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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 《养老院里的谋杀案》作者:【法】布瓦洛·纳尔塞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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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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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8-11-25 00:11: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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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ll841123 于 2018-11-25 01:22 编辑

    作者简介:
    布瓦洛-纳尔瑟雅克,这一笔名中隐藏着两个人的姓氏,他们是皮埃尔·布瓦洛(PierreBoileau,1906-1989)和托马斯·纳尔瑟雅克(ThomasNarcejac,1908-1998)。两人都热爱推理小说。在1948年相识前,他们都致力于创作推理小说。相识之后,他们决定合力写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们就像硬币的正反面,密不可分,分工明确:布瓦洛负责设计故事情节,而纳尔瑟雅克负责故事填充及人物塑造。两人凭借着惊世才华将传统悬疑故事的元素与个人风格巧妙融合,围绕着被害人展开故事情节,起承转合精致细腻又不落窠臼,充满惊喜,因此领军法国推理小说界长达四十年。这组文坛二重唱留下了许多传奇性的作品,它们无一例外地拥有性格复杂多变的主人公,详细的心理描写以及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时至今日,他们的小说已经被世人奉为现代经典,并且频频被搬上银幕,希区柯克(《迷魂记》)、亨利·乔治·克鲁佐(《恶魔》)等著名导演都对他们的作品情有独钟。
    本书所写的人物和案件纯系虚构,诸君切勿多虑。
    养老院里,从卧室到栅栏门有四百一十二步,从卧室到花园长凳有四千二百二十步,这长凳是我的专座,别人从不占用。从卧室到汽车站,贴墙走需要六分钟;到火车站需要二十二分钟。我常去火车站买报纸,但回到卧室后并不阅读它们。有时我还要买上一张站台票,到候车室翻阅《费加罗报》、《震旦报》和《尼斯晨报》,并在那里静坐一会儿,似乎在等候一辆永远不会到来的列车。一辆辆快车飞驶而过,有的来自巴黎,有的来自斯特拉斯堡市,有的来自布鲁塞尔。夜里行车,车上异常安静,车窗严闭,窗帘低垂。我最后一次乘坐火车是到哪儿去来着?……对,大概是去里斯本吧……不过,我没有把握。
    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对过去稍不留意就会把时间顺序弄颠倒。一生的经历犹如一堆杂草。我爱坐在这所英国式的花园里默默回味往事,回味那放荡不羁的青壮年时代。这花园是养老院中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我有时到这里坐上好长时间,特别是午饭后。我们这些人无所事事,每天除去吃饭睡觉,还有十五、六个小时无事可干,总得学会如何安排,不然怎么才能把这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打发过去呢?作为老年人,生活的本领就是要学会消磨时间。做到这点很容易,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漫长的七十余年生涯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我要回首往事,要对七十年的道路进行加工整理。养老院里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女护理员弗朗娃给我送牛奶和咖啡,顺便聊上几句,不过每天都是那几句话。这也是消磨时间的方法之一。接着,护士克莱蒙丝来打针,在她配制注射液时,我也可同她聊几句。通过她,我能了解到养老院里所发生的一切。
    九点,我起床梳洗,动作要缓慢一些,这样又可以消磨掉一个小时。尔后,在午饭前还有一段无所事事令人感到孤独寂寞的时间,于是去花园散步,向园丁弗德利问问安。
    小树林里,空气馨香温和。假如我只有二十岁,我准会躺在林中草地上美美睡它一觉,什么也不想。青年时代,来日方长,无忧无虑。可现在的我,已日落西山,前途暗淡……
    十一点,收发室开始分发信件。我不等待任何东西。其实这里的人对信函都没有兴趣。我们的子孙倒是常写信,但他们写信只是为了应酬一下而已。至于我,我更喜欢没有任何人给我写信。
    我在花园里转了一圈,想活动活动那条有病的腿。好几个星期来,它一直隐隐作痛。
    到中午还有一刻钟,我慢慢往回蹓跶,边走边观赏园中景色:群群黄蜂飞舞,喷水池上方闪动着彩虹……这一切都可以帮助我消磨掉时间。然而,一刻钟,不是转瞬即逝吗?确切地说,一刻钟算得了什么,不就是抽支烟的功夫吗?可惜我已经戒烟了。一刻钟后,唯一能使我感到宽慰的便是吃午饭。
    这一生,丰盛的宴席我吃过成千上万次,但那全是为了应酬,为了社交。当时我并不是真正去吃,而是心不在焉,因为在茶余饭后还要谈判,要签订合同等等。而现在,我可以痛痛快快地去吃,去喝,然而医生又提出了种种要求和限制,什么不能吃淀粉、不能多吃油脂。去你的吧,那还有什么可吃的呢?……禁食品清单就放在沙发椅上,同血型证明单放在一起。现在我特别贪婪小菜,对此我自己有时也感到怪不好意思!唉,我的阳寿不多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进火葬场!
    中午,我们成群结队向饭厅走去。饭厅高大、宽敞、豁亮,就跟大轮船上的餐厅一样,富丽堂皇,陈设讲究。餐桌上摆着鲜花,响着悦耳动听的轻音乐,叫人感到十分惬意。女客们去餐厅总要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粉,叫人望而生畏。男客不太注重打扮,任凭皱纹满面,任凭头顶秃光,任凭大腹便便。我们照旧兴致勃勃地欣赏天天贴在餐厅门口的食谱。食谱打印在牛皮纸上,美不可言。众所周知,木槿花养老院是专为富翁准备的养老院,只要一听这个名字就够了,用不着我多罗嗦!食谱下面是对顾客的要求和注意事项。院长很了解我们的口味,食谱总是安排的令人满意,我们站在食谱前,议论纷纷:“圆馅饼好吃极了,回头您一尝就知道了……”“我早年在诺曼底船上吃过一次……”对我们来讲,青年时代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坐到餐桌旁,左边是荣吉,对面是维尔贝。我们这张桌上是三个孤老头子,所以被人称为“孤老桌”。当然这是克莱蒙丝告诉我的,别人从不到我那里去,当然不会告诉我了。荣吉和我一样,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弟弟住在里尔市;维尔贝呢,他有个干儿子,但早就闹翻了。这不奇怪,因为维尔贝脾气不好。他和我们坐到一起纯系偶然,所以和我们一点也不亲近,但还可以合得来。我们能凑合在一起,这就算不错了。
    午饭吃了好长时间,因为荣吉牙口不好。而维尔贝又患有十二指肠溃疡症,他坐在我右边,总是提这件事,真叫人心烦。荣吉爱喝两盅酒,有时喝波尔多酒,有时喝勃艮第葡萄酒。他边喝边絮絮叨叨地品评它们的优缺点,很象个行家。他常常故意请维尔贝同饮,维尔贝生气地表示抗议。
    荣吉说:“对不起,您真不能喝酒……,那可太遗憾了!”
    每顿饭都是老一套,这两个同桌真叫人难受。以后再谈论他们吧,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顾不上他们。目前,我仅仅想回忆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我没有恻隐之心,——有恻隐之心能解决什么问题?这虚度的时光有什么价值?它们一无所有,是绝对的真空,恰似一片千年沉睡的不毛之地。在这里,由前天到昨天,由昨天到今天,再由今天到明天,时间永无止境地延伸下去……
    该吃咖啡了,在吃咖啡前得先服药。维尔贝眼前摆了一大堆药:瓶装的、盒装的、管装的,应有尽有,象一大堆骨牌。他双眉颦蹙,象在找什么东西。
    荣吉问他:“您知道这些药都叫什么名字吗?”
    维尔贝没有回答,却把助听器摘了下来。每当他听腻了,就这么干。这样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可以旁若无人地吃他的药了。吃过药,他慢慢擦擦胡子,露出几颗干骨片似的牙齿。然后哆嗦着把盘子四周的面包渣和面包夹放进盘里。咖啡一来,他就想起身告辞。
    他说:“我有高血压,不能吃咖啡。”养老院里都知道他的血压是二百二十,因为他逢人便讲,到处炫耀,比卖弄他胸前的荣誉勋章还带劲儿。我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呷着咖啡,想尽情消遣一番。喝着咖啡,我感到十分惬意,似在腾云驾雾,有飘飘欲仙之感。维尔贝没有走,装满了烟斗,眯着眼,抽着烟。他大概在考虑下午该怎么安排吧!六月天,昼长夜短,下午很漫长,太阳总也不肯下山。大家都说时间对所有的人都是公平的,我看并非如此!对我来讲,下午两点到四点这段时间,时钟似乎停滞不前。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种感觉。象那些在大厅里叽喳乱叫的太太们就不会感到时间过得太慢。但对我来讲,消磨时间就等于受刑。
    我钻进卧室,平躺在床上,想用睡觉来消磨掉午饭到晚饭这段时间。可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木槿花养老院,几乎人人都有失眠症,只是程度不一。人一老,失眠症就会光顾。我过去就有失眠症,一到七十五岁,每天就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特别是在茶余饭后,别人贪睡,我却难以入眠。一开始我也似有睡意,但很快就睡意全无,随之而来的是冷寂,冷寂之后是苦涩和怨愤。最后是对过去的怀念。
    我只好让时间象吸水的海绵那样,把生活一点一滴地吸走。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在高山峭岭中的生活,在殖民地的经历……有些往事象熊皮刺得我心口发痛,有些则如同美丽的花朵,令人神往。可惜我不能驾驭回忆的思绪,只好任其一幕幕地闪过去。有时我也想到童年,似乎又看到了祖父母那多皱的脸庞,又遇见了童年的伙伴。现在,这些小伙伴早已长眠地下。突然,我妻阿莱特的影子闪进我的脑海。她,不,应该说是她的幽灵又来折磨我。因为我并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她离开我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了。那年我六十,她四十八。这两个数字,我日夜反复琢磨。卧室里虽然装有空调设备,但我依然感到沉闷,感到窒息,只好坐起来。
    我一看表,还不到三点。维尔贝到他的小屋去了,因为我听见了他那耗子般的走路声。我俩的卧室毗邻,虽然隔墙很厚,但由于我在失眠的时候听觉特别灵敏,任何微小的声音也躲不过我的耳朵。我听见他坐在沙发上咯吱作响的声音,他大概又在读报。他每天都收到许多科技杂志和报纸,有时还把他们放到桌子上用红笔勾勾画画。他真是个怪人!不知他通过什么办法租到了养老院里最好的房间:一面向阳,一面冲着花园,真叫人羡慕!他那套房子是三间一套:卧室、写字间和盥洗间,真是人间天堂。我的住房也是三间一套,但下午全暴晒在烈日之下,一面临近公路,街上的一切声响都清晰可闻。我已写过申请,要租他那套房间,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租到手呢?他可能死掉,唯有这时,养老院的院长才能满足我的要求。可这个老家伙除了十二指肠溃疡外,别的零件都很结实呀!
    三点一刻,时钟抖动了一下。对,我该散步了。从床头到书架是十七步,这点空间足够我活动一下腿脚了,可以使我回忆起郊外的新鲜空气和空旷的原野。幻觉和梦境不同,因为幻觉是把梦境和现实溶成了一体,其间当然也夹有忧虑和烦躁。我感到自己这样活下去实在荒唐,毫无意义,最好的办法就是象蒙特朗①那样及早结束它,干净利落地结束它。
    我从东墙走到西墙。心想,一个人从地球上消失意味着什么,不就是早死几年吗?象我这个岁数要自尽还不简单,前有车,后有辙,有什么稀奇呢?说不定死后还会有人赞扬我几句,说我勇敢,有尊严,知道自重。对我来讲,这些都是废话!我想自尽的真正原因是厌世,我看破了红尘。我的躯壳象被蛀虫吃空的房梁,已经腐烂不堪,但我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毒药倒是已经买好,只等冲水喝下去便万劫不复了。我犹豫不决是因为我感到自己还有点力气,可以再苟延残喘几日。我第一次感到我的命运还掌握在我自己手里,我想什么时候结束它就什么结束它。
    四点钟,难熬的时刻总算过去了,犹如阴霾的天空突然闪出了太阳,我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大夫说我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他的话也许有一定道理。我思想上很矛盾,既想离开人世,又想赶走维尔贝,去占有他那套住房。我象在浪尖上挣扎的小船,处在矛盾的焦点之上。我这么大岁数了,早已看破红尘,听天由命吧!
    现在要干的事情是:去酒吧间,去同女招待让娜寒暄几句,请她给我准备一杯茶,要放柠檬,还要来几块小点心。厨师玛德琳忙乎了一阵子,弄炉子,加煤块,这就是生活的漩涡。它能提高我们的食欲!我坐在朝阳面窗下的椅子上,小口品尝着香茶,窗外是郁郁葱葱的青松和蔚蓝的天空。这个位子属于我,别人从来不坐。在这里我们都有自己的专座,一旦被别人占去,就会大发雷霆。
    一眨眼就五点钟了。我身上有着某种类似时钟的东西,能从树荫的长短和光线的强弱推测出是几点几刻。每当我心神感到安静,就说明傍晚已经来临,因为一到傍晚我的心情马上就变好了。晚上,我去找“多米尼克”老伯聊天。他现年八十有四,留着一嘴圣诞老人式的胡子,金丝眼镜下有一双隐士般的、爱探索的眼睛。他当过记者,曾经漂洋过海,周游世界,是位见多识广的非凡人物。他自称是甘地的信徒。他是否信仰甘地我不知道,但他一向主张公正地、平心静气地解决问题,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向他提问过一些有关因果报应的问题,发现他对佛教世界了如指掌,很象个行家,似乎他亲自到极乐世界进行过采访。他边玩弄路旁的翠菊,边熟练地对我解释佛祖圣地的一切,他还知道佛门常用的元音“阿弥陀佛”的种种含意。一谈到极乐世界,他就象神仙一样癫狂。大家尊敬他,他自己也很自负。他不信魔鬼,也不信地狱。有时,他主动找有心事的妇女谈心,开导她们,劝慰她们。一位老太太说得好:“同他在一起没有害处,至少可以消磨一下时间吧!”
    我们几乎天天都组织游艺活动。在这里谁都不愿意承认老年这个阶段。但我,我想体会一下老年到底有什么不好。当然,为了顾及廉耻,我们可以把老年划到壮年之中,因为在壮年时期,人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还有热情和雄心壮志,还可以及时行乐。但我认为这纯系骗人的鬼话,大家都在互相欺骗,并且自欺欺人。有朝一日,我要戳穿这一切的一切!哟,吃晚饭的时候到了。
    人类的社会习惯够折磨人的,例如梳妆,打扮,当然还不止这些,一直到穿无尾常礼服、晚礼服。贵妇人们还要戴上首饰,因患关节病而畸形的手指上戴着金光闪闪的贵重戒指,袒胸露肩,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胛骨。男子也要系上领带,见面后还要礼貌地笑笑,寒暄一下。我的同桌荣吉是个老来俏,他进饭厅前还要往身上喷一次香水。我呢,好歹也得化装一下。唉,可惜呀,昔日同阿莱特度过的良辰美景,到哪里去寻找呢?
    荣吉说:“今晚吃宫廷式突尔博大菜。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菜是……”
    维尔贝进来了,只有他不肯流于世俗,不肯随波逐流,总是那套旧西服。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大堆药,有苏波迪、迪雅米克、病叨里、斯巴古拉、比苏特和普兰伯朗①。他似乎还在找什么。他说:“我的达迪拉药瓶放在哪儿了呢?”他把助听器的白色耳塞插进耳朵里,继续说:“难道我中午把它忘在了饭桌上?”他用怀疑的目光瞅了荣吉一眼。一个每顿饭要喝半瓶圣·埃米龙酒的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荣吉向我们讲述他下午的经历,说他在赌场输了二百个法郎。他说这都怪坐在他身旁那个漂亮太太分了他的心。维尔贝听到这里,耸耸肩,摘下了助听器,轻声嘀咕道:“老色鬼!”
    我劝他:“轻声点!”
    “您怕他听见,我不怕!”
    荣吉确实有点象旧小说上所说的那种“淫棍”。他不仅喜欢听淫荡故事,喜欢看色情影片,还常常吹嘘,说尽管他年老体衰,但性欲不减当年。维尔贝最讨厌他吹牛,有时不等他讲完就插嘴说:“胡说八道,这根本不可能。”荣吉听后十分生气。据说维尔贝是法国综合技术学院的毕业生,曾经是位出类拔萃的工程师。他凭技术和本领发了横财,成了百万富翁。据说轮船上有一种绞盘是他发明的,这种绞盘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他荣获过荣誉勋章、功德勋章、艺术勋章和文学奖章。直到现在,他仍在进行研究,准备改进一种电灯泡。
    当然,荣吉也有一段光荣历史。他毕业于中央高等工艺制造学校,是交易所附近最大的企业——西方面粉公司的创建人。据克莱蒙丝说,他比维尔贝更富有,更称钱。他说维尔贝只是个小萝卜头。而维尔贝呢,凭借自己有渊博的知识,说荣吉只能算个小爬虫式的工贼。他俩有时在饭桌上争吵起来,维尔贝一生气就喘不过气来,冲着菜盘子直咳嗽。这时,荣吉就转向我:“艾博瓦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我呢,我象喜剧中的仆人,不偏不倚,说甲正确,乙也没有错。幸运的是,餐后点心一来,饭桌上便恢复了平静。
    现在该看电视了。大电视室里的电视机,开第二频道;小电视室里的电视机,开第一频道。女士们都挤到开二频道的那间屋里去,那里放彩色电视,有几位为了抢坐位,晚饭都顾不上好好吃。她们总挑那些正对荧光屏、不远也不近的位子。一开始播放新闻节目,她们边看边高谈阔论,评论左派发言人的演讲。维尔贝爱看根据美国小说家马尼克。高亚科的作品改编的电视系列片,但他经常迟到,没有好位子,只好坐在后排。他听不清楚时,就低下头打鼾,吵得周围的观众赶忙躲开他,有的还要咒骂几句。
    我喜欢黑白电视,因为节目内容对我无关紧要,在我眼里全是半斤八两。我到那里主要不是看节目,而是要坐在荧光屏前打瞌睡,黑白电视光线柔和,不象彩色电视那么刺激,对打瞌睡有好处。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电视室。看罢电视,还有几个钟点不好熬。等更夫关闭电视、开始巡逻之际,我就去找更夫贝尔旦聊几句,打听上午克莱蒙丝没有来得及告诉我的新消息、新情况。他说:“听说老卡米基,就是长得有点象卡拉博女神的那位老太太得了阑尾炎,大夫刚给她做完检查。”
    他补充说:“其实这预料之中,她那么肥,象个圆滚滚的大肉球。”
    已近子夜,我在楼前台阶上呆站了几分钟。我抬眼仰望天上闪烁的星斗,感到头昏目眩。照我们的良师益友多米尼克老伯的话说,星光就是上天的眼睛。但愿如此!可对我来讲,只要能让我睡着觉,我就谢天谢地了,管它眼睛不眼睛!
    我上楼回到房间里,床已经铺好,壶里的茴香汤还发温,我喝了一杯,这是我多年的老习惯。很早以前,有位朋友告诉我,说茴香汤是治疗慢性失眠的灵丹妙药。这当然不全对,但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茴香汤就成了我睡觉前必饮的饮料之一。我是有病乱投医,为医治失眠症,我尝过百家药,求过百家医,这茴香汤是其中的一味药。
    从墙的这头到墙的那头,漫步几分钟也成了老规矩。我没有回想良心上有无过不去的地方,却回顾了一下一天的生活:这一天又过去了,虚度年华,碌碌无为,和以往的日日夜夜一样。我企图找寻引起烦躁的原因,假如能找出原因,我的生活也许会变得更有意义一些。我知道,是烦躁毁了我。这如同在捉迷藏,引起烦躁的原因躲着我。我的时间就象是慢性出血,一分一秒地慢慢流走。宇宙的时间无穷无尽,但我的时间有限,我无法与日月同存,不能同天地一样永不衰老。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是日落西山了。工作和运动就是生命,而自暴自弃就等于慢性自杀,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我的烦躁到底来自哪里呢?我年老力衰,这话对,我确实衰老了!算了,高谈阔论有什么用,还是上床吧,老家伙。
    长夜漫漫,无边无际。我侧耳细听,隔壁的电梯在上升,它停在了三楼,估计是卡车司机马希姆刚从情妇那里回来;住在我楼上的菲利比先生在咳嗽、吐痰,他按电铃呼叫护士克莱蒙丝。克莱蒙丝就住在走廊尽头的医务室旁边。她真可怜,难得睡个安静觉,夜里,呼救电铃常常把她吵醒。有时,我听见克莱蒙丝低声抱怨。
    她的脚步声消失后,远方城市里传来了救护车尖厉的刺耳声;凌晨前后,不时传来波音飞机起落的轰鸣声,我慢慢睡着了。
    突然,一阵闹钟铃响把我吵醒。不用看表,我就知道是六点整,这是住在右边的荣吉先生起床了。他这个人人真差劲儿,对左邻右舍,一点儿也不顾及,每天在六点起床吃药,好象是滋补肝脏的药品。不知他从什么地方买了这么个闹钟,一闹就没完没了,声音发颤,尖厉刺耳。我向他提过意见,他当面表示道歉,但第二天一切照旧。我十分生气,无法继续睡下去了。又一天开始了,我既不乐观,也不悲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碌碌无为,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唉,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八点,克莱蒙丝来给我打针。
    “请把身子调过去,这样打针方便。”
    她克制着不发火。克莱蒙丝身宽体胖,动作大手大脚,说话象个村妇。我们弄不清她的确切年龄,她工作很多,远远超过了护士的工作范围。她是养老院里的会说话的报纸。
    “卡米基太太得的不是阑尾炎,那是为了安慰她,她的病比阑尾炎严重多了。”
    她悄悄问我:“您懂我说话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那种病不能讲出来,尽管作各种理疗,作各种检查,但这种病是一种不治之症。
    她接着说:“已经通知她家里了,她已住进医院,但已经太迟了,来不及做手术了。
    我问道:“她高寿多少?”
    这句话总要问的,在她要死时,即使她与我素不相识,我也应该问一声。然后再核计一下,同我自己做个比较,看看自己还有几年的阳寿。
    克莱蒙丝回答:“九十六了,这么大岁数,也差不多了吧。她住的那套房子已经答应人了。”
    “您真是消息灵通,什么都知道!”
    “喔!不,我的消息还是不灵通!”
    她象小姑娘一样忸怩作态,令人作呕,那么肥胖,还要装相。
    克莱蒙丝进一步说明:“院长圣·梅米小姐让我替她照看一下办公室,我看到了那份批准书。”
    “哟,您都看见批准书了,这可是千真万确,不会有错了!”
    “喔!艾博瓦先生,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可不是故意翻阅院长的文件,是偶然瞥了一眼。新来的客人是一对夫妇。这下子我又有事干了。夫妇一起来,没有比这更坏的事情了!”
    她走后,房门便自动关上了。唉,又多活了一天,可从头讲是又少了一天。除去疾病和死亡,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呢?天下大事与我们无关,管它什么天灾人祸、流氓犯罪,统统与我们无关。即使爆发战争,我们顶多节衣缩食一下。对我们这些人来讲,别人的喜怒哀乐已同我们绝缘,我们已经没有同情别的激情和权力了。我们可以自由自在的品评一切和探讨人生的秘密。我们喜欢品评一些与我们无关的悲剧,这我有什么错呢?难道我讲得太多了吗?
    现在我需要的是最后的勇气!
    吃早饭时,弗朗娃告诉我:“卡米基太太归天了。”她告诉我这消息时,脸上冷若冰霜。
    她死在手术台上,这是一种最体面的死。她死在远离养老院的医院里,没有打扰我们的安静生活。她象死在古圣所②里一样,在那里等候装棺入殓,埋在堆满花圈花环的坟墓里。有人主张人死后火化,我不同意,我一瞅见那熊熊的靛蓝色火苗就打寒颤,因为据说被火化的人,其灵魂不能升入天堂,而是被打入地狱。所以,还是让尸体慢慢腐烂为妙。
    我这里提到了宗教,这不是泛指,而是专指木槿花养老院里的宗教信仰。在这里,信教的和不信教的都去做弥撒。一方面做弥撒表明自己有“教养”;另一方面,这里的教堂实际是个俱乐部。教堂是养老院自建的,所以进去做弥撒的全是自己人。神甫是个面目和善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对我们豁达大度,因为他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会干什么坏事,就是想干也没有那份力气和精力。对他呢,我们喜欢他,宽恕他,他并非完人,但我们谁也不去计较。
    奠居将军是圣歌队员,别看他一条腿是假的,上祭坛挺迅速。他唱歌时姿态特别,难以形容,他歌喉嘹亮,悦耳动听。我发现退休的军官都可以充任圣歌队员,这是真心话,并非俏皮话。你们想想,我们都看破了红尘,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怎么会不信仰宗教呢?我和他们不完全相同,我还没有完全灰心,但我一向不喜欢无神论者,我总感到不信教的人寿命短。另一方面,我也不喜欢真正的天主教徒,因为他们总把自己当作基督的兄弟姐妹。我是期待主义者,可我期待谁呢?是期待上帝吗?也许。世界上有无上帝,以及他是否与我有关,这无关重要。重要的是我无法忍受眼下这种生活,我对一切的一切都已丧失信心和兴趣。假如我能超脱凡尘,那是我的幸运;假如我悬梁自尽,又会渎犯哪家神灵呢?
    我对克莱蒙丝流露过轻生念头,她劝我:“可别那么悲观!”
