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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 《长相别》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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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14-7-24 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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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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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11-11 19:47: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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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家里,洗了一个淋浴,刮干净了胡子,换了干净衣服。整个人又觉得清清爽爽的了。

      我给自己煮了点儿早餐,吃完后把碗洗了,还将厨房和后门廊清扫了一遍。然后,我装了一袋烟丝,查了一下来电记录。没有任何来电。

      何必去办公室呢?那里除了死蛾子和更厚的灰尘之外,什么都不会有了。保险箱里存放着我的“麦迪逊肖像”,我可以拿出来欣赏欣赏。同时,我还可以把玩把玩那几张带着咖啡香味的百元大钞。我可以这么做,但我没有这么做。我心里有些不愉快,那些钞票没有一张是真正属于我的。我该用它们来买些什么呢?对一个死人,我们要忠贞到什么程度?哦,我这是带着宿醉之后的迷惑在看人生。

      这个早晨像是很漫长,怎么也过不完似的。我无精打采、疲累不堪,感觉很迟钝。时间在消逝,却像是掉进了虚空之中,像废弃的火箭一样呼呼作响。鸟儿在外面的灌木丛里啾啾叫着,月桂山谷里,大道上的汽车无休无止地往来穿梭。通常情况下,我甚至听不到车流声。可此刻,我陷入了沉思,心情烦躁,情绪低落,有些过度敏感。对上一场宿醉,我决定来它一个以毒攻毒。

      通常,我早上是不喝酒的。南加利福尼亚的气候太过温吞,不适合喝酒,人体新陈代谢不会太快。但这会儿,我调了一大杯冷酒,坐在安乐椅上,敞开衬衫,翻阅杂志。我读的荒诞故事说的是一个家伙,他过着两种生活,有着两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一个是人,一个是蜂巢里的某种昆虫。这个人在他们之间不停地来回穿梭。整个故事疯狂至极,却也有着不落俗套的滑稽。我谨慎地喝着酒,一次只啜一小口,随时了解自己的感觉。

      大约在中午时分,电话铃响了起来。一个声音说:“我是琳达·罗林。我给你办公室打过电话,接线员说让我试一试你家里的电话。我想见你。”

      “为什么?”

      “我宁肯当面跟你解释。我猜,你时不时地也会去办公室吧。”

      “是的,时不时地。有钱赚吗?”

      “这个我还没有想过。不过,你要是想收费,我也不会反对的。我大约一个钟头后到你办公室。”

      “太好啦!”

      “你怎么啦?”她高声问道。

      “宿醉。还不至于不省人事。我会去的,除非你愿意来这里。”

      “你的办公室更适合我。”

      “我这里舒服又安静。是胡同的尽头,附近没有邻居。”

      “要是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这样的暗示对我毫无吸引力。”

      “没人会懂我,罗林太太。我是一个谜一样的人。好吧,我会勉强挣扎着去那个小笼子的。”

      “多谢了。”她挂了电话。

      我中途停下来买了个三明治,到达办公室就有些晚了。我开窗通风,同时开启了蜂窝电话。我朝通向接待室的门探出头去,她已经到了,坐在曼迪·梅隆德兹坐过的椅子上,翻阅的也像是同一种杂志。她今天穿着茶色的华达呢套装,看起来相当优雅。放下杂志,她正色看着我。

      “你的波士顿羊齿需要浇水了。我想,它还需要换盆了。气根太多了。”

      我为她扶着门。去他的波士顿羊齿!待她进得屋来,我放手,让门自动合上了。我扶着为顾客准备的椅子,让她落座。她习惯性地环顾了一下办公室。我绕到了办公桌一侧。

      “你的伟业不是很壮观嘛。”她说道,“连秘书都没有吗?”

      “生活卑微。不过,我习惯了。”

      “我想,这不会太赚钱的。”她说。

      “哦,我不知道。这要看情况。要看一张麦迪逊的肖像吗?”

      “一张什么?”

