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夕阳
仿佛尘世里遮蔽的一丛凋零的烟岚,那汴梁古城模糊的悠远记忆,在渡尽灯红酒绿的匆促间,总要回头磨砺我迷惘的心田。曾几何时,彷徨的身影匆匆走过夕阳漠漠下那座灰黑破损的旧城楼,尘泥班驳,残阙凌创,黄叶萧萧里依稀是颓唐的影子,点点滴滴余晖的泪,遮掩了汴京古城清晰的记忆,只有一份水流花寂无限伤感的惊谢,在苍劲秋风里渐渐消磨着,无声追逐着夕阳的梦。
汴梁城的墙垛子破了,像一片撕得千创百孔的旧衣衫,断壁残垣,孤零零矗立在满野枯瘦的秋风中,黑黢黢的墙石到处印着班驳的创痍,寒风中瑟瑟地发着抖。高高垛子上的葱茏青翠,只是为迅过的燕雀倏忽平添了几分特别的生气,但依然无减那份沧桑迟暮的惆怅。那城郭宛似一个行将就木的枯老,徘徊在疏尘蒙障摧残的梦想里,孤独地跌坐着、委顿在地,无声地趴伏着黑色的梦,在满身尘垢堆砌的臃肿间,艰难地摸索爬行着。静悄悄走过她的面前,单调的暮色薄薄地编织起一片雾霭沉沉的障蔽,眼光尽处全是无限的萧索与冷清的凄惶,夕阳惨惨淡淡地落下,灼烧着梦一般的云海,满天的流云幻化成火焰奔腾的熊熊波澜;北风渐起,那片古老的城墙渐渐模糊了棱角分明的雄姿,只有一片雾茫茫凄凉的影,淡淡地、茫茫地,轻轻消融进碧海苍澜的喧嚣里。依稀留待后人回忆的,便只有曾经的血火与峥嵘的梦。但也已被烟尘所覆盖,尽情地凝饰了。于是,蕴着漂泊的沧桑湮没在旧日燕雀匆促的转徙间,只有一抹来自历史深处的,痛彻心腑的长哭,伴着沉沉夕阳抛洒出的无限华丽的金彩,依然久久地回荡着,在历史烟云变幻莫测的激流中,执著地悼念着逝去的幻华。
故城的梦,渐渐随着历史车轮滚滚东去,变得彷徨而单调起来;青索愁结的印象里,依稀的车水马龙构建起的烟光水色,伴着满街雾影,柳绿桃红,湿搭搭蕴满了一城烟水,三坊七巷恍惚的歌声,随着周桥月夜,灯映残章的模糊记忆,一齐沉睡进千层黄土的哭诉里,如今,落日沉沉下满野灰色的痛泪,点点苔痕映着秋风,残瘴起,柳影低压,寒池堆烟,稀稀落落的水尘匆促划过翠色漫荡的影轮,只是一片虚静的回忆;房檐连着屋宇,满满一城风沙,大街上灰扑扑的,人们的脸色与夕阳沉睡后天穹的云霓,一样变得麻木和空冥起来;留连在小城阡陌中探访,高高低低的房脊错落成一种艺术的乐章,眼前的摹彩依稀是旧日的芳华,龙瓦叠翠的古殿,静悄悄沐浴着夕阳的泪,一样照着小河弯弯粉碎的光影。走过落烟照水的会济渠,踏过香车云绕的双龙巷,耳畔没有歌声,破落的灰土间隐约是连片的旧屋半死半活,拆一半留一半,满市灰凋夹杂着横七竖八凌乱散丢的破砖乱瓦,是堕心的颜色,夕阳下拖着残缺伤损的影子,摇摇晃晃的。这犹如繁花凋尽,秋风里飘逝的玉影,一番清冷,一枕云光,都被无情的沙土深深埋葬了一切的希望。静悄悄走过去,微旧的鞋底有节律地敲击着破损的石板路,像蜷伏在地底的黑色幽灵,默默地啜泣着,惟独没有听到一丝振奋的声响,寂静的街巷里炊烟袅袅,凝成道道凄怆的云霓,与晚霞的幻彩争奇斗艳;远远一道金红的霞光,透过古老的粉壁悄悄流淌进来,红艳艳的,润饰了一切的光泽与尘垢,只有依稀幻梦里繁华的流影,闪着水光潋滟的美丽,匆促走过沉寂的海,箭一般穿进云雾深处去了。
