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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死者不会控诉》作者:[日]土屋隆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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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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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7-7-3 18:47: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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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汪汪 于 2017-8-4 13:05 编辑

      《死者不会控诉》
      作者:【日】土屋隆夫
      译者:孙  猛
        (选自《译林》1980年第2期)
        录入:斯塔曼姆

      土屋隆夫,一九一七年生于长野县。由于他毕业于中央大学法学系,加之他有一位叔父是便衣警察,另一位叔父是律师,所以他对日本法律界内幕了解较多,并以此为内容写成小说。这种小说,日本文学评论家称之为‘批判仲裁小说’。《死者不会控诉》是其中较有影响的一篇。本文译自一九七八年十二月角川文库本土屋隆夫短篇集《绿色的帽子》。
      ——译者

      本文取材于已故的城川刚一的手稿。由于下面将要叙述到的原因,这份手稿当时只经一位在职司法官员过目后,便一直被埋没至今。恐怕连城川刚一夫人也未必清楚那桩案件的真相。
      不久前,我从与那桩案件有关的某氏那里,得以一览这本手稿。读完掩卷,不禁沉入无限怆然凄楚之中。这样的案件难道不是空前绝后吗?在所谓“法律的尊严”的名义下,人的一切情念,竟然遭到如此巧妙、而又如此残忍的蹂躏!
      我冒昧地将手稿略加润饰,公诸于世。
      读者读至终卷,也许就会懂得我这样做的用意了。
      时间要追溯到昭和十X年的岁月。
      那正是多灾多难的帝国主义的阴霾笼罩着整个日本国土的时候。

      一

      高声朗读完起诉书后,法官城川刚一稍作停顿。这是因为他和往常一样,总要在宣判前,做两三次深呼吸的缘故。他的经验使他深深懂得这短暂的沉默,在被告身上所造成的心理作用。在这几秒钟的沉默中,以天皇名义进行判决时所特有的一种神圣感,变成不能动撼的重负,压迫到了被告的心头。
      “谨根据上述种种情况,本庭判定被告铃木正三对受害人藤崎洋之助犯有抢劫未遂杀人罪,并依法判处被告死刑……”
      城川刚一用庄严、平板的语调宣读完判决书。顿时,旁听席上发出了一阵似乎是叹息的声音。
      城川刚一似乎根本没听见法庭上的喧杂声,以充满自信的神情,注视着站在被告席上青年的脸庞。
      “如不服本庭判决,被告可和律师充分协商,在法律规定的期限内,办理上诉手续……”
      城川刚一正说着,只见被告席上的青年显出一种十分奇异的表情。他突然转身背对裁判席,朝旁听席跨去。
      旁听者霎时全都屏气凝神。青年身旁的警官吃惊似地站起身来。其实,青年只是朝旁听席跨出了一步就停住了。他用平静的目光,凝视着旁听席的一点。
      “被告!铃木!”
      城川刚一用低沉而又严厉的声音朝青年的背后喊道。可是,青年压根儿没想转身回来。不用说,在场的检察官、律师也都不由得面向几乎满座的旁听席,追随着青年的视线。
      这情景或许还不到二十秒钟吧,可是人们却已急不可待,感到时间过得非常缓慢。
      那青年活象一尊雕像屹立着。不过他的头微微摆动,看上去好象是在朝着旁听者点头致意。接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来,重又面对裁判席。
      这时,城川刚一看到青年的嘴角浮现了微笑。这不是接受裁决的人所现出的那种蔑视一切的嘲笑,也不是为取媚法官的媚笑。
      青年明澈的双眸,笔直地凝望着城川刚一。就在这一刹那间,城川刚一内心感到一种轻微的动摇和狼狈,而这种动摇和狼狈是在他多年的法官生涯中从未体验过的。可以说,他的悲剧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青年以平静的口吻开口说话:
      “法官先生,我完全服从刚才的判决,我放弃上诉权。”
      他的辩护律师不由得站了起来:
      “你,铃木先生,怎么能干这种蠢事!请冷静些。还有很多办法争诉,……。
      “您的好意,我完全领会。可是……,”
      “请收回你的话。哪有这么轻易地放弃上诉权的?……法官先生,我以被告的律师身分要求,被告因为一时感情冲动,……”
      “不。这个决定是我经过冷静的考虑后作出的。可是,法官先生……”
      青年抬头又看了城川刚一一眼,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眼里射出箭一般的冷气。
      “我服从判决,但这绝不意味着我承认我有罪。即使把刀搁在我的脖子上,我还是始终认为自己是无罪的。我之所以放弃上诉权,是因为某种原因,我不想再一次接受审讯。
      这个原因,现在不能讲。我的供词至死不变。
      我以上苍和良心起誓:我是清白无辜的!不幸的是,我犯有殴斗伤人的前科。打在我身上的前科的烙印,恐怕这一辈子也不会消除。
      我没有权利吐露真情。而且,经过以往几次审讯,我对这个法庭已经绝望,对由人来裁判人的这个困难无比的行当也已不寄任何希望!据说,正因为考虑到执法的困难,现代法律才要求审案中若有疑点可以暂不定罪。
      而法官先生断然判了我死刑!我将无罪而死,这也算是我对这个判决的报复吧。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后,总有一天真正的凶手会暴露。只是死者再也无法申诉自己的冤情和痛苦了。不过,法官先生,唯有你能听到我的控诉。不管你掩住耳朵也好,闭上眼睛也好,你终生也无法逃避死者那无休无止的呼叫声!”
      城川刚一端坐在裁判席上,眉宇间纹丝不动。他那副身穿法衣的模祥,宛如一幅古画里的人物。
      青年又转身面向旁听席,两手贴嘴,低声地叫唤:
      “喂——站出来吧!喂——我等着呢……”
      叫唤完毕,他双肩颓然下垂。随着激烈的呜咽,他伏面饮泣。
      在有的人看来,这些不自然的举止言行仿佛在演戏。可是,青年显得异乎寻常的认真。这种真切的情感强烈地感染了旁听席上的每一个人。人们骚动起来。庭警出面制止了喧闹。
      城川刚一用锐利的目光瞥了青年一眼,站起身来。
      “起立!”
      庭警急忙高喊。
      大家一齐站立起来。城川刚一没有宣读判决书末尾的训词,就紧绷着脸走出了法庭。
      警官架起青年。“咔嚓”,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手铐声。青年似乎是被警官抱着一样出了法庭。
      这时,人们如释重负似地擦着汗水,纷纷议论起来,向酷日炎炎的室外散去。
      “听说要末是无罪,要末就是死刑,所以就赶来旁听了……”
      “究竟谁说的是真情呢?”
      落在最后面的庭警听到这些对话,心里暗自发笑。他悠然自得地从裤袋里掏出了烟盒……。

