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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ll841123 于 2020-2-29 15:50 编辑
我(王韫珠女士自称)以前所记得的几件案子,都是李飞亲口讲给我听的。我们俩在蜜月的期内,闲着没事,就借着这记载探案的一件事情,作为消遣。李飞讲一件,我便记一件。可惜以前这几桩案子,都早已事过境迁,内中细微曲折的地方,李飞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了。再加上我这一枝笔,粗笨得很,对于做记事的文字,自己觉得不大高明,所以已经发表的这几篇,不见得有什么精彩,论不定还有许多隙漏的地方,没有叙述得清楚哩!现在这一件案子,却是我亲眼目睹的。我与李飞结婚之后,两三个月内,他简直没办过一桩案子。我倒有些耐不住起来,时时刻刻地诘问他道:“你既然自命为侦探学专家,便应当办理一两桩离奇的案子,给我瞧瞧,方显得出你的能耐。倘然光是嘴里说,没有一点实在的成绩,那么你以前所讲的几件案子,我倒很疑心都是你构造出来的小说资料呢!”他听了我这一番话,微微一笑,接着便正色说道:“你且不要性急呀,早晚总得教你看看我的侦探学识。现在大概时机还没有到哩!我又不是把侦探当做职业的人。就算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也只能人家前来找我,托我办事,断没有我自己去找人家的呀。你放心吧,目下的时世,作奸犯科的事情,还怕少吗?总得有几件落在我的手里, 那时节才教你知道我的手段哩! ”我听了他这番话,还是不十分深信。谁知这话说过之后,不到半个月,果然遇到了这一件离奇曲折的案子,好像是有意来试试他的侦探学识一般。这也不能说不是他一个绝妙的机会呀。
论理这一件案子,本来与我们是毫不相干的,而且也并没有什么人出来恳求李飞,托他侦查。但是他因为要在我的跟前,显显他的侦探学识,所以平白地把这件事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来。到后来奸谋败露,水落石出,内中的离奇曲折,竟然为我们始料所不及的。
这件案子发生的地方,却在杭州,不在上海。那时节是阴历五月下旬,李飞在上海,忽然发起胃病来,延医调治,服了几剂药,病是总算好了,精神却依旧有些委顿。他在公司里请了半个月假,禀明了堂上的母亲,就在五月廿七那一天,同着我一起到杭州,一来是避署,二来因为西湖边的空气,比较的清新一点,可以在此养病,倒也算是一举两得。我们是乘早上七点钟那一班特别快车赴杭的。李飞在车上简直没一刻安安稳稳地坐着。我看他不住地踱到二三等车里去,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两目炯炯,左顾右盼,好像是在那里找人一般。我看了他这副形状,就猜到他的心里了,大概他很希望有一两个冒失鬼,在火车里施出胠箧的手段,这时候他也可小试其技,显显他的侦探的本领。但是天下的事往往不随人愿,平日这火车里的毛贼,是再多没有的了,谁知这一班火车,却偏偏一路安安稳稳,从上海到抗州,一点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火车过了嘉兴,我便将他唤住道:“你替我安安耽耽地坐着吧。火车上这班毛贼大概是知道有你这位大侦探家在这里,所以骇得他们不敢做买卖了。你又何必白费心思,一定要去寻他们呢?”他听了这几句话,知道我猜到了他的心思,“噗哧”一笑,便坐下来了。
他坐下来之后,放着一副很正经的面孔,向我说道:“你别小觑着火车上那一班毛贼呀,他们党羽很多,手段很灵,真算得是神通广大,诡变百出,差不多的侦探,还斗不过他们这一班人哩!我在上海,久知道他们的厉害。这回到了车上,倒有意要领教领教。谁知他们倒不肯出手,这真是扫兴极了。我连忙摇着手道:“我劝你就歇歇吧,既然晓得他们是很难弄的,为何要去惹他们呢?就算他们在火车里下手,只要不来侵犯我们,与我们没什么相干,你也犯不上去管这种闲事情呀?”我正在说时,恰巧有一个卖报的走过。李飞便掏出几个铜元来,买了一份杭州出版的《湖滨日报》。他分了一张给我,我接着报纸,摊开了观看,便把刚才的话截住了。看了一会,他忽然从报纸底下伸过一只手来,把我的报纸按住。他的目光慢慢地从报纸上移到我脸上,突然问道:“蕴珠,我们到了杭州,住在哪一家旅馆里呢?”我听了不觉一愣,接着说道:“你怎样把这个题目来问我呢?杭州我是不熟悉的。三年之前,我虽然来过一次,但是谁还记得那旅馆的名字。”他点点头道:“那么我们就住在之江旅馆吧。你看好不好?”我道:“任凭你欢喜住在哪里,我是随便的。那之江旅馆开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一爿大旅馆呢?”他摇着头道:“我也不晓得呀。横竖到了杭州,总没有找不着的道理。”我听了这话,不觉诧异道:“你既然连地址都没弄清楚,为何要住在那一爿旅馆里呢?”他含笑说道:“我自有我的意思呀。”说着便把他手中的报纸授给我,指着那报上的一条告白道:“你看了那一节告白,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我看他所指的那一段告白,上面有十个大字,是:
张维城君亲友家属均鉴
下面排着两行小字道:
本馆十三号房间寓客张维城君,从上海到杭,近日忽身遭不测,存亡未卜。本馆因不知张君家属,现居何处,以致无法报告。倘有张君之家属或亲友得见此报,务请屈驾至本馆账房一谈。当将内中情形详细面告也。
之江旅馆账房敬启
我看完之后,便问他道:“你要住在之江旅馆,就是想去调查这一桩事情吗?”他点点头道:“不差,我两三个月没侦探案子,自己觉得又有些技痒了。这不是我的好机会来了吗?”我蹙着眉头道:“你为何这样的起劲呢?我们这一回到杭州去,是为着避暑和养病,并不是侦查案子去的。你的身子刚好,何苦白费这许多心思呢?”他擦了根火柴,燃着纸烟,呼了一口,慢慢地向我笑道:“我的性情向来是好动不好静的,这一层你应该知道了。我们到了杭州,除却逛西湖之外,岂能坐着不做事情码?侦查案子,身体上果然很劳苦,或者还很危险,但是揭破了人家的黑幕之后,精神上却很愉快的。况且这也是保障人群的勾当。我既然有了这一门学识和经验,便应当上前去做,这却不能说我爱管闲事呀!”他说到这几句,神气之间似乎很为激昂,我倒被他慑住了,不能开口。接着他又含笑地说道:“你不是时常激动我,教我办理几件离奇曲折的案子给你瞧瞧吗?现在这种事情,你为何又要阻挡我呢?”我被他这样一驳,更觉得无话可说,只得搭讪着分辩道:“我因为你身子还未健全,恐怕你不能太用心思。况且这件事情报纸上面登得隐隐约约,究竞是怎样一回事,还是莫名其妙。我们又不是那张维城的亲友家属,他们又并不托你办理,你怎样可以插身其间呢?”李飞眼看着口中吐出来的烟,慢慢地说道:“这件事情一定是很可以研究的,我们到了那里自然晓得。蕴珠,别多说了,你等着再做一篇侦探小说吧。”
这一天的下午,我与李飞两个人,已经坐在杭州之江旅 馆的第六号房间里了。那之江旅馆,倒是一爿新开的新式旅 馆,离着西湖不远,房间宽敞,陈设也十分清洁。我们看定 了那第六号房间,便把自己带去的两个皮包,安置妥帖。这时候天气很热,我们在烈日下奔波了一会,弄得一身是汗,命茶房打了两盆水,各人洗了一个脸,换了一套衣服。坐定之后,李飞斜靠在一张沙发上,把一个茶房叫顺林的,叫了进来,问他道:“我在报上看见一条广告,是你们这里去登的。据说十三号房间里的客人,发生了什么不测的事情,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你能够讲给我听吗?”那个顺林呆了一呆,摇着头道:“这件事情我也不大明白。我们伺候的房间,大家都划分界限的,十三号不是我管的地方,所以不十分清楚。我只晓得那十三号的客人姓张,是上海来的,三天之前,忽然一去不归,至于怎样的发生不测,却实在不知道了。账房里也曾吩咐下来,命我们对于这桩事情不准多嘴胡说。先生倘然要知道详细的情形,还是去问账房里的胡先生吧。”李飞点点头道:“你替我把胡先生请到这里来。我有话要问他哩。”顺林点头答应,便退出去了。
隔了一会,那账房先生胡徳甫进来了。李飞欠身请他坐下。那胡德甫是绍兴府人,年纪约有五十多岁,戴着一副铜边的老光眼镜,样子十分古板。他坐定之后,先开口问李飞道:“刚才茶房顺林来说,先生要打听十三号里那一桩事情,难道先生与那一位姓张的客人有什么瓜葛吗?”李飞摇头道:“非但没有什么瓜葛,而且是不认识的。”德甫很诧异地问道:“既然没有关系,先生为何要打听呢?”李飞用手指着那报纸道:“我因为看见你登的广告,十分诧异,所以请你来问问罢了。”胡德甫一听这几句话,勃然变色,不住地摇着头道:“原来你先生是问着玩的,咳,这不是儿戏的事情呀!你先生既然是到杭州来玩的,我劝你还是逛逛西湖去吧,这种事情你不必管他。我还有许多事没办,不能陪你闲谈了,停会见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拱了拱手,便匆匆忙忙地出室去了。