    但我既不是悲观主义者,也不是厌世主义者。我努力和邻居、同伴友好相处。但在内心深处,我总认为人生如梦,象昆虫学家看待昆虫一样。我早就有这个想法,确切地说,自从阿莱特离开我之后,在我患抑郁症的时刻,就产生了这个想法。唉,往事不堪回首!那时我差一点疯了,经过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了元气。从那以后,我就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成了忧郁的冤家对头!从此,我抛弃了一切:辞掉了总经理的职务,卖掉了座落在洛蒂大街的房产,离开了朋友,抛弃了与我朝夕相处的爱犬巴蒂……我甚至没有去打听阿莱特的去向,况且她是否真的逃走了,也未可知。逃跑、私奔这些词似乎不符合她的性格,相反,她那样的人,很可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同情夫姘居。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也许更早,没有必要记得那么准确。奇怪的是,我孩子约瑟在来信中从来没有提到过他奶奶。他偶尔给我写几句,我想他一定知道他奶奶的下落!我原想阿莱特走后,我可以躲进养老院平静地生活几年。我进住的第一家养老院设在布鲁万,那里的设备和服务条件都不错,但不到一年,我就感到那里太寂寞、太凄凉。于是,我搬到了波尔多市附近的勿忘草养老院。瞧,多有意思,我住的养老院全以花草做名字。那里太乱,我住不惯,这也证明我的抑郁症是不治之症。后来我搬到阿尔卑斯山的格勒诺布尔一侧的一家养老院,我受不了冷,这才搬到了木槿花养老院。这里离公路较近,车水马龙,很杂乱,但这山望着那山高,我搬家搬腻了,想到,搬来搬去都一样,不管到哪里,都有不顺心的地方。
    我干吗还要记这些事情呢?是怀念阿莱特吗?说句良心话,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怀念她。到下月底,她就六十三岁了,但我敢担保,她不会显得苍老。她身腰苗条,称得上杨柳细腰,她再活十年也没有问题。我扪心自问,难道我还在爱她?不,我对她的爱恋火焰已经熄灭,我并不是一个失恋的小老头儿。她弃我而去,好,她走就走呗,难道要我去向她求情不成?但是,假如说我们的眼睛会瞎,那么心灵的一角也会瞎,否则我为什么总忘不了她呢?我是一堆废墟,而她正是这废墟上的幽灵。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是她毁灭了我的信念。男人往往过于钟情自己喜爱的女人,甚至不顾一切,把功名成就统统置之度外。想当年,我也是个非凡人物,这是客观存在,并非自吹自擂。当然,在那青云直上的年代里,我也有过行迹放荡的时刻,有时也会捧着香槟酒去过醉生梦死的生活。但自结婚后,我从来没有欺骗过阿莱特。相信,我每次发了财就设法为她添置一、两件礼品,让她穿金戴银,披绸挂缎。那时,她是我生命的依托和生活的支柱,是我的动力和期望。但后来,这个依托物慢慢弯曲、下陷,而我却象个大傻瓜,没有预感到脚下要发生地震。我把同她的结合看得高于一切,感到自己超脱了凡尘,飘飘欲仙,而忘记了脚下隐伏着的危机。
    她私奔以后,我痛不欲生,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决心从此以后不再接触任何年轻女性,只同丑陋的老太婆们打交道。我确实那么想过,并不是信口开河。我记不清我当时到底想干什么。我那时还算壮年,假如在海滨撞见穿三角裤的妙龄女郎,我还会……吗?不会,我从来没有想过找情妇,今后我也不会允许别的女人抚摸我的肌体。况且,我还能有几天活头呢?
    抚摸我的肌体?这是随便说说而已。这个念头把我的思路引向了远方,我感到不是我娶了阿莱特,倒是她娶了我,结婚那年我四十岁,是马赛市最大一家企业——欧姆尼沉船回收公司的大老板。她呢,二十八春,是我们公司的一位律师的千金。由于这层关系,我俩经常见面,但是,以后发生的事情可不是这样,特别是在年龄上,我比她大十二岁。一般说来,男四十,女二十八,姑娘们还能同意。但一到男五十、女三十八,或男七十、女五十八时,女方就无法忍受了。老夫少妻难长久,这话一点不假。阿莱特离开我,是有道理的。况且我因工作关系,常常外出,无法陪她消遣。我无法带她出入我经常去的场所;我们的船并不经常停在大旅店附近。总之,我不是她理想中的丈夫,但我在银行有笔存款,是为了这个吗?我就无从知晓了。她是否违心嫁给我的也未可知。也许她感到独身生活太寂寞,也许她发现自己这朵花要枯萎,要凋谢,想通过结婚来揩去心头和额头上的皱纹?对这些问题,我恐怕今生今世也找不到答案……
    今天埋葬卡米基太太,我也到公墓去了一下。今天天气很好,我的病腿也没有给我捣乱。当他们往坟上填土时,我到附近转了一圈,欣赏着蝉鸣和画眉鸟的歌唱声。要是有张长凳,我准会坐下再呆一会儿。后来我只好坐在小教堂的台阶上休息片刻。我自言自语说,在我死后,如果把我埋在这个花园里倒蛮不错。我想在墓碑上刻上:
    米歇尔·艾博瓦之墓
    〔1903——1978〕
    切勿为他祈祷!
    我这是故意挑衅吗?对。万一有朝一日我妻阿莱特或孩子约瑟经过这里根本不肯停留呢?这样写没有什么危险,因为我的公证人难以找到他们。但他无论如何应该找找约瑟,因为他是我的继承人。阿莱特呢,有必要去找她吗?也许她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想着阿莱特,因为在法律上,她仍然是我妻子。她后来为什么不同我离婚?要不是她在写字台上留下的那张字条,我还以为她出了车祸呢,我还想去通知警察局。她在令人可怕的纸条上写道:“我去了。你喜欢自由,去充分享受你的自由吧!”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那天我刚从洛林回来,我是去洛林购买一条在格鲁岛触礁的油船。我经过一番斗争才从一位荷兰竞争对手中夺下那条船。她偏偏在那个时候给了我“自由”。唉,我确实酷爱自由,但那是工作的需要呀!可怜的阿莱特,你误会了我!我在维护这种自由时,可能有点过份,但我对阿莱特一向很好。
    我前进几步,走到公墓的尽头,有几名工人在空旷的场地上挖新墓穴。不久的将来我也要到那里长眠,那个地方真不错。有位房屋管理员说躺在那里可以俯瞰海滨全景。那里土质干燥,便于保存干尸。我可不愿被埋进烂泥坑里。走出公墓,迎头碰见了莫居将军,他正蹒跚地向车站走去。
    他拉住我说:“可怜的艾丽雅!”
    “什么,艾丽雅?”
    “对呀,就是卡米基太太呀!她倒是够幸运的,生前没有吃过多少苦头!”
    “我很少见到她。”
    “那太遗憾了。她个性很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个女强人。丈夫死后她就领导公司的全部业务。她的公司是北方有名的拉丝厂。她儿子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劝退休,她退休后就来到了这里。”
    “她那残疾不碍事吗?”
    “她有什么残疾?”
    “她几乎全瞎了,走路离不开手杖呗。”
    莫居咳嗽了两下,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是,她的眼睛失明程度比你我不一定厉害。她柱手杖和戴黑镜是为了让别人主动给她让路,横穿马路也不必担心被车撞倒。我可以肯定,她的身体棒着哩。”
    他朝大街拐角的酒吧间走去。
    “在养老院里,他们不让我喝酒。我参加葬礼是想趁此机会喝点提提神,咱俩能享受的不就是这点玩艺儿吗?”
    他发现我在看手表,忙说:“没有关系,他们不会等我们。就这么一次!说也奇怪,我们老哥儿俩几乎天天见面,但从来没有聊过天。”
    “这。”
    “走吧,进去聊聊!您到这里多久了!”
    “转眼就五个月了。”
    “我的老伙计呀,这可不应该。您一进来,就该马上来找我们。”
    他是个热心的大好人。他要了两杯茴香酒。谈话中,他说准备成立一个修理车间。
    “钉个钉子啦,刨几下啦……主要是消磨一下时间呗。”
    “生产什么呢?”
    “这个,我还没有想好。”
    “成立这个车间有什么价值吗?”
    他慢慢呷着酒,低声说:“毫无用处!”
    远方开来一个车队,陆陆续续开进公墓。
    我问:“怎么,养老院里经常死人?”
    我这一问,打破了沉寂。他说:“每隔三、四个月总要死去个把人吧。这您知道,这里面八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多得很哪!”
    我想同他开个玩笑,问:“那您一年喝不了多少!”
    他神态忧郁地说:“喔,比您预料得要多。因为附近还有别的养老院,我在他们那里也有相识。今后您也会认识他们的。说到这里,我想动问一句,您听人提到过一位叫卢孚尔的人吗?”
    “没有。卢孚尔是谁?”
    “一位法官。在抵抗德国鬼子时我认识他。他今年大概七十五、六岁了。昨天,我听说他可能要住进卡米基生前住过的套间。”
    “克莱蒙丝对我隐约地提到过这一对夫妇。”
    “对,就是他们。卡米基那套房子给一对夫妇住挺合适。除一间大卧室外,还有客厅兼办公室,必要时里面也可以加一张床,并且可以改装个小厨房什么的……只是房租贵一点。木槿花养老院周围环境不错,服务质量也刮刮叫,可惜费用高一点儿,您说对不对?不过关系不大,这是我们最后的一点享受了!”
    我发现他无意回去,便提前告辞了。其实我也不着急回养老院,但我不愿意听他胡扯。他从卢孚尔谈到抵抗运动,从抵抗运动扯到圣·西尔军事学校,从军事学校又扯到他的学生时代,简直是一个倒叙的自传。对他的身世我早有耳闻。在养老院里许多人爱打听别人的身世,但我从不主动打听那些事。
    昨天晚饭后,我到阳台上休息了一下。我们都叫它日光浴台,但由于白天阳光太强,没人敢上去。晚饭后,那里十分凉快,还有晚风送来的阵阵花香,所以是个理想的去处。那里摆有长凳、短椅、藤椅,桌上还配有灯光。电灯泡四周黑鸦鸦一片飞虫,嗡嗡乱叫。纳凉的人不多,他们都去玩桥牌或看电视去了。
    酒吧女招待让娜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要茶还是冷饮。不,我什么也不需要,只想安静地独自坐一会儿。我躺在长凳上,仰望着满天的星斗,考虑着遗嘱该如何写。其实,遗嘱的内容早就在脑中拟好了,只要把它写出来就行了:
    鄙人米歇尔·艾博瓦,身体健康,头脑清醒(这两句到时候视情况再行修改)。我决定将我的全部财产留给我孩子约瑟·艾博瓦,他是第一个继承人。至于我妻阿莱特,她已在十五年前弃我而去。假如她来索要财产,公证人杜姆兰先生那里有我们的婚约,我们是财产自由的夫妇,所以照法律,她是能得到一小部分。我的财产应移交给我的远房堂兄弟让和依翁·卢梭。我不怎么认识他俩,但与其把财产上交国家,还不如送给他们呢。
    米歇尔·艾博瓦于木槿花养老院
    总之,一切后事均已在遗嘱中交代清楚了。我誊清遗嘱,签上名字,并用黑边圈起来,这样就符合法律要求了。
    自杀的准备已经就绪,毒品已经买妥,就在几个月积累起来的药品后面。感谢上帝,这种药没有什么味道,我把它倒在药罐里,然后象索拉特③一样一饮而尽。
    一旦把毒品随茴香汤饮下去,我的尸体将被抬上祭坛,可爱的莫居将军又可以捞一笔外快了。至于下葬,他们自有办法,但我不喜欢别人把我的尸体抬来抬去。我希望穿上那套蓝色海军服,那才显得端庄朴实无华。谁会去向我的遗体告别呢?大概院友们都会去,他们有的出于好奇,有的是闲得发慌。哟,我还忘了一件事,得让他们把我的那两部小说放进棺材紧挨着我。这是我毕生饱经风霜的唯一成果。
    糟糕,真糟糕!我还没有来得及执行自杀计划,卢孚尔夫妇就在上个星期四搬了进来。死者的东西还没有全部拿走,他们就住了进来。养老院每次来新客总要热闹一番,相互打探消息,交头接耳地低声嘀咕。晚六点,有人叫了一声:“瞧,他们来了!”全院顿时一片喧哗,骚动起来。大家纷纷挤进中厅去看他们的行囊,有人偷偷地往电梯那边瞧。
    我想认识一下新来的伙伴,决定把自杀计划往后推一推,因为我不愿意让人家一到就去参加我的葬礼,那样做不妥,欠礼貌。我并不怕死,但不能失礼!
    我按时走进饭厅,说也奇怪,这天刚八点,大家便到齐了,我们桌上没有一个迟到的。维尔贝象去做礼拜,穿上了他那套黑天鹅绒礼服。在荣吉对面,在我和维尔贝之间增加了一份餐具。
    我感到奇怪,问:“这是给谁预备的?”
    维尔贝说:“卢孚尔太太。她今天刚到,院长圣·梅米小姐不想冷淡新顾客,否则第一个晚上她就要受罪了。我们桌上只有三个人,所以就……”
    荣吉有些不高兴。维尔贝却兴致勃勃地接着说:“我们向新伙伴介绍一下院中的规定。她一来,我们这张桌子会新鲜一些,您以后说笑话也得适当注意。”
    荣吉一直没有吭气,这倒奇怪了,往日他是不肯让维尔贝一个人独白的。突然,餐厅里安静了下来,就象剧场里帷幕刚刚拉开,观众的目光马上集中到舞台上去了,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刹那间,好奇心占了上风,院长圣·梅米小姐领着卢孚尔太太向我们这里走来。她向我们简单做了引见,我们用微笑欢迎新来的伙伴。卢孚尔太太谦逊地说,她打扰我们,深感不安。她说丈夫旅途劳累,不能下来用餐,还说她丈夫一向没有用晚饭的习惯。
    维尔贝是久病成良医,对疾病颇有研究,他问卢孚尔太太:“卢孚尔先生有什么病?”
    “坐骨神经痛,行动十分困难。”
    “喔,这种病很讨厌,病人十分痛苦,但眼下没有特效药,只有斯达波止痛剂和维生素B。”
    在他俩交谈之际,我偷偷地打量着这位新客。看不准她有多大年纪,但打扮时髦,衣着讲究。她浑身珠宝玉器,银光闪闪,夜里看她的脸蛋抹得脂玉一样光嫩。她的头发同天然金发一样美,很难想象是染过的。她一笑一颦,很象我妻阿莱特。她把一双细长的、戴着光闪闪宝石戒指的手放在桌面上。我望着自己布满老年斑的粗手,不好意思伸出去。
    荣吉象是很不自在。他虽然不时点头表示他在仔细地听,但一声不吭。一向为人谨慎、沉默寡言的维尔贝却一反常态,显得兴致勃勃,侃侃而谈,有时竟不等对方说完就大发议论。一句话,是他在张罗,在保护我们这张桌子的面子,没有他,我们真要受窘了。院长事先没有征求意见就给我们增加了一个人,对此,荣吉十分生气。可我呢……
    说实话,我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不高兴,总觉得身边有个标致女人不自在。我象被人从洞里用力挖出的迷惑惶恐的老鼠,浑身上下不自在。可维尔贝这家伙却夸夸其谈,大吹大擂,似乎他就是院长,就是养老院的主宰。他吹嘘这里环境优美,空气新鲜,适宜散步;说这里环山抱水,天下难找。这个混老头,简直成了导游家。
    卢孚尔太太彬彬有礼地听着。只有荣吉的态度叫我吃惊。开始时,我以为他是怕自己的安静生活受到干扰,后来我发现不象,他似乎有点紧张,正在往后退,步步为营。我想,难道他认识卢孚尔太太?这个想法久久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尽管这个想法来的突然,证据不足,但却在我心里扎了根。卢孚尔太太没有吃餐后点心,对我们的热情接待表示感谢。
    维尔贝说:“没有什么,这是我们的本份。您今后就同我们在一起吃吧!能同您一起用餐我们感到很高兴。”
    我发现荣吉的眼睛瞪着卢孚尔太太,似乎要把她掐死。
    卢孚尔太太回答:“这还不好说,因为我还不知道今后怎么安排呢。”
    说罢,她嫣然一笑,同我们告别。我估计荣吉会斥责维尔贝。然而,根本没有,他一声未吭,悄悄地退席了。我也随后离开了餐桌,只剩下维尔贝去服他那一大堆药。老相识、老同事在退休后住进同一家养老院的事例倒是屡见不鲜,何况木槿花养老院闻名全国,是老年人的理想王国。所以我认为荣吉可能同卢孚尔夫妇相识,也可能发生过什么纠葛。可这与我何干?……
    不,与我有关呀!我思忖了一阵子,感到这顿饭之后,我克制住自己,产生了活下去的念头,卢孚尔太太这位神圣的女性对我产生了吸引力。本来,我象田径运动员上场前那样,憋足了力气去实现自杀计划,可现在一下子松劲儿了,似乎自杀的主意是别人唆使的,是中了圈套。过去都是听克莱蒙丝讲,今天我却主动问她卢孚尔太太的消息,这证明我开始关心她了。
    克莱蒙丝说:“卢孚尔先生真可怜,右半身瘫痪,靠双拐走路。但他是个有头脑、有尊严的人。他要是穿着睡衣裤,还真象个大院长呢!谁会想到他样子会那么衰老呢。他才七十六岁,可样子却象八十六。”
    “他太太呢,她多大岁数了?”
    “六十二,但一点也不象,您说对不?我想她年轻时一定喜欢体育运动,所以不显老。不过这只是推想,我还没有来得及同他们聊呢。我只进去替他打了一针,量了一下血压就出来了,人家刚到,不好意思多问什么。我感到卢孚尔先生太呆板,但他太太是个活跃人物。但看来,她心里似有难言之苦。”
    “为什么呢?”
    “天天和一个冷若冰霜的老头为伴,还能不伤心?我虽然不了解他,但总感到他是个老混蛋,心地不善良,这从他的神态就能看出来。”
    我仔细听着她胡诌,心想,卢孚尔的到来与我何干呢?我干吗要打听他们的情况呢?但我随口又问了一声:“中午她还和我们在一个桌用餐吗?”
    “是呀。她丈夫的饭由厨师送到卧室,因为他右手不能动弹,只能用左手吃。说句不中听的话吧,他那样活着还不如死掉好呢。”
    “奇怪,养老院怎么肯接收他呢?”
    “噢,他们有门路!”
    克莱蒙丝走后,我痴呆呆地躺在床上,回味着她的话。我想此时此刻,卢孚尔太太也许正在喂丈夫吃饭,真可怕!然而,有一次我手腕受伤,阿莱特不也喂过我吗?……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时我儿子亨利还活着,他常写信了解我的伤情。以后我再也不知道他在南美哪一个城市工作了……
    卢孚尔是头斗败的公牛!她呢,她现在忍受丈夫的屈辱,谁知将来如何报复他呢!
    昨天晚上,卢孚尔太太换了一身装束。我对女性的打扮一向不太留意。我只记得阿莱特有许多衣裙。我十分留意卢孚尔太太的装束。她梳了个新发型,耳朵上戴着金光闪闪的耳环,身穿剪裁得十分可体的长裙,脖子上挂着高级项链。她一进餐厅,羡慕的目光立即向我们这里投来,弄得维尔贝坐立不宁。荣吉呢,象是心事重重,撅着嘴巴一声不吭。真是位怪老头!荣吉生气的方式与维尔贝不同,他没有耳机可摘,但他有眼镜,就把眼镜推到额头上。他这一来,样子象个目光近视的两栖类动物。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因为他也一样,看破了红尘,他象听不懂我们讲话的外国人,用沉默表示抗议。
    卢孚尔太太装作没有注意他,边吃着螃蟹,边介绍旅途见闻。维尔贝经常插话,因为他和我一样,常旅游,到过不少地方。我呢,有时也插几句,我感到这样挺有意思,怪新鲜呢。但在我内心深处,却感到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好象是我刚刚外出归来,胳膊和腿都有点儿酸痛。
    她问我:“您到过挪威吗?”
    “到过,但只到过沿海,没有去内地。”
    “那是为什么呢?”
    维尔贝讥讽说:“艾博瓦先生是沉船打捞家。”
    她好奇地盯住我。她眼睛呈灰蓝色,略微向前突出。尽管抹着厚厚一层香粉,但眼角上那几条鱼尾纹照样清晰可见。
    她问:“沉船打捞家,真的吗?”
    我不知道维尔贝为什么使用这个贬义词?似乎这是个不光彩的职业,我想马上解释一下。
    “不,不是沉船打捞家。我们的公司是专门收购旧船的,收购所有漂浮不起来的船只,然后把它们拆卸开,把船上有用的金属收集起来。确切些说,我们是金属收购公司。所有不能再用的船只,我们都要。”
    “这工作一定有意思!”
    维尔贝有意讨好她,忙说:“这全看您的兴趣了。”
    荣吉从烟盒抽出一支荷兰雪茄,习惯地叼着点上,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我说:“我有一本打捞沉船的影集,要是您感兴趣,我可以给您看看。不过我要事先告诉您,有几张相很凄惨,叫人望而生怜。”
    维尔贝嘲笑说:“跟屠宰场一样,摆满了一具具沉船骨架。”
    “别听他胡诌!不过,我过去看到那被撞翻、撞碎的船体,看到上面长满了铁锈,沾满了贝壳,心里着实有些难过。”
    我选好这个机会,开始进攻。因为我在这方面颇有经验。年轻时,我常常外出,知道弃在岸边的破船很能引起女士们的怜悯和同情。
    阿莱特当然不属于这一类女性,她对沉船从不看一眼,但多数女人的心肠是软的,卢孚尔太太看来也是位软心肠人。唉,过去,我是伪君子,今天又要演伪君子了。荣吉不打一下招呼就起身告辞了。维尔贝有些生气,但忍耐着没有发作。过了一会儿,他也退席了。餐桌上只有她和我,我们的交谈虽然算不上卿卿我我,但同刚才相比已有所变化。刚才我们只是随便客套,犹如在旅店中偶然坐到一起的陌生人。但现在,我们双方都明白,我们将一起在这里度过漫长的晚年,所以交谈的语气亲切了许多。但对我,假如我不改变原计划,我的阳寿怕是没有几天了。可她呢,她还年轻呀!我谨慎地向她暗示,让她明白我俩是同路人,我们互相关心理所当然。
    她有些困窘地说:“唉,实话告诉您吧,我丈夫这个人一直不好相处,特别是从他生病以后,脾气愈来愈坏,我担心他给我得罪人。”
    我劝她放心,说住在这里的人都很热情,说服务人员早已习惯了领养金老的人们的古怪脾气。
    我笑着补充说:“我们都是多少有点怪癖的人。”
    我有好几个月没有笑了,今天却破例地笑了,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很信赖我,说:“是一位朋友推荐我们来的,这位朋友的朋友曾经在木槿花养老院呆过……您明白了吧,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最后就传到了我们这里……”
    “您对这里印象如何?”
    她犹豫了一下,说:“还不错。”
    “当然,要是有熟人聊聊,那您对新的环境就更容易习惯了。”
    我装作很自然的样子问了她这么一句,她回答得更自然:“可惜呀,我在这里一个熟人也没有!”
    说罢,她似乎在选择一个不愉快的词句,但马上说:“不,我抱怨什么呢?大家对我们这么热情,这么友好!”
    “我们是尽力而为!我们有时显得粗鲁,维尔贝他有溃疡症,常爱发脾气。至于荣吉先生,他的脾气本来就古怪。近两天,他似乎有什么心事。对这些事情,请您别往心里去。我本人嘛……唉,提我干什么!我只想提醒您一句,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她表示感谢,样子激动,不知是出于热情,还是出于内心的感激?总之,不是一般的感谢。
    我问:“您下去看电视吗?”
    “不,我不应该让我的丈夫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呆好久。”
    “他自己能动吗?”
    “很困难。”
    我知道不便再坚持,夫妻间的事不宜多问。我祝她晚安,然后便回到了卧室。
    夜已深,我大开着窗子,让凉爽的夜风自由地吹进来。我象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真的,我感到自己失去了知觉,似乎感到生和死并没有什么差别。我是真想死呢,还是嘴头上说大话?
    此时,我思路清晰,没有睡意。好奇心驱使着我想多活几天吧!我想弄清楚荣吉过去是否认识卢孚尔太太。我自觉好笑,但的确是这件事破坏了我的计划。卢孚尔太太不该在这个时候坐到我身边。我长久没有接触过女性,受不了雌性荷尔蒙的熏染。她往我身边一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马上感到心头发痒,脑子里立刻就发生了化学反应,我心头已经干涸萎缩了的东西一下子复苏了。真的,这是我的真实感觉。然而,这种感觉没有继续发展下去,我照旧感到空虚、惆怅。我想到这里,有些安心。心头憋足了力气,在起跳前,临阵退缩,那就太懦弱了。
    凌晨两点,我喝茴香汤,感到味太浓。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弗朗娃,让她以后少放点茴香,茴香放得太多,会使汤变得刺激性太强,而且苦涩。在我还是毛头小伙子的时候,我常用茴香汤浸渍麦粒做鱼饵,可以钓到欧鲌鱼和红眼鱼,那是多么惬意的时代呀!那时,我和祖母住在荣奈河畔,穿过一条公路和一片牧场就到了河边。我想再活几天,大概是为了回味那逝去的美好年华吧。现在,我每天晚上喝茴香汤,但不是用它来钓鱼,而是用它来“垂钓”往事。
    今天早上,克莱蒙丝意外地告诉我,说卢孚尔太太原名是吕西尔。这个名字悦耳动听,只是俗了一点,但能让人回忆起在学生时代学过的夏多布里昂的诗句:“快些来吧,暴风雨……”什么?对了,吕西尔这三个字比阿莱特动听!我一向不喜欢阿莱特这个名字,总感到是村姑们的名字。可阿莱特偏偏喜欢这三个字,我每叫她阿尔丽或莱蒂时,她就显得很生气。后来,我只好称她小乖乖……算了,别想这些了!
    灵通鬼克莱蒙丝什么都知道。她说今天早上卢孚尔太太眼圈红肿,象是哭过。假如这话属实,卢孚尔太太肯定有伤心事,那会是什么事呢?唉,我这是怎么了,她伤心与否关我什么事?今天我虽然腿痛如割,走起来象拖着一条死狗,但我仍然沿海边溜达了整整一上午。我反复思考“衰老”这个词的含义。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老呢?我算不算衰老呢?卢孚尔先生算不算呢?对,他应该算,因为他走路全靠两根拐杖。可我呢?我已经满头银丝、嘴里也装有好几颗假牙,但我别的机件都还健在,比荣吉强,比维尔贝也强,就是再过五、六年,我的样子也还会相当年轻。可为什么阿莱特她?……她是怕我有朝一日卧床不起,怕受连累吗?可她离开我那年,我只有六十岁!卢孚尔太太,不,还是叫她吕西尔吧,她伤心落泪是否因为自己长年被拴在一个老头子身边呢?
    在海边,我遇见了不少青年男女,一位身穿游泳衣的女郎撞了我一下,连抱歉的话也不肯说一句。她也没有看我一眼,在她眼里,我似乎是个幽灵,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衰老”,这大概就算是衰老吧!也就是说,你人虽然活着,但跟死去差不多。可怜的卢孚尔,可怜的我呀!