      “一张五千美元的钞票。聘请费。我放在保险箱里了。”我站起来,走了过去。转动把手,我打开保险柜,再将里面的抽屉打开。然后,我打开一个信封,将钞票放在她面前。她紧盯着看,说不尽的惊讶。

      “不要让一间办公室把你欺骗了。”我说,“我一度为一个老头儿工作过。他的财产折现的话有两千万。就是你家老头儿也得向他请安。他的办公室并不比我的好。他在天花板上安了吸音装置,因为他有点儿耳背。地板上铺的不是地毯,而是棕色的油毡布。”

      她拿起麦迪逊的肖像,两个指头捏着,两面翻转着都看了看。然后,她把它放下了。

      “你是从特里那里得来的,对吗?”

      “哇,你什么都知道啊,罗林太太!”

      她把钞票从自己面前推开,锁紧了眉头。“他有一张的。与塞维娅复婚后,他总是随身带着,称之为‘救命钱’。人们没有在他的尸体上发现它。”

      “或许有其他原因。”

      “我知道。不过,有多少人会随身带着一张五千元的巨额钞票呢?给得起这笔钱的人有多少会以这种方式支付呢?”

      不屑回答。不过,我点了点头。

      她唐突地说了开去。“马洛先生,这张巨钞原本是要雇你做什么的?或许,你愿意告诉我。前往提珠纳的最后一段车程里,他有足够的时间与你交谈。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你明确表示不相信他的供述。他给了你一大串他太太情夫的名单,好让你查出真正的凶手?”

      对于这个问题,我一样保持沉默,却是出于其他原因。

      “罗奇·维德的名字恰好也出现在那个名单上了?”她厉声问道,“如果特里没有杀死自己的妻子,那就一定是某个暴戾又不负责任的男人干的,不是疯子就是野蛮的酒鬼干的。只有那种人才会——套用一句你说过的讨厌的话——把她的脸砸得血肉模糊。这是否就是你大力帮助维德夫妇的原因?差不多成了他们的常规保姆了。他醉了,可以打电话要求你来看护;失踪了,就去找他;孤苦无依之时,就送他回家。”

      “罗林太太,我有两点要纠正你。那张漂亮的雕版钞票也许是特里给我的,也许不是。他没有给我名单,也没有向我提及任何人名。除了你确认的事实——我开车送他去提珠纳——他没有要求我做任何事情。我跟维德夫妇之间的合作,是一位纽约出版商安排的。他急于要维德先生完成一部新书的创作,这就要监督他,让他不要总是烂醉如泥。然后,事情就关涉到是否有什么特殊原因害他买醉。要是真的事出有因又能查证的话,下一步就是妥善解决他的醉酒问题。我说我努力,是因为我可能办不到。不过,我想,试一试还是可以的。”

        “我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告诉你他酗酒的原因。”她不屑道,“都是因为他那无精打采的金发娇妻。”

      “哦,我不明白。”我说,“我不觉得她无精打采。”

      “真的?真有趣!”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

      我拿起那张麦迪逊肖像。“罗林太太,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不会跟那位太太上床的。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我朝保险柜走了过去,将钱放入一个带锁的小隔室,关好门,转动了保险柜的数码盘。

      “仔细想想,”她在我背后说,“我很怀疑,有人正在跟她偷情。”

      我回来坐在书桌的一个角上。“罗林太太,你这话不无恶意。为什么这样呢?你是不是对我们这位酒鬼朋友有些爱慕啊?”

      “我讨厌这种说法。”她语词犀利。“我讨厌那些传闻。我想,是我丈夫那种白痴式的闹腾让你有权如此羞辱我。不,我对维德先生毫无爱慕之心。从来没有。就算他很清醒、行止端正之时,也没有。他现在这副德性,就更不可能了。”

      我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伸手去取火柴盒的时候,眼睛盯着她打量了一会儿。她在看手表。

      “你们有钱人可真是了得。”我说,“不管你们说的话有多么肮脏,都毫无问题。你能嘲笑维德夫妇,就算是对一个你并不熟悉的人,也可以如此。我要因此有所回敬,你就觉得是侮辱。好吧,这事儿我们低调处理吧。任何酒鬼最后都会搭上一个荡妇,维德是个酒鬼,但你不是荡妇。那些话不过是你出身名门的丈夫随便说说的,为鸡尾酒会添些亮色罢了。他那么说并非出于真心,不过是视为笑料而已。所以,我们把你排除在外,不过是想要找到那个荡妇。我们要在多大的范围里去寻找,罗林太太,找到那个跟你足够深的嫌隙、劳驾你屈尊来跟我彼此嘲笑的那个女人?她一定是个奇异之人,是吗?否则,你何必要去在乎呢?”