李飞受了胡德甫几句抢白,一时倒气得回不上话来,眼看着他走出了房门,方回转头来看着我道:“这是哪里说起,平白地受他一顿抢白,天下哪里有这等生硬的人儿,真是笑话!”我却笑着揶揄他道:“本来事不干己,何必如此高兴?这样大热的天,我劝你还是歇歇吧,不必自寻烦恼了。”他却恨恨地站起身来,拍着桌子道:“这件事情我偏要侦查个水落石出。难道他不讲给我听,我就没法探听这事的底细了吗?”正在说着,茶房拿着一张名片进来,说道:“有一个客人在外边。”李飞接过名片来一看,原来是昔年亚东公学的旧同学夏尔康,急忙叫茶房请他进来。一会儿门帘一动,夏尔康笑着踏进房来。我们彼此都是见过的,大家招呼了一声。夏尔康笑着对李飞说道:“我前天接到你的信,知道你今天可以到杭,但是你下榻何处,却没有提起,叫我寻得好苦,差不多靠西湖的几家旅馆,都要被我寻到了,谁知你倒躲在这里。”李飞道:“倒也亏你能寻得着,总算是不容易了。”尔康问李飞为何住到这里来,李飞便把报上的广告指给他看,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又把那账房胡德甫抢白的话说给他听。尔康道:“你何以不来问我呢?这件事情我倒有些晓得。因为这一爿旅馆,是本地人罗宏伯开的,宏伯的儿子罗少亭和我很要好。昨天我在西园弹子房遇见他,据他同我说,这个住在十三号里的张维城,不知为了何事,写了一张绝命书,留在房里桌上,不声不响地投湖自尽了。据我看来,这种自尽的案子,也算不得什么奇事。你难道疑心这里头还有别的缘故吗?”李飞恍然道:“原来是这样一件事情。我也并不是一定有什么疑心,不过是一时好奇心勃发罢了。但是我以为这张维城为何要投湖自尽,这也是应当研究的一个问题呀!”尔康道:“旅馆中出了这种事情,外边知道了,营业上多少总有一点妨碍,所以此地的执事人等,大概讳莫如深,不肯乱说。刚才你贸贸然去问胡德甫,也难怪要受他的抢白了。这件事发生之后,罗宏伯父子正在没有办法,今天登的广告,还是我替他们出的主意哩!你既然肯替他们着手侦查,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本来宏伯父子也很仰慕你,倘然知道你住在这里,一定是非常欢迎的。现在这件事的底细,你也不必去问胡德甫了,待我去把罗少亭找来,他自然会把详细的情形讲给你听的。”李飞点头道:“你先把罗少亭找来,我们再谈吧。”尔康道:“要找罗少亭,倒是很容易的事情。他每天下午,总在西园打弹子,你要是不出去,我可以立刻把他叫来。”李飞道:“这样大热的天,我们决计不出去,你去把他找得来吧。”尔康点头答应,便与我们告辞,匆匆地出去了。
夏尔康去了不到半点钟,便回来了。他带着一个衣服很漂亮的少年,走进我们的房里,还有那个账房先生胡德甫,也跟在背后。尔康踏进房门,便替大家介绍,方知这少年就是罗少亭。少亭对于李飞,说了许多仰慕的话,随后说到那十三号里的事情,少亭道:“这件事情你肯替我们调查,真是再好没有了,内中的详情请你问德甫好了。”这时候那胡德甫急忙满面堆着笑容,抢步上前,向李飞道歉道:“刚才我不晓得你先生的意思,言语之中多有冒犯,实在是抱歉得很,请你不要见怪!”少亭在旁,也站起来替他告罪。李飞急忙笑着道:“刚才尔康兄已经和我说明了。这是要怪我自己不好,不该含含糊糊,不肯说明。胡先生职务所在,不能不守秘密,我决不怪你便了。现在请你将这个张维城住在这里的情形,讲给我听吧。他是几时到这里来住的?”德甫道:“是阴历五月十四进来的,住了快有半个月了。”李飞道:“他就是五月十四那一天打从上海来的吗?”德甫道:“不是,他到杭州快有一个月了,起先住在西湖旅社,后来搬到这里来的。”李飞道:“他说话是哪里口音?你可知道他做什么职业的吗?”德甫道:“他做什么职业倒没有问他,说话却完全是上海口音。”李飞道:“他为什么到杭州来?住这许多日子,你可曾听他说过吗?”德甫摇头道:“没有说过。大概是到西湖近边避暑来的。”李飞道:“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光他一个人吗?”德甫道:“不差,光是他一个人,没带家眷,也没有什么朋友。”李飞听他说到这句,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接着便问德甫道:“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可有什么朋友时常来看他吗?”德甫沉吟道:“这个我倒不知道了。须要问十三号的茶房,或者能想得出来。”说着便走出房去,把承值十三号的茶房阿六,叫了进来。
阿六想了一想道:“这位张先生朋友极少,只有一个姓秦的,常来看他。就是失踪的那一天早上,这姓秦的还来过一回哩。”李飞道:“这姓秦的哪里口音?他是做什么行业的,你可知道吗?”阿六道:“姓秦的也是上海口音,做什么行业我却不知道他。”李飞道:“自从张维城失踪之后,姓秦的可曾来过吗?”阿六道:“没有来过。”李飞点点头,又问道:“张维城不是廿三那一天失踪的吗?”阿六道:“不差,是廿三失踪的。”李飞道:“廿三那一天,他什么时候出去的?”阿六道:“好像是午后三点半钟出去的。”李飞道:“可有人和他一同出去吗?”阿六道:“没有,他一个人出去的。”李飞道:“张维城有多少年纪?相貌如何?可有什么特别容易记认的地方吗?”阿六道:“这位客人大约三十左右年纪,身体很胖,戴一副又圆又大的墨晶眼镜。据我看来,他左面的一只眼睛,好像是有毛病的。”这一句话又好似提起了李飞一个念头。他默默地想了一想,又问道:“那姓秦的有多少年纪?人品如何?”阿六道:这人大约三十一二岁年纪,又瘦又长,高颧骨,鹰爪鼻子,左眼角上有一块黄豆大的黑斑,衣服穿得很漂亮。至于他的人品如何,做何职业,我却实在不知道了。”李飞又问胡德甫道:“张维城失踪之后,你们怎样知道他是自尽呢?”徳甫道:“他自己留着一张绝命书在桌上,所以知道。”李飞道:“这绝命书几时发现的?”徳甫道:“昨天早晨才发现。我们因为他三天不回来,有些疑惑,所以由我监督着茶房,一同开门进去。谁知在房里桌上,发现了一张绝命书,方知道他已经投湖而死。我们一时没了主意,只得登报请他家族来,再作道理。”李飞道:“现在这一张绝命书在哪里?上面怎样写法?”少亭道:“绝命书还在房里桌上,我们不敢去动它,须等他家族到来看过,再定办法。”李飞道:“那么我们可以先到十三号里看看,也许能找出一点自尽的缘故来。”少亭站起身来道:“很好,我们就一同去看看吧。”当时由茶房阿六在前引导,大家一同去到十三号察看。
那十三号房间,在三层楼上,阿六取钥匙开了房门,大家一拥进去。那房间倒很宽阔,里边放着一张铜床、一张小铁床、一张写字台、一张梳妆台、一张四方的碰和台、一顶衣橱、一只沙发、几张西式的椅子,此外还有两只皮箱、一只皮包,这大概就是张维城的行李了。李飞先走到写字台前一看,见桌上果然有一张外国纸的信笺,用镇纸压着,拿来一看,原来就是那一张绝命书了。那纸上写的是:
我为环境所迫,不得不出于自尽。今日我心已定,决计葬身西子湖中,了此一生。所遗行李,即请代为变卖,算清房饭账目,倘有余资,即捐入公立医院可也。
张维城绝笔
那字迹十分端正,并不像是仓皇急遽时写的。李飞把那绝命书细细地看了一会,回头微微一笑。停了一会,他问德甫道:“张维城的行李,你们可曾检查过吗?”德甫道:“他就带着这三件行李,箱子和皮包都有锁锁着,钥匙不见,大概他带出去了。我们倘要检查,除非想法子把它撬开。但是我们可不敢那样办,还是等他的家族来了再说吧。”李飞过去把衣橱拉开,只见里边挂着一件白夏布的长衫,还有两套麻纱的短衫裤、一件汗衫。李飞看了一会,忽然在橱角里检到一个纸团,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没有写完的信笺。上面写着几行字道:
葵哥鉴,前函谅达。弟仍寓之江十三号,杭城人多眼杂,终非善地,弟居此间,日夜不安。娟至今未来,亦无音信,望眼将穿,焦灼欲死。一俟娟到,即当远走天涯。裕大方面近有消息否?家中……
李飞看过一遍,点点头道:“原来果然是他。”说着又把那绝命书和这封未完的信,两相比对,笔迹一样,可知的确是一个人写的。李飞把两张纸拿在手中,回过头来问少亭道:“这件事情你们可曾报告警察署吗?”少亭道:“还没报告。我们的意思要等那张维城的家族到来,和他们商议好了,再行办理。”李飞含笑道:“这件事情我已经都明白了。我起先以为一定内容很复杂,很可以研究的,照现在看来,原来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我倒不必费什么心思了。”李飞这样一说,非但夏尔康、罗少亭、胡德甫这几个人相顾惊讶,就是我也很觉得诧异,难道他这样查看了一会,真的就明白了吗?夏尔康首先问李飞道:“既然你已经明白,就要请你快些宣布了。”李飞点点头道:“还是回到我的房里,再讲给你们听吧。”众人都说很好,大家便陆续走出十三号。李飞刚要走出房门,一眼看见那边皮箱上,粘着一方很新的红纸,纸上写着“上海张”三个大字。他忽然跑到箱子旁边,一伸手去撕开那张红纸,撕了几下,里边却露出一张半红不白的旧红纸。等到那新红纸撕完,就看见那里边的旧红纸上,另有四个北魏体的字,写的是“宝善堂金”。李飞看了,一个人喃喃说道:“这不又是一桩证据吗?”
