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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经过大门时,我绊了一跤,客厅里的地板像老朋友一样朝我冲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迎接我的到来。为什么呢?在此之前,我已经在这个鬼地方住了差不多六个月。 电话铃响了起来。 我慢腾腾地走进办公室,一把将电话线拽了过来,将听筒贴近脑门,心里不由得诅咒起来。 “是翁尼吗?”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还差一点骂出声。我摸索着听筒,把它拉到了耳边。 “埃莉娜,是你吗?”我气喘吁吁地问。 此时此刻,那女人的声音就从我的嘴边传来。我几乎把听筒倒了过来,重复着那句问话。 “是我。”埃莉娜答道,“你听得见吧。” 一晃十年就过去了。 “拉米最终被关进监狱之后,我曾经等过你,翁尼!每个圣诞节,我都给你寄了一张贺卡,可你从来没有给我寄过。” “我给你打过电话。” “是啊,那已经是拉米上诉又被追加了一年徒刑之后的事情。” “实际上是六个月。拉米是一个新手。” “我也是。”埃莉娜说道。 这话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其意。随后,我问,“怎么回事?” “我想,我需要找一位律师。” “对不起,我不属于律师协会,那会费……” “翁尼,你会做得很好。再说,警察已经到了门口,我已经没有时间给别人打电话了。” 我听到了背景中有急促的门铃声。 “你在哪儿?” “在家里。他们正以谋杀丈夫的罪名过来抓我。” “什么?拉米死了?” “不,是萨米。拉米几年前就和我离婚了,不要跟我说你已经忘了。我已经等你等得不耐烦了,所以,我便和萨米结了婚。萨米昨晚死了。” “什么也不要跟警察说。我会在耶尔文佩跟你碰头。他们将会把你带到那儿。一个字也不要说,你只管等着你的律师。”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这个问题让我感到非常诧异,尽管在过去的十年里我曾经反复问过自己。 “去开门,不要等到他们把门给撞坏了。”我说道,“我会在耶尔文佩跟你见面……” 没等埃莉娜再说什么,我便放下了电话。我已经感到头晕目眩了。 我洗了一个冷水浴,快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参加聚会时穿的那黑色西装并不适合这种正式场合。幸好,我最近在一家旧货店里找到了一套质地相当不错的灰色西装,只是袖子和裤腿稍微短了一点。这套西装我一直留着舍不得穿,只是在与委托人见面时才拿出来。洗衣筐里差不多也只剩下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穿上之后,上面的褶皱一下子平整了。这时候,我发现领口上的纽扣不见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又不打什么领带。 我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样一点。 在电梯里,我尽量不看我在镜子中的形象。我用不着早早地就自己吓唬自己。我沿着隧道跌跌撞撞地奔向车站广场,一看时间才下午四点半。九月的阳光依然还那么炎热,一片片枯黄的树叶在布满水坑的沥青路上翩翩起舞。 我的头在隐隐作痛。我在售货亭里买了一块薄荷糖便登上了4号轨道列车。 一路上,我的嘴里嚼着口香糖。乘客们一闻到我呼出的酒气就纷纷避开了。幸好,检票员这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 到了耶尔文佩,我从车站走了几百米便到了警察局。这一段距离,我不用摇摇晃晃就能撑得住。 这幢警察大楼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从外观上就能看得出来。棕红色的墙砖,一排排窗户用木边装饰,上面的绿色油漆已经开始剥落。我在令人压抑的大厅里坐了很久,等着侦探莱赫德斯中尉出来接待我。他留着短短的金发,四十来岁,来自凯拉瓦,跟我和埃莉娜是同乡,只是比我们小五岁。他的嘴上留着微微泛红的浓密的胡子,穿着一身刑事侦探的半官方夏季制服——整齐的牛仔裤和蓝色短袖带领衬衣。 他四下观望,就像秋雨中行进在空旷的西伯利亚高原上的一支葬礼车队一样兴高采烈。 “看来,翁尼又喝了一小杯酒,是不是?” “一两杯。”我坦言道。 “我真奇怪,值班警官怎么没有拦住你。” “没有那份胆量呗。我对他说,我认识你。” “所有的骗子都认识我。” “大名鼎鼎的中尉警探!给我倒一杯咖啡,怎么样?” “我很忙。” “如果是你负责讯问埃莉娜,我来就是要找你。她是我的委托人。” “埃莉娜是谁?” 这让我寻思了好一阵。作为拉米的妻子,埃莉娜已经改姓里皮宁了,但她可能不再用这个姓了。而且她只提到了他的名字,哦,就是她最新的……死了的……丈夫。 “你的当事人姓什么你都不知道?” “康迪奥?”