    和过去一样,今天又要过去了。太阳升起,火辣辣地照进来。我先洗澡、后刮脸,再对着镜子化妆一番。我发现头顶又秃了一小片,从鼻洼到嘴角的两道皱纹又加深了,恰似两根绳索把嘴巴悬挂在鼻梁上!老木偶,脸上的吊线已经够多了!我一再自怨自艾……有一个词意思贴切,但听起来既粗鲁又下流,我还是把它讲出来吧,这叫年老色衰,我成了年老色衰之人……我身上零件齐全,一没有破坏,二没有磨损,但衰老了,就象公园里的塑像被灰色蛀虫和脏东西腐蚀、污染了。但这并不妨碍我打扮得更英俊一些。假如我穿上那套可体的灰制服,身腰照旧显得苗条潇洒。我是个喜欢寻求欢乐的人,但在这里,大家重视的是荣誉和地位。
    我沿松林小径漫步前进,想活动一下手脚。突然,我听到附近有争论声,仔细一听,听出是荣吉的声音。我听不清他的话,他似乎说:“不能就这么结束!”我隔着树丛看见了他的脑袋。他身材高大,干瘦的脑壳在绿篱墙上晃来晃去,象个大木偶,挺有意思。他对面有个人不停地解释着什么,但那人个子矮,我看不见那人的头,但听声音是个女性。对,我听出来了,是卢孚尔太太。对这一偶然发现我并不吃惊,因为我早就疑心他俩之间有什么秘密。我站住,听到卢孚尔太太高声嚷道:“当心,不要欺人太甚!”
    然后是低声争论,接下来又是卢孚尔太太的叫嚷声:“不信,咱们走着瞧,你看我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荣吉的脑袋离开了绿篱笆,我站在那里,没有走动。我不是怕被他们发现,因为我所站立的地方隐蔽,没有危险。但我心里犯嘀咕,我感到受了骗,心里象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喔,吕西尔原来是荣吉的情妇!这是毫无疑问的,从他们谈话的语气、相互称呼的方式都说明了这一点。
    小路上传来走动声,卢孚尔太太同情人幽会后独自回房去了。我继续散步,但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该想些什么。看来很清楚,吕西尔搬到木槿花养老院绝非偶然,她一定知道自己的情夫住在这里,所以她没有拒绝陪丈夫一起来。这表明她同荣吉旧情未断。但从刚才的场面来看,他俩的事似乎进展得并不顺利。
    我到花园深处,坐在我的长凳上,想把这件事梳理一下。难道最近他俩闹翻了?不,不大可能。荣吉到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呀。可话又说回来,他和我们大家一样,可以来去自由。只要他高兴,他照样可以到外面去同吕西尔幽会。何况谁又能证明吕西尔不常从巴黎到这里来旅行呢?但这样推理似乎不完全合情合理。比如说,卢孚尔住进木槿花养老院肯定事先经过周密考虑,至少也要经过一番调查吧。诸如这座城市的环境、养老院内部的条件……
    另外,尽管荣吉和吕西尔“你我”相称,但他们并没有公开相认,甚至装出互不相识的样子。还有,刚才荣吉自以为单独与吕西尔在一起时为什么要用威胁的口吻对吕西尔说话?看来其中定有奥秘。但我百思不得其解,理不出头绪来。管它呢,先记下来再说,以后有时间慢慢琢磨呗。初步来看,吕西尔是荣吉的情妇,所以才“你我”相称。但自从荣吉住进木槿花养老院之后,他俩的关系中断了。可吕西尔旧情难忘,又找到了这里,所以当院长圣·梅米小姐把她安排到我们饭桌上时,荣吉显得很生气。不然为什么从那天起,荣吉常常不到餐厅用餐呢!他时常有意疏远我们,甚至故意找我们斗气。我一再琢磨他对吕西尔所讲的那句话:“不能就这么结束!”也琢磨吕西尔对他所讲的话:“不要欺人太甚!”吕西尔的话说明她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早就发现吕西尔内心忧郁,似乎刚才那出戏是发生在她同我之间。
    午饭后,院长圣·梅米小姐提出同我谈点事儿。她总是那么有礼貌、温文尔雅。她是普鲁斯特④的信徒,在养老院工作只是为了混饭吃。我走到她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很小,虽有空调器,仍让人感到窒息。养老院对顾客的住房面积从不计较,对院长却十分苛求。这家养老院是一家同名公司开办的,公司老板拼命压榨院长。对此,我很清楚。她先问我身体如何,然后神秘地问我:“艾博瓦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件事。荣吉先生是否对您流露过他想离开这里?”
    啊,我的估计没有错!荣吉在吕西尔面前开始退却了。
    圣·梅米小姐继续说:“我无意介入他的私生活,但我想知道他对养老院到底有哪些批评和意见。我想他大概在您面前流露过什么不满的话吧,我是欢迎和珍视大家的批评和建议的。”
    “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讲过。相反,他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
    “那他为什么要搬走呢?他想搬到哪里去?他想去花谷山养老院?他对您提到过这家养老院吗?”
    “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家养老院!”
    “这是一家新开的养老院,建在圣·拉法耶,地方不错。但条件并不比我们好,而且费用昂贵。”
    “噢,原来如此!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怎么,荣吉先生马上就要走吗?”
    “他没有说哪一天走,也没有说为什么要走。这您知道,他就是那么一个人。”
    “这个,我当然知道,他是个古怪人物。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有点儿古怪,对不对呀?”
    “他这件事真叫我伤脑筋。因为从来还没有中途离开木槿花养老院的先例呢?当然了,病号除外,他们得去住医院,但他们病愈后都会回来的,回不来的……,(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有什么办法,是天命如此呀!可荣吉这个先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呀!”
    她把头伸向我,说:“艾博瓦先生,这件事儿实在叫我大伤脑筋。您能不能劝劝他,说不定几句话就能说服他。花谷山的广告说得天花乱坠,那是吹牛!假如您能办成这件事,我一辈子忘不了您的好处。”
    我明白她的担忧是有根据的,但我觉得要完成这项任务,有些力不从心。何况我也打算离开这里,当然是用另一种方法……。荣吉要走,这与我何干?
    “您怎么不去找维尔贝,他的消息比我灵通呀!”
    “维尔贝?求他就等于把这件事公布于众。他心眼儿不坏,但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老广播!这一点,您比我清楚。所以不能告诉他,告诉他就等于宣扬出去,将来不好收场。去年他就给我们闯下一次祸。艾博瓦先生,请您去试一下怎么样?”
    我只好答应。整整一下午,我苦思冥想,找不到说服荣吉的良策。直接找他谈不可能,因为他十分精明,一听就会明白我的用意,会认为我掌握他同吕西尔的隐私,甚至会认为是吕西尔派我去作说客的,那样可就糟了。怎么办呢?我又不能装作是道听途说来的,因为他只对院长圣·梅米小姐一人讲过这件事。总之,我肯定会碰钉子,那我的脸面该往哪儿放呢?
    我一看表,已经六点了,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发现时间走得比过去快了。想当年我在处理疑难问题时,总感到时间过得太快,老是不够用。我这样做并不是在磨蹭时间,而是真正在生活。这个想法很新鲜,似乎我一下子年轻了。我的抑郁症并没有痊愈,但这个新想法犹如一副镇静剂,叫我宽慰了许多,似乎多年来压在心头的痛苦一下子消失了,变成了生存的动力。对,我得去找荣吉先生,同他聊聊说不定有助于医治我的抑郁症呢。
    吃晚饭时,我们四位全到齐了,卢孚尔太太细细打扮了一番,神情安详,好象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她一脸和气,落落大方,象交际花一样,热情地同我们一一打招呼。维尔贝问她丈夫感觉如何,她回答说他已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愿意继续住下去。
    荣吉说:“他一定感到烦恼吧?”
    “不,他一点也不烦恼。”
    “那他大概是唯一……”
    他望了我一眼,象是要我证明卢孚尔太太是个不良之徒。她接着说:“您问问艾博瓦先生,看他在这里生活得有趣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不知道我都快烦死了!
    “请允许我……”
    他忙打断我的话说:“如果说我们都是幼稚的顽童,我们是全托。我们是青年,这里恰似大兵营;我们是成年人,这里算作婚姻介绍所;我们是老年人,这里就是养老院。我们需要新鲜空气,需要新鲜空气!”
    说罢,他站起身来,象是感到头晕,用手捂住额头说:“诸位,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
    他向客厅走去,我忙捡起他丢在地上的餐巾。
    维尔贝问:“他这是怎么啦?他平时胃口很好,今天刚刚开始用餐就退席了呢?是生病了吧?”
    卢孚尔太太说:“我看他不是生病,而是在生气。”
    她真行,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实在令人佩服。我说:“他这个人,不是犯了神经病,就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我们也常犯这种毛病,一不顺心就……”
    我本以为我这句话会叫卢孚尔太太难堪、下不了台,我故意说了半截,静候她的反应。我估计她会眨巴一下眼睛,至少嘴唇也该抽搐一下吧。然而,她毫无反应。
    维尔贝插嘴说:“艾博瓦说得对,我们常常感到上了年纪,心情不好。但我们通常还可以自制。唉,他妈的,见鬼去吧!象我,我认为……”
    他又来劲儿了,没办法,我只好洗耳恭听,并点头表示赞许。看得出,卢孚尔太太嫌他太罗嗦,没有兴趣听。但她很有涵养,微笑着,装作耐心听的样子,似乎还在鼓励他继续讲下去。但在她那可爱的表情下,她心里一定十分厌倦。这就是女人的两面性。对此,我看得一清二楚。长久以来,我就扪心自问,我妻阿莱特同我一起生活多年,直至最后分道扬镳,长久以来,她是如何对我隐瞒真实思想感情的呢?……现在我明白了。瞧这位,用微笑掩盖着厌恶情绪。她表面上显得高兴,对你赞不绝口,内心却另有打算。可维尔贝这个傻瓜,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千方百计去讨好对方。说不定他已经偷偷爱上了她呢!
    我呢,我真想大叫一声:“我们需要新鲜空气!新鲜空气!”但我没有敢叫出声,怕那样显得太粗鲁。我等卢孚尔太太感到没意思时,她先退席,我再退席。这样不至于得罪维尔贝。
    维尔贝说:“多么迷人的女性!荣吉这家伙却看不上眼,真是个乡巴佬!”
    我暗想:“我可怜的老人,你知道什么!荣吉知道该怎么办,已有好长时间了!”
    我回到房间,心里暗暗高兴。现在我可以借口了解他的健康为由,去登门拜访,去找他聊聊,这样他总不能不答理我吧。一下午,我苦思冥想想不出机会,现在机会不找自来。我想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问问他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于是我去敲他的门,无人答应。
    正在为我们铺床的女工问我:“您要找荣吉先生吗?他在平台上。”
    这更好,我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到那里同他闲聊几句。我乘电梯上到平台上,看见荣吉独自坐在角落里抽烟,胳膊扶在栏杆上。
    我说:“原来是您呀,对不起,多有打扰!我以为这儿没有人呢。我在这儿妨碍您休息吗?”
    “没什么,一点也不妨碍我。”
    他装出和蔼可亲、轻松愉快的样子。我找了一张长凳,在他身旁坐下。常言道,夕阳无限好,黄昏的景色实在美,很适宜谈心。
    “刚才您是不是不舒服?我们都为你担心。”
    “喔,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只是心里有些烦腻。您刚来,还不习惯这些事儿。可我,我在这里已经七年了呀!七年来,天天和同样的人打交道,看到的总是那几个面孔,听到的只有那几个声音。久而久之,当然就要厌烦。要是不信,您等着瞧。”
    我忙把球接了过来,说:“这个我知道。说实话,我退休后换过好几家养老院,在哪儿也住不长。这一家满不错,但能否呆下去也难说。当然,这话只能对您讲,对别人,我可不能这么说。”
    我看他满有兴趣,便接着说:“有些事情,我实在看不惯。比如把卢孚尔太太安排到我们桌上,这就不妥。要是在火车的餐桌上这么安排倒没有什么,可这是养老院,不是临时餐车呀!”
    荣吉不肯上钩,他把抽了半截的香烟扔出栏杆,我听到烟蒂落在了三层楼下的水泥地上。他不吭声,沉默了许久,才喃喃地说:“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真正的安静呢?”
    他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揉了一下眼睛,思忖片刻,犹豫不决地问我:“怎么,您想换个地方?我可怕搬家,太麻烦,又累。人愈老愈懒,打行李、装箱子、解行囊……,走前还要同老相识握手话别……,有时还要解释搬家的原因……。假如留下来,就没有这些麻烦事了。然而……”
    夜幕慢慢落下,他在身上找来找去,最后掏出烟盒,抽出了一支香烟,慢慢点着。他把烟盒和火柴顺手放在了身旁的小桌上。这表明,他准备在那里呆上一、两个钟头。
    他接着说:“然而,我又常想收拾行囊、辞别伙伴,溜之大吉。我明白,人一过七十五,都喜欢活动,但又往往有残疾,想动,又动不了。想动窝儿,换了地方,但身子骨不作脸呀,您说是不是?”
    我回答:“这话很对。但我不怕劳累,想动动窝儿,所以我常常打听附近各家养老院的情况,想做个有三穴的狡兔。”
    他笑了:“可惜这种等级的养老院不多,多数都是穷人收容所,设备太简陋。没人会想到我们这些活得挺长久的中产阶级。再富有的人不用进养老院;公务人员呢,他们有自己的休养场所;艺术家们有他们的去处。我们呢,我们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到这里来。在这三十公里长的海岸线上,除去木槿花养老院和新开的那家花山谷养老院外,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马上纠正说:“不是花山谷,而是花谷山养老院。”
    “您了解那家养老院吗?”
    “听人讲过,据说和咱们这家不太一样,全是一排排小平房,住起来舒适,看起来雅致,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僻静,但并不离群孛居,是不是?”
    “说得对。说实话,那里对我很有吸引力。咱们两个说句实话,我打算搬到那里去,但有点犹豫。”
    我没有忘记圣·梅米小姐的嘱托,我总算把他引进了我的圈套,现在要设法打消他去花谷山的念头。我努力劝说他,理由就是花谷山养老院离大城市太远,我们这些孤老头子难免有个三长二短,一旦需要到大医院抢救或动手术,那就难了。我又提到木槿花养老院有赌博俱乐部,我知道他常去那里耍钱,在俱乐部,大家都叫他“罗伯尔先生”。我还说在这里有许多老朋友,离开他们太可惜。我最后告诉他,搬来搬去,全是半斤八两,不会有什么大变化,搬家只能自讨苦吃。
    他说:“您的话也许有道理。”
    这是一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我对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认为已经说服了他。我这样做到底是对呢,还是不对?我为什么突然对养老院的事情如此关心呢?这些事情与我相干吗?我这样做是想开玩笑,还是出于好奇?假如荣吉留下来不走,我的女邻居吕西尔又会有什么反应呢?我没有忘记她的那句话:“不信,你看我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她这句话象一粒种子在我心头生根发芽。好吧,我倒要看看她要干什么?
    九点半。
    弗朗娃来送早点时,告诉我,荣吉昨晚从阳台掉下去,摔死了。我一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恐不安。
    午夜。
    多好的天气,院内一片骚动,这当然不是为了庆祝荣吉之死,而是惊异、恐慌和不安。这天,养老院象搬家的蜂群,一片骚动。
    平时很少同我打招呼的兰博特太太,今天破例拉住我的胳膊说:“您相信吗?这太丢人了!”
    这足以说明骚乱程度之深。有人要求院方马上把阳台栏杆加高。院长圣·梅米小姐早已吓得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警察来了,我们既为死者致哀,又感到羞愧。总之,这一天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荣吉是被人害死的。
    我们再来回忆一下:早上,弗朗娃对我讲,荣吉死了,他的尸体是园丁在一大早发现的,尸体就横陈在平台下的石阶上,园丁马上呼救。院长圣·梅米小姐闻讯赶来。
    弗朗娃说:“院长小姐连假发都没有来得及戴。”
    当然不能让尸体停放在人行道上,院长请正在散步的布莱士先生去找克莱蒙丝,请另一位散步的弗德利找来了一辆独轮车,多可怜!荣吉被临时运到了圣器储藏间。今天克莱蒙丝来打针,迟到了一个小时,就是为了这件事。
    克莱蒙丝问我:“您都听说了吧?我知道,弗朗娃这个蠢货准会到处乱讲!其实他早就断气了。”
    她说这话时,神色不满。她对我解释说:“现在我还得去安抚众人,得东跑西奔地照料大家。一遇到死人的事,他们就惶恐不安,病也就来了,唉,真麻烦!”
    “荣吉到底是怎么死的?”
    “等着瞧吧!”
    “维朗大夫怎么说?他在养老院工作多年,对我们每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他有何高见?”
    “他认为,荣吉是昏厥后摔死的。他血压高,又靠在栏杆上。他身材高大,栏杆刚达到他臀部,结果跌下来摔死了。当然,这又是维朗大夫的一些推测。”
    “几点钟发生的?”
    “说不准,据拉尔撒克说是在二十二点到二十三点之间。对不起,艾博瓦先生,今天上午我很忙,没功夫陪您多聊。我也得休息一下了。这里有谁会想到我呢?我就是俗话说的,活着干,死了算的那种人。”
    看来,我未能说服荣吉,他就离开了我们。他在平台点烟的形象不时闪现在我眼前。当然,现在他死了,他是摔死的,这是唯一说得过去的解释。我匆匆洗澡、刮脸、穿衣,急着出去打探消息,同众人一起去哀悼死去的同伴。对于我来说,这件事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这是我几个月来的生活中发生的第一件使人感到颤栗的事情。我象喝了几杯烧酒似的,心里火辣辣的。
    我来到大厅,那里挤满了人,男人居多。他们三人一群,四人一伙,正在低声议论。我同他们握手时,发现维尔贝如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间。不一会儿,我也被围住了,因为我们两个是死者的同桌,他们想从我们嘴里捞点“内部情况”。
    “他真有高血压?”
    我说:“对,高压是二百二十。”
    “二百二十,不算太高,不至于平白无故晕倒呀!我的高压一百八十,但我从来没有头晕过。恐怕是另有原因吧?”
    另一位说:“近日来,他神色不安,象有什么心事儿。是不是有什么病?他在饭桌上没有对你们讲过他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又有一位说:“已经通知他弟弟了,他弟弟今晚就能赶回来。除这个弟弟外,听说他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走出大厅,来到人们找到荣吉尸体的地方,那里也聚集着一群人,有几位还远走了几步,象是在目测从平台到地面的高度。平台并不高,也就是十二米的样子。在这个高度上荣吉还不至于头晕吧!另一些人低头望着水泥地。大家心里明白,假如荣吉真是晕倒栽下来的,那不会是高血压引起的,而可能是另一种病引起的。那种病叫心肌梗死,但谁也不愿意说出它的名字来。因为在养老院里,心肌梗死和癌症一样,叫人毛骨悚然。于是,众人只好抱怨栅杆太低,抱怨天气太热。有的说也许是消化不良引起的头晕,还有的说他不小心跌了下来……,说他那么高,只要探头多一些,就有可能……。但多数人认为这不大可能。“那种病是有涵养的……”“今后应该禁止到阳台上纳凉……。”慢慢地,沮丧情绪变成了愤怒。
    近十点钟,警察署长陪同两位陌生人走进来,估计那两位陌生人是检察员。我不知道警察们将如何进行调查,但我决定,一旦有人找我调查,我绝不承认在荣吉死前我曾同他在平台上聊过天。因为那样一来,我就必须解释为什么同他聊天,都聊了些什么。警察局没有必要知道荣吉同卢孚尔太太的关系,以及荣吉打算离开木槿花养老院和院长小姐让我劝说他留下的情况。让他们知道这些只能使案情进一步复杂化。
    实际上,卢孚尔太太她?……她的情夫猝死,她会难过吗?吃晚饭时,她敢去餐厅进餐吗?观察她对此事的态度是很有意思的。
    我在花园遛了一圈后,回到卧室给牙医打了个电话,预约了一个时间。我拟定自杀方案时忘记了这颗龋齿,看来这个方案要缓期执行了,而且要缓期很长时间。因为我想在见上帝之前弄明白荣吉的死因。警察局没有找我,没有人要我作证。看来调查工作会草草结案,因为找不出别的疑点,也没有人关心他,在木槿花养老院,人们不会去宣扬,由于屋顶平台没有足够的安全保证,而使一个领养老金的人自杀。我等待圣·梅米小姐来找我到她办公室去,但直到午饭铃响时,仍不见有人来。我感到既宽慰又紧张。难道维尔贝知道点什么情况?他倒是经常能弄点机密情况。别看他耳朵聋,但消息十分灵通,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这次看来维尔贝又蒙上了。吃饭时,他坐在我对面,边服药片,边含糊不清地对我说:“有新消息了!”
    他做了一个滑稽动作;脸上的皱纹微微一颤、眉头皱了一下,然后轻轻一点头,会心地对我一笑,说:“总算调查清楚了,荣吉的确是死于事故。在搬运尸体时,大家太忙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眼镜。后来,在警察询问克莱蒙丝时,她、园丁和布莱士想到了这件事。假如荣吉掉下去时戴着眼镜,总可以找到点碎片吧,但在水泥地上,毫无痕迹。后来,他们在他卧室里找到了眼镜。您猜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准是在人们不注意的角落里吧?”
    “对了,可以这么说。眼镜扔在了字纸篓里,和烂纸在一起,一点也没有坏。估计是可怜的荣吉生气时没注意把它扔在了那里……”
    他接下去说:“他大概想出外换换空气。您知道,近几天天气闷热得很哪!后来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他来到平台,瞎子摸黑地朝前走,到栏杆处,喔,掉了下来!”
    “这是警方的分析?”
    “不,是好心人的看法,这很合乎逻辑,对不对?”
    他语气坚定,并无吹毛求疵之意。况且我干吗要表示不同意见呢?既然这样解释可以叫人信服,又排除了疾病因素。众人可以把荣吉之死说成是他自己不够谨慎,没有必要同情和可怜他。可我想,这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但我不能把这话讲出口,要三思而后行呀!
    “您从哪儿得到的这些消息?”
    维尔贝象在桌子底下玩线球的小猫,斜着眼瞥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我想先听听您有无什么新消息!”
    我不想再问他了,便草草吃罢饭,回到了卧室,想慢慢理出个头绪来。我刚躺下,荣吉在阳台点烟的形象就闪现在我眼前……,天哪!他明明是戴着眼镜的呀,眼镜高高架在额头上……,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记得一清二楚。他那个形象恰似一幅照片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可奇怪的是,我刚才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看来不论警方的结论,还是报界的分析,都是站不住脚的。
    我出了一身冷汗,这是恐惧和后怕的汗水!……我的思想在奔驰,最后又回到了已被我用尽全力所否定的结论上去,我只好回过头来再细细推敲一番。照维尔贝的说法,荣吉去平台纳凉,忘了戴眼镜,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但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到平台找他时,他已经纳过凉了,而且是戴着眼镜的呀。他没有必要在一小时以后把眼镜扔进字纸篓,再上去一次呀。我估计他一直没有离开平台,而是后来被别人推了下去。
    有人发现他摔死后,眼镜并没有摔坏,便把他的眼镜捡回,扔进了字纸篓里……。那人这样做看起来有点天真,但很见效,因为警方和院方都希望息事宁人,所以马上就承认他是不慎而死。不,不对,荣吉不是不慎摔死的,而是被人谋杀的,是被人故意推下平台的。那人后来还到平台下查看了一下,证实他不再动弹,彻底完蛋了,才回去的。所以后来的抢救工作当然就不会起作用了。那人并没有呼救,而是悄悄退了回去。
    那人是谁呢?我看只有一个人值得怀疑。照维尔贝的推论来看,我猜想那人就是卢孚尔太太。假如我没有听见她对荣吉说那句话:“不要欺人太甚……,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也许我也会相信荣吉是不慎而死的,因为再找不到别的理由。我象目击者一样清楚:吕西尔等大夫睡着后,悄悄来敲荣吉的房门,她大概想同他长谈一次。但没有人答应,于是,她便找到平台。荣吉独自呆在平台下,他俩争论起来。荣吉一生气,忽地站起身来,他的长凳正好挨着栏杆,他便靠在了栏杆上。两个人虎视眈眈,各不相让,结果就酿成了这场悲剧。是吕西尔先动手,还是荣吉先动手的呢?也许是他想搂抱她,她用力一挣脱,他往后一退,扑通,掉了下去!由于夜已深,周围没有其他目击者。就这样,荣吉先生就从地球上消失了。
    可怜的女人呀!她肯定不敢作声,否则爱嚼舌头的人就该胡说八道,说她对丈夫不忠,等等,在深更半夜去会荣吉。荣吉摔下阳台之后,她鼓足勇气到楼下看了一眼,看来她当时十分冷静,便在眼镜上想出了个点子。
    我佩服她,但又想叫她明白,木槿花养老院并非是平庸之辈,我艾博瓦就识破了她的伎俩。我想让她明白,我虽然识破了她的阴谋,但并不想揭穿她,让她放心,在必要时,我甚至愿意帮她一把。我要同她捉迷藏,又不想让她知道。
    吃晚饭时,吕西尔没有去餐厅,果然不出我的预料,她肯定心神不安,不敢下来。听餐厅女招待说,她丈夫不舒服,所以她不下来了。瞧,多好的借口!很明白,她不敢下来,怕见我和维尔贝!
    听维尔贝说,荣吉的弟弟已经乘飞机赶到了,后天就下葬。和往日一样,餐厅里照旧喧哗一片,荣吉的死因,警方已做了结论,没有必要再谈论这件事情了。
    这一夜,我不可能听到荣吉起床的响声了。但由于对他的思念和习惯,早上我照旧按时醒来了。
    我这个人喜欢自寻烦恼,竟认为我应该对荣吉之死承担一部分责任。我掂量了一下这件事:卢孚尔太太来到这里之后,荣吉生气了,因为他的平静生活被她扰乱了;当他准备搬走时,我凭空插了一手,劝他留下来了;他答应了,因为他先来,卢孚尔太太后来,应该把她赶走。假如他决定这样做,他可以去找卢孚尔先生,并可以对他说:“请你把你的夫人带走,让我清静些!”卢孚尔太太也在场,于是两人争吵起来。假如我不去插手,也许荣吉还活在人世。
    我一见荣吉弟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真是哥儿俩,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弟弟略显年轻一些。他同哥哥不仅面貌相仿,连举止也一样,也戴一副眼镜。当然他一方面参加葬礼,另一方面来料理哥哥的遗物遗产。我同他聊了几句,发现他对哥哥的猝死并不悲伤,我认为他是不了解内情,才无动于衷的。由于他很忙,我没有来得及了解他的工作和职衔。我请他和我们一起用餐,想借机看看他是否认识吕西尔,但他婉言谢绝了。在交谈时,我曾故意提到吕西尔这个名字。
    克莱蒙丝同我谈到了卢孚尔太太,通过她,可以了解不少情况。今天上午,克莱蒙丝比以往更健谈。她说卢孚尔先生臀部疼痛难忍,不断地呻吟。她又说:“别看他可怜,我还要埋怨他几句。我并不是女性解放运动的成员,但有些事情,我实在看不下去。”
    我问:“卢孚尔先生长得很英俊,他到底是什么院长?您知道吗?”
    “听说是初等法院院长。”
    “他知道荣吉的死讯吗?”
