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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机场回家的路上,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高速公路上几乎看不到别的车辆,窗外是一片黑与白的世界。司机打开雨刮器,收音机里传出圣诞歌声,挂在后视镜上的圣诞老人玩偶随着雨刮器和音乐声有节奏地摇摆着。歌声唱道:“把手洗干净,我们将行动。” 坐在后座上的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白色的皮肤上似有些黑色印迹。他把一只手举起来,发现那些黑色其实是棕色。他看到司机在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 “我之前待的地方有27度呢。”男人解释道。 “哇。”司机说。 “27度。”男人重复了一遍,转头看着窗外阴影般倏忽而去的黑白风景。 “你之前去哪儿了?”司机问。 “加那利群岛。” “哇。” “整整一周都是晴好天气,天上万里无云。” “哇。” “现在正是外出度假的好时节。”男人朝窗边挪了挪身子。 “是呀,是呀。”司机附和道。 男人再次掏出手机开始拨号。刚一上车他就拨打过电话,但好像没人接听。当时他还自言自语地抱怨了一句,声音大得刚好能让司机听见:“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呀?” 出租车在公寓楼大门前停下。雪仍在下。男人用信用卡结了账,接过收据,在上面做了标记。 司机打开后备箱,取出行李,“圣诞快乐!” “你今晚还得工作吗?”男人问。 “是的。” “圣诞快乐!” “谢谢。”司机把车开走了。 “圣诞快乐!”男人暗暗对自己说。还有一周就是平安夜了。 男人看了看表,现在是8点半。他抬头望了望七层高的公寓楼,每扇窗户都泛着橘黄色的光。为了迎接圣诞节,家家都在窗台上放了一盏点亮的灯。他看了看四周,出租车早已远去,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所有人都躲在温暖的家里。 他又想起了她,不过这一次他没再打电话。 按响门铃的同时,男人用钥匙开了门,“苏珊妮,我回来了!你在哪儿?你在吗?” 声音在室内回荡着。他看看四周,关上房门。 男人站在玄关处,把行李放在地上,顺手打开门廊顶灯。灯光刺得他眯了一下眼。他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没顾上解开鞋带,直接将脚从鞋中抽出来。他走进厨房,看到餐桌上放着一只空盘子和一个空杯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水槽里也很干净。与水槽一体的料理台上搁着一袋东西。走近后他看清那是一袋土豆,土豆旁边是砧板,上面放着个削皮器。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冰箱压缩机传来的嗡嗡声响。他不由得提高嗓门呼唤道:“苏珊妮?苏珊妮?” 男人走出厨房来到过道上,看到电话自动应答机上面的红色信号灯闪个不停。他过去按下按钮,听到自己的留言被一条条放出来。 “喂,是我。我明天就回家。太阳现在还没落山呢,红彤彤的。真希望你也在这儿。如果时间合适的话,给我打电话吧。” “喂,还是我。现在是8点半,我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如果可以的话,给我打电话。昨晚你又在上夜班吧?登机前我会再给你打电话。希望飞机不会晚点。” “喂,开始登机了,看来不会晚点。我下了飞机就给你打电话。” 最后一条是他在出租车上打的那个电话:“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呀?” 男人转身去了卧室,看到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他来到床边,视线撞上了她仍睁着的眼睛。那眼睛直直地看着虚无的远方。 埃里克·温特探长循着她的眼神望过去,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他弯下腰,仔细打量着女人那张红得可怕、宛如面具的脸。