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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律枝》作者:夏树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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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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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8-7-1 03:10: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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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ll841123 于 2018-7-1 03:21 编辑

    01
    在由美子身旁伴着规律呼吸声睡着的畔原晴一,毫无预示地睁开了惺忪的双眼。白皙乾淨的脸庞上,那双微微凸起、惹人怜爱的大眼睛是晴一的特徵之一。而此刻,那对澄澈晶莹的眼眸,正诉说着一段不久前曾熟睡梦乡的故事。
    三月初浅浅的落日馀晕,透过印花的窗帘洒落在晴一的侧脸上。
    “啊──怎么每次来到由美子这里马上就睡得香香沉沉的?”
    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哈欠,双手盘绕在由美子的颈背。由美子享受着男人光滑的肌肤触碰颈项的快感,同时用手轻抚着三十六岁的晴一稀疏的前额。
    “睡得好吗?”
    “嗯,非常舒服。”
    他虽然一个礼拜仅有一、两次到由美子的公寓来,每次也不超过两个钟头,但是一定会睡个午觉。而当晴一告诉由美子,每当他在她身边身、心自然而然地就会感到舒畅时,由美子瞬间就会被阵阵的满足感包围。
    虽说到由美子的公寓来总会睡个午觉,但是畔原晴一也不是从事什么紧张累人的行业,譬如说第一线的记者或是企业的营业员什么的。实际上他是在东海地方的城市里,以“良好身分”往来于各个商店经营者之间的一间中华餐馆的老板。
    他所经营的“金龙”,除了拥有三十名左右从业员的本店外,还有两间分店,在市内可是出了名的老字号。说得正确,今天“金龙”会有这番局面,完全是晴一这代开始,在他之前的两代,常有顾客抱怨口味不好,换句话说,以前是惨澹经营,而如今已渐渐闯出一些名堂来了。晴一在大学所学的合理的经营法则和他那开朗的性情都是吸引顾客上门的要因,但是无可否认的,居功厥伟的应当首推和晴一同年的妻子律枝。
    律枝是一个粗手粗脚、有着一副扁平面孔,完全属于商店老板娘那种类型的女人。她原本就是一个勤奋工作的人,有时店里人手不够,常常就自己开着小货车送去给客人,这也难怪,旅馆主人的女儿本来对于招呼客人和指挥店员似乎都有那么一套。结婚后第三年将原店扩建,五年后在晴一双亲相继去世之前,分店也都上了轨道。
    虽然店里的工作非常地忙碌,但是律枝对晴一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硕大的身躯让人觉得有家庭的包容力,而一旦穿起了工作服,老板娘的威仪便展露无遗……其他传到由美子耳边关于律枝的事也都尽是些好话。纵使还没生下一儿半女,他们两夫妇似乎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也因为如此,现在的晴一才能悠哉悠哉地,接受什么工商会议所的一个职位,也就是为什么他会有一个“良好身分”的原因。
    “但是若真是如此,他应该不会在我身旁睡得这般沉稳啊!”由美子注视着正用手擦搓着脸部的晴一,在心中念着。
    晴一从床上坐起,拿起了刚才放在枕边的手表。
    由美子在六点开店的酒吧“蜂”上班。
    “我晚一点到也没关系。”
    “哦!”他点点头下了床,开始穿上衬衫。晴一虽然不是个薪水阶级的职员,普通穿上一件毛衣就可以了,但是他总是穿着剪裁极佳的西装包裹住略嫌瘦削的身材,同时结上一条素雅的领带。
    由美子也站起来帮忙晴一穿衬衫,忽然间注意到和洁白的领子相比,下面脖子部分的衬衫有淡淡的油垢。
    “怎么了?”由美子的手停了下来,因此晴一轻轻地询问。
    “没什么。”由美子若无其事似地应着,就这样把领子翻好。但是在她的心里既非放心也不是满足,而是涌起了些微的快感。原来人称无可挑剔的妻子律枝也还是有疏忽的地方!虽是如此,由美子仍然谨慎地不说出来,况且晴一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妻子的不是。
    但是,出身这么好的晴一,会常常到由美子的公寓来,一定是他心里有律枝无法填满的空隙。不!一定是在强悍的妻子身旁无法获得舒畅的放松!
    (到头来,他还是少不了我。)
    想着想着,由美子顿时觉得充实多了。由美子,二十二岁,原也跟一般的女人一样憧景着婚姻,然而结果却是投入了晴一的怀里。即使是见不得人的身分也无所谓,但是绝对不能只是一场游戏,我讨厌游戏。在晴一的心里我必须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会使得由美子陷入幻想的,可能是她的年轻吧!
    “今晚来不来店里?”由美子看着已穿好西装的晴一。
    “嗯──有一个县政府的宴会非参加不可。”
    “哦……”
    尽管如此,由美子也以一种年轻的肉体,得到满足后活泼的姿态,替晴一将茶碗中的茶叶换掉,重斟上一碗新茶。
    晴一稍微做了做脖子的伸屈运动,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塑胶制的小盒子,倒了大约三粒药片在掌中,随后含在嘴里,配合着茶水吞进肚子。
    “还是那么糟吗?”由美子蹙起眉头。
    “嗯,有时会头痛。这个蛮有效的哟!”
    约莫在两个月以前,他开车的时候,在十字路口被后方的计程车追撞。虽然没有伤口,但是偶尔会感到晕眩和头痛。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服下镇静剂,发现效果还不错,以后,每当碰上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吃这个药片。
    “但是尽量不吃药还是比较好,一旦成了习惯,就会有很多后遗症啊!”
    “我知道。”
    穿好鞋子,晴一捧起由美子的脸温柔地亲吻着。
    “那么,我走了。”
    “要小心一点哦!”
    由美子在晴一的背后喊着。这句话不仅仅是日常的问候语,其中更混合着真心的挂虑,或许是他刚才服用镇静剂后残馀的担心使然吧!
