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下起了雨,斯迈利后悔没戴帽子出门。他横穿过马路,脚踩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令人心惊的响声。
不远处停着一辆老式MG沙龙牌汽车,亮着边灯。斯迈利觉得有些蹊跷,便上了岔道朝汽车走去。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急忙停下,半转过身,正要本能地抬起胳膊阻挡时,一块石头猛地砸了下来。这凶狠恐怖的一击,几乎打碎他的头。暖融融的鲜血顺着左耳唰唰流淌。他“咕咚”栽倒在地。恍惚中,他感到自己的躯体象岩石一样慢慢裂开,被冲击撕破成碎片,一点点地消失。仅仅几秒钟,最后的知觉已如同一缕轻烟袅袅消散,只有血还在不停地涌出,渗进煤渣铺成的小路……
1.我们永远不关门
出租车里又暖和又安全,斯迈利满意地想着。暖和得就象家里软软的床……床头柜上铃声大作的电话……牛津街……从梦乡中爬起来,在伦敦的街道上徘徊,看见旅馆和剧场看门人的雨伞、装潢精美的果馅烘饼……
汽车拐进剑桥区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斯迈利惊醒般地坐直了身体。他回想起值班员打来的电话。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响在耳畔。
“这儿是值班员,斯迈利。顾问要跟你通话……”
“斯迈利,我是马斯顿。你星期一到外交部访问过塞谬·亚瑟·费南,是不是?”
“是的,我访问过他。”
“因为什么?”
“一封匿名信告发他就读牛津时曾参加共产党组织。安全局授权进行常规调查。”
(费南不会为此而抱怨,斯迈利心想;他该明白这属于例行忠诚调查,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否不太友好,斯迈利,老实告诉我?”
(糟了,费南说不定告到内阁去了。)
“根本没有。这是一次非常友好的谈话。我们两人关系挺好。事实上整个访问十分简明扼要。”
“怎么个简明法?”
“呃,我告诉他不用担心。”
“你说什么?”
“我说他用不着担心。他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宁,所以我这么安慰他。”
“具体讲了些什么?”
“我说无论我本人还是安全局都无权也没有理由怀疑他。”
“就这些?”
斯迈利踌躇片刻。马斯顿今天表现反常,以前他可不这么耐心细致。
“对,就这些。”
“可是费南说你怀疑他的忠诚,毁了他在外交部的前程,说他是那些该死的告密者的受害人。”
“什么?!他一定是完全疯了。他明知道自己没事,还想怎么样?”
“怎么样?他死了。昨夜十点半自杀身亡,留下一封给外交大臣的信。警察打电话给大臣秘书得到允许后看了信;然后通知我们。斯迈利,你对调查有把握么?”
“把握什么?”
“……没关系。马上过来。”
于是,斯迈利花了足足一个多钟头吃了三次闭门羹后叫到一辆出租。他裹着厚厚的大衣伫立在窗前,终于望见汽车射出的两道光柱。这使他联想起德国发生的空袭,心头油然产生莫名的恐惧。
驶入剑桥后,他吩咐司机把车停在离办公室一百码外。这是一来出于习惯,二来利用走路的时间整理一下思绪,应付马斯顿的质询。
他向值勤警官出示过通行证,不慌不忙地上了电梯。
值班员跟他打了声招呼,两人一同走下灯火通明的走廊。
“马斯顿去苏格兰场找斯派罗。现在为这案子由谁负责还争执不休。斯派罗说该特刑部管,埃尔文坚持情报局管,苏瑞区的警察也应有份,乱成一锅粥。来喝杯咖啡吧,虽然与事无补,终究可以松弛松弛神经。”
斯迈利心里庆幸当夜是彼特值班。彼特专门管卫星谍报,头脑严谨,工作干炼,人缘又好。
“特刑部12点5分打来电话。据说费南的妻子昨晚看完戏回家后发现了尸体,大约在10点45分。”
“费南住苏瑞区吧?”
“华力斯登,金斯顿路旁边。警察赶到后在尸首旁的地板上发现留给外交大臣的遗书。负责现场的警官通知警察局长,局长转告内政部执勤官,执勤官又上报外交部政治大员,最后得到批准拆阅,于是好戏开场。”
“接着呢?”
“外交部管人事的头儿找我们要顾问家的电话号码,说费南很能干且一贯忠诚。他绝不允许安全局如此冤枉好人,等等等等……”
“费南确是这样。”
“他怒气冲冲地宣称这种恐吓比盖世太保还恶劣,安全局逼人太甚……我找到号码,趁他继续大喊大叫的时候给马斯顿打了个电话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当时是12点20分。马斯顿凌晨1点左右慌慌张张到了这儿。这回够他向首相解释一番的。”
彼特截住话头,往杯子里倒上些纯咖啡汁,又添了点开水。
“他人怎么样?”他问。
“谁?费南?嗨,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他是个犹太人,家庭保守正统,后来在牛津转而信仰马克思主义。有教养,洞察力敏锐,通情达理;谈吐温文尔雅,从善如流,而且非常有经验。当然告发者也没弄错:他的确曾经加入过共产党组织。”
“今年多大岁数?”
“四十四,不过,看上去要苍老些。”斯迈利眼睛环顾着房间,继续说道:“一张敏感的脸,黑而直的学生头,侧面看就象二十来岁;皮肤干燥细腻,白得没血色;上面的皱纹纵横交错,如同块块井字田。手指非常细……体格结实;是那种沉默寡言,快乐与痛苦都独自承受的人。”
马斯顿这时走进房间,两人站起身。
“喂,斯迈利,这儿来。”他打开自己房间的门,伸出左手请斯迈利先行。马斯顿本人和他布置的挂着19世纪水彩画的房间一样,漂亮,时髦,潇洒。浅灰纯棉领结,永远一尘不染的米色衬衫,正是酒吧女郎心目中的偶像。只是相比之下他那色泽过于鲜亮的外套有失庄重。
“我去见过斯派罗了。很明显这是桩自杀案。尸体已被抬走,除了常规措施外,警察局长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也许一两天内要进行个别调查。大家一致同意对外界封锁消息。”
“我明白。”(你这种状态很危险,马斯顿。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你想找替罪羊,可你想量量我的脑袋是不是合适套进那绳索就大错特错了。)
“斯迈利,别以为我怪你。其实,如果真是安全局局长委派做的访问,责任不在你。你能肯定是局长的亲口命令么?”
“是。我肯定他会证实这一点。”
马斯顿目光锐利地盯着斯迈利,脑子飞快地转着。斯迈利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塞住喉咙。他清楚地意识到马斯顿正千方百计地使自己就范。
“你瞧,调查是免不了的,甚至于对报界保密都很难。我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内政部大臣。”(威胁,看来你还想试试。扣除退休金……解雇……算了吧,我可不愿和你作说谎的同谋,马斯顿。)“斯迈利,我得公事公办。要是有些谈话内容你还没告诉我,现在就说,好让我判断一下它的利害关系。”
“没什么可补充的。文件上写的以及我早些时候汇报的,就这些。会晤气氛融洽随便,弄清这点对你会大有帮助。指控费南的理由其实微不足道——三十年代亲共,对当今局势隐约表示过同情。现在的内阁成员一半都有过类似经历。”马斯顿皱了皱眉。“我到外交部时屋里人来人往不方便,所以建议去外面公园谈。”
“好,继续讲。”
“于是我们去了公园。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干冷的空气令人精神振奋。我们观赏鸭子嬉戏。”马斯顿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在公园待了半小时,几乎一直是费南说话。他人很聪明,有点神经紧张但态度自然,似乎很高兴能把心中的话一吐为快。听完他讲的整个故事,我们到附近一家蒸汽咖啡馆休息。”
“一家什么?”
“蒸汽酒吧。店里供应一先令一杯的蒸汽加压制成的咖啡。我们要了几份。”
“明白了,你是在……在吃喝玩乐的氛围下告诉他部里不打算追究的。”
“正是。那属于我们的工作方式之一,通常不做报告。”马斯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天呵,斯迈利心想,他真是个十足卑鄙的家伙。看到对手正如自己意料中一样诡计落空实在令人兴奋。
“这么说,费南自杀以及那封信对于你完全是突如其来的意外?你一点儿解释都没有?”
“如果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才叫奇怪呢。”
“不知道谁写的匿名信?”
“不知道。”
“你总知道他结了婚吧?”
“当然。”
“我在想,也许费南夫人会为我们提供某些线索。这时候去打扰恐怕欠妥,但在不伤害感情的前提下必须有人跟她谈谈。”
“现在?”斯迈利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马斯顿站在宽大光洁的书桌前,摆弄着漂亮齐全的办公用品——裁纸刀,香烟盒,打火机。他在显示那足足一英寸长的衬衫袖口,斯迈利暗想,并且自我欣赏那双雪白的手。
马斯顿抬起头,脸上充满同情的神色。
“斯迈利,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得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要为首相和内政大臣各呈一份尽可能全面的报告,特别是有关他和……我们谈话之后的思想状况。也许他对妻子提过这件事。我们不奢望什么,可得尽力而为。”
“你打算让我去?”
“人选问题当然由内政部决定。不过目前时间紧迫,你又熟悉内情,所以你责无旁贷,斯迈利。”
“你看何时合适?”
“很显然,费南夫人非同一般。她是外国移民,犹太人。二战时受到残酷迫害。从表面上看,她意志坚强,丈夫的死好象对她打击不大。斯派罗说她同警方十分合作。你去之前,苏瑞区的警察会通知她。我晚些时候与你联络。”
斯迈利转身欲走。
“呃,我说斯迈利……”马斯顿用手拉住他的胳膊,脸上带着平常跟局里大龄女职员说话时的笑容,“斯迈利,你可以完全信赖我。”
嗬,我的天,斯迈利心想;你真是不闲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卡巴莱”酒馆,“我们永远不关门。”他跨出房间。
2.埃尔莎·费南
玛丽德街十五号是座低矮的都铎式房子,孤单偏僻,似乎已废弃。斯迈利推开栅栏门,迟缓地沿车道向前门走去。他透过窗户往室内张望,一心想寻出点人迹踪影却徒劳无功。天气愈发冷起来。他摇了摇门旁的铃铛。
一位五十岁左右、身材瘦小的女人开了门。她的头发特别短,染成尼古丁似的焦黄色。在她虚弱的身体里蕴藏着某种坚忍和勇气;尤其是那张皱缩的小脸,虽然有些扭曲,但却神色严厉;一双棕色的眼睛目光炯炯,流露出令人惊讶的强烈感情。斯迈利不禁心生感叹,这张憔悴的面孔,被很久以前遭受的痛苦和蹂躏所毁坏,被幼年时期的饥饿与疲惫所摧残,在它尚未发育完全时就衰老了。这是一张集中营里的面孔。
埃尔莎·费南向他伸出手——一只干净、枯瘦、粉白的手——“他们打电话问我是否介意,我不知说什么好。请进吧。”斯迈利通报了自己的姓名。
“您瞧,费南夫人,那次会晤根本是很随便的。我认为你丈夫情绪很好,甚至非常高兴此事有个了结。”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可以……”
“可是事实如此:我们甚至没在政府办公室里进行谈话。我到那的时候发现费南的办公室夹在其它两个房子之间,人来人往,所以我们去了公园,后来又到咖啡馆——你看,简直算不上讯问。我甚至安慰他别担心——我是这么告诉他的。我实在不明白那封信……”
“问题不在于信,斯迈利先生。我所指的是他对我说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谈话使他非常不安。星期一晚上回到家,他瘫倒在椅子里,显得很绝望,几乎语无伦次。我给他服了镇静剂,劝他去睡觉。第二天早晨他还在说这件事,一直到死。”
楼上传来一阵电话铃声。斯迈利欠起身。
“对不起,肯定是我办公室打来的。您不介意我去接吧?”
“电话在前面卧室里。”
斯迈利慢慢走上楼梯,心里十分为难:该怎么对马斯顿说呢?
他拿起听筒,机械地瞥了一眼盘上的号码:
“华力斯登2944。”
“这里是电话局。早上好,您预订在八点半的电话。”
“什么?噢,是的,多谢。”
他挂上电话,暗自庆幸抓住这么个逃避窘迫局面的机会。他大略环视了一下房间。这是费南的卧室,简朴而舒适。煤气取暖器前摆着两把扶手椅。斯迈利记起埃尔莎·费南战后曾卧床三年,大概从那以后他们养成了晚上坐在卧室里的习惯。壁炉两边的壁龛上全是书;远处桌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房间的布置有种亲切和令人感伤的气氛。斯迈利胸中顿时第一次充满了为费南之死引起的哀痛。他匆忙返回客厅。
“您的电话,八点半从电话局打来的。”
他停顿片刻,坦率地看着她,可她却扭转身,站在窗前向外眺望。柔弱的后背挺拔肃立,又短又直的头发在天光下映出一个剪影。
猛然间,他的双眼瞪大了。一个念头跳上心头,他本该在楼上卧室里就认识到的念头。这想法简直太不可思议,以至于他的头脑一时无法领会其中深意。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离开电话和马斯顿歇斯底里的问题,离开埃尔莎·费南和她黑暗的房子。离开,并且思考。他机械地说着话:“费南夫人,实在打扰了。我接受您的建议,返回白厅。”
又伸过冰冷瘦小的手,又含混地说些同情的话。他从前厅取过大衣,走进门外初升的阳光里。雨过天晴,冬天的太阳给玛丽德街的树木房屋抹上一层浅浅的润泽的色彩。天空仍是深灰色,大地闪着奇妙的光辉,把它悄悄沐浴着的阳光反射回去。
他缓慢地走下砾石小路回到警察局。脑海中满是凌乱的思绪。他得到了第一条结论:早晨八点半的电话不是埃尔莎·费南预订的。
3.幸运咖啡馆
留守华力斯登的中央情报处官员体格魁梧、仁蔼可亲,凭着一身好本事服役多年,个人生活无可挑剔。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斯派罗手下的探长曼德尔,身材瘦削,狭长脸,说起话来又急又快,每个字好象都从嘴角冒出来。斯迈利私下把他称作猎场看守人——一心维护自己领地,不喜欢外人骚扰。
“有个消息,先生。顾问让你马上给他打电话。”留守官挥动一只大手指了指电话,从大敞着的门里踱出去。曼德尔一动不动。斯迈利象头猫头鹰似的打量了他一会儿。
“关上门吧。”曼德尔轻捷地走过去,悄无声息地推上门。
“我想查一个华力斯登的电话。有可能是打给谁的呢?”