也许埃莉娜已经改用娘家的姓。 莱赫德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叫托科宁。不过,别担心——我还没打算让她受苦。我准备让她在拘留所里着急一下。” “这么说,在审问之前,我可以与我的委托人见上一面?” “审前调查法你肯定是非常熟悉。”莱赫德斯说道。“你有权出席这次讯问,有权向委托人询问一些问题。之后,我可以让你们俩单独见面。不过,你最好还是先刮一刮胡子,翁尼。难道你就这样去见一位女士。” 莱赫德斯拿来了一罐剃须膏,从他的衣柜里取出了一次性剃须刀,并用手指了指那个公共洗手间。这事我乐于从命。我快速剃了一下胡须,用我的“五指梳”将头发往后梳理了一下。我的头发似乎还不至于乱得太厉害。 我回来时,莱赫德斯正与那位穿制服的值班高级警官谈话,谈到了他这一次骑着哈雷摩托车在中欧旅游度假的事。 “我有几年都没有休假了。”我说。 “不至于吧。”高级警官说着,得意地笑了起来。他将淡黄色的头发剪成了小平头,而且长着一只肥大性酒渣鼻和一对开花耳朵,简直就像是从图素拉农场来的一个小伙子。 “小心点儿,长官。”莱赫德斯告诉那位警官,“翁尼会控告你诋毁他的名誉。” “你怎么能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呢?” 问得好。不过,我选择避而不答。 莱赫德斯领着我穿过一道紧锁着的玻璃门,沿着一条走廊来到了一间小办公室。在谈判桌上,我显得体力不支。 “你们把埃莉娜关在哪儿?” “在一间拘留所,你不是很聪明嘛!坐下吧。我想先把真实情况给你说一说,然后,你再听一听你的委托人给你慢慢解释。” “好的,那行。在这个地方,案件当事人永远都是错的。” “闭嘴,你就当一回听众,好不好?” “你这儿有没有雅维解热镇痛药?” 他恰好有。我吃了两片,并谢了他。 02 一刻钟过后,莱赫德斯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将空纸杯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望着外面那令人温暖和快乐的场面。街对面,一只酒瓶在一群男人中间来回传递着。 “还有什么你想知道的?”莱赫德斯问。 “这就够了。”我说出了街上的风景。 看来情况不妙。经济学家萨米·托科宁,四十八岁,前天中午前,被人发现赤身裸体地死在了他的叙斯迈小型别墅前的湖里。可他并不是被淹死的——他是被一支大概0.22英寸的小口径手枪射杀的,枪伤位于他的头部。从弹药烧伤的角度来看,它属于接触性枪创。一块小的全金属弹壳刺穿了他的枕骨部位,在颅骨内来回穿梭,造成了致命的内伤。 虽说那把枪还没有找到,可他们预料那颗子弹会在尸检中被发现的。根据邻近别墅的一对老夫妇陈述,埃莉娜是两天前来到那个小型别墅的,不过,当天晚上她就中途匆匆离开了。邻居们觉得,托科宁这人喜欢和别人在一起,所以,他们第二天上午就过来登门拜访,打算邀请他一起共进午餐。可托科宁并没有开门迎接他们。这对夫妇便立即给警方打了电话,下午,当地警方请求黑诺拉县派员增援贾维帕。 随后,警方对埃莉娜在凯拉瓦的住所和这座小型别墅进行了搜查,他的邻居和朋友受到了警方的讯问,而埃莉娜的行动也受到了监视。埃莉娜还被迫接受了一次弹药测试。测试结果表明,她在二十四小时内开过枪,但在初审中,她声称自己最近去了吕莱防空部队的中心射击场。她拥有一支0.38口径的左轮手枪,并以她的名字和凯拉瓦射击协会会员资格登记过。 除了她有杀人的动机外,警方本来还握有旁证。据几个目击者指证,埃莉娜和萨米近来一直在争吵,甚至还谈到了离婚。埃莉娜是一位房地产代理人,不算穷,但也并不怎么富裕,而萨米却是叙斯迈IT行业飞黄腾达的风云人物,拥有数家企业和大量的房地产。他们曾经签订了一份婚前协议,可他们后来又签署了一份共同遗书。一旦离婚,埃莉娜将得不到萨米的一分钱,但如果他死了,她将继承他的一切遗产。 除非,她在萨米死亡一案中被判定有罪。 莱赫德斯领着我来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讯问室。讯问室的桌子上放有一台袖珍录音机,角落里还有一台摄像机随时待命。莱赫德斯把我安排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自己坐在了讯问桌前,并在桌子上摆了一瓶矿泉水和三只杯子,他为我们打开了那瓶矿泉水。 我把我坐的椅子往桌子边挪了挪,并在我的右边给埃莉娜留了一个位置,与莱赫德斯面对面。 “你要向我提出发言权的请求,明白了吧。”莱赫德斯说道。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雅维镇痛药在起作用了。 很快,一名看守将埃莉娜带了进来,并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另一个证人,我推测。这些看守们总爱这么做。可此时此刻,我的眼中只有埃莉娜。 尽管化了妆,但看她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她的年龄。这时候,她看着我,微微一笑。