    “知道,他同我提到过这件事儿。他是从地方电台广播中知道的。他好象认识荣吉,不过我没有多问。他这种人,不便多问。”
    “卢孚尔太太呢?昨晚她怎么没有去餐厅吃饭?”
    “艾博瓦先生哪,假如让您天天陪伴一个残废人,您能有心思吃喝吗?”
    “他们有孩子吗?”
    “没有。但常有人从里昂市给她写信,收发室记下了信封上的地址,是一位叫勒梅的太太写来的,估计是她姐妹。详情我再去了解一下。”
    我突然发现养老院原来有无数双眼睛秘密盯着我们这些老家伙!院长、看门人、更夫、护士、女工、招待员以及其他我现在记不起来的人,他们时时刻刻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教堂里人山人海。出殡祭典,这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未来和前途。所以我们参加祭典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自身。大家都去了。我在教堂看见了卢孚尔太太,她穿了一套深灰色服装。她这身装束能说明点什么吗?我见她脸色苍白,不知是难过、惭愧,还是内疚?她会去坟地吗?灵柩四周布满了花圈,我想找找我送的花圈摆在了什么地方。花圈,这是我们向死者表示的最后一点心意。
    在祭典中,荣吉弟弟神色冷漠,对我们只是点一下头,他指挥祭典很有经验,井井有条。祭典已毕,众人在公园的小道上四散开来,犹如学生们上完了令人厌烦的一堂课后的休息一样,三、五成群,悄悄议论起来。
    卢孚尔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陪灵车到坟地去的人寥寥无几。我们是坐汽车去的,车上又闷又热。荣吉弟弟受不住烈日的烤晒,把草帽沿低低拉下,遮住了前额;圣·梅米小姐坐在我身旁,撅着嘴巴不吭气;莫居将军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水,默默无语,他大概在考虑回来时到小咖啡馆凉快一下吧;维尔贝显得很烦躁,又搔头又晃脚,看来也不想去坟地,但面子上过不去,只好去应付一下。
    葬礼已毕,我们走到公墓门口时,荣吉弟弟干巴巴地向我们表示感谢,然后就坐到圣·梅米小姐的雪铁龙牌小轿车上去了。
    圣·梅米小姐问我们:“你们想走走,是不是?”然后,她对莫居将军说:“将军,快请上来,别不好意思。天这么热,您受得住吗?”
    莫居将军瞅了我们一眼,悻悻然地上了车。
    维尔贝对院长小姐说:“不必等我们了,我想同艾博瓦先生随便聊聊。”
    汽车开走后,我问维尔贝:“有什么事呀,维尔贝先生?……咱们找个凉爽地方喝点冷饮去吧,附近就有一家咖啡馆。”
    他说:“不,我不去,我不能喝凉东西。咱们随便走走吧,散步对我们老年人有好处。我知道您平时不爱走动。”
    接着,他讲了一大通散步的好处。我用诙谐的语气问他:“您到底要对我说什么呢?”
    “这个……,是关于卢孚尔太太的事情。您没有考虑,她今天为什么没有到坟地来吗?”
    “当然考虑过。”
    “她是位有教养的女性,和荣吉又是同桌,她没有来,这其中定有原因。”
    “您是怎么个看法?”
    通常,维尔贝是不直接回答别人的问题的。他神态诡秘地说:“昨天我在《尼斯晨报》的死者传略专栏里读到介绍荣吉生平的文章,文章把他的头衔、职称全罗列上了,其中有个头衔,说他是艺术、工艺工程师。这一头衔引起了我的兴趣。您还记得吧,他一直对我们讲,说他是中央工艺学院的毕业生。”
    “看来,他对我撒了谎?”
    “请听我说完!我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好到我的公证人那里去查找名人录,在名人录上我查到了荣吉生平的秘密?”
    “他真是艺术、工艺工程师?”
    “对,他说他在中央工艺学院读过书,那是说笑话。在名人录上,我还查到,他在一九三五年,同一位名叫沃格娃的女子结了婚,但又在一九四五年离了婚。”
    “吕西尔?”
    “别心急,老弟!后来我找到卢孚尔,同他聊了许久。我顺便告诉您一声,卢孚尔是初等法院院长。一九四八年,卢孚尔同一位叫做吕西尔·沃格娃的女人结了婚。”
    “这就是说,卢孚尔太太原来是荣吉的妻子!”
    “哎,这就对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大吃一惊,但同时又感到有一丝宽慰。啊,吕西尔原来并不是荣吉的情妇,而是他的前妻。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好理解了,但我原先的想法必须重新考虑一番。当然,他们俩有过激烈的争论,这一点肯定无疑,但争论的原因是什么呢?
    维尔贝说:“她非常沉着,这您承认吧?谁要是能看出她认识荣吉,那肯定是聪明绝顶的人。您想想看,他们从一九四五年离婚到现在已经三十个年头了,三十年足能叫他们忘却旧情。”
    他笑了,一种伏尔泰式的高傲的笑,我感到有些恼火。他接着说:“可从后来的情形来看,荣吉并没有忘记旧情。无巧不成书,他的前妻到此没有几天,他就归天去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他马上否认:“不,不,毫无联系。”
    说着话,我们已经来到公共汽车站。
    维尔贝说:“怎么,走累了,不再走一程吗?瞧我,我要再走一程,这也是一种锻炼,对身体没有坏处。好,晚上见!”
    他拉住我的手,悄悄地说:“估计她今天晚上不会和我们一起进餐!”
    我心里感到宽慰,但又一想,有时表面现象会给人以错觉!管它呢,晚上她是否到餐厅用饭,与我何干?我登上公共汽车,由于思想走神,坐过了木槿花这一站。我暗自生气,只好徒步返回去。噢,她原来是荣吉的前妻呀,那就没有必要刨根问底了。她把忘恩负义的前夫推下平台,她有这个权力。一句话,我原谅她!一个女人,被逼无奈,一旦夫妻间旧怨复发,难免会做出不理智的行动。
    我从来没有料到她会是他的前妻,所以我想坐在沙发上细细推敲一番。但我太疲劳,坐下不久就呼呼入睡了,等我一觉醒来,已经是晚八点一刻了,差一点我就误了吃晚饭的时间。
    我赶忙披上外衣,走出房门,又是大吃一惊。我发现走廊里有一个人。我随即就认出来了,这是法院院长卢孚尔先生!对,是他,老家伙!他背对着我,身上披着睡衣,弯腰弓背,拄着拐杖,慢慢移动着步子,象一只长类动物,朝前伸着僵直的大胳膊。我后退了一步,躲进了拐角里,望着他慢慢挪回自己房间里。他是从哪儿出来的?在大家都到饭厅里去吃饭的时候,他是否常常悄悄出来溜达?他是想以此来表明自己是自由的?他妻子知道他出来溜达吗?说不定他是偷偷溜出来的呢!
    等他消失之后,我又愣了一下,才沿着凄清、寂静的长廊走到电梯间。一进餐厅,我发现卢孚尔太太已经坐在饭桌旁她的位子上,我冷冷地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慢慢打开餐巾,用眼角悄悄盯着她。只见她上穿褐色小褂,下穿百褶裙,打扮得十分漂亮。前夫刚刚入土,她打扮得如此轻佻,我感到很不是味儿。
    我私下把她看成新寡,维尔贝同她穷聊,没有丝毫新鲜东西。维尔贝谈到公墓上的地皮,他说:“还是早点到新公墓上买块地皮比较稳妥,听说地皮马上就要大涨价。我已经选好了一块地皮,又请石匠替我刻制了一块既漂亮又便宜的石碑。您们猜一共花了多少钱?”
    我说:“咱们谈点别的好不好?”
    维尔贝向卢孚尔太太:“您不爱听?”
    她回答:“不,我爱听。我知道有许多人在生前就把后事安排妥了。”
    维尔贝说:“是呀,特别是象我这样没有子女的人。我来到这里就等于在上帝那里挂了号。其实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这样做并不会早死,不做准备的也不会晚死。我们住在这里心里很平静!怎么,您不这么看吗?”
    我干巴巴地说:“不,我不这么看。”
    “啊,对不起。”
    他马上摘下助听器耳机子,开始往杯子里倒药水和药面。
    我对吕西尔说:“是我惹他生气了!”
    她嫣然一笑,轻轻对我“嘘”了一声。
    我说:“不用害怕,他听不见。一摘去助听器就失去了听觉,象傻瓜一样。当然喽,他说得对,我也同意早做准备。但我们干吗要在今天谈这件事情呢!”
    维尔贝用力掰着一片药,他的药盒、药管、药瓶把荣吉的地方全占满了。他一双长满疙瘩的老手怎么也掰不开那片药。
    卢孚尔太太说:“我来替您掰,我常干这种事儿!”
    她接过药片。
    维尔贝说:“请小心一点,从正中间掰,我不能多服……谢谢!”
    他吞下药片,站起来对我们一点头,向客厅走去。
    卢孚尔太太说:“他可真是个怪老头儿,叫人无法放心,是不是?”
    “他爱激动,总象谁欠他二百吊钱似的……您要不要来一杯咖啡?怎么,晚上您吃咖啡不合适,是吧?……”
    “噢,不,我不怕。相反,晚上我常常喝咖啡。”
    她解释说她晚上之所以要喝一杯咖啡是为了提神好替丈夫朗读文章。
    “您给他读什么文章,是小说吗?”
    “不,不!您想会那样吗?我主要为他念评论性文章……现在,我正在为他朗读《中国即将苏醒》,他满有兴趣。”
    “您呢?有兴趣吗?”
    她狡黠地瞥了我一眼,说:“我对这类书没有兴趣。”
    “您这差事很费力,是不是?”
    她思忖片刻,说:“不,并不太费力。但是……这事我本不该讲,不过……”
    “讲吧,怕什么呀!”
    “好,我讲。他大概以为这类书对我也有吸引力,对我也是一种消遣。他很希望我也能消遣一下……可是,终日陪伴着他,唉!……当然,我应该体贴他、照料他,他病成那个样子,也怪可怜的。”
    我脱口而出:“而对您呢?”
    她没有回答。
    我又说:“我不难理解您的处境。您可以经常出外走走吗。他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总缠着您吧……”
    她打断我说:“当然不是这样。您想到哪儿去了,我当然有时间休息和娱乐。”
    她语气诙谐,我也装作开玩笑似地说:“这个我明白。您常出去跑跑……”
    “对,一个女人总有一些东西需要采购,但我从来不敢在外边多呆。”
    “您怕什么?他需要人时,可以按电铃叫护土克莱蒙丝或女工呀!”
    “对,他当然可以这样做。我是担心他跌倒摔伤。我不在家,他就容易激动,一激动就不想安静地待在沙发上,要自己试着走路,那就有跌倒的可能。而且一旦跌倒,他自己是站不起来的。唉,真是个老小孩,总跟小孩一样任性,一样爱发脾气,他知道自己身体弱,离不开我。”
    我听着听着思想开了小差,猜想着也许是卢孚尔沿墙蹒跚着走到电梯口,上到平台同荣吉辩理,然后又一瘸一拐地去取荣吉的眼镜……可是,夜那么深,他能躲开太太溜出来吗?不对,这个想法太荒唐,根本不可能!
    我说:“我愿为您效劳。假如您让我认识一下您丈夫,在必要时,我就可以去陪陪他,让您放心外出散散心。”
    我心里想:“老家伙,你今天是怎么啦?你这张被虫蛀坏的嘴巴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会道?怎么,想上钩吗?”
    她马上回答:“不,我知道您为人十分热情,但我不能连累您。您知道他那号人,既嫉妒又霸道。”
    听罢她的话,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打开手提包,然后又迅速合上。她这一动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不由又想起了我妻阿莱特。对呀,想当年我不也是既嫉妒又霸道吗!可现在我还能嫉妒谁呢?我象找不到顾客的屠夫,没有嫉妒对象了。我现在的处境多么滑稽、多么可笑。我站起来,对她说:“晚安,尊贵的太太!明天见!”
    “好,明天见!”
    我今天怎么如此活跃?这需要认真思考一下。我有怨气,但心头又感到一丝宽慰。我没有同她谈及荣吉的事情。假如提到荣吉,她会惊慌失措吗?说实话,我用不着了解她的反应,因为我认定她就是杀人凶手。
    碌碌无为又一天!今天我兴致勃勃地进城兜了一圈。我想看看吕西尔常去哪几家商店采购?我顺着普利苏尼大街往前走,到时装商店门口东张西望。我这是要干什么呀?是希望遇见她,然后象年轻的情侣那样,陪她逛马路吗?不,不对。我对她没有兴趣。真的吗?是因为她杀害了荣吉,我才对她厌恶了吗?我有时认为自己的估计无懈可击,便对生活充满了兴趣;有时又觉得自己的雄论没有可靠的依据,这时便认为人生可悲可叹,毫无意义。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最使我感到为难的是,吕西尔十分沉着,毫不惊慌。她真是个怪物,叫我有点害怕。然而,我又想,她丈夫天天监视着她,她不这样又怎么办?
    我的推敲不够周密,不能忘记她丈夫是法官,这个问题不容忽视。要知道,他一生不知审判过多少案件。由于职业习惯,他目光敏锐、多疑。吕西尔,您也真可怜,您只有对他笑脸相迎,并细心地照料他。您这种生活实在可悲。突然,我对自己的估计又开始怀疑。荣吉是十到十一点死的,而在这个时候,吕西尔正给丈夫朗读《中国即将苏醒》。即使她那个时候不读书,也难以瞒着丈夫跑到平台上去呀?难道卢孚尔先生天天吃安眠药?对,明天早上找克莱蒙丝了解一下!
    十点钟。
    听罢克莱蒙丝的话,我心里平静了一些,我要把她的话记下来。卢孚尔租住的套间共有三间房子:卧室、客厅兼写字间和小厨房,当然外加盥洗间。卢孚尔先生睡在卧室的大床上,由于他臀部经常疼痛,夜间尤其厉害,所以他不让妻子陪睡;吕西尔睡在隔壁的两用沙发上。
    我问:“他天天服安眠药?”
    “对,而且一天服好几片,我看剂量有点大,但他执意如此,我有什么办法?”
    “他一般在几点入睡?”
    “不清楚,估计比较早。您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常失眠。我不是要了解什么,但同病相怜,我关心他呗。我也想了解一下他有无医治失眠症的诀窍。”
    看来问题已经明朗,吕西尔趁丈夫睡熟之际,把中隔门关上,这样她就可以自己行动了。
    今晚,维尔贝没有去餐厅用饭,大概他的十二指肠溃疡又犯了。桌上只有我和吕西尔。开始,我俩都感到不自在,象在众目睽睽之下幽会的情人,有些不知所措。我们互相问候了几句:“卢孚尔先生好吧?”您的坐骨神经痛怎么样了?”我回答说没有关系。我不敢说痛,怕她把我当成胆小怕痛的懦夫。后来,不知由什么事情引起的,我们谈到了养老院的图书馆。
    她说:“这个图书馆确实太差劲了。”
    “我不是对您讲过吗,现在主要是缺少人手,谁也不愿意去整理它。幸好,住院的人都没有兴趣读书。我曾有心整理,但懒散和自私,使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不信,您既不懒,也不自私。”
    “等您将来了解我之后,就会知道我是何等自私了。”
    就这样,我把自己说成是个呆傻、粗鲁的平庸之辈。她思忖片刻后,说:“我去整理图书馆,您看行吗?”
    “您?”
    “我怎么了?我当然没有那么多时间,不可能
    一个人单独完成,但先编个目录,开个头总可以嘛!”
    “那您丈夫怎么办?”
    “噢,他呀!他每天总得给我一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吧,因为中午他总要休息一下。您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编目录至少得两个人,一个人查书,一个人注册登记。我愿意为大家做点有益的工作!我们还可以申请一点补贴,您看行吗?住在这里面的老人都是富翁,他们不会拒绝。”
    我开始有点保留,不想干,因为我怕一干上这项工作,就没有时间去考虑我所关心的那件事了。而且我还知道,这里的读者所喜欢的作家不值得我花这份力气。但吕西尔一再催我,弄得我心慌意乱。我估摸她这样做也许另有打算,于是便答应了。通过这次交谈,我发现吕西尔是位很有组织才干的女性。我是上一代的人,我一生中没有遇到过多少象她这样刚毅果断、才华横溢的女人。
    我说:“看来您早就胸有成竹了?”
    她神色坚定地回答:“我从不仓促上阵。”
    我听不惯她这种自负语气,但一时无可反驳。我认为,世界上的女人共分两类。一类是奶妈型,一类是巾帼英雄型。阿莱特属于前者,即属于占有式女性,她不仅在夫妇生活上要完全占有丈夫,甚至在精神和肉体上也要完全占有丈夫。她要求吃、穿、玩、乐,要求丈夫俯首贴耳,但在工作上,她从不提任何意见,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主见。巾帼英雄式女性则不同,她们有主见,有主动性和心计。
    我们开始整理图书馆,可养老院里干吗要建图书馆呢?“我从不仓促上阵”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心头。那天晚上,在平台上把荣吉推下去的会是她吗?……我该把她列入哪一个类型呢?奶妈型?她外貌吸引人,象奶妈型,你看她线条优美,小脸蛋象秋天的水果,间有几条浅皱纹;她一头金发,是染过的,发根呈灰白色;她臀部肌肉丰满,很有几分刺激性;她身腰苗条,好似妙龄少女;一双小手又白又嫩,一点也不干瘪。还有她的眼神、姿态和动作都很吸引人。她的言谈话语和心灵,都表明她刚毅、有心计。我们男人往往看不透这类女人的心思,往往受骗上当。这一切的一切,驱使着我去探讨一下,去了解一下吕西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确切地说,我是想了解一下她到底为什么要杀害前夫。但她并不象杀人凶手。这种矛盾心理一直在折磨着我,怎么才能治愈这块心病呢?
    我们俩注定要在这里住下去。我每次遇见她,心里就嘀咕:“在平台上发生的悲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弄明白这件悬案,我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同她交朋友、套近乎,同她友好相处,并同她交换知心话。但另一方面,我又必须时时留意,不能被她的美色所迷。这个危险是存在的,她那动听悦耳的甜言蜜语不是已经拨动了我的心弦吗!我象久旱逢甘雨的禾苗,恨不得把她的话全部吞下去。她到底是水,还是火,我一时弄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就是,刚接触不久,她就搅得我心神不宁。
    五点到六点,我到海边散步。现在游人日益增多。我心神忧郁,慢慢地往前走,心里厌倦,毫无乐趣。现在,我对电影也失去了兴趣,只偶尔去看上一场。因为现在的银幕上不是惊险片,就是色情片,对这类影片我一向看不惯。去咖啡馆坐坐,观赏一下街上的景色怎么样?不,我决定继续往前走,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入非非。有时,我也去参观美术展览,但许多现代作品我看不懂。我在年轻时,也画过水彩画,画得还满不错哩。水彩画可以给人以遐想和启迪。可惜现代派美术家把美术的精髓全给抽去了,他们善用夸张手法和色彩刺激来招徕观众。
    我该用另外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意思,因为我并无意全盘否定现代派艺术。有不少老年人爱说:“想当年,我们如何如何……”他们说得对,我们这些老糊涂在替人类前途担忧时,有时也会变得聪明起来。假如再往深处挖一下,我们准会发现,我们所担心的并不是人类的现在和未来,而是我们对过去的思恋。只有对昔日的爱才能点燃我们心头已经冷却了的火焰;只有回味往事,我们才感到我们还活在人世。但是,难道我们这些人还有爱吗?我们都是老胳膊老腿了,经不起折腾了呀!……,怎么,还想再品尝一下爱的滋味吗,可怜的福斯特①!
    卢孚尔太太在大厅靠近电梯的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启事。养老院的壁报就设在那里,那里经常张贴电影节目单、音乐会和展览广告、戏剧节目和别的启事。如××丢失了一块手绢;“约加”球队定于×月×日在体育室开会;还有关于“神秘的印度”、关于海洋污染和关于特异功能的报告会……院方这样安排就是为了让我们经常参加一些活动,头脑常常处于兴奋之中,以免忧虑伤感。
    吕西尔的布告吸引了不少人,众人议论纷纷:“对,早就该把图书馆恢复起来……”“院长圣·梅米小姐早就该想到这件事儿……”“瞧吧,等讨论买什么书时,准有好戏看……”图书馆设在三楼洗衣间旁边。房间不大,里面放着几个书架、一张长桌和三把椅子,乱糟糟,一副荒凉相。书都破破烂烂,需要包皮,为此,我买了几捆牛皮纸和一盒标签。这项工作满有意思,可以叫我想起昔日的课本和作业本,还有书皮上工整的小字:“六年级×班:米歇尔·艾博瓦”。屈指一算,天哪!这是六十五年以前的事情了!
    下午二点整,吕西尔来了,我用微笑欢迎她。她身穿一件灰色工作服,手上拿着一份登记册。
    我说:“您很象老师呀!您丈夫没有阻拦您吗?”
    “他没有坚持,但他不相信整理图书馆的主意是我出的。他认为是别人指定的。”
    “他不满意?”
    她耸耸肩,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打开登记册,从盒子里掏出了一副眼镜。很幸运,她戴上眼镜后并不显老,但神色显得严肃,令人望而生畏。我们开始工作,我把以“A”字开头的作家摆在一起,我读,她写。她字体工整、漂亮又规范化,但我总感到有些字体太长。我对书法一窍不通,但感到她笔锋深沉有力,和我的笔法完全两样。我站在她身旁,低头望着她、念着一个个难拚写的人名和书名,但这种名字不多,然而她几乎都知道怎么拼写。她身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水味,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链。这样从高处欣赏女人的美容是件惬意的事情,令人神往。我一双贪婪的眼睛恨不得把她身上的一切全看进去。
    由于室内异常寂静,我低声念,她就可以听清。我念道:“阿维利·克劳德,作品《弗里德利·贝洛一死再死》”。我故意放低声音,象是有意讨好她。我后退了一步,继续轻声念着人名、书名,以“A”字母开始的还有阿隆·罗伯尔……
    她说:“瞧,这就是扎西最喜欢的书。”
    “扎西?他是谁?”
    “我丈夫呗。瞧,这里还有我的姓呢,吕西尔!您呢,您姓什么?”
    “米歇尔。”
    “米歇尔,多动听的姓呀。您真年轻,米歇尔。”
    “噢,别挖苦我了。”
    “不,我这是大实话。您今年多大?六十五,还是六十八?”
    “不,比这多一些。”
    “可您一点不显老。”
    瞧,我们已经开始说知心话了!这次是她采取的主动,我没有责任。我们开始编书号、贴标签,她同时在封面上写下书名。突然,她抬起右手,望了一眼手腕上那只小巧玲珑的手表,说:“哟,已经三点半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我觉得我们刚开始一小会儿。我得走了,明天再来,我很喜欢这个工作。”
    我俩握手告别。她为了那位法官先生,只好匆匆地离去。我坐在桌子的一角,心里想,荣吉刚刚死去,她就这么快活!但话又说回来,我有什么权力去管人家的事情呢?前些日子,我自己不是也曾想过要自杀吗?今天呢,我对人生又产生了兴趣,而且兴趣颇大!我想活个快活,开始关心周围的事务了:消遣、工作。我同她的对话、我们俩默默对坐的情景,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这种幸福的心情我过去也曾有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还是在我的青年时代,我们上哲学课、我的同桌是位褐发女郎,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了。当时我们两个合用一份讲义,肩并肩地翻着那本讲义。这事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十年了,但每当我想起那时的情形,就犹如在大雪天来到了火炉旁,身上顿时热乎起来,感到十分惬意。但那既非情欲,也不是感情冲动,只是一种异性间的吸引力,就象一对同穴的动物,感到彼此不可分离。
    我回忆这些往事,是因为吕西尔的一句话:“米歇尔,多动听的姓呀。您真年轻,米歇尔!”她这句话点燃了我心头的火焰。好,继续活下去吧,老先生!振作起来!
    吃晚饭时,维尔贝老用眼角悄悄盯着我俩。这个老家伙善于察颜观色,难道他发现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即使我问心无愧,但他的态度似乎说明我同吕西尔有什么暖昧之事,似乎我俩在联合起来对付他。吕西尔想帮他收拾药盒,他干巴巴地谢绝了,然后就匆匆地离去了。
    吕西尔说:“我怎么他了?”
    我笑着回答:“谁也没有惹他。您不了解他,他这个人有明察秋毫的本领。”
    于是,我悄悄对他介绍维尔贝其人。我侃侃而谈,她洗耳恭听。
    忽然,她噗嗤一笑,说:“行了,米歇尔,您真坏!”
    她捏住我的手,脸一红,又马上松开了。
    “对不起,我有点走神儿。”
    我说:“没关系,这样很好。今后我可以直接称您吕西尔吗?”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我暗自咒骂卢孚尔先生,都怪他,那位在走廊悄悄蹒跚的老东西。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我怎么才能封住他的嘴巴呢?我请吕西尔喝咖啡,她谢绝了,站起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说:“晚安,米歇尔。明天准时到图书馆见!”
    我躺在床上,彻夜无眠,那茴香汤似乎也失效了。我心急火燎,盼着太阳快点升起来。我想,在弄清她为什么离婚,以及为什么同荣吉争吵之前,我的思想恐怕不会平静。但要弄明白这两件事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漫长而细致的工作。我暗暗告诫自己,要时时谨慎,处处小心,千万不能堕入她的情网,老年人应特别注意这一点,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阿莱特给我留下的创伤已经够深的了……
    可是,我的天哪!怎么,你想使用金蝉脱壳之计吗,艾博瓦?你急切盼望着天亮,这说明了什么呢?
    克莱蒙丝对我说:“艾博瓦先生,我要是您,我就另找个大夫。您的坐骨神经痛治了这么久不见效,这不正常。瞧您打了多少针,一点也不见轻,这样下去,我担心您迟早得变成残废。”
    这话真吓人,对我是当头一棒。我听后很生气,抗议她咒我,要她承认是有夸大其词,是故意吓唬我。我想以此来减轻心头上的疼痛。为了吕西尔,我要暂缓自杀!后来,我表示可以换个大夫,她建议我去找给卢孚尔看病的那位大夫。
    我问:“卢孚尔先生近来怎么样?”
    “他的病情至少没有恶化。”
    她说罢,悄悄朝盥洗间瞥了一眼,象是担心卢孚尔在那里偷听。克莱蒙丝就是这号人,喜欢装腔作势和故弄玄虚。
    她又悄悄补充说:“他说痛得厉害,但我认为他是装蒜。”
    “他为什么要装蒜?”
    “为什么?为了折磨他那可怜的妻子呗!我从来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但有的男人实在太霸道。”
    克莱蒙丝这句话使我甚为吃惊,我有些奇怪,半开玩笑地问她:“怎么,您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抱希望了吗?”
