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关闭
×
01
我坐在车子里,一边等着琼·贝克特或她的儿子艾伦走出房子,一边试着吹起了烟圈。好不容易我才吹出了一个像样的烟圈。不过,我有的是耐心。干上侦探这一行,你不得不经常在外面蹲守。还好,我这新近养成的吸烟习惯对我打发时间大有帮助。他们说,吸烟会使罹患肺癌的风险大大增大。这我倒是求之不得,而且越快越好!
在我的序曲牌本田二手车里,呛人的烟雾开始让人觉得有点难受了,于是,我打开了一扇车窗,烟雾便飘向新泽西州奥拉戴尔商住区一侧的街道。这条街十分安静,来回的车辆也不是很多。我将车停在了角落里,距离她家的前门大约有一个足球场那么远。我不想让人看出疑点来,所以,我开着车环绕着这个街区来回转悠,每隔一个小时变换一次停车地点。也许,这样做仍然让人觉得形迹可疑。
天上晴空万里,太阳照射在这座房子上,强烈的阳光使得蓝色变幻成浅灰色。这是一座非常不错的郊区住宅:两层楼,带有一个车库,一辆汽车停在车道上,是一辆小货车。
那天上午,琼·贝克特的前夫聘请了我。这人长得清瘦,像是几个星期没有吃过饭似的。皮肤紧绷绷的,脸色苍白。他的黑发日渐稀疏,两鬓已经灰白。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向下耷拉着,凝视桌上的吸墨纸时像是泪眼汪汪似的。我不知道他的笑容持续了多长时间。这时候,他首先开口了。
“你是杰克逊·多恩,是吗?”他问。
“没错。我就是。”我从办公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掏出了一包幸运牌香烟,点燃了一支。袅袅烟雾向客人那边飘去。他用左手扇着烟雾。只见他的无名指上有一圈醒目的印痕——这应该是通常戴戒指的地方。这一圈印痕比别的地方明显白一些。
“哦,我叫伯尔特·莱辛,是罗格斯大学的教授。多恩先生,你受理过虐待儿童的案子吗?”
“我在当警察时就受理过了。”
听了这话,他未作回应。我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想,他也应该知道结局。
他伸手拿出随身带来的公文包,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一封马尼拉文件夹,将它递给了我。打开文件夹,我的胃开始蠕动起来,我觉得胆汁一下子涌到了喉咙。文件夹里有一个小男孩的几十张宝丽来照片,小男孩大概有七八岁。只见他眼眶乌黑,嘴唇肿得老高。里面还有他的手臂的近距离照片,上面有大面积的紫红色伤痕。男孩子在哭泣,而且他的眼睛在故意避开相机镜头。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这是我的儿子,艾伦。我的前妻琼把他打成了这个样子。她平时就喜欢酗酒。这也是我与她离婚的原因。我把这些照片在法庭上展示了一下。离婚案判决后,我得到了儿子的监护权。多亏我当时比较明智,带着艾伦离开了她。”
我朝这些照片上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把它放回文件夹。我的心情半晌才稳定了下来。我能感觉到他的那双灰色的眼睛在盯着我,我也盯着这双眼睛。“仅凭这些照片你就得到儿子的监护权了?你必须还得有一个证人什么的,是不是?”
“法院相信了这些照片,难道你还不相信?”他微微一笑,可这笑没起什么作用,好像他的神经细胞并没有把嘴巴和眼睛连接起来似的。
“不。”
“为什么不相信?”
“说来话长。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沮丧,大概是遗憾自己没有打听到更多有关我过去的情况。像大多数大学教授一样,信息对他来说意味着一种力量。“艾伦的校长出席了庭审。她有好几次看见艾伦上学时满身的伤痕。我准备离婚时,我把所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她。她答应出庭作证。正是因为她的证词,我的离婚案法院很快就判了下来。”
“那么,我从哪里入手呢?”我不喜欢这个声音。家庭案子往往都很棘手。它们不好解决,就是一时解决了,往往也会留有后患。可我眼下手头紧得很,所以,我接下了他的案子。
“我住在奥拉戴尔。我每天都要在奥拉戴尔和新不伦瑞克之间来回穿梭。昨天,在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交通堵塞,而艾伦在学校里等着我去接他。结果,艾伦的母亲抢在了我的前头把他接走了。她绑架了艾伦。”
“你怎么知道是你的前妻把他接走了?”我又掏出了一支香烟。这一支味道感觉好一点。太阳透过我身后的窗户照射了进来,我觉得它照在我的背上暖洋洋的。
“玛丽·阿美小姐——哦,就是艾伦学校里的那个校长——看见她把艾伦带走的。”他将马尼拉文件夹放进了他的公文包里。
“就是那位在你的离婚案中给你作证的校长吗?”