      二

      这桩案件从一开始就显得非同寻常。
      被告在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手正握住一把已经扎进被害者身体的大餐刀,蜷缩在那里发愣。虽然没有人目睹这场凶杀的经过,但作为凶器的餐刀上有他的指纹,溅在衣服上的血迹也和被害者的血型相同;而且青年曾向被害者借过不少钱。根据这些理由警察把他作为重大嫌疑犯带到警察局。
      青年名叫铃木正三,是U大学经济学系三年级学生。
      可是这件看来是司空见惯的凶杀案,在审理调查中却遇到了一个困难。证据虽然似乎绰绰有余,但缺少足以定案的主证。首先,铃木矢口否认自己行凶杀人。提起昭和十x年,不难想象当时的刑事审讯是相当严酷的。
      可是,无论是在警察局,还是在法庭接受预审,被告始终坚持自己清白无罪。
      被害者名叫藤崎洋之助,三十八岁,没有家室。他租用了公寓里一个房间,门口挂着“藤崎商会”的招牌,实际上干的是地下高利贷买卖。可以设想,这种高利贷对于作为它主顾的低薪收入者和小商小贩来说,无疑是心狠手辣的。
      第一个目击凶案现场的是藤崎的情妇。
      她是“梅侬”酒吧间的老板娘小口君。关于那晚的情况,她对警官作了以下的叙述:
      “那天晚上我想见见藤崎,于是九点钟的时候,我给他挂了个电话。可藤崎在电话里说:‘现在正有客人,等一会儿打来吧。’这样,我到九点半又给他挂了个电话。是的,藤崎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一架电话机。时间吗?那没错。因为我当时等得不耐烦,正犹豫是再打个电话呢,还是干脆找上门去?所以看了好几次手表。结果还是打了个电话。可他老不来接,那边的电话铃声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火了,立即把电话挂掉。心想怪不得,听人说他最近又找到什么好人儿了。当时,我马上出门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只花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就赶到了他的公寓。我敲了敲门,可是没人应声。一推门,门也就打开了。
      这时,只见藤崎倒在保险柜前面,那个人好象是趴在藤崎身上。我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脱口问候‘晚上好……’,便向那个人走过去。他象是被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然后低声嘟哝说:‘已经,这个人已经死了……’。”
      当公寓里的住家听到女人的惊叫声,一起拥进房间的时候,那个名叫铃木的青年还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站在那儿。激忿的人们气势汹汹地把青年扭住时,他一点也没反抗,光是不住反复地说:
      “请你们客气点。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发现了他……”
      从“梅侬”酒吧间老板娘小口君所说的情况来看,可以设想,藤崎是在九点到九点半之间被杀的,至多不会超过她抵达公寓时的九点四十分。
      被带到警察局的青年,受到了如下的审讯。
      “姓名?”
      “铃木正三。二十三岁。”
      “职业?”
      “U大学经济学系三年级学生。”
      “是你杀了藤崎?”
      “不。我到的时候,他已经被杀了。”
      “你认识藤崎吗?”
      “认识。”
      “你今晚找藤崎有什么事?”
      “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他是个放高利贷的。我借了他的钱。手段真狠毒,只有半年工夫,就比借款翻了一番。借钱的时候,我没征得学校里那位保人的同意,就把他的印章拿出来,在借据上盖了印。可是期限已经到了。我还不出钱来。原来指望乡下能寄些钱来,可又落空了。”
      “所以就起了杀心?”
      “不。因为藤崎逼债逼得紧,他说我要是再拖欠不还的话,就要去找保人。这么一来,我盗用印章的事就会被戳穿。不管怎么样,不能让他找保人。今晚我就是来求他,能不能再宽限一个月。”
      “可是,藤崎不同意。于是,你想干脆打发他回老家,就拿出事先偷偷准备好的刀子,不顾一切地行起凶来。不是这样吗?”
      “根本没这回事。那把餐刀不是我的。我进屋时,他已经倒在柜门敞开着的保险柜前。
      我吓了一跳,但还是走近过去,好象着了魔一样居然想把他抱起来,这样一来,手不由得就碰到了那把餐刀。就在这当儿,那个女人就进来了。”
      “如果事实正象你所说的那样,为什么在发现异常时你不立即叫人呢?”  
      “这一点,现在我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奇怪。我抱起他那躺倒的身体时,竟还往开着的保险柜里望了望。里面有好多文件被打开了,撒乱了的文件上面有一个首饰,好象是钻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象是被它的美丽迷住了似的,只顾盯着看……”
      这样的陈述,当然不能使审讯官满意。而且,在审讯中,知道了他在乡下的时候,曾跟村公所的一个工作人员酒后口角,打伤了对方,因而被惩服役一个月。