    晴一挥挥手下了楼梯。瘦削的背上,倾洒着满满一片的夕阳。
    由美子望着他的背影,没想到这竟成了最后一次。
    02
    两天后的上午,由美子接到同是“蜂”上班的和子打来的电话。
    “由美子,不得了了呀!……”
    和子高亢的声音,让由美子连下床的时间都没有,便在耳边刺辣辣地响起。和子虽然长由美子两年,但是来到店里还不是很久。可能是想讨好和“妈妈桑”是远房亲戚的由美子欢心吧!她甚至连客人们的琐事也都能夸张地向由美子报告,久而久之已成了习惯。由美子也有烦的时候,但谁叫她性情好,而且她没什么恶意,所以就不太在意。
    “怎么啦?”
    “要冷静地听好,要撑着点。”
    “到底是什么事?”
    “是这样的,今天早上,畔原先生去世了!”
    “……”
    由美子愣了一下,好久听不到对方的说话。只感到从耳边传入的话,在到脑髓之前就已经完全错乱了,仅仅在有人说出畔原这个名字的时候,才记起习惯性的紧张。因为对方是和子,所以顿时整颗心的警戒完全都松弛下来,在由美子的周遭,知道晴一和她关系的也只有和子一人。
    在狭隘的都市里,流言散布之快的例子随处可见,因此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让他们的关系曝光。为什么会让和子知道呢?那是有一天午后,晴一来到由美子的公寓,不小心忘了锁上大门,碰巧这时来访的和子门铃也没按铃就冒然地打开门,因此和子就知道他们的事了。但是和子也不愧是和子,为了让由美子放心,当下就和由美子定下守密的承诺。
    “刚刚从‘金龙’的门前经过,感到有些地方不大对劲。又不是公休日,大门却锁得紧紧地,附近又停有几辆警车……于是问了店里的小姐才知道……。”
    “……”
    “然后──由美子,你在听吗?”
    “嗯。”由美子无意识地答道。
    “今天稍早,畔原先生去世这件事,听说他不是病死或是什么的,而是冻死的!”
    “冻──死?”
    “在路上睡着、冻死的。昨晚又下了一场雨,相当冷。”
    由美子又呆了半晌,没说半句话。但这次是心脏不悦地快速跳动,而膝盖止不住地震颤。
    “听人说昨晚畔原先生有个同业间的聚会,出门到X市的津川餐厅后就没有回来了。以前也曾有偶尔因打麻将隔天早上才回来的纪录,所以太太等到深夜一点左右才上床睡觉。然而今天早上七点左右,经过津川附近的人发现畔原先生睡倒在车旁的长椅上,感觉情况不大对,于是联络警察,虽然救护车马上赶到,但已经迟了一步。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可能是醉得差不多想找个地方躺下来休息,就这样睡着了,晚上被雨淋透才冻死在那里的。车子挡着,过路的人又没注意到,唉!真是不幸……”
    和子的声音从由美子的耳边越飘越远,越来越弱。突然间感到双脚无力,四周一片漆暗,由美子在不知不觉间跌跪在地。
    “骗人……骗人的……”
    在六点刚过才开店没一会儿,警察就来访问由美子这件事;是在事件发生第二天的事。
    自从知道晴一的死讯以来,由美子几乎不碰任何食物,晚上也无法入睡,容貌甚至憔悴,但是这天她还是来到店里。又不能堂堂正正地参加晴一的葬礼,而来到店里,至少有个和子能和她谈谈他的事。如果一个人紧闭在公寓里,就老是有种不知自己会干下什么傻事的恐怖感。
    警察向“妈妈桑”打过招呼后,将由美子叫到角落边的包厢席去。此时在柜檯喝酒的只有一个年轻的男人。
    警察向由美子展示警员证,那上面写着名字“大友”。是一个四十五、六岁左右,有着一副细眼、素朴面孔的中年人,说话时会露出几颗银牙。看到他,由美子不由得想起了家乡小学的恩师。他在出示的警员证上的职阶栏,略见到写着警部补三字。
    “和畔原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大友以一种略带地方口音的语调温和地问道。
    他似乎早已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开始就直指核心。是向谁打听的呢?由美子虽然心存疑惑,但是仍然老老实实地回答。
    “差不多一年了。”
    大友确认过畔原经常到由美子的公寓这项事实后问道:“知道畔原先生常服用镇静剂的事吗?”
    “知道。”
    “你晓得是否有其他人也知道这件事吗?”
    “这个……”
    妻子律枝、金龙店里的人的脸孔模糊地浮现脑海中,但是谁和晴一有着何种程度的关联,却无法料想得到。“那边”的事情由美子知道得很少。
    “通常一次服用多少药量?”
    “正确的数目不知道,但是头痛时大都是服用两、三锭药片。”
    三天前在公寓道别时,晴一以由美子冲泡的茶吃药的姿态,再度浮现眼前,致使由美子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强忍住悲伤说道:“和镇静剂有什么关联呢?”
    “嗯……”
    大友忽然间半闭着眼睛,以一种算计着什么似的眼神盯着由美子。
    “解剖遗体了以后发现了一件事。”
    “咦。”
    这件事今天早上的报纸有刊载。从畔原不是因为醉倒路旁而冻死等推测开始,大家对于他的死因都感到怀疑,而畔原的尸体现正由大学附属医院进行司法解剖……
    “解剖结果,发现他体内有相当多量的镇静剂。”
    大友仍旧凝视着由美子。虽然是温柔的眼睛,但是为了观察由美子的反应,神情中带有奇异的光芒。
    由美子不出声地回视时,大友眨了眨眼。
    “这是为了万一而问的,请别介意。三月八日,也就是畔原先生亡故当晚的十点半到十二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由美子察觉到这是询问她的不在场证明。听说尸体被发现在隔日七点左右,那么跟十点半到十二点之间有什么牵连?实在令人不解。而警察会这么问,难道畔原的死有他杀的嫌疑?