“是的。”
我吸了一口烟,让它在肺里停留了片刻。吐烟时,我死死地盯着莱辛的眼睛。我不愿相信这个家伙,他的眼睛和他脸上的其他部位总是表情不一,可他的声音却显得颇有说服力。于是,我开始相信他的话。“她为什么不给警方打电话呢?她知道你的妻子对这个孩子构成了威胁。”
“我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可她还是决定最好等我自己来处理。她相信我自己能应付得了,不会给艾伦再造成任何伤害。”他收住了笑容。
“我觉得这很难让人相信,莱辛博士。她知道你的前妻殴打过你的孩子。那么,当她看到你的前妻带着你的儿子离开时,她怎么能站在那里袖手旁观呢?这种校长实在不太明智吧!”
莱辛耸了耸肩。
“你为什么不去找警方或者你的律师呢?”我问。
“我认为这样来得快一些,而且比请律师也相对便宜一些。你是怎么收费的?”
“二百五十美元一天,另加各种费用开支。可我还不知道是否该接下这个案子。我总不至于贸然闯进去,抓住孩子就走吧。这案子属于家庭事务,我觉得最好还是留给你们自己解决为好。”不过,我想帮助这个孩子。这些照片似乎在跟我说话,我感觉到孩子的遭遇沉重地压在我的胸口。
莱辛紧锁着眉头,嘴巴四周的那一条条纹线一直延伸到他的面颊。
“你看这么办怎么样?”我继续说道,“如果我看到她带着孩子出来,我就过去和她谈一谈。也许我可以说服她安排一个时间和你见上一面,你们俩可以自己把它解决了。”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或许是在脑海里想象着这一次谈话时的情景吧。我相信,他并不喜欢我这种做事平和的想法,但他还是做出了妥协,最终同意了。他给了我两张照片:一张是艾伦的,这一张他的身上并没有伤痕;另一张是他的前妻琼的。他还给我提供了她家的方位和他自己住所的方位,免得我找到那个孩子后找不到去处。我告诉他,我还想找艾伦学校的那位女校长谈一谈。他不希望我打扰这个可怜的女人,但他最后还是勉强把艾伦所在学校的地址给了我。
莱辛离开十五分钟之后,我也离开了我的事务所。我沿着乔治大街朝我的车子走去,它离我的办公室只相隔两条街区。
02
前往奥拉戴尔的旅程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这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旅程,特恩派克和帕克韦的路上出现了交通堵塞,行车速度极为缓慢。行驶在新泽西的道路上就像是一枚双面硬币,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像是在举行“印第500”车赛,要么像是在一个停车场。
这所小学是一座平房的建筑,它占用了整整一个街区。校园的窗户上装饰着一些剪纸和标语,上面写着:欢迎再来。校园四周有一圈精心修剪的草坪环绕着,几棵高大的树木已经开始变色。上午十点半,这里已经没有人在室外溜达了。
校长办公室的门锁着,我只好按响门铃,等着有人来开门。开门的是一位看上去快到四十岁的女人。她穿着一套灰色长裤西装,脚上穿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她朝我礼貌地微笑着,洁白的牙齿和鲜红色的口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一点都不显得肥胖,穿起那件西装外套看起来十分丰满,而胸部以下的白纽扣衬衣却显得十分松弛。她在一处唇疱疹肿块上涂抹了一层口红,在眼睛上描了一层厚厚的蓝色眼影。
“有事吗?”她问。她的声音非常圆润,甜美而悦耳,像蜜一样。大概是多年来跟孩子们说话养成了这一习惯。
“你好。我叫杰克逊·多恩,我是一个私家侦探。”我向她出示了我的证件,“我来这里是想见一见校长阿美小姐。我想和她谈一谈艾伦·莱辛。”
“我就是阿美小姐。”她又微微一笑,“通常是我的秘书去开门,可她今天打电话请了病假。进屋吧。我们还是在我的办公室坐一坐。”
进入她的办公室,她坐在了一张大办公桌后面。桌子上摆着一本记事簿、一只插满铅笔的杯子、散落的文件和文件夹,还有一只空的咖啡杯。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刹那间,我回忆起自己在小学读书时的那些日子——因为投掷纸飞机而多次惹是生非。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她看着我,虽说不上严厉,但也不怎么亲切。她保持着一副中立态度,似乎想等我开口说话后再对我作出判断。
“莱辛先生说,你在他离婚听证会出庭作过证。”
“是的。他说的没错。他的妻子一直在殴打他的孩子,所以,我觉得这是应该做的事。有好几天,艾伦来学校上课时手臂或脸上满是伤痕。一个不踢足球的正常孩子不应该有那些伤痕。后来有一天,他随着父亲走了进来。这一次,他的伤痕比以往更多,眼眶乌黑,而且还做了包扎。我马上给青少年和家庭服务社打了电话。如果发生了虐待儿童的事件,我就得去诉诸法律。他们过来后,把孩子交给了他的姑妈,莱辛博士便找到了我,向我请求帮助。青少年及家庭服务社是全美青少年及家庭服务部门在新泽西的分支机构。他们调查过虐待儿童案。”
“你认识莱辛一家已经很长时间了吧?”