“主管助理。主管本人总是云深不知处,这种工作由助手负责。”
“玛丽德街十五号有人预约了今早八点半的电话。我想知道是什么人预约、在什么时候订的。如果这是长期定点服务,我想了解电话的内容。”
“知道雇主号码么?”
“华力斯登2944。电话用户塞谬·费南。”
曼德尔拿起话筒拨了个零。他一边等回音一边问斯迈利:“你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事,是么?”
“任何人,连你在内。很可能是虚惊一场,要是提起谋杀会……”
曼德尔接通了电话局。“我是华力斯登警署,局长办公室。我们想调查一下……对,当然……待会回电话……警署外线,华力斯登2421。”
他挂上话筒。“聪明的姑娘,”他咕哝一句,凝眸低着头。电话铃响了,他迅速抓住话筒。
“警方正调查一起发生在玛丽德街十八号的盗窃案。我们怀疑案犯利用十五号房作据点观察对面的住宅。你们能查一下最近二十四小时内打给或从华力斯登2944打出的电话么?”
片刻沉默。曼德尔用手捂住话筒,侧头对斯迈利狡黠一笑。斯迈利立即由衷地喜欢上这位新助手。
“她在询问那些姑娘们,”曼德尔说,“还要看看记录簿。”他转回身开始往局长便笺上草草记下几个数字。忽然,他挺直身体向前倚住桌子。
“噢,是的。”他漫不经心的腔调同全神贯注的姿势形成有趣的对比。“我想知道她是几点问的?”……“19点55分……一个男人,是么?那姑娘很肯定?……噢,明白了,好的,这就对了。非常感谢。起码我们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一点也不,你实在太帮忙了……只是个想法,仅此而已……多谢,谢谢你的合作……再见。”他放下电话,撕下便笺揣进兜里。
斯迈利忽然灵机一动:“路南有家不怎么样的咖啡馆。我得吃点早餐,来喝一杯吧。”这时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斯迈利不用想也猜得出一定是马斯顿。曼德尔看了他几眼,好象明白了什么。两人谁也没理睬响个不停的电话,快步走出警察局。
“幸运”咖啡馆是所典型的都铎式建筑,里面充斥着铜制座椅和当地的放浪女子。
曼德尔和斯迈利拣了墙角靠壁炉的桌子坐下等着订菜。曼德尔用古怪的眼光注视着斯迈利:“接线员对那个电话记得很清楚。当时她正要换班——差五分8点,来了个预约今早8点半的电话,是费南亲自打的——那姑娘对此确认无疑。”
“是吗?”
“圣诞节那天,费南打电话祝全体接线员节日愉快,正巧也是这女孩当班。她很感动,两人聊了半天。她肯定昨天订电话的是同一个声音。”
“这根本说不通。他10点半写了遗书,8点至10点半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呢?”
曼德尔提起一个用旧了的公文包。包上没安锁——象个乐谱夹、斯迈利心想。他从里面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斯迈利。“信的副本。上头吩咐给你一个复印件。他们把原本送交外交部,再把另一份副本直接交给玛莱妮。”
“她到底是什么人?”
“对不起,先生。我们只能说玛莱妮,先生。特刑部的规矩,先生。实在抱歉,先生。”
太妙了,斯迈利心想,真是太妙了。他打开文件夹浏览全文。曼德尔接着说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用打字机打的自杀信,头一回见到在信上落时间。不过署名没错,跟警察局挂失单上的一个签名做了笔迹鉴定,完全吻合。”
这封信与那封匿名信一样都是用便携式打字机打印的。信尾有费南整洁清晰的亲笔签名。印刷好的地址抬头下打着日期,再下面是时间:10:30 P、M.
“尊敬的戴维爵士,
经过再三考虑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不能让有生之年在怀疑与不信任中度过。我认识到自己的事业已被毁。我是告密线人的受害者。
您忠实的,
塞谬·费南。”
两人喝着咖啡,好一会儿缄默不语。
“另一件事,”曼德尔打破僵局。
“嗯?”
“他妻子差一刻十一点从剧院回家,是吗?”
“她是这么说的。”
“一个人走的?”
“谁知道。”
“肯定不是一个人。我敢打赌有人跟她在一起,并且往信上打印时间制造伪证。”
斯迈利眼前又浮现出埃尔莎·费南。她的愤怒,她的屈从。用这种方式谈论她,看来很荒唐。不,不是埃尔莎·费南。不是。
“尸体在哪儿发现的?”斯迈利问。
“楼梯下面。”
“楼梯下面?”
“没错。横趴在前厅地板上。手枪压在身下。”
“字条呢?”
“在他旁边地板上。”
“还有什么别的?”
“有。客厅里放着一缸可可茶。”
“我全明白了。费南决定自杀。他让电话局第二天早晨8点半给他打电话。他沏了杯可可茶放在客厅。他上楼从容不迫地打完最后一封信,然后下来对准自己扣动扳机。茶留着没喝。哈,简直天衣无缝。”
“的确。顺便说一句,你不想给你办公室打个电话么?”
斯迈利用模棱两可的奇怪眼光看了看曼德尔,“那就是一个伟大友谊的终极。”他走向有“私人”标志的投币电话,听见曼德尔说道:“这大概是你的口头禅吧。”他笑起来,开始拨电话。
马斯顿要立刻见他。
回到桌边。曼德尔正专心致志地搅拌咖啡,吃一块大圆果子面包。
斯迈利在他身旁站定,“我得回伦敦。”
“这下鸽子群里钻进一只猫。”那狭长脸冷不防转过来冲着他,“是不是?”他一边用嘴皮子说话,一边继续努力对付面包。“如果费南是被谋杀的,谁也无法阻止报界闻风而动。我看马斯顿宁愿他是自杀。不过,我们还得面对现实,不是吗?”
斯迈利拧着眉毛叹了口气。他已能想象出马斯顿的嘲讽和不耐烦地笑着打发他离开的情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又下雨了,细雨霏霏,连绵不绝。斯迈利的身影又出现在玛丽德街十五号的台阶上。
“有件事我还想再问问,费南夫人。非常抱歉再次打扰您。”
“我猜是那个电话;清早从电话局打来的。”
“正是。”
“我料到你会感到奇怪。一个失眠症患者预订早晨的电话。”她试图装出轻松的口气。
“是这样。您常去看戏吗?”
“常去。每二周一次。你知道我是温布里奇剧社的成员,所有的活动都参加。每轮节目上演的第一个周二,我就预订一个固定座位。费南周二工作得很晚,从来不和我去看戏。他只喜欢古典剧。”
“但他也十分欣赏‘柏林人剧团在伦敦上演的剧目。”
她注视他梢顷,忽然展颜一笑——这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一个迷人的笑容,象小孩子般光明。
“恐怕你会认为对电话的解释非常可笑。”她说。“我记性不好,糟透了。有时上商店却忘记要买什么;有时打电话订约会,话筒刚放下就忘得一干二净;有时请人周末做客,客人来了我们却出门了。所以,如果有重要事情,我偶尔会请电话局事前几分钟提醒一下。这就象在手绢上系花结。不过,花结是不会出声的,对么?”
斯迈利凝视着她。他感到嗓子发干,说话前不得不吞咽一下。
“那这个电话是为什么事呢,费南夫人?”
又是一个迷人的微笑:“问题就在这儿。我完全忘记了。”
4.不速之客
斯迈利料到马斯顿会发火,但没料到会发那么大脾气。当他从如大雨倾盆而下的呵斥言语中逃出来后,已是筋疲力尽,心灰意冷。
回到办公室,他在书桌前坐下,心不在焉地翻阅文件。匣子里除了几份政府公函和一封私人信件外空空如也。信封上注明G·斯迈利先生台启,国防部。笔迹十分陌生。他信手拆开:
“亲爱的斯迈利,
我请你明天在马洛的“旋转酒家”共进午餐。请务必于中午一点见面,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你忠实的
塞谬·费南。”
信是手写的,时间为头一天,一月三日星期二,邮戳是白厅,下午六点。
他僵直地捏着信纸,向左歪着头费解地看了好几分钟,然后放下信,拉开桌子的一个抽屉,拿出一张干净的白纸。他在纸上写完给马斯顿的辞呈,连同费南的邀请信一起用曲别针别住,留在敞口文件箱里,又随手按了按召唤秘书的电铃,然后向电梯走去。和往常一样,电梯里挤满了从一层上来的送茶点的手推车。等了一小会儿,他决定步行下楼。走到半路,忽然记起忘了拿雨伞和别的一些零碎东西。没关系,他想,他们会送来的。
斯迈利把车停进车场,坐在位子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雨水四流的挡风玻璃。
他心中怅然颓唐,缓缓地发动车子,掉头回家。晚上出去吃饭。现在刚刚中午,他先要让思想消磨完漫长的下午,然后再到一家高级饭店,为大功告成的凶手——也许是埃尔莎·费南——干杯,感谢她用萨姆·费南的一条命结束了乔治·斯迈利的工作生涯。
他顺路往索隆街的洗衣店取回衣服,最后拐进水畔大道,在距家门南边三幢房子外找到停车的地方。他抱起洗衣店的棕色纸包下了车,费劲地锁上车门,又绕车一周检查每个把手。天空仍飘洒着零星细雨。幸亏察波太太关上了卧室窗户,要不然雨准会……
斯迈利突然间激凌打个冷战。有个东西移进他的客厅。一道光线,一片阴影,一个人形。是错觉?心理作用?还是长期的职业本能通知他?些许细微的感觉和神经,几点依稀遥远的直觉向他发出危险信号。他注意到了。
斯迈利毫不犹豫地把钥匙滑进大衣口袋,踏上前门台阶按响门铃。
房子里一阵猛烈的响声。片刻沉静:渐渐听到坚定沉着的脚步声向门口走来。链锁“哗啦”作响,门栓“咔嗒”弹回,门轻快利落地迎面敞开。
眼前站着一个他从未谋面的年轻人。高大,清秀,金发白肤,三十出头。一套浅灰西装,洁白的衬衫,银色领带。左手随随便便地插在上衣兜里,冷静洒脱。德国人或瑞士人。
斯迈利抱歉地看着他:
“下午好。请问斯迈利先生住这儿么?”
门完全敞开了。瞬间的停顿。
“是。您不进来坐坐么?”
斯迈利犹豫了百分之一秒。“不,谢谢。请您把这个交给他好吗?”他把那包衣服递过去,返身走下台阶,坐进汽车。他清楚那双锋利的眸子一直追踪监视自己;不能回头。他没有再朝房子望一眼,起动车子驶向索隆广场。在索隆街找到车场停好车,他抽出记事本飞快写下七组数字。这七组数字是沿水畔大道停靠的所有七辆汽车的牌照号码。
该怎么办?拦一个警察?无论陌生人是谁,现在很可能已溜之大吉,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他锁上车横穿过马路,闪进第一个空着的电话亭拨通苏格兰场,再转特刑部找曼德尔探长。看样子,可敬的探长在向局长交完差后,已经急不可迫地直奔舒适的养老别墅,憧憬退休的幸福生活了。斯迈利费了半天唇舌才得到曼德尔的住址,又一次发动引擎,在广场内兜了个大圈向阿尔伯特桥方向开去。
十五分钟后,车子过桥上了通往米汉姆的公路。雨水不停地拍打着汽车,斯迈利心急如焚。
5.谎言与鲜血
到达米汉姆时雨还在下。曼德尔正头戴一顶斯迈利生平从未见识过的最稀奇古怪的帽子坐在花园里的树桩上。强健有力的右手握着一柄鹤嘴锄。那帽子前端象澳大利亚士兵的船形帽,但巨大的帽沿低低地从四周垂下,活似一只高耸的蘑菇。他敏锐地打量着斯迈利,稍顷,清癯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他伸出手,“有麻烦。”
“有麻烦。”
斯迈利跟着他沿花径走进雅静舒适的房子。
“起居室没生火——我刚回来。到厨房来杯茶怎么样?”
步入厨房,斯迈利注意到房间出奇的整洁。每样东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仿佛是勤快的家庭主妇的杰作。只有墙上贴的警官日程表破坏了气氛的和谐。他趁曼德尔忙忙碌碌烧水、准备碗碟的机会,准确明白地复述了一遍水畔大道发生的事。听完讲解,曼德尔无言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
“他为什么要请你进去?”
斯迈利眨眨眼睛,有点发窘。“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当时我真有些不知所措,幸亏那包衣服救了命。”他呷了口茶。“我看那包裹蒙不了他。也许他会上当,可我担心,非常担心。”
“骗不过去么?”
“嗯,起码我不会上当。开着福特牌汽车到处送亚麻布衣服?笑话。再说,我问斯迈利是否在家,可又不进去看他一一这准会引起怀疑。”
“他究竟在找什么?想把你怎么样?他以为你是谁?”
“关键就在这儿。我猜他是在等我,但没料到我会去按门铃,一时乱了阵脚。他大概想杀死我,所以请我进去。说不定是从照片上认出我的。”
曼德尔又出神地盯了他片刻。
“够悬的,”他说。
“假设我的推断正确,”斯迈利继续说道,“假设费南昨晚是被谋杀,而我今天又险遭厄运。好家伙,我们可不象干你这行儿的,一天一个谋杀案。”
“这说明什么呢?”