大家到了我们房里,坐定之后,李飞便宣布:“你们以为这一位失踪的客人,真是叫做张维城吗?据我看来,这‘张维城’三个字,是他捏造出来的假名宇。他的真名字却是叫做金利生。”这话一说,大家都呆了。就是我也觉得奇怪,不知李飞怎样调查出来的。但是李飞却继续说道:“这‘金利生’三个字,你们诸位都有些晓得吗?”罗少亭皱着眉头道:“金利生……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见过的,为何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忽然夏尔康拍着手跳起来道:“我倒想起来了。这个金利生,莫非就是报上登着赏格要捉拿的那个卷逃犯吗?”李飞点头道:“不差,就是此人,现在裕大储蓄银行,还出着三千块钱的赏格要捉拿他哩!”尔康道:“你怎样知道张维城就是他呢?”李飞道:“我起先听茶房阿六说,此人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子,戴一副墨晶眼镜,左眼好像有毛病的,我心中一动,就有些疑心到他。因为那赏格上面,不是明明说他年纪三十余岁,身体很胖,左眼是有毛病的吗?虽然赏格上没说他戴眼镜,但是一班要避人耳目的人,最喜欢戴黑眼镜。那金利生既然左眼有病,容易被人认出,自然更要戴黑眼镜了。但是这还是我一种理想,不能认为实在。后来我到十三号房里,寻着了那张没有写完的信,这却完全可以证明我的理想的不错了。你们看那信上的话,不是明明露着逃走的口气吗?而且还问到那裕大方面的消息,这不是金利生写的还有谁呢?再加那箱子上的红纸条,外边写着‘上海张’三个字的一张,是新贴上去的,里边一张旧的,却明明写着‘宝善堂金’,这岂不也是一种强有力的证据吗?”李飞这几句话说得很明白,大家都点头称是。尔康又问道:“既然张维城就是金利生,那么据裕大银行的赏格上说,被他卷去三万多块钱,他有了这一笔巨款,尽可远走天涯,逍遥快乐,为何还要在这里投湖自尽呢?”李飞笑道:“你以为他真的投湖自尽了吗?据我看来,这是他一种金蝉脱壳之计,你们都上了他的当了。”少亭道:“难道这人还没有死吗?”李飞笑道:“他既然卷着三万块钱逃走,哪里就肯投湖自尽呢?据我看来,大概这儿天风声紧急,杭州有些站不住了,他意欲逃到别的码头去。但是恐怕仍旧有人要追踪侦缉,所以他拼着这几件行李不要,写了一张绝命书,放在桌上,假意说是投湖自尽去了。至于衣橱内这半封信,也许是他有心留在那里的,教人看见了,知道张维城就是金利生。那么人家疑心他已经自尽,不去追究,他就可以在别的地方,改名换姓,安安稳稳,享受那三万块钱的赃款了。”罗少亭道:“这个计划果然很好,李先生能把他研究出来,实在佩服。但不知道李先生究竟在哪里看破他的?倒要请教。”李飞道:“这也没有什么深秘的意义。大凡一个人要到自尽的时候,外表纵然十分镇静,心里一定是很杂乱的。你看他这一张绝命书,写得何等端正,这也像是快要觅死的人写的吗?而且他遗嘱将行李变卖,归还房金,那么他所卷走的三万块钱,又在哪里呢?再则一个人不到那无可奈何的极端,决不肯轻身觅死的,现在的金利生并未走到极端,为什么就要投湖自尽呢?就这两层看来,我可以决定他这自尽之说,一定是假的。”少亭道:“那么这人现在在哪里,可以侦查得出吗?”李飞道:“这却另是一个问题了,也许移名改姓,仍在杭州。不过我却不敢断定。”少亭道:“照李先生这样说,张维城名字都是假的,我们登的广告,当然毫无效力。现在我们应当怎样办理呢?”李飞道:“这倒容易,你们赶紧写封信到上海裕大银行,请他们派一个人来,查看那皮包箱子,是否金利生之物。倘然是的,就把物件双方检点清楚,教他们觅保领去。倘然他们不要,就放在此地,等金利生的家族来领。这么一来,无论金利生曾否觅死,与你们旅馆总不相干了。”少亭、德甫听了,都唯唯称是。大家又议论了一会,少亭、德甫站起身来告辞,向李飞拱手道谢,一同去了。
这一天晚上,夏尔康请我们吃饭,就邀请罗宏伯父子,与他哥哥尔和来作陪。席间谈起金利生这一桩事情,大家都很称赞李飞脑筋的灵敏。尔康笑着对李飞说道:“那裕大银行不是悬着三千块钱的赏格吗?你既然识破了金利生的诡计,何不再用用心思探听他躲在哪里,报告裕大银行,不是稳稳可拿他这三千块钱吗?”李飞笑着摇摇头,并不答话。席散之后,我们又到戏园里看戏,直至一点多钟,方回旅馆安歇。
灵隐寺飞来峰底下,离着一线天不远,不是有一个山洞吗?那山洞的里边,另外有一个石窟,洞口约摸有五尺来高,望着里边,黑魆魆的,深不见底。有时候有几个好奇的游人,成群结队,鼓着勇气,走进那石窟里去,要想探探那窟的那一边,究竟通着哪里。但是进去了不到十来丈路,一班胆小的人,恐怕遇见什么毒蛇猛兽,心里便有些害怕起来。再加空穴来风,把大家手里的蜡烛,吹灭了几枝,洞中更觉得阴森可怖。那胆小的人,疑神疑鬼,转身便走。这么一来,骇得那几个胆大的人,也不敢再进去了。勇气既然消灭,大家便只得一同退了出来。所以历来到这石窟里探险的人,大概总是中途折回,没有一个有完美结果的。
这时候有工商专科大学的三个学生,乘着暑假没事的时候,忽然想到那石窟里探起险来。那三个学生,一个叫钱鸣皋,一个叫周大澄,一个杨凤山。这三个都是少年好事,平日自命为胆大的。他们就约定五月廿八下午两点钟,到这石窟里去探险。到了约定的时候,三个人果然在灵隐寺前的冷泉亭上会齐了。杨凤山带着一只很大的电筒,周大澄带了一个热水瓶,瓶里装满着一玻璃樽的清水,钱鸣皋的父亲是在军队里办事情的,家里有一枝六门的手枪,他暗地里把那枝手枪拿出来,作为防身之用。三个人收拾妥当,便一同走到那石窟的洞口,鼓着勇气,鱼贯而进。这时候那石窟的洞外,本来有许多人在那里乘凉,忽然看见这三个少年学生,进去探险,大家都走过来看,觉得很是诧异。还有几个老年的人,很替他们担心,恐怕在洞里遇见什么不测,劝他们不要进去。但是这三个人哪里肯听,他们陆续走进洞去。杨凤山捏着电筒,第一个进去,钱鸣皋拿着手枪,随在后面,周大澄背了一只热水瓶,走在最后。三个人大家都把一只手抚着石壁,慢慢地一步一步,挨着进去。走了不到一丈路,那石窟渐渐地狭小了,大家只得低倒了头,伛偻着背,一步步地望前进去。杨风山笑着说道:“不好,照这样的低下去,再走几步,我们要伏在地上爬了。”钱鸣皋在后面,却把手枪柄敲着石壁道:“就是伏在地上爬,我们也要鼓勇前进呀!”又走了一二丈路,石窟又高大了。大家转弯拐角,一路曲曲折折地前进,提着一股锐气,倒并不觉得胆怯。这时候五月里的天气,本来是非常炎热,一到石窟里边,好似走进了冰窖一般,十分凉快。走了一阵,到一处很宽阔的地方,杨凤山忽然站住了,说道:“且慢,那边有一种什么声音,你们听见吗?”钱鸣皋和周大澄一听这话,大家都站定了,侧着耳朵细听。钱鸣皋低声道:“不差,我也听得了。这哼哼唧卿的声音,好像有一个病人在那里呻吟。”周大澄道:“石窟里哪里会有病人呢?依我想来,恐怕是一只野兽睡在那里,鼻中发出来的鼾声。”周大澄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有理,顿时面面相睹,三个人都惊慌起来。内中还算杨凤山胆大一点,他把胸脯挺了一挺,昂声说道:“就算是一只野兽,不见得一定是虎豹之类,况且我们有手枪在此,怕它什么?我们还是鼓勇向前,看它一个仔细。”钱鸣皋和周大澄听他这样说,当然也很赞成。三个人便依旧一步步地挨上前去,钱呜皋把手枪高高举起,扳着枪机,预备开放,但是那握枪的手,已经有些发抖了。这样的又走了十几步,杨凤山把电筒向前一照,忽然站住了,说道:“且慢,我已经看见了。”钱鸣皋在背后问道:“什么,你看见什么?”杨凤山道:“我看见一件东西,在前面转弯的地方,好像是一只野兽。”钱鸣皋慌道:“野兽吗?待我来打它一枪。”周大澄急忙阻止他道:“慢来,看看仔细再放。这手枪可不是当耍的呀!”杨风山把电简又射到那边去,晃了两晃,低声说道:“这东西好像是白的,看来不见得是野兽了。”周大澄道:“不论怎样,我们上前去看看清楚,再作道理。”当时三人又放轻了脚步,慢慢儿挨上前去。及至挨到了那东西的相近,杨凤山便看出来了,他第一个嚷道:“咦,这是一个人呀!”钱鸣皋也说道:“此地哪里来的人?真是怪事!”周大澄道:“只怕是野兽从洞外拖得来的。”三个人一面说着,一面已走到那人的身旁。杨凤山把电筒一照,大家不觉又骇了一跳,原来这人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穿着一件白夏布长衫,面色灰白,直僵僵地躺在地上,头面和长衫上,有许多鲜红的血迹,一块一块,沾的不少。钱鸣皋嚷道:“原来是一个死人。”杨风山道:“不要胡说,你不听见他呻吟的声音吗?死人哪里还会发声音呢?这人一定还没死哩!”周大澄道:“这人大概是被野兽咬伤的。照此看来,这洞里一定是有猛兽了。”这话一说,大家不觉又胆小起来。杨凤山把电简照着地下的人,伛偻着细细的一看,很诧异似的说道:“不对呀,你们看这人的手上脚上,都有绳索绑着,嘴上又扎着一方白巾,看起来竟是被人家谋害的呀! ”钱鸣皋和周大澄都说不差,一定是被人家谋害了,丢在此地的。杨风山道:“既然这人没死,我们的探险只好中止,先得将这人送出石窟再说,钱、周二人都赞成此说。当时三个人七手八脚,两个人把这个受伤的抬起来,一个人拿着电筒,在前引导,三个人替换轮流着,慢慢地把这人扛到洞外。