    “噢,我早就对男人失去了信心。说到卢孚尔先生,我知道他自己可以蹒跚着走动。昨天,费南特就发现他正在走廊里慢慢走动。”
    “在几点钟?”
    “两点一刻到两点半。”
    “我还以为那个时候他在午休呢!”
    “他可能装作午休,等他妻子离开之后,等走廊里寂静无人时,他就人不知鬼不觉地走出房门消遣一番。”
    今天一上午,我反复思忖克莱蒙丝的话。荣吉同卢孚尔夫妇的关系实在令人费解。难道在他们中间出现过什么悲剧吗?假如卢孚尔爱吃醋,一旦吕西尔不在身边,他一定会心焦如焚!他悄悄出来散步是因为心中不安、怀疑和气愤吗?他天天装睡难道是为了更好地监督妻子吗?他行动诡谲、谨慎,证明他对妻子的行踪已有所怀疑。可吕西尔呢,她装束打扮去会何人?难道在图书馆改革方案背后还有什么隐情吗?是嫉妒之心在作祟?对,肯定是卢孚尔醋意大发。他的手发痒,他要打人,要卡人。
    从身体条件来看,卢孚尔没有什么可怕的,但他那法官的洞察力却叫人毛骨悚然,他能一下子看穿你的心。我该怎么办呢?看来没有两全之策,因为不管是她还是我,都不能离开这所养老院,我们俩已被紧紧捆在一起了。她到别的餐桌上就餐,不仅会惹出许多闲话,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因为我们在电梯上,在花园或在公共汽车站仍会经常相遇……
    换言之,我们这个集体已经形成,要对所有的成员一视同仁。在这个集体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好时坏,但久而久之,彼此就成了知己。这个集体对谁也不肯抛弃,其中也包括我和吕西尔。比如说,即使我有意回避她,一开始她可能不理解,但过不了多久,自然规律又会使我俩互相接近。所以,在这里赌气是没有用的。是我倾心于她吗?她昨天答应今天到图书馆来,但却没有来,于是我便象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因为我是个感情丰富又十分脆弱的人。
    晚上她也没有去餐厅,难道她家出了什么事儿?是卢孚尔不让她下楼?我想,假如卢孚尔知道平台悲剧的原因(有这种可能性),他们夫妻会反目吗?在他们到来之前,我的生活是何等平静!那时,我虽然感到百无聊赖,感到空虚,但并不焦急。我那时的思想从不受外界因素的影响。自从荣吉死后,我那种超脱凡尘的平静生活消失了,我变得焦躁起来,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我开始仇恨卢孚尔。我这样做实在太傻,叫人痛心!
    今天下午两点,我到图书馆准备图书标签,先把以“B”字开头的作家整理出来。两点一刻,吕西尔来了。
    “您好,米歇尔先生。真对不起,我昨天让您白等了。但这不是我的过错,您一定料想到了吧?”
    她这话很明白,是在暗示她那位老头子比平时更难伺候。聚在我心头的迷雾一下子消散了,我又高高兴兴地干起来。我们一起把图书分类、贴标签,象同桌的同学那样默契配合。我只希望同她保持这种同学式的关系,别无它求。然而,在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我忽然不安起来。我打开窗子,外面并没有人偷听;我屏气细听,也没有什么动静。
    “我以为有人在走动,我最讨厌在工作时有人来打扰。”
    我盯着她的脸,她脸上没有丝毫恐惧之色,只是天真好奇地问我:“谁会到这儿来呀?”
    我差一点儿说出:“您丈夫呗!”但我马上意识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我们把以“B”“C”和“D”字母开头的作家整理完毕,但找不到以“E”和“F”字母开头的作家,我们只好去整理以“G”字开头的作家:于连·格林,但只有他的第二卷日记。
    她叫道:“真可惜!我们是否可以再添置一些书呢?格林的作品十分感人呀!”
    我感到为难,不知该如何答复她。是她无知,还是我书生气太足呢?我只好说:“
    您要是喜欢他的作品,我可以把其余几卷借给您。”
    “那太好了,米歇尔。谢谢!”
    “我现在就去给您拿。走,下楼吧,今天就干到这儿吧!”
    我们坐上电梯,她紧紧靠在我身边,我随时可以拥抱她。我想拥抱她,但只是为了好玩,虽然有失体统,心里却乐滋滋的。电梯已经停了,我先下去,她紧跟在后。经过她的房间时,她停下来,犹豫不决地低声说:“我在这儿等您吧?”
    “啊,不,咱们一起去,怕什么呢?”
    也许卢孚尔正在门后准备开门呢。她踌躇不前,是为了尽夫妻之情,还是为了……什么呢?出于好奇,我突然想知道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想延长这令人心绪不宁的时刻。
    她低声说:“那就快走吧!”
    我们轻步来到我的房门前。我推开门,她走到写字间中央,迅速地向四下扫了一眼,低声说:“嗬,这么多书!”
    “请靠边一些,别不好意思。格林的著作在这儿呢!”
    她壮着胆子走到书橱前,我的书架整理得井然有序。
    她胆怯地说:“您真有学问,我只买了几本年终获奖的作品和几本通俗读物,象托雅特、赛布隆②等人的作品,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本。哟,这两本小说是谁写的?艾博瓦?他是谁?”
    她把我的著作抽出来,翻开第一页念道:“米歇尔、艾博瓦?”她扭过脸问我:“这是您写的?”
    “对,是我的拙作。这是从前写的,记不清哪一年了,大约在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写的……”
    “能借给我看看吗?”
    她如此急不可待,我对她自己跑来抬举我感到如此高兴,以致不客气地对她说:“拿去吧!但有个条件:不要让您丈夫看,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
    “好,我一定照办,米歇尔。”
    她激动、尴尬、感激、敬佩。因为这次她见到了一位有血有肉的作家。老家伙,当心点!过去她肯定见过不少作家,但都是在远处举行签名仪式的会议上。而现在,我这只罕见的小鸟竟得天独厚地栖息在她的手上。
    她说:“我再次向您表示感谢。我很快就会还给您的。您的其它大作呢?”
    “其它大作?”
    “是呀,难道您就写了这么两本书?”
    “对,就这两本。我没有时间写呀……工作、交际、应酬……,唉,我怎么对您谈起自己的身世来了呢!”
    我笑了。因为第一,我心里高兴;第二,我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应趁机同她聊聊。我主动自我介绍,那她就应该以礼还礼,介绍她的身世,那样我就可以弄明白她同荣吉的关系了。
    我把她送到门口,亲切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尖。
    “明天还见面吗?”
    “当然,明天见!”
    “果真?”
    “一言为定。”
    吃晚饭时,她来了,只穿了一件连衣裙,耳朵上金光闪闪。维尔贝装得一本正经,当他发现吕西尔对我微笑时,有些生气。我想他心里一定恨我,甚至咬牙切齿。我们胡乱扯了一通,吕西尔一时疏忽,竟公开叫我米歇尔。维尔贝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又瞥了我一眼。我悄悄碰她的胳膊,提醒她一下。维尔贝从我俩的神色上看出,我俩在策划阴谋,维尔贝吃完药,抬腿走了。这下子我们解放了,我同她会心地对视一笑。
    她说:“我干了一件蠢事,是不是?活该呗,我又不欠他的帐!米歇尔,我开始拜读您的大作《更夫》,说实话,由于我那老头子不断打扰,我只偷偷读了四十页。”
    “您喜欢这部小说吗?”
    “非常喜欢。”
    “谢谢您的夸奖。”
    “您为什么不继续写,要半途而废呢?”
    我要了两杯咖啡,以便仔细思考一下如何对她解释。我同她交谈要真诚,要吐露真言,要讲实话。
    我说:“文学家嘛,生活放荡,不拘小节。可我呢,我想多挣钱,所以就改了行,挣了不少钱。但忙碌到老,两手空空,一事无成。”
    她用尖指甲抠去餐巾上一个小污点,梦呓似地说:“两手空空,一事无成?”我没有同她谈及打捞沉船的事,她不要听那个。她需要了解的是我的爱情生活,否则,她就不能称之为女性了。于是,我介绍我的爱情生活。
    “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成过家,我妻子叫阿莱特。”
    “她长得漂亮吗?”
    “我想是吧!”
    她“噗嗤”一笑,说:“怎么,连这一点都不能肯定?您可真是个怪人,你们这些男人呀!那后来呢?”
    “我有个儿子,但他不愿意在我们公司工作。他到法国航空公司当了飞行员。我常到各地旅行、出差,他呢,也很少在家,所以我们很少见面,后来就见不到面了。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成家不久,在一次飞行事故中送了命,撇下了寡妻和儿子约瑟。”
    她说:“可怜的朋友,您的命真苦!不过,小约瑟总能给您带来一点安慰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没有见过他妈妈。他们住在阿根廷,两地相距太远。当然,约瑟给我写过信。”
    “他多大了?”
    “他嘛,他生于一九五二年,今年该有二十六岁了。您瞧,我这个爷爷还能记得他的年龄。但我不知道他干什么工作。”
    “您妻子呢?”
    “她走了,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
    “噢,对不起,我不该惹您伤心。”
    我把手压在她手上,其实我早就准备这样做了。
    “没有关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算了。现在我想通了,对人世间再无所求。”
    这句话是有用意的,料到她会向我伸出友谊之手。
    她叫道:“可别这么说,生活对谁都是公平的,不偏不倚。象您这样有才华的人,生活是永远不会完结的。”
    “唉,我没有心思写书了。写书有什么用?写给谁看?我连个至亲好友都没有。”
    我用眼角瞟着她,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只见她脸一红,喃喃着说:“您这话可不对。我们虽然认识不久,但我们的关系非比一般。您瞧,我不就是您的一位读者吗?怎么,您一点也没有想到咱们的友谊吗?”
    此时,我必须采取主动,要当机立断,否则就糟了,于是我半真半假地说:“请原谅,我十分珍惜同您的友谊。我想对您说一件秘密事儿,近日来,我感到自己并不是不幸的人儿。过去我感到不幸,是因为没有人关心我……后来,您来了……我这么一把年纪,只要有人对我略表关心,我就知足了。”
    她听后很激动,费了好大劲才说:“我理解您的心情。假如您能知道我对您是何等的关心那就好了!然而,说实话,只要稍微关心一下……”
    她声音哽咽,未能把话说完就站起来,拾起小包,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担保,她到电梯上准会抹眼泪,而她的眼泪,对我十分珍贵。我没有初恋者那样的山盟海誓,也没有装腔作势,她一下子就上钩了。啊,吕西尔,我这个七十六岁的老头子竟然要谈情说爱,多有意思!您摆脱了荣吉,把我从幻觉中解脱出来是对的。当然,眼下还有卢孚尔这块绊脚石。但尽管如此,我们在饭桌上暗送秋波,在维尔贝眼皮底下交谈,在图书馆或别的地方幽会,新的生活毕竟开始了!亲爱的吕西尔,我原谅您过去所做的一切。亲爱的?对,是亲爱的。我这么多年孤苦伶仃,现在也该用这些甜蜜的字眼了,该享受一下如醉如痴的幸福生活了!今天夜里我肯定又要失眠,好,失眠万岁!我打开面向花园的窗子,感到自己一下子变得高大了,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着天上的星斗。
    九点整。
    我感到多么幸福呀!
    ……
    十八点整。
    我是多么幸福呀!
    二十二点整。仍想出外走走。我象二十几岁的青年,精神振奋,坐卧不宁。我高兴得发疯,周身上下沸腾起来,不知怎么办才好。但我明白,好景不长,我不可能总这么兴奋。所以我要遵循写作规律,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写。
    第一件事最使我感到震惊。我到图书馆等她时心情是多么的紧张和不安!数十年的忧虑和屈辱,数十载的功名成就和失败困苦统统消失了。她终于来了,站在我的面前。四目相望,如醉如痴,神态专注,情真意切,令我终生不忘。我往前移动了两步,以后的事情梦幻般地过去了,我只记得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的脸紧紧贴着她的发髻。她呢,用窒息般的声音,柔声细语地说:“噢,米歇尔,我们这是怎么啦?”
    第二件事情是接吻。那亲吻时的柔情蜜意我记忆犹新。额头、面颊、凡是能吻的地方统统吻了个遍,最后才吻嘴唇。
    “米歇尔,让我坐下来,我有点支持不住了。”
    我忙拉过一把椅子,扶她坐下,她低声说:“请关上门,那我就放心了!”
    我关上门,插了两道门闩,然后就回到她身旁。我们痴呆呆地偎依在一起,相对而望,谁也不敢说话,唯恐把那美好的图景和幸福的感觉吓跑驱散。这种感觉的名称我不好意思说出来。我只能说是一种催人泪下的幸福之感,既动人又脆弱。我坐在书桌上,用胳膊搂着她的肩头,此时此刻,我们需要互相支持,互相帮助和互相关照,以便让我们的激情变成我们的友谊。我们都很兴奋,很冲动,但年龄不绕人,我们没有干那种事。在我们这个岁数,有些事情是必须回避的。我们需要虚构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微笑恋爱方式。她抓住我的手,说:“米歇尔,这可能吗?这么快就……!我们过去是多么不幸呀!今后您会如何看待我呢?”
    我用力搂着她,想给她一点安慰。我把嘴唇贴近她的耳朵,轻声说:“我的吕西尔,对这一点,您不用担心!”
    我对他“你我”相称,她有些惊讶,仰起脸,盯着我的眼睛。我马上笑起来,想用笑声掩盖内心的紧张和不安。我说:“爱情是令人神往的谜,来无迹,去无踪,那就让它来去自由吧,别去戳破它!现在你是担心你丈夫,对吧?那好,咱们就谈谈他呗。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最后要记下来的一件事是我俩的对话,确切些说,是我们相互做的忏悔。
    她说:“我结过两次婚……”
    “两次都不理想,对不对?”
    “对。您能理解我的处境,我非常感谢。我第一次嫁给了……喔,您不会想到我曾是他的妻子……”
    “您说吧,我知道,您先嫁给了罗伯尔·荣吉。”
    她尖叫一声:“怎么,您是活神仙,什么都知道?”
    我诙谐地说:“是呀,我是专查名人录的神仙,请说下去!”
    “荣吉……您了解他的为人——他欺骗了我。”
    “您当时爱他吗?”
    “开始时我当然爱他,但好景不长。后来,战争爆发了,战争为我提供了离婚的理由。荣吉在战争期间大搞投机倒把,倒卖小麦等谷物。他干这行很有两下子,行踪秘密,无人知晓,只有我了解内情。战后,我同他摊牌了:要么他同意离婚,要么我就去告发他。”
    “你们离婚了?”
    “当然,我这个人说一不二。我不是那种唯唯诺诺、任凭男人摆布的弱女子。”
    “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噢,米歇尔!对您,我十分信赖。在我和荣吉离婚时,法院判决书上写明责任在男方。离开法庭时,荣吉威胁我,您知道他威胁我什么吗?他对我说:‘你今后还会常常听到我荣吉的名字,我忘不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几年之后,我在朋友家认识了卢孚尔先生。”
    我开玩笑地说:“您对他一见钟情,对不对?但您心里并没有真正爱上他。”
    “不,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是他一再追我,我最后只好答应。婚后不久,他的嫉妒心就叫我难以忍受。别看他常常判决别人因嫉妒心而犯下的罪行,可他比那些人更嫉妒。”
    “吕西尔,您真够可怜的!卢孚尔知道您和荣吉的关系吗?”
    “知道,我什么也没有瞒他,全对他讲了。为此,他十分记恨荣吉。您该知道,当我在这里偶然遇见荣吉时,我的心情该是何等不安。”
    “可您并没有把不安流露出来!”
    “是的,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为此我气得生了一场大病。开头,我以为我俩多年不见,他大概忘记了旧隙。但我估计错了,他经常在花园故意挑衅,找茬同我争吵,甚至扬言要见卢孚尔。”
    “他找卢孚尔能说些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您瞧,我现在的处境多么不幸!米歇尔,求求您,咱们谈点别的事情吧,别再提这些令人伤心的旧事了!我可不愿意把这次幽会浪费在这些事上。”
    她一仰头,我们两张脸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因有鼻子挡着,好不容易才接了一下吻,然后我俩纵情地笑起来。
    我说:“再来一次吧,瞧我们多笨!”
    这次成功了,而且十分感人。要是在一个月之前想象这个场面,我准会感到好笑,会自己诅咒自己。然而在今天,我竟毫不犹豫地去吻她。我要学纨袴子弟,抛掉我的尊严,故意向卢孚尔挑战。生活的颤音开始在我心头颤动,那一会儿,我感到自己象是天下第一个男人拥抱天下第一美人一样。过了一会儿,她推开我,看了一下手表。
    “天哪!已经三点二十了,我得回去了。米歇尔,你说句话让我走吧,不然我都走不动啦!”
    在她整理云鬓之际,我替她拿着镜子。她象与情人偷情后离开卧室时那样,细细涂脂抹粉,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又用手绢把沾在我脸上的口红擦去。
    我说:“明天照旧到此地相会吗?”
    “好吧,我争取,但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环视四周,这里景色凄凉:普通的白木书橱、铺子里最常见的粗木桌和草垫椅子。
    她说:“这里虽然简陋,但幽静,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呆在一起。”
    这句话令人哭笑不得,我只好报之以微笑。然后我们一起走了出来。
    “米歇尔,我感到十分幸福,我要谢谢您。我今晚不去饭厅用饭了。我太激动,太兴奋,这从我脸上能看出来吗?”
    “我想能吧!”
    “真的吗?哟,那他岂不要怀疑我了吗?”
    “这个,你就放心吧。去吧,乖乖……”
    她进电梯前,伸出嘴唇,装作要接吻的样子。我感到疲惫不堪,犹豫了一下,小声对她说:“别,别这样!咱们都七老八十的人了!”
    我踉跄着回到卧室,算了,今晚我也不下去用饭了。我对荣吉的死并不放在心上,重要的是吕西尔确实爱我呀!
    又是彻夜不眠,我该如何去理解吕西尔的话呢?我不再回味她的言谈,我象一支狡猾的老狐狸,不敢轻易相信她的话。她是凶手吗?实在令人难以判断。卢孚尔会说他是“嫌疑犯”;可我呢,我说她是“查无实据,清白无辜”!
    走廊里响起一阵铃声,此时我的注意力十分集中,连蚊蝇爬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难道是卢孚尔先生呼叫克莱蒙丝吗?万一这个老家伙一病不起,我同她就没有机会幽会了,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对呀,我现在离不开她呀。别看我常充英雄装好汉,其实我心里很怕死,总想在最后一刻能捞到一根救命稻草。这根稻草会是爱情吗?对,为什么不能是爱情呢?在寂静深邃的夜晚,任何回忆都令人感到悲伤。我感到极度失望,前途如何呢?我不敢去想。
    九点半。
    克莱蒙丝说:“艾博瓦先生,看来您今天上午心情很好。可维尔贝先生不行了,他的溃疡病又犯了,半夜三更就把我叫了去。我早就提醒他:‘维尔贝先生,少服点药吧,那样也许对您有好处!可他不听,我有什么法子呢!您了解他的为人,他的脑袋跟榆木疙瘩一样顽固,照旧天天服用大量药物,活该呗。听说他和儿子合不来,那小崽子常来找他要钱。从前,住在这里的老家伙,别多心,艾博瓦先生,这里面不包括您,他们比您们幸福,因为他们不象现在的老年人求仙、吃药,想方设法延年益寿。他们象牲口一样了却了一生!”
    她这个话匣子一打开,就讲个没完。可她今天这句话实在叫我气不过。我巴不得叫她早点滚走,以便我自己慢慢消磨上午这段时间。多少年来,我一直处在失望之中,但今天的焦虑心情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象热锅上的蚂蚁,急切盼着下午早点光临。我想到,过去同阿莱特相见前的心情似乎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第一,那时我同阿莱特来往正大光明,没有人干涉,这就是说阿莱特不是别人的禁脔;第二,那时在享受爱情的温存之后,心里坦然,那种爱情生活是平静的,舒适的,对前途充满了信心。可现在同吕西尔……
    我不是说死神已经来临,但我的阳寿的确屈指可数,没有多少时间供我挥霍了。这有限的时间,我自己应该十分珍惜,不能让它白白流走。然而,每次我们刚刚搂抱到一起,就得分手,天天如此。在一昼夜中,二十三小时是荒漠,只有一小时是绿洲,这委实太少了!
    我仍然感到烦躁不安,现在是急不可待,过去则是百无聊赖。
    对,我永远不承认自己衰老!
    晚上十点。
    她来了,我俩没有什么话,而是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坐在一起聊天。我们谈到我们的过去,为使对方高兴,我们有意把自己的过去美化了一番,接着我们又谈到各自的失意和痛苦,以赢得对方的好感和怜悯。看来是命运之神在故意考验我们,让我们经历了许多苦难才在这里相识。爱情呀,它犹如耶稣遇难时盛血用的宝盆,不经过苦难是得不到它的。
    找到一位自己所爱的女人,聆听她那悦耳的言谈,目看她那迷人的美容,真令人神魂颠倒。她不象我那样严肃拘谨,她是位为人直爽、精力充沛、头脑简单、感情炽烈的女性。我是她的第三个男人,也许是最叫她称心如意的一位。她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安排我们今后的生活了。图书馆迟早要开放,我们总不能把整理、分类工作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图书馆开放后,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幽会呢?在养老院里人多眼杂,根本不可能。到城里去试试?可以找个僻静的咖啡馆或专供游人出入的小茶馆。
    她说:“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天天相会一次。”她答应挤时间,她甚至说,如有必要,她准备给死狗丈夫灌些安眠药。
    我提醒她:“他现在不也天天服安眠药吗?”
    她说:“可以给他加大剂量呗!”
    显然,她这样讲是要表明她对我诚心诚意。我告诉她,没有必要惊动她丈夫,我们以后小心就是了,不要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她说:“那好,您真有两下子,您一个人的主意抵两个人的主意。米歇尔,快来亲亲我!”
    她象被人冷落已经很久的妇人,急切需要温存。但我,我只有往日的激情,却没有昔日的冲动。当然,她身腰依旧苗条、灵活,我可以尽情搂抱,但我不敢去占有她。在那种事情上,我应适可而止,我上了年纪,必须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能忘乎所以。我喜欢她的吻,这不仅仅因为它能叫我陶醉,还因为她的吻天真无邪,毫无保留地把一切奉献了出来。我多次想劝告她:“别太心急,我感情还没有上来!”可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时间如行云,霎时间就该分手了。我们用五分钟的时间整理了几个书目,断而是告别的一吻,梳理云鬓,然后才敢走出去。
    “这样行吗?”
    “行。”
    吃晚饭时,维尔贝没有去。我同吕西尔当然高兴,情人对饮,乐趣无穷。俗话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表示无限的亲昵之情。我们谈到刚来的一名女伙伴,他叫阿丽达,住在荣吉那个套间。她入院时,随身带来了三个猫标本,天天同那三只假猫叨唠。
    吕西尔说:“我的天,我同情所有的不幸者。我想我们将来也同他们一样,如果……”
    她轻轻拉住我的手,喃喃地说:“谢谢您,米歇尔。”
    过了片刻,她告诉我她有个姐姐住在里昂,有个哥哥在波尔多邮局当邮政检查员。就这样,我一点一点地掌握了她的家世。她的家庭象浸在显影液里的照片,愈来愈清晰,当然还有不清晰的地方,比方说,她从来没有提到她的童年。我需要了解她的一切,以弥补我精神上的空虚。我想了解她是否同丈夫卢孚尔争吵过,是否得过猩红热和腮腺炎,我更想知道她的精神生活。我问她、她说:“米歇尔,我的一切都属于您。”
    我明白,她这是在向我许诺。我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腕,表示我明白她的用意,也表示我是十分激动的。真的,近日来我一直沉浸在激动之中,激动得我吃不好、睡不着。今天我在喝汤药时,还特意加了一片南达尔安眠药,想好好睡它一睡。爱情就象一条缠人的狗,有时不得不下狠心把它轰走。
    一连四天过去了!这四天,我都干了些什么呢?我到处寻找幽静、偏僻的小酒吧或小咖啡馆,以便继续同吕西尔幽会。这种地方离养老院不宜太远,以免让她多跑路;但又不能太近,以免被熟人撞见。我们费尽心血才找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小咖啡店。门口长着高大的卫茅草,店里有四张独脚桌。店内幽静、昏暗,没有电唱机,也没有收音机,只有一位老太太坐在柜台后面织毛衣。我们装成等车的旅客走了进去,但坐下后找不到合适的谈话题目。每当店门口有人影闪动,我们就紧张得心惊肉跳,坐卧不宁。看来得另找地方,这个小咖啡馆不理想。又得大费一番周折。
    到图书馆去?不行,因为图书馆后天就要对外开放,时间是下午三点至四点。我们募捐了一部分钱,购买了一批新书,所以无法到那里相会。我不敢让她到我房里去,那太显眼,容易招惹是非。那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去旅店,也不行,因为上等旅店都建在海边或闹市。况且,旅店都有种种规定和限制。再说,我也不能象对待野鸡那样领她到旅店去鬼混呀,那太不礼貌,可以说是对她人格的侮辱。我没有胆量到什么地方租一间房体面地短时间地接待她。众所周知,包房接待女友实际就等于开暗娼,这一点应考虑到。当然用暗娼这个词可能不够贴切,可我一时找不到更恰当的字眼。管它呢,措词准确与否没有多大关系。
    你老在词句上耍手腕,不敢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这有什么用?可真相是什么呢?我这把老骨头是不能脱衣上床翻云覆雨了,这才是事实。幸福的青年伴侣可以那样,用动听的语言拨动对方的心弦。可是我这把破旧的提琴是弹不出动听的曲子了。那种好事,我今生今世算是没有份了,所以我担心长此下去会酿成悲剧或丑剧!我知道,吕西尔肯定不会拒绝我对那件好事的要求。假如我不把自己的顾虑告诉她,说不定她要误会了,骂我忘恩负义,说我对爱情的需要没有她强烈。但我的自尊心太强,不愿意让她看出自己的心事。可怎么才能叫她明白,由于年龄的差异,对爱情的体会也各有不同,这个道理呢?说实话,我确实爱她,一见到她就感到兴奋,就热血沸腾,她的形象萦绕在我的眼前。我今生最后这一点点欢乐全是她给的,除此之外,我再无它求。她怕被人撞见,这正说明她已把自己当成我的情妇。我算了一下,自荣吉死后过了多长时间?……哟,没有多久呀,但我俩已经情意缠绵,难舍难分了,这太神速了,可能吗?我突然感到不安,象是堕入了迷宫,苦思冥想,理不出头绪来。算了,明天再说,看明天的勇气如何吧!