    由美子马上回忆道:“十一点打烊以前都在这里。我和妈妈桑、和子三人吃过茶水泡饭后,大约在十二点半左右搭计程车回公寓。”
    大友点点头。大概不久就预计要向妈妈桑等人确认吧?一脸满意的表情。
    “那么,打搅了。”阖上了笔记的手册站起来。
    那天晚上,由美子的脚无意间就朝着金龙的方向走去。虽然“蜂”营业到十一点,但是十点左右由美子再也无法忍受强颜欢笑地面对客人,于是提早下班。妈妈桑可能从和子那里听到整个事情,大友走了以后竟然没询问由美子半句谈话的内容。
    出了店门,若是回到只有独居的公寓,无异是对自己的折磨。于是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金龙后门的那条暗巷。
    平常就已经是非常寂静的后巷,再加上金龙自从畔原死后即休业的关系,更是笼罩着一层无法言喻的死寂。长长的板牆内部也是鸦雀无声,门柱上暗淡的外灯无力地照着玄关内格子窗上的玻璃。
    由美子伫立在道路对面更黑暗的地方。望着望着,好几次都出现晴一打开格子窗、身着和服便装的幻影。就这样,心理和身体渐渐变得空虚。这家的主人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个地方,对这些问题茫然不知,由美子完全陷入了一切的现实都从意识剥离似的世界里,因而对于外界的寒冷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这时,约有三个人影出现在道路的前头。是一群穿着凉鞋的年轻女孩,一边聊着一边慢慢地朝后门走去。是金龙的住宿店员吧?由美子想。
    “太太对浩二先生?真的吗?”
    其中一人顿时狂叫的声音,才使得由美子恢复了意识。
    “是真的哟!老板不是个很老实的人吗?可能没有注意到,太太大概很早就开始对他有好感了。”
    有个较粗的声音回答道。出声的是在这群人的左边,也就是最靠近由美子的女人,她的个子虽然短小,但是侧面看来蛮有肉感的,鼻头稍稍有些往上翘。由美子动也不动地摒住呼吸。浩二不就是唯一的弟弟吗?听说两人是同父异母,他小晴一五岁。
    “瑞江看到的?”其他的声音问。
    “上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太太和来店里的浩二先生站在太太房间前谈话的时候,我远远看到的。你们猜我看到什么?太太两手握着浩二先生的手!而且,只要留心一点的话,就不难了解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
    被称作瑞江的女人以一派熟知世故的语调解说着。
    “真的吗?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太意外了……”
    “浩二先生的反应如何?”
    “哎!对方是嫂嫂又不能不讲情面,可是看得出他急着想找机会开溜。事情就是这样,可怜哦,浩二先生!”
    瑞江含笑说着的时候,三人已经走到了后门门前。其中一人打开了栅门,然后她们停止了谈话,一个个沉默地消失在里面。可能是感到进入金龙的门内以后,就得小心说话的缘故吧。
    由美子依然呆立着,心跳得很快。律枝身着和服的臃肿姿态和畔原浩二酷似晴一、但比晴一更瘦削的背影互相交叉地浮现在眼前。虽然由美子也只不过是远远地见过两人几次罢了。
    浩二虽是入籍到畔原的户下,但是终究是庶出,因此金龙完全没有他的份,目前他是一间轻金属企业的职员,好像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再详细的情形,由美子也不知道。晴一很少谈及自己家里的事情,由美子也不好问这些问题,因此她对畔原浩二这个人的所知仅止于此。
    这么说的话……和晴一同年的律枝,果真向比晴一小五岁却更潇洒的浩二表示好感?──虽令人感到意外,但由美子却不得不这样想。也许是律枝察觉到丈夫往外发展的意向,就转向浩二寻求慰藉。外人尽管交相称讚她的能干,但是她这时也应是欲望渴求甚殷的年纪,可是……
    由美子愈想愈发地往那方面想去。只有找出那边女人的错失和弱点,由美子的立场才能得到解救。纵使晴一死了,她仍然希望相信自己是晴一生命中少不了的女人。
    把由美子的事告诉警察的,难道是浩二?
    忽然间这种直觉一涌而上。浩二不是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不是和子洩露的,警察没有直接询问和子的理由,而且说和子主动通报警察也不大合理。当然更不可能是律枝。就算她知道,但把自己丈夫外遇的女人告诉警察这种事,对她的自尊心是绝对不允许的。到头来只有浩二最有可能。由美子虽然这么猜测,却不可思议地竟没有半点不快的感觉,倒不如说是得到了满足感来得真切。
    由美子现在才发觉,原来自己虽然紧守着和晴一的秘密,但其实心底是多么希望有人公开地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啊!
    03
    晴一头七的午后,由美子受到和子的怂恿,第一次想到金龙探访。
    晴一的死,在遗体交付解剖后,一时间他杀的嫌疑颇为浓厚,但过了不久,好像还是判为冻死的意外事件。
    而根据报纸的报导──
    三月八日晚上,畔原参加同业的聚会以后,十点半左右一个人走出津川餐厅。据其他出席的人说道,畔原当晚喝了不少的酒,有人邀他打麻将,他以头痛为由拒绝。但吃镇静剂这件事,却没有人表示看到过。
    出了津川,他朝向自己停在二百公尺那个小公园里的车子走去。“酒后驾车虽然违反交通规则,但是开车从津川到我家(金龙本店)也不过几分钟的车程而已,没有什么关系啦!”他要离去之前,曾向餐厅的小妹说过这样的话。
    以后,就没有人知道畔原的消息。妻子律枝回忆说,那天等到差不多深夜一点,因为打麻将隔天才回家的例子也不是没发生过,所以她房间没锁就上二楼睡觉去了。金龙住店店员约有十五人,可是都睡在别栋的房内。
    发现畔原躺在自己车旁长椅上的,是隔日早上七点左右一个正在散步的老人。老人通报过最近的派出所后,救护车马上赶到现场,匆匆地将他送往附近的医院,但已经回天乏术。
    尸体的样子是:西装外套、衬衫挣脱,上半身几近裸体。下半身部分有鲜红色的尸斑,明显地呈现出冻死的痕迹,推定的死亡时间是在凌晨五点左右(挣脱衣服、裸身是冻死尸体的显着特徵,因为在冻死之前,人会陷入一种幻觉,会觉得热得受不了而把身上穿的衣物扯掉。有些人认为这种幻觉是加速冻死的主因)。
    但是,畔原是何时躺在长椅上的呢?根据后来的调查,推断是在晚上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理由是──
    (一):有人证言在十一点稍前,长椅上并没有任何人躺在那里。