      她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我。漫长的半分钟过去了,她嘴唇泛白,双手生硬地紧握着与自己华达呢套装匹配的手包。

      “你可真的没有浪费时间,对吗?”她终于说话了。“那位出版商居然想到要雇你,多便利啊!原来特里并没有跟你提起任何人,一个名字都没提。其实,那也无关紧要。对不对,马洛先生,你的直觉从来不会出错。我能不能问一句,你接下来的行动目标是什么?”

      “没有。”

      “噢,那多浪费人才啊!依你对麦迪逊肖像的义务,怎么能妥协呢?一定有什么是你可以尽力的。”

      “跟你说点儿秘密的吧。”我说,“你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原来,维德认识你的妹妹。谢谢你告诉我,尽管不是直接的。我已经猜到了。不过,那又如何呢?人名列出来有好大一串,他不过是其中之一。我们且将它放一边吧!我们回过头来说说,你为什么要见我。我们旁敲侧击的,反倒把主题给丢了,对吗?”

      她站起身来,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我有一辆车停在楼下。能否劳驾你,我们开车回家去喝杯茶?”

      “走吧!”我说,“我们享受去!”

      “我的话听上去有那么可疑吗?我有个客人,他想认识你一下。”

      “老头儿?”

      “我不这么称呼他。”她平静地说。

      我站了起来,朝桌子对面倾过身子去。“宝贝,你有时可爱得吓人。真的。我把枪带上,行吗?”

      “你不会害怕一个老头儿吧!”她向我撇了撇嘴。

      “为什么不怕?我敢打赌,你也怕,非常怕。”

      她叹息道:“是的。你恐怕说对了,我一直都害怕。他有时候令人恐惧。”

      “也许我最好带两把枪。”我说。不过,我宁愿自己没有这么说。

      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不同寻常的房子。它是一座方形的三层楼高的建筑,像一个灰盒子。屋顶是四角形的,坡度很陡,是双层的。上面开有二三十个双开的天窗。每个窗户周围及相邻窗户之间,都有婚庆蛋糕一样的装饰。建筑入口处有两根石柱,一边一根。最让人震撼的是建筑外侧的一道装有石栏杆的螺旋楼梯。楼梯的顶端是一座塔楼。在那里,你一定可以看到整个湖面的景色。

      停车场的地面铺了石头。那个地方貌似真正缺少的是一条半里长的白杨夹道的私家车道、一个驯鹿苑、一个野生动物园、一个三段式的露台。图书室的窗外缺了几百株玫瑰,每扇窗户望出去都应该有悠长的林荫道,林荫道的尽头应该是森林以及寂静与空灵的所在。现有的景观却是一道界碑石墙圈起的一片十到十五亩的好地。这在我们逼仄的小地方,算得上是非常庞大的地产了。车道两旁的柏树被修剪成圆形。到处可见的是各种丛生的树木,都经过了仔细修剪。它们不像是加州的,都是外来货。房屋的建造者显然是想翻越落基山脉,将大西洋海滨的景色呈现在此地。

      中年的黑人司机阿莫斯悄然将凯迪拉克停在石柱入口处的前面,跳下来,绕过车去为罗林太太打开车门。我先下了车,帮他扶着车门,等待罗林太太下车。从我办公室的楼前上车后,她就不太跟我说话了,看上去又累又紧张。也许是这栋白痴般的大建筑让她沮丧吧。就是一头笑呵呵的笨驴到了这里,也会变得垂头丧气,像一只悲伤的鸽子一样咕咕直叫。

      “这房子是谁建的?”我问她,“到底是谁这么疯狂?”

      她终于露出了微笑。“你以前没见过?”