“只是一面之交。在伯尔特·莱辛向我寻求帮助之前,我并不认识他。他说,他有儿子受伤的照片,可他并没有任何证人。我见过琼·莱辛给她儿子留下的伤痕。我想,出庭作证是我最起码可以做到的。当然是为了孩子的安全。”
“那是当然。你在法庭上作证,为什么那个男孩不去作证呢?”我很想抽一支香烟,或者喝一杯饮料,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我不知道。庭审期间没人见到过艾伦。我刚才说了,青少年及家庭服务社把艾伦送到他姑妈那儿去了。也许,他就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案子结束一个月之后,他才回到了学校。他们原本是准备让他在法庭上作证的,但孩子不愿意回答提问。最后,他们放弃了。我为他作了证。”
“为什么?”
“我劝过这个孩子,而且我是那个与他交谈过的心理医生最亲近的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昨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嗯。”她停顿了下来,看着我,蹙起了眉毛,若有所思,然后心不在焉地翻着几份文件,“嗯。我当时和平常一样,把一群学生领到了外面,交给在校门等候的他们的家长。大多数孩子很快找到了他们的家长,并跟着他们回了家,或者乘着巴士赶回家。这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一位家长还把我拉到了一边,询问起本周初的家长会。正在谈话时,我发现艾伦跟着他的母亲走进了汽车里。我想阻止她,可为时已经太晚了。”
“你为什么不叫警察,或者再找一下青少年及家庭服务社呢?如果法律有这方面要求就更应该如此。”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没有任何人去报警,而且到了第二天才有人出面过问!
“我原想,最好还是等伯尔特·莱辛博士来处理。他说,他会处理好这件事。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么多。”她开始胡乱地翻动着她桌上的文件,“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有其他一些事务要去办理。再过几分钟就开始午餐了。
“艾伦还没有回到学校吗?”