    (二):十一点过后开始颳强风下大雨,一直到十二点才停。另一方面畔原的衣服好像被雨淋过似的,湿湿的。
    于是基于以上二点,初步判断畔原是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躺在长椅上,因为被雨淋湿,致始体温下降,而在凌晨五点左右冻死。
    但是这个推论如果成立,那么他从津川出来的时间是十点半,到推测的十一点约有三十分钟的空白时间,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因为津川到出事的长椅,也仅不过是三分钟上下的路程。
    这个疑点,和解剖的结果发现伴随着酒还有多量的镇静剂,尽管曾一时有他杀的假设,但终于还是归结为意外事件。原因是畔原的人际关系单纯,从他周遭的人身上找不出杀人动机,就算是有点可疑的人,也似乎都有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如果是他杀,畔原十点半出了津川,一定是有某个人接近他,趁着他喝醉酒喂他镇静剂,让他昏得不醒人事,将他移到长椅上。因此可以说十点半到十二点中间的时间是犯罪的时间带。但是,在这个时间却没有缺乏不在场证明的嫌疑者──一个也没有。
    于是最后得出了以下的结论。畔原离开津川之后,为了醒酒,于是散步了三十分钟,其间吃下镇静剂(在津川时他抱怨头痛),后来打算回家而走到车旁时,酒和药开始发生作用,想睡觉,就在长椅上躺了一会儿,最后冻死在那里。
    也有警察的看法和报纸相同,认为是意外事件。晴一的葬礼办得盛大隆重,似乎在表现着金龙的兴盛和晴一的甚孚众望。
    由美子不止一次想要混入人群里向晴一烧个香。酒女去弔唁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而且现在妈妈桑又出门不在。但是面向晴一的祭坛时,她没有自信能够把持得住自己的情绪,如果又是在律枝面前,那恐怕将更加失态。
    头七这天,受到和子的怂恿,忽然想去金龙,是因为事情发生也已经过了六天,由美子的心情慢慢地回复平静,再加上无意间听到有关律枝和浩二的传闻,一种奇妙的心理促使她前去。这使得由美子内心对律枝的畏缩稍稍减轻一些。
    微阴但暖和的午后,金龙大厅的玄关有着进进出出的人潮。头七日盛大地举行,已是这个地方的惯例。
    “就说葬礼时真失礼,现在想来烧个香就可以了嘛!”由美子来到门前却又举棋不定,和子在旁催着。
    她对金龙内部充满了好奇。
    那是在由美子下了决心,两人往长板牆的门柱方向走去的时候。
    里面的格子窗打开了,看得到有一个穿着素雅暗色外套的壮硕女人。年纪大约三十六、七。黝黑的面孔和身体同样横幅很宽。眼睛是有些浮肿的单眼皮,薄薄的嘴唇,在两端略略往下紧闭。女人的脸孔,单单这样看,让人有种好像耿直而却缺乏感情的印象。
    这就是律枝!由美子马上就知道了。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近地照过面,对于她的体型和面貌终于有了大概的认识。
    由美子向前踏出的脚像沾到了沥青似地动也不动。有些后悔似的,心跳得很快──但是,由美子两人几乎要进门来的动作,律枝当然注意到了。
    用着犀利的眼睛,律枝紧盯着两人,由美子也察觉到了。她的眼神,像是能够穿透的锥子似地锐利。这种感觉一直留在由美子身上。
    律枝轻轻地点头,然后有些失礼地从两人面前通过,走向道路对面引擎还没熄火的一辆大型载客车,跟后座里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就是律枝急急忙忙从家中出来的目的。
    由美子回过头的时候,打开的格子窗里又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畔原浩二。黑色的西装,使得他瘦削的身材非常显眼。晴一虽然也不高,可是他的立姿极佳;至于浩二则要来得健壮些,宽阔的肩膀上,充满着年轻的味道。没有赘肉的脸颊和那对微凸的大眼,简直就是晴一活生生的翻版,由美子的胸中不禁隐隐作痛。由美子曾有一次被介绍给浩二,那是在“蜂”时两兄弟偶然间碰到,当时包厢席内晴一的旁边正坐着由美子,因此晴一就简单地介绍双方认识。
    认识由美子的浩二,他的反应就和律子成了对比。眼眸中带着亲切的微笑,双唇也显得极为温柔。
    浩二大步地走向由美子。
    “这次……”和子说着千篇一律遗憾的话。然后,“我们是‘蜂’里的……”
    “我早就知道了!”浩二愉快地打断和子的话,转身注视着由美子。
    “哥哥受你照顾了!”
    用响亮的声音说着,然后头压了下来鞠躬。由美子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果然知道晴一和由美子的关系。但是由美子曾说过不告诉任何人两人的关系,所以浩二一定是自己推想得知的。而向警察报告的人也是他吧?从他的眼眸看来,显然已经接纳由美子的存在了。比起没人知道,毕竟还是让晴一身旁知道和接纳自己来得好,由美子心想终于有了回报。和晴一在一起的回忆,也增添几许的现实成分。
    受到浩二的招呼,两人在里面的剑堂烧香祭拜。隔壁房内聚集的客人正在饮酒用餐。
    直到两人离去为止的这段时间内,律枝都没回来。
    在长廊走着的时候,有个人轻拍由美子的肩膀。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浩二。走在前端的和子没注意到,继续朝着玄关外的方向走去。
    “其实有关哥哥这次的事故,有些事想诚心地请教你。”
    浩二压低着声音。藉着睫毛,迫挤着眉头,一副有点神经质的表情。
    “明天,可以拨出一点时间来吗?”
    由美子有一种重大的事情将发生的预感。
    04
    “在要向你说出这样的话以前,我已经考虑很久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在沿着山的郊外,在一间此地颇富盛名的餐厅,相对而坐的浩二,将视线暂停在由美子身上套装胸部的部份,以沉重的口吻说道。
    这家店,是昨天他所指定的地点。发觉不是喫茶店,而是一间有隔间的餐厅时,由美子颇为不安。此时不是吃饭时间,在听过两人点过的东西之后,服务生就离开了,四周贴满古典风格壁纸的小房间立刻就被暖暖的寂静包围住。
    “可是,事情是那么重大,而且以我的立场来说,不妥当的地方又那么多……因此想来想去能够谈的对象只有你。”
    浩二紧缩着眉头,用昨天见到的那种略为神经质的表情继续说着。面对面看着,由美子感觉到毕竟他和晴一有些不同。比起愁眉苦脸时也看得出胸襟开阔的晴一,庶出的儿子、有着薪水阶级生活经验的浩二,脸上的表情,即使是没有苦涩与疲惫,也都常掺杂着些微的阴鬱。
    “关于这次的事件,说过了吧?”