      “这个山谷,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

      她从我身边经过,走到了车道的另一侧,往上指着说:“建造这座房子的人从上面的塔楼跳下来,差不多就落在你站的地方。他是法国的一位伯爵,名叫拉·图雷拉。跟其他法国伯爵不同,他很富有。他的妻子叫拉莫娜·德斯波拉,她本人也并不真的穷酸。在默片时代,她演出一周能挣三万法郎。拉·图雷拉建了这座房子,就是他俩的家了。大家都认为,这是欧洲布罗依城堡的缩影。布罗依城堡,你肯定知道的。”

      “了如指掌。”我说,“现在,我想起来了。《周日新闻》报道过。她离开了他,他便殉情了。遗嘱很奇怪,对吗?”

      她点了点头。“他给前妻留了几百万的车马费,其余资产就冻结成信托财产。这处房地产必须维持原貌,不许有丝毫更改。每天晚上,餐桌上的餐具必须整齐摆放。房子及四周除了仆人与律师,都不许进来。当然啦,后人把他的遗嘱放在了一边。最后,房地产在一定程度上经过了分割。我与罗林医生结婚的时候,父亲把它当嫁妆给了我。仅是将这座建筑修葺到适合居住的程度,就花了他一大笔钱。我讨厌它,一直以来就这样。”

        “你没必要非得待在这儿,对吗?”

      她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至少一部分时间我得如此。总得有那么一个女儿留给父亲一些安定的迹象。罗林医生喜欢这里。”

      “他会喜欢的。一个能在维德家制造那么大动静的人,夜里睡觉时应在睡衣上打上绑腿。”

      她的眉头蹙了起来。“啊,多谢你如此风趣,马洛先生。不过,我想,关于那个话题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我们进去,好吗?家父不喜欢等人太久。”

      我们再次穿过车道,迈上石头台阶。双开大门的一半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服饰昂贵、神色显着非常势利的家伙站在一旁,等着我们进屋。门廊比我住家的面积还要大。这里的地面是棋盘格状的,门廊尽头那一端像是有玻璃窗。要是有光线透过来的话,我或许能够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我们从门廊穿过几道双开的雕花大门,进到一个光线不甚明亮的房间,进深不少于七十英尺。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着,很安静。他在冷眼瞪着我们。

      “我晚了,父亲?”罗林太太急忙问道,“这是菲利普·马洛先生。这是哈兰·波特先生。”

      那人只是看了看我,下巴垂下去大约半英寸。

      “按铃叫茶吧。”他说,“坐下,马洛先生!”

      我坐了下来,望着他。他盯着我,就像一个昆虫学家在观察一只甲虫。没人说话。直到茶送来,全场一片寂静。茶是用一个巨大的银制托盘端过来的,放在一个中式桌子上。琳达坐在桌旁倒茶。

      “两杯。”哈兰·波特说,“你可以去别的房间喝茶,琳达。”

      “是的,父亲。你的茶喜欢怎么喝,马洛先生?”

      “怎么喝都可以。”我说。我的声音像是在远处回响着,变得细小又孤单。

      她递给老人一杯茶,再递给我一杯。然后,安静地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去了。我目送她走远。我啜了一口茶,掏出一根烟来。

      “请不要抽烟。我有哮喘。”

      我把烟放回烟盒,望着他。我不知道一个身价上亿的人会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有趣之人。他是个大块头,足有六英尺五英寸高,比例适中。他身穿一套不带垫肩的灰色格子呢西服——他的肩膀用不着垫肩——白衬衫、深色领带、没有装饰的手帕。外侧的胸袋里露出一个眼镜盒,黑色,跟他的鞋子一样颜色。他的头发也很黑,没有一丝儿白发。按照麦克阿瑟的风格,他将头发梳成偏分,盖住头顶。我猜,头发底下是秃着的头顶。他的眉毛又黑又浓密。他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他喝着茶,好像很讨厌这事儿似的。

      “如果我开门见山说出我的立场,马洛先生,就会节省时间。我认为,你正在干涉我的事务。要是我没说错,我就得阻止你。”

      “我对你的事所知有限,干涉不到你,波特先生。”

      “我不这么想。”

      他喝了几口茶,将茶杯放在一旁,仰靠在他坐的那把大椅子上,一双无情的灰眼睛像是要把我肢解成碎片。

      “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是怎么谋生的——如果你在谋生的话——你是怎么与特里·雷洛克斯搭上关系的。有人跟我报告过,你是怎样协助雷洛克斯出国的,你对他的罪案有怀疑。后来,你又跟我过世的女儿认识的一个男人有联系。这一切目的何在,无人跟我解释。你解释一下吧!”