她应该是被绳索勒住脖子窒息而亡。舌骨被勒断了,血液冲到头部,瘀血积了一脸。 他见过很多机械性窒息身亡的人,所以一看到类似症状,基本上就能判断出死因。 尸体稍后会被送去检验,由皮娅·伊森·芙洛贝法医来确定死因。这间此刻还很安静幽暗的卧室,很快就会挤满各路刑侦技术人员,虽然现在只有他一人。他接到报警电话就直接开车过来了。妻子安吉拉看他这么晚出门,一句怨言也没有。她是个医生,知道就像病人发病一样,凶杀案的发生也不会挑时间,不会因为临近圣诞节就停止。 探長打量着女人扭曲的面容和被子下的姿势,心想她应该是被谋杀的。谋杀可能发生在今天,也可能是昨天,这得等皮娅检查后才能得出结论。 身后传来响动,埃里克转过身,看到探员贝蒂尔·林格玛站在门口。 “是把她男人传唤到警局,还是就在这儿问他?”贝蒂尔问。 “去我办公室吧。”埃里克说。 埃里克的办公室里除了办公桌椅、文件柜、水槽等一应摆设外,窗下还放着一台CD播放机。四周静悄悄的,不见出来觅食的狐狸,但这绝不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埃里克用手擦了擦脸,打量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安德斯·巴克尔。后者脸上残留着日光浴后的棕褐色痕迹,这使得他苍白的脸色显得有些透明。死者是他的妻子苏珊妮·巴克尔。 “天哪!”安德斯喃喃道。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或是第四次发出这种感叹了。 “你最后一次和她通话是什么时候?”埃里克问。 “呃……星期四。”安德斯回答。 埃里克看了眼桌上的日历,“回家前一天?” “嗯……是的。” “回家前一天。”埃里克重复了一遍。 “在那通电话之后我试过联系她,”安德斯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她没接,我只得留了言。” “留言我们已经听过了。” “噢……” “她没接电话时,你有担心过吗?” “有,所以我又继续打。” “你没有别人可以联系吗?” 安德斯没回答,而是低头看着桌子,仿佛在研究桌上那本日历。 “你不能打电话给其他人吗?”埃里克重复了一遍问题。 安德斯抬起头,“我没有别的人可以联系。”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什么?” “你的妻子……苏珊妮……没有接你的电话。” “没有,”安德斯断然否认,“以前从没有过这样。” “以前是哪一次?”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次我也是一个人出去旅行。” “为什么这次又是这样?” 安德斯又沉默了。埃里克心想对方可能没听懂他的问题。他很担心如果再问下去,安德斯也许会崩溃,像摊烂泥般扑倒在桌上。想想吧,出去度假一周,回来后却发现妻子没了。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身上,我肯定就垮了,只能像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埃里克想,不过现在,我还得履行职责,把问题问完。 “为什么偏偏挑在圣诞节前单独出门度假呢?”他又问了一遍问题。 “我不是去度假。” “那你是去干吗?” 安德斯没有回答。 “你这次外出旅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埃里克追问。 安德斯看着埃里克,“我……我酗酒。我就是人们说的那种周期性发作的酒精依赖症患者。” 他低头看着自己抖个不停的双手,但埃里克看不见。 “每次病发时,我就单独出去喝酒。”安德斯抬起头来,“这次也是如此。” “你这次出门一周,就为了喝酒?” “是的。” “你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 “这个……其实并没有正儿八经地做决定,只是病发后就自然地想该出门了。” “但至少应该计划一下吧?” “有时候会。” “为什么专门挑在圣诞节前出门?” 安德斯没有回答。 “是因为机票便宜吗?”埃里克问。 埃里克的妈妈住在太阳海岸,规划旅行时她总把“便宜”放在考量的第一位,虽然她并不差钱。 “机票在这时候最便宜嗎?”安德斯反问道。 埃里克坐在房间里,没开灯。从松下音响里飘出约翰·柯川的歌《像在恋爱中》,美妙的歌声回荡在夜色中。 