“不知道,不知道。对了,请你帮忙查一下这几辆车,是停在水畔大道的。”
前厅电话铃尖叫,是曼德尔的助手打来的。几分钟后,曼德尔把一张写有七个名字和地址的纸条交给斯迈利。要求查询的七辆车中有四辆注册在水畔大道,可以消除嫌疑。剩下三辆:一辆是从巴特雷萨的亚当父子工厂雇的,一辆属于东伯尔尼泰尔公司的货车,第三辆是巴拿马大使专用车。
“我在巴拿马大使馆有人,不会出问题。他们只有三辆车的编制。巴特雷萨也不远,”曼德尔接着说,“我们可以一块儿去查查。用你的车。”
“当然,当然,”斯迈利连声答应。“我到‘雅谈饭庄订张桌子,咱们去那儿吃饭。”
他们驶进巴特雷萨桥路,临时停靠在一位执勤的警官身边。曼德尔出示了证件。
“斯卡的车房?嗨,其实根本谈不上车房,先生,只是一块场地。他主要经营二手车和废铜烂铁,到那地方的也就这两样东西。你们得顺威尔士王子路开下去直到医院。几座活动房屋之间有一个炮弹发射场,亚当铺上煤渣扩充了一下,很好找。”
“看来你挺了解他,”曼德尔说。
“没法儿不了解,我跟他打过好几次交道。亚当小偷小摸,什么都干,是我们的常客。”
“嗬,是么。他最近犯过事没有?”
“难说,先生。不过你总能在公开赌博场所见到他。亚当差不多够资格了。”
驱车继续前行。隐藏在街灯后面的公园漆黑一片,夺夺渗出萧杀的敌意。
“什么叫够资格?”斯迈利问。
“噢,玩笑话,意思是你犯罪记录多得足可以享受预防性拘禁——好几年呢。他听上去合我口味,交给我吧。”
警官的描述毫厘不爽。炮弹发射场上突兀地站着一排摇摇欲坠的临时营房。车库夹在两所活动棚屋之间。碎砖、煤渣和垃圾遍地。远处房间的灯光微弱地照亮堆在角落里的一些石棉块,木料及废旧钢铁,似乎是斯卡先生为卖废品和进行修缮而特意准备的。两位来客无声地观察了一会儿四周。曼德尔耸耸肩,把两个手指塞进嘴里响亮地打了声唿哨。
“斯卡!”他大喊。没人回答。外间活动棚屋的灯亮了,三、四辆破烂汽车显现出依稀的轮廓。
门开处,一个12岁上下的小女孩站在门槛上。
“你爸在吗,亲爱的?”曼德尔问。
“没。许是在普罗德。”
“行啦,好孩子。谢谢。”
营业时间刚到,普罗德酒吧里还空空荡荡。两人正耐心等待老板,门忽然“咣当”一声巨响,横着闯进来一个肥胖无比的黑衣男人,大摇大摆地把一枚半克朗硬币拍在柜台上。
“威尔夫,”他扯着脖子叫;“快滚出来,有主雇了。你这走运的老家伙。”说完又冲斯迈利一点头:“好啊,朋友。”斯迈利想不出有什么事比对付这号人更可怕的。他把五英镑塞给曼德尔,悄悄出了酒吧。
“你就是斯卡?”曼德尔问。
“朋友,说对了。”
“TR×0891,是你的车?”
斯卡冲着威士忌和姜汁啤酒皱起眉头,这问题似乎很令他难过。
“问你呢。”
“以前是,老爷,以前是。”
“你是什么意思?”
斯卡猛地扬起右手,又轻轻地落下来。“骗子,老爷,大骗子。”
“听着,我要钓的鱼比你想象的大得多。我可没心思跟你开玩笑,明白吗?你的生意,我不插手。那辆车在哪儿?”
斯卡好象开始惦量话的分量。“明白了,朋友。你想打听消息。”
“当——然——是——打——听——消——息。”曼德尔一字一顿地说。
“老爷,时世艰难哪。生活费用,伙计,是一颗上升的星星。情报可是好东西,赚钱的好东西。”
“告诉我谁租了车子,保你不会挨饿。”
“现在我也能吃饱,朋友,我要吃得更好。”
“五块。”
斯卡喝完酒,把杯子重重地放回桌子上。曼德尔起身又替他买了一杯。
“被抢啦,”斯卡说。“我提供车子让租的人自己驾驶,知道吧。带保险的。”
“什么?”
“保险——押金。主雇一天租一辆车。租的时候先押20块,回头他就得付40块,明白么?你开一张比实际数目小的收据,这样一次净赚十多块。知道怎么回事没有?”
曼德尔点点头。
“得,三个礼拜前有个家伙来找我。高个儿苏格兰人,有钱,提着个手杖。他付了押金开走车。打那儿以后连人带车一块儿失踪。抢劫。”
“为什么不报案?”
斯卡停了停,又是一大口酒。他沮丧地看着曼德尔。
“他们会反咬一口的,老爷。”
“这么说是你自己监守自盗?”
斯卡很震惊的样子,随后摆出驯顺虔敬的姿态:“哎,算了,不说什么了。”
“那人租车总填写过表格吧?保险单,收据或别的,在哪儿?”
“假的,全是假的。他留的地址是埃灵,我去找过,根本没有。名字也是假的,还用说?”
曼德尔把衣兜里的钱卷成小卷儿,隔着桌子推给斯卡。斯卡迫不及待地打开,旁若无人地点起票子来。
“我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你。”曼德尔说,“我还知道你的老底儿。要是刚才胡说八道,小心扭断你的脖子。”
还在下雨。斯迈利后悔没戴帽子。他穿过马路,上了斯卡车房所在的便道向汽车走去。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静得出奇。二百码外矗立着巴特雷萨总医院,小而整洁;灯光透过没挂窗帘的玻璃在夜幕中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孤单的脚步踏在潮湿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令人心惊的声响。
他远远地望见斯卡的车场。一辆开着边灯的汽车正停在那儿。斯迈利狐疑地走近它。这是一辆古老的MG沙龙牌汽车,车身原本绿色,后来又被漆成棕色、斑斑驳驳。粘满泥块的车牌反着微微光亮。他弯下腰辨认,用食指摸索号码:TR×0891。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脚步声,他直起腰,半转脸,刚抬起胳膊就遭到迎头痛击。这猝不及防的突袭几乎打碎他的颅骨。暖融融的鲜血顺左耳唰唰流淌。他“咕咚”栽倒在地。恍惚中,他感到自己的躯体象岩石一样慢慢裂开,被冲击撕破成碎片,一点点消失。最后的知觉如同一缕轻烟袅袅飘出体外,只有血还在不停地涌出,渗进煤渣铺成的小路。那袭击者已逃之夭夭,逃得很远,很远……
6.斯卡的故事
沙龙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斯卡正津津有味地喝着不知第几杯酒。曼德尔一把抓住他,斯卡回过头:“哈啰,老朋友,又见面了。来一杯杀死我姨妈的好酒。”
曼德尔不由分说,拉着他穿过马路直奔活动房屋。斯迈利车的边灯在八十码外幽幽亮着。转进车场,那辆MG还停在原地。
“哇,我的天哪,”斯卡兴高采烈,大喜过望地叫起来。“你可算回家了。”
“被偷了,嗯?!”曼德尔厉声说。“被一个家住埃灵手提文明棍的高个子苏格兰人偷了。他把车送回来了,真够义气是不是?看来你误会你的朋友了,斯卡。”曼德尔气得七窍生烟。“边灯怎么开着?打开车门!”
他迅速而彻底地搜查了每个角落:放手套的浅盘、座椅、地板,后窗壁支,一无所获。他把手探进车门上的口袋,摸出一张地图和一个信封。撕开信皮,里面是十张五英镑的旧钞票和一张平整的明信片,写着:“事毕。卖掉。”没署名。
他钻出汽车,攫住斯卡的胳膊肘。斯卡立刻倒退几步:“你有什么事,朋友?”曼德尔柔声细语地说道:“不是我有什么事,斯卡,是你有事。你这辈子碰上的最大的麻烦。策划并企图谋杀,妨害警方行动。还有违反交通条令,偷漏国家税收以及我所知道的十五项指控。你可以在单人牢房的床上独自享受这些指控。”
“听着斯卡,你是个小人物,一心想出人头地。好,现在你已经出人头地了。我担保你得关上十五年。”
“看见那家医院了?有个家伙躺在那儿快死了,是被你的苏格兰人害的。一小时前人们发现他象头猪一样倒在你的车场上鲜血横流。另外的一个在苏瑞区被杀死。还有,你这可悲的蠢货,你是唯一知道他的证人,难保不连你一起收拾,对不对?”
斯卡慢吞吞地走到车子另一边,“上来吧。”
曼德尔坐进驾驶席,关掉顶灯,从里面锁上后座车门。斯卡坐在旁边。
“我在这一带生意不错,”斯卡平静地说,“废品回收也挺赚钱,直到那人突然出现。”
“什么人?”
“慢慢来,好汉,别催我。那是四年前。直到认识他,我才相信真有上帝存在。他说自己是德国人,做珠宝买卖。我知道他来路不正,因为我不是傻瓜,你也不是。我从不问他用车干什么,他也从来不说,可我估计他搞走私,花钱象流水,有气派。‘斯卡,他说,‘你是做生意的。我不喜欢惹人注意。我听说咱俩能做个好搭档。我需要一辆车,不买,只借用。他是外国佬,原话不同但意思一样。‘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好吧,他说:‘我性格内向,需要一辆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的车。斯卡,在你名下帮我弄辆性能好的旧车,妥善隐藏起来。他又说,‘先付你五百块,外加每月维修费二十。以后我用车每天另有红利。不过,我不想别人知道,这就是为什么给你这么多钱,他说。‘为了让你保持沉默。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下着倾盆大雨,我正收拾一辆从宛沃斯开回来的旧出租。我欠人家四十块钱,处境很糟。”
斯卡深吸了一口气,又模样古怪地吐出来。
“他就站在那儿,象个幽灵似的站在我上面。”
“他长什么样?”曼德尔问。
“十分年轻。高个儿,漂亮的小伙子。但冷冰冰的,非常、非常冷。从那天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他从伦敦寄信给我,打印在白纸上,全是什么‘周一晚准备好,‘周四晚准备好之类的。我们合作得很好。我把车停在场子上,加满油,收拾整齐。他从不说什么时候回来,只是在打烊或更晚一会儿开回来,亮着灯,把车锁上,在地图袋里留下几英镑,然后离开。”
“出问题怎么办?比方你被别的事缠住了?”
“有个电话号码。他告诉我可以给他打电话。”
“打给谁?”
“他让我随便起个名字。我选了布朗迪,他似乎不大满意,不过我们一直使这名字。普里罗斯0098。”
“用过电话?”
“用过。两年前我有事去玛格特十天。我想最好让他知道。一个女孩接的电话——听口音也是德国人。她说布朗迪在荷兰,她会转告消息。好在后来我学乖了。”
“噢?”
“我摸到了规律。他每两周出现一次,除一月二月外,每月的第一个和第三个星期二。这次是他头一回一月份来。他通常星期四还车,今天有点例外,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是吧?”斯卡大手里攥着从曼德尔那拿过来的明信片。
“他没有完全失踪过么?很长一段时间?”
“冬天他不来。我刚说过,一月、二月。”
曼德尔把手里那五十块钱扔向斯卡。“别以为没事了。我还会找你。”
斯卡先生好象很有些恐慌。“我真不该多嘴。可要是国家有难总不该坐视不管,对不对,伙计?”
“成了,闭嘴,”曼德尔感到非常累。他取回明信片,下了汽车朝医院走去。
医院没什么消息,斯迈利仍昏迷不醒。通知完中央情报处,曼德尔能做的只有留下地址回家,一旦有消息医院会尽快打电话。经过一番争论,曼德尔终于说服护士小姐拿到斯迈利的汽车钥匙。
7.一线光明
三个星期后,曼德尔获准探视病人。他握着一顶崭新的帽子走进病房,腋下夹着一本书。他把帽子放在床脚,书搁在床头柜上,笑容满面:“给你带来一本书,写蜜蜂的。它们都是些聪明的小精灵,会让你高兴起来。”他挨着床沿坐下。“买了顶新帽子。挺傻气的。庆祝我即将光荣退休。”
“啊,我差点忘了。这下你可以养尊处优了。”两个人相视大笑,而后又默然无语。
斯迈利眨眨眼睛。“你也不是独一份。他们要给我配新眼镜,不让戴旧的了。”他喘了口气。
“你不知道谁袭击了我,是吗?”
“看情况吧。我想是掌握了点线索,可不够。东德钢铁贸易代表团的名字能使你想起些什么?”
“能。他们四年前到这来,跟商务部有联系。”
曼德尔向他描述了与斯卡的一席谈话。“……说他是德国人。斯卡同他保持联络的唯一途径是打普里罗斯的电话。我查过订户,那贝尔塞公园的东德钢铁贸易代表团。我派了一个手下探听消息,那里早已人去楼空,连家俱都没剩,只有一部电话还被割了电线。”
“他们几时走的?”
“一月三号。费南被谋杀的同一天。”他探询的目光投向斯迈利。斯迈利沉吟片刻说:“马上到国防部找彼得·居连姆,哪怕揪着脖领子明早也要把他带来。”
曼德尔拣起帽子走向房门。
“再见,”斯迈利说:“谢谢你的书。”
“明儿见。”
斯迈利躺回床上。他头疼得厉害。
早晨八点半的电话到底怎么回事?这是个最困扰人的问题。
埃尔莎·费南的解释破绽百出,令人怀疑。从那张机警智慧的小脸和完全独立自主的性格上,看不出任何凭据能证实荒谬可笑的健忘症。她本可以推说电话局记错了日期或是串线。费南倒是真有健忘症。这似乎很自相矛盾:一个饱学之士,天才的象棋大师,音乐家和业余哲学家,一个思想深刻的人却患有健忘症。斯迈利不敢想象他把机密文件夹在《泰晤士报》里偷偷带回家的情形。
难道埃尔莎出于慌乱信口雌黄?还是借用丈夫的动机,而实际是费南预约的电话?他有什么事需要提醒——她,又为了什么如此急于掩盖?
塞谬·费南,兢兢业业,自我奋斗,唯一爱好的体育活动是滑雪,每年都在瑞典或奥地利度假六周。他只回过一次德国——四年前,偕妻子同行。
斯迈利认定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把自己和费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的直觉,经验,第六感官告诉他不用钥匙开门而去按门铃,并没能警告他黑夜中站着一个杀人犯。
访问的确非常随便。公园里散步,咖啡馆中闲谈,能说明什么?一个外交部官员兴致勃勃地与一个不知名的矮个子说话……除非这人对那第三者并非不知名!
斯迈利灵机一动,顺手拿过一本书在扉页上写:假设如下结论成立:杀害费南的凶手和袭击斯迈利的人有关。费南死前与斯迈利有过什么联系呢?