她神情严肃地看着我。看来,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她想摆脱我。“没有。”
“谢谢你,耽误你的时间了。”我笑了笑,知趣地离开了。
我不喜欢她给我提供的答案。这个案子仍然还有些问题需要进一步理清。在我的眼前依然闪现着艾伦·莱辛受伤的照片,几乎是在嘲笑我。
03
四小时后,我还在车子里学着吹烟圈。这时候已经快到下午四点了。
四点一刻,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空,琼和艾伦从家里走了出来。她牵着艾伦,并没有让他东躲西藏,遮人耳目。艾伦紧挨着妈妈走着。他走路有点不对劲,像是有意在保护他的左腿似的。我的心中充满了愤怒。琼绑架了他,还毒打了他一顿。她可能是因为离婚一事或者没有得到监护权而对儿子实施惩罚。也许,她只是一时失去了控制。这孩子再也经受不起另一场暴力了。于是,我尽量克制自己,走出了车子,我想走过去和她谈一谈。
没走到半个街区,她便注意到我。她把两条过夜的睡袋放进了微型车的后面,这时候,她抬起头来。走完整条街区,她一直盯着我,但她没有说一句话,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往回跑,她只是两眼盯着。走着,走着,我感到周围越来越静了。没有一丝儿微风,听不见树叶沙沙的响声,也没有孩子在哭泣。我倒希望听到这个城市的喧闹声,听到某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我挡在了她的面前,微风吹了起来。她用一双黑眼睛狠狠地看着我,她那棕色的短发在微风中拂动。她是一个壮实的女人,并不显得肥胖,但比她的前夫块头大。她穿着一件素净的红罩衫和紧身的牛仔裤,我真担心那牛仔裤随时可能会绷开。
“我不会把他送回去。”她轻声说道。但我听得出来,她说话时咬紧了牙关。从她的呼吸,我能够闻到一股酒精味道。
“莱辛女士,我是杰克逊·多恩,我是一个私家侦探。我想问你……”
“我不会把他送回去的。”她又重复了一句,“我不是莱辛女士。我叫琼·贝克特。”她将垂在两侧的手攥成了拳头。艾伦看着我,又看了看他的妈妈,他开始呜咽起来。他在汽车道上坐了下来。他也许在想,这一下他又要挨打了,我不会听任这种情况发生。
“你的前夫伯尔特已经聘请了我。”我将证件在她的面前亮了一下,可她没有看。她的眼里充满了仇恨,眼球虹膜后面像火一样熊熊地燃烧。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冷静,“他说,你绑架了他的孩子。他说,你没有权利去探视这个孩子。”艾伦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用手擦着眼睛。鼻涕和口水从他的鼻子和嘴流了出来。看样子,他即使到了七岁也超不过多少。
“他这个狗娘养的。我不会把他送回去。他是个魔鬼。”琼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但她没有哭。她还在狠狠地瞪着我,像是要杀了我,杀了一切试图靠近这个孩子的人。
“他是个魔鬼?”我大声嚷道。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火山已经爆发了,“小姐,你把你的孩子打得遍体鳞伤!”
这时候,她那凶恶的眼神消融了,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我的话使她深受触动。我想,她的残酷无情终于使她翻然醒悟了。可我想错了。“我没有做出任何事。我没有碰过他。”
“得了吧,琼。我跟阿美小姐交谈过。她告诉过我。”我冷笑地说道。
“这个贱人,尽说谎话!”琼大声嚷了起来,然后转向艾伦。他没再哭了,可还在流着眼泪。“艾伦,告诉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好不容易说出了这句话。
艾伦僵在那里。他看着母亲,却没有挪动脚步。眼泪不再流了,他也不再去抹眼泪,他没说一句话。琼望着他,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知道,她证明不了什么。她转身面对着我。
“你怎么能为他效力呢?我的前夫是个邪恶的家伙。”她朝前走近了一步。她呼吸时,那酒精气味越来越浓。她并没有喝得烂醉,喝得胡言乱语或者步伐失态。也许她只是在离家之前喝了一口,解一下酒瘾。
“琼,我准备把这个孩子从你这里带走。你要打他。我不能让你这么去做。”我尽量保持冷静,可我的心里已经气得发抖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虐待孩子的。
艾伦最后终于走出了迷茫,他仍旧没有看我。眼泪又顺着他的脸颊开始往下流,但这一次他从人行道上站了起来。他拽着妈妈的裤腿。
“你要把他带到哪儿去?”我问。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可我只能这么发泄自己了,不然,我会恼羞成怒去动手打她。
“远离这里,远离伯尔特,远离像你这样想把我的儿子抢走的饭桶。”她轻轻地拍着儿子的脑袋,似乎是在安慰他。小男孩并不害怕她。他抱着妈妈的腿,仿佛是在抱着一根粗大的树干。
我避开了她那血红色的眼睛,看着艾伦那翠绿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有点异样。他试图把目光移开,但不知怎的,那眼睛总是离不开。
“孩子,快过来。难道你就不想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蹲了下来,朝他微微一笑。
艾伦不愿看着我。我听到他的母亲似乎在喃喃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
“你不用跟你的妈妈在一起。”
艾伦把她的裤腿抓得更紧了。此时此刻,我有些茅塞顿开了。
“来吧,艾伦。”我说道。