之前他曾打过电话给安吉拉,给她道晚安。 “明天早餐我们可以尝下热姜酒。如果半夜有电话打进来,我们正好早点起来,把酒温一下。” “早餐?”安吉拉说,“没准等你办完案,回来都该吃晚饭了。” 的确,埃里克自己也拿不准今晚能不能回家,只知道安德斯肯定回不了家。警方给他在萨伏依酒店订了间房暂住。在命案调查清楚前他是嫌疑人,但因为目前尚无确凿证据,所以还不能拘捕他。 安德斯离去后,皮娅打来了电话,“死因是窒息。死亡时间是星期四晚上6点以后至夜间,也就是安德斯回来的前一天晚上。” 据他掌握的情况,苏珊妮在萨尔格林斯卡医院当护士,星期四那天,她5点半下班后就直接回家了。 据安德斯说,周四晚上6点他在大加那利岛上的波多黎各用手机给妻子打了两通电话,但她都没接。 当然,警方会调查他说的是否属实,那个点他是否在波多黎各,并给妻子打过电话。不过,埃里克觉得除非安德斯脑子有病,才会在这两点上撒谎。 埃里克知道,很多暴力犯罪都发生在具有亲密关系的家庭成员之间。他有点悲哀地想,看来,要保全性命,最好是住在荒郊野岭的山洞里,尽可能远离亲人。 “凶手是怎么进来的?从现场情况看,可以排除非法闯入。”探员弗雷德里克·霍尔德斯说。 他说这话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 会议室里弥漫着咖啡的味道。埃里克脑中勾勒出一幅圣诞之晨的美景:朝阳给地上的积雪镀上一层金色,美不胜收。他有些微醺,但知道酒劲很快会过去。他早餐时喝了点热姜酒。安吉拉还在睡,艾尔莎也没醒。当然,就算她醒了,他也不会让才四岁的小女儿喝酒。 “这个男人应该有钥匙,要不就是女主人放他进来的。”他说。 “你怎么知道是个男人?”探员安妮塔·迪扬娜利问。 “你还真是事事都要讲究男女平等。”弗雷德里克打趣道。 “本来就有女杀手嘛。”安妮塔说。 “现在还没结论,男女都有可能。”弗雷德里克说。 “对了,皮娅怎么说?”安妮塔问埃里克。 “从伤情看,凶手应该是个很有力气的人。” “这样看来,男人的可能性更大。”安妮塔说。 “是的。”埃里克说。 “这个结论是显而易见的。”弗雷德里克说。 “没什么事是显而易见的。”埃里克说。 “你怎么闻起来有股酒味儿?”弗雷德里克问。 “我还想说你闻起来有股汗味儿呢。” “我又没喝酒,当然闻起来就是汗味儿了。” “我喝了点自制的热姜酒。” “能不能给我配方?” “你先搞点除臭剂,把身上汗味消一消吧。” “那女人叫啥?”一句问话突然插了进来。弗雷德里克和埃里克转过头去,发现是贝蒂尔·林格玛进来了。贝蒂尔清了清嗓子,“是苏珊妮·巴克尔吧?我觉得接下来可以调查一下她的私生活。” “不仅是私生活,”安妮塔说,“凶杀也有可能跟她工作上的某事或某人有关。” 贝蒂尔点了点头。 “也可能跟安德斯·巴克尔有关。”弗雷德里克说。 “你什么意思?”埃里克问。 “可能有这种情况:凶手是来找安德斯的,但他不在,于是迁怒于无辜的妻子。” 没有人说话。 “这只是一种猜想。”弗雷德里克说。 “这是你看到凶案现场后的第一想法?”安妮塔问。 “是的,但也许以后会变。”弗雷德里克笑道。 “好吧,这算是一个方向。”安妮塔说。 贝蒂尔又清了清嗓子。 “你们都听到了贝蒂尔刚才说的,”埃里克说,“我们要调查一下这对夫妇从以前到现在的生活,还有他俩的同事、朋友和熟人,以及熟人的熟人。” “还有熟人的熟人的熟人。”弗雷德里克接上道。 如果调查顺利,很快就可以验证弗雷德里克的想法是否正确。本以为调查会花上很长时间,但经过挨户询问公寓楼里的住户,却发现没人熟悉这对夫妇,不少人甚至认都不认识他们,更遑论做朋友了。夫妇俩似乎一直离群索居,不怎么与人交往。 难道夫妇俩除了彼此为伴外,一点社会关系也没有?埃里克陷入了沉思。 下午早些时候,安妮塔去了埃里克的办公室,看到他正站在水槽边,用热水冲洗着双手。 “冷死我了。”他说。 “我问了安德斯先生入住的那家酒店的主管。”安妮塔说。 “那儿一定很热吧?” “27度。” “那个男人怎么说?” “是位女士!” 埃里克笑了,“那位女士怎么说?” “我问了她关于安德斯先生的情况,是否成天醉醺醺地待在房里闭门不出,或者在游泳池边狂喝滥吐,醉得不成人样。” “她怎么说?” “没这事。” “什么?” “她说她从没见过比安德斯先生更清醒的游客了。” 两人在办公桌两侧坐下,边喝咖啡边讨论案情,桌上堆着一摞案卷。 安妮塔突然倾身向前,端着的咖啡差点从杯里洒出来。她从案卷中抽出一张死者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面容平静。 