      这个案件,还有两个疑点。其中一点是住在这座公寓对面的一位年轻的公司职员提供的。
      “因为是个闷热的夜晚,我开着窗,光着膀子,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从我的房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藤崎先生房间的窗户。当时收音机正好在报时,所以我脑海里曾闪过:已经九点啦!藤崎先生房间的灯还亮着。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吧,电灯‘啪’地熄灭了。然后,过了五分钟光景,灯又亮了。那时候,我一直坐在窗前,漫不经心地望着那座公寓,所以不会看错的。一直到公寓里吵吵嚷嚷地喊叫起来,灯再也没熄灭。”
      这番话里有一点难以解释:为什么电灯熄灭以后又亮了呢?首先大致可以断定,行凶杀人是在原来亮着灯的时候发生的。凶手杀人后,把灯关掉了,按理应该随即逃之天天。然而,为什么凶手要冒着生命危险再一次开电灯呢?而且为什么凶手竟愚蠢到在杀了人以后,非但不逃,还要跪在死者身边发呆呢?从关灯到下一次开灯的五分钟里,在漆黑的房间里,凶手又究竟干了些什么?在作了这样一番斟酌推敲后,确实有必要考虑一下凶手可能不是这个名叫铃木的青年。他说不定不过是一个倒霉的现场发现人。
      可是,警察对这个疑点作了解释:铃木在杀人后关掉了电灯。他在黑暗中,走近保险柜,企图找出自己的那份借据,把它销毁。同时,顺便还可能想拿点钱。可是,文件太多,借据一时又找不到。所以他又把灯打开。而那个女人又恰好在这当口闯了进来。他进退不得,干脆装成是个现场发现人。象演戏一样,呆愣愣地站了起来……。
      疑点之二是指纹。
      作为凶器使用的大餐刀上,检查出清晰的铃木的指纹。被人发现的时候,他正握着大餐刀,手上沾着被害人的血。但另一方面,保险柜虽然被翻得乱七八糟,里面却没有发现他的指纹,文件上也没发现血迹。
      按常理来说,翻保险柜应该在行凶之后。
      而保险柜里没有指纹,也没有血迹,这一点是不可思议的。不用说,无论是在房间里,还是在铃木身上,都没有搜到手套之类的东西。
      关于这一点,警察作了很妙的解释:确实,没有发现凶手的手套。但是,凶手穿着袜子。他怕查出指纹,就用飞快的动作脱下袜子,用袜子来代替手套。女人进屋肘,准是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究竟是袜子还是手套,就惊叫着跑出了房门。在这一瞬间,他立即又把袜子穿上了脚。为了掩饰袜子上沾有的血迹,他又故意把被害者抱起来,装成全身都沾上了血……
      这么一来,尽管遭嫌疑的铃木一再否认,但案件还是付诸公审。起诉书原封不动地确认了警察的意见,认为根据情况来看,证据确凿,凶犯是铃木正三。动机被认为是,在应付逼债中害怕被发现盗用保人印章;所以,他的这次犯罪是预谋的。
      检察官的起诉严峻之至。他把铃木断定为先天性的罪犯,而且极力主张,因为他在最高学府求学,所以是智能犯,这种罪犯最为凶恶可怕。鉴于这种类型的罪犯日见增多,大有毫不犹豫付诸法律处置之必要。检察官的起诉以下文结束:“正当全民族同心同德,力拒国难之际,对此类大胆妄为之徒,理应迅速一扫而尽!”
      起诉书要求对铃木判以死刑。正如前面所叙述的那样,担任审判的法官城川刚一全盘接受了这个意见,作出了死刑的判决。
      可是,在公审之际,有一个奇怪的场面使人难以忘怀。这是城川刚一讯问被告是否在现场(注:原文alibi,法律用语。被告不在现场的立证。)的时候。
      “你是什么时候到藤崎的公寓的?”
      “九点半过后,也许还要迟一点,到公寓前,我看了一下表,所以记得很清楚。”
      “推定受害人是在九点到九点半之间被杀的。如果你到公寓是在九点半之后的话,那末九点半之前,你在哪儿?也就是说,这一点搞清楚了,不就可以证明当时你不在现场了吗?”
      “我在别人家里,和某人碰了头。。.
      “那个人是谁?还有,那个地方在哪儿?”
      “那个人……那个人,我不能讲。”
      “为什么不能讲?碰巧的话,那个人不正是能救你命的重要人证吗?”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讲。”
      “原因是什么呢?……”
      “法官先生,关于那件事,我一点也不能说。不,我没有权利透露。”
      “那么,那个地点也同样吗?”
      “不错,所有的。……反正,我直到九点二十分左右都在那儿。这一点千真万确,我可以向上帝起誓。从那个地方到那座公寓,即使坐汽车也要花大约十分钟的时间。要我在那段杀人的时间内赶到现场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以,你为什么不证明这一点呢?”
      “这,……这是因为,……”
      这时,他流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可以看出,想说的心情和不能说的意志在激烈地进行着斗争。最终,他还是拒绝说出那个人和
      那个地点。接着就光是重复地说着那已经说了多次的话:
      “反正我清白无罪。这不是我干的。法官,一个人在拚命疾呼啊!恳求你听听这种良心的呼声吧!我是无罪的,即使死到临头,我还是要说,我是无罪的。……”