“你爸爸想见你。”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我才觉得它空洞而虚伪。我知道,我不会将他带回去的。我说到“爸爸”时,艾伦不由自主地往后面直退缩。
琼只是不断地重复那句“狗娘养的”,话语是从她的牙缝里发出来的。只见她牙关紧闭,我也一样。
我欣慰地笑了。
艾伦几乎已经完全靠在他妈妈那粗壮的大腿上,他的脑袋从她的腿后探了出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拉着他的妈妈,当我说到“爸爸”时,他又往后退缩了一下。
爸爸,有一个稳定工作的慈爱父亲。
艾伦扭过头去。琼再次拍了拍他的脑袋。
妈妈,一个酗酒的女人。
一切再简单不过了。看来,一切都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这孩子又开始哭哭啼啼起来。我知道他害怕什么,我已经心知肚明了。这个孩子无须再说什么了。他完全蜷缩在妈妈的腿后,一想起爸爸,他就充满了恐惧。殴打他的儿子的正是今天上午来我事务所的那个骨瘦如柴的伯尔特·莱辛本人。
我看着琼,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此时此刻,那双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点了点头。
“用一根棒球棍。”琼说道。
我瞪大了双眼。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我不清楚我都说了些什么。琼也在说着什么,可我的耳朵却不听使唤。我转过身,两手空空地走向我的车子,没有带走艾伦,也没有带走琼。我看了看伯尔特交给我的他的办公地址。眼下,他正在罗格斯大学他的办公室里,他在那里还要待几个小时。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了,但我又停下来。我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回答。
我坐在本田车的驾驶座位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下,愤怒已经无济于事了。我只得留着它,等着我见到伯尔特后再去发泄。我的听觉又恢复正常了。我启动引擎,在油门踏板上猛踩了一脚,只听见轮胎吱溜一声,我飞车而去。
04
阿美小姐正要打开停在停车场上的斯巴鲁汽车车门时,我撞见了她。我把车子停在她的汽车后面,把它堵在了原地。当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我已经下了车。一开始,她并没有认出我来。认出我时,她怔了一下,车钥匙掉到了地上。
“你想要什么?”她问。她避开我的眼睛,盯着地上的钥匙,但没有弯下腰去捡拾。
“你欺骗了我。”我走到了她的跟前,离她近在咫尺,她只得靠在车门上。她瞪大眼睛,感到震惊和恐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试图装出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但没有奏效。她那圆睁的大眼睛出卖了她。她不是感到茫然和困惑,她是害怕我。
“琼·莱辛并没有殴打她的儿子。他的眼睛被打得青紫并不是一天的事情,也就是说,他在前天就受伤了。最近这一次,他带伤来到了学校。也就是说,你看到过他的伤痕,可你却什么也没有说。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疯了。”她试图弯下腰去捡她的车钥匙,但我离她太近了。她被堵在那里。在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我不想让她离开。
“不,我没有疯。”
“是的。你疯了。”她的话听起来很幼稚,就像她的一个学生在操场上争吵一样。
“快让我把车钥匙捡起来,我得走了。我还得去准时赴约。”
我弯下腰,捡起那串钥匙。她微微一笑,心想,我终于相信她了。我将那个钥匙环夸赞了一番,然后把它扔到了大概十五码远的地方。只听钥匙哗啦啦地飞了出去,然后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落到了靠近学校前方的草坪里。
“你这个狗娘养的。”她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
她想用左手来扇我,但手被我抓住了。“这是我今天第二次被人这么骂了。第一次挨骂,我无话可说,可这一次不该。”我说道,“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她的脸上又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以为她又想用另一只手扇我耳光。她没有这么做。相反,她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靠在了车门上。
“发生了什么事,阿美小姐,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她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你昨天看见艾伦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老师给我打电话。她看到了那些伤痕,问我怎么办。我告诉她,我会照顾他的。艾伦来到了我的办公室,我们差不多谈了一天。”
“谈什么?”
“了解情况。没什么重要的事。我不能让他回去上课。我开车带着他去兜风,然后去吃了午餐。我不能让他出现在课堂上。我把他的母亲叫来了。”她说话时没有看我。她望着天空——那里开始出现了云彩;我看着树叶——风儿吹来了,那片片落叶悠然飘落到地上。
“你把他的母亲叫来了?”