1.一月二日星期一访问前,我与费南素未谋面。
2.一月二日我独自一人坐出租前往外交部。任何人,包括费南在内事先不可能得知谁负责此事。
3.访问分两部分:首先在外交部,没人注意我们;然后到外面大庭广众之下。
接着?没有什么了,除非……
对,只有这种可能:除非看见我们的那个人不仅认识费南,也认识斯迈利,并对两个人共同出现感到极度担忧。
为什么?斯迈利在哪方面具有危险性?他猛地睁大眼睛。当然只有一个方面——做为一名安全局官员。
他放下了铅笔。
谁,是谁看见了费南和斯迈利。这人必须认识斯迈利。也许是外交部的?也许是费南在牛津的同僚?他发现了斯迈利,生怕费南已经背叛组织,决定趁斯迈利没写报告前先干掉以绝后患。这解释倒说得通,可埃尔莎为什么撒谎,匿名信,八点半的电话……谁?到底是谁?
8.清理
“带来啦,”曼德尔咧着嘴笑呵呵地把彼德·居连姆让进病房。斯迈利身穿蓝色住院病服半靠在枕头上,头发乱蓬蓬的,额头上的绷带还隐隐显出暗红的血迹。
沉闷良久,斯迈利开口说道:“我说彼得,曼德尔肯定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能谈谈东德钢铁贸易代表团么?”
“纯洁得象天上的雪花,老伙计。他们只有三个男人和一个打杂的。总部设在汉普斯蒂德某个地方。不清楚来此原因,但他们四年间干得挺红火。”
“这些人从事哪种贸易?”
“谁知道。最初似乎想跟商务部接洽,打破欧洲钢铁壁垒,没成功。于是改行经营机械用具及制成品,交换工业技术信息。”
“都是些什么人?”
“呃——几个专家——某某教授和某某博士——三、两位姑娘和一个伙计。”
“伙计是谁?”
“不知道。管跑腿的年轻人吧。部里已经记录在案,我会告诉你详细内容。”
“希望不太麻烦。”
“哪儿的话。”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事实上,”居连姆清了清嗓子,“最近美国人刚破获一起间谍案,我们初步掌握了一些东德情报机构的情况。”
“说说看。”
“嗯,比如工作规矩——禁止在公共场合见面,避免定期接头,会面时间不要安排在整点而要提前二十分钟什么的,还有联络暗号——全是进行基本伪装的常用把戏。一名联络员手下有三四个人,一个组长可以控制十五个人。他们从来不为自己制造假名。”
“这怎么可能?他们当然需要化名。”
“这帮人让雇员替他们任选一个名字。别出心裁的玩意儿——”他忽然打住话头,吃惊地看着曼德尔。
曼德尔已经靠在椅子里睡着了。
居连姆换了个姿势以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犹豫半天不知是否可以抽烟,最后终于抵御住了一根香烟的诱惑。
“怎么样?”斯迈利急切地问。居连姆已知道斯卡的供词。
“情况吻合。不过未知数依然很多。如果布朗迪是情报员,据我的经验他以商业代表团作掩护实在不寻常。”
“你说过代表团四年前来到这儿。”一觉醒来的曼德尔精神十足,“布朗迪第一次去见斯卡也是四年前。”
好一会儿,没人出声。
斯迈利忽然激动地说:“彼得,这有可能,不是么?我是说假如他们需要的话,可能以某种名义建立一个谍报站。”
“是呀,如果他们的行动规模很大。”
“就是说在这儿安插了一个高级间谍?”
“完全正确。”
“假定这个人的确存在,那他们在贸易伪装下设立一个谍报站,只为配合这名间谍的行动吗?”
“可以。但是,斯迈利,你的推测过于胆大。如果这名间谍受国外派遣,由一名情报员提供服务及个人安全保护,而情报员又控制代表团,这将是最严重的集团间谍案。”
“我倒没想那么远,可意思差不多。现在我坚信这间谍网中有一位十分出色的高级特务。”
曼德尔插进一句:“这个间谍——他会和代表团直接联络吗?”
“当然不,”居连姆说。他很可能安排好与别人接头的紧急办法——一个电话号码什么的。”
“具体怎么做?”
“方法各种各样。比如错误号码系统。你从公用电话亭拨一个号码找乔治·布朗,对方说乔治·布朗不住在那儿,于是你道歉并挂上电话。时间、地点预先商量好——要传达的信息就包含在你要找的人名里。”
“代表团还干些什么呢?”斯迈利问。
“难说。也许是付钱给间谍,安排递交情报的场所。负责人会为间谍拟订所有情况并通过联络员告诉他自己扮演的角色。他们主要采用苏联情报网方式,连最细微的末节也由上头控制。”
一阵沉默。斯迈利看看居连姆又瞧瞧曼德尔,眨眨眼说:“布朗迪一月二月不找斯卡,是不是?”
“不找,今年是个例外。”
“费南一月二月总外出滑雪。今年也是他四年来头一回例外;而布朗迪每月第一个星期二用车。”
“这是埃尔莎·费南去戏院的时间。她说费南周二一般工作到很晚。”
居连姆站起身。“我会查清楚的,乔治。再见,曼德尔。今晚也许给你打个电话。我们现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不管怎么说,知道总比不知道强,对吧?”他握住门把手。“顺便提一下,费南的遗物——钱夹、日记等等在哪儿?”
“可能在警察局,”曼德尔答道。“等待检查结果。”
居连姆站着想了会儿,“乔治,想要点什么?”
“没什么,谢谢——呵,对了,有件事。”
“噢?”
“能不能让刑事部别老盯着我?他们已找过我三次。把这事保密起来,划归情报局管,怎么样?”
“好,我尽力而为。”
“我知道有些难办,彼得,因为我——”
“噢还有个令你高兴的消息。我让人把费南的遗书和匿名信做了比较鉴定,发现是用同一台机器由不同的人打出来的。不同的压力和空行,却是完全一致的字母印模。明儿见,老伙计。好好休息。”
居连姆关上门,空荡的走廊里响起清脆的脚步声。
曼德尔不紧不慢地卷起一支烟。
“啊呀,”斯迈利惊奇地张大了嘴,“不怕护士骂你?”
曼德尔得意地一笑,摇了摇头,“护士不在。”他用薄薄的嘴唇叼起香烟,掏出打火机取下盖子,用被烟熏黄了的拇指打着火苗,迅速拢起双手把火焰凑近烟头。这是在狂风中执行任务时留下的习惯。
“我说,你是破案行家。”斯迈利说,“案子进展如何?”
“一团乱麻,没头绪。”
“为什么?”
“到处是没头的线索。缺少警署正规调查,没有指挥。好象代数。”
“代数跟这有什么关系?”
“你得证明你需要证明的东西,找到常数。她果真去了戏院?单独一个人?邻居听见她回家了吗?如果听见了,是几点?费南星期二真的工作得很晚么?费南太太是有规律地每隔两周都上剧院么?”
“还有八点半的电话。帮忙替我查一查。”
“那个电话是刻在你脑子里了吧?”
“确实。这是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我考虑再三毫无结果。费南很守时,经常比其他人早到外交部。我查过火车时刻表,他只可能搭乘早上8∶45,9∶08或最晚9:14的火车。8:45那趟车是9∶38到站——他喜欢提前一刻钟上班。这样推算,我原来判断有误,他再迟也不可能8点半才起床。”
“说不定他有喜欢听电话铃声的癖好。”曼德尔调侃一句。
“还有信。”斯迈利沉思着说。“不同的打字者,却是相同的机器。除去凶手,只会有两个人用过打字机:费南和他妻子。如果假定费南打了遗书,那只可能是埃尔莎打的匿名信。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斯迈利不禁感到心力交瘁,好在曼德尔已起身告辞。“去干吧,找出你的常数。”他从钱包里拿出些钞票递过去,“钱总是有用。”曼德尔也不推辞,接过钱走出病房。
斯迈利一下子倒回枕头上。他的头发疯似的一跳一跳地疼,热辣辣的。想按铃叫护士,又怕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再来找他。渐渐疼痛缓解了,他隐约听见外面救护车尖利的呼啸。“也许他喜欢听铃声,”他含糊咕哝了一句,沉沉入睡。
走廊里争吵的声音惊醒了斯迈利——护士高声阻拦,杂乱紧迫的脚步,曼德尔心急火燎地争辩。门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气流冲开,屋里顿时灯光刺眼。他惊愕地坐起身,看了眼手表:凌晨差一刻六点。迷迷糊糊中,曼德尔对他说话,几乎是喊叫。他在说什么?巴特雷萨桥怎么了……水上警察……昨天失踪……他完全清醒过来。亚当·斯卡死了。
9.圣母与乐谱夹
斯卡之死令曼德尔忧心忡忡。他让斯迈利保证出院后不再回水畔大道。幸运的话,凶手已认为他死了。斯卡的死证明了一件事:凶手还在英国,还在急于杀人灭口。“等我伤痊愈后,”斯迈利昨晚曾说过,“我们必须引蛇出洞。先扔些诱饵。”曼德尔知道诱饵是谁:斯迈利。如果他们分析的作案动机正确,还应有另一个诱饵:费南太太。实际上,曼德尔已把她列入了死亡名单。他为自己的冷酷而羞愧,连忙把思想转移到斯迈利身上。
温布里奇的瑞泊特剧院正门上了锁,曼德尔沿砖砌拱廊绕到建筑物侧面。一扇粉笔注明“后台”的绿门敞开条缝,门里贴着“推”的字条。没有门铃,一股极淡的咖啡香味从黑暗的绿漆走廊里飘出来。曼德尔跨进门槛走下通道。在通道尽头有一段金属扶手的石制楼梯伸向另一扇绿门。咖啡味更浓了,同时伴有清晰的说话声。他推开门。
“很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我想问问有关成为剧社主雇和加入俱乐部的事。”
“啊哈,原来如此。太好了,”一个女人说着,站起身走近曼德尔;“真是太好了。”她把他的左手放进自己的两只手里紧紧握着,后退几步,伸直双臂。这是女主人公的动作——麦克白夫人迎接邓肯。她侧着头愉快地笑着,仍旧握着他的手,拉着他走向后台对面,穿过一扇门进入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房间里堆满了旧海报和节目表,化装油彩,假发以及花里胡哨的各色戏服。
曼德尔点出五英镑放在桌面上。
“现在,”曼德尔说,“请告诉我,你们如何保存订户名单?加入俱乐部有什么优惠?”
“呃——我们每天上午十一点整在舞台上供应淡咖啡。俱乐部成员可以于十一点到十一点四十分的排练休息时间与演员交往。他们用什么付会费都行,但入口处控制严格,只许会员进入。”
“不错。”
“你大概会对这个感兴趣。我们早上接待的来客似乎都是些同性恋者或慕男狂。”
“嗯哼。还有什么?”
“我们每两周换一次上演剧目。会员可在每轮演出时预订某一天的位子,比如第二个星期三。我们总在一个月的头一个和第三个星期一开始轮回演出。戏在七点半开场,预订票保留到七点二十。售票处的女孩每卖出一张票就划掉位号。俱乐部订票用红笔注明。”
“是这样。这么说假如有个成员没有按约前来,记录上会有所标记。”
“除非票卖掉了。”
“当然。”
“演出第一周不常满座。我们缺少便利条件。”
“对对,我知道。你们旧的预约表留底儿么?”
“有时候留,为了结帐。”
“一月三号星期二的还在么?”
她打开一个小橱取出一札打印的座次表。“到底是谁引起你这么大兴趣?”奥里尔夫人问,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分类帐。
“小个子黄发白种女人,大约四十二、三岁,名叫埃尔莎·费南。”
奥里尔翻开帐本。曼德尔大大方方地从她肩头窥视,毫不觉有偷看之嫌。俱乐部会员名单工工整整地写在左首栏内,旁边用红钩表示交纳会费与否。右首栏是一年中预订座位情况。共约80个会员。
“名字听上去不大耳熟。她在哪儿?”
“不知道。”
“瞧这儿。玛丽德街,华力斯登。玛丽德街!——我问你来着。现在咱们看看。后排末尾的座位。真奇怪。座号R2。天知道她一月三号来了没有。估计查不到底子了,虽然我从不扔掉任何东西,但事物会自行消失,不是吗?”她从眼角溜着曼德尔,惦记着那五英镑是否到得了手。“你听我说,让咱们问问‘圣母”。她向门口走去,“费南……费南……慢着,我敢打赌我听过这名字。不知为什么,该死。啊,想起来了——乐谱夹。”她打开门朝舞台喊了一嗓子。”圣母在哪儿?”
过了几分钟,一个又高又壮的姑娘回来了。亚麻色头发,粉脸蛋儿,相当漂亮。
“这是伊丽莎白·培珍。她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亲爱的,我们想找一位费南太太,是会员。能告诉我点关于她的事吗?”
“噢,这还用说,卢多。”她一定以为自己嗓音甜美。她冲曼德尔歪头媚笑着,不停地绞着手指。曼德尔短促地点点头。
“你认识她么?”奥里尔夫人问。
“噢,这还用说,卢多。她是个音乐迷,每次都带着乐谱夹。她又瘦又古怪,简直没治了。是个外国佬,是不是,卢多?”
“怎么古怪?”曼德尔问。
“哎呀,上次她为了旁边的座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那是俱乐部预订的,可你瞧,已经过二十分钟了。我们刚开始童话剧演出,成千上万的人想订票,于是我把票让出去了。她没完没了地说他一定会来,因为他每回都来。”
“他来了么?”
“没有。我把票卖了。她一定气得够呛,因为第二幕刚结束她就走了,还忘了拿乐谱夹。”
“她认定会出现的这个人,”曼德尔说,“对费南太太友好吗?”
卢多·奥里尔向曼德尔使了个眼色。
“天哪,我想是的。他是她丈夫,不是么?”
曼德尔注视了她一分钟,笑了:“难道不能给伊丽莎白找把椅子吗?”
“嚯,谢谢。”圣母说着,一屁股坐在一把和侧幕里那把一模一样的镀金椅子边上。她把红润丰满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向前倾着身体,不住地笑,为自己成为瞩目的中心人物而得意。奥里尔夫人憎恶地盯着她。
“是什么使你以为他是她丈夫,伊丽莎白?”曼德尔的话音中露出一种锋芒。
“呃,我知道他们不是一块来,可是他们的座位远离众人,又单独在一起,所以我觉得他们是夫妻。再说,那男的也带一个乐谱夹。”
“明白。伊丽莎白,那天晚上你还记得什么?”