    “咦──”
    浩二好像还有点迷惑,舔舔下唇,突然间往上看着,说:“事实上,哥哥死后几天,我从住在金龙一个叫瑞江的女孩那里听到了一些奇妙的话……”
    瑞江这个名字,刹时在由美子的记忆里活了起来。眼前浮现出在微暗的道路上边走边聊,鼻子往上翘,有肉感面孔的女人。
    “那就是在哥哥死去当晚八日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她有事外出回到后门附近,在马路上看见走进玄关内哥哥的背影。旁边的车库并没有停车,所以她想可能是为了避免酒后驾车而走路回来吧,就回到自己的宿舍,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但是到了第二天,听到哥哥死在津川附近停车旁边,自津川出来后一次也没有回来的消息,不禁令她毛骨悚然。像是见到幽灵似地害怕得不得了,于是她把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
    “啊……”
    “但是我认为那可能只是她的错觉,所以不太注意。金龙十点打烊,到了十点半店员都已经回到宿舍,店里的大厅只剩下嫂嫂二人。何况嫂嫂也清楚地说过等哥哥等到一点,但是他都没有回来。”
    “……”
    “可是那些话之后,前前后后还发现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情。”
    “咦──?”
    “就是哥哥死前曾服下的镇静剂……嫂嫂讨厌哥哥常吃那种药,所以最近他都背着嫂嫂偷偷地吃。这是哥哥无意间洩露出来的。──同样的药在嫂嫂的小抽屉里也放了两盒。我在淮备丧礼时偶然间看到的,两盒是新的,其他空盒子也有两个……”
    浩二面色凝重,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他心里所想的事,由美子多多少少想像得到,然后,一种近似作呕的拒绝反应和莫名其妙的兴奋,同时在胸中翻腾起来。
    “之后我虽然也心里不安,但是仍然止不住想起种种的经过。假设──假设如果哥哥于十点半出了津川走路回家,在家里……吃了过量的酒和镇静剂后,进入熟睡状态,再被人搬到那张长椅子躺下的话……这种可能性连警察都考虑到,筛检了好几个不在场证明,但是,在十点半到十二点之间,嫂嫂的不在场证明却是成立的。”
    浩二不知不觉间犹豫渐消,改采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
    “嫂嫂从女子学校以来感情就有很好的朋友,约十点半的时候来家里拜访,她们一直到过了十二点都在一楼饮茶室聊天。这位朋友──松井夫人──也这么表示,结果就以此当作嫂嫂不在场证明的佐证。”
    “……”
    “但是仔细思索的话,松井夫人是嫂嫂二十年来亲密的朋友,若是受嫂嫂之托,也不会做伪证吗?”
    的确,若是晴一从津川走路回来的话,那么瑞江在十一点稍早所看到的背影就真的是晴一。律枝一个人等他回家,他向律枝要头痛药,于是律枝伪装是止痛药或是治肝脏疾病的药,而把镇静剂倒了很多给他吃下。而吃多了酒和镇静剂,据说就会陷入一种酩酊或者昏睡的状态。
    接着,体型状硕的律枝抱起瘦削的晴一可以说毫无困难。在金龙,除了晴一乘坐的轿车外,尚有几辆送货用的小货车,利用小货车将晴一载回他停放车子的地方,把他放置在冷冽的雨中。至于不在场证明则拜托友好的松井夫人……
    由美子忆起与律枝擦身而过时,她一瞬间射出的眼神,让由美子体内马上被一种冷冷的恐怖所侵袭。其实这是由美子潜意识里,希望接受“律枝的犯罪”假想所导引起的感觉,同时它也激发了莫名的兴奋……
    “对我来说,这实在是个非常大胆的臆测。但是详加考虑的话,是有那么几个吻合之处。哥哥不在,金龙的财产大部分都将归嫂嫂所有,不止这些,哥哥生前投保了三千万的生命险,受益人即是嫂嫂。而且……”
    浩二这时说话急促,形态优美的唇缩向歪斜的角度。由美子反射性地想起了律枝向浩二示爱的传言。律枝大概是算计者,只要晴一不在,浩二就会顺从自己的意思吧……
    “但是这些全都还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抬起头来的浩二,眼睛睁得亮亮地,直视着由美子,“所以,需要借助你来做一个实验。”
    05
    两天后的早晨,由美子在公寓附近一家小吃店啜饮着代替早餐的咖啡,陷入沉思的时候,黑色花边的窗帘外,大友刑警正踩着悠閒的步子经过。这也太巧了吧!
    由美子回想起和浩二在餐厅碰面后第二天所作的测试结果。
    测试是──
    金龙休店那天,由美子照着浩二的指示,在下午两点拨了通电话到金龙。
    “喂!”那边马上传来女人像是压抑着似的低沉嗓音。由美子纵然没有和律枝谈过话,但她直觉对方就是律枝。
    “畔原先生的太太在家吗。”
    “我就是。”
    “这些时候一定非常悲伤吧?”
    可能是不清楚对方的来历,律枝没有答腔。
    “其实我是有事想诚垦地跟太太谈。”
    由美子尽量地装出若无其事的声音。
    “什么事?”
    “事实上,我是在你先生亡故当晚十一点前不久,偶然地路过贵府后面的人。那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你先生走进玄关时的背影。”
    感觉得到对方大吃一惊。
    “当然那个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后来知道了很多事情后,像察觉到自己所目击的情况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意味在里头……”
    律枝依然没有说话。从仅听得到呼吸气息的听筒那头传来对方的紧张和狼狈,由美子渐渐取得优势的地位,自然而然地,语气上显得不怀好意。
    “我呢,想把看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警察,可以吗?”