“是的。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你怎么不给警察或者儿童福利机构打电话呢?”此时,云彩已经遮住了太阳,停车场变得阴暗下来。暴风雨就要来了。
“不,我不能。我不能去告发伯尔特。”她的眼睛变得忧伤起来。
“为什么不能?他殴打了孩子,他用棒球棍打了他的孩子。你明白了吗?这孩子连十岁都没有啊。他无法保护自己。”我内心的愤懑情绪不禁涌了上来,我试图用深呼吸来压制这种情绪。苏格兰威士忌可能会效果更好。
阿美小姐开始哭了起来。“伯尔特恐吓我。他威胁过要杀了我。他说,如果哪一天我给福利机构或警察打电话,那我就是死路一条。我给福利机构打了电话,这样骗起伯尔特来就容易一点。他可能只是想到琼把艾伦带走了。”阿美小姐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可我不愿意再听下去了。我走进车子,驱车离开了。我要去帕克韦,去罗格斯大学,去找伯尔特·莱辛。我想杀了他。
途中,天上开始下起雨来。刚开始是间歇性的小雨,渐渐地,巨大的雨点砸在了挡风玻璃上,就像孩子在夏天里弄爆了水球似的。雨越下越大,直到最后车速慢了下来,犹如蜗牛爬行一般。车灯扫过路上的积水,而我车子上的雨刷根本无法赶得上这滂沱大雨。透过车窗我已经很难看清外面的一切。
05
这不是我们该管的问题。
现在,这是我该管的问题,我不想第二次去犯同样的错误。人们很容易相信是琼殴打了她的儿子。我所看到的另一个女人就是这样,而且这种印象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伯尔特不应该再去碰他的儿子了。
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我的车顶上,而且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我驶出了十八号公路,驶入罗格斯大学校园。这时候已经接近下午六点半了,停在这里的车子已经所剩无几,所以,我很快找到了一个车位。我走下车,一辆罗格斯大学的巡警车刚好从我的身边快速驶过,将水坑里的水溅到了我的裤子上,我几乎还没有觉察到。
我无心像平常那样去观察这校园里的建筑。我直接朝美利门厅和伯尔特·莱辛的办公室奔去,我拉开大门,把那雨甩在了身后。门厅里有两位罗格斯大学的警察站在那里喝着咖啡,我几乎也没有注意到。我冲上台阶,找到了门上标有伯尔特·莱辛的办公室。我打开了门。
莱辛和一名学生在一起。一个留着短短的金发,皮肤黝黑,穿着联谊会风衣的小女孩。他们都看着我,看着一个被淋得像落汤鸡的人。
“我们需要谈一谈。”我冷冰冰地说道,“就现在。”
我想,我的声音肯定有点异样,因为伯尔特甚至还没有叫那个女孩离开,她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赶紧离开了。眼下,办公室里只有我和他。这里一下子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唯一听到的就是外面雨点敲击窗户的声音。
他的办公室里非常凌乱,墙壁上贴着一张莫奈的海报,一台咖啡机放在一张床头柜似的小桌子上。他的书桌上文件摆得到处都是,而办公室里剩下的地方被书籍占据着,其作者全都是巨匠:莎士比亚、济慈、米尔顿、菲茨杰拉德、王尔德。还有莱辛和多恩——彼此凝视着对方。
“多恩先生,你找到我的儿子了?”
“没有。”
“怎么了?你好像很慌张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坐下来,然后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对我笑了笑,并示意我在刚才那个联谊会女孩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我没有理睬。
伯尔特站了起来,斜倚在桌子上。我绕过他的办公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猛推到椅子上。“坐下。”我厉声说道。那椅子差一点被他弄翻,但他及时保持了平衡,抓住了桌子的一角。
“你殴打了你的儿子,你这个狗娘养的。”
“什么?”他前倾着身子,靠近桌子,双手放在他的腿上。他没想去假装迷惑或茫然的样子。他似乎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
“你听我说。”
“你为什么不给我解释一下你这究竟在说些什么呀。”他没有动,也没有把目光移开。他只是看着我。我紧紧握着拳头。
我想让他知道我所发现的真相,我想让他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你殴打了你的儿子。你经常这么做。多年来都是这样。你的妻子希望离婚,是不是?离婚其实是她的主意。她觉得她会得到孩子的监护权,她想把孩子从你的魔爪里解放出来。但你设计陷害了她。你又一次殴打了你的孩子。这一次你拍了照片。我猜校长是知道的,可你给她打了招呼,是不是?你威胁要夺取她的性命。”