也许,她笑得有几分勉强,那双蓝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为了这双眼睛,我浪费了这么多年的光阴。我为什么不竭尽全力与拉米·里皮宁角逐一番?我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呢? 我的经历非常简单,只需寥寥数笔。 可现在天赐良机,让我有缘和她重归于好。 “你来啦。”埃莉娜说道,轻轻地用她的食指抚摸着我的面颊。 我有一种触电似的感觉,猛然从我的梦中惊醒。 “我来了。讯问时我会陪着你,我还可以插话,问你一些问题。讯问后,我们可以单独见面。” “现在讯问开始。”莱赫德斯说道,脸上带有一丝喜色。他检查录音机是否装了新的磁带,然后按下录音键,设定了日期和与会人员等内容。随后,他开始讯问。 年轻时,埃莉娜看起来就像是大明星奥黛丽·赫本,至少像她那金发碧眼的芬兰表妹。如今,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嘴边也出现了一条条不易察觉的纹线。尽管如此,岁月对她来说还是慷慨的。我想,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也会的。一时间,我心猿意马,浮想联翩。我在想,我将会如何抚弄她那金色的头发,亲吻她那翘起的小鼻子和深红色的嘴唇,还有那胭脂色的高颧骨、略尖的下巴、迷人的小酒窝,一直到她那少女似的脖子,吻过金色的项链,最后亲吻她那两件式套装下隐约可见的娇小的乳房。我会紧紧地抱着她,把她抱回家,让她成为我的人。 而匆匆忙忙赶到蒂娜妥皮酒吧,追求那片刻的爱情只会带来烦恼。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没敢向埃莉娜倾诉我的感情。她这人过于完美,过于纯洁,并不适合做我的妻子。她应该找到更好的归宿。这世界上是否有配得上她的好人呢? 或者说,这世界上是否有与我般配的坏人呢? 嗨,我自己已经够坏的了。可至少在不与人往来时,我不会伤害别人。 也许,我的委托人除外。 “我是否该回答这个问题?”埃莉娜将目光转向我,问道。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了。 她刚才说了些什么,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幸好,莱赫德斯帮我摆脱了困境。 “我问她是否会从她丈夫的死亡中得到好处。” “说吧。”我说,“警方已经知道了。” 埃莉娜回答说:“对,嗯,是的。我们签订了一份共同遗嘱。我们还签订过一份婚前协议,但上周被撤销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签订了一个新的协议取代了那份旧协议。” “它与旧协议有什么不同呢?”莱赫德斯问。他这人心地善良。假如你不知道他刚才吃了一惊,你是理会不到的。 “根据新的协议,在离婚时,我们的所有财产将会被平分。只有萨米在叙斯迈的祖宅将完整地归属于他一人所有。” “为什么不将它列入其中呢?”我问。我想向她表明,离婚法的一些内容我还没有忘记。不说别的,起码法律术语没有忘。 “萨米的父母,其实也就是萨米的父亲,我的公公。他坚持原来的婚前协议。他认为,我就是一个用色相骗取钱财的女人。我配不上他的大儿子。” “你?” 她耸了耸肩。“这是他说的。而萨米从来没有站出来为我说过话。显然,我的心里感受他并不真正关心。” 我叹了一口气,表示同情,但没有说什么。坐我旁边的莱赫德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在变更婚前协议过程中更换律师呢?” 埃莉娜慢条斯理地看着我,然后看着莱赫德斯。 “海迈莱伊宁当时正在度假,我们又想马上办理。” “昨晚,你们的别墅发生了什么?” “萨米被杀了,是不是?” “但在这之前。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昨天,我去过那里。萨米从星期四就在那里了,可我还有另外一笔生意要去谈。位于阿约的一套两室的房子,我真的还要努力才能搞定。签完字,与客户道别后,我马上就离开了凯拉瓦。” “得到了佣金。”莱赫德斯补充道。 “我的账还得我去付,是不是?” “那别墅里出了什么事?” “没事,真的。我们吃过饭,萨米喝过酒之后,我们就去洗桑拿了。后来发生了争吵,其实也没什么。我离开了那里,这样,他睡一觉就会没事了。” “夫人,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午夜时分。我两点钟抵达凯拉瓦,然后直接就上床睡觉了。” 我在想着那个问题,我的胳膊肘从桌边滑了下来,下巴几乎碰到了那已经磨破的桦木板桌面。 莱赫德斯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埃莉娜。这并没有让我感到惊讶。我转过身来,看着埃莉娜,抱歉地笑了笑。她也朝我笑了笑。 “那你们吵什么呢?”莱赫德斯问。 “都是夫妻之间的芝麻小事?没什么。