“噢呃,好多呢。你瞧,她提前离开,让我觉得很不安。后来,她又打来电话。我是说费南太太。她报了名字,说提早离开,忘记拿乐谱夹,票也丢了。口气挺吓人。她好象在哭。我听见电话里有个声音,后来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有人会顺路来取乐谱夹。我说当然可以。半小时后来了一个男人。哇,长得真帅,又高又漂亮。”
“我知道了,”曼德尔说,“非常感谢,伊丽莎白,你帮了大忙。”
“啊,这没什么。”她站起身。
“顺便问一下,”曼德尔说。“取乐谱夹的男人和坐在她旁边的是同一个人么?”
“当然啦。天哪,真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
“你跟他说话了吗?”
“噢,只是‘在这、‘给你之类的话。”
“他有什么口音?”
“外国人。象费南太太的口音——她是外国人,是吧?那么爱大惊小怪——外国人脾气。”
她朝曼德尔笑了笑,等了一会儿,然后象漫游奇境的艾丽斯一样走出去。
“母牛,”奥里尔看着关上的门骂了一句。她把目光又转向曼德尔。“我说,你大概得到了价值五镑的消息吧。”
“正是,”曼德尔答道。
10.梦想
又是一个阴沉的下午。斯迈利、彼特和曼德尔围坐在桌旁。桌上散着几张照片,一张是取埃尔莎乐谱夹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企图杀死斯迈利的凶手照片,他叫乌恩特;另一张微微有些发黄,是一位面容清秀高贵,有着饱满光洁的额头和茂盛而桀骜不驯的黑发的青年。他就是斯迈利以前的学生、此时的德国钢铁贸易代表团的负责人——迪亚特。
斯迈利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忧虑。
“现在我们怎么办?”曼德尔问。
“去华力斯登。”
她打开门,一言不发地愣着注视了他片刻。
“你可以事先通知我你要来。”
“可我觉得不告诉你更安全些。”
她又沉默。最后好象费了很大劲儿才说出一句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能进去么?”斯迈利说。“时间不多了。”
她显得憔悴衰老,缺乏活力。她把他引进客厅,软弱无力地打了个请坐的手势。
斯迈利递给她一支烟,自己也拿了一根。她立在窗前。他注意到那急促的呼吸,高热的眼睛,知道她儿乎失去自控。
他开始说话,声音柔和亲切。对埃尔莎·费南这无疑是渴望已久的声音。娓娓道来,不可抗拒,给予她勇气,充满同情、抚慰和安全感。她渐渐离开窗口,支着窗框的右手忧郁地滑下,屈服似的落到体侧。她在他对面坐下,双眼依赖地望着他,好象情人的目光。
“你一定孤独得很,”他说;“没人能永远承受下去。这需要勇气。一个人孤军奋战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们永远不会理解,对吗?他们永远不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卑鄙的谎言和欺骗,隔绝于正常人的生活。他们以为你可以依赖他们的信仰生存——旗帜和进行曲。可你需要一种不同的寄托,尤其当孤独袭来的时候。你被迫去恨,但持久的憎恨需要勇气。而你被迫去爱的东西又如此虚无缥渺,如此遥远模糊,因为你不是其中一分子。”他停下来。很快,他想,很快你的精神支柱就会垮掉。他祈盼她接受目己,接受自己的安慰。他凝视着她,很快她就会崩溃。
“我说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交叠双手放在裙摆上,盯着地板。他看见她黄色头发的黑色发根,心中疑惑为什么要把黑发染黄。她好象完全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一个月前的那天早上,我离开你回家。一个男人想杀死我。晚上,他差点儿就成功了——打了我的头三、四下。我刚从医院出来。接着是他雇车的车主。水上警察前不久在泰晤士河里打捞上车主的尸体。没有暴力痕迹——只是灌满了威士忌。警察们弄不明白——他已有好几年不到河边去了。看来,我们正和一位技艺娴熟的人打交道,不是么?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他显然要把所有能使他与塞谬·费南扯上关系的人干掉,包括他妻子。然后就是瑞泪特利剧院年轻的金发姑娘……”
“你在说什么?”她幽幽低语;“你想告诉我什么?”
斯迈利突然想伤害她,想摧毁她的最后一丝信念,象对待仇敌那样杀了她。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象幽灵一样使自己处于绝望,一直使自己变得无知和软弱。
“你以为自己在玩什么把戏,你们俩?你以为可以跟他们的强权调情,付出一点儿而不付出全部?你以为你可以左右局面一一掌握你在他们手中的地位?你在做什么梦,费南夫人,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梦?”
她把脸埋进双手,他看见泪水从指缝中流出。她的身体由于剧烈的啜泣而抖擞,压挤出断续的话语。
“没有,没有梦。我对他没有梦。他有一个梦,是的……一个伟大的梦。”她绝望地哭起来,而斯迈利,愧喜参半,等待她重新开口。猛地,她扬起头直视着他,泪水仍旧涮涮流淌。“看着我,”她说;“他们给我留下了什么梦?我梦想一头长长的金发,可他们剃光了我的头。我梦想有一个美丽的身材,可他们用饥饿摧残了它。我已经目睹过人类的丑恶,怎么还会相信人类的美梦?我对他说,说过一千次;‘不要清规戒律,不要空洞的理论,给人们爱的权利,不要让他们制造口号,否则悲剧将重演。我就这么告诉他。我们争执了无数个夜晚。可是不,这小男孩一定要做他的梦。如果有个新世界需要创造,塞谬·费南一定要创造它。我对他说,‘听着,我说:‘他们给了你一切,一个家,钱和信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我是为了他们好。我是在救治病人。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他是个孩子,斯迈利先生,他们把他变成一个孩子。幼稚,任性。”
他不敢插话。
“五年前,他认识了迪亚特。在滑雪小屋。弗雷塔格后来告诉我们,这是迪亚特精心安排的——迪亚特的腿根本不能滑雪。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弗雷塔格也不是真名。费南说弗雷塔格就象鲁滨逊·克鲁索的星期五。迪亚特认为这十分有趣,以致后来我们从不说迪亚特而叫鲁滨逊先生和弗雷塔格。”她忽然停住,向他凄然一笑:“对不起,我有点糊涂了。”
“我懂,”斯迈利说。
“那姑娘——你刚才说她怎么了?”
“她活着。不用担心。接着说吧。”
“费南喜欢你,你知道。弗雷塔格想杀死你。为什么?”
“因为我的第二次拜访。问了八点半的电话。是你告诉弗雷塔格的,对不对?”
“噢,上帝。”她低呼,用手掩住嘴。
“你给他打了电告,我刚走就打了?”
“是的,我很害怕。我想警告他,让他和迪亚特赶快离开,别再回来,因为我知道你会发现一切。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最终会发现的。他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他们害怕,因为他们知道我没有梦,我只要塞谬,只要他平安幸福。他们利用了这点。”
斯迈利觉得头飘移不定地抽动。“所以你马上给他打电话,”他说。“你试了普里罗斯的号码,但没通。”
“是的,”她含混地说。“是的。不过两个号码都是普里罗斯。”
刘辉煌
(插图:刘辉煌)
“你就打了另一个号码,应急的……”
她游荡着回到窗前,突然显得精疲力竭,脚步跟跄。现在,她看上去似乎轻松了一些。
“是。弗雷塔格十分擅长制订应急措施。”
“另一个号码是什么?”斯迈利追问。他急迫地看着她呆呆地望着漆黑的花园。
“你干吗要知道?”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侧影。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利刺耳。
“我说那姑娘没事。你我现在也都活着。可是,不意味着这能维持长久。”
她恐惧地转过身,睁大一双眼睛,点点头。斯迈利捉住她的手臂拽向椅子。他本该给她弄杯热咖啡。她麻木地坐下,几乎有点精神分裂的样子。
“另外的号码是9747。”
“地址一一有没有地址?”
“没有。只有电话。电话。没有地址。”她不自然地重复着。斯迈利起了疑心。一个火花忽然迸发出来——他记起自己以前和迪亚特的联络方法。
“费南死的那天晚上,弗雷塔格没跟你见面,是不是?他没去剧院?”
“没有。”
“这是他首次失约,不是么?你惊慌失措,提前离开。”
“不……是,是这样,我慌了神儿。”
“不,你没有!你提早走,是因为你必须,这是安排。为什么早走?为什么?”
她用手捂着脸。
“你还在发疯么?”斯迈利咆哮起来。“你以为还能收拾残局么?弗雷塔格会杀死你,杀死那姑娘,杀,杀,杀。你想保护谁,一个女孩还是一个凶手?”
她呜咽着,什么话也没说。斯迈利在她身边蹲下,继续喊叫。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提前离开,好吗?我告诉你我怎么想的。那是为了赶上从温布里奇发出的最后一班邮差。他没来,你们没能交换票据,是吧?所以你遵守协议,把票据寄给他,并且你知道地址,不是写下来而是记在脑子里。永远记住:‘假如出现意外,假如我不能去,这是地址:难道他没这么说么?一个永远不能说出的地址,一个永远被遗忘和记住的地址?对不对?告诉我!”
她立起身,头扭向一边,走到桌旁找出一张纸和一杆铅笔。眼泪依然不停地滑过面颊。她从一种挣扎于极度痛苦之中的呆滞迟缓地写下地址,手瑟瑟颤抖,每写几下就几乎停止不动。
他拿过纸条,从中间小心翼翼折好放进钱包。
现在可以给她沏杯茶了。
“我无法阻拦他。你知道费南最古怪在哪儿?他所说所做的一切都由来已久。除此之外只有诗歌。他太死心眼儿……”
“……所以你帮助他。”斯迈利接了一句。
“是的,我帮助他。他需要帮助。他是我的生命。”
“我明白。”
“那是个错误。他很幼稚,你知道,他象小孩子一样丢三拉四。爱面子。他决心去做却做得一塌糊涂。他不会象你这样思考问题,全然不会。这是他的职责。他知道这个就够了。”
“开始非常简单。有天晚上,他带回家一份电报草稿给我看。他说:‘我想应该让迪亚特看看——就这样。我不敢相信——相信他是间谍。逐渐我认识到了。他们开始要特殊的东西。我从弗雷塔格那儿带回的乐谱夹开始盛放指示,有时是钱。我对他说:‘看看他们给了你什么——你想要吗?我们不知怎样处理钱,后来把绝大部分扔掉了。我不知为什么。那年冬天我告诉迪亚特时,他非常生气。”
“哪个冬天?”斯迈利问。
“同迪亚特在一起的第二个冬天——1956年,在匈牙利。我们1955年一月碰上的他。当费南让我把东西交给弗雷塔格时,我简直要疯了。我冲他喊:‘你看不出这是相同的吗?枪,战争,街道上奄奄一息的儿童?只不过改变了一个梦。你会这样对待德国犹太人吗?如果是我躺在贫民窟里,你会让他们这样对我?他不听:‘不,埃尔莎,这不一样。于是我继续交换乐谱夹,你理解么?”
“不知道,真的。我想,我也许能。”
“他是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我在保护的实际是我自己。天长日久,我成为它的一部分,终于陷得太深……以后你都知道了,”她放低声音,“有几次我很高兴,世界好象为塞谬的事业而欢呼。新德国没给我们留下好印象。老名字重新露面。这些名字曾使我们在幼年饱受惊吓。可怕的傲慢自负又回来了,老调重弹。费南也觉察到这点,不过,感谢上帝,他没看到我以前看到的一切。
“我们那时在德累斯顿的一个集中营。我父亲瘫痪了。他有烟瘾,我用集中营里能找到的任何一点垃圾卷烟——只为了安慰他。一天,一个守卫看见他抽烟,就哈哈大笑。其他人来了也哈哈大笑。父亲用瘫痪的手夹着烟。烟头烧到了手指也不知道。
“是的,他们重新武装德国人,给他们钱和军备。有时——只那么一小会儿——我为塞谬从事的工作感到高兴。你知道,我们是犹太人,所以……”
“我明白,我明白,”斯迈利说:“我曾目睹过一些。”
“迪亚特说你知道。”
“迪亚特说过么?”
“说过。对弗雷塔格说的。他告诉弗雷塔格你很聪明。你战前曾经骗过了他,很长时期后,他才醒悟。他说你是他见过的最优秀的人。”
“弗雷塔格几时跟你讲的?”
她盯了他好长时间。他从没见过比这更绝望、更悲痛的脸。他记起她说过的一句话;“我的悲哀已经死了。”他现在理解了,并从她声音里听到了:
“怎么,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杀死我丈夫的那个晚上。”
“真是个大笑话,斯迈利先生。就在塞谬为他们尽心尽力做了这么多,送出不计其数的乐谱夹之后,他们被自己吓怕了、杯弓蛇影。恐惧使他们变成野兽,毁灭了自己一手造就的人物。
“塞谬总说:‘他们将胜利,因为他们明白;其他人将消亡,因为他们不明白:人会为了实现梦想而奋斗终生。可我知道他们的梦想,知道它会毁了我们。还有什么能幸免于难呢?”
“这么说,是迪亚特在公园看见了我和费南?”
“对。”
“他就以为——”
“是。以为塞谬背叛了他,命令弗雷塔格杀死塞谬。”
“匿名信呢?”
“不知道。也许是塞谬办公室里认识他的人写的,要么是牛津的人。塞谬自己也不清楚。”
“可自杀遗书——”
她看了他一眼,差点又哭出来。她垂下头:“我写的。弗雷塔格买了纸,我写了信。签名早在上面。塞谬的签名。”
斯迈利走过去,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忽然暴怒地拧过身,厉声尖叫:
“把你的手拿回去!你以为我不属于他们就属于你吗?滚开!去杀死弗雷塔格和迪亚特,继续这场游戏,斯迈利先生。可别以为我会站在你一边,听见没有?我是无家可归的犹太女人,是块无主的土地,是你们玩具士兵的战场。你可以踢我打我,听见吗,可永远、永远别碰我,永远不要对我说你很抱歉,听见吗?现在滚出去!滚出去杀人吧?”