恍惚岁末,一枕慵懒的夕阳缓缓润饰了沧桑的单调,薄薄的金华掠过灰迹斑斑的老城墙,朦胧是沉睡的影子;汴京城里曾经的靡艳与繁华,依稀明日黄花,淡淡地早已随着无情岁月的推递,渐渐化入烟笼的残梦里了,花落水流的西风下,草长莺乱,听不见歌楼凝彩醉人的梦影,却只有满野萧萧的破败屋宇,对衬着金瓦凋残的古厦宫阙,依稀是穷扉陋室的拮据;静静矗立着晚秋的单调,隐约巷陌间荡漾着古瑟的歌声。对着尘泥淋漉的色彩,徒然升起黯然的心碎。几只黑糊糊的老鸦聒噪着残破的歌,飞速掠过拥满尘霾的老城墙,只在青灰班驳的瞬间留下几片神伤的记忆。于是,漠漠夕阳下拖着倦怠狭长的影子,慢慢走近那道衰迈的老城区,烟笼寒水,古灿已磨,无端只有泪水灌注了伤别的梦,不忍去想,更似无情。
依稀记起夕阳下,匆匆走过古城墙时,那份空冥的惆怅与沉重,像一颗被珍珠修饰过,却满是虫蛀的破旧衣袍,光彩斑斓的流泻中,独独磨损了真诚的心语。悄悄地走近去,立在风荡的城墙前,那黑色的影子自然地遮掩了你渺小的身躯,但它自身的悲伤,又去寻谁遮掩?苍凉寂寞地站在沉沉夕阳柔弄的流彩里,它的光辉早已经被历史的车轮碾压得不忍猝睹:明暗参差的堆叠间,尽是磨砺伤损的模样,一城凄凉尽付了半世蹉跎,在云光流影的彷徨里,慢慢消磨了烟光水云的梦;可惜,那古城已经再也没有选择的权利了,它被历史所雕琢,被时光的剃刀慢慢融化了锦绣的春色。于是,眼下的古城是那样沉默,那样激动,却依然遮不住无限震心的寒酸,却是如此凄楚而变的郁结,没有谁去企图维护它的利益,更无人要为它那苍老的容颜,悄悄付上珍惜的嘱托。它就是那样寒酸地孤零零矗立着,惘然地、茫然地洞穿苍穹浩淼的空旷,在茫茫无垠中小心翼翼寻觅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归宿。可惜,那简直太遥远了,没有人能够告诉它生命的光焰该在哪里熄灭,它在惆怅里凄楚磨砺着空洞的躯壳,慢慢地,自身也变得寒酸、悲凉而不可捉摸起来,像一个弓腰驼背、老泰龙钟的暮者,被岁月狠狠地切削着、打磨着,直到丧尽最后一束无比珍贵的光彩,却依然拄着拐杖,支撑着颤巍巍的身体,挺立在破损的城楼上,沐浴着沉沉夕阳为自己镀上一层瑰丽的幻金,遥遥望着远方。那里是天国,是梦陨落的地方。
夕阳如血,漠漠地流泻下来,照在古城破落、烟草横溢的街巷里。细窄的街道上,零落的人们拖着狭长而模糊的影子,在昏昏金光恬然的抚摩下,渐渐消失了曾经的傲岸,只是在虚虚地走着,街道两旁静悄悄的,飞檐斗拱的殿宇连着璀璨的华灯,倏忽都没进无情的粉饰里,但空旷的街巷上,惟有一排排南雁吼着凄厉的歌,匆促划过寒冷的海。大道上车的影子少得可怜,小胡同里更是寂静得犹如进了别样的世界。只是那一层层落寞的土石,堆砌着高大雄壮的巍峨门楼,在夕阳沉沉的抚摩下,慢慢添上了老迈的气息。