我想,我当时问他:真有必要喝那么多的酒嘛,他听了很生气。” “哦。”我说道。 莱赫德斯皱起眉头看着我。“总的来说,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与萨米?没问题,可以说相当不错。就在上周,我们还严肃认真地交谈过一次,萨米答应控制他的酒量,我答应会继续爱他。之后,萨米想要修改婚前协议,他说是作为信任的一种象征。” “我明白了。”莱赫德斯说道,迅即揉了一下鼻翼。“我明白了。” “所以,我昨晚感到很心烦。他已经说过,他会控制酒量的。” “你是在哪儿认识萨米的?”我问埃莉娜。 莱赫德斯清了清嗓子,但我没有理他。埃莉娜看着我,瞟了一眼,笑了笑。意思含糊,却让人欣慰。那微笑给我的力量远胜于维生素C或那种匿名酗酒者聚会。 “他在凯顿波尔库买房子时,我是房地产代理人。我们就这样暗地里认识了,他请我吃了一顿晚餐。那次生意搞定后,为了表示庆祝,我又反过来请他吃了一顿晚餐。我们再一次去了车站旁边那个叫海莫的餐厅。那是一个美妙的地方,美食,还有许多葡萄美酒。最后,我在刚刚谈妥的那套房子里过了一夜。那房子当时还是空的,我们睡在了地板上。早晨,我走出浴室时,萨米问我是否想搬过来与他一起住。他说,除了他的书房外,我可以选择所有房间的家具。” “于是,你就搬了进去。” “可如今,萨米死了……”她没有哭,只是擦了擦她的左眼角。我的眼里充满了同情的泪水。 莱赫德斯在继续讯问,但我却无法从心头消除埃莉娜从浴室出来时的样子:大概身上没有裹着毛巾或浴衣,因为这房子里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人住过。我看到她站在我的面前,一丝不挂,身上湿漉漉的,非常诱人……她看了我一眼,我为自己的想入非非而感到羞愧。我的额头渗出汗水,就像一套表面有裂纹的喷水器。我担心自己会弄坏桌子上的那台录音机,便把它拿得远一点,可我还是将瓶里的矿泉水溅到了莱赫德斯的膝盖上。 “哦,对不起。”我咕哝了一句。 莱赫德斯从我手里接过瓶子。“没关系。反正,我这条裤子正准备要去洗。不过,也许你该去外面的走廊里等候,等到讯问结束再来。” 我站了起来,朝埃莉娜咧嘴笑了笑。她依然朝我微笑,并眨了眨眼睛。 “待一会儿见。”我说。 埃莉娜点了点头。 莱赫德斯说道:“辩护律师翁尼·叙耶宁……十八点三十二分离开了讯问室……” 看守为我开了门,并随身把门又关上了。我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来到了门厅,躺在了一个铺有深蓝色织物的座位上,上面的尘土一下子把我吞噬了。 我把一切都给搞砸了。我还是没有清醒过来,根本当不了什么辩护律师。莱赫德斯早已看出了这一点,并尽量帮我打圆场。我辜负了他和埃莉娜。 我是一个没用又可怜的醉鬼。一个毫无希望的案子。为什么我还要尝试呢?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在餐馆或托蒂酒吧抓紧时间喝上一杯。讯问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至少……我可以品尝矿泉水那绵延不绝的凉爽。 或者,我想,我只能走进那男厕所,用我的鞋带悬梁自尽。 黑色的螺旋式楼梯从门厅盘旋而上进入地方法院检察官的办公室。我绕着楼梯转了好几圈。然后,我走了回去,坐在讯问室的外面耐心地等候,流着臭汗,并经受折磨。 我真活该。 03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用咖啡壶煮着咖啡时,电话铃响了。我一松手,满满一勺子咖啡落了下来,我试图在空中把它接住,可咖啡盒又失手落到了地上,还把咖啡壶撞进了水槽里,壶中的水全都溅泼到脏的盘子上。 没办法,就算是给盘子预洗一道吧。 “我是叙耶宁。”我对着话筒咕哝了一句。 “你是埃吕·里皮宁的代理人,是不是?”这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比我前一天早上听到的还要刺耳。 “托科宁。”我纠正道。“里皮宁是她的前夫。” “告诉她,我想再要五千块。” “告诉谁?” “滚你的蛋!”这人厉声吼道。“你告诉埃吕,我需要这笔钱。” “为什么?” “她会知道的。” “她已经给了你五千块?而现在,你想再要五千块?” “我有各种各样的开支。我们达成的交易我都办完了。” “你都干了些什么?”我问。突然间,我意识到,我并不想知道。 “我杀了她的男人。五千块预先支付了,另有五千块事成后再付。她答应了。” “谁答应了?” “埃吕。” “你是怎么杀的他?” “我勒死了他。” “哦,真的吗?” “嗯,我是说我把他给淹死了。” “再猜一猜。” “我开枪杀了他?” “用什么?” “也许是一支0.45口径的柯尔特手枪,我真的没看。最关键的是这枪还确实不赖。” “我就纳闷了,你怎么不使用榴弹炮呢。”我说道,“库奥卡宁,整个案情都登在报纸上了。” “上面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不过,我昨天看到警察把埃吕带走了。嘿……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凭你的声音,我马上就认出你了。