    我同她见面的次数愈来愈少,只能在图书馆对坐一会儿,由于读者们来来往往,我们只好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些老读者爱穷聊,一聊就没完没了,天南海北,无话不谈,似乎永不疲倦似的。晚上在餐厅,我俩也可以在一起耽一会儿。维尔贝回来了,削瘦了许多,但仍不讨人喜欢。我俩有时在公园相遇,到处张望,象走进了莽莽野林。我感到我俩的行径过分谨慎了,但卢孚尔却疑神疑鬼。听吕西尔说,他已要求她辞掉图书管理员的职务。
    她无法掩饰内心的愤懑,说:“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我是要竭力照料他的,但凡事总得有个限度。”
    昨天上午,她塞给我一个小纸条,上写:“如我能及时脱身,今晚十点,平台上见。”晚饭她没有到饭厅来。
    她为什么约我平台相会呢?那个地方确实不错,这一点她知道得比我清楚。但到那里会使她想起那件令人不寒而栗的往事。也许正为此,她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这个主意,让我白等了几个小时。平台的栏杆加高了,谁也爬不过去了。我望着满天星斗,长久地考虑着我同她的爱情。除去图书馆、花园、咖啡店和旅店,还有海滨可以去。到海边不会被人发现,我们可以装成一对夫妇,夹杂在熙熙攘攘的游客中间。这样破费不大,只需在海边租两把躺椅和一把阳伞就够了,养老院里的人是不会到那里去的,那是个伤风败俗的地方,常有裸体女郎出现。瞧,我成了多嘴多舌的老太太,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喜欢幽默,这是七十几年生涯留给我的唯一财宝,我一高兴,就会来几句幽默话。
    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昨天我们就到海边去了一趟,那是个特别的地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前天晚饭时,餐后点心端上来后,维尔贝就告辞了,近来他常常提前退席。饭桌上只剩下我和她,我请她次日到海边去。开始时,她有些犹豫,怕招惹是非,等她明白这种安排的好处之后,她答应了。
    现在我来概述一下这次幽会的情况。我们约好四点相见,理由是进城看牙。这样,卢孚尔只好答应。他固然可以给牙医秘书打电话进行核实,但吕西尔认为他未必敢那样做。我们象刚获假的小孩子,兴高采烈。四点钟,正是海边最热闹的时刻,去游泳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我租了两个海绵褥垫,准备了果子露等冷饮,焦虑不安地等着她,担心她不能按时赴约。突然我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她换了一件艳丽的轻纱裙。她躺在我身边,我俩象置身于花香鸟语的树丛中,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躺着,躺着。我想起了一句歌词:“热恋中的情人,心里只有自己,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别人。”我轻轻抓住吕西尔的手腕,说:“这样舒服吗?”
    她侧过身,脸对着我的脸,两张脸贴得很近。我见她表情严肃,问:“瞧,出什么事了?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
    “那你?”
    她闭上眼睛,我用力抓着她的手。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高兴?”
    “我不能讲。”
    她知道我在焦虑地盯着她,她动了一下眼皮,眨巴着眼睛,眼圈发红。
    “吕西尔,怎么,你哭了吗?”
    “没有呀!”
    “那,那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吕西尔?”
    她没有回答,嘴唇哆嗦着,似乎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靠近我,我能感到她呼出的热气。她说:“米歇尔……你答应不恨我吗?”
    “我答应,吕西尔。”
    “米歇尔……我想做你的妻子……哪怕只做一次。我们这样偷偷相会,长此下去,你会厌烦的,我们应该建立更为密切的关系,那样我们的友谊才能长存。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一时找不出更恰当的字眼来表示我的意思,但我想你能够明白我的心思……”
    她焦虑地盯着我,又说:“我不能失去你,我真想一下子扑到你身上,爱情的火焰在我心头燃烧。米歇尔,你可不能拒绝呀!”
    “吕西尔……我怎么会拒绝呢?我对你朝思暮想……这你总该知道吧!”
    我思忖片刻。在夏日的阳光里,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在我们周围窜动、嬉戏。我想,也许我们应该利用一下这个机会?我搂住她的腰,我的动作明确无疑,我说:“吕西尔,亲爱的,请再靠近点!”
    我们的额头贴在了一起。
    “我告诉你,我们不是年轻人,那种事我们一生有过许多次,有时是出于好奇,有时是出于本能,有时又是被迫去尽夫妻义务。你说是不是?”
    她把脑袋压在我脸上,回答:“对”。
    “你也一定发现,干那种事并不能真正消除心头的忧烦,感官的快感不能代替全部感情,对不对?”
    “对!”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有人并不懂得爱情,爱情是一场搏斗而不是感情上的交流,至少对年轻人来讲是如此。可我们呢,吕西尔,我们可以用语言来表达我们互相爱慕之情,这比战斗式的动作更感人。”
    她后退一步,看我说此话是否当真。
    “是的,吕西尔,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卿卿我我,这比身体接触更感人。这是因为……对,是因为这样用不着担惊受怕,是精神和感情的真正交流……这就是我的观点,听起来似乎文诌诌的,但我相信你会理解的,对吧?”
    她死死盯住我,两只眼睛犹如两颗明星。我突然感到内疚,感到对不起她,似乎我辜负了她一番美意。我为了保存自己衰老的一点点元气,竟让她大失所望,我太对不起她了。但是,我不能撒谎呀!
    她低声说:“我相信你的话有道理。”
    我想说明,我并不象她认为的那样有道理……可突然,我感到头脑发热,七情六欲一起涌上心头。我的天呀,怎么,不光动口,还要动手,还想象三十岁时那样再来一次吗?但是我发现她笑了,笑得很甜。
    “亲爱的米歇尔,你可真是个怪人,和别的男人都不同。那我们来再说说爱情吧!”
    我们说呀、笑呀,谈了很久很久。我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等我们清醒之后,已是五点半了,她站起来,转眼间就整理完毕。
    她象做了错事的孩子,说:“我该向他撒个什么谎呀?”
    说罢,她弯腰低头,在我额头猛地亲了一口。
    “我的小说家,你就独自留下逍遥吧!”
    她接着又补充说:“我的精神情人!”
    我用一个胳膊肘子撑地,抬起身子望着她走远。她是嘲笑我吗?不象,她的神态毫无讥讽之意,她大概是随便想到的一句话,偶然蹦到嘴边的一个词。她把我的爱说成是小说家的爱,是精神恋爱,可以肯定,她对我的态度感到惊讶,有所触动,这使我感到了一丝苦涩。我用不着装腔作势,这一点总算躲了过去。我有些后怕,他妈的,有什么可怕的呀?是怕事情进一步复杂化?也许是自从我脱离社会生活以来,我不敢再去接触真正的生活了(其中包括真正的爱情生活)?要么就是我自知失去了干那种事情的能力?也许我真心希望同吕西尔相爱,可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我们今天没有去海边,而是到城里相会,一起遛大街。这样显得更自然,不会出事。我们并肩而行,装作在闲谈什么事情,我们只需走几百米。就可以了。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亲亲热热,无话不谈。她谈到卢孚尔,说他为人嫉妒,性情粗鲁,年轻时性欲十分旺盛。我想她讲这话是否在有意挑逗我。我感到她在变,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正在揭去遮羞布。一位既多情又现实,并且善于报负的女性,一位机智、诡谲,不可轻视的女性。
    分手时,我们握手道别。
    “米歇尔,我爱你!”
    “吕西尔,我也爱你!”
    我们相对一笑,这真比接吻更亲热、更感人!
    吃晚饭时,我们在维尔贝眼皮子底下继续调情。吕西尔现在什么也不忌讳,她用手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手,用脚在桌子底下轻轻踢我的脚。这也太滑稽了,好象她在演戏,在充当一个什么角色。她似乎没有明白我在海滨对她讲的那个道理,死乞白赖地缠住我不放。
    我想:“难道她是对的?是我太不近情理?这样下去,她会不会生我的气呢?要是那样,我应该收拾行装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真倒霉!维尔贝发现了我俩在一起幽会。这一天,图书馆闭馆前,由于读者较多,她负责登记,我负责取书。四点十分,我们送走了最后一名读者。馆内只剩下我和她,她站起来说:“对不起,米歇尔,我得马上回去。”
    “是卢孚尔先生他?”
    “对,是他。米歇尔,快过来拥抱我一下,给我一点勇气!”
    我刚把她搂在怀里,就听到有人推门。
    原来是维尔贝,他一探头,忙缩了回去,连声说:“噢!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赶忙松开,可是太晚了。维尔贝已经关上门,走远了。我俩感到十分难堪,吕西尔脸色煞白,噗地坐下,有气无力地说:“这下可完了,咱们的事马上就会传遍整个养老院。”
    我感到沮丧,她说得对,维尔贝这家伙准会到处宣扬,说不定还要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写一番。女招待弗朗娃会首先知道,接着是女护士克莱蒙丝……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所有的人便会知道了。
    她说:“他甚至会去告诉卢孚尔。”
    您丈夫平时不是不会客吗?”
    “他可以写信呀,写匿名信,也可以打电话。”
    我不同意她的观点,维尔贝固然多嘴多舌,但他不是写匿名信的小人。可惜吕西尔听不进我的话。
    她叫道:“这个老东西真可恶!可怎么才能封住他的嘴呢?”
    “我可以找他谈谈……”
    她打断我生气地说:“找他解释什么?求什么?……不,我们不求他!”
    “您别生气呀!”
    “不,我没有生气。只是……”
    “只是什么?”
    她耸耸肩头,拿起小包,朝门外走去。
    “吕西尔,别担心……我要……”
    她不听我讲完,就匆匆走了出去。晚上,饭桌上只有我一个人,维尔贝和吕西尔都没有来。我同吕西尔幽会假如发生在青年人身上,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可现在,这里是养老院呀,这里人多口杂,这件事准会象瓦斯爆炸一样马上传遍全院。我心里象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又象罪犯听候判决一样,既恐惧又担忧,几乎失去知觉,哪儿还有心思用餐?
    又一想,我何必担心这些呢?我这么一把年纪,还怕什么羞臊呢。即使他们在背后骂我是老淫棍,我也不在乎。唉,要想不被众人传为笑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今后不再见吕西尔,同她断绝一切来往。我相信,她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另一个办法就是想法干掉维尔贝,别无它法。
    凄凉的一天。我十分注意弗朗娃的神色,看来她对那件事毫无所知。今天克莱蒙丝没有来,因为我的药针打完了,见效不大,我没有再打。我在花园里闲逛。花园里十分安静,看来维尔贝还没有散布那件怕人的消息。这件事肯定会慢慢传播出去,但是假如我同吕西尔今后谨慎一些,说不定别人会认为维尔贝看花了眼呢。所以,我没有必要同吕西尔断绝来往,而且我从不认为现在已经到了非这样做不可的地步,少来往一些倒还可以。尽快少来往吧!因为她外露的感情实在叫我担心。但假如同她断绝一切来往,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同她呆在一起,我感到血管里有一股暖流,周身舒服。所以,只要我们小心一些就行了。餐桌上,我一个人吃午饭,一个人用晚饭。维尔贝和吕西尔都没有露面。
    九点一刻。
    维尔贝死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个消息一小时前才听到,对我震动极大。
    这一切太离奇了。
    维尔贝的尸体是早上被弗朗娃看到的。八点半,弗朗娃象往日一样去给维尔贝送早点:一杯茶、一杯牛奶和几片果酱面包。她敲门,无人答应,她只好用万能钥匙把房门打开,发现维尔贝倒在床前的血泊之中,床单和被子上到处血迹斑斑,简直象个屠宰场。弗朗娃以为维尔贝被人暗杀了,吓得她六神无主,赶忙跑去报告院长。
    院长圣·梅米小姐马上找来负责维尔贝的大夫维朗先生。检查表明,维尔贝是死于胃大出血。原因是服用了过量抗凝血药。他患有冠心病,确实经常服用抗凝血药。他又患有溃疡症,服用抗凝血药本来十分小心,否则一旦溃疡处出血,就不容易止住了。不幸的是,这种事情最后终于发生了。
    我在大厅遇了维朗大夫,我问他:“大夫,总不至于这么快就断气吧!他总该有点时间呼救一下,只要按一下急救铃就可以了!”
    大夫说:“您知道,他被疾病折磨得十分虚弱,一旦晕倒,很可能会马上失去知觉,不能自救了。看样子他是想站起来,结果却一脚栽倒在床前的地板上了。”
    “他为什么不按急救铃呢?”
    大夫努了一下嘴,表示无可奈何。他没有明说维尔贝是老糊涂,但他是那个意思。医生对我们这些老家伙不感兴趣,早死晚死,还不是一个样!我又问:“假如及时给他输血,有可能保住性命吧?”
    他回答:“也许吧。可他服用过量的抗凝血药,这我一再提醒他,他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这个我知道,他一向不太注意用药剂量。我们在饭厅是同桌,我也提醒过他。”
    他说:“这太叫人遗憾了。”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反而要报怨死鬼维尔贝几句。但我一向习惯了他那粗野性格,现在一旦真正失去他,有点不习惯。然而,他一死就不能到处散布我们那件丑事了,我们可以松一口气了!真的,他死得真及时。我和吕西尔又自由了!
    二十一点。
    吕西尔陪我一起进餐,对面二个位子全空着,很显眼。
    厨房的大师傅卡布衣说:“真惨!荣吉先生刚走不久,维尔贝先生就跟了去!两位可亲可爱的老人全走了!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有什么办法挽留他们呢?在现今的世界上,发明长生不老药的人恐怕还没有出世呢!”
    他五十来岁,在他这个年纪遇到这件事,当然会这么想。接着,他又毫无怜悯之意地对我们说:“怎么样,我为您们做一只黑蘑菇嵌馅鸡吧,这种鸡味香肉脆,十分可口!”
    他走后,吕西尔轻声说:“一个大傻瓜!”
    我说:“你丈夫说什么?”
    “我讲给他听时,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根本不认识维尔贝。”
    “现在我们可以放心了。”
    她没有吭声,我也不便再说什么,一阵难堪的沉默,似乎在她同我中间突然出现了一道屏障,我们的关系一下子冷却了。心照不宣,我俩都感到我们对维尔贝之死应承担一点什么责任。我们草草地吃完了饭。
    她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听说后天,要等维尔贝的儿子赶来。”
    “他从来没有讲过有儿子呀?”
    “不是亲儿子,是他的养子。爷儿俩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
    “你还想住他那套房子吗?”
    “这个……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只要圣·梅米小姐答应,我就搬进去。”
    我和她一起离开餐厅,走上电梯间。我们匆匆接了一吻,但这一吻不同以往,冷冰冰的,毫无感情。我们能忘记维尔贝在图书馆门口说的那句“噢,对不起!”的话吗?
    我本应感到舒坦、自由,可实际上,我却感到窒息,似乎心头压了一块巨石。我考虑了一下维尔贝的房间,分析了一下它的优缺点。虽然数日以来,我一直觊觎他那套房,可现在又担心搬家太疲劳。再说,躺在他用过的床上,那……这里不是旅店,在旅店你并不了解先前谁用过那张床,所以谁都可以用。可现在,我明白知道那张床是维尔贝死前睡过的床,心里该多恶心呀!我不迷信,但总感到有点那个……
    昨天,我搬进了维尔贝的套间。现在是在他用过的写字台上写日记,坐在他生前坐过的椅子上遐想。尽管我把屋里重新布置了一番,但仍感到陌生、不称心。看来这种感觉还得持续一些日子。
    维尔贝的葬礼同荣吉的葬礼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的干儿子是位风度翩翩的时髦青年,长头发、大鬓角,连外罩都不穿,只披着一件衬衣,也没打领带,一看就知道是个风流小生。我一看见他,就明白了维尔贝生前的苦衷。当然,我并不知道这个继子是他的什么亲戚。小伙子很活跃,对维尔贝的一切财产都想插一手。也许,我不该这么说,因为维尔贝就这么一个继承人。但我总感到那小子不地道,太贪婪。还有,他对继父之死一点也不悲哀,可以说是无动于衷。去坟地前,我们劝他穿着严肃一些,他听后很不高兴。我从他手里买了一只旧衣箱,作为对死者的留念。衣箱就放在窗台右侧,里面放着几本书。其余的家具是院方的财产。搬完家,我感到疲惫不堪,因为有些东西,如衣服、书籍等,我不愿意让别人插手,是我自己一趟一趟搬来的。加上我腿脚不利索,这一折腾实在累得我够呛。现在总算安顿了下来,可以慢慢熟悉这三间屋,在这里继续探求新的生活之路。这里比较安静,阳光照射的方位也发生了变化,在这里还可以闻到花园里飘来的花草香。下午,吕西尔为表示友好和庆祝我乔迁之喜,专门给我送来了一束玫瑰花,插在一个长颈花瓶里。我到图书馆没有等到她,自维尔贝死后,她再也不到图书馆去了。今天,我正收拾房间,她却闯了进来。
    她说:“这是送给你的,见物思人,千万别忘记我!”
    “请进来坐一坐吧!”
    “不了,我是顺便路过这里的。”
    她小心翼翼地朝走廊望了一眼。我轻轻捏住她的手腕,她挣扎说:“别这样,米歇尔。为维尔贝的事情,我非常害怕……今后我们得想个万全之计……”
    万全之计!似乎我们并没有做过各种设想似的。难道要我们总这样偷偷摸摸吗?她送来的玫瑰花就在眼前放着,刚刚掉落了一个花瓣,花瓣正好落在写字台角上。这是象征!是警告!象征爱情之花凋谢!管它呢,还是上床睡觉要紧。
    子夜十分。
    我躺下之后,想开一下床头灯,我去拉床头的拉线开关,一下,两下,床头灯还是不亮。我仔细一检查,原来这个开关不是床头灯的开关,而是在危急时刻呼叫克莱蒙丝的急救电铃开关。这和我原来那个套间里两个开关的位置正好相反。
    我发现这一情况之后,以为误按了急救电铃会吵醒克莱蒙丝,就去向她赔礼道歉。我来到走廊,侧耳细听,毫无动静。我又轻轻来到克莱蒙丝的卧室前,发现她还没有睡,一线光亮从她门缝泻出。我要不要叩门告诉她,说我错按了急救电铃,打扰了她呢?是她没有听见吗?不会吧,假如她没有听见,那就说明急救电铃有问题,那我可得弄个水落石出。我回到卧室,让房门敞开着,去按电铃,我按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同时侧耳细听,一点声音也没有,克莱蒙丝根本不会听见,当然更不会动窝了。这表明,急救电铃根本不起作用。原来如此,那维尔贝找它还有什么用?……
    我平时不喜欢摆弄这些小玩艺儿,但拆装个开关什么的还是在行的。特别是拉线开关,只需把两个半截的外壳拧开就可以了。我把开关打开一看,发现有一根线断路,怪不得电铃不响呢。固定电线的螺丝被人拧松了。所以不管维尔贝怎么按,克莱蒙丝也不会听到。
    真是可悲可叹!假如急救电铃没有失灵,维尔贝就能及时得到抢救,他也就不置于那么快死掉了。我明白了,他一定是感到形势不妙,马上去拉开关,但没有人答应。于是,他想站起来爬出房门呼救,但由于失血过多,他跌倒了,惨死在地板上。可怕,实在是可怕!又是一桩可悲的事故,和荣吉先生一样。
    真叫人不寒而栗!维尔贝比荣吉死得更惨,因为荣吉并不是死于事故!
    六点。
    我彻夜未眠,胡思乱想了一通。
    假设电铃开关是遭人破坏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维尔贝呢,他为人固然比较谨慎,但也难免有时忘记锁房门呀,坏人就可以钻空子把他的急救电铃破坏掉。对,看来,维尔贝不是死于事故,而是被人谋杀了。当然,我是不得已才使用谋杀这个词的。看来罪犯是知情人,不然谁能知道他哪一天大出血呢?
    要想测知维尔贝哪天大出血,就必须事先有所准备,有意让维尔贝服用大量抗凝血药。这是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对,这样推理看来比较正确。可我又感到把握不大。管它呢,先照这条思路走下去。那如何才能让维尔贝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服用大量抗凝血药呢?给他放在饭菜里?不,这不大可能。
    只有一个办法这就是趁弗朗娃把维尔贝的茶点放在过道里桌子上的时候下毒。因为她总要和人聊几句,有时还拉一下窗帘。罪犯可以借机往维尔贝的茶杯里放些毒药。这不会弄错,因为在这一层只有维尔贝一个人吃茶,这一步是比较容易做到的。
    可罪犯为什么要暗害维尔贝呢?我这不是生编硬造吗?但种种迹象表明,确实有人想暗害他,而且干得不露马脚,那人不是慢慢加大药量,而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一次使用了原来一倍或数倍的剂量。说是维尔贝自己多服了抗凝血药。这恐怕与理不通。可是,罪犯为什么要害死维尔贝呢?
    据我所知,维尔贝并没有做过损人利己的事情,谁会杀害他呢?谁需要马上封住他的嘴呢?……难道是我,为了怕他去找卢孚尔?可我没有干这种事呀……难道是她?……总之,这个巧合值得研究。维尔贝撞见了我们,而第三天他就死了。她不是说过,“这个老东西,真可恶!可怎么才能封住他的嘴呢?”
    看来,结论不言而喻。
    十点。
    我决定不同克莱蒙丝谈论我夜间发现的那件秘密。我偷偷把开关修好了,这不难。我认为是有人故意进行破坏,维尔贝决非死于事故。然而,假如我把自己的想法讲出去,克莱蒙丝、圣·梅米小姐,她们谁也不会相信。道理很简单,因为她们谁也不知道维尔贝之死同荣吉之死有着有机的联系。在这所养老院里,只有我一个人心中有数,我可以肯定,荣吉是被人推下了平台,然后那人悄悄把他的眼镜放进了他的字纸篓里。那人就是吕西尔,杀害维尔贝的凶手也是她。因为他们俩全是她的仇人,她不能允许他们继续留在人世。可是,这些事情,我有口难言,不能讲出去呀!
    我不能讲出去,因为我爱吕西尔。况且她那样做也许正是为了我们俩的共同利益。假如听任维尔贝到处小广播,那就等于把我和她的关系公布于众,那样一来,我们俩不就全完了吗?天哪!这出闹剧该结束了吧!我似乎听见她在说:“叫我们完蛋?不行,我得先干掉他!”这不等于在演萨尔杜③的悲剧吗?
    我这句话虽不中听,但切中了要害,道破了真相。既然吕西尔杀了人,我就理所当然地应替她开脱,因为她那样做,归根结底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她是担心维尔贝说走嘴,她既替她自己的贞操担心,也替我的名声担心。要是我敢于正视现实,那就不难看出,在这一谋杀案中,我也有一份责任。吕西尔精明强干,但她这件事办得并不漂亮。不,她不会想到我。能很快揭开电铃开关的秘密!我根本用不着那个急救电铃。在正常情况下,很可能要等数周或数月后这件事才会被发现。到那时,我当然就不会想到她身上了,别人也不会怀疑她吕西尔!
    十五点。
    我脑子里仍是乱糟糟的一团,理不出头绪来。我勉强进餐,别人总是怜悯地望着我。我看到自己孤零零的惨相,感到十分难过,恨不得一死了事,免得这样丢人现眼。我感到忧郁,我一想到吕西尔能不露声色地连杀二命,心里就一阵发冷。她可真厉害,精明果断,又心狠手毒。也许她同荣吉在平台上争吵时并没有预料到会有那种后果。但荣吉死后,她毫不惊慌失色,而是沉着冷静地在他的眼镜上做了点手脚。当维尔贝发现我同她拥抱时,她毫不犹豫地干掉了他,这是何等狠毒的报复呀?
    当然,她事先需要弄些抗凝血药。这并不难,也许她丈夫就有这种药方呢,她只须在处方上改动一下剂量就可以了。她也可以到维尔贝卧室去偷这种药。她干得真漂亮,两桩凶杀案都被当成事故处理了!假如那晚我没有去找荣吉聊天,没有注意到他戴着眼镜,我也会认为荣吉是不慎掉下楼摔死的。直到现在,我有时依然相信吕西尔无辜,不愿意认为她是杀人凶手。
    八天来,我们在一起吃饭时,我特别留意她的表情,想从中找出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在我提到维尔贝之死时,她表示怜悯和同情。她并不否认维尔贝之死与我俩多少有些关系,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依然想从她的声音、笑容中,从她那平静的外表下找出点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我一向看问题敏锐、准确,可她装得太象,无懈可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确实,从她的言谈话语中找不出任何破绽。到今天,我仍然不敢断定她就是杀人凶手,只有相信她的自我表白。我考虑,今后我也该小心一点才是。
    对呀,我妻阿莱特不也一直把真相瞒着我吗?直到她弃我而去,我连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其实她早就打定主意离开我了,却一直让我蒙在鼓里。我上班前,她照旧拥抱我,并祝愿我:“早点回来!”难道吕西尔就不会欺骗我?所以我要弄明白这个问题。也许我该直接去问她:“您为什么要害死维尔贝?”假如她回答:“是为了我们永远不分离呗!”那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责怪她吗?
    另外,我发现她不会允许我这么问她。当然了,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但我们终究只是口头情人,没有进一步的关系,所以言谈总要有个限度。假如我俩的关系更进一步,在温存之余,我就可以对她说:“荣吉和维尔贝的死因我一清二楚,但这并不妨碍你我相好。算了,今后别去再想他们俩的事情了。”
    我冷静一想,又感到这样对她讲不够妥当,这岂不等于在含沙射影地攻击她吗?那她一定会矢口否认。唉,最好别同她发生争执,我们上了年纪,不是事事都能在枕边言和的青年时代了。一旦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很可能造成终身遗恨,永远无法弥补。
    怎么,难道我怕同她闹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清楚。她连伤二命,我怎能继续同她来往呢?……可是,我离开她能行吗?她的友谊对我十分重要,是我生命的支柱。她是否杀过人与我何干?我又不是法官,管什么闲事,我根本就不应该指控她。算了,从今以后,我只好在疑神疑鬼中苟延残喘吧!
    好,就这么混呗,罗嗦又有什么用!
    餐后吃点心时,吕西尔说:“米歇尔,你怎么了?看样子你神色忧郁,出了什么事吗?”
    怎么,她怀疑我对她存有戒心?要是那样的话,我俩的关系就会停滞、后退,就会煞车,那我也就完蛋了!我告诉她,说是汤药不起作用,经常失眠。为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开始讲述我如何熬制茴香汤,讲我年轻时的垂钓生活,介绍我如何用茴香汤浸泡过的鱼饵钩钓欧鳊鱼的故事。我一高兴,就把对她的戒心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俩连说带笑,十分惬意,似乎卢孚尔先生并不存在似的。既然“现在”是一块“荒地”,那么,“昨天”就成了我的“避难所”。我可以向她讲述我的童年生活,这样我们就可以忘记荣吉和维尔贝,忘记卢孚尔先生了。然而,在热恋的情人之间有些事情无法交谈时,爱情就必然会丧失它原有的光泽。你们说对不对?