      三

      那天晚上,城川刚一了结了判决事宜,回到家里后,一直怏怏不乐。他闷头吃完晚饭,便立即回到自己的书房。
      法庭上被告的态度,变成一块越来越沉重的石头向他心头压来。
      当然,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判决。凭着法律的威信和名誉,把一个杀人犯送上断头台,这不正是为了伸张正义所采取的天经地义的行为吗?他杀了人,他就必须明正典刑。我以我的全部智慧,担任了这次审判。侦查证据尤其花费了不少时日,也让律师尽一切可能作了辩护,同时也倾听了律师对证据提出的驳议。
      采用哪一种证据,全凭法官在审理案件时所得到的心证(注: 心证:法律名词。指审判者在审案中得到的一种确信。)。我在全面考虑后,断定他有罪,又判以合乎法律的刑罚。
      判决肯定没有错。判决是正确的。尽管如此,那象一阵风似的、陡然掠过心头的寂寞和不安又是什么呢?
      ——“喂——,站出来吧!……”
      ——“喂——,我等着呢,……”
      青年悲恸欲绝的凄叫萦绕耳畔。笨蛋!这种鬼把戏,我难道会上当受骗吗?
      ——“死者是再也无法诉说自己的冤情和痛苦。可是,法官先生.唯有你却能听得到我的控诉,你终生无法逃避死者那无休无止的呼叫声!……”
      那对眼睛,那坚定自信,象箭一样射向自己的明澈的双眸,使人感到恐怖可畏。
      城川刚一回头看看身后的书架。书架上排满了大部头曲烫金法律书籍,肃穆寂静,显得至高无上。那里面有人类智慧的结晶,有社会正义的卫士,也有在无声中不断高谈阔论唯一可以信赖的司法的尊严和威望的良师益友。城川刚一经常久久凝望着这些书籍。
      “父亲,您有事吗?”
      独生子道夫走了进来。他和父亲不一样,不喜欢当一个法律家,结果毕业于大学商科,今年进了一家商业公司工作。
      “嗯,……有点事,……”
      含糊地答应了一句后,城川刚一看着儿子的脸庞。看上去他好象有点无精打采,脸色异常苍白。
      “听说今天判决的是死刑?”
      城川刚一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的神色:
      “听谁说的?”
      “晚报登出来啦。据说那人在判决后,好象还向着旁听席喊叫了些什么,是吗?”
      “犯人形形色色。这也算是一种英雄主义吧。”
      “是这样吗?一个甚至愿意放弃上诉权,就要走上断头台的人还会有这种兴致?”
      城川刚一想起了法庭上青年严肃认真的目光,吏添了一层不快。
      “这些家伙的心理不是凭常识所能理解的。”
      “可是,万一如他所讲,真正的罪犯被抓到了,他将是无罪的,那么会怎么样呢?”
      “判决是严正的,不会有那种错判。”
      “可是实际上,错判的例子并不少见。比如,有名的德瑞夫尤斯( Dreyfus)案件(注:1894年发生在法国的政治案件。犹太人德瑞夫尤期大尉因间谍嫌疑被捕,被判终身徒刑。认为他无罪的共和派和王党派,军部进行了激烈的斗争。最终因作家左拉等人的积极活动,证明他无罪,于1906年释放。)……”


      “道夫!你是说父亲错判了这个案子吗?”
      “不,我只是想说不应当使用死刑这种刑罚。”
      顿时,父子二人的眼睛紧紧对视。道夫的脸色比刚才更为苍白,城川刚一不禁产生了怜悯之情。
      “靠单纯、肤浅的人道主义,是无法理解社会上的事变的。对杀人凶手动用死刑,从长远来看,是全人类的希望,是全民族的法律信念。”
      “可是,这仅仅是一种复仇的思想!宣读了判决书,然后杀掉这个失去反抗能力的人。
      这太残忍了。即使这个案件中,被杀的藤崎,他直到临死前的一瞬,对生还充满着希望,还有得救的希望。可是,那个青年千真万确已被宣判死刑。无法躲闪逃避的死神,正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为痛苦的事吗?真可怕啊!这简直是凭借法律所进行的最最残忍的凶杀!”
      “道夫!”
      “我,……我并不是在责难您父亲。我只是想,万一那个青年蒙受了不白之冤,……
      连我都深深地感到了他心中的痛楚,……”
      “够啦!你父亲以日本国法官的名义,坚信今天的判决是正确的!”
      道夫咬紧嘴唇,站起身来,望了父亲一眼,欲言又止,默默地退出房门。
      城川刚一悻悻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思忖:道夫为什么今天显得如此激动呢?对于他那幼稚无知的“死刑废除论”,城川刚一压根儿不屑一顾。可是,他话里某些东西,触动了自己心灵。这又是什么呢?城川刚一似乎觉得,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在法庭上所看到的青年那对眼睛,也可能是由于青年嘴角泛现的奇异微笑,那对眼睛太清澈了,那笑容也过于明净。
      城川刚一闭上眼瞎,竭力想杷青年的面容从心头抹去。可是,他的耳畔仍清清楚楚地萦回着青年的声音:
      “法官先生,唯有你却能听得到我的控诉。无论你掩住耳朵也好,蒙住眼睛也好,你终生也无法逃避死者那无休无止的呼叫声!……”