安妮塔和巴克尔夫妇住在同一个街区,更确切地说,两家住在相邻的两幢公寓楼,相距不到50米。 安妮塔仔细打量着照片,“我认出她来了。有一次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她低头又看了一眼女人的脸,补充道,“但那个男人不是安德斯先生。” 晚上,安妮塔回家后,发现早上走得急,忘关浴室的灯了。外面暮色四合,浴室里微光闪动,像是在欢迎她回家,她当即决定下次出门前也留一盏灯开着。 安妮塔走进厨房,烧水冲了一杯奶茶。她端着杯子来到客厅,在扶手椅上坐下,脚随意地搭在凳子上。她轻啜一口奶茶,惬意地叹了口气。 本想安静地过一晚上,但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一个问题:圣诞节是和弗雷德里克及他的孩子一起庆祝,还是就在自己家过?要不,买张机票回非洲陪陪老爸? 安妮塔的父母是来自布基纳法索的非洲移民,但她出生在哥德堡。她长大后,年迈的父母决定叶落归根,搬回瓦加杜古安度晚年。安妮塔理解父母的做法,但她愿意留在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回到家乡刚两个月,母亲就去世了,长眠在城市北郊冰冷坚硬的黄土里。 父亲一直自责是长途旅行拖垮了母亲的身体。安妮塔留在瓦加杜古,陪了他很长时间。 只要愿意,她可以留下来。没人会把她当外人,她的长相与当地人一般无二。她还可以用流利的法语和当地人——至少是受过教育的人——进行交流。城市的边缘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风沙肆虐的日子里,她躲在父亲的小屋里也仍能感受到从沙漠刮来的风。 这时,她又听到了风声,不过是瑞典冬季呼啸的寒风。没有沙漠的风那么猛烈,却寒沁入骨。 安妮塔起身,拿着杯子回到厨房。 她又想起了弗雷德里克·霍尔德斯。一年前,弗雷德里克的妻子遭遇司机酒驾引发的车祸,不幸身亡。他俩开始约会,弗雷德里克的两个孩子汉纳斯和玛格达慢慢接纳了安妮塔。 她喜欢弗雷德里克。两人关系发展迅猛,越来越有共同语言。 电话响了,是弗雷德里克打来的。 “喂?” “你在干吗?” “没干什么。”她说,心里却想,难道说我正在想你吗……也许真该这样回答。 “你有没有在巴克尔家门外看到过什么可疑的人?” “看来我该搞个望远镜,或者潜望镜。” “别,千万别做傻事!” “你什么意思?” 安妮塔心想,你还经常做傻事呢,倒劝我不要做傻事,真好笑。 “别在巴克尔家附近逗留!” 安妮塔笑了。 “我是认真的。”弗雷德里克说。 “你认为我是需要保护的弱女子吗?” 弗雷德里克没有说话。 “弗雷德里克?” “我不知道。”他說。 “你真是认真的?” “那个人——我是说凶手——很可能会记得曾在巴克尔家门外遇到过你几次。” “你这么说真把我吓到了。” “我只是提醒你小心。” “放心,我会注意的。你不觉得我一直都很小心吗?不过,凶手为什么会单单记得我?他每天见过的陌生人多了,我不过是其中一员。” 她想起了自己在非洲时的生活。对于非洲来说,她是熟悉的陌生人。 “你的外貌会让他记住你。”弗雷德里克说。 “又来了,弗雷德里克!这儿黑皮肤的移民多着呢。” 弗雷德里克笑了,“好吧,希望是我多虑了。” 他停顿了片刻,安妮塔听到外面电梯门打开又合拢的声音,似乎还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平安夜你会……来我这儿吗?”弗雷德里克又开始说道。 “看情况吧。” “最好早点做决定,你知道,玛格达和汉纳斯……” “好的,告诉他俩我会来。” 她仿佛看到话筒另一端的他脸上漾起了微笑,听到他笑着与她道别。 通话结束了,她仍握着话筒站在那儿。这时她又听到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像是穿着一双厚重的鞋子。 门铃响了,“叮咚……” 她看了眼手表,打了一个激灵,想起弗雷德里克刚说过的话。 门铃还在響,就像窗外不绝的风声。安妮塔快步来到大门前,把眼睛贴在猫眼上,却没看到外面有人。 她挂上防盗链,小心翼翼将门推开。门外没人。与此同时,她听到右边电梯启动的声音。奇怪的是,此前她没听到任何离开的脚步声。 安妮塔把门完全打开,没看到任何人。她来不及细想,匆匆套了双拖鞋跑到电梯前,看到指示灯显示电梯正在下行,忙追了下去。下了五层楼梯后,她来到了底楼,看到电梯门正在缓缓闭合。 