    维尔贝死后,吕西尔无所顾忌,胆子愈来愈大。等养老院里恢复平静之后,她顿顿都到餐厅用饭,而且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她饭量见增,对前途充满信心。而我,我一想到维尔贝惨死的情景,脊背就发冷,再可口的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
    为不得罪丈夫,她放弃了图书管理员的职务,但现在她却敢冒险陪我进城逛马路,到书店或咖啡店前相会。我们并肩挽手在大街上蹓达半个小时。有一次,我一时疏忽,竟把想寻短见的想法告诉了她。她听后显得很惊奇。我愿意她吃惊,因为一则她惊讶时,神色显得更为漂亮;二则,只有她痛苦时,我才感到高兴,感到放心。我想:“是她,准是她杀害了维尔贝,不会是别人。”从她那双眼睛里就可以看出端倪,她眼神忧郁,美妙的安静突然使她焦虑不安。我的抑郁症并没有彻底痊愈,我一直认为她是凶手,这个想法不时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我对她讲到了我的抑郁症。
    她说:“你不是说已经好了吗?”
    “对,我是那么讲过。”
    “你的病会好的!有我在您身边呢,米歇尔。”
    她把胳膊伸到我的腋下,我象触了电,感到周身麻酥酥的舒坦。分手后,我总要细细回味同她在一起的幸福感觉。人真是一种怪物,遇到异性就心头作痒,这是不以我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昨天,她把我的两部小说送来了。有一次,她胆大包天,竟亲自来叩门。那天下午三点半,我象一条搁浅的破船,躺在安乐椅上想入非非。忽听有人叩门,奇怪,谁会来找我呢?我开门一看,原来是她。
    “对不起,打扰了!”
    “没关系。我巴不得你天天来打扰呢!”
    她象风月场上的老手,毫不犹豫,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我问:“你丈夫呢?”
    “睡了。”
    她搂住我的脖子,我抱住她的细腰,那真是甜蜜,幸福的时刻。过了一会儿,她放开我,一屁股坐到沙发椅的扶手上。
    “住在这里还不错吧!”
    “慢慢适应呗!”
    “我可以参观一下吗?”
    她象小猫逮耗子,蹑手蹑脚地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并且还到卧室和盥洗间看了一下。
    “不错,就是家具摆设得不太理想。写字台应该放到窗台下,那儿光线好,写东西方便。你不是经常写点东西吗,看,桌子上堆着这么多稿纸……”
    我一惊,忙说:“请别动,这是我的日记。”
    “以后能让我看看吗?”
    “没有问题。”
    “你还写小说吗?”
    “写,想写一部……不过,这很费时间呀!”
    “来,帮我一下,咱们把写字台抬到窗台下。这对你写东西有好处。”
    她很激动,把写字台放好之后,又把沙发推到吊灯下,然后仔细打量着写字间。
    她说:“要是你愿意,我来帮你重新布置一下。我希望你写下去。米歇尔,可别作懒虫!振作起来写下去。可以写给我看,我一定认真拜读。你看怎么样?为你的吕西尔写,嗯?那我一定十分高兴!”
    我心里不满,但不便当面发作。我盼着她快点走开,以便把写字台和沙发放回原处。我最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更讨厌别人指手划脚地指挥我。我写不写别人管得着吗?在走廊里我佯笑着同她告别。我回到房间,就把她送来的玫瑰花扔进了垃圾箱。今天晚上,吕西尔可够受的。我头痛欲裂,脸色十分难看,她甚为不安。妈的!她该悉心侍候我,女人就应该这么做!
    我犯了一个错误,那天我不该对她说我打算写小说。这下可好,她天天催我。我只好把这层纱幕撩开。她认为我已经构思好了情节,催我先对她讲一遍。在她看来,写小说就跟做衣服一样:先造好式样,然后剪裁,缝合,最后放在模特身上试一下就行了。她就想做这类模特儿,就是说第一个判断小说价值的人。我一推再推,三番五次对她解释,说写小说不同于做衣服,但她坚决不信。
    她说:“你把我当成傻瓜了。我这是为了帮助你呀!”
    为避免发生争执,我只有胡诌乱编,来欺骗她。这倒很有意思,她听得既认真,又有兴趣:法国戏剧家伯恩斯坦式的粗犷特技,情节虽不十分动人,但故事曲折,绝妙无比。每天晚饭桌上,我编一小段,讲给她听。有时我正讲着,女招待送菜来了,她怕人家打断我的故事,竟让人家在一旁等候。可怜的女招待,只好端着菜盘站在一旁等着。
    吕西尔贪婪地追问:“后来呢?你打算如何结尾?你描写的英雄正是我崇敬的人物,和我想象中的女豪杰一模一样。”
    “结局吆,我还没有想好。”
    “不,你撒谎,你骗人!”
    我仰起脑袋表示向上苍起誓,并借机再往下编一小段。一次,我讲到谋杀亲夫的女人时,想试探她一下,便装作征求她的意见:“我写到这里就写不下去了,不知道怎么处理较为恰当。例如那女子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她听罢,很高兴,直率地说出了她的看法。她说,女人的心理既神秘,又特别,男人是无法猜透的。看来我的女主角要杀她的丈夫对她毫无影响。她只是感到我这样写有损于“女性尊严”。
    不,我不是同她开玩笑,但我这样做着实有些滑稽,我使用了自己的诡谲才能。我想,假如我真心爱她,我会这么拐弯抹角地去考验她吗?可我的话对她为什么不起作用呢?是她发现了我的意图,还是她确实无辜?假如她已发现我的意图,就是说她明白我在套她的话,要是这样,那她真算是女中豪杰。这样的女性,在必要时,可以把一切罪过统统推到对方身上。可是,人世间难道真有这种两面人?一面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多情女,另一面又是心狠手毒的杀人犯?难道女性的心理真那么复杂,那么高深莫测?
    无论如何,我仍认为吕西尔是个感情丰富,情意深厚的女子。她以为我是位天才人物,其实我平庸无奇。她催我撰写的小说恐怕永远不会问世。我有一把年纪了,还能做出什么成就呢?我有时想同她重温旧情,让她讲出……让她讲什么呢?……她肯定不会讲,甚至会说:“不,你扯得太远了!”“你不认为这样问我太过分了吗?”这是对我的批评和提醒。唉,要是她不相信我的胡诌,我一定会更爱她。
    我对人世间无所求,只想蹲在人生舞台的角落里休息,就象癞蛤蟆,不用棍子敲,我是不会动窝的。我明白,迟早我得告诉她:“请让我安静一下,说点别的事情好不好?”突然,我想起了一句诗:“我十分爱您,但不知您的心意?”亲爱的吕西尔,假如你真是凶手,我们照样可以聊聊。
    我斜靠在床头,既不能躺,也不能坐或站立,因为我的坐骨神经痛复发,臀部疼痛难忍,而且疼痛一直放射到腰部和大腿。我翻来覆去,坐不是,站不行,真是无所适从。一旦躺下,就觉得比靠在沙发里好得多了,疼痛顿时消失。大夫嘱咐我:“要耽在家里,别出去!”
    可现在我想出也出不去了,所以说,不是我要留在家里,而是这个家留住了我。我不敢动窝儿,稍一移动,就疼痛难忍,我从床上慢慢移到写字间里。我想到了卢孚尔先生,大概他现在也和我一样,正在艰难地在卧室和写字间之间移来移去。吕西尔生活在两个瘸子中间,她实在太可怜!我们仨都是可怜人!但我对这种三角恋爱式的关系感到满意。我服了一片阿斯匹林,疼痛暂时缓和一下,我就躺在垫高的枕头上,考虑一下如何才能摆脱思想上的烦恼。我这种生活实在浪漫,近似传奇!
    我从收音机里听到,城里发生了罢工,还听绑架案件和战争消息。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统统与我无关,我是超脱了凡尘的神仙。现在我只需要安静,别无它求。维尔贝死也罢活也罢,这与我何干?吕西尔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无所谓。我写不写小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我在空调器的凉爽之中寿终正寝,瞑目长眠,我就知足了!能无忧无虑地安度晚年,这就是我之所求!我象蜷曲在草垫子上的幸福地死去了的老猫,前爪捂住嘴脸,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成了一个废物,一个无用之辈。
    我私心很重,多事,爱闹,易怒,轻生,这些都使我很苦恼,此外,是否还有另外一种表现形式的私心,即退缩,玩世不恭,如果我是这样一种人的话,那么,我就带着这把年纪,这颗破碎的心,这种泯灭的感情了却一生吗?对,我该去找吕西尔,同她一起探讨一下人生问题。我成了一文不值的野鸡,为了应付她,我必须天天晚上杜撰一段故事!那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同她探讨一下人生问题呢?
    克莱蒙丝告诉我:“艾博瓦先生,您今天感觉如何,好点儿了吗?我们大家都很关心您的健康,特别是卢孚尔太太,她真替您担忧。您可千万别象卢孚尔院长那样,他太可怜了!不过他有妻子,身边有人照料。我要抱怨您们几句,养老院里鳏夫和孤孀太多了!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您,艾博瓦先生,您和他们不同。您听人讲到过巴斯多丽太太吗?她很快就八十八岁了。她两眼一对瞎,听不见,看不见,您说她还活个什么劲儿呢?这,唉,叫我怎么说呢?”
    “克莱蒙丝,您的工作倒是满有意思。说实在的,您照料的对象全是半截入土的人,没有几天活头了。您天天和我们这些人打交道,不感到腻味吗?”
    “噢,当然腻味。我再干上一、两年就要退休了。您知道,我的事情很多,终日里忙忙碌碌,可我这样辛辛苦苦为了什么呢?……算了,这种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她咳嗽了一声,抱怨着走了出去。我原来有满脑子的想法要记下来,但臀部疼痛难忍,在写字台前难坚持五分钟,不得不动来动去。疼痛刚消失,烦恼又来,唉,我原来还以为已经战胜了烦恼呢!
    十一点。
    我收到了一封信,但笔迹有些陌生,一时不知是谁写来的。我打开一读:“亲爱的米歇尔……”我明白了,这信原来是吕西尔写来的。她真精细,故意把信扔进了城里的信箱,这样就不会惹人注意了。我读完信,便把它夹在了文件夹里。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米歇尔:
    听克莱蒙丝说,你的坐骨神经痛复发了,卧床不起。你不能下来吃晚饭,这说明你病势严重。可怜的米歇尔,我多希望能到身边去照料你呀!但是,我去不成呀,那样做太危险。瞧,咱们的处境多可悲!我们真可算是咫尺天涯,这太不公平了,对不对?当然,我可以通过克莱蒙丝了解一点你的情况,但我不便多问,以免叫她生疑,况且身旁还有我那个死老头子。我只能暗暗想象你的痛苦情形,似乎看见你在艰难地捧着托盘吃饭。有人去看过你吗?唉,我真傻,问你这些有什么用,反正你也无法回答我。我们家的来信收发室全交给我丈夫,即使写给我亲启的信,他也要先过目。亲爱的,眼前只有一个办法:假如你能动一动,那就请你把我送你的玫瑰花放到窗台,我在花园里可以看见。这样我就明白你确实收到了我的信,知道你没有忘记我。勇敢些吧,亲爱的。
    你的吕西尔
    又及:千万别忘记把信销毁!
    她对我如此深情,倒叫我为难了。她送来的玫瑰花已被我扔进了垃圾桶,我真幼稚!但话又说回来,假如我把花瓶放在窗台上,下一步她又会干什么呢?说不定又要耍什么花招了。不,用窗台同她对话不妥,太滑稽了。何况,我并不想长期卧床不起,即使一个星期不见面,又有何妨?
    今天,她又来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米歇尔:
    我多次到花园张望,但你窗台上一无所有,为此,我忧虑万分。我知道,假如你能动弹,准会把玫瑰花放到窗台上。这说明你的病势相当严重。但我不敢去叩你的房门,你在病中肯定不愿意让人打扰。我知道卢孚尔发病时的情形,实在怕人!亲爱的,请替我想想,考虑考虑我的处境。假如你真心爱我,请想方设法告诉我,让我知道你还健在人世。那我就会鼓起勇气继续活下去。为能在暴虐丈夫的统治下生存,我需要你的支持,需要你给我力量!
    我想过去照料你,我会按摩,会拔火罐,也可以模仿克莱蒙丝的样子为你打针。克莱蒙丝天天给你打针,可以靠近你,抚摸你,同你聊天。为此,我十分嫉妒她。我爱你,但只能作为旁观者,象被关进麻疯院的麻疯女,不能同你接触,难道这能叫公平吗?祝愿我的信能给你带去一点慰藉,让你感到是我回到了你身边,让你心头能出现一丝阳光和欢乐。
    亲爱的,拥抱你,我愿与你同舟共济,休戚与共!
    吕西尔
    看来,我得设法把我的近况告诉她,但我左思右想,感到无计可施。我没有过份焦虑,因为疾病折磨得我痛苦万分,我无遐旁顾,只要稍微动一下身子,臀部就针扎般疼痛。我明白,我对她的爱是真诚的,假如我身体健康,这种爱情可以丰富我的精神生活,可以给我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但在我疼痛难忍之际,我又对那种卿卿我我的浪漫生活感到羞愧,我会想起同桌好友荣吉和维尔贝。他们似乎在对我诉说吕西尔的桩桩罪过,而我!似乎在认真听着。有时我感到需要他俩的合作,以便共同对付吕西尔,但即使我们仨一起来,我们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她寄来了第三封信。传达室的收发员送信时说:“艾博瓦先生,这两天您的信真多!”
    我回答:“是我孙子写来的。”
    “他在附近工作?……我见邮戳全是市内邮局的邮戳。”
    “对,他到这儿来出差。”
    老笨蛋,他本来想讨好我,殊不知他这一问正触到了我的疼处。幸运的是,他没有继续问下去。这封信也要保存起来,内容是:
    米歇尔,我亲爱的:
    听克莱蒙丝说,你的病情见好。我没有问她,这你可以放心,是我丈夫问她的,米歇尔,假如克莱蒙丝的话属实,如果你能动弹一下,隔窗吻我一下?今天下午四点怎么样?你的吻能叫我快乐一夜。来吧,米歇尔,我等你!否则,我就会往坏处去想,会认为你不再爱我了,把我当成了负担……那天,我说你懒,是那句话刺疼了你,你现在想来报复惩罚我?
    噢,因为有卢孚尔,我才不能去陪伴你,我十分讨厌他!这个老不死,虽然残疾却疑心忒重,总盯着我,我无法脱身!唉,我是多么不幸!你对我的请求无动于衷,他呢,他又处处刁难我。长此下去,我真会急疯。米歇尔,帮我一把吧!我爱你,我爱你!
    你的吕西尔
    隔窗一吻,这太浪漫了!她不可能理解我的处境!她在干掉维尔贝之前,说不定对他也是这样脉脉含情!她在来信中故作姿态,有意卖弄风骚,但在我看来,她语言干瘪,平庸无奇。她故意粉饰自己的感情,夸大其辞,然而,在堆砌如山的华丽词藻下,能找出一点真实的东西吗?看来只有一点是真实的,这就是她讨厌自己的丈夫。这么想也许不对,但疾病折磨得我头脑有些清醒了。天知道,也许我同她的爱情就是一种止痛剂,是逢场作戏。因为它可以缓和双方的痛苦!对她,这是用来对付丈夫的吗啡;对我,这是对付阿莱特的吗啡。不,无论如何,我得争取明天下楼一次。
    十点。
    她天天给我来信,真叫我为难。收发员每次来敲门送信,总问我:“您好,艾博瓦先生!好点儿了吗?您孙子又来信了!”
    我要告诉院长圣·梅米小姐,说院中工作人员有时显得太热情,太随便,叫我们为难。我们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家伙,又都多多少少有点残疾,可他们却把我们当成小孩子。
    收发员一走,我就马上念信,但她写来写去总是老一套,抒发她的不满和对我的报怨。我一个病人,让一个健康人摆弄来摆弄去,真叫我生气!我在失掉阿莱特时,伤心得病倒了,可我后来又振作了起来。精神上的创伤可以很快愈合,但这老骨头老筋却难以恢复青春了呀,它们几乎全部散架了,无力去同女人温存。对,我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卢孚尔的心情!他是真嫉妒吗?恐怕这是吕西尔出于自尊心而造的谣吧?说不定是卢孚尔劝她常外出走走,散散心的呢;而他自己却心甘情愿忍受着躯体上的痛苦,一个人悄悄留在家里。
    二十一点。
    我下到饭厅,吕西尔对我会心一笑,真是一笑百媚生,我马上感到浑身舒坦,妙不可言。由于饭桌上添了一位新伙伴,我俩只能随便聊几句,不能显得太亲热。新伙伴叫马什孛,刚来不久,院长圣·梅米小姐就把他安排在荣吉的位子上,看样子他为人随和,谨慎小心。他牙齿脱落,装上了一副假牙,咀嚼不方便,吃饭很慢,我们餐后吃点心时,他的肉还没有吃完,我们不能久等,只好提前退席。
    吕西尔悄悄对我说:“总这样下去可不行!白天你不出门,一天二十四小时,我们只能在吃晚饭时见见面,可偏偏又来了这么一位老先生,吃饭时‘吧嗒个没完,似乎嘴里有个捕狼夹子。”
    “吕西尔,别心急,更不要生气。我保证尽力叫你满意。”
    “亲爱的,我没有生气。”
    我们刚走进电梯间,她就急不可待地扑到了我身上,低声地说:“人生,没意思,我只有同你生活在一起才有劲。我讨厌他。你今天下午感觉如何?你估计你能很快走动吗?只要愿意,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到什么地方,我一定陪同前往。”
    “那卢孚尔先生呢?”
    “什么,卢孚尔?我可不是他的女奴!我爱的是你。米歇尔,别再让我孤苦伶仃地煎熬了……你行动不便可以雇一辆出租汽车,行吗?我看这是个好主意,叫司机一直把你送到码头,那一点也累不着你。”
    一点也累不着?可怜的吕西尔,说得多么轻快!你哪儿能体会到我的痛苦呀!为不让你看出我精神疲惫,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
    我说:“那好,试试看吧,但把握不大。”
    “要是不行,咱们就定在明天,你看怎么样?”
    我打断她,说:“好,我把花瓶放在窗台做信号。咱们一言为定。”
    电梯停了,她扶我走下电梯。走廊里空无一人,她急切地、狂热地拥抱了我一下。
    “米歇尔……我,我想……”
    “你想干什么?说呗!”
    “不,我什么也不想,随便说一句。你多保重,明天见!”
    她目送我走远。我尽量走得精神些,以免叫她失望。眼下,我能宽慰她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了。
    十点。
    听说卢孚尔先生大腿骨折,被送进了医院。
    十五点。
    众人议论纷纷,说卢孚尔先生死在了医院里。
    二十一点。
    养老院里一片混乱,人声鼎沸。院友达尼斯对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今天早上六点钟,卢孚尔先生下床去桌子取药,拐杖在打蜡地板上滑了一下,把他摔倒在地。这一下摔得很重,大腿骨被摔断了。最初,大家以为是他走路不小心滑倒的,这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讲是常有的事情。可后来吕西尔在床脚下发现了拐杖上的橡皮垫。众所周知,为使拐杖用时平稳,拐杖脚下都嵌有橡皮软垫。卢孚尔先生拐杖上的软垫因干裂折断,在他用力时,从拐杖头上滑脱下来,把他摔倒了。
    我在走廊里遇见院长圣·梅米小姐,她证实了达尼斯的话。圣·梅米小姐显得惊慌不安,担心这一连串的死伤事件影响养老院的信誉。
    在做手术的过程中,卢孚尔先生断了气。
    十六点,我鼓起勇气走出房门,来到花园里,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想从进进出出的人流里找到吕西尔。可惜我没有找见她。听说她在医院里。对,丈夫的尸体停在那里,她能离开吗?她不在家,可苦了我。众院友看见我下楼,便一拥而上,问这问那。
    他们都不怎么认识卢孚尔先生,所以对他的死,好奇大于惊异。至于事情发生的经过,众人早已知晓,因为在我们这个小小的王国里,这类消息传播的速度简直比光速还快。他们找我是想让我介绍一下卢孚尔先生其人,想从中捞点有意思的东西。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卢孚尔太太的朋友,我当然要断然否认。
    我说:“我和她只是同桌进餐,对别的情况,我一无所知。”
    大家怨声不绝,抱怨地板上的蜡太厚,洗澡间的大理石地面太滑……他们议论纷纷,说照这样下去,摔跟头跌跤的事肯定会经常发生。
    莫居将军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几乎人人都拄手杖,要是地板这么滑,那今后我们还敢放心走路吗?不过,我请诸位看看我的手杖。当然,这只是个普通手杖,不能同卢孚尔先生的拐杖相提并论,但我的手杖橡胶垫从来没有滑脱过。你的呢,艾博瓦先生,滑脱过没有?”
    我用手杖在地上用力戳了几下,它很牢固,根本不会滑脱。
    莫居将军说:“瞧,你的也不滑!可怜的小伙子,活该他倒霉呗!命里注定呀!”他报怨人时,爱用“可怜的小伙子”这句话,我听着一点也不顺耳。
    我在长凳上一直坐到开晚饭。尽管众人七嘴八舌,但并不妨碍我去考虑这件事。我明白,卢孚尔先生这一死,我和吕西尔的关系就要发生质的变化。卢孚尔同荣吉、维尔贝一样,被及时除掉了。
    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害怕。卢孚尔一死,她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我。我愈想,心里愈发毛。关于卢孚尔先生之死,我该如何对她表态呢?我能克制住自己,沉着冷静地同她交谈,不让她看出丝毫破绽来吗?另一方面,我又有什么权力怀疑她呢?
    我脑子里又有了一大串疑问,我必须仔细考虑一番:“难道是她故意把丈夫拐杖上的橡胶垫弄坏,让丈夫跌倒送命的吗?她又是如何进行破坏的呢?……”算了,卢孚尔先生已经命归西天,还盘根问底有什么用?可是……拐杖怎么会滑得那么厉害?即使要摔倒,他可以马上抓住床或桌子什么的。就算滑倒了,为什么就偏偏把大腿骨摔断?再后退一步,即使大腿骨摔断,也不至于马上送命呀?……这种种疑点,都需要进一步澄清。不,吕西尔没有罪,除非……除非她孤注一掷,算了,干嘛要惧怕事实,粉饰罪犯呢!我仍然认为吕西尔可能有罪。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七点钟就有人来叫门。我虽然心里乱糟糟的,腰腿剧痛,但也只好穿衣下床。这么早来叩门,会是谁呢?我刚拉开门,来人就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噢,原来是她!
    “亲爱的,请原谅,这一天一夜,我一直在恐惧之中挣扎,心神不安,坐卧不宁。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才来找你。现在一切就绪,他的尸体停在医院太平间,别的事情全由殡仪馆负责,明天上午就下葬。你呢,你感觉怎么样?”
    她站在大衣镜前,接着说:“怎么,我的样子吓人吗?”
    她象回到了自己家里,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床头上。
    “我的小冤家,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该到医院透视一下,那样心里才踏实。等我那边的事情办完后,我陪你去。我在里昂的姐姐和卢孚尔的弟弟今天晚上到。下葬后,我们还得去找一下公证人,当然只是走走形式,因为我是第一合法继承人。看你,别傻站着,快坐下!”
    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着,还不时揉弄着那双小手,掰得手指节“咔吧咔吧”作响。她为什么要显得这么紧张呢?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他死的时候,痛苦吗?”
    “不痛苦,正做着手术,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做手术费了好长时间。”
    “那看来是心力衰竭而死的了。”
    她耸了一下肩头,说:“他身上的器官都衰竭了,没有一个能用的零件。”
    “我弄不明白,拐杖上的橡胶垫怎么会滑脱呢?”
    “我也不清楚。以后我把拐杖拿给你看一下。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用力太猛,结果就……唉!亲爱的,我多么想你呀!明天你不用到坟地去,没有必要。况且,我不愿意让你去,你不去反而好些。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想去也去不成呀!今天晚上,我陪姐姐和小叔子吃晚饭,明天,我一天不在家,我们只好后天再见。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你!”
    她靠近我两步,然后又站住了。
    “怎么,你把写字台又放回原处了?米歇尔,你不同意那样放,该早点告诉我呀。我可不是那种爱强加于人的女人。亲爱的,回头见!”
    她吻了我一下,大大方方地出门去了。她现在真正自由了!但我担心,她有了自由,我却很可能要失去自由。
    我没有去坟地。我似乎无法向吕西尔隐瞒心中的不安和忧虑。可莫居将军却说我应该去一下,他说葬礼组织得“很好”。今天,我不怎么费劲儿就走到了邮局附近的外科矫形医院,我向大夫打听拐杖的橡胶垫会不会自动滑脱。
    他说:“不能保证绝对不可能,但可能性很小。这是我们经过长期研究和实验过的产品,保险系数很高。当然,假如使用不当或磨损太厉害,滑脱的可能性不能说绝对没有。”
    总之,他的回答模棱两可,有可能,也没有可能。我又疑虑起来,不管怎样,我们之间的爱情开始破裂了。我越想,越觉得我们的关系持久不了,即使昨日我对她没有怀疑的活。生活多么甜美,我要活下去,我不愿意死!
    十点。
    克莱蒙丝说:“信不信由您,这下子她才算真正自由了!艾博瓦先生,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假如我是她,我才不留在这里呢。她年轻、漂亮,收入也不少,干吗还耽在这个鬼地方呢。她可以重新安排生活,可以去周游世界,那该多美!我呀,实话告诉您,别看养老院里大家对我不错,我也决不会霉死在这里!”
    克莱蒙丝真正直,说得多好!对呀,吕西尔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假如不是为了我,她早就离去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十七点。
    她下楼来吃饭,身穿深色服装,举止端庄,象个新寡。我应该感谢新来的伙伴,由于他在场,吕西尔只能同我随便敷衍几句,我也就没有必要那么紧张了。我细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她虽然身服重孝,却戴上了漂亮的首饰: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结婚戒指镶嵌上了一颗绿宝石;脖子上挂着珍贵的项链;上衣上插着新颖别致的扣针;脸蛋上涂抹着香粉,显得分外妩媚;头发是经过高级理发师修整过的。我坐在她身旁显得相形见绌,我满脸皱纹,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对她来讲,确实太年迈了。过去,我爱她,是因为有卢孚尔“保护”着,我对她不必承担任何夫妻义务,我俩的爱情是精神上的。可现在呢,卢孚尔死掉了,我们的境况同过去大相径庭,我感到我过去那套自私自利的做法受到了挑战,可有什么办法呢?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我们去客厅吃咖啡,她谈到了在里昂的姐姐,她说姐姐想带她走,至少离开这里一些时候。
    她说:“不过,我谢绝了。”
    “为了我?”