    “那……”律枝推委似地打断谈话,低沉的声音显得有些惊慌。
    “那么彼此见一次面吧!如果你想的话。”
    “我会见你。请先不要告诉警察。”
    这次马上就有了回覆。
    由美子指定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告诉律枝到时自己会主动找她,律枝则连连说一定到。于是由美子先挂上电话。
    当然,由美子是不会去的,原来就没有谈话的意思。测试的目的只不过是要看看律枝的反应而已。结果是有嫌疑……
    现在,使由美子百思不解的是,当浩二听到她的报告时微妙的态度。
    “我们的臆测,好像不幸猜中了。”
    最先说话的是浩二,不过他好像觉得由美子的视线会刺痛人似地低下头去。
    “也许是该报到警察局去的时候了……但是同是亲戚关系的我,怎么能做告发有杀兄嫌疑的嫂嫂这种事呢?总不能到最后玷污了金龙的招牌……”
    说是让由美子考虑一下,浩二今天早上出差到东京,预计停留两天。
    “应该向警察告发的,但是身为亲属的我……”浩二说的这些话,不断地在由美子耳边响起。该不会是浩二希望藉着由美子口中传给警察而做的婉转的请托吧?
    由美子不想在晴一死后做出使他蒙羞的事,但说是这么说,晴一被杀的成分浓厚,如果又不明不白地死去,对他岂不是更不光彩?
    正当迷惘的时候,由美子瞥见了窗外的大友刑警。
    由美子走回小吃店,跟了上去。
    “啊!前些时候打搅你了。”
    在走道上回过头来的大友,露出银色的牙齿,仍是他惯常那种和譪可亲的笑容。好像没什么要紧事似的,一脸轻松的表情。
    “畔原先生的事,听说被当成意外事件处理?”
    虽是大友,但由美子也注意到自己还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告诉他,于是用鞋尖磨蹭着行道砖,这么问他。
    “差不多。”大友缓缓地点点头。
    “是因为没有明显的可疑者吗?”
    “大致是这样。因为他既没有跟人家有商业上的过节,身边的人,譬如说太太、弟弟啊,也都全有不在场证明。”
    “太太的不在场证明是什么?”
    看着让由美子想起小学老师的脸孔,由美子下了决心。要说的话就趁现在!她意识到时机配合得恰到好处。
    “太太是说十点半开始到十二点过后之间朋友来访。”
    “听说那位女子是太太读女子学校时感情就很好的密友。要是太太请她伪证不在场证明的话……”
    大友果然很吃惊的样子,瞪大了眼睛。不久,浮现出一点嘲弄似的微笑,然后用宛如在训谕孩子的语调的回答道:“这个我们早就考虑到了──做证言的松井夫人,十点半要走入金龙的后门时,在路上无意中碰到了熟人就和他打声招呼。接着十一点二十分左右,家里的佣人有事打电话到金龙找松井夫人的时候,先接电话的是律枝,再转给松井夫人听。还有一件,松井夫人在十二点十五分叫了一辆计程车到金龙载她回家也错不了。综合这些证据,她的证言就可以相信了,因而律枝太太的不在场证明是成立的。”
    看着沉默不语的由美子,大友补添道:“去世的人,快点把他忘掉吧!毕竟你还年轻。”
    透过绣花窗帘的夕阳,将公寓的小房间染成淡淡的橘色时,是由美子最难挨的时候。和晴一一起度过许许多多的日子,还有最后分别的那天,夕阳就是这样映洒在他背后的……
    隔天的这个时候嘈杂的电话响起,是浩二的声音。
    “现在正淮备从东京回来……有什么‘改变’吗?”
    “改变”这个字的意思很微妙。他果然期待着由美子有所行动。
    由美子把大友的话简短地说了一遍。律枝的不在场证明仍然无可动摇……
    虽然听得出有些失望,但是他的回答仍给予由美子有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还是这样吗?……对了,其实我又新发现了一件事。现在有没有空?我想找个地方见一下面。”
    大约三十分钟后,由美子坐在前几天碰到大友的那家小吃店,面对着浩二。两天不见,浩二看起来更形憔悴。一定是操烦事情该怎么处理而过度了。不过说起话来,依然急促,涨满了亢奋的情绪。
    “去东京的车上,突然间想起来的。因此嫂嫂的不在场证明能够成立便成了当然的事。”
    “当然的事?”
    “嗯。”浩二坚定地回答。
    “我想到的事就是当哥哥被送进医院,我接到通知赶过去的时候,哥哥还是保持原来的状态……但是,哥哥的裤管上沾有韭菜的菜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沾上去的。”
    “韭菜是那种味道很强……”
    “对,就是那种做中国菜时常用到的蔬菜。”
    浩二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强调中国菜。
    “……”
    “金龙厨房的大冰箱里,韭菜也和大蒜等等一起被贮存在里面。”
    “冰箱?”
    “嗯──到了东京之后,我去找个学生时代就认识、现在自己开家外科医院的朋友。依据他的看法,现在这个季节若要在户外睡着而冻死,以哥哥削瘦的外型、雨淋等种种情况来看,也得花上几个小时。所以和警察的见解,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横卧在长椅,凌晨五点死亡相符。但是,如果将在熟睡状态的人放入冰箱的话……我那个朋友也是绞尽了脑汁……就无论如何会比在户外早一点冻死,而且不用费上两个钟头。”
    从浩二说话到一半开始,由美子就变得呆愕不知所措了。
    “哥哥在十点半出了津川,走路回家。也许是为了避免酒后驾车,而又找不到空计程车的情形下才走路的。总之回到家里,看到饮茶室里松井夫人和嫂嫂两人聊得十分起劲,于是就不出声直接上二楼睡觉。吃镇静剂是在就寝前吧,因为镇静剂有安眠药的功用。客人走了之后,嫂嫂将厨房的东西全部都拿出来。凌晨三点左右,把熟睡的哥哥抱到厨房,然后关进大冰箱里。大约两个钟头后,用小货车载着已经冻死的哥哥到公园,横置在长椅。随后想起不久前下过雨,就在哥哥身上洒些水。”
    “……”
    “这个推理,我想不能单单只认为是猜测。第一,哥哥裤管上沾着的韭菜屑。还有一点,在还没有来这里之前叫瑞江出来问到的。那天隔天早上,的确大冰箱里是和前一夜不一样,不仅东西放置的位置不同,鸡蛋也像是很急地搬过似的,破得很厉害。──如果嫂嫂利用大冰箱,那么十点半到十二点之间的不在场证明就显得没有意义,因为她只要在凌晨三点左右行动就可以了。”
    由美子吸了一口气,望着浩二。假如晴一真的是被塞冰箱里冻死……不久,由美子感到悲伤正梗塞住喉咙。
    看到由美子眼泪盈眶,浩二也充满感情说:“由美子小姐,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我难以启口,只有希冀你能将一切告诉警察。当然在调查的时候我一定会出面作证。但是……身为亲属者而去告发自己人,实在是件不体面的事啊!”