这时候洞外的人都围拢来观看。大家见他们扛一个受伤的人出来,都觉得非常奇怪,一个个过来询问。杨风山等约略宣布了几句,一面把那人嘴上的白巾,手脚上的绳索一概解去。其时早有一个好事的人,奔去报告了附近的警察署。一会儿就有一个巡长模样的人带了两三个警察前来查问。这时候杨风山等三个人,正在商议办法,恰巧警察到来,他们便把窟中发现的详情,讲了一遍。那巡长低下了头去,细看地下受伤的人,直僵僵地躺在那里,动也不动,额角上都是血斑,面孔白得像死人一般,只是喉咙里还有一种呻吟之声,显得他还没有死。巡长看过一遍,一面吩咐警察,赶紧打电话到公立医院,请他们派人前来,将受伤的人,扛到医院中医治,一面又与杨凤山等三人商议,请他们暂时不要走开,以便研究此案的真相。三人都点头答应。当时便有一个警察飞也似的去打电话了。
这一天早晨,我们七点半钟就起来了。我忙着盥洗梳头,李飞却拿着一个望远镜,立在阳台上,四面瞭望。停了一会,我梳洗好了,把他叫进来一同吃了早点。他便问我:“今天预备到哪里去玩?”我说:“我是随便的,你欢喜到哪里,就到哪里!”他想了一想道:“停会我们俩雇乘籐轿,到灵隐天竺去玩吧。今天天气这样热,早上尚且如此,下午更不得了。灵隐寺那边觉得倒还凉快些。”我说:“很好,灵隐我没到过,就准定到那边去吧!”正在说着,夏尔康弟兄两人,又到旅馆里来看我们了。大家谈了一会,他们听说我们要雇轿上灵隐天竺,尔和便摇手说道:“现在从新市场到灵隐已经有汽车可通,不必雇籐轿了。大概包一辆汽车来去不过五块钱,比坐籐轿要舒服得多哩!”尔康道:“照呀,我们现在就动身,坐汽车到灵隐,就在灵隐吃饭,饭后就可以舒舒泰泰地游玩了。”尔和摇头道:“灵隐寺山门口的菜馆,实在不能吃,还是在此地吃了午饭,然后坐汽车到灵隐去吧。”李飞、尔康都说很好。大家又谈了一会,看时候快要十一点钟了,我们便一同起身。出了旅馆,到一家京菜馆里,吃了午饭,一同到汽车公司里,包了一辆汽车,恰巧能坐四个人。我们上车之后,四轮转动,汽车便开了。从新市场到断桥,沿着白堤,一直到岳坟转弯,从栖霞岭脚下,绕道到灵隐寺山门外下车。我们走进山门,先到飞来峰底下游玩。大家正在议论那山峰的奇幻灵巧,忽然看见一班游客,都往玉乳洞一线天那里奔去。我们不知不觉,也跟着他们,走进山洞。看见洞内有一群人围了一个圈子,在那里议论什么。我们挤进去一看,原来地上躺着一个受伤的人,旁边立着三个学生模样的人,还有一个巡长、两个巡士,也呆呆地站在那里。李飞见了这个样子,又引动了他的一片好奇之心,暗暗问夏尔康道:“这是怎样一回事?”尔康摇头道:“我也不明白呀!”尔和在旁道:“那边这个朱巡长与我有些认识,待我过去问他一问,自然知道了。”李飞便催他赶紧去问。尔和踱过去,与朱巡长招呼了,谈了一会,又踱了回来,便把那石窟里发现一个受伤者的情事,详详细细讲给李飞听。这就是我上一节所记的那一段事情了。
(中)
李飞天生的脾气,是好奇心切,爱管闲事,如今眼见这种离奇不测的事情,他哪里能丢开不管呢?当时他自己暗想:这石窟里边,既然发现了一个受伤之人,一定还有许多痕迹留着,可以作为破案的凭证。可惜那三个学生,匆匆忙忙地走出来了,没有注意到这一层。就算有人能够想到,但是他们都没有侦探的知识,也是徒然。李飞想到这里,便决计亲自到那石窟之中,检查一回,只要得一点痕迹,便可借此根究,希望破案了。当时他便将自己的意思,和夏尔和说了,尔和弟兄也非常高兴,先替李飞与那位朱巡长介绍了。朱巡长听说李飞是个侦探大家,自然十分钦敬。尔和又发表了李飞的意见。朱巡长见李飞肯帮助警察侦查,非常赞成。李飞便问三个学生,哪位愿意和他一同进去,以便指点一切。三个学生很高兴,大家都要进去。李飞说一个人够了,人多反为不妙。于是三人之中,便推举了杨凤山。我与尔和弟兄也要跟他进去,李飞却极力拦阻,教我们等在洞口,等他出来,再作道理,我们只得站住了。杨凤山拿了个电筒,在前引导,李飞拿了根藤制的司的克,笑嘻嘻地钻进石窟里去了。
隔了不到半点钟,李飞和杨凤山两人,一先一后地退了出来。我留心看李飞的脸上,露着一种很神秘的样子,究竟他查见了什么痕迹没有,可也看不出来。当时朱巡长与夏尔和弟兄们,都走过来问李飞:“可曾发现什么形迹?”李飞点头道:“里边非但留着痕迹,而且还留着很可靠的证据哩!但是凶手究竟是谁?现在还不能说。我看那受伤的人,伤势虽重,尚不致有性命之虞。停一会儿,我们先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他要是清醒过来,自己能诉说被害的经过,那么破案就容易了。万一他昏迷不醒,也不要紧,单是我所查得的证据,也许就可以破案,不必费多大的研究了。”李飞说到这里,那公立医院派来的人,已经带了病床,赶到此地。当时大家便七手八脚,把那受伤的人,安放在病床上面,抬到医院里去。我们七八个人,大家都随在后面,一同前往。
到了公立医院,把那人抬进了病房,放在床上,就有一个医生进来,替他把头面上血迹揩净。见那人后脑骨上,有木器伤一处,伤痕很重,左右两额角上,各有磕碰伤一处,所以流血满面。医生说那人受伤甚重,一时神智昏迷,其实还不致有性命之虞。而且据医生看来,这人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变了紫黑色,伤口出血的地方,也有泥沙和凝结的血块堵塞着,照此情形,这人的受伤,恐怕还在一二日之前哩。李飞对于他这一番话,也认为极有理由。医生取药替那人搽在伤口之上,把白布替他扎了,又拿了一种药水,喂给那人喝。停了一会,那人便渐渐地苏醒过来。当这人尚未苏醒的时候,李飞忽然对着那人的脸上,目不转睛地呆看着,面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样子,好似忽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我拉着他肘子,和他说话,他却随口答应,毫不在意。我知道他的心中又在那里默想什么问题了。我们到外边议论了一会,再进房去。这时候,那人神智已清楚了,精神也略有一点,张开眼睛看了看床边站立的人,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是哪里?我怎生会到这里来的?”朱巡长走过去,把刚才的事情大略讲给他听,一面并问他的姓名、籍贯,为何被人家打伤,抛在石窟里?凶手何人?自己可有些晓得吗?那人停了一停,慢慢地答道:“我姓秦,名叫秦建平。”那人刚说这一句,李飞突然上前问道:“足下果然姓秦,不差了!有一位张维城先生是足下要好的朋友,对不对呀?”秦建平猛听得李飞提起“张维城”三个字,骇得脸上失色,睁圆了眼睛向李飞看了一看,慢慢地答道:“是的,不差。我有一个朋友叫做张维城。”李飞又突然问道:“这人现在到哪里去了,你可知道吗?”秦建平又是一愣。他停了一停,摇着头道:“我不知道呀!他不是住在之江旅馆十三号吗?”