      “那个男人要是有名有姓,”我说,“就请你给一个称呼。”

      他微微笑了笑,却不像是对我有好感的样子。“维德,罗奇·维德。我想,是个什么作家吧。他们这么跟我说过。他写的是那种我不会有兴趣阅读的淫乱作品。我还听说,这个男人是一个危险的酒鬼。这或许会让你产生奇怪的想法。”

      “波特先生,你最好让我自己思考。我的见解自然不重要,不过,我除此之外,就一无所有了。首先,我不相信特里会杀了他的妻子。就凭那种谋杀方式,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男人。第二,我不曾主动接触维德。我被要求住在他家,在作品创作期间尽量让他保持清醒。第三,如果说他是一个危险的酒鬼,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发现任何迹象。第四,我跟他的首次接触是应纽约一个出版商的要求,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罗奇·维德与令嫒相识。第五,我拒绝这一雇佣之后,维德太太请我去寻找她那个不辞而别、躲在某处治疗的丈夫。我将他找到并带他回了家。”

      “够有条不紊的。”他干巴巴地说。

      “波特先生,我有条不紊的说明还没有完。第六,你或是你授权的人找了一个叫西维尔·恩迪科特的律师将我保释出狱了。他没有说是谁派他去的,但其他人并不知情。第七,我出狱后,有一个叫曼迪·梅隆德兹的流氓给我找茬儿,警告我少管闲事,还跟我大谈特谈特里救了他的性命,还救了拉斯维加斯一个叫兰迪·斯塔尔的人。就我所知,这事可能不假。对特里没求他帮忙逃往墨西哥而找了我这样的废物,梅隆德兹假装很不满。这种事情,他,梅隆德兹,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办到,还能比我办得好得多。”

      “哈!”波特先生苦笑道,“你总不会认为我会去结识像梅隆德兹和斯塔尔这样的人吧。”

      “我不知道,波特先生。你那种赚大钱的方式绝对不是我这种人能够理解的。接下来警告我不要涉足这一案件的是令嫒——罗林太太。我们偶然在酒吧遇上了,交谈则源于我们都喝了一种叫‘锥子’的酒。那是特里的最爱,但在这一带,少有人喝它。我不知道她是谁,她是自报家门的。我跟她说起了对特里的感受,她便提醒我说,我要是惹火了你,我的生涯将会变得短暂而不幸。你生气了吗,波特先生?”

      “我生气的时候,”他冷冷地说,“你就无须问我了,你会非常确定地感觉到,丝毫不会产生怀疑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着,总得有一群暴徒从天而降。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露面。警察也还没有来烦我。应该来了才对,我应该吃上苦头了。我觉得,你想要的,波特先生,是清静。我到底做过什么打扰到你了?”

      他露齿一笑,别扭,但确实是在笑着。他将长长的黄手指叠在一起,跷起一条腿,身子舒舒服服地往后靠去。

      “口才不错,马洛先生。我已经让你说了个够了。现在听我说!你觉得我想要的不过是清静,你说对了。你跟维德夫妇联系完全可能是偶然,是意外,是巧合。那就维持现状吧。我是一个重视家庭的男人。其实,到我这个年纪,家庭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一个女儿嫁给了一本正经的男人,另外一个有过很多愚蠢的婚姻——最后一个丈夫是彬彬有礼的贫民,允许她过着不道德的毫无意义的生活。最后,他突然无故地发疯了,把她杀了。你觉得那种凶残的谋杀方式不可能是他做下的,你错了。他用毛瑟自动手枪朝她射击,就是他带去墨西哥的那把枪。之后,他做了自己该做的,好掩饰枪击的痕迹。我承认,手段残忍。但你要记得,他是亲历过战争的人,受过重伤,遭过不少罪,也看过其他人的诸多遭际。他本来无意杀害她,他们之间可能发生了厮打,枪是我女儿的。那种枪很小,威力很大,口径是七点六五毫米,型号是PPK。子弹整个贯穿了她的头颅,嵌入了印花棉布帘后面的墙壁。当初没有发现,所以,事实没有全部公开。现在,我们来仔细研究一下吧。”他打住话头,盯着我。“你很想抽烟吗?”