她坐在那儿,发冷似地哆嗦着。他走到门边回过头。她的眼中没有眼泪。
曼德尔正在汽车里等他。
11.塞谬·费南:一个不合格的间谍
午饭时,他们回到米汉姆。彼得·居连姆正靠在驾驶座上耐心地等待两人。
“怎么样,孩子们,有何收获?”
斯迈利从钱包里掏出纸条给他。“还有个紧急号码——普里罗斯9747。你最好查一下,不过,我看希望渺茫。”
彼得转眼进了客厅拨电话。曼德尔在厨房忙忙碌碌,十分钟后捧着一个装满啤酒、面包、奶酪的托盘出来。居连姆回到客厅沉默无语地坐下,神色忧虑。“我说,乔治,”他终于开了口;“她讲了些什么?”
曼德尔收走空杯盘,斯迈利关于早上访问的复述也接近尾声。
“噢,原来如此,”居连姆长叹一声。“多令人担忧呵。好了,乔治,我今天得把这事写成书面报告,然后即刻去见马斯顿。抓获死间谍是件倒霉的差使——引起太多难堪。”
“他在外交部能接触很多密件么?”斯迈利问。
“是呵,近来很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觉得有必要审查他。”
“哪方面材料,主要的?”
“我也不清楚。好象一直在亚洲部工作,几个月前调离了。”
“美国部,我记得是,”斯迈利说。“是吧,彼得?”
“对。”
“彼得,你想过没有,到底他们为什么要急于杀死费南?我是说,假若他已经背叛他们,干掉他与否已毫无意义。他们从中得不到什么。”
“的确;但假设他们害怕他供出更多同伙,产生连锁反应——不光这儿还有美国——全世界?难道他们不会弃车保帅杀人灭口?许多事情是我们无法知道的。”
“象八点半的电话?”斯迈利说。
“好啦。在这儿好好待着,等我电话,好不好?马斯顿肯定要见你。这消息的冲击力足够使他们蹿到走廊里。我将面带微笑,向他们传达损失惨重的恶讯。”
曼德尔把他送出门,回到客厅。“现在你能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躺下,”他说。“你看上去要瘫成一团泥了,真的。”
“乌恩特要么还在英国,要么不在。”斯迈利穿着西服背心躺在床上,头枕着两手。“如果他不在,那我们就完事大吉,该由马斯顿决定怎么处置埃尔莎·费南。我猜他会不了了之。”
“如果乌恩特还没逃走,只可能出于三个原因:A,因为迪亚特命令他留下,亲眼证实斩草除根已大功告成;B,因为未完成任务不敢回国;C,因为按预定计划还有任务。
“A不可能,因为迪亚特从不冒无谓的风险。这是个愚蠢的主意。
“B也不象。即使乌恩特惧怕迪亚特,他也不该在涉嫌命案的是非之地久留。最保险的计划是逃往第三国。
“C看来更有可能。假如我身处迪亚特的境况,埃尔莎·费南会是我心中的隐患。剧院女孩无关紧要——没有埃尔莎的证词,她构不成威胁。她不察内情,没理由特别留意埃尔莎的朋友。对,埃尔莎才是真正的威胁。”
当然,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斯迈利完全没有把握:迪亚特在此地配有其他间谍控制乌恩特。
不,不……这说不通。一切都杂乱无章。他决定从头开始。
“我们知道些什么?”
他首先用工整漂亮的笔体写下标题,在下面划了条着重线。接着,一项挨一项尽量详细地罗列出每个细节:
“一月二日星期一,迪亚特·弗莱伊看见我在公园里和他的情报员谈话并认为……”认为什么?费南已经背叛?将要背叛?费南是我的间谍?……并出于尚未查清的原因,认为费南很危险。第二天晚上,即本月第一个星期二,埃尔莎·费南带着装有她丈夫报告的乐谱夹去温布里奇剧院,按商量好的方式买了一张票,把夹子存入衣帽间。乌恩特应带来自己的乐谱夹,如法泡制。埃尔莎与他在演出期间将交换存物票据。乌恩特没来,因此她采取紧急措施前离开剧院,以便赶上最后一班邮差,把票寄到事先前安排的地址。随后,她开车回家与乌恩特碰头。那时,乌恩特可能根据迪亚特的命令已谋杀了费南。他在大厅里一遇上费南,就用手枪击中其太阳穴。我估计,迪亚特预先早在伦敦备有儿张具着萨姆·费南签名的空白纸张。签名或是真的或是伪造的。假设猜测成立,乌恩特定然随身携带一张,为了在费南亲笔签名的信纸上打印遗书。当埃尔莎到达后,就发生了一幕可怕的悲剧。乌恩特认识到迪亚特误解了费南与斯迈利的交谈。他要求埃尔莎打印遗书,也是因为对自己的英文水平不太自信。(注意:究竟是谁打印了第一封信,匿名信?)
“乌恩特事毕索要乐谱夹,埃尔莎说她已根据标准指令把衣帽间票据寄往汉普斯蒂德,夹子仍留在剧院。乌恩特大怒,他强迫她打电话到剧院,安排他当夜回伦敦途中收取情报报告。”
“斯迈利一月四日星期三清晨抵达华力斯登。于首次拜访时,接到了8点半从电话局打来的电话。这是费南头天晚上7点50分预订的。为什么?”
“当天上午晚些时候,斯迈利二次登门向埃尔莎·费南询问八点半的电话——她自己承认这个电话将会使我有所觉察,(无疑是乌恩特对我能力夸大其辞地描述的作用)于是杜撰了一个有关她记性不好的荒谬故事。她万分恐慌,在我走后打电话通知乌恩特。
“乌恩特带上从迪亚特处获取的照片或描述打算清理掉斯迈利,(迪亚特许可了?)后来险些得逞。(注意:乌恩特直到四日夜才还回斯卡的汽车。这并不一定说明他没有早些乘飞机逃离的计划。如果他原定早晨飞走,可以更早些还回汽车,然后乘公共汽车去机场。)
“事实不大象乌恩特接到埃尔莎的电话后改变了主意。尚不清楚的是,是否因为她的电话而改变进程。乌恩特果真得到消息后大惊失色,进而耽搁回程,继而谋杀亚当·斯卡?”
前厅传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乔治,我是彼得。关于地址和电话号码没什么好消息。死胡同。”
“你说什么?
“电话号码及地址都通往同一个地方——海门村一套公寓。”
“噢?”
“卢浮帕一个飞行员租的。他一月五日交了两个月的租金后再没露面。”
“该死。”
“房东对乌恩特印象深刻。他飞行员的朋友。一位十分讨人喜欢的绅士,手头大力。他还经常睡在沙发上。”
“我的上帝。”
“我仔细搜了一遍房间。角落里有张书桌,所有的抽屉全空了。只有一个里面放着一张衣帽间的票据,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你要想看热闹,就到局里来吧。整幢大楼快开了锅了。噢,还有——”
“什么?”
“我在迪亚特的住处又发掘了一番。两手空空。他一月四号就离开了,没通知送奶工。”
“他的邮件呢?”
“没有邮件,只有帐单。我也顺路瞧了瞧乌恩特的小窝:连人带家俱踪影皆无。真抱歉。”
“没关系。”
“有件奇怪的事,乔治。你还记得我说过要清理费南的遗物——钱包,笔记本什么的吧?从警察局那儿。”
“记得。”
“好吧。我真的查了一下。他日记的通讯处一栏里,赫然写着迪亚特的全名,旁边是钢铁贸易代表团的电话。实在是明目张胆。”
“不止明目张胆,简直是精神错乱。写在日记里。老天。”
“一月四日记着‘斯迈利.C.A.八点半电话。”一月3号的日记也写有‘预订周三晚电话。的字样。看来,这就是你那神秘的电话了。”
“是呵。”一阵沉默。
“乔治,我派法力克到外交部转了一圈,刺探军情。结果有得有失。”
“怎么回事?”
“法力克查阅了过去两年间所有的情报记录。他可以查出费南经手过哪些文件。部里每调一份文件都写一个申请报告。”
“接着说。”
“法力克发现有三、四份文件是费南经常周五下午调出,下一个礼拜一再送回。得出的结论是他周末把文件全带回家了。”
“噢,我的天哪!”
“可怪就怪在这儿,乔治。自从职位变动以来,他带回家的全是些毫无价值的非机密文件,没人会对这些感兴趣。”
“但那几个月,他接触的几乎都是绝密情报呀。”斯迈利说。“他可以随心所欲拿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
“我知道,可他没拿。事实上,这些文件好象经过精心筛选。他拿回家的只是些极次要的文件,几乎跟他日常工作无关。他的同事现在想起来觉得不可理解——费南甚至把业务以外的废品带走。”
“非机密的?”
“当然——没有起码的情报价值。”
“以前呢,在他调任之前?”
“日常处理的文件,政府文件和别的。”
“机密文件?”
“有些是,有些不是。”
“看不出特别的地方吗?”
“要说特别也是有的:许多手边的绝密情报,他都白白漏掉了。我猜他脑子有点问题。”
“能把上司的名字写在日记本里的人,这么做倒也合情合理。”
“对了,费南还曾向部里请了一天假——一月四号,被杀死的第二天。这可非同寻常。费南是公认的工作狂。”
“马斯顿如何处理这事呢?”斯迈利停顿片刻说。
“张慌失措地浏览所有的文件,并且每隔两分钟跑进来问我几个白痴问题。我看他现在昏头转向了。”
“哈,他会好起来的,彼得,别担心。”
“好起来?未必。他已经宣称费南事件是一个神经病女人编造出来的。”
“谢谢你打电话,彼得。”
“回头见,老伙计。把头放回枕头上去吧。”
斯迈利挂了电话,找不见曼德尔的踪影。客厅茶几上有一张晚报。他随便瞟了一眼大标题“私刑:全球犹太人抗议示威”,下面是有关杜塞尔多夫一名犹太店主被人杀害的报道。他打开起居室的门——曼德尔不在。一回头,看见他头戴干农活的帽子,正发狠似的用鹤嘴锄猛砍树桩。斯迈利凝视了一会儿,准备回到楼上休息。刚上到楼梯口,电话铃又响成一片。
“乔治——对不起,又打扰你,是关于乌恩特的事。”
“怎么?”
“昨晚乘英国航空公司飞机去柏林了。他是化名旅行。不过,服务小姐很容易就认出他来。事情棘手啊,小家伙。”
斯迈利用手按了一下叉簧,拨华力斯登,2944。听筒里一阵“嘟嘟——”声之后传出埃尔莎·费南的声音:
“喂……喂?……喂!”
他缓缓放下电话。她还活着。
怎么是现在?乌恩特为什么现在打道回府?谋杀费南五星期之后,谋杀斯卡三星期之后,干掉了相对危险性小的斯卡,却留下更重要的埃尔莎·费南作活口?她的神经过敏,精神打击,会使她轻而易举地做出和盘托出的举动。迪亚特怎么能如此信任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女人?难道不怕她出于一时的发泄或报复说出所有内情?显而易见,杀害费南后应斩草除根干掉他妻子。到底是什么事件,什么消息,什么危险,促使乌恩特昨晚突然离开?一项完美彻底的计划显然半途而废。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离开也许仅仅是个巧合?斯迈利无法相信。斯卡死后,乌恩特究竟干了些什么?也许躲藏在一所偏僻的小屋里与世隔绝?那他为什么这么突然地逃走呢?
还有费南——一个如此深藏不露、老奸巨滑的间谍居然连情报价值的高低都不懂?举手之劳即可得到的绝密情报白白放过?费南——才华出众,思维敏捷,斯迈利曾真心喜爱他。这位老练的骗子手怎么会犯这种大错,把迪亚特的名字写在日记上?
斯迈利心事重重地上楼,收拾好曼德尔帮他从水畔大道带过来的衣物、统统塞回箱子。
让一切都成为过去吧。
12.德累斯顿的魅力
他踏上门前的石阶,放稳手提箱,笨手笨脚地搜索钥匙串。打开门时,他仿佛又看见乌恩特站在门里注视自己。那一双颜色极浅的蓝眼睛充满心机,镇静冷峭。乌恩特从迪亚特身上完全继承了一个特别行动队员的标志——训练有素,精明干练,意志坚强,无所畏惧。他好象是迪亚特的影子,是迪亚特的翻版,唯一不同之处是在头脑的机警灵活,形体的优美健壮,外加他独具的残酷冷峻的性格。
斯迈利出于谨慎没有留转交地址,于是门前的蹭鞋垫上各种邮件堆成小山。他抱起信件散放到门厅桌子上,然后开始一间一间开房巡视。一种怅然迷惘袭上心头。房子显得陌生,寒冷和霉腐。他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生活原来如此空虚。
他想点煤气取暖,却四下里找不着火柴。坐在起居室的安乐椅中茫然四顾,目光落到那一排排摆满书籍和旅游纪念品的橱柜上。当年安离去后,他曾试图彻底摆脱她留下的任何痕迹、甚至连她的书也一股脑儿扔掉。岁月流逝,他逐渐允许自己保存几件象征性的纪念品:结婚时亲朋密友赠送的礼物最终没被丢弃:彼得·居连姆送了一个滑稽小人儿,斯蒂德·阿皮尔利送了一队德累斯顿舞人。
他站起身蹒跚地走到摆放舞人的小柜前。德累斯顿:斯迈利钟爱的城市。那些独特的古典建筑和中世纪风格,有时令他缅怀起牛津的往事。它的钟形屋顶小阁,尖塔和螺旋状楼梯;铜绿色的房顶在烈日下跃动着炫目的辉光。斯迈利忆起最后一次去德累斯顿。就在这次旅行途中他和迪亚特不期而遇,看见他在监狱操场上挣扎着跑圈,看见他挺着的脊背,高高的个子,愤怒的表情,以及被剃得精光的头颅。德累斯顿,也是埃尔莎·费南的故乡。他回想起自己查阅过的卷宗:埃尔莎·妮·费尔曼,1917年生于德累斯顿,德国人,双亲均为德国公民;在德累斯顿修习学业;1938——45年入狱。“我梦想有一头金色的长发但他们剃光了我的头。”斯迈利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染头发,心里不禁一阵酸楚。她也许会出落得象这队舞人一样丰满妩媚,可是饥饿劳顿却把她变成一只丑陋虚弱的小鸟。
他想象在那个恐怖的夜晚,当她发现站在丈夫尸首旁边的凶手时是怎样悲痛欲绝;听见她泣不成声地解释费南与斯迈利在公园交谈的经过;乌恩特不为所动,进行推理和引申,最终胁迫她再次违心地服从自己,给剧院打电话,甚至强迫她打印假遗书,而后抛下她一个人去应付这场令人发指的罪行的一切后果。对于乌恩特,这又的确是个可以以十二万分刺激有趣的眼光鉴赏的场面。
埃尔莎呢,以往的工作足够证明她是值得信赖的。她头脑冷静坚强,做起间谍来其技巧远比费南高超。上苍作证,对于一个经历了梦魔的女人来说,她第二天早晨的表现实在了不起。
斯迈利定定地注视着这队娇小的舞人,脑海中逐渐显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想法轮廓;一个符合所有细节,能使费南矛盾的举止行为自圆其说的思想。他象做填字游戏似的把每个场景换来换去,以求得完整的结果——接着,一刹那,他意识到这并非一场游戏。
他心跳加剧,随着分分秒秒都在膨胀的惊愕,斯迈利记忆中零星闪耀的火花连成一片,明亮地燃烧起来。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乌恩特当天离开英国,为什么费南传递给迪亚特的情报价值低劣,为什么预订早晨八点半的电话,为什么他妻子能在乌恩特的残忍下幸免于难。现在,他终于知道是谁写了匿名信。他认识到自己做了个人感情的俘虏,大脑走入了错误的轨道。
他奔到电话机旁,接连给曼德尔和居连姆打了两个电话,匆匆套上外衣戴上帽子走向索洛恩广场。在一间小书报亭,他买了一张印有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明信片,乘地铁直达海门站,又在大邮电局买了张邮票,然后用刚劲有力的欧洲大陆式大写字母注明埃尔莎·费南的地址。在留言栏内用尖尖的手写体写道:“望速见面。”他标好时间,寄出明信片,天黑之前返回索洛恩广场。
现在只有静候回音。
夜里,他鼾声如雷,第二天天没亮就醒了;到街拐角买了些奶油薄酥卷和咖啡豆,回来煮了一大壶咖啡,一边吃早点一边翻阅《泰晤士报》。他感到出奇的平静,电话铃响时,他小心地折好报纸。
“乔治,我是彼得”——声音很急促,近于欣喜若狂:“乔治,她受惊了。我敢打赌她咬钩了!”