安妮塔出了公寓楼,没看到街上有行人,地上也没有人离去的足迹。举目四望,夹杂在楼宇间的条条小巷通往不同方向,一幢幢大楼像黑色的幕布挡住了视线,让她无从追踪。 “天哪,看我这个样子,穿着拖鞋和家居裤就出来了,都怪弗雷德里克。”安妮塔极力安慰自己道,“不过是有人走错路了。真是自己吓自己。” 她回到楼上,正好看到房门自动滑回去关上了,而她没带钥匙。 “看我干的傻事!现在怎么办?叫开锁匠还是公寓管理员?” 考虑到公寓管理员成天不见人影,而她只穿了一双拖鞋,她最终选择求助于邻家一对刚搬进来的老夫妇,借用了他们的电话。 弗雷德里克不到20分钟就赶来了。他在尽可能不损坏门的前提下打开了锁,安妮塔不禁暗暗感叹恐怕没什么锁是他开不了的。 下了一夜的雪,雪落在地上,直到第二天也没化。 在前往警察局的路上,埃里克看到自己嘴里呼出来的气成了股股白烟。也许这真是烟,他刚抽完今天的第一支烟。 “我们应该派人监视那栋公寓楼。”当小组成员聚集到齐后,他说。 “已经派了。”组里最年轻的探员拉尔斯·贝延赫姆说。 “是我疏忽了。”埃里克说。 “没这个必要,”安妮塔说,“不过是有人走错了公寓楼。” “你真觉得是这样?”埃里克问。 “真觉得。” 埃里克点了点头。 “不然的话,会是什么呢?”安妮塔接着说。 埃里克又点了点头。见没人接话,安妮塔说:“好吧,那我来说说另一种可能吧。也许那个人是跟踪我来到楼里,出于某个目的想吓吓我或给我一个警告,但不会做出格的事。” “为什么要这样?”拉尔斯问,“藏着掖着不是更好吗?” “谁藏着掖着?”贝蒂尔问。 “当然是凶手。”拉尔斯说。 “还有一种可能。”埃里克说。 “什么?”拉尔斯问。 “是安德斯·巴克尔干的。他按了门铃后就跑了。虽然不能回家,但他熟悉那儿的地形,离开不是难事。”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拉尔斯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埃里克说。 因为公寓被警方封锁了,安德斯先生仍住在酒店里。埃里克给他打了个电话,措辞礼貌地请他来警察局一趟。 安德斯坐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的身体不再颤抖,看不出一点酒精依赖症的症状,手机从他胸前口袋里露出来。警方已经查过手机上的通话记录,四通电话都是安德斯打给妻子的。 “为什么你说你去波多黎各是为了酗酒?”埃里克问。 “什么?” “你说你患有间歇性酒精依赖症,这次外出是为了喝酒,但这不是真的,对吧?” “这……这当然是真的。” “那你讲讲那个星期你是怎么过的。”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我在飞机上喝了三杯威士忌,等下飞机后,一直感到头昏昏沉沉的。”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几次?” “什么事?” “跑去国外酗酒。” “哦……就一次。” “那次你去的哪儿?” “也是去的大加那利岛,不过不是住在波多黎各,而是普拉亚德尔英格列斯。”安德斯摩挲着手机,“怎么……” “在波多黎各时,你每天都待在房间里喝酒?” “差不多是这样,只有想吃东西时才出去,不过我几乎没吃什么……” “有人作证说,在那边看到你很清醒,这怎么说?” “什么?这完全是在乱说……不可能!” “什么是在乱说?” “判断某人清醒还是糊涂是很难的,特别是对……对酒精依赖症患者而言。” 这句话埃里克也跟波多黎各那家酒店主管说过。 “对别人来说也许很难,”主管说,“但我一眼就看得出某人是否喝了酒。” “那反过来你也能看得出某人是否清醒。”埃里克说。 “是的。安德斯先生非常清醒,虽然他伪装得很好,摆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装的。” 埃里克看着巴克尔,后者额头上渗出了颗颗汗珠。 “你为什么要撒谎?”埃里克问。 “我发誓我真没撒谎。” “工作中也没人发现你有酗酒的问题。” “这么说,你们已经去我单位调查过了。谢谢!” “没人注意到你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当然,我不可能让同事知道我是个酒鬼。” 这天晚上,埃里克陪艾尔莎画画。他把自己的手覆在艾尔莎的小手上,以免颜料粘在女儿手上。艾尔莎画得很认真,一边画一边乐。 安吉拉端着两杯热姜酒和一杯饮料走进房间。 “没想到热姜酒喝得这么快,我原以为至少可以喝到圣诞节呢。” “再做点就是了。” “你想变成个酒鬼吗?” 埃里克笑着举起杯子,朝杯里吹了口气,和艾尔莎碰了杯。 等艾尔莎睡了后,他说:“今天我提审了那起凶杀案中死者的丈夫,他可谓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来让我们相信他是个酒鬼。” “哦。”安吉拉应道。 “这种行为难道不是很奇怪吗?不应该相反才自然吗?哪个酗酒者会承认自己是个整天醉醺醺的酒鬼?而这个人,却生怕我们不相信他是酒鬼。” “是不是酒鬼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他这次在圣诞节前出门,找的理由就是酒瘾犯了。如果不喝酒,他去波多黎各干吗?” 今天阳光灿烂,让人恍若置身于加那利群岛。离平安夜只有三天了。 埃里克呼吸着清冽的空气走在上班的路上,点燃一支香烟。 一大早,拉尔斯就带来了新消息。 “我们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发现了这个。”说着,他把一份文件放在埃里克的办公桌上。 埃里克看完后,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我当时也是这个反应。”拉尔斯说。 “这样看来,安德斯有动机了。”埃里克说。 “遗憾的是,他也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埃里克叹了口气,这正是调查徘徊不前的原因。如果安德斯没有不在场证明,那就简单多了。 埃里克把遗嘱又看了一遍。苏珊妮·巴克尔生前继承了父母数百万财产,是个不折不扣的富婆。现在,随着她的死亡,这些财产将落入唯一的继承人安德斯·巴克尔之手。 “对他来说称得上是圣诞大礼包了!”见埃里克抬起头来,拉尔斯说。 “你是说那个还沉浸在悲痛中的男人吗?” “也许他还在震惊中。” “不管悲痛也好,震惊也罢,总之他忘了给我们说这事,也许是受到的刺激太大,还没缓过神来。” “也有可能他不知道。” “问问他就清楚了。”埃里克说。 安德斯先生脸上写满了问号。 “我发誓我不知道這事。”他说。 发什么誓?埃里克想,难道是苏珊妮忘了吗? “这么大的事她竟然没跟你说,你不觉得奇怪吗?”埃里克问。 安德斯没回话。 “难道她是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坐在埃里克旁边的拉尔斯问道。 这个问题极富挑衅性,但安德斯似乎没被激怒。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天哪!”他脸上的表情既悲痛又震惊。 他看着埃里克,似乎想说什么。埃里克耐心地等待着,但最终,安德斯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出去。他们没有拦他,任他去了。 之后,他们去见了遗嘱见证律师皮特·史密特。律师告诉他们,这份遗嘱定于三个月前,安德斯并不知情。 “为什么她会突然改变想法?”这是埃里克关心的问题。 据调查,苏珊妮之前曾打算将财产在死后捐赠给公益组织,不过这个想法没有写成遗嘱。为什么现在她写了一份遗嘱? “我不知道,”律师说,“不过有遗嘱总是好的。” 至少对安德斯先生而言,埃里克想。 “是你建议她这么做的吗?”他问。 “当然不是。” 苏珊妮虽有钱,却没在家享福,仍每天按时上下班,干着辛苦的护理工作。难道她想成为又一个弗罗伦斯·南丁格尔?埃里克想。当然,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已经没办法知道了,安德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最后,埃里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她很孤独,所以寄情于工作。 安妮塔和埃里克正坐在四楼的咖啡厅里。说是咖啡厅,其实只是摆了台自动咖啡机,外加三张桌子和九把椅子。弗雷德里克也是这儿的常客。 西沉的太阳快要坠入地平线下了。埃里克用手遮在额上,挡住斜射过来的阳光,半边脸掩在阴影中,问安妮塔:“你去过加那利群岛吗?” “没去过,”安妮塔换了个坐姿,笑道,“虽然从地理上它属于非洲,但我从没去过。你呢?” “我也没去过,要找个阳光灿烂的地方度假,去太阳海岸就行了。” 