莱辛微微一笑。他坐回椅子上,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话漏洞百出,我需要他自圆其说。
“你让我感到惊讶,多恩先生。我真的想把孩子留下来。他是我的儿子,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如何培养我的儿子。我可以惩罚他,就像他应该受到惩罚一样。我做着应该做的事。
“在我们的婚姻行将结束之际,琼天天都喝得烂醉,青少年和家庭服务社、法院,他们没人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她甚至在法庭上还是醉醺醺的。这样办起来自然就非常容易。福利机构说,艾伦的伤势太重,无法捺着性子听完听证会,他无法在证人席上作证。孩子根本就不说话。他们把他送到了他的姑妈家,哦,我的姐姐家。他这下就安全了。谁会不相信孩子校长的话呢?可怜的女人。她决不会做出不利于我的证言。你知道,我会把孩子要回来的。”
“不,你不会。”
他在椅子上稍微变换了一下姿势,把木椅的腿弄得嘎嘎作响。“多恩先生,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这我就真的怀疑了。”
莱辛终于将他的手从膝盖上挪开了,我这才意识到他在桌子底下干什么,可这已经太晚了。他用一把袖珍手枪对着我。在一个特别的周六晚上,用一只缠着胶布的手扣紧扳机!我没有随身佩戴我的勃郎宁手枪,我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需要它。
莱辛的手在发抖,他手中的枪也在随之抖动,但他还是竭尽全力瞄准了武器。他扣响了扳机。一道白光在他的右手边闪现。我试图躲开他的枪口,可这间办公室太小,而且他处于近距离射程内。我只觉得什么东西在我的左肩部炸响,将我推到了一个书架前。我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书籍散落在我的四周,从我的头上滑落。我无法摸到我的肩膀,可我摸到一股湿漉漉的东西从我的胳膊流了出来。
我记不清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只隐约记得莱辛离开了座位,朝我走了过来,将手枪更准确地对准了我。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了,两个穿灰色制服的男子冲了进来。在我的大脑深处,一条黑色泥潭呈现了,它慢慢渗入我的头颅,我的视力模糊了,我的听觉模糊了,一切的一切都模糊了。它吞噬了我的整个身体,把我带进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在那遥远的地方,我见到了珍妮,她在召唤我。我欣然随她而去。
06
我在医院里住院观察了几天。子弹击中了我,但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它没有伤及我的骨头和动脉。他们告诉我,我很幸运,我的手臂本来可能再也无法活动了。可结果却出人意料,我不仅能活动,而且可望得到完全康复。我真是幸运!
我后来得知,冲入莱辛办公室的是罗格斯大学的两位警察,就是我在美利门厅里看到在喝咖啡的那两位。他们听到枪声后立即赶到了楼上。他们逮捕了莱辛。他辩称开枪是出于自卫,但他们并没有在我的身上找到任何武器。显然,他是在狡辩——为他非法拥有武器讨价还价,结果被判缓刑。他依然希望要回艾伦,他安排了一次听证会。这一次,我出庭作证,作证的还有玛丽·阿美。我作出承诺要保证她的人身安全。琼·贝克特也出庭作证。她想必已经明白这次听证会是多么的重要,因为她出现在原告席时似乎比以前更加清醒了。莱辛输了。接着便是另一场庭审,这一次,他因虐待儿童而受到了刑事指控。
十二月的一天,我坐在办公桌前分拣着我的邮件。天气已经变得阴湿寒冷,天气预报员还发出了降雪的警告。他们说,今年将出现一个严冬。他们说得没错,我可以凭借受伤的肩膀预感这隆冬暴风雪的来临。在我的邮件里,我收到了琼和艾伦寄来的圣诞贺卡。他们已经搬到了宾夕法尼亚州,靠近波科诺斯。她感谢我所给予她的帮助。她说,我救了她儿子的命,她欠我的,还给我寄来了一张二百美元的支票。我将那张支票撕得粉碎。
我在办公桌前站了起来,伸手拿出了一只玻璃酒杯。端起杯子,我在想,琼是否在努力控制自己的饮酒嗜好呢?答案,我不得而知,而这个念头也如过眼云烟,一晃而过。我走到了CD机前,从下面的柜橱里拿出了一瓶威士忌。我给自己斟上了一杯,然后按下了CD机上的播放键。自从我出院以后,那首歌我至少每天都要听一遍。此时此刻,比莉·哈乐黛那温婉忧伤的歌声像溪水一样从扬声器里潺潺流出。
“上帝保佑孩子,就是保佑我们自己,就是保佑我们自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