李飞道:“他已经走了,所以我要问你。”秦建平摇着头道:“他到哪里去,我可实在不知道。但是我要问你,你怎样知道我姓秦?又怎样知道我与张维城交好?倒要请教!”李飞道:“这是之江旅馆的茶房同我说的,我见了你的面貌,我就疑心了。最可辨认的,便是你左眼角上的黑斑。现在请你讲给我们听吧,究竟你怎样被人家打伤丢在这石窟里的?”秦建平想了一想道:“两天之前,我到浙江地方银行,提了一笔款子,放在身边。不知怎样,被歹人露了眼去。这一天晚上,我在灵隐寺附近一个朋友家中,吃了晚饭出来,要想回到新市场旅馆中安歇。这时候已有九点钟光景,往来灵隐和新市场的汽车,早已没有了,黄包车和轿子一时也雇不到。自己仗着酒兴,便一个人踽踽独行,将近走到双峰插云的那里,谁知路旁边跳出四五个人来,把我扭住,要抢我袋里的钞票。这地方荒凉得很,就是喊救命也没人答应。我一个人怎能抵敌他们?同他们扭了一阵,被他们用木棍在后脑骨上,打了一下,我受伤痛极了,顿时晕倒……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李飞问道:“那几个强盗中间,可有你认识的人吗?”秦建平摇头道:“没有认识的人。”李飞道:“他们的打扮,你可还记得?”秦建平道:“记不清楚了,大概都是流氓土棍的样子。”李飞道:“你在石窟里边可曾同他们争斗过吗?”秦建平呆了一呆道:“我当时昏迷不醒,任凭他们摆布,哪里能与他们争斗呢?”李飞微微笑,点点头道:“据你说来,不过是一桩寻常的路劫案罢了。但是他们既然抢了你的钱,为何还要把你丢在石窟里,谋害你的性命?这却有些不明白了。”秦建平呆看着李飞,也不做声。李飞便向朱巡长说道:“我要问的话,已经问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他吗?”朱巡长又约略问了他几句,秦建平都一一回答了。问过之后,我们大家都退了出来。
到了会客室里,李飞向朱巡长说道:“这秦建平所说的话,完全不对,简直都是捏造出来的。但是他既然被人家打伤,又把他丢在石窟里边,吃了这种苦头,为何还要遮遮掩掩,不肯把当时的真情说明,这倒是很可研究的了。而且据我看来,凶手与他一定是向来认识的,不过他为何严守秘密,不肯说出?内中一定还有缘故哩。现在我们也不必去管他,好在我已经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证据,凭这种证据,也许可以把凶手捕获,这件案子,自然可以水落石出了。”朱巡长道:“你所说的证据,到底在哪里呢?”李飞便在袋里掏出一块圆形的铜牌来,递给朱巡长道:“这不是一件强有力的证据吗?”我们大家过去一看,见那铜牌约有银元大小,上面有一个小环,想是预备扣在衣服上的。铜牌上面刻着一圈花边,花边中间,有一个篆文的“华”字。朱巡长仔细看了一遍,便向李飞说道:“这好像是哪一家工厂里的腰牌呀!你从哪里捡得来的?”李飞道:“我在石窟里捡得的。我查得那窟中有一种殴斗的痕迹,两旁石壁之上,还有血迹和手印,可见得秦建平被凶手打伤,是在石窟里,并不是在双峰插云的地方。这个石窟里边,平常是人迹不到的所在,假使秦建平不是自己要进去,难道被凶手们拖进去的吗?我想拖他的时候,他一定要叫喊,而且也决不能拖到如此之远。因此我便想到两层,第一层便是秦建平和凶手们本来认识的,他们大约一同到石窟里去,做一桩秘密的事情,一言不合,殴斗起来。秦建平被他们打伤,凶手把秦建平扎缚妥帖,便一哄走了。第二层是秦建平为了一件事情,一个人暗暗地走进石窟里去,谁知凶手们早已探听明白,预先躲在窟中,等他进去,便把他打伤了。大概这两层之中,总有一层是对的。无论如何,凶手为何要打伤秦建平,建平自己心里一定很明白,不过事关秘密,不肯宣布,所以推说是路劫罢了。这一块铜牌,也是他们大家扭着互殴的时候,拉下来的,所以倒是极妙的证据。我对于这一桩案子,很疑心一个人,不过是否有关,还不能指定哩!”朱巡长道:“你疑心的是哪一个?”李飞嗫嚅道:“就是在之江旅馆失踪的那个张维城。但是现在也不必研究这一层,我们先把这铜牌做证据,将凶手寻着了再说。我看这铜牌,好像是工厂里用的。此地有几个用‘华’字取名的大工厂,你们知道吗?”朱巡长摇着头道:“这个一时倒想不起来,除非要到商会里查一查,才知道哩。”李飞道:“那么我们赶紧到商会里去吧。”夏尔康忽然摇手道:“这倒不必,只要查一查《杭城指南》,就可以知道了。”朱巡长当时去问医院中人,恰巧院中备着一本,取来一查,用“华”字取名的工厂,共有五家:第一家是大中华机器厂,第二家是明华玻璃厂,第三家纶华纺织厂,第四家是华昌铁厂,第五家是华利染织工厂。除了这五家之外,工厂虽多,却没有把“华”字取名的了。李飞把五家工厂的地名,抄了出来,对朱巡长说道:“此案凶手,也许就在这五厂之内。现在倘然要捉拿凶手,须得赶紧去办,因为这一件案子的发觉,很是出人意料,外边知道的人尚很少,凶手一定不防备的。倘然稽延时日,风声泄漏,凶手远走离飞,再要把他捕获,就不容易了。”朱巡长点头道:“此话很是。但是要去捉拿凶手,我也不能做主,等我赶紧回去和署长说了,教他打电话到厅里,请厅长的训示,倘然厅长答应,这事就好办了。而且我也得回去带几个警察来,方好办事啊!”李飞道:“很好,那末你快去快来,我就等在这里吧。”朱巡长点了点头,便匆匆地去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朱巡长带了八个警察,一同来到公立医院,对李飞说道:“一切都己说好了。厅长已经答应,命我们随机应变,设法将凶手捕获。这八个警察,都是署里派来,听我们指挥的。倘然不够,还可以拿着署长的名片,到附近的警察署内,唤人应用。”李飞道:“人倒够了,你赶紧去预备车辆吧。”朱巡长道:“车已预备了。我刚才打发人向汽车公司内,借一辆长途汽车,一辆皮篷汽车,现在停在门外。皮篷车可以坐四个人,长途车却坐得多了。我与你坐了皮篷车,那长途车让警察们坐吧。”李飞说:“很好,我们走吧。”我听说他们要去捉凶手,也要跟着去看热闹。李飞再三阻挡我,我只是不依,李飞只好答应了。夏尔和弟兄们,却等在医院里,静听消息。
我们出了医院,跳上汽车。车夫问我们到哪里去?李飞和朱巡长商议好了,按着路径的远近,挨次往查。第一家先到纶华纺织厂。汽车开得极快,风驰电掣,一瞥时便到了纶华。我们进去一问,他们厂里的工人,向来没有腰牌的,凶手当然不是他们厂里的人。我们辞了出来,第二家又到华利染织厂,进去一问,他们腰牌是有的,不过牌子是六角形的,上面刻着一朵菊花,乃是他们的商标,与李飞拾得的铜牌完全不同,我们只得又退了出来。再到第三家,就是那明华玻璃厂,不料厂中因为生意不好,已经停办,据说当时开工之时候,办事的人不多,也并没有什么铜制的腰牌。我们只得再跳上汽车,开到大中华机器厂。到了那里,厂中因为不做夜工,早已放工多时了。好容易找到了账房里一个执事人,取出腰牌来一问,那人看了一眼道:“不差,这是我们厂里工头挂的。”李飞问道:“你们厂里共有几个工头?”那人道:“共有十一个。”李飞道:“能把他们叫得来吗?”那人道:“放工之后,他们都回家去了,哪里去找他们呢?”李飞道:“你可晓得这十一个之中,有人丢了这铜牌的吗?”那人道:“我不晓得。我不管这些事情,你要问顾先生的。”李飞道:“顾先生在哪里呢?”那人道:“他倒是住在厂里的,现在忽然不见,大约有什么应酬去了。”李飞一时倒觉得无可如何,转身与朱巡长商议办法。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从外面走进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来。那起先与我们讲话的人,便指着他说道:“顾先生回来了,你们有什么话,还是问他吧。”李飞听了,心中大喜。那老头儿走过来敷衍道:“诸位要打听什么?尽管问我便了。”李飞与他敷衍了几句,知他是厂中的总管事,名叫顾赞廷。便把腰牌递给他看,顾赞廷看了一看道:“这是我们厂里工头挂的。”李飞道:“近来这几天可有人遗失这种铜牌吗?”顾赞廷道:“有的,两三天前,马小三遗失了一块,他来同我说,要补拿一块,我还没有补给他哩。”李飞道:“马小三现在哪里,可能叫他来吗?”顾赞廷道:“他放工之后,回家去了。你们有什么事情,还是到他家里去找他吧。”李飞道:“他家在哪里?我们不认得呀。”顾赞廷开了抽屉,在一本簿子上查了一查道:“他住在灵隐寺北面新育巷矮屋里边。你们到了那里,一问便知道了。”李飞听说,在灵隐寺附近,不觉点了点头。当时不敢耽搁,别了顾赞廷出来,跳上汽车,叫车夫赶快开到灵隐寺去。