“发生了什么事?”
“明信片8点35分准时到达,将近9点半,她匆匆忙忙出了门,如临大敌,神色激动。她直奔火车站,搭上9点52去维多利亚的列车。我让曼德尔跟上车,自己开汽车追赶,可到站时刚好晚了一步。”
“你怎么与曼德尔联系呢?”
“我把格罗斯瓦纳饭店的电话号码给了他。我现在正在这儿。一有机会,他就马上通知我。无论他在哪儿,我都会与他会合。”
“彼得,放松点儿,好吗?”
“象风一样轻松自如,老伙计。放宽心。我看她倒真是神志不清了。忙得象只赛狗会上的录。”
斯迈利挂上电话。他拿起《泰晤士报》开始研究剧院演出栏目。他的肯定是对的……肯定是。
第一缕晨光刺破了黑暗,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殊死搏斗前特有的沉闷似乎漫无止境。有时他踱到窗口,两手插着裤兜,注视着肯星顿区秀腿迷人的姑娘与身着浅蓝套头衫、漂亮有朝气的小伙子结伴同行;注视着精神饱满地在各家门前擦洗汽车的人们的嬉笑,商量怎样去开车兜风,最后一路欢声笑语地将周末娱乐第一步付诸行动。
终于,经过这许多难熬的战前紧张却无奈的等待,前门门铃响声大作。曼德尔和居连姆步履轻快地走进来,饥肠辘辘但却兴高采烈地笑着。
“陷阱、圈套和猎物,”居连姆兴奋地挥动双臂。“让曼德尔告诉你吧——坏事儿全是他干的。我只是坐享其成。”
曼德尔准确而一丝不苟地开始复述事情的始末。眼神定在面前几英尺的地板上。瘦削的头微偏。
“她搭上开往维多利亚的9点52分火车。我在车上一直盯着,后来出栅栏门时,我跟上了她。接着,她叫了辆出租去海莫史密斯路。”
“一辆出租?”斯迈利惊叫。“她准发疯了。”
“她慌慌张张不知所措,走得飞快一一起码按女人的标准是这样,下站台时简直是一溜小跑。她在百老汇下车,步行到喜来登剧院,试了试售票厅大门,门锁着。她犹豫一会儿,转身向路南一百码外的酒吧走去,要了咖啡,马上付帐。大约四十分钟后,她回到喜来登。售票处开了门。我很快地插到她身后的队伍里。她买了两张下星期四的票,后排27,28号。出了剧院,她把一张票封人信封寄走。我看不清地址,但上面贴有一张六便士邮票。”
斯迈利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我怀疑,”他说:“我怀疑他是否会来。”
“我在喜来登追上曼德尔,”居连姆说。“他看见她进了咖啡馆就给我打电话,然后跟了进去。”
“我当时也想喝咖啡”曼德尔继续说。“居连姆先生也到了。我去排队时两人分了手。他稍晚些从咖啡馆溜出来。这活儿挺不错,没有危险。我猜准她很恐慌,但没起疑心。”
“她后来干什么了?”斯迈利问。
“径直回到维多利亚火车站。我们在那儿放了她。”
屋里静了一会儿,曼德尔扬起眉毛“现在该怎么办?”
斯迈利犀利的目盯光着曼德尔严肃的面孔。“订购喜来登周四的戏票。”
13.最后的行动
三幕歌剧“爱德华二世”马上要在喜来登剧院开演。剧场里座无虚席。这家剧院宏大壮观,二楼包厢呈U字形俯临舞台。居连姆和曼德尔就坐在楼上最左首两个毗邻的席位上。这是唯一能把楼下正厅观众一览无余的地方。居连姆旁边有一群兴致勃勃的学生,正嘁嘁喳喳议论剧情。
两人聚精会神地望着楼下万头攒动的人海和翻飞的节目单。每当后来者驾到,海洋就卷起阵阵波浪。居连姆触景生情、回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个东方舞蹈。手和脚的舞技细微的动作令整个人神韵顿生。他偶尔向后排扫一眼,仍不见埃尔莎·费南或她客人的踪迹。
序幕前奏接近尾声时,他又匆匆看了看楼下后排。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个纤细的身影笔直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是埃尔莎·费南。她目不转睛地监视着观众席人口。右边紧邻通道的座位仍然空着。
剧场外,街道上的出租车蜂涌而至。不管汽车是否停稳,就急急慌慌下车的乘客们堵住剧院门口,花五分钟看戏票座号。斯迈利的出租车驶过剧场,停靠在克拉伦饭店。他下了车走进餐厅酒吧。
“我在等个电话,”他说。“我叫塞维奇。麻烦你传呼一声。”
侍者转身通知电话间后面的接待员。
“啊,还要一小杯威士忌加苏打。您自己不来一杯?”
“谢谢,先生,我不喝酒。”
舞台灯光渐暗,帷幕徐徐升起。唇连姆朝观众席后排瞥了一眼,徒劳地试图看透突至的黑暗。过了好半天,他的双眼才算适应了太平门发出的微弱灯光,勉强辨别清埃尔莎半明半暗的身影和旁边的空座位。
环绕观众席后部的过道与末排座位只由低矮的一道隔板相分。过道再后面是几扇通往休息室、酒吧和衣帽间的门,其中一扇门闪开条缝。一道斜斜的光柱如同探照灯射向埃尔莎·费南,勾勒出半边脸单薄的轮廓,同身后黑洞洞的一片形成强烈的反差。她从座位上半直起腰,似乎侧头倾听什么,然后又大失所望地恢复到原来的姿势。
居连姆感到曼德尔的手握住自己的胳膊,转回头,发现他瘦削的脸正竭力往前探,痴痴地注视着楼下的剧场天井。顺着曼德尔的目光,他也朝下望去,不禁讶然。一个高高的身影正缓慢坚定地走向观众席后排。他挺拔清秀而又坚毅的风姿,额前垂下的一绺黑发,无不给人以摄神动魄的印象。这就是使曼德尔如此着迷的人物。这个举止雅逸、风范优美的高大人物正跛足走上过道。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令你迷惑而心神荡漾。居连姆透过眼镜,观察那缓慢从容的行进,欣赏那不太平稳的步伐串成的韵律和美感。他是个卓而不群的人,令你不能忘怀;一个深深拨动你心弦的人,把天赋魅力集于一身。对居连姆来说,他就是个生动的浪漫的梦;站在伟大的康拉德身旁,与不朽的拜伦并肩奔赴战火中的希腊,和歌德一同领略古典的和中世纪时代的情趣。
在他行走的过程中,流露出一种显明的高傲和挑战的意味。居连姆注意到观众席上的人头是怎样讶然地转动,眼神是怎样恭顺爱慕地追随不舍。
居连姆忽然一把推开曼德尔,飞快地穿过太平门跑进走廊,下了几节台阶来到休息室。售票处已经上了板。卖票的姑娘仍毫无指望地在一张满篇涂涂改改的帐单上结算收入。
“劳驾,我能借用一下电话吗——十万火急?”
“去去去!”她不耐烦地挥动一枝铅笔,头也没抬。她的头发短绒绒的,褐色皮肤在夜班劳顿和节食土豆片的双重作用下泛着油光。居连姆等了一会儿,估计着她得花多长时间才能把这些缠杂不清的蛛网似的数字理出个头绪。
“听着,”他催促道;“我是警察——楼上有帮好汉要抢你的钱。能让我用一下电话吗?”
“哎呀——,”她懒洋洋地开了口,第一次抬起头,声调倦怠。她戴着眼镜,衣着朴素,不慌不忙地说:“但愿他们把钱全拿走。这活弄得我快要发疯了。”边说边把帐本推到一旁,打开电话亭的小门。居连姆闪身挤了进去。
“不太友好,是不是?”姑娘说着笑了一下。她的口气显得有教养——也许是伦敦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居连姆心想。他挂通克拉伦饭店找塞维奇先生,听筒里立刻传来斯迈利的声音。
“他露面了,”居连姆说,“一直在这儿。肯定是另外买了张票,坐在前排。曼德尔突然发现他一瘸一拐地往后排走。”
“一瘸一拐?”
“对,不是乌恩特。是另一个,是迪亚特。”
听筒中长久没有回音。居连姆提高嗓门:“乔治——乔治你在听吗?”
“彼得,恐怕咱们上当了。我们无法指控弗莱伊。把人叫回来,今晚等不到乌恩特。第一幕结束没有?”
“大概快幕间休息了。”
“我在二十分钟内赶到。继续监视埃尔莎,如果他们分开,让曼德尔跟上迪亚特。你在最后一幕时守住休息室,免得他们提早离开。”
居连姆放下听筒,往姑娘桌上搁了四便士:“谢谢。”她抓起钱牢牢地按在他手心里:“看在上帝份儿上,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居连姆走到街上,叫住一名四处游荡的便衣嘱咐几句,然后匆匆回到剧场。第一幕刚好结束。
埃尔莎和迪亚特肩并肩坐在一起。他们愉快地交谈着,迪亚特大笑,埃尔莎兴奋而活跃,滔滔不绝。曼德尔出神地看着他们。迪亚特说了句什么,惹得她笑起来,向前弯着腰,两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看见她纤细的手指握住他的晚礼服,看见迪亚特低下头附在她耳边悄声细语。她又一次开怀大笑。曼德尔正看着,剧场灯光暗下来。观众嘈杂的交谈声逐渐平息。第二幕就要开始了。
斯迈利离开克拉伦饭店,缓缓步行在通往剧院的人行道上。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迪亚特的出现完全合乎逻辑,让乌恩特再抛头露面将是愚不可及的举措。他不知道埃尔莎和迪亚特过多久会发觉不是迪亚特约她见面,寄明信片的也不是迪亚特。真相大白的场面一定很有趣。他现在期望能有个机会再拜访一次埃尔莎·费南。
几分钟后,斯迈利蹑手蹑脚地走到居连姆身旁的空座位坐下。
第二幕接近尾声,斯迈利离开座位。大幕刚落下,他就迅速出了边门,警惕地监视着走廊,直到最后一幕的铃音响起。曼德尔在幕间休息快结束时,跟他会合。居连姆从他俩身边悄悄溜过,到达自己在休息室的岗位。
“有点麻烦,”曼德尔说。“他们吵起来了。她看上去很害怕,不停地说着什么,可他只是摇头。我认为她十分恐慌。迪亚特的样子焦虑,开始环顾剧场四周,好象掉进一个大陷阱,正权衡利弊制订计划。他朝你刚才坐的地方瞟过几眼。”
“他不会让她单独待着的,”斯迈利说“他得等剧终混在人群中出场。也许他以为自己被包围了,打算趁人多混乱时突然甩开埃尔莎,使我们措手不及,然后逃跑。”
“咱们怎么应付?为什么不冲下去抓住他们?”