      四

      在万木萧瑟的十一月下旬,铃沭正三的死刑执行了。
      当时正值内阁改组,司法大臣已另换新人。执行死刑要有司法大臣的命令。虽然每个司法大臣的性格不尽相同,但一般来说,他们都不太愿意在执行死刑的命令书上签字盖章;通常是要拖一天。铃木的案件,从判决到执行,历时不长,这是因为那位去职的大臣必须把一些收尾工作处理完毕,好办移交。
      当天,检察官就通知城川刚一,死刑已经付诸执行。可是他立即把话题支开,这是因为法官讨厌从现场目击者那儿听到死刑的执行情况。
      不过,话得说回来,他毕竟感到放下了一桩心事。事情已经毫不含糊地打上了句号,一切都已结束。如果要说他还留在世上的,就是常常浮现在城川刚一眼前的青年的那对眸子。法官总感到那双眼睛总是在盯着自己。
      他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有时候,他也想过,是否应该施以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呢?可是,他立刻对这种内心的动摇感到羞耻。他严厉地抑制住自己这种败北感。当听到死刑已经执行时,他又再三对自己的良心说:
      “判决是正确的。社会要扫荡一切腐蚀自己肌体的杆菌!我仅仅是一名公正的法律捍卫者。”
      几天后,发生了第X次大肆逮捕共产党人的风潮。
      军方势力抬头,并与政界右翼勾结起来。
      日本经历了前所未睹的黑暗时期。
      那种逮捕和审讯,达到何等骇人听闻的程度,在此没有必要叙述。但是,在审讯中,却发现了出乎意料的情况。
      这就是,搞清了铃木正三竟也是一名日本共产党的骨干党员。而且,他在发生凶杀的当天,还为发展新的地下组织,以干部身分出席了一个重要会议。根据被捕人的自供和绝密的备忘录中的记载,会议确实在那天晚上九点半结束。
      从秘密的会议地点到被害者公寓,坐汽车约需十分钟。如此看来,铃木在作案时间里是不可能赶到公寓的。这就完全证明了他当时“不在现场”。
      这一事实使城川刚一愣住了。判决是错误的。城川刚一以法律的名义,判处了清白无辜的人死刑!
      不仅如此,在预审时,有一个党员还对城川刚一说了下面一番话。
      “你们指控我们是武装革命的歹徒。可是,我们没让人无谓流血!争取人类的幸福与和平,是我们的最终理想。怎么样啊?法官先生!可是,你们却把流血当儿戏,不问青红皂白乱杀一气!铃木一案就是如此,而且全日本还有许许多多的‘铃木’。双手沾满血污的不正是你们吗?而你们却还要审判我们!”
      城川刚一感到无比屈辱,脸色变得苍白。
      “可我是作为公正的执法者……”
      “您是说我们在纵人犯法!制定法律的是我们。可是,要断送无辜人的生命的是谁?”
      “我允许他尽力辩解,再三要求他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可是,他不肯说出……”
      “铃木真是个铁打的党员啊。他不是夸夸其谈的人。他用自己的生命保守了党的机密。
      判决那天,你不知道党员们都来旁听了吧?
      我们信任他,但怕万一。我们担心在宣判死刑的刹那间,为了活命他可能会泄露党的机密。如果他说了,我们就准备在旁听席上用手枪打死他。”
      “那么,铃木在听完宣判后立即转身面向旁听席,这是为了……”
      “同我们诀别。他真是好样的。他笑着,用眼神告诉我们:同志们放心吧!那位受命准备装疯枪杀铃木的同志说,那时候自己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你们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我们认为,这种态度是危险的。”
      “我们有我们的目标。法官先生,你犯下的杀人罪有什么目的呢?你要偿还血债!我们要你偿还铃木同志的生命!我要在公审时,揭发这一事实,同时,准备以人类的名义,控告你城川法官通过法律犯下的杀人大罪!”

      五

      法学博士大池忠郎的客厅里,城川刚一垂首端坐着,一动也不动。
      大池博士原任最高法院法官,退职后,当开业律师并在私立大学讲学,在司法部里也颇有势力,他是城川刚一的老前辈。大池博士当地方法院院长的时候,城川刚一在他手下开始了他的法官生涯。城川刚一的婚事,也是由大池博士作媒撮合的。
      博士脸色红润,据说不下七十五公斤的巨躯挺得笔直。他用鄙夷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眼前坐得端端正正的城川刚一,说:
      “城川先生。”
      “哎。”
      “你当法官有多少年啦?”
      “我想快有二十年了。”
      “二十个年头,……一岁的孩子也该成年了。”
      “什么?”
      “我也度过漫长的法官生活。可我在这段时间内,从未对自己的判决有过怀疑。不,这不值得自夸。但是,一个法官在丧失自信心后,就应当立即离开法官的职位。这是我从法官生活中得出的不可动摇的信条。”
      “是的。”
      “由人对人实行裁判,原是一件极端困难的工作,很难做到万无一失。可是,如果由此而惊惶失措,就难以维护社会秩序的安定,就不能完成法律所赋予的使命。”
      “您说的是。只是这次明明是错判,而且,死刑已经执行,……。
      “哈哈哈,就是嘛!这一点说明你还嫩,……”
      城川刚一用不敢苟同的神色望着大池博士。
      “你说这个案件明明是错判,不错,那个叫铃木的人实际上九点半并没到那公寓。可是,他九点四十分在公寓的房间里跟死者面对着面呀!即使在目击现场的女人进房前几十秒钟里,他也会有机会杀人嘛。”
      “可是,那时间电灯忽明忽熄的谜……”
      “大概是电灯或者灯脚的毛病吧。”
      “老师,我是在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
      ,  “你当我是在开玩笑吗?你怕共产党人在法庭上把这件事的真相端出来,可他们说得毫无证据。他们咬定铃木直至九点半还在会上,仅仅因为他们是一丘之貉,或者不过是他们黔驴技穷的法庭战术。不过,如果认为让他们公开讲毕竟不愉快,而且有危险,那你随时可以禁止公开审判嘛!”
      “可是,这也太……”
      “城川先生!”
      语调冷峻无情。城川刚一受惊似地抬起头,只兄大池博土冷若霜剑的目光正盯住自己。
      “你打算怎样取消错判呢?你准备上哪儿去找真正的凶犯呢?还有,取消了错判,能使铃木再生吗?这件事张扬出去,国民一定都会怀疑法律的公正,所有的罪犯也都会说自己是无罪的了。如此下去,法律的威信将丧失无剩,审判的权威也扫地以尽。正如俗语所说,‘抓了芝麻,丢了西瓜’。你必须知道过分拘泥于铃木一条性命将会损伤苍生百姓赖以处身立命的国家大法,这种行为是愚蠢的!”
      博士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重新坐坐正,接着继续说:“日本国的审判是以天皇的名义进行的。我们背靠高挂在法庭上的菊花纹章断,刑判罪。圣明似镜,纤尘不染。城川先生,你的判决是正确的,你必须要有自信。为了捍卫司法的尊严,为了不损害法律的威信,你应该鼓起勇气,树立信念。”
      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城川刚一从博土锐利的目光中,看到熠熠闪耀的光芒。