    浩二咬咬唇,低着头向由美子拜托。
    06
    会是幻觉吗?由美子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因为意识里佔满了律枝的事,模糊之间才看到她的幻影吗?──但是确定了站在“蜂”的门边,被广告牌的阴影遮掩住的女人就是畔原律枝时,由美子不禁被一种像在背上浇淋冰水似的恐惧攫住。
    和浩二分别之后,由美子决定暂时到店里来。今天妈妈桑到大坂参加妹妹的婚礼。和子因为感冒请假,另外一个年轻的又太嫩了,所以今天晚上店里头就由由美子当家。与浩二见面后马上就到警察局,那么定会整晚耗在那里做调查。由美子她需要有心理淮备的时间,因此就到店里来了。
    要去告也得等店里的事告一段落之后才行,这点浩二也了解。事情发生业已超过十天,事到如今,律枝大概也没什么好怕的吧?
    裹着朴素的小花纹和服的律枝,用不确定的眼神注视着在薄暮的路上走过来的由美子,当由美子走近门扇时,一个箭步横在前面,空气中飘着一股沉香的香味。
    “你是由美子小姐吧?”
    律枝稍微鼓胀的眼睛凝视着由美子的脸,声音比前几天听到的更高亢,虽然感到有些细,但是清楚地充满着威压的力量。体格上也有着一种威严的效果。
    “我就是死去的畔原的妻子。”
    由美子沉默地点点头。纵使极力抑制,也无法止住因惊惶而加速的心跳。
    “你的事我很早就已经知道了,但是我没有责备过他,这次我先生发生了这种事,本来想若是能和你谈谈,说不定能为你尽点棉薄之力……”
    律枝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说了这么一段话,同时观察似地上上下下将由美子打量了一番。这视线逐渐地唤醒了由美子倔强的个性。
    “但是,”律枝仍然定定地看着由美子。“最近你、浩二和店里的瑞江联合起来,暗地里不知道在计划什么。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请谨慎,不要干扰别人的家务事。今晚就是为了拜托你这件事,所以在这里等着。”
    和拜托相反的,从丰厚的嘴唇出来的话里,隐含着具有宣告意味的锐利。就好像是身分高的人向卑下的女人训示般的感觉,由美子顿时脸颊发热,失去了理性。
    “我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不,就算是我有什么企图,也不会学你把睡觉的人塞进冰箱里!”
    律枝脸色骤变。
    “你说什么?”
    看到律枝反问的表情是那么惊愕与狼狈,由美子愈是受到难以控制的兴奋所驱使。激动地说:“发现畔原先生的时候,他的裤管上好像黏附着韭菜屑哦?”
    在一直站在那里的律枝面前,由美子打开门,重重地关起来。气喘得很厉害。
    这次无意中引起的争执,似乎把由美子心中残存着的一些不明确的犹豫擦拭殆尽。
    工作到十点半,恰好客人也都走了,就比平常早一点休息。
    叫了计程车直往当地的派出所,凑巧看到大友刑警。
    他看看时间,再看看由美子的神情,感觉到有些不寻常,连忙招呼她到屏风里来,此时偌大的警署没有半点声响。
    由美子把浩二的意见大都当成是自己的调查和推理来谈(但是在谈话进行中,有时,不得不说出浩二的名字)。──住店店员瑞江她目击晴一在三月八日晚上进入金龙里面的事,隔天早上发现大冰箱和前一夜不同的事,此外,附在畔原裤管的韭菜屑等等,不都在在显示畔原是被塞进冰箱而冻死的吗?
    最后又加上打电话测试律枝反应。大友只是略略点点头,几乎不插嘴地听着。虽然紧闭双唇,但眉间和眼梢都自然不造作,并无冷淡的表情。
    由美子一说完话,他毫不踌躇地站了起来。
    “你的想法,我完全知道了。能跟我一起来吗?”
    绕着警署玄关的警车后座里,大友和由美子并列坐着,开车的是一个年轻的警官。
    心里只想着朝律枝所在的金龙方向驶去的由美子,当车子在空寂的交叉路口转向别的方向时,诧异地注视大友的侧面。
    “事实上大约两天前,在金龙待了三十年的经理来过署里一趟。”大友像是回答由美子的不解似地开口道。
    “他自己想到局里谈谈的。说是感到店里有股奇怪的动态,太太好像只是漠然而没有注意到……把事情具体地说了一遍。为了确认他话里的可信度,刚好自己也有点时间,我就稍稍去探访了一下。”
    “结果呢?”
    “死去的畔原晴一,和异母弟弟的浩二之间处得并不好。由于是庶出,从小就吃过不少苦的浩二,对晴一抱着一种反抗的心态,又受到晴一和律枝经营金龙赚的不少财产所诱惑,这些似乎才是真相。除此之外,浩二和瑞江间有肉体关系。”
    “……”
    瑞江那带有微妙煽情性的鼻和唇的面容,一瞬间掠过由美子的脑海。
    “浩二和瑞江结合之后,又频频向律枝送秋波。他暗自计算着,若是真能征服律枝,那金龙的经营权便可以一把抓牢。”
    “但是,据我所听到的是律枝对浩二先生……”
    “你是从哪里听到的?瑞江说的吧?──瑞江是故意放出律枝对浩二有意的风声,只是和事实正好相反。你要是问问其他的店员就知道了。”
    这么说,那么事情发生当晚看到晴一走进玄关的,还有隔天早上冰箱里不一样的话,全是浩二编造叫瑞江说的?怎么会呢……由美子突然地轻叫一声──傍晚见到律枝时的声音,和测试时电话里的声音,的确有些不同。难道当初接电话的是瑞江?一定是依约定,在由美子打电话过去时,浩二用某种理由把律枝引到外面,然后瑞江才得以偷偷地跑进金龙的大厅接电话……。
    “但是,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由美子顺口而出。
    “畔原先生不幸意外死亡之后,不正是浩二向律枝表示的好时机吗?要继承哥哥的地位,先决的条件就是要掌握住金龙的实权。不过当他被断然拒绝之后,他就改变计划。”
    “……”
    “和瑞江同谋捏造假证据,制造律枝是杀死亲夫的凶手的假象。如果这招成功,律枝就会被定罪判刑,当然也就丧失了继承权,金龙的财产自然就悉数归浩二所有。但是仅只是瑞江和自己的证言还太薄弱,于是唆使你出面指证。再加上自己出来告发容易被人看穿阴谋,所以找你是最好的办法。”
    “怎么会呢……”由美子有些听不下去,反而采取了抵抗的姿态。
    “有证据能够证明吗?譬如说,晴一不是被律枝杀害藏到大冰箱的证据?”