“先静观事态发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证据,没有谋杀或间谍罪证,除非马斯顿帮忙。如果埃尔莎坐立不安,迪亚特忧心忡忡,他们就肯定会有所举动——肯定的。只要他们认为还有戏可唱,我们就有机会。随他们争吵,恐慌,怎么都无所谓。只要他们有所举动……”
剧场里又暗下来。斯迈利从眼角看见迪亚特侧身向埃尔莎耳语。他左手握着她的胳膊,急切地进行解释和劝说。
剧情继续发展。剧场里充斥着士兵高声的呐喊和发疯的国王的尖叫。最后,恐怖的高潮来临,国王尸横舞台,观众席里一阵悲叹。迪亚特现在用胳膊搂住埃尔莎的肩膀,拿起薄披肩围在她脖子上,象保护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拥抱着她。他们这样坐着直到剧终。两人都没鼓掌。迪亚特找到埃尔莎的提包,又安慰了她几句,并把提包放在她腿上。她微微点了点头。鼓声大作,观众全体肃立聆听国歌——斯迈利也习惯地站起身,吃惊地发现曼德尔失踪了。迪亚特缓缓起立。斯迈利猛然意识到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埃尔莎仍静静地坐着,尽管迪亚特柔和地劝她起来。她没有任何反应。从那坐姿和低垂到肩膀头上,斯迈利感到有些古怪、异样。
国歌的最后一句歌词开始了。斯迈利向门口冲去,奔下走廊,冲下通往休息室的石阶。太晚了——第一批退场的观众蜂拥而出,急急忙忙地招呼出租车。他忙乱疯狂地挤在人群中寻找迪亚特,知道自己是白费功夫——迪亚特已经做了他该做的,已经从十几个紧急出口之一脱离险境。他迎着人群,拖着自己矮胖的身躯走向观众席入口。就在被挤得东倒西歪,拼力顶住泄洪般涌出的人流之时,他一眼看见居连姆正无可奈何地站在人群边缘翘首搜索迪亚特和埃尔莎。他向他高喊,居连姆迅速转过身来。
继续勇往直前,斯迈利终于挣扎到矮隔板旁边。他可以看见埃尔莎·费南一动不动地坐着。周围的人全都陆续起身。男人穿大衣,女人找外套和手提包。接着,他听见一声惊叫。这是一声突然、短促、尖利而充满恐惧和厌恶的喊叫。一个女孩直盯盯站在过道上,瞪着埃尔莎。她很年轻,很漂亮,右手捂住嘴,脸色惨白。她父亲,一个高个子面容苍老的男子站在旁边。他刚看清眼前那吓人的东西,就飞快地抓紧女儿的双肩,把她拽到背后。
埃尔莎的披肩从肩头滑落下来,头软绵绵地搭在胸前。
斯迈利说对了。“随他们争吵,恐慌,怎么都无所谓……只要他们有所举动……”而这就是他们的举动:这具折断了颈项的悲惨的尸体是他们恐慌的见证。
“彼得,你最好叫警察。我该回家了。尽量别把我扯进去。你知道在哪儿找我。”他又对自己点点头:“该回家了。”
雾气茫茫,天空飘起牛毛细雨。曼德尔一路跟踪迪亚特,飞快地穿过富尔汉宫路。汽车前灯不时地从二十码外潮湿的雾霭中疾射出来。喧嚣的交通噪声游曳不定地刺激着神经。
他必须紧跟在迪亚特身后,距离保持在十二、三步内。酒馆和电影院早已关门,但咖啡厅和舞厅依然吸引着大量玩兴未尽的人们,拥挤在便道上。迪亚特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曼德尔借路灯追踪他的背影,盯着那每到一盏灯下骤然变亮的人形轮廓。
虽然有些跛足,迪亚特仍健步如飞。他的步幅越来越大,颠跛得也愈发明显,以致每走一步都好象用他宽阔的肩膀额外使劲拖动那条伤腿。
曼德尔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非仇非恨而是直白的厌恶。迪亚特的诡计在他眼中毫无意义。他从这个猎物身上只看到一个罪犯的卑劣,一个出钱驱使别人当杀手的懦夫。当迪亚特悄无声息地离开观众从侧门溜出时,曼德尔看到了自己一直等待发生的事情:一个普通罪犯的鬼鬼祟祟。这种情景,他见得多了。对于曼德尔,世上只存在一种犯罪阶层,无论是商店扒手或顺手牵羊的小偷,还是规模庞大的高级犯罪团伙;他们触犯了刑律,自己的天职就是把这些人绳之以法。而今天,碰巧遇上个德国佬。
雾浓了,昏黄一片。两人谁也没穿大衣。曼德尔疑惑费南夫人现在干什么。居连姆会关照她。迪亚特溜走时,她甚至没看他一眼,真是个怪女人;瘦得皮包骨头,大概只吃烤面包和牛肉汤。
迪亚特突然向右拐入一条小巷,接着又向左一拐。他们已走了将近一小时。他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的倾向。街道空荡荡的。曼德尔只能听见两双皮鞋的声响,清脆而短促,回音淹没在混浊的大雾中。他们现在经过的街道两旁,是草率建成的摄政时期风格的住宅,一式笨重的门廊和推拉窗。曼德尔猜想这也许是富尔汉百老汇,或者更远,接近国王路。迪亚特步伐依然敏捷,跛动的身影在雾中直前;态度稳健,行色匆匆。
转眼靠近另一条大路,曼德尔又听见车水马龙的喧闹。他们头顶上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盏黄色路灯,散发出暗淡光芒;其外轮却清晰耀目,如同冬日太阳的辉光。迪亚特停在路基石上犹豫片刻,眺望远方无头无尾的点点灯火,然后穿过马路一个箭步插入无数条小巷中的一条。曼德尔心中释然:这些小巷只通往一个地方:泰晤士河。
曼德尔的衣服湿透了。雨丝顺着脸颊流淌。现在离河不远。他觉得已经能嗅出沥青和焦炭的味道,感到河水的阴冷和肮脏。有一会儿,他以为迪亚特消失了。他迅速向前追赶,险些被路沿绊倒。再往前,一道河堤护栏扑入眼帘。上行的台阶通向一扇微开的铁门,他在门口站定,环顾四周,又看了看底下的河水。透过浓雾,一座结实的木板桥上传来迪亚特不平稳的脚步声,朝水边渐渐远去。曼德尔等了等,然后警觉地上了桥。桥两边是粗松木做的扶手,尽头连接一个由狭板道和油滚筒构成的长筏子。不远处,在清冷的月光和雾色衬托下,隐约可见三只水上住家破烂的小船,随波摇荡。
曼德尔轻灵矫捷地跃上筏子,挨个儿观察三只船:头两只用厚木板搭在一起,第三只漂在十五码外,前舱亮着灯。侦察完毕,他返回护堤,小心掩好身后的铁门。
慢慢走在归途上。他心中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的方位。过了大约五分钟,道路忽然右转,地势逐渐升高,似乎上了一座桥。他点燃打火机,长长的火舌映照在右边的石墙上。前前后后照了一通,终于找到一块金属路标:巴特雷萨桥。他立刻转回刚才的铁门,定了定神,仔细记下确切的位置。
他右前方耸立着富尔汉发电站四根巨大的烟囱,在雾中时隐时现;左边是凯尼数排开往巴特雷萨的漂亮的小船码头。他脚下的这地方是整齐美观与肮脏邋遢的分界线;凯尼码头和罗斯路相交。后者为伦敦最丑恶的街巷之一。路南有高大的仓库、锭盘和工厂,路北是绵延不绝的黑暗卑微的民房。
在这四根高达六十英尺大烟囱的阴影里,迪亚特找到了安全的避难所。是的,曼德尔清楚地记得这地方。仅仅二百码外,就是亚当·斯卡葬身泰晤士河湍流的所在。
14.雾中回音
午夜过后,斯迈利的电话响了。他从煤气取暖器前的扶手椅上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爬上二楼。谁来的电话?肯定是彼得,要么是警察,他得录口供,或许是记者。谋杀案不早不晚,刚好错过昨晚的新闻广播,赶上今早的报纸头条。大标题?“剧院里的杀人魔王”?“死亡天使”?他讨厌报界就象他讨厌广告和电视,讨厌传播媒介,因为它们是20世纪丑闻与恶迹的集散地。他欣赏和热爱的每件事物都具有强烈的个性,群氓哲学何曾给人带来裨益或智慧?这也就是他现在如此憎恶迪亚特的原因:迪亚特将人类的生活置之度外,只梦想一支绝少共性的无面人组成的军队。他以为世界是一棵大树,可以按自己的偶像去摧折、修剪。象乌恩特这般空虚而没有灵魂的机器人也即成为他的宠儿,一个天生资质与后天训练结合的杀人殊品。
他拿起电话报上自己的号码。是曼德尔。
“你在哪儿?”
“切尔茜河堤附近。罗斯路的‘汽球酒吧。店主是个熟人,被我轰起来了……喂,听着,埃尔莎的男朋友正躺在切尔茜面粉厂旁边的小船里。他可真神,在雾里。准学过布莱叶盲文。”
“谁?”
“她的男朋友,剧院里的保护神。醒醒,斯迈利先生;你怎么啦?”
“你跟踪了迪亚特?”
“那还用说。你不是这么告诉居连姆先生的吗?他盯女的我管男的……居连姆干得如何?埃尔莎去哪儿了?”
“她哪儿也没去。迪亚特走时,她就死了。曼德尔,曼德尔?看在上帝份上,我怎么找到你?这地方在哪儿?警察知道吗?”
“会知道的。告诉他们,他在一座叫“日落号”改装过的浮排上。船停在塞南码头,面粉厂和富尔汉发电站之间。他们找得到……不过雾非常浓,多加小心。大雾。”
“咱们到哪儿碰头?”
“你直接去河边。我会在巴特雷萨桥和北岸交汇处等你。”
“好,我这就通知居连姆,随后就来。”
他有一把枪,犹豫片刻决定不带。不知怎么,他有种预感,觉得用不着枪。他往居连姆家打了电话转达曼德尔的口信:“……还有,彼得,务必封锁所有港口和机场;命令水警和出海口码头要加倍注意。他们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
他披上一件旧雨衣,戴上厚厚的皮手套,很快地消失在浓雾中。
曼德尔正在桥上等着。两人点头致意,曼德尔领路沿河堤疾走,紧挨护墙,避开路旁的大树。突然,他刹住脚步,抓住斯迈利的胳膊。两人静悄悄地一动不动,侧耳倾听。不一会儿,斯迈利的耳鼓里辨别出一种脚步踩在木板上发出的空洞的响声,忽轻忽重,好象是个瘸子走路。铁门“吱嘎”一声推开,“咣啷”关上,脚步声重又响起。这次是踏在人行道上坚实的步伐。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谁也没动。更响,更近了;突然节奏放慢,休止。寂静。斯迈利屏住呼吸;眼前雾霭弥漫,伸手不见五指,但他感觉得出一个人正站在那儿。
瞬息之间,他来了,如同一只雄壮的野兽风驰电掣般冲过来,凶猛地撞开两人继续飞奔,眨眼间踪影皆无。不平稳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远方。他们转身追击,曼德尔在前,斯迈利竭尽全力紧跟其后,脑海中跳动着迪亚特握枪从雾夜中冲出的情景。前面,曼德尔的身影猛然向右倒去。斯迈利盲目地继续奔跑。接着,传来一阵厮打格斗的变奏。斯迈利听到一件沉重的武器击中人额头的闷响。他一下子看清那两个人:曼德尔扑倒在地,迪亚特弯着腰,抡起胳膊用自动手枪沉重的枪柄再次猛击。
斯迈利吃力地喘息着,酸涩的雾气在胸中奔突燃烧;嘴里又干又热,充满血腥味。他喘着气,不顾一切地大叫:
“迪亚特!”
弗莱伊扬起眉毛,点了点头说道:
“你好,乔治,”又用手枪给了曼德尔一记狠击。他缓缓直起腰,压低枪口,双手握着勾动扳机。
斯迈利发疯似的冲上去,忘了自己曾学会的任何搏斗技巧,盲目地挥舞两只短短的胳膊,张着两手扑打。他用头抵住迪亚特的胸口,奋力推搡,拍打迪亚特的后背和两肋。他完全疯狂了,迸发出粗野的能量,把迪亚特一直逼到桥栏杆尽头。迪亚特失去了平衡,伤腿使他力不从心,一步步后退。斯迈利知道迪亚特在打自己,但却一直没有遭到那致命的一击。他冲他高喊:“猪猡,猪猡!”迪亚特还在后退,斯迈利发现自己两只胳膊是自由的,就立刻笨拙而孩子气地再次扑拍他的脸。迪亚特向后倾斜,斯迈利清晰地看到他的喉咙和下巴,积聚起全身力量把手向上戳去。他的手指抓住迪亚特的下颌和嘴,使劲推,推。迪亚特抵抗着斯迈利,突然他的双手紧攥住斯迈利的领口。斯迈利昏乱地不停捶打他的胳膊,那双手一下子松开了。迪亚特慢慢地,慢慢地向后倒,向下落,落入桥下雾气的漩涡中。一片寂静。没有叫喊声,没有溅水声。他走了;做为伦敦大雾和浑浊乌黑的河水的祭品,永远消失了。
斯迈利趴在桥栏上。头上的青筋剧烈地跳动;鲜血从鼻孔喷涌而出;右手象断了一样;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他向下睁大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15.尊敬的顾问先生
“尊敬的顾问先生:
我终于能给人事部对我在局里的高级任命一个成熟的答复。很抱歉拖了这么长时间,但正如你知道的,我近来身体状况一直欠佳,并且还需处理局外一些个人私事。
鉴于我小恙尚未痊愈,我觉得接受他们的任命是不明智的。谨望你将此决定转达人事部。
我相信你理解我的处境。
你忠实的,乔治·斯迈利。”
“亲爱的彼得,
我现附上有关费南案件的报告。这是唯一的一份。你过目后请转交马斯顿。我认为这份报告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有相当的价值一一谨做借鉴。
挚友,乔治。”
壁炉内的火苗劈劈叭叭地燃烧着。曼德尔轻轻捏着手中的酒杯,“八点半的电话到底怎么回事?”
“这显而易见。”斯迈利凝视着晃动的火苗映在晃动的酒液中。“真正的间谍是埃尔莎。塞谬·费南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后,便不再把机要文件带回来。但他不知道迪亚特就是间谍,所以把他的名字当做一般朋友记在本子里。他想进一步调查他的妻子,只有设法从匿名信引起情报局注意。他不能告诉埃尔莎请了假见我,所以预订一个电话权做出去的借口。就是这么简单。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午夜,去瑞士的航班。夜色美好,斯迈利透过舷窗眺望乌蓝天幕上点点的繁星。机翼下浮现出万家灯火,嘈杂熙攘的人流,热闹繁盛的都市清晰地出现在他眼中。马斯顿,埃尔莎,迪亚特,都已成为无限遥远的过去。
邻座一位金发的小伙子不时地用眼角瞟着身边的旅伴——古怪矮胖,神情忧郁;偶尔露出点笑容也一瞬即逝。他要了杯饮料。斯迈利对这种好奇的神情见得多了。
生活,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