    “当然了。我的心肝,我怎能撇下你呀!”
    “这不会对你带来麻烦吗?”
    “不会。”
    她口气虽然生硬,然而十分坚定。
    她接着说:“等我姐姐走过来时,我让你们认识一下。我已经告诉她说你是我的好朋友。”
    “你不该告诉她。”
    “那为什么?这惹你生气?”
    我迫不得已地说我没有生气,以避免由我来打退堂鼓,但迟早我必须这么做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对我不抱过多的希望,让她明白我很愿意做她的朋友,但仅此而已。
    我推说需要回家休息两个钟头、提前结束了这次谈话。她一直陪我走到卧室门口。
    分手时,她说:“等太阳下山后,咱们出去散散步,好吗?”
    “好吧,我想是可以的。”
    “你真的什么也不需要吗?……我可以给你按摩呀,我常给卢孚尔按摩。”
    怎么,难道她是那种句句话不离亡夫的未亡人?不管怎么样,我总算躲过了这一关,寂寞孤独的生活又开始了。
    二十二点。
    照她的意见,我们一起外出散步。我俩态度从容,不再象过去那样偷偷摸摸的了。但我一再告诫她,不要挽住我的胳膊。
    她问:“怎么,你现在还怕别人说长道短呀?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
    我忘记都谈了些什么,只记得她曾问到我妻阿莱特和孙子约瑟的情况。
    她说:“你这个家庭真有意思。万一你妻子回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对待她呢?”
    “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那谁能保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打算同她言归于好吗?”
    “肯定不会。”
    “那你为什么没有同她离婚?”
    “我当时又气又恼,再加上折磨了一年的抑郁症,就没有顾得上这件事。”
    “当然了,离不离,在本质上都一样。但你这样做欠妥当。”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我心里明白她要说什么。她丈夫已经被她害死,她自由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同我谈情说爱了。可我呢,我并没有同阿莱特办理离婚手续,在这种情况下,我同她的处境不完全一样。
    我们走进一家茶馆,谁知里面有两个老太太,也是木槿花养老院的客人。她们看见我俩忙放下茶杯,死死地盯住我们。我感到尴尬极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去打招呼。我敢肯定,这件事准会在养老院引起轩然大波。
    二十点。
    十五天,不,应该说是十三天又过去了。我仍旧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我的思想犹如大海里的波涛,此起彼伏。一开始,我似乎看见了荣吉的面容,他那高高地架在前额上的眼镜,他同我交谈的神态等等;尔后是维尔贝和卢孚尔的惨死,这是荣吉死后的必然结果。但我又马上否定了。卢孚尔可能是死于事故,以此往前推,维尔贝和荣吉的死说不定也与吕西尔无关。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我该不该去向法庭报告,说明那天荣吉摔倒时是戴着眼镜的呢?要么他是戴着眼镜的,那吕西尔就是杀害三条人命的凶手;要么他那天并没有戴眼镜,那吕西尔就是无辜的,二者必居其一。假如她确实无辜,我那样怀疑她,岂不是对她的侮辱?
    我一遍一遍地读着近几天的日记,发现自己是在检察长和律师之间徘徊,这真是一件怕人的事情。我该去起诉呢,还是应该继续默不作声?一天二十四小时,我不断地提出这些问题;与此同时,我们依然在餐厅、花园或城里相会。她有时发现我神色不安,问道:“米歇尔,你脸色不好,生病了吗?”
    “不,我没有生病。”
    我佯作笑脸。假如她的面目被揭露了,她会怎样呢?假如我指控错了,她又会作何反应呢?她准会大发雷霆,会咬牙切齿地恨我,咒我!我不敢明讲,我回避了这个问题,还是慢慢想办法吧。一句话,我何必操那份闲心呢!难道不能让事情按照其本身的规律自由发展下去吗?
    看来不行,因为吕西尔以为征服了我,开始安排我们的未来了。
    前天,她对我说:“你不想再去威尼斯玩几天吗?我们似乎可以去那儿度‘蜜月呀!”
    她很谨慎,说话留有余地。她这是对我试探,她这样做有她的道理。因为在养老院谁都知道我俩不仅是爱聊天的同桌吃饭的人,而且还有其它关系。结婚将是我们最后的一次冒险。而且,我还得先同阿莱特办理离婚手续,这件事绝对不能回避。我怕继续发展下去会顶不住,便决定就此煞车。对,无论如何,我得把真心话告诉她。我下定决心,明天就同她摊牌……
    我终于摊牌了,但代价太高!
    我请她到我写字间来,她一听,脸上马上焕发出兴奋的异彩,她以为我要同她谈结婚的事情了。我一开门,她就满面春风、笑意盎然地闯进来。我直截了当地对她说:“亲爱的吕西尔,经过再三考虑,我认为我们这步棋走错了。”
    这句话对她好似晴天霹雳。我狠着心一口气讲了下去:“过几个月,我就七十六岁了,这对你恐怕是太老了,七十多岁的老人娶新娘,不让众人笑掉牙吗?……你先别插嘴,听我讲完。还有一点,你不了解,就是我的脾气古怪,喜欢独身生活。举个例子说吧,比如我的写字台我就不允许别人移动它。在这件事情上,我得罪过你,但假如我们常年生活在一起,我可能天天惹你生气,那你受得了吗?你明白我的用意了吗……我有自己的习惯,我的生活习惯和你的完全两样。你喜欢晒太阳,我不喜欢;你爱动,我爱静;你喜欢热闹,我习惯于安静……在这些问题上,爱情是无能为力的。”
    她仔细听着,眼睛慢慢湿润了,软软地蜷缩在沙发上。看样子,她毫无思想准备,我似乎做了件什么卑鄙的事。
    我装腔作势地说:“你刚刚获得自由,我没有权力束缚住你呀。吕西尔,请你睁眼看看现实,我几乎是个残废人呀!你多年照看卢孚尔,你肯再照看一个残废人吗?那可太不公道了。”
    她轻声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正因为我爱你,有时才显得粗鲁一些。但你要面对现实,我是个自私自利的老家伙,你跟着我不会幸福。为此,我希望你能理智起来。”
    说罢这一通虚假又夸张的话,我感到心头烦乱,不是滋味,但我仍然把它讲完了。因为我希望这种状况能及早结束。但另一方面,我又隐隐感到这番话伤害了吕西尔的感情。只见她痴痴地坐在那里听着,眼帘低垂。我担心她发火。但她却默不作声,这更叫我担心。最后,我巧妙地对她说:“当然,咱俩今后照旧是好朋友。”
    她猛地抬起头,嘟嘟囔囔地说:“朋友?”
    她口气轻蔑,我感到十分生气。
    她又说:“就这样完了吗?”
    她把脸转过来,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只见她满脸皱折、眼窝深陷,一双俊眼变成了两个黑窟窿。我伸手想扶她一把,她厌恶地把我推开,一声未吭,抬腿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我一个人,我只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唉,怎么才能让她明白,又不让她生气呢?我现在成了被告,真有意思。谁能知道我的苦衷呢?她一下子从朋友变成了敌人。她认为我无情无义,看不起她,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假如她不那么生气,我本想追上去拦住她,对她说:“请你回来一下,听我把话说完,咱们还可以再商量商量。”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除了感到忧郁外,还感到疲劳,极度的疲劳。可我又一想,今后不会有人再打扰我了,心里便感到安静了。我想到又要重温以往的忧虑和孤独生活时,不由得十分反感,就象穿上了一双旧鞋或脏睡衣那样,浑身不舒服。管它呢,今后能平静生活,这才是主要的。
    我们又开始了捉迷藏式的生活。今天早上,我反复考虑,是去饭厅用餐,还是叫服务员把饭送上来?我认为没有必要怕她,于是我决定照旧去餐厅。她也去了,神态自若,轻松自如,一副笑脸。饭桌上死气沉沉,我们象在比赛,看谁的时间坚持得最长。当然是我输了,我先起身到客厅去吃咖啡。可在上电梯时,我又碰见了她,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似乎变成了无形的人,从地球上消失了,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唉,我真笨!
    吃晚饭时,饭桌上又是一片冷清,幸好有新伙伴在场,他主动介绍她同牙医的争执。吃餐后点心时,我提前退席了。我实在忍受不住了,这倒不是因为她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和对我的厌恶情绪,而是相互仇视的气氛令人难以忍受。这真象是老天的眼,婆婆的脸,一日三变呀!一夜之间,一对情人变成了仇敌……看来她一向认为我不会拒绝她,对我充满了信心,所以一旦遭到拒绝,她感到无法忍受。昨天,我不敢相信的一些想法,现在涌了上来:荣吉、维尔贝和卢孚尔三条人命,这说明她既精明又凶狠,她会不会对我也……
    当然,我这个想法有些夸张。为了守住这个无形的战场,我为自己寻找怨恨她的理由。但是,有可能她迟早会迫使我离开这所养老院,因为在这场“冷战”中,我是无能获胜的。
    近几天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件。我俩开始互相回避,我天天提前一小时去用餐,当然相遇的机会还是有的,但彼此都能自制,不去瞅对方,因为彼此已经失去吸引力了。可我仍常常感到她的形象闪现在我眼前,心里总象丢失了点什么。我每次出门前,总要朝左右张望一下,特别留意走廊、大厅和花园小路的拐弯处。总之,一切可能同她相遇的地方我都注意回避,以免我在她面前丢脸。每天下午,我不管身体是否舒服,都要走出养老院,到海滨的树荫下租条长凳,躺在那里读书看报,我象只吓破了胆的小兔,不敢见人,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只能躲在树丛里。我当然也不敢到图书馆里去,现在的管理员换成了戈夫叶太太。在克莱蒙丝和弗朗娃面前,我不敢提到吕西尔这个名字。通过这些办法,我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也就是说,尽管我有时还想念她,但不再仇视她了。
    我想她,也想阿莱特;由此,我想到了人类的爱情生活,想到了人世间所有的女性!我要责问苍天,为什么我的爱情生活总不如意?对此,我找不到有力的根据。我为什么要轻易离开吕西尔呢?我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一味地指责她而不听听她的意见呢?我本应对她说,我怀疑你;或者干脆说,你有罪。但现在我不禁自问,我这样对待她是否在惩罚阿莱特。我一时找不到答案。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慢慢成熟。我不爱吕西尔,而是要故意折磨她?难道这正是我所寻求的结果吗?我开始对她发生兴趣,还不是因为出了荣吉事件,尔后又是维尔贝事件和后来的卢孚尔事件?难道不是这一系列案件驱使着我去接近她吗?对,卢孚尔也是她的牺牲品,是一个被妻子出卖和杀害了的男子。而这一切的一切又全是在爱情的烟幕下干的,对不对?自从得了抑郁症,我的精神就有些失常,难道在我想寻短见和对吕西尔的爱慕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我花费了这么多心血,不就是想在生前对这一切有个清晰的概念吗?
    我发现有人偷偷溜进我的住宅,乱翻了我的东西,还打开抽屉,偷偷阅读了我的日记。证据就是,那人把日记本的页数给弄乱了,第六页放在第四页前面,第二十五页和二十二页交换了位置。我的东西都很有条理,绝不会这样乱放的。过去,我住在原先那个套间时,比较谨慎,出门前总把日记本收藏好。自从搬到这里之后,我有些疏忽,只简单地把它们码整齐放进抽屉里,抽屉钥匙一直插在锁头上,从来不锁。但屋门我是上了锁的。怎么进来的呢?看来那人是用万能钥匙进来的,这种钥匙容易弄到,养老院里有的是。是谁这么好奇,来偷偷瞧我的日记呢?是谁?对,只有她,只有吕西尔会这么干。
    只有她知道我写日记,她大概想从我的日记里查找我俩关系的来龙去脉,以及我同她分手的真正原因。于是,她便趁我外出之际,偷偷溜进来,偷读了我的日记。现在她知道我怀疑她了,这可真叫人吃惊。她会做何反应?她到底是有罪,还是无辜?她肯定会咬牙切齿地仇恨我,我不能再对她打什么主意了,这下是鸡飞蛋打,彻底完蛋了。我的秘密全部暴露了,我感到孤立无援。要是有可能,我想马上逃走,躲到遥远的地方去。但我也意识到,她既然知道我准备揭露她,她肯放过我吗?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明明知道我拿不出证据。至于荣吉的眼镜,谁会重视那件小事呢?谁又会相信是她破坏了维尔贝的急救铃呢?至于卢孚尔先生的拐杖,更不会有人相信是她捣的鬼。大家会笑我老糊涂,说我胡说八道。算了吧,我同她继续做邻居,继续互相监督吧。过去,我同她面对面冲突过一次,今后呢,这种冲突将发展成生死博斗。我们下次相遇,她那凶狠锐利的目光似乎会说:“你有胆量,不怕死,就把那些事说出去!”我呢,我也将回敬她:“你也小心点,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揭发你。”当然,我这样做只是虚张声势。我知道,长此下去,我准会招架不住,会节节败退。因为她知道我感情脆弱,又有寻短见的念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也许盼望我认输,同她言归于好。事实的确如此,我的前景太可怕了。
    前天我还十分悲观,那是因为我对前途做了错误的估计。今天早上,克莱蒙丝告诉我,说吕西尔很快就要离开养老院了,这真是个令人振奋的喜讯。她具体哪天走,还没有决定,但她对护士说她将去里昂姐姐家。天哪,我这场噩梦马上就要结束了。这事来的太突然了,完全出乎我意料,所以我不能太高兴了。喜悦是短暂的,因为我想到,一旦她离开养老院,我又得去过以往那种生活,同孤独、寂寞为伴,无所适从,虚无空虚,那停滞不前的时间,碌碌无为的光阴,令人作呕的饭菜……
    但眼下,我总可以喘口气了。我象车祸中的幸存者刚救出来时一样,感到十分轻快。俗话说,命不该死!可怜的吕西尔,过去,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天我却盼望你早点离去。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我这个人心情太复杂,还是生活在故意捉弄我们?
    狂风呼啸了一整天,却没有下雨。我坐在花园一角的长凳上、慢慢梳理着乱如麻团的思绪。我毫无倦意,什么也不想干,身上象生了虱子,骚痒难忍。
    我喝了几口汤药,里面放了几片安眠药。我是个废物,象块霉烂的骨头被弃在了沙滩上。爱情、它同我已没有丝毫缘份。我一生拆卸过数不清的旧船、破船,现在自己也成了没人需要的旧船,该让别人来拆卸了。突然,我感到……
    在医院,神经科大夫告诉我:“您现在算得救了,但未痊愈。您要试着写点东西,这样您的记忆会慢慢恢复,心情也就平静了。您要直率地把自己的思想全部写出来。我保证不让别人读您的日记。回忆往事是医治精神创伤的灵丹妙药。”
    于是,我打开了一本新的日记本,但这纯粹是为了应付大夫,因为我对过去已毫无兴趣。我要把从子夜以来发生的一切记下来,我是从那个时候失去知觉的。也许写着写着我就有兴趣继续写下去了,但对此,我并没有很大把握,因为我的头脑尚未完全清醒。我总感到我身上有些东西已经死亡,但一时又弄不清是哪一部分。众人相信我是自杀未遂。好,既然他们愿意相信,我有什么办法?对了,我身上已经死亡的东西就是论证、辩解,以及恢复事情本来面目的能力。我认为,假如我把真情讲出去,他们准会说我发疯,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然而,事实总是事实。是吕西尔出发前,对我下了毒手。但这件事,我只能藏在心底。毒药使我失去了争辩能力,但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现在我想试试自己的头脑是否清醒,所以把下面的事情写出来,这绝不是想告诉众人什么。
    有一件事很清楚,就是有人在汤药里放了毒。什么毒药,我不清楚,说不定就是我准备自杀而藏在药品柜中的毒药。假如我把那碗汤药全部喝下,我马上就会完蛋。幸运的是,我在汤药里放了几片安眠药,味道太浓,所以我只尝了几小口。但这几小口就足以使我晕倒了。我摔倒在地,是第二天凌晨弗朗娃来送早点时发现的。在她呼救时,大家都以为我彻底完蛋了,因为我的脉搏实际上已经停止了跳动。据说大夫花了很大力气才把我救活。一旦我能开口讲话,众人连忙围过来问这问那:“您干吗要服毒自杀呢?……您真的对人生厌倦了吗?”
    “您真以为自己不幸吗?”我没有听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便把我写的前三十页日记递给我看。
    大夫问:“这真是您写的吗?”
    “是呀,还有呢?”
    “还有什么?”
    我这才明白中了圈套,他们把日记的后半部分偷走了,只留下前面三十页,即我讲过厌倦人生,准备自杀的那一部分。他们是设好了圈套,引我上钩。化验表明,我服用的毒药正是我偷偷藏在药品柜里的那种。在我身边还放着我的遗嘱和自杀计划。这样,别人就更深信无疑了,因为他们发现我早就有自杀的念头。我老态龙钟,又重病缠身,不是自杀还能有别的解释吗?瞧,我暂时闭口不言,等待时机把吕西尔搞的阴谋全弄清。我再也不能犹豫了,正是她往我的汤药里撒的毒药。她既然敢来杀害我,那荣吉、维尔贝和卢孚尔也一定是被她所害。自从我俩翻脸之后,她一定认为我不愿同她结合是另有原因,于是便潜入我写字间,偷读了我的日记。这很容易,在我外出之际,溜进我的写字间就行了。我在日记中指责她连伤三命。她明白,一旦我出面控告她,那就是她的末日。当然,她从日记中也可以看出,我现在并无意找她的麻烦。但我的存在,对她总是个潜在的威胁。也许她不愿被人蔑视。她想干掉我,是为了保护自身,还是为了报仇呢?也许二者兼而有之。于是,她便故伎重演,对我下了毒手。那天晚上,她发现我迟迟没有归意,便往杯里放了毒药,然后抽走了我怀疑她的那部分日记,只留下前三十页。完成这两件事,有五分钟就够了。屋里留下一具死尸,表白要自杀的日记和一份遗嘱,让人一看就认为是自杀无疑。
    她这一手实在高明。我并不生气,因为我感到这一切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回忆这一幕幕往事,发现若要证明我不是自杀,而是吕西尔下的毒该多困难。我失去了记述我俩眷恋生活的日记,空口无凭,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怎么才能说明我不是自杀,有什么理由自我辩解呢?
    自我辩解这个字眼似乎大了点儿,实际上大家对我很友好。大家尽了一切努力,想使我神智恢复正常。护理人员和神经病专家认为我是个“不服老的老头子”。他们鼓励我、规劝我:“要听天由命!”“老年人往往是出成果的时候,千万不可自暴自弃!”“有许多人的景况远不如您,可人家并没有……”总之,他们怕我再去自杀。大夫一再了解我从前得抑郁症的情况,我同妻子阿莱特的关系等等。他警告我要多加小心,以防旧病复发。我一再申辩,说我的抑郁症不会复发,但他根本不信。他不了解情况,当然无法说中要害。
    昨天,我说大夫没有说中要害,这是事实。今天我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越是发现死神真要来找我,我越是留恋人生了。当然,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徒,更没有追求灯红酒绿可言?我留恋人生是另有原因,一个比这些更深刻有力的原因。我不感到痛苦了。我感到早点的咖啡比过去香美可口;穿过窗帘射进来的阳光比过去温暖柔和;浇水的响声比从前悦耳动听;就连在花园散步也比过去惬意了许多。这些感情上的变化该如何解释呢?一句话,我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而这正是我过去长期所缺少的。花园里的花朵、天上的白云、收发员喂养的小猫都变得比过去可爱了。阿莱特呢,我也不再恨她了,过去是我错怪了她。我过去象瞎子一样生活,没有发现生活中的美好东西。我想,假如我继续同吕西尔和好下去,不仅生活会充满柔情蜜意,而且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仇和恨了。对,我要同所有的人友好相处,做个受欢迎、对人友好的大好人。让岁月慢慢流逝掉吧!过去,时间是我的敌人,我讨厌它!现在我要象方济会四教徒④们那样去祈祷时间:“啊,时间,我的好兄弟,我双手欢迎你!”
    大夫说的对:“回忆往事是医治精神创伤的灵丹妙药!”
    院长圣·梅米小姐到医院看望我。她既亲切又严肃。对我能死里逃生,她首先表示祝贺:“您真是个奇迹式的人物……”接着她批评我:“您怎么能干这种蠢事呀?……难道木槿花养老院对您照顾得不周到?……您这样做后果不堪设想……”很清楚,我已经成了众人笑谈的目标。唉,这算是自食其果吧!
    圣·梅米小姐象说悄悄话那样,对着我的耳朵说:“您瞧,瓦卢娃夫人已经搬走了;卢孚尔太太也要离去,她一听到您自杀的消息,马上就动手打点行装;就连克莱蒙丝也不想耽下去了,提出要去花谷山养老院工作。这事还没有完呢,院里的老人们情绪很容易激动。”
    “太遗憾了。”
    “您也这样!”
    “我只希望为您效劳。”
    “到我们身边来吗?”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她来看望是另有目的,劝我另找养老院。当然,我理解她的难处。
    我回答:“我听您的,绝不固执。”
    她松了一口气,她刚才担心我拒绝,有些紧张。
    她接着说:“我不是赶您。可是,这不是我一个人能作主的事情……”
    她无可奈何地表示她并没有偏见,但身不由己。
    我说:“刚才您提到了花谷山养老院,我到那里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她看着我搬到竞争对手那里去,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让我离开木槿花养老院。为表明她的善意,她急不可待地补充说:“我可以帮您办理手续。”
    我巴不得她来帮忙呢。对,请她帮忙办理手续,哪怕找个普通房间也可以,最好什么也别让我干,我太累,搬家搬怕了。况且,我心中另有打算,为此,谁也不要来打扰我,让我自己支配自己。
    我过去为写小说,到处找题目,找素材,现在可好了,素材自己送上了门。要不是吕西尔偷去我的日记,这部小说的素材就算齐全了。我在木槿花养老院的这段经历值得一写,它本身就是一部小说素材,当然还需要加工整理,要把故事连贯起来。我不难重新找到每晚记日记的思路,当然要写得紧凑、严谨一些。我要回忆我同吕西尔的关系,看这种关系属于什么性质。假如我把它如实地写出来,失恋的痛苦会再次折磨我。现在我变了,变得既没有恨,也没有仇。我想写一本纯属虚构的小说,也许可以此来消除我心头之恨!不!我认为还是写一部喜剧,如果我不那么自私,如果吕西尔……兴许会是一部另一个样子的喜剧。
    天哪!我对天地无所求,只希望晚点死,以便完成这难以克制的写作任务。我要用两年的时间把这部喜剧写完,当然人生中的真正喜剧同我是没有缘份的!两年,在我安息之前,我还有二年时间去幻想,去虚构生活!
    尾声
    克莱蒙丝说:“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苏醒过来。”
    约瑟问:“‘苏醒,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法语讲得很糟。
    约瑟是位瘦高条儿青年,黑发棕肤,两腮被刮脸刀刮得铁青发紫,一双阴沉的眼睛放射着逼人的寒光。
    “‘苏醒,就是说他又活了过来。”
    “您没有……”他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犹豫了一下说:“您没有做……做对。”
    克莱蒙丝生气地说:“怎么,我没有干好?您真的一点也不明白吗?……我再说一遍:首先,趁他不在房间的时候,我悄悄把毒药倒进他的汤药里,对此,他毫无所知,没有产生丝毫怀疑。其次,每隔四小时,我都到他门口听听动静,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跌倒在地板上了……您瞧,这一切全是照计而行的……早上三点,我进去检查,发现他已经不动弹了,我检查了一番,我向您保证当时他快不行了。我干这种事情有丰富的经验,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嘛!然后,我拉开他写字台的抽屉,找到了他的日记,抽去了大部,只留下了他表示要服毒自尽的那一部分。做完这些手脚后,我才离开……您还要我怎么办?他苏醒过来……这能怪我吗?一个老家伙居然能坚持到早晨还未死去,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事连大夫都感到惊讶。您指责我没有干好,太放肆!”
    约瑟问:“什么叫‘放肆?”
    “算了,算了。别乱扔烟灰,这儿不是有烟灰缸吗!”
    约瑟把烟灰磕进烟灰缸里。
    他说:“您答……答应过我……”
    “对,我答应过您,我的承诺至今仍然有效。”
    “我说您能行吗?”
    “如果我行呢!您瞧,荣吉不是被我干掉了吗?……而且干得十分利索,不留痕迹。我在他的眼镜上略施小计,大家便认为他是不小心,跌下去摔死的!他的兄弟准时把钱给了我。还有维尔贝那个老家伙,我不也是马到成功吗?当然,您可能会说他本来就有溃疡病,又常常服用抗凝血药,我是瞎猫逮死耗子。但是,急救铃呢,嗯,电线一断,他不就无法呼救了吗?……即使有人怀疑他被害,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您应该理解我的难处。象维尔贝的干儿子,他就很理解我的处境,所以十分赞赏我的本领!您知道,要让大家相信他们是死于事故,而不是被暗害,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呀!特别是要一个一个地来,中间要有一定间隔,以免引起怀疑。还有,法院院长卢孚尔大腿骨骨折……噢,我对您讲这些干什么,您根本不知道这些事。算了,没有关系。现在,我只能告诉您,要是您不这么急着要继承您爷爷艾博瓦的财产,说不定我能想个更稳妥的办法呢!”
    约瑟说:“可是,我急着等钱用呀。请您快一点,我还等着回巴西呢!”
    克莱蒙丝反驳说:“可我也需要钱呀!您上次预付的那点钱管什么用!唉,您不明白我的意思,算我倒霉!好吧,我愿为您效劳。这些无用的老东西,他们心里只想着自己,一点也不关心年轻的一代,年轻人也要生存呀!我要去造他们的反,消灭这种不合理的现象。帮助您们甩掉这些老零件,我认为这样做不犯罪。况且,您爷爷还是个老疯子。要是您读读他的日记,您就会明白,他确实是个疯子,一个地地道道的疯老头!可我并不是大慈大悲的大妞,我也要从中得到好处!”
    “您什么时候能把他……”
    “什么时候?我怎么能知道呢?他刚刚搬进花谷山养老院,我也才到这里七、八天,对这家养老院里的一切都还很陌生,总得先熟悉一下环境吧!您要明白,我无法向您保证哪一天成功。但大家都知道他想自杀,这是一个有利因素。在今后两个月之内,假如他突然死去,众人决不会感到吃惊。我可以向您担保,您爷爷肯定会重蹈覆辙。”
    约瑟从腰里掏出钱包,问:“需要多少钱?”
    “跟上次一样。”
    克莱蒙丝笑着说:“包在我身上!约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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