      六

      从博士那儿回来的第二天,真正的悲剧便降落到城川刚一的头上。
      那天早晨,城川刚一上班后,整个上午一直在主持一个纵火犯的首轮公审。
      昨晚大池博士的一席话一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想干脆听从博士的开导吧,可老感到心中有一股抗拒力。
      临近中午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从市内一个医院打来的,说他独生子道夫因车祸受重伤,被送进了医院。
      当城川刚一赶到医院,夫人正伏在儿子病床边哭泣。他见状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
      “不行了?”
      “不,还有知觉。只是,……相当重,已经……”
      他神色黯然地走到儿子枕边时,道夫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道夫?”
      道夫的嘴唇微微哆嗦。
      “咹?难受吧?……咹……”?
      城川刚一几乎跪了下来,把耳朵贴近道夫的嘴边。
      “我房间里的《经济学辞典》里夹着的,……看……”
      听到的仅仅这些。
      急促的呼吸,说明已经弥留。
      “道夫!”
      夫人失声恸哭。
      “请宽恕我,……我坏。父亲,……对不起,……对不起,……”
      这次声音听得很清楚。说完,他身子挺了挺,随即颓然倒下。
      城川刚一木然凝视着儿子。从道夫的面容难以捉摸这突如其来的死。这孩子究竟向谁请罪?请什么罪?城川刚一在夫人的抽泣声中,迷迷糊糊地陷入了对那件事的沉思。
      对于城川刚一来讲,可怕的是当晚真相大白。
      按道夫临终前所说,城川刚一找到了夹在《经济学辞典》里的一封手记。
      恐怕道夫生时并不打算把它公诸于世。
      尽管如此,城川刚一感到自己能够理解道夫不得不写这个手记的心理。一个心头受到钝刀割肉般折磨、而又埋藏着重大隐秘的人,有时会被一吐为快的冲动所驱使,不论对谁都想倾吐一番,他已经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缄默的痛苦了。
      道夫正是如此。可是,他却不得不强忍着那种痛苦的折磨。他拚命和坦白的本能搏斗,大概是通过把“讲”换成“写”,借以不住地抑制那股冲动,所以,他的手记通篇文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以致城川刚一读至最后才弄懂他的全部意思。
      正是城川刚一的儿子才是真正杀害藤崎洋之助的凶手!应该送上断头台的,不是名叫铃木正三的青年,而恰恰是法官自己的爱子——城川道夫!
      道夫为什么要杀藤崎?手记里记述得相当详细。这里只摘录其中一些必要的段落。
      (手记的一部分)
      我懦弱。我卑怯。我的手沾污着鲜血。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对神的冒渎。我的生,靠两个人的死支撑。我打心底里深恶痛绝一个已经干出这种事而还贪恋人世的可悲的人!可我一筹莫展!

      铃木先生,请别那样盯着我!我害怕从照片上所看到的你的双眼!判决之日,听说你面向旁听席,“喂、喂”地呼喊。你恐怕是冲着我的吧?我虽然因为害怕、胆怯,没敢坐在旁听席上。可是,你喊声的余音永远在我的心头回响。尽管这样,我还是没有勇气站起来回答你:“喂——出来啦!”啊!寡廉鲜耻!不要脸!胆小鬼!

      弓子!自从结识了你,我的一生都变了样。你同我同期进公司工作,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对你感到特别亲切。每天早晨,你上班比谁都早。只要一看见你穿着藏青的工作制服,轻快的干活模样,我的心头总感到温暖开朗。从那时候起,我很快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我上班比别人都早。我多么珍惜那段只属于我们俩的几十分钟的时光啊!只有在这段时间里,我恨时间就象飞一样。
      当我和弓子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难舍难分的时候,我不会忘记弓子对我说的话:
      “我是个孤儿,生下来就不知道双亲是谁。伯父母把我抚养成人。这种出身的我能成为你的妻子吗?大概是个西方神话故事吧,说有个小孩是鸟儿衔来的,我也许就是这样的小孩。鸟儿打哪儿把我衔来的哩?所以,说不定哪一天我还得回到茫茫的太空里去。道夫,你可要紧紧地攫住我呀!”
      我堕入弓子立刻就会羽化飞去的错觉之中,简直象发疯似地,紧搂住她:
      “弓子,你可不能走啊。我是决不会放开你的。谁会放开你呢?……”
      记不得是哪一天,弓子在从公司回家的路上,用沉静的口气对我说:
      “伯父的生意不景气。他向一个叫藤崎的放高利贷的借了钱,好象还不出了。
      伯父对我好广顿挖苦讽刺。以前,有的女孩为了报答恩人,自己陷身火坑。可我……。”
      “弓子,你难道要……”
      “听说那个放高利贷的愿意帮助我。
      大概这样就可以抵账吧。姨太太——我穿着漂亮的衣服,使唤着伶俐的女佣,为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临的男人浓妆艳抹,……”
      “弓子!”
      我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但怎么也摆脱不了内心的凄凉!我从未象那时痛恨过自己的无能。钱啊!我甚至诅咒我那以清贫为荣的父亲的法官生活!