一刻钟之后,我们在灵隐寺山门口下车。这时候天色已黑,大约有八点钟了,新育巷离寺不远,警察们都认识的。大家到了巷口,李飞命警察不必进巷,站在巷口等着。我们三人,便踱进巷去。那巷里只有一两盏半明不灭的天灯,暗得像鬼火一般。我们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五六家门面,方才看见一所矮屋。李飞站定道:“到了,不必走了,大概就在这矮屋里吧。”我恐怕他们动手的时候,论不定要恶斗一场,所以赶紧退后一步,站在对门一家人家的檐下,躲在黑暗中,看他们办事。当时朱巡长便走上前去,伸手碰门。停了一会,“呀”的一声,门开了,走出一个身材很高大的汉子来。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听得他放着很粗的声音问道:“你们找哪一个?”朱巡长道:“我要找马小三,他可是住在这里?”那汉子道:“不差,你找他有什么事情?”朱巡长道:“有人托我带一封紧要的信,必须要当面交他。”那汉子道:“信在哪里?你交给我吧。我就是马小三。”李飞一听这话,便抢步上前,拍着马小三的肩膊道:“好,马小三,你的事情犯了,别假装痴呆了,跟我们走吧。”马小三一听这话,骇了一跳道:“什么事情?”李飞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是秦建平那一桩案子,要你去做个对证罢了。”马小三一听“秦建平”三个宇,格外的惊惶起来,硬着头皮说道:“什么秦建平,我不认识他。”一面说着,一面要想把门关闭。李飞的身体何等机灵,急忙抢步上前,将门推住。朱巡长便蹿上前去,伸手要扭马小三。马小三大怒,便和朱巡长动起手来。李飞在袋里取出警笛,放在嘴里一吹,巷口的警察,飞也似的抢了进来,顿时一拥上前,把马小三围住。这时候屋里又跑出一个汉子来,不问情由,举拳向朱巡长便打。朱巡长一声吆喝,众警察又上前把他拿住了。一问姓名,却是马小三的兄弟马小四。警察取出两副手铐,把他们的手铐了。李飞和朱巡长又走进屋里去查看,只见里边只有一个老婆子、一个年轻的妇人、两个小孩子,骇得在那里索索地抖。朱巡长也不去威吓他们,便和李飞一同出来。李飞向我招一招手,我便从黑暗中跑了出来。马小三弟兄见了我,觉得十分诧异,四目灼灼,尽着向我看,我倒被他们看得有些害怕起来。朱巡长命警察解着马小三弟兄,走出巷去。李飞拉着我的手,跟在后面。出了巷口,大家跳上汽车,飞也似的回转公立医院。
(下)
我们回到公立医院,院长同夏尔和等,正在门口盼望,见凶手已经捕获,大家都十分高兴。朱巡长指挥警察,先将马小三兄弟看押在门房里边,然后一同走进会客室。李飞与医院院长谈了几句,知道秦建平的伤势并无大碍,现在神智很清楚,能坐在床上与人讲话了。停了一回,院中摆出晚饭来,是朱巡长特地托院长办的。大家腹中都有些饥饿了,便胡乱吃了一回。吃完之后,李飞与朱巡长商议,想把马小三押到秦建平的房里,教他自己辨认,是否真凶?朱巡长也很赞成,当时大家便一同去到秦建平的房里,见他用白布裹了头,靠在枕上。他见我们进去,把身子略略欠了一欠。李飞走到床前,向他说道:“我有一个喜信来报告你,打伤你的凶手,我们已经替你捉住了。”秦建平一听这话,脸上突然失色,在床上忽地坐起身来,颤巍巍地问道:“什么?捉住了吗?你们不要弄错了呀!”我们见他这种神情,倒觉得十分诧异。李飞便说道:“我们也怕弄差,所以把凶手带到此地,请你自己辨认。”秦建平道:“现在人在哪里呢?唉,只怕你们是弄差了吧!”李飞道:“不管弄差不弄差,人在门房里,我们把他带进来,请你辨认之后,再作道理。”秦建平脸上好像很不高兴,勉勉强强地说道:“好,你们带他进来吧。”朱巡长转身出去,不一会,同着四个警察,把马小三弟兄,押进房来。秦建平和马小三弟兄打个照面,大家一愣。秦建平不等马氏弟兄开口,他先摇着手道:“不对不对,你们果然弄差了。这两个人,我不认识他们。凶手我是认得出来的,这两个一定不是,你们弄差了。”我们一听这话,大家一呆,朱巡长眼看着李飞,以为他这一件事情,做得太粗鲁了,平白地把人家当罪犯捉了来,谁知却不是凶手,这便怎样办呢?但是李飞却依旧坦然自若,面不改色地立着。马小三弟兄听了秦建平的话,胆便顿时壮了,睁圆了四只怪眼,厉声向李飞和朱巡长质问道:“你们无缘无故,把我们用手铐铐了,捉到此地,是何道理?你们这样冤诬良民,我们决不能就此甘休的。”李飞含笑道:“你们不必吵闹。我要是冤屈了你们,准定赔偿你们的名誉损失便了。”一面说道,一面指挥警察,将这弟兄二人带出去,依旧看押在门房中间。我们随后也退了出来,一同到会客室里,朱巡长便问李飞这件事究竟怎样?李飞拉朱巡长到壁角里,凑在他的耳朵上,说了几句。朱巡长点了点头,便出室去了。
不多一会,朱巡长进来对李飞说道:“一切都预备好了。”李飞道:“很好,那么我们再进去吧。”说着便同我及朱巡长三个人,一同去到秦建平的房里。李飞见秦建平依旧仰面躺着,便走到他的床前,问他道:“你刚才可曾看仔细吗?马小三弟兄实在就是打伤你的凶手,你为何硬说不对呢?”秦建平摇着头道:“的确不对,我怎好冤屈他们呢?”李飞道:“我恐怕你没看清楚,还是把他们再带进来,你认认仔细吧。”秦建平很不耐烦似的说道:“不是他们,再认也没用。”李飞也不去理他,只管向朱巡长使个眼色,朱巡长走出室去,不多一会,把马小三弟兄带了进来,后面也并没有警察跟者。马小三等刚走进房内,接着便有一个警察推门进来,禀报朱巡长道:“刘署长到了,现在会客室里,有要紧的公事请朱巡长和李先生快去一谈。”朱巡长点了点头,警察转身出去了。朱巡长便和李飞说道:“我们去去再来。这马小三兄弟,横竖有手铐铐着,不会逃去的,就让他们在此地等吧。”李飞点点头,拉着我就走。朱巡长也一同出来,把房门替他们关上。于是那病房里边,便只有秦建平和马小三兄弟了。
我们三个人出了房门,朱巡长便拉着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隔壁一间空房,把门轻轻掩好。这里与秦建平住的那一间只隔着一重板壁,那板壁很薄,两边说话,都很清楚地听得出来。而且壁上还有几条隙缝,可以张看。我们大家都伏在壁上,一面窥探,一面却屏息静气地听着。只听得秦建平恨恨地说道:“你们两弟兄,真是狼心狗肺,你们想把我弄死,我偏偏倒没有死,这却出乎你们意料之外了。我要不是为着自身的关系,定要将你们这种狠恶的手段,说给警察听,办你们一个很重的罪名……”秦建平说到这里,又听得马小四发着狞笑的声音道:“你不必吓我,你要说出口来,你也是个枪毙的罪名。雷峰塔里的那个人儿,还不定死没死哩……”秦建平听他说这话,急忙止住他道:“说话要轻些,被他们听见了,那还了得?现在我倒竭力替你们开脱,不过你们出去之后,怎样办呢?”马小三道:“你既然替我们开脱,我们还能辜负你吗?这个你倒放心吧。”说到这里,三个人便不响了。我们听了一会,听不出什么来了,便大家蹑足出来,一同回到会客室。