        “对不起,波特先生,我想都没想就掏出来了。习惯使然。”我将烟放回盒里。

      “就是特里杀了自己的妻子。从警方极其有限的判断看来,他的动机很充分。他也有过硬的抗辩理由:那是她的枪,握在她手里,他设法想从她手里夺过,却没有成功。她开枪击中了自己。一个优秀的法庭律师借此可以大做文章。他可能会被开释。要是他给我电话,我会帮他的。但为了掩盖子弹的痕迹,他将这桩谋杀变成了一起惨不忍睹的残忍事件。是他让我的帮助变得不可能的。他不得不逃之夭夭,而且手法笨拙。”

      “是的,没错,波特先生。但最先的时候,他在帕萨迪纳给你打过电话的,对吧?他跟我说起过。”

      这个大人物点了点头。“我要他就此消失,我会竭尽所能去善后。我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必须如此,我不能担着窝藏嫌疑人的罪名。”

      “听上去合理,波特先生。”

      “我似乎听到了讽刺的意味。无所谓了。当我获知细节的时候,已过了亡羊补牢的时机。我是不能忍受这种谋杀引发的法庭审判的。老实说,听到他在墨西哥自杀还留下了自白书的消息后,我很高兴。”

      “对此,我能理解,波特先生。”

      他的眉毛蹙成一团,眼睛盯着我。“小心了,年轻人。我不喜欢讽刺。现在你能理解我不能容忍与任何人有关的任何进一步的调查了?为什么我会不惜动用一切力量让调查尽可能简短、事实尽可能不要公开?”

      “是的,要是你确信是他杀了她的话。”

      “当然是他杀了她。至于出于何种企图,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它已不再重要了。我不是公众人物,也不想成为公众人物。我一直在费尽心力,免得任何一个方面引人注目。我不乏影响力,但我不想滥用它。洛杉矶的地方检察官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头脑很清醒,不会为了这桩声名狼藉的案件而毁了自己的前程。我看到了你眼睛里的光亮,马洛先生。罢了吧。我们生活在所谓的民主社会,由多数人统治。要是真能生效的话,那会是一个不错的方式。人们投票,候选人却由政党机制来提名。政党机制的运行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总得有人去捐献,不管这些捐献者是个人、财团、同业工会或是其他什么机构,总是期待得到回报的。我和那些跟我怀有同样想法的人希望的却是可以过着隐私能够得到保护的体面生活。我有报纸,但我并不喜欢,觉得它是对个人隐私的永远的威胁,它们不断叫嚣的新闻自由不过意味着如下种种自由:贩卖丑闻、犯罪、性、耸人听闻的新闻、仇恨、含沙射影及政治与金融方面的宣传。所谓报纸,就是通过广告来赚钱的生意。广告是要看发行量的。你也知道,发行量靠的是什么——”

      我站起身来,绕过我的椅子去。他冷眼看着我。我再次坐了下去。我需要一点儿运气。见鬼,我需要的是大运气。

      “好吧,波特先生。那又怎样呢?”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这会儿,他正蹙眉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金钱有一个古怪的特性。”他接着说道,“大笔的钱像是有着自己的生命,甚至良心,它的力量会变得很难控制。人向来都是可以用钱收买的动物。人口的增长、战争的巨大开销、无止境的课税压力,所有这些事情使得人类越来越容易被金钱收买。普通民众的生活往往疲惫而恐慌,而疲惫又恐慌的人是谈不到理想的。他不得不为家庭准备食物。在我们的时代,公德与私德都发生了令人震惊的衰退。你不能指望生活品质极差的人拥有高尚品格。大批量生产的东西品质不会太高——你不需要好的品质,嫌它太耐用了。于是,你改变设计。那是一种商业策略,意在造成东西过时的感觉。除非让今年大卖的东西一年后不再流行,明年生产的东西才会卖得出去。我们的厨房是全世界最洁净的,浴室是全世界最明亮的。可是,一般的美国主妇在迷人的洁白厨房里煮不出一顿可口的饭菜来,而明亮的浴室大抵会被用来放置除臭剂、通便剂、安眠药和所谓化妆品工业生产的产品。我们的产品有着世界最精良的包装,马洛先生,但包裹的大多是垃圾。”