你是蒂娜妥皮酒吧唯一只要半品脱酒的人。” “长颈瓶的,我可付不起。我是靠养老金生活的穷人。可你给我听着,借给我十块钱,这个月底我就还给你,你肯定会要回来的……” 我挂断了电话,朝厨房那乱糟糟的的水槽里瞄了一眼。我决定去耶尔文佩法院旁的那家自助餐厅喝早餐咖啡。 04 法院大楼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楼的外墙装饰着浅褐色的柯斐砖和绿色的大理石。通过两座建筑物之间的二楼通道,埃莉娜被看守从警察局拘留所带到了一间小的接待室。莱赫德斯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其实,我也并不在乎。在审判开始之前,我需要跟埃莉娜谈一谈。看到我,她微微一笑。 “昨天的事真的很抱歉。”我表达了歉意。“我得了这流感,我好像老是摆脱不了它……” “没关系。” “可现在我忙起来了,而且脑袋也清醒了。” “太好了。” 听起来,埃莉娜似乎明白我话中的意思。 “我找到了那个林德格伦上尉,你昨天还记得在射击场见过他。他还记得你。” “我当时问了一下时间,因为我的手机没电了,我跟理发师约好十点钟去理发。” “上尉也是这么说的,只是他没有提及理发师的名字。他说,警方已经找他谈过话了。” “吕特怎么样?” “隔壁那个家伙?他承认凌晨两点钟从卧室的窗户看到过你。他肯定经常在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埃莉娜做了一个鬼脸。“他只不过是个结了婚的家伙,都退了休啦。” “嗯,我倒希望他心脏没毛病。”我说道,逗得埃莉娜笑了起来。“不过,他的证词应该算是一个不在现场的有效证据。毕竟,别墅的邻居们说,在四点半之前,他们并没有听到任何响声。” 埃莉娜点了点头。我前面不是说过吗?她有一双非常美丽的蓝眼睛。 埃莉娜清了清嗓子。我试图再喘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也研究过萨米的书。或者试图去研究——他拥有各类企业,这些企业好像彼此关联,其关联程度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些企业其实也没什么业务。在叙斯迈的所谓成功的IT公司只不过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办公楼而已。” “我想,他开办这些企业只是在为了树立他的形象——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并躲避那些债权人和担保人。” “你想要说什么?” “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我很早就想离开萨米了。上一周的休战只是暂时的,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在法庭上千万不要这么说,跟警察也别说。” “翁尼,我又不是傻子。”埃莉娜的心像是受到了伤害。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我说道,并大胆地摸了摸她的面颊。“从来没有……” 埃莉娜拿起我的手,把它贴在了她的脸上。 “你对我这么好……你以前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无言以对。她那犀利的目光直视着我,我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我只是感觉到埃莉娜的温暖和柔和以及她脸上的绒毛,感觉到了她手的坚实。她可以帮助我勇敢地站起来。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前途辉煌的律师。在大学,甚至在实习期间,人人都这么认为。结果,我却回到了老家凯拉瓦。 这时候,看守在门上敲了敲,埃莉娜松开我的手,我睁开了眼睛。埃莉娜仍然还是那个埃莉娜,可那魅力消失了,我又回到了原来那个毫无希望却千方百计为当一个律师而奋斗的四十五岁的酒鬼。 我看着埃莉娜,重又获得了力量。我站起身来,把我的手伸给了她。“可以吗?” 我们手挽着手,像一对夫妇一样走进了法庭。 05 深夜,我从睡梦中醒来,外面一片漆黑,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形影相吊。只见我下面的三层楼,雨水溅在了柏油路上。 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客厅时,那电话还在响。我打开了灯,在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将灯关了。我穿得整洁而干净,胡子也刮了一下,头脑清醒,可这无济于事。 我一屁股坐进了办公桌前那把蹩脚的椅子中,弹簧气垫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我拿起了电话,一时间,我以为我的梦还会从它中断了的地方延续下去。 “嗨,我是埃莉娜,没有吵醒你吧?” “不,我还在睡呢。” “我想去睡觉。这时候,那个讨厌鬼打来了电话。尽是那些指责和侮辱性的语言,可我又不能挂断电话。说不定,他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购买或出售一套房子呢。” “在这深更半夜?”我疑惑不解。办公室墙上的挂钟显示十二时三十分,它还在滴答作响。 “有些大生意是在深更半夜搞定的。可这个打电话的人是我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粗鲁的家伙,他的名字叫什么……库科宁。” “库奥卡宁?”打哈欠中,我变得警觉起来。 “是的,就是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早晨,他给我打了电话。他企图讹诈我的钱,他声称是你雇他杀死了萨米。” “他告诉我,他杀了萨米。因为他已经答应要偿还萨米的债务,一旦不履行承诺,他就会失去一切。” “库奥卡宁啥时候有过什么财产?他的失业救济金根本就抵偿不了他欠下的债务。他不算太聪明,但他可能很危险。” “他的目的是什么?” “什么都干。入室抢劫啊,偷窃啊,商店行窃啊,充当打手啊,只要能搞到钱,他就会不择手段。八年级的时候,我们的工美老师把他叫到了储藏室,揍了他一顿,因为他竟然在课堂上叫老师滚蛋。那天晚上,这位老师在外面跑步时被人刺伤,结果不治身亡。那把刀子卡在了他的肋骨之间,刀子上到处都是库奥卡宁的指纹,这种事情不胜枚举。” “噢,对了,我现在记起来了。他在你的班上?” “是啊,他在八年级时复读了一年,可他多半时间都没去上课。持刀行凶之后,他就被送进了少管所。” “他童年时肯定家境贫穷。” “他父亲跟我老爸一样,整天都泡在那些低级酒吧里,而他的母亲在他三岁时便跳车自杀了。库奥卡宁和他的奶奶住在拉皮拉。所以说,他的生活过得非常艰苦。” “你母亲以前在邮局里工作,是不是?” 我可不想去那儿。“我们不是在谈库奥卡宁的童年嘛。今天早晨,他竟然不知道用什么杀死了萨米。他只是想诈你一些钱。” “他告诉我,你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他用不着把真相告诉你。” “就是把他当真,拧断他的鼻子,他也不知道真相。” “翁尼,他告诉我萨米是被一支0.22口径的手枪射杀了。这倒不是报纸上说的,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没错,也许他知道一些情况。我想,说不定出于某种原因,他还真的开枪杀了萨米,然后,他想从你身上敲诈出一些钱来。这种情况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这又有什么害怕的呢?他威胁了你吗?” “他说,如果我不给他一万块,他就去警察局,并告诉他们,是我雇他杀了萨米。虽说你帮助了我,让我取保候审,可我仍然还是一个嫌疑犯。库奥卡宁只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库奥卡宁,他这下可要在监狱里度过自己的余生了。鉴于他过去的犯罪记录,仅凭一个合约杀人就会让他丢掉自家性命。” “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他说,他根本不在乎。他说,他已经在那里待过很多次了,他宁愿待在监狱里面也不愿自由。待在里面省心得多,不必再去动什么脑筋。” “我猜想,这倒是有可能。你准备在哪儿交钱呢?” “我答应半小时内在蒂娜妥皮跟他见面。” “到了车站广场把我也带上。我马上就过来。” 06 当埃莉娜的XK型深红色捷豹车最终在我面前停下时,我已经完全湿透了。车站的时钟已经指到了一点半。 “对不起,让你等久了。”埃莉娜坐在方向盘后面说道,然后前倾着身子亲吻了我的面颊。 “翁尼,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做什么。” 刹那间,我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这倒不只是因为捷豹车里的暖气。 两件式的套装换了,但样式没变。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条细的金项链和手腕上那只精美的金表还是一样,只是她的手指上没有了戒指。 “我带了一支左轮手枪,以防万一。就在你脚边那个钱包里。你知道怎么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道。“我在军队里用的是突击步枪。我想,手枪我们也试过,可我觉得那就像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 “也没有什么难的。它已经装上子弹了。只要对准目标,扣动扳机就行了。” “那我应该在哪儿瞄准目标呢?” “地方还没有确定。”埃莉娜说道,“不过,你可以把它放在外衣口袋里,以防万一。” 