      几天后,我得到了使我不寒而栗的、痛苦的预感。
      那天,弓子没来公司上班。我心里不安。在快要下班时,弓子打电话来告诉我,她现在在S公园的入口处。我赶到那里时,只见她无精打采地坐在长椅上。
      “究竟怎么啦?我担心了一天。……
      身体不舒服吗?”
      弓子一声不吭,不一会儿竟伤心地哭了起来。我吃了一惊,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甩掉了我的手,站起身,突然从我身边跑开。
      “弓子!”
      我呆呆地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弓子特意把我叫来,可是她却一言不发,逃也似地离开了我。
      我凭直感意识到:弓子身上已经发生了异常情况。

      接着,那晚来了。
      弓子和我分别的次日,邮递员给公司送来了她的离职报告。我事先打听了藤崎住的公寓,找到了他。我想知道弓子的伯父同藤崎之间究竟约定了什么。
      对我的询问,藤崎若无其事地回答: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同弓子的事情。我可瞧不起年轻姑娘美梦般的哥呀妹的情话。你要明白,世上的爱情,最终都不是物质的对手啊!钱!有了这玩意儿,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个姑娘也挺懂得这一点哩!实际上,大前天,我们俩签订了呱呱叫的合同,她高高兴兴地同我睡了觉。真糟糕,我白活了这么大年纪,竟然完完全全败在她手里……”
      “那么,弓子已经……”
      “嘻嘻,……提起年轻姑娘,真别有滋味哩。不过,既然有你这么一个人,她也许早已知道接吻的滋味啦,可是……她哭啦。在我的搂抱中.……嘻嘻……这番话真不好启齿啊!……”
      现在我记不清就在那瞬间,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只是当时我抓起他桌上的一把大餐刀时,那种冷飕飕的感觉至今还留在我的手上。
      看到藤崎倒下,我呆怔怔地站起身来。接着我慢腾腾地走近门侧,把安装在那儿的电灯开关关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只是当看到眼前浑身鲜血的丑恶的尸体,忍不住想要呕吐。
      黑暗中,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耳朵里嗡嗡地叫个不停。我不可思议地竟希望有人能快点看到我这副痴态。

      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意识到杀人凶手才会有的那种恐怖。
      我想逃跑,并希望再同弓子谈一次。
      我慌慌张张地考虑怎样消灭我的罪证。
      我的来访是突如其来的,进他的房间前我没碰到任何人,这是我的运气。在我同他谈话中,曾有过一次电话,但藤崎仅仅回答说有客人,并没提我的姓名。
      我又把电灯打开,收拾必须利索些。
      我警惕地环视一下四周。我衬衫上黏糊糊地沾满了他的血。房里有个西服橱。
      我小心地打开橱门,取出一件新衬衫穿上。然后一股脑儿把沾上血的东西都包在报纸里。我决定制造一个强盗抢劫的现场,先把保险柜打开,装成曾在里面翻找过东西的样子。我从西服橱里取出藤崎的手套戴在手上,然后弄乱保险柜里的东西,把文件之类甩在柜子边。
      我还用手帕把所有的指纹擦掉,凡是沾血的东西统统带了回来。
      当我打算离开房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那金属的响声针一般地扎在我的心上,我没命地奔出房间……

      也许只有弓子晓得凶手是我。翌日,我收到她一封信。白便条的正中只写了一行字:“再见了!”
      又过一天,我得知弓子已经自杀。
      她连一份遗书也没留下。但是,对我来说,这已经够了。“再见了!”——她想说的一切都寓意其中了。
      弓子,正如她曾对我说过的,化为一只飞鸟,消逝在我不能问津的茫茫太空。
      我最大的苦痛,是让别人被当作凶手,承受了处决;而我无勇气来坦白自己的罪行。
      我憎恨自己的卑怯。我身上的这种卑怯、无耻,从何而来?我……

      手记在此以后,尽写些看来是每天记事时即兴想到的哲理性的感叹和自嘲的语言。
      这些就不重要了。只是城川刚一读完整本手记后,黯然失神地喃喃低语;低语中,如下的话却有必要记录下来:
      “……错判,……用法律杀人,……谁来裁判我呢?……”