      他取出一条白色的大手帕,在鬓角的位置拭了拭。我张着嘴,坐在那里,想不通这个家伙的工作动力何在。他恨世间的一切。

      “这一带对我来说,太温暖了一点儿。”他说,“我喜欢更凉爽一些的气候。我的话听上去像是一篇忘了自己初衷的社论了。”

      “我明白你的主张,波特先生。你不喜欢如今的世道,就用权力圈起一个私密的角落,尽量过着记忆中五十年前工业化尚未开始的那种生活。你有一亿美元,可带给你的只是让人窒息的痛苦。”

      他在对角线的位置拉紧手帕,然后将它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然后呢?”他简短地问道。

      “这就是全部了,再无别的了。你不在乎是谁杀了令嫒,波特先生。你很久之前就将她当成坏胚,与她断绝父女关系了。即使特里·雷洛克斯并未杀害令嫒,真正的凶手正在逍遥法外,你都毫不在意。你不希望真凶归案,害怕丑闻会再次卷土重来。那样的话,案件必然会再度审讯,法庭答辩会让你的隐私在世人面前昭然若揭。当然啦,除非他在审讯前自杀,最好是死在大溪地、古特玛拉或者撒哈拉沙漠中部,反正是那种州政府不愿意花大钱去求证的地方。”

      他突然笑了。这笑像是有着水到渠成的自然,不无友好。

      “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马洛先生?”

      “如果你说的是多少钱的话,我分文不取。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是被人带来这里的。我对认识罗奇·维德的真相已经如实相告了。但他认识令嫒,还有暴力记录,只是我没有见到过。昨天晚上,那个家伙试图开枪自杀。他烦恼缠身,有着严重的负罪感。如果我刚好在寻找嫌疑人的话,他绝对算得上一个的。他应该是许多嫌疑人之一,但我恰好只认识他这一个。”

      他站了起来。这个时候,才觉得他的块头可是真大,而且强壮极了。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一个电话,马洛先生,就可以让你的执照作废。不要搪塞我,我不会容忍这个的。”

      “两通电话,我就会被埋在阴沟里了,连后脑勺都看不见了。”

      他高声笑了起来。“我不会那么做的。我想,你干的这个古怪的行业自然会让你这么想。我已经在你这里花了太多的时间了,我会按铃,叫人送你出去。”

      “没有必要。”我说着,自己站了起来。“我来了,也听到了训示。谢谢你的时间。”

      他伸出手来,“谢谢你过来。我想,你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小伙子。不要逞强当英雄,年轻人,那没什么好处。”

      我跟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劲儿活像活动扳手。这个时候,他对我笑着,和蔼可亲。他是“大人物”,是赢家,诸事尽在掌控中。

      “这几天,我可能会有一笔生意给你。”他说,“不要想着我这是在收买政客或是执法官员。我没有这个必要。再见,马洛先生。再次谢谢你赏光。”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走出房间去。当我伸手打开前门时,琳达从某个角落突然现身了。

      “好了?”她安静地问我,“你跟家父相处如何?”

      “很好。他跟我说了说这个世道的事情。我说的是他心目中的世道。他决心让那种世道存续时间更长一点儿,但文明最好别干扰他的私生活。否则,他会给上帝打电话,取消订单。”

      “你无可救药。”她说道。

      “我?我无可救药?看看你家老头儿,小姐!跟他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一个拿着新拨浪鼓的蓝眼睛婴儿。”

      我接着朝门外走去。阿莫斯早备好凯迪拉克轿车等在那儿了。他驾车送我回好莱坞,我给他一个美元的小费,他却不肯收。我说要买一本T.S.艾略特的诗歌集送给他,他说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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