埃里克的母亲住在马贝拉西边的努埃瓦安达卢西亚。埃里克早前从没去过那儿,不过近年来他和家人频频造访那儿。也许是因为他和母亲都老了,越发体会到亲情的可贵,想缓和以前生疏的关系;要不就是因为当北方一片冰天雪地时,那儿的气候却仍温暖如春,适合度个小假。 “但安德斯去了那儿……”安妮塔说。 “然后就在这期间,他妻子遇害了。”埃里克说。 “凶手应该是她开门放进来的。” “也可能凶手有钥匙。” “也可能是像弗雷德里克那样,用非法手段开的锁,但没把门弄坏。” “不可能,只要是非法手段,不管多小心都会留下痕迹。” “你的意思是凶手肯定是死者的熟人?” “关系可能比一般熟人还要深一点。” “情人?你怀疑她有婚外情?” “有这个可能。” 埃里克放下手,感觉肩膀僵硬,不禁暗叹岁月不饶人。 “我们要考虑到各种可能性。”他把身子朝安妮塔那方靠了靠,继续道,“你不是说曾看到她跟某个男人在一起吗?现在想起什么没有?” “这个问题现在还无法回答。我正在试图还原那天的记忆。”她又笑了笑,“以前,当遇到有些目击证人不能回忆起案发现场的情景时,我还怪过他们记性怎么那么不好,现在轮到我了。” “也别责怪自己。对你来说,他们不过是两个陌生人罢了。我们每天都要见到很多陌生人,之后也就忘了。你能记起苏珊妮已经很不错了,如果能再回忆起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谁,就更好了。”埃里克安慰她道。 “谢谢。我曾想让画像师把那个人的肖像画出来,但没成功。我闭上眼,却想不起那人长什么样子了。” “如果你看到他,能认出他来吗?” “能。”安妮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过她有些疑惑,“这种情况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奇怪。” “哦。不过有件事让我有点不安。” 埃里克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人应该不知道,我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不仅如此,他也许还不知道你是个警察。”埃里克说。 这天晚上,埃里克继续陪着艾尔莎画画。小家伙越画越好了。安吉拉端着热姜酒和饮料进来了。 “这是最后一杯,喝完就真没有了。”她说。 “那好,”埃里克跟艾尔莎碰了碰杯,“我可以再做点。下次不加丁香,改成肉桂。” 他想象着新配方的味道,“再加一茶匙糖,两厘升干邑白兰地,一点葡萄干,味道肯定更好。” 电话铃响了,安吉拉出去接电话,艾尔莎继续画画。 安吉拉又进来了,“是拉尔斯打来的。” 埃里克走过去拿起话筒,“喂?” 拉尔斯此时正在安妮塔公寓楼外面,隔壁就是巴克尔家所在的公寓楼。同事莎拉·赫兰德手拿相机坐在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汽车里。天气很冷,拉尔斯决定明天无论如何要穿长靴了。 他向埃里克汇报道:“我们盘问了所有进出公寓楼的人员。” “结果怎样?” “所有进出人员,要么是楼里的住户,要么是访客。” “拍了照没有?” “拍了。” “明天让安妮塔看下照片。” “没问题。” “辛苦了。这么晚在外工作还行吧?”埃里克关心地问,拉尔斯则不失时机地调侃了他几句。 埃里克回到客厅时,艾尔莎已经画完了。也许是看到爸爸接电话给了她灵感,她举起手中的画,上面画着一个人站在一个小亭子里,手里拿着话筒。 “电-话-亭。”艾尔莎奶声奶气地说道。 埃里克突感五雷轰顶,脑中浮现出苏珊妮惨死床上的画面。 电话亭,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个?艾尔莎才配得上侦探这个称号。 在前期调查中,埃里克已经查明苏珊妮曾在周四下午和安德斯通过电话。他们调查了安德斯先生入住的那家酒店打进、打出的所有电话,除了所有客房外,还查了酒店酒吧、餐厅打出的电话。 电话比他预想的少得多。不过这也能理解,很多游客度假时不愿与外界联系,而且不少人用的是手机。根据他们的调查结果,除了安德斯先生外,波多黎各没有别人跟苏珊妮电话联系过,而安德斯先生联系她用的也是手机。 周四下午那通电话说了些什么? “就是一般性的问候,没什么特别的。”安德斯曾这样回答他们的询问。 不管警方怎么问,他始终坚持这个回答。 警方还调查到一件事,苏珊妮在周四那天突然换了工牌,没有去上晚班。