      七

      第二天起,城川刚一称病不再在法庭露面。
      他躲在书房里,谁也不见。人们自然地把这和道夫的死联系起来,意外地感到一贯冷冰冰的城川刚一竟然有如此深厚的舐犊之情,甚至对他产生了好感。城川夫人也是这样深信不疑。
      一天,城川刚一破例走出了书房,对夫人说:
      “我想立即见一见大池博士。按理我该去拜访他,可身体有点不舒服,想请他枉驾来这里。打电话太失礼了,还是你到博士府上去一下,然后和他一起来,……”,
      虽说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事,但夫人还是叫车去了博士家。在家的大池博士听了城川夫人的话,尽管感到有些蹊跷,还是马上坐上了候在门外的汽车。
      “城川多半由于儿子的不幸而一蹶不振,他不是那种意志软弱的人。可是,……太太,你也该劝劝他振作起来。”
      “说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近来总避免跟我讲话,……”
      “是啊,这可不行啊I今天得喝上几盅,让我来把他的愁云一扫而光。……”
      可是,数十分钟后,夫人和大池博士却发现城川刚一吊死在书房的一个角落里。
      看来是深思熟虑的自杀。而且看上去感到有点异样,原来城川刚一的身上穿着法衣。
      神圣威严的法衣和戴在头上的法冠,越发增添了尸体的可怕。
      “已经不行了,……太迟了,……”
      大池博士熟练地摸了摸尸体的几处地方,后退了一步。他凭着多年的经验,晓得已经没救了。
      “你瞧,这是……”
      夫人用颤抖的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厚厚的封套递给博士。封套面上写着粗大的字迹:“大池忠郎博土  敬启”。
      博士急忙开封。
      夫人这时精神恍惚地凭靠在椅子上,茫然失神的目光落到丈夫的尸体上。
      这是一封遗书。但是,它同往常被称为遗书的东西却大相径庭。在这封遗书里城川刚一详细叙述了有关铃木正三错案的始末,根据道夫的手记,明白了亲生儿子犯罪杀人的事实,说明了除自己裁决自己外已别无他途。他还在末尾说:“祈公诸天下,以下官之昧闇示百姓!”
      除此之外,城川刚一还在遗书后附上了判决书,记述了自己的渎职行为和应该自尽的理由。
      城川刚一自己判处了自己死刑!
      穿上法衣大概是表示法官城川刚一伏法!
      下面,全文揭载城川刚一自己拟写的判决书。原文使用昭和初年法律呈文的日汉混用文字,今略事加工,以便阅读。
      判    决
      XX地方法院法官城川刚一
      明治X年X月X日生
      对上述“铃木正三杀人案件”的错判,作以下判决。
      主    文
      判被告城川刚一死刑。
      理    由
      被告城川刚一在任XX地方法院法官期间,审理涉及铃木正三的杀人案件。
      此案的特点是嫌疑犯始终坚持自己无罪。
      检察官提供一切情况和证据后,由主持公审的法官判定。固然,检察当局确认该犯有罪,但被告城川刚一法官仍应审慎讯查。
      铃木于公审时,申诉自己无罪,并坚信真正的罪犯终会暴露。判定此案确实相当困难,然城川刚一法官却依据不可靠的心证,采纳了检察当局所提供的情况和证据,宣判铃木死刑。谨案,城川刚一法官所用的方法,在手续方面,无可非难。可是,宣判铃木死刑却有问题。
      “疑而不决”,这是一句古训。为了顾及被告利益而暂且置疑,是一条诉讼原则。它是体现了“宁可放走罪犯百名,也不冤屈一个好人”的这种现代法制精神,也就是说先辈的格言就预见了“错判难避”。
      如城川道夫手记所述,本案另有真正的罪犯。而铃木之刑业已执行。城川刚一法官的宣判,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了断头台。那善良的冤魂,千呼万唤,难以招回。
      如若城川刚一法官不是选择死刑,而是判以有期徒刑,就算是错判,毕竟可以救得一条生命。诚然,城川刚一法官的裁决是有法可循的,但也决不能超然法外!死者无法再进行控诉,法律又不追诉城川刚一法官。这不是要让流逝的时光把此案悄悄地埋葬吗?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叫冤魂安息呢?因此,城川刚一法官不待降法,不得不对自己实行裁决。
      据以上“主文”所述,对被告城川刚一宣判死刑。但,坚信日本国的死刑制度,自此以后将被废除;被告城川刚一的死刑,应作最后一案,列入我国的死刑记录。
      昭和X年X月X日
      XX地方法院第一部
      主审法官  城川刚一

      读罢长长的遗书,大池博士方才注意到身旁椅子上放声恸哭的城川夫人。
      “太太,真是太不幸了。看来不必请医生了,就请验尸的检查一下吧,……”
      夫人听到后,无力地站起身,说:
      “先生,我丈夫为什么自杀?他给先生写了些什么?”
      大池博士慌慌张张地把遗书塞进口袋。
      “没什么,你还是不看的好。城川先生写的,连我也弄不清。简直是一派疯话。”
      “啊?那么,我丈夫……”
      “一点不错。”很遗憾,文字支离破碎,不是正常人的话,……”
      “可他直到我出门还……”
      “常有这种事。城川先生是猝发性精神异常。太太,城川先生疯啦!”
      大池博士眉头纹丝不动,面部毫无表情。
      他说完,以锐利的目光盯视着身穿法衣,悬挂在那儿的城川刚一。
      “这副遗容,不是精神正常的样子。太太,我为了,司法部的名誉,对城川先生这种死,感到可悲和愤怒!”
      博士的语气冷若冰霜。
      一瞬间,夫人心中产生一种反感。这种感情可以称作是“敌意”!
      顿时,夫人产生一种直感:就是这种冰冷冰冷的东西,才把丈夫逼死的!
      夫人抬起如今再也无须畏惧的双眼,仰视着站在眼前的巨躯。
      大池博士全身沐浴在从窗口泻进的夕照余辉里,如同雕像一般,岿然不动。他的血色丰润的脸颊和浓密的白发,都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在凝目审视的城川夫人的眼里,他就象一团熊熊烈火。


    土屋隆夫.jpg
    匿名
    匿名  发表于 2017-8-4 12:48:02
    本帖最后由 匿名 于 2019-6-10 14:47 编辑

    标题错了,应该是[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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