    “有啊!”大友转向由美子低下身,像是在哄她似地微笑着。
    “浩二是外行,以为警察很简单就能骗过去。如果畔原先生是被塞进冰箱两个小时,因为硬是塞进去狭窄的空间,所以在弯曲的关节上或是挤推过的肌肉上都会留有压迫的痕迹才对,再说这些痕迹死后也不会消失。更何况照你,不,浩二的主张,在冰箱里冻死后移尸到长椅上,然后再不久被人发现,当时尸体上就应该有压迫的伤痕,可是完全没有,法医是这么说的。”
    车子远离闹市,在住宅街一角的浩二宿舍前停了下来。三层楼的灰泥建筑里,窗内的灯大都亮着,但是前面的马路却是静悄悄、阴森森的。
    浩二的房间是在一楼,靠近中央部份。由美子曾经从浩二口中得知这里,但是大友似乎也知道的样子,比由美子先一步走到房门前面。
    按铃三次……没有回声。门边的小窗子里也没有灯光。这时,有一个穿着木屐、年约五十的妇人刚好从玄关旁的小房子出来。
    “畔原先生八点左右出去就没有回来过哟!”
    这位大概是宿舍管理员的妇人,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对着继续按门铃的大友说。
    “出去,你知道他去哪里吗?”
    “有个电话找他,是女人的声音。我去叫他听电话,然后他说是金龙有要紧事……”
    “金龙有要紧──”大友喃喃自语。
    由美子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预感。这通电话是在“蜂”的前面见过律枝之后大约二个钟头后打的,今天又是星期三,应该是金龙的休假日……
    大友似乎也感到什么,眼神催促着由美子,慌慌张张地走回停车处。
    因为是休息时间,同时也已过了十一点,金龙的后门附近,有一盏微暗的路灯照着,所以总算可以分辨出它所在的位置。
    门锁着,这次不管是按了多少次门铃,也没有答应声,没有半个人影。但是门旁边还有个小栅栏门,好像是给住店店员在晚上出入方便用的。
    大友和由美子钻进小栅栏门内。里面是中庭,就像是一般的商家一样,厚纸箱、塑胶桶、盆栽等等散置一地,但是仔细点还辨认得出。在左手边有栋似是员工宿舍的两层木造房,从房内透出亮光来。右手边店的后头好像是厨房。面对着庭院的玻璃门没有上锁。
    广阔的厨房内迷漫着洋葱腐烂的味道。
    在一间微暗的房间前面,可以看到里面点着灯光的玻璃拉门。由美子凭着头七那天来访的记忆,知道这间大概是存放营业所得的保险箱和帐簿,也是平时畔原夫妇的房间,约有六个榻榻米大。律枝和松井夫人聊天的饮茶室说不定也是这间。
    大友赶在前头,直接打开玻璃拉门。
    对面朱红漆的圆桌旁,律枝一个人坐着。和深蓝色的衣服相比,脸色显得异样的白,嘴唇也是乾枯的,失去了血色。她是像望着远处般,慢慢地抬头看大友。
    “太太,浩二先生在不在这里?”
    突然间律枝露出惊醒的表情,目光落在桌上。桌上有一瓶外国制的威士忌和两个玻璃杯,一个在律枝面前,另外一个剩下三分之一的酒,摆在没人坐的椅垫前的桌上。
    “浩二先生在哪里?”
    大友迫切地问。律枝抬起头,依旧沉默不语,看着大友和由美子。随后……她的眼神中再度流露出呆滞的神情。
    律枝的视线缓缓地移动,看得出是在指示由美子背后的某样东西。由美子回头看了看,在厨房漆暗的角落里有一座像存物柜般大的冰箱。屋内的灯火,照着沾着手垢的白色冰箱门锐利地闪着光芒。
    “浩二在那里面!”律枝以无力的声音喃喃地说。
    “浩二也……用那种方法杀了我的丈夫,我也要用同样的方法复仇。杀死我先生的人,我绝不原谅……。”
    律枝发出既非哄笑也非呜咽声音。但是眼睛却动也不动,死白的脸颊上也没有半滴眼泪。这更加地显示她已经神智不清。
    这时尖叫的人是由美子。刚才由美子曾向律枝顺口说出了把人塞进冰箱和晴一的裤管沾黏有韭菜屑的事,老早就对浩二的行动起疑心的律枝,一定就误认为是浩二把晴一塞进冰箱冻死,而后又想把自己的罪转嫁给律枝,因此律枝就以同样的手法杀死浩二!
    长久以来,由美子一直期待着律枝有什么闪失,也因为要相信自己是晴一不可缺少的人,因而不愿意承认对方对晴一的爱。直到刚才,仍想要否定律枝以行动告白自己,全心为晴一付出的爱。而有了这种蓄意否认对方的心情,才会造成由美子受到浩二唆使,以致最后陷律枝犯下杀人罪的事情发生。
    不,也许还来得及!
    由美子跑了过去。要让吃过药、喝过酒而睡着的人冻死在冰箱里,差不多要两个小时,这是浩二自己说过的。也许还来得及救人也说不定!
    大友和由美子不约而同地握住了,巨大的冰箱上那不锈钢制的长形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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