李飞到了会客室里,便向朱巡长说道:“这件案子,我起先以为很简单,谁知里边却非常复杂。你不听得他们在那里说吗?雷峰塔里,还关着一个人哩。闲话少说,我们救人要紧。你快把马小三弟兄去带出来,依旧押在门房里,命四个警察看守着;一面赶紧去雇两只小船,我们连夜到雷峰塔去,把塔中的人救回来了,再作道理。”朱巡长点头答应,急忙出去布置。隔了一会,他匆匆地进来说:“小船已经预备好了。八个警察,分四个在这里,看守马小三兄弟,四个已经到船上去了。”李飞道:“很好,我们就赶紧去吧。不过今天晚上,非但没有月色,连星光都没有,我们须得带几盏灯去,方好办事。”朱巡长道:“灯倒已经预备好,放在船上了。”李飞点了点头,便回过头来对我说道:“这一回比较捉拿马小三弟兄,更要危险,那古塔之中还不定有什么怪事发现哩,我劝你还是等在这里,不要去吧。”朱巡长在旁边,也说黑夜之间,登山涉水,实在是很危险,劝我不要同去。但是我觉得这件案子,果然十分离奇,我跟随他们侦查,很有趣味。他们愈是说得危险,我却愈要去。李飞拗不过我,只得答应了。我们三个走出公立医院,来到西湖边,见四个警察立在船上,两个人手中,都握着一盏新式的水月电灯。我们借着灯光,跳上船去。我和李飞、朱巡长一船,四个警察又是一船。李飞催着船家快开。船家把篙子向岸上一点,那船便慢慢地向湖中驶去。这一夜的天色,昏暗极了,湖边的各种景致,简直一点都看不出来,只有各处人家的灯火,一点一点,好像疏星一般。行了一程,转过头去,见新市场那边,靠湖的几家旅馆,电灯装得不少,映入湖中,便格外形得多了。朱巡长说道:“近来天气炎热,夜里游湖的人实在不少,不过像这种星月无光的夜里,也没有人肯花钱出来逛湖了。”我们谈谈说说,一回儿船已到了净慈寺外的湖边。停泊住了,大家一同上岸。这时候已经快要十点钟了,净慈寺的四周寂静得连狗也不见一条。两个警察各执了一盏灯,在前引导。朱巡长握着一把指挥刀,李飞和我挽着手儿,走在中间。后面又跟着两个警察。从净慈寺到雷峰塔,走的是一条小道。路倒不远,不过两旁都是很高的草,差不多连路都遮没了,要不是两个警察在前引导,我们连路都摸不着哩。走了一阵,路渐渐地高起来了。我拄着李飞的一根手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一条小径走完,便看见那雷峰塔了。那塔的四周,有一条小径,可以兜得转来,但是四面也都是三尺来高的乱草,人立在草里,简直把下半个身体都看不见了。我借着那警察手里的两盏灯光,照见那雷峰古塔阴森森的巍然兀立。塔的外壳,已经十分剥蚀,好像就要坍下来的样子。塔的正面,有一个门口一般的窟窿,警察把灯向里边一照,黑魆魆地像鬼窟一般,看了真教人毛骨悚然,十分害怕。这时候李飞把我的手摔开,跑前几步,走到那窟窿的旁边,向里边张了一张。朱巡长道:“且慢,这塔内是好久没有人进去了,上面几层,因为扶梯已断,更没有人能上去,里边难保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我们须要仔细才好。”李飞点了点头,就在警察的手中,接过一盏灯来,先向塔内照了一周。朱巡长和四个警察,大家都从袋里掏出手枪来,以备不测。李飞细细地向塔内看了半晌,回头对我说道:“你在塔外站着等吧,我们进去一趟,不论里边有人没有,立刻就要出来的。这塔里不但很危险,就是那一股微湿之气,恐怕你也受不了,你千万不要进去吧。”我见他说得很恳挚,只得点头答应。于是他同朱巡官和四个警察,鱼贯着都跳进塔里去了。
我一个人静悄悄地立在那古塔之外,黑暗中间,心里觉得有些害怕,只得把手里的那根司的克,连连挥动着。司的克头上包的铜箍,打在山石上,搭搭做声,借此也可以鼓动我一点勇气。隔了一会,忽见灯光从那古塔的窟窿中,返射出来,灯光中一个警察的头,向外面探了一探,接着便跳出塔来,立在洞外乱石之上,把手中的灯照着洞口。随后又见三个警察,从古塔中扛出一件很重的东西来。我借着灯光仔细一看,不觉骇了一跳,原来扛的乃是一个直僵僵的死尸。警察把死尸放在洞口的石堆上,歇了一歇。接着李飞和朱巡长也跳出塔来,我急忙过去问李飞这死尸怎样发现的?据李飞告诉我,这人被仇人捆绑好了,嘴里塞了东西,丢在那古塔的第二层上。幸亏李飞冒险上去侦查,方才把他发现。这人心头尚还温暖,嘴里也还有些气息,大概还可以救得活哩。当时李飞和我走到那人的旁边,用灯照看,见那人浑身都有绳索捆着,嘴里塞的是一方丝巾,已经被警察拉掉了,面色惨白如土,好像已经死去的样子。李飞仔细向他脸上一看,忽然失声地喊道:“咦,这是金……”说到这个“金”字,便缩住了口,回头对朱巡长道:“我们赶紧带回医院,也许还可以救他的性命哩。”朱巡长点点头,要想用指挥刀割断他身上的绳索。李飞拦阻道:“现在不必割断,横竖他还没有恢复知觉,就是绑着也不要紧的。”朱巡长依他的话,便命警察把那人抬着,一同回到船上。
我们回到公立医院时,钟上已经打一点钟了。夏尔和弟兄和三个学生,倒还等着。李飞先把院长请来,请他命院役把那人抬进病房里去,然后把觅到那人的详情,讲了一遍。正在谈论之时,一个医生出来同院长说:“这人身上略有一点损伤,并无大碍。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因为腹中好几天没有进饮食,加以嘴里塞了东西,呼吸十分不便,所以就晕厥 了去。现在只要把他救醒过来,慢慢地给些牛奶等物与他吃,明天也许就能起床了。”李飞究竟胃病刚好,忙忙碌碌地奔波了一天,这时候觉得身体也有些疲乏了。他便和朱巡长商议说:“这件事办到如此,已经可以告一段落,至于内幕如何,不妨等那人明天清醒后再行研究,自然可以水落石出。今晚没事可办,不妨大家回去安息吧。马小三弟兄二人,决不是安分良民,就请朱巡长把他带回署去,暂行收押,明日清晨再带到此地质证便了。”朱巡长当然也很赞成。大家便站起身来,向院长告辞。李飞临行之时,又叮嘱院长:“小心防备这两个人,不要给他们走掉一个。秦建平不论问什么话,都不要理他,横竖我们明天一清早就要来的。”院长点头答应。李飞便拉着我的手,向大家告别,一同回到之江旅社安歇。
第二天早晨,我们刚起身,夏尔和弟兄已经来了。他们也急于要晓得这件案子的内幕,所以前来探问。但是李飞的脾气,不到那认为可以宣布的时候,他决计不肯发表,任凭你怎样盘问他,他总是含含糊糊不肯说一句明白的话。至于这一件案子,他暂时虽然不发表,我体察他说话的神气,可以知道他对于此案的内幕,早已洞烛无遗,只是还不肯宣布罢了。我们大家吃了些早点,正要想动身到公立医院去,忽然账房里的胡老先生,陪着一个人走进房来。这人约有三十来岁年纪,是个经纪商人的样子,问起姓名,方知他姓费号兰生,是裕大储蓄银行特派来的。行中接了之江旅社的电报,知道金利生匿居杭州,所以特地派他到杭,办理这一件事情。当下费兰生和李飞敷衍了几句,便问他道:“刚才胡先生同我说,金利生这件事情,都是李先生替我们调查出来的,我们实在很感激。我已经把十三号房内所留的东西,检查过了,一切果然都是金利生的。现在金利生到底又躲在哪里,还要拜托李先生替我们调查调查。实在因为他所卷的数目太大,行内吃亏不起。”李飞笑道:“这倒不用担心,金利生这个人我早已替你们找到了。”费兰生喜道:“找到了吗?人现在哪里呢?”李飞道:“现在你不必忙,今天你跟着我走,自然会看见那个金利生的。就是胡老先生,我也要请他跟我们跑一趟哩。”大家正在讲话,忽然茶房走进来报道:“公立医院有电话来,请李先生去听。”李飞点点头便道:“时候不早,我们也应该往医院中去了。”当时大家便一同从房内出来。李飞先到电话室去听电话,我们却在门口等他。一会儿李飞出来,我问他什么事情,李飞道:“那住在医院里的秦建平,忽然要求要出去一趟,但是院中我已经关照过了,不准放他出去,他正在和院长大闹,所以院长打电话,请我赶紧前去,听说朱巡长已经在那边了。”李飞说完这几句话,夏尔康已经叫了几辆黄包车来。我们便大家上车,赶往公立医院。