我拿起了钱包,看着那把在路灯下泛着黑色亚光的左轮手枪。那枪摸起来很沉,也很危险,冰冷的却有几分活力。我把它放进了我的口袋,把钱包又放回地板上。 星期二晚上,雾雨蒙蒙的中心广场一片宁静。广场上,一个孤零零的酒鬼紧紧地抱着廷里斯外面那个步行街上的抽象喷泉,并用其粗糙的青铜表面挠着他的脸。要是在前几天夜晚,说不定这人就是我。 “看起来酒吧好像要关门了。” 酒吧里的保镖将最后一批客人引到了外面,撵到了雨中。库奥卡宁也在其中。他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破旧的皮夹克敞开着,随着他的脚步荡来荡去。那位保镖在他身后催促时,他的鞋尖踢到了门槛上。库奥卡宁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那金黄色的鼠尾巴似的辫子在他的脖子上左右摆动。还未站稳,他又继续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在一座古老的银行大厦的拐角处消失了。随后传来了一阵嘎嘎声、咔嗒声和咒骂声。库奥卡宁想必是撞到了垃圾桶之类的东西。 埃莉娜将车开了过去。经过老集市广场之后,她在交通灯处来了个左拐,然后又左拐,再经过麦当劳门前的排列的长队转到了空旷的帕瓦罗广场。库奥卡宁出现在她的车头灯前。 挡风玻璃雨刷慢慢地刷着雨水。埃莉娜在空旷的广场上掉了一下车头,然后停在了库奥卡宁面前。这家伙摇摇晃晃地靠在后门上,脸贴着车窗,露出一副笑容。 “扶他进来。”埃莉娜吩咐我。 我下了车。库奥卡宁用车子支持着自己,在路灯下盯着我,久久地,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整个世界停了下来,雨还在不停地下。 这时候,他骂道:“叙耶宁,你他妈的,快上车呀!” “我本来就在车上。快坐到后面的座位上去。”我开着车门。 库奥卡宁看着捷豹车,然后看着我。“你怎么开得起这样的车子?” “进去吧。” 库奥卡宁的身材比我略小,体型几乎跟我一样的糟糕,只是他在搏斗方面经验更为丰富。我不敢对他推推搡搡,我怕他会打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又朝后座打了一个手势。最后,库奥卡宁明白了。 “好吧,就后座。你要把我带到哪去?” “我们要看情况。” “好吧,那我们就看情况吧。”库奥卡宁说着,打开了车门。这时候,他想起来了。“嘿,这是埃吕的车子呀。埃吕在开车!” “只管进去就行了,别再嚷嚷了。”埃莉娜平静地说道。 我和库奥卡宁服服帖帖地钻进了车子,没再言语。埃莉娜启动了汽车。经过几个交通灯之后,她向左钻进了轨道下面。当我们回到地面上时,大雨倾盆而下。埃莉娜不得不将雨刷调到最高速度。 之前,库奥卡宁的眼睛一直只是盯着车内的皮革和非常漂亮的内装桃木饰板,一边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的气味并不好闻。 突然,他厉声说道,“你们把我的钱带来了没有?” “我们马上就付给你。”埃莉娜望着后视镜答道。“别担心。” “我现在就想要钱。我可不想被带到什么鬼地方让人干掉。” “我们像什么杀手吗,啊?”我问。 “去你的,翁尼。你还不是那块风雨无阻要杀人的材料……这需要有阳刚之气,而埃吕就有——比你有阳刚之气。叙耶宁……你在学校不是天才吗?可天才又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你不还是像你老爸一样没用。” 我们经过了那个叫香港的便宜零售店。埃吕右转进入贾斯皮拉。靠左边,有几座古老的独立式洋房和广袤的森林,而右边则是几座八十年代风格的平顶办公楼和工业厂房。 “我老爸开过一家油漆店。”我说道。 “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库奥卡宁说。“他和我爸爸一样整天泡在那些下等酒吧里。我们总是在那里碰得到,我们的面前总是有几碗冰淇淋。” “那时候有钱给我们买冰淇淋。”我细声说道。 “是的,可那通常都是为了得到更重要的东西。我过去常常想,我再也不会变成我老爸那样的酒鬼。” “你再也不会?”我问。 “绝对不会!我才不会带着小孩去那种该死的酒吧。我家那个老东西从来干不了杀人越货的事,他实在太心软,下不了手。他想方设法把我和妈妈踢出了家门,可那时我们人小体弱。一长到十二岁,我就用一把猎刀逼着他跪在他妈的地上,吓得他屎尿拉了一裤裆。他当时以为我要宰了他。我本来可以这么做,可我所在乎的不是这个。我只是不想这么做。” “你向来都是一条正直的汉子。”埃莉娜说道。 我们路过考夫啤酒厂、红砖木结构的克朗代克住宅区和诺基亚的老轮胎厂。我们已经来到了萨维奥。 库奥卡宁接着说道,“别来奉承我,埃吕。我也记得你,虽然你不是我们一个班的。你总是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哪怕你爸爸喝酒给喝到了地下,你妈妈把公寓卖给了别人。看来,你的职业还真的有她的一份遗传基因呢。” “我就是有她的遗传基因。”埃莉娜说道,“那又怎么样?” “嘿,我们在这丛林里干什么呀?”