我常常在叹息,叹息古城的人们过于麻木,在蒙蒙的夕阳里,亲身立在破败衰朽的城墙下,细细看着,看上不一刻,那份凄凉的自责感,便不由自主地蓬勃喷涌而出,这便是可怜的汴梁,犹如在很久很久之前模糊诉说着的一个梦,满眼凋敝的街巷满铺着愁云惨淡的尘霾,希望的执著也被那份无情的堕落宣泄得一文不名,留下的,只有莫名其妙的诅咒和无限感伤的喧嚣之梦,是一份红楼妆翠欢喜繁华的不上记忆,但却变得那样的桎酷,那样的渺远而不可捉摸,只是潜藏着的一场梦,一段唏嘘的泪,还有胡同里满串的铃铛和光怪陆离寒心的吆喝。但这也尽够了。
汴梁古城的记忆,恰似老城墙上模糊的夕阳,在漫漫云霞遮掩的无限光彩之后,尽是千创百孔残破的现实,庸庸碌碌的纷纭渐渐沉没进麻木的记忆,没有人再想起在雪中搀着老人,步履蹒跚地艰难走向那金碧辉煌的龙庭大殿的顶端的豪迈,金瓦琉璃的十三层铁塔,更不可能在袅袅春风里重新奏响盛壮的歌,只有微风轻轻荡过蓝天的笼罩,在游人漫步的不经意间,悄悄荡漾起细碎的古声,“玎玲……!”“玎玲……!”地打着和弦的节拍,但那也显得分外悠远,犹似梦里,在渺茫歌声沉醉的傍晚,只有孤独的老人,坚持拄着破旧的藤杖,缓缓穿行在记忆的道路上,金色的夕阳为他默默披上瑰丽的霞衣,但模糊的岁月已被烟尘所破坏,这里找不到珍贵的向往,只有流逝的梦。
还有多少古城的梦被渐渐消磨?一份苍凉的歌声,引来久久凄苦的兴叹,一条破败的古城墙,烟草散翠,青苔累生,没有人去苛责它的惆怅,更勿需真诚的心,为那份曾经坚守的契约而用尽心梦。那像一片狂流之海洗涤着的岁月的烙印,在风云动荡的震撼里,哪里保存着珍贵的完璧?只是模糊中还有夕阳,轻轻地抚弄着衰草残垣;在夕阳下侧起头,淡淡地望着衰草蔓延的城市,不必登高,胡同旧坊间悄悄地走过,听到拉着二胡的老瞎子匆匆唱过短促的歌,一声梆子划破了浓稠的寂静,似乎吟咏着曾经繁花凋谢的惆怅;破败的手摇车呼噜呼噜行过窄窄的小胡同,背后拖着一条狭长而模糊的影子;这些都是老城市难得的记忆,像梦里时而浮起的幻彩,伴着层层浊浪,渐渐地流散向烟雨蒙蒙的秋天,于是,古城的落日便尤其变得绚烂,难得的瑰丽芬芳,像一颗真诚的种子,悄悄埋在古尘凝烟的背景里,不经意中,它便会生根、发芽,吐出一点点珍贵的绿,也许在某个没有人知道的时候,它还要放出绚烂多姿的花朵呢!
故都的夕阳,沉醉而悠远,谁为你在西风凋碧里唱起忧伤的歌,是沉沉雾霭,静抵着一方烟草;倩云苍茫,写尽满野清芬,还有夕阳下破落城垣那条长长的影子,在风的岁月里,渐渐地执著着,歌唱着,永远挺立着傲然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