到了院内,我们走进会客室,见室中除了院长和朱巡长之外,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胖子,留着两撇八字须,正在与院长讲话。见我们进去,大家都站了起来。朱巡长替那胖子介绍,方知他就是第八分署的刘署长。大家敷衍了几句,李飞问院长道:“现在秦建平怎样了?”院长道:“他的伤势好得多了。今天一早,他忽然要求要出去,我连忙出来拦阻他,他倒大怒起来,和我争论了半天。我无论如何不放他走,现在命两个看护的把他监视着哩。”李飞道:“昨晚救出来的那个人呢?”院长道:“这人在半夜里已经清醒了,不过精神很委靡,几乎连话都说不上来。刚才吃了一杯牛奶,精神恢复了许多,居然可以和人答话了。”李飞道:“你可曾问过他的姓名?为何被人幽禁在雷峰塔里呢?”院长道:“我已经问过了。他说姓王,到杭州来逛西湖的。那一天偶然到雷峰塔上闲逛,因为手指上戴了一只钻戒,被匪徒看见了,跟他上去,要抢他的钻戒。他一个人寡不敌众,被他们打伤,丟在塔内,把钻戒抢去。他在塔内已经五六天,要不是你去把他救出来,便要活活地饿死在塔内了。”李飞听了院长这番话,也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便回头问朱巡长道:“马小三弟兄两人,你把他们带来了吗?”朱巡长道:“都带来了。”李飞道:“很好,现在人证已齐,我们可以揭破这案中种种的黑幕了。那姓王的住在哪里?我们就到他的房里去说话吧。”院长道:“他住在第廿七号病房里,我来领你们去。”说着大家便一齐站起身来。李飞忽然对胡徳甫和费兰生说道:“你们两位请等在此地,停会我派人来请你们,你们就进来便了。”徳甫和兰生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得依旧坐下来。于是我们这一班人,大家便蜂拥着都到廿七号病房里来。院长在前引导,到了那里,推门进去。这房间本不甚宽大,瞥时间便挤了一屋子的人。我走进房内,便见那姓王的侧着身子,睡在床上。他见我们一群人进去,圆睁了两眼,也不知怎样才好。院长走到床前,指着刘署长、朱巡长与李飞三个人,一一说给他听了。他只把头点了几点。李飞走近床前,先问他的姓名。那人说姓王,号毅厂,上海人。问他被困在塔中的情形,他却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话,大旨与院长所述的差不多。李飞听他说完,便道:“这谋害你的凶手,我已经替你捉住了。待我把他押进来,你可以仔细一认,倘然不差,这案子就可以解决了。”那人听了,很诧异似的说道:“凶手已经拿到了吗?你们不要捉差了人呀!”李飞道:“差与不差,只要你一认就明白了。”说着便向朱巡长道:“请你去把秦建平和马小三弟兄,带到这里来,让他们对证一下再说。”朱巡长点头答应,走出去了,隔了一会,便同四个警察把秦建平和马小三弟兄,押解进来。李飞对床上那人说道:“你起来看看,这三个人是不是抢你钻戒的强徒?”那人听说,把一手支着床沿,撑起身来观看。四个人打了个照面,大家都突然一跳。那床上的人,瞥时间露着一种忿怒的样子,横眉怒目,好像要跳起身来和那三人拼命的样子。但是一刹那间,他的怒气忽然又按捺住了,脸上呆了一呆,便又连连地摇着头道:“凶手我是认得出来的,这三个人我没见过,不是他们,你们弄差了。”这人说时,秦建平等好像倒是出乎意外,三个人都呆呆地立着,不作一声。李飞却仍坦然自若地说道:“好,你说不是他们,就算不是罢了。但是这里却还有两个朋友,他们说是认识你的,待我把他们请来,与你 见见。”说着便回头对一个警察道:“你去把会客室里的胡先生同费先生请到这里来。”警察答应着去了,不一会,果然带了胡、费二人进来。李飞把二人招到床前,指着床上的人说道:“你们二位看看,这是哪一个?”两个把床上的人一看,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咦?”胡德甫道:“你不是张维城吗?为何好端端地写了一封绝命书,跑到了这里来呢?”费兰生道:“谁说姓张,你不是金利生吗?你为何把店中的款子卷了,逃走到这里来呢?”两个人的话一说出口,一屋子的人大概都有些明白了。原来那姓王的便是张维城,而张维城便是金利生!胡德甫又认出那秦建平便是金利生时常往来的好友。几个人大家一证明,登时弄得彼此面面相睹,默然无话,连我们在旁边看热闹的,大家都不觉看得呆了。
这时候李飞便立起身来,站在房中,像演说一般的朗朗然说道:“这件案子,虽然十分离奇复杂,如今却总算有了一个归宿了。我早已猜透了你们心里的意思,你们所捏造出来的话,怎能欺得来我呢?”李飞说这话时,金利生等都呆呆地看着他,不作一声。李飞指着金利生道:“你被困在雷峰塔内,明明是秦建平和马小三弟兄做的事,你却反替他们掩饰,大约是恐怕他们宣布你卷逃的案子,所以不敢说。如今你卷逃的案子,已经有费君证明,横竖不能掩饰的了,还是畅畅快快地说吧。”又对秦建平说道:“你被困在石窟之内,明明是马小三弟兄做的事,你却替他们掩饰,大约是怕他们宣布雷峰塔上这件事情,所以不敢说。现在塔上的秘密,已经泄漏,横竖不能掩饰的了,还是爽爽快快地说吧。现在人证齐备,你们就算要抵赖掩饰,也决不能够了。”
金利生等到了这个时候,明知道抵赖掩饰也是没用,所以大家便老老实实地都供了出来。据金利生说道:“我自从在行内卷逃了一票银子,便改名张维城,逃到杭州,先住在湖滨旅社。我本想远走高飞,逃到日本去,只因我有一个相好的妓女,名叫楚娟,大家十分恩爱,我弄到这步田地,也是为了她的缘故。我走的时候,她自愿跟我逃到日本,约我在杭州相会,所以我一天天地住着不走。有一天忽然在路上撞见了这秦建平,他本来是一个钱业中人,所以与我认识,后来因为他结交匪类,无所不为,店中把他生意辞掉。他不知怎样的混到杭州来,我的事他已经在报纸上见了,所以我便再三求他,叫他严守秘密,他一口答应。从此以后,他便天天来看我,和我同吃同玩,还向我借了几回钱,我多少总应酬他一点。后来我搬到之江旅社去住。他忽然对我说,外边风声很紧,恐有不妙。我十分着急,他便教我一个假做投湖的法子,叫我写一张绝命书,放在桌上,自己却带了银钱和几套衣裳,暗暗地走开。衣橱里边有意放一张信稿在那里,使人家看了,知道张维城就是我金利生,而金利生已经投湖而死,自然就没人来追究这卷逃的事情了。我听了他的妙策,便于廿三那一天,如法炮制,把二万多块钱的钞票,放在一个手提的小皮箧内,带了就走。那时秦建平和我说,另外的房子,已经替我租好,在净慈寺左右,十分秘密。所以我们俩便雇了一只小船,去到净慈寺。建平又把我骗到雷峰塔上游玩,这时候已经傍晚了,塔的四周,没有什么人。他预先命马小三兄弟两人,埋伏在塔内,出其不意,跳将出来,把我拖进塔去,捆绑起来,又把丝巾塞了我的口鼻,丢在第二层塔上。他们夺了那个手提小箧,一哄而去。以后的事,我便不知道了。至于我不肯认他们为凶手,确是怕他们把我的真姓名和卷逃之事,宣布出来。 如今一切都已败露,我自然也不必隐瞒了。”
金利生说完,秦建平也说道:“金利生所说的话,的确是我和马小三弟兄做的。我一见了利生,就知道他行箧之中,带来的款子不少,意欲设法夺他到手,所以我想出这个法子,叫他自己写一张绝命书,放在桌上。这样一来,金利生即使被我害死,也可以推说他是自己觅死的。我一个人孤掌难鸣,所以暗地里请马小四帮我一臂。马小四又把他哥哥小三邀来,小三在大中华机器厂做工头,小四却是个当地的土棍,向来没有职业的。他们俩在雷峰塔中,帮我摆布了金利生。依小四的意思,本要想把利生杀死。我说杀人流血,太觉可怕,所以把他丢在第二层上的。我们夺得了那小皮箧,便由马小三弟兄,带回家去。第二天傍晚,我到他家去分赃物,不料他们见财起意,假说皮箧藏在飞来峰下的石窟里,把我骗进窟去。大家争执起来,始而口角,继而用武。我被他们打伤晕倒,以后的事,也就不知道了。至于我替他们掩饰,不肯认为凶手,是怕他们说出雷峰塔中的事情来。如今一切都已败露,我又何必再隐瞒呢?”
两人招认之后,马小三弟兄,也只得一一招认。至于赃款也由他们供出,藏在家中床底下。朱巡长便亲自带了警察去,搜查出来,比较原数,不过少了五六十块钱。案子既然明白了,刘署长便把全体案卷和人犯,送到检察厅去。四个人都按律重办,赃款交原主领去。金利生和秦建平,虽然身入囹圄,究竟罪不至死,仔细想来,还是李飞救了他们两条性命。
这件案子,是我亲眼目睹的,从今以后,我便相信李飞真有侦探的学识了。案结之后,裕大银行把三千块钱的赏格银子,如数送来。但是李飞的侦探是个清客串,哪里肯取酬金?裕大的股东,终觉得过意不去,到底打了一只金杯来,送给李飞。李飞见他们情辞恳挚,只得收了,把那金杯配了一只玻璃木匣,供在房里。诸位倘然有工夫到舍下来玩,便可以看看那只金杯,方知我这段小说,并不是捏造出来的。
原刊于《红杂志》(1923)第二卷第十四期至第十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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