库奥卡宁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 “我们快到垃圾场的大门了。”埃莉娜说道。 “你们想对我怎么样?”库奥卡宁害怕起来。 “你以为我们会怎么样?对一个像你这样的杀手?”埃莉娜问,并对着后视镜天真地微笑着。“当然是给你付钱啰。” “是嘛。”库奥卡宁高兴起来。“钱在哪儿?” “在行李箱里。我马上就停车,翁尼会把钱交给你的。” “你们不会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吧?” “我们可以打电话给你叫一辆出租车。一万块钱可以把你送到很远的地方。” “是啊,那就好。”库奥卡宁说道。“我明白了,你是不想在城里让人看见和我在一起。” 埃莉娜转过头来,又微微一笑。“你明白了就好。” 可我却并不明白。到达考夫之后,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音响城里一个被放错地方的高品质立体声音响。那支左轮手枪摸起来就像在我的口袋里烧了一个洞似的。埃莉娜究竟想要我如何处理这种局面呢?难道她想要我开枪杀了库奥卡宁? 一只褐色野兔从云杉丛里跑了出来,出现在捷豹车的前灯下。它一见到亮光就被吓坏了,然后改变了方向,僵在那里,久久地蜷缩在我们面前,瑟瑟发抖。我明白它的感受。 最后,它企图逃往路边。埃莉娜猛踩了一下刹车踏板。 “哇……哇!”库奥卡宁喊道,突如其来的刹车将他抛向前面,重重地摔在位于前排座椅之间的仪表板上。 我和埃莉娜惯性前冲,可安全带挡住了我们,随后我们被拉回座位上。库奥卡宁就像从天上掉下的一只鸭子一样落在了我们之间。他的脸转向我,一脸的茫然。他的鼻子血肉模糊,脖子弯成了一个反常的角度。 呼吸没有了,脉搏也没有了。 “我们最好叫警察。”当我回过神来,我说道。 “当然。”埃莉娜说道。“但首先你要将那支0.38口径的手枪放进工具箱,取出一支0.22口径的手枪,把它塞进库奥卡宁的手里。” “干什么?”我惊讶地问。 “然后扣动扳机,那枪一定要留在库奥卡宁的手里。我们要在他的手上留下一点弹药。” 托皮?现在,我记起来了。库奥卡宁的名字叫托伊沃,意思是“希望”,也叫托皮。不过,现在什么希望也没了。反正,托皮是没有希望了。 埃莉娜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待着。我按下了电动窗,抬起库奥卡宁耷拉下来的手臂,将小手枪放在他的手上,瞄准窗外,用库奥卡宁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什么也没有发生。 “想必是卡住了。”我说道。 她叹了一口气。“保险栓。”她告诉我如何打开保险栓。 第二次尝试时,那枪很顺利地开火了。火光刺伤了我的眼睛,而枪声比雨声大不了多少。 垃圾场那紧闭着的大门隐隐约约在一百米前看得见。大雨倾盆而下,就像一个喝醉酒的钢鼓乐队在敲击着车顶,阵风摇曳着那片森林。那只褐色兔子已经不见了踪影。毕竟,它不是一只愚蠢的动物。 我和我一生中的情人坐在了车子里。一个杀人犯!还有那个死了的库奥卡宁。 07 我告诉自己,埃莉娜这样做自有她的正当理由;我告诉自己,萨米是一个酒鬼,总的说来也属于一个卑鄙小人。所以,我完全按照埃莉娜所期望的那样对警察作了陈述:库奥卡宁在我们驾车浪漫巡游过程中从广场劫持了埃莉娜的汽车,并威胁要把我们两个杀死,就像他杀死萨米一样。 “因为什么?”第二天早晨,莱赫德斯在耶尔文佩问。 “他对过去的一些积怨唠叨个没完。”我说道,“一路上都在回忆学校里的事。他认为埃吕这人趾高气扬,在跳迪斯科或其他交谊舞中不愿意接受他的邀请。谁会喜欢他这样一个疯子呢?” “我很高兴,那只褐色兔子逃走了。”说着,埃莉娜擦着眼睛。“我真高兴……真高兴,它没事了。” “嗯,你大概知道人们是怎么形容幸运兔脚的吧。”说完,莱赫德斯看着我。 “幸运和玻璃一样都容易破碎。”我喃喃自语。我想,脖子也一样。 莱赫德斯可能并没有相信我们编造的故事,可我想,我们提供的证据链相当完美,可以说无懈可击。库奥卡宁所持的枪与谋杀萨米的枪完全相同,他的手上还有弹药的痕迹,而且无人知道他在萨米被谋杀的那个晚上三点半时身在何处。 我和埃莉娜手拉着手离开了警察局。那辆捷豹车仍要留在警察局,所以,埃莉娜开着一辆租借的比默车载着我驶向凯拉瓦。她还是像以前那么美丽,只是她的笑容中有了新的内涵。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等到她将车子停在了我居住的波旺卡顿之后,我试图拉着她那放在变速杆上的手时,我明白了。 埃莉娜把手抽开了,好像是什么死了很久而且臭不可闻的东西要碰她似的。她慢悠悠地看着我,不用说话,她的眼睛就诉说了一切。 “你没想到,我又跟另一个倒霉的艺术家勾搭上了吧?下车吧。” 埃莉娜驾着车消失在茫茫的雨中,然而,她那句话却久久回响在我的耳畔,就像那些小方冰块在我的玻璃杯中发出的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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