是因为她病了吗? “不是,”苏珊妮的部门主管说,“她调班是因为另一个护士想外出度假,所以想在圣诞节前上个晚班,这样可在白天补休。苏珊妮没有外出度假的计划,上不上晚班无所谓。对了,就在那周的早些时候她已经调过一次班了。” “电话里她是不是说了调班的事?”埃里克问。 “没有。”安德斯回答。 看到艾尔莎画的电话亭时,埃里克脑中灵光一现,一个想法逐渐清晰起来。他电话联系了酒店主管,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又打了几个电话。 他急促不安地等待着回话。为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走进浴室,用水冲洗着双手。 安妮塔本想听听尼克·洛韦的最新专辑《说服者》来放松一下,却感到体内一股焦虑的情绪越来越强,让她坐立不安。 她眼前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不管怎么努力,却始终看不清楚。她知道,如果能看清这张脸,也许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安妮塔起身关掉音乐,进厨房坐下,草草地翻了一下今天的报纸,又站起身装了一壶水,却没有按下水壶开关。她去了卧室,换上晨袍准备泡一个热水澡。 泡在温热的水里,她身心一下放松了不少。四周一片寂静,安妮塔闭上眼,努力回想一些美好的事。 就在这时,她听到锁响了一下,像有人把钢丝或是万能钥匙戳进了锁孔里,大门随之被打开了,发出吱的一声响。她听到进来的脚步声,接着又是一声。 与此同时,电话响了。 也许是慑于他问话时严肃的语气,回复来得比他想象的快得多。 埃里克拨打了安妮塔的电话,但没人接,于是他联系了拉尔斯。 “刚才有没有人进入公寓楼?” “没有,最近一个小时都没人进出。” “快去安妮塔家!” “什么?” “去安妮塔家,叫上莎拉!你知道她住哪儿吧?” “是的,她住在……” “快去,她现在很危险!让莎拉用无线电呼叫后援!” 埃里克接着给弗雷德里克、贝蒂尔打了电话。贝蒂尔提出了同样的疑问。 “是那个律师皮特·史密特干的。”埃里克说。 “什么?” “就在苏珊妮被害的那个晚上,安德斯从波多黎各打了一通电话给某人。他用的是酒店外面一个电话亭里的电话。猜猜这电话打给谁了?” “皮特·史密特?” “对。” “为什么?” “因为事情很急,安德斯第二天就要回家了。他本来计划在那周早些时候杀害妻子的,但苏珊妮因为临时和同事调班,导致皮特摸进她家却扑了个空。” “然后?” “到了星期四,安德斯在与苏珊妮通话中得知妻子和同事调了班,晚上会在家的消息后,立刻冲到外面的电话亭给皮特打电话。他以为我们发现不了这个。” “你是怎么发现的?” “以后再告诉你。” “但我们有什么证据呢?” “不需要证据。” “我不太明白。” “皮特很快会去找安妮塔,没准他现在已经去了,我们可以在现场抓他。” “他为什么要去找安妮塔?” “因为安妮塔曾经见过他,他认出她来了。” “但他怎么进得了安妮塔的家?” “皮特有安德斯公寓的钥匙。当然,这是安德斯给他的。我刚刚得知,这把钥匙也能开公寓地下室的门,而安德斯和安妮塔的两幢公寓的地下室是相通的,因为这两幢公寓属于同一家物业。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 “这么说……” “通过地下室,凶手可以顺利进入安妮塔所在的公寓楼。” 当安妮塔看清来人的脸时,她一下子认出了这个男人,不由从浴缸里站了起来。 “不,不要。”她想。 她沒和皮特律师打过交道,但她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皮特眼神狂乱,手上握着一根粗绳。 安妮塔惊叫起来,想把来人吓退。她想出去,却发现腿像粘住了似的抬不起来。在浴室灯光的映衬下,男人手上的绳子反射着惨白的光。 莎拉刚上楼,就听到了安妮塔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她毫不犹豫地冲进门,拉尔斯跟在她身后。两人来到浴室门口,看到律师正背对着他们,安妮塔则站在浴缸里一动也不动。 律师大叫一声朝安妮塔扑去,后者身子一偏,莎拉抓住机会射出了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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