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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三A党》(《李飞探案集》第十篇)作者:陆澹安(华斯比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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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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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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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0-2-29 16:4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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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是个影戏迷,李飞也是很喜欢看影戏的。每逢星期一,四个戏院调换影片的日期,我们俩吃过晚饭之后,定要到影戏院中去走一趟,哪一家的影片好,我们便到哪一家去。这也是我们结婚后一个牢不可破的成例。

    那一日是阴历十二月上旬星期一的晚上,我们又一同到中华影戏院去看影戏,这一次去得太早了,离那开映的时刻足足还有半个钟头,但是院中的看客倒已经来得不少,我们俩闷坐在那里觉得很是无聊,留心静听那左边包厢里的几位客人,正在那里高谈阔论,议论那匪徒绑票的事情。

    一个苏州口音的人说道:“现在上海的世界真是愈弄愈不像话了,这几天听人家说起本埠接连发生了好几桩绑票的事情,照这样闹下去,将来有钱的人只好躲在家里,谁也不敢走出大门一步了。”

    旁边一个上海口音的人接口道:“可不是吗?上月月初大家都说名医李瞎子的孙子忽然被绑票的绑了去了,但是有人到他家里去问,他家里还死也不肯承认。前天又有人告诉我,有一家游戏场里绑去了一个女人,她丈夫花了三千块钱方才将她赎回来。照这样看来,那班专做绑票生意的匪徒的确愈弄愈多,有钱的人走出去可不是很危险的吗?”

    李飞对于他们这一番话,侧耳细听,觉得很注意似的,等他们讲完了,方才回过头来问我道:“你听见了吗?”

    我点点头道:“听见了,这种绑票的匪徒真是可怕。”

    李飞微笑道:“我倒以为很有趣味哩,横竖我们不是有钱的富翁,决计没有被绑的资格,怕他什么?可惜他们所讲的两件案子没有落在我的手里,否则我倒定要侦查他一个水落石出呢!”

    我摇头道:“好了好了,这一班绑票的人,都是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你何苦冒着危险去侦查他们呢?”

    我们俩正谈到这里,忽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急匆匆地直冲到我们包厢里来,猛地在李飞肩上一拍道:“啊呀,你们原来在这里,我寻得你们好苦呀!”

    李飞突然被他一拍,倒骇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原来却是他表舅舅家的表弟叶仲麟。仲麟气喘喘地对李飞说道:“刚才我找到你的府上,你们恰巧走出来了,家中人只晓得你们是出来看影戏的,却不知道你们在哪一家,害我足足跑了五六家影戏院方才找到。”

    李飞道:“你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仲麟点头道:“不差,有一桩极要紧的事要和你商量。我父亲请你立刻去一趟,他本来自己要来找你的,实在因为心绪乱得很,不能出来,好在大家都是至亲,不必客气,请你赶紧同我去,今晚的影戏只好就牺牲了吧。”

    李飞道:“影戏倒不要紧,今天不看明天也可以看的,但是究竟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和我商议,我是性急得很的,你先讲个大概给我听,别叫我闷得发慌。”

    仲麟低声对李飞说道:“我哥哥伯麒忽然被绑票的绑了去了。”

    我与李飞一听这话,大家都不觉一愣。李飞回头对我说道:“我跟仲麟去一趟,你在这里看影戏,看完了先回家去吧。”

    我摇头道:“既然你不看,我一个人也不要看了,跟你们一同去吧。”

    李飞道:“同去也好,大家还可以研究研究。”说着便都站起身来,一同走出影戏院。仲麟是雇着一辆汽车来的,大家踏到车中,车便开驶,飞也似的向北四川路而去。

    李飞坐在车中,便向仲麟盘问他哥哥被绑的详情,仲麟道:“我哥哥向来在华成商业储蓄银行办事,这是你知道的,他除了礼拜日之外,每天上午九点钟到行,下午五点钟回家。上星期六,就是初七日的晚上,忽然没有回来,家中人起先也不以为意,因为他平常五点钟从行里出来之后,往往径自到妓院里去吃花酒,或是到总会里去打麻将,彻夜不归,也是常事。至于礼拜六的晚上,更是不足为奇,昨天是礼拜日,我哥哥依旧一天不回来,我觉得有些诧异,吃过晚饭之后,打电话到他平日常去的几家妓院里及总会里询问,谁知都回说不在那里。当时我还以为他也许是到杭州或苏州玩一趟去了,今天早上,银行里因为他没有到行里去,打电话到我家中来问,这时候家中人才有些着急,打发人四处找寻,都说星期六之后,没有人见过他一面,找了半天,毫无消息。吃过午饭之后,我父亲忽然接到一封邮政信,是我哥哥亲笔写来的,拆开一看,不觉骇了一跳,原来那信中写得明明白白,据说他那一天从银行里出来,忽然遇着一班什么三A党的党员,将他绑去,现在匪徒逼着他写封信来,要求我父亲拿出五千块钱,将他赎回,信里还附着一张三A党的警告书。我父亲接到了这一封信,一时急得没了主意,他和我商议了半天,还是我忽然想起了你,你现在是个著名的侦探家了,见识自然比别人高一点,所以特地请你前去替我们出个主意,究竟这件事应当怎样办呢?”

    李飞听了点头道:“近来绑票的事很流行,我正要想侦查侦查哩。现在伯麒寄来的信和那三A党的警告书,可在你的身边吗?”

    仲麟道:“在我父亲那里,我没有带来。”

    李飞道:“那么等我看过了两封信之后,再定办法吧。”

    说到这里,汽车已经停止,仲麟先自开门跳下,我们便也相率下车,跟着他走进屋内。

    李飞的那位表舅舅,名字叫做叶子瑜,年纪大约有六十多岁了,他在前清时代,曾经做过一任知府,民国成立,退归林下,隐居海上,手里很有几个钱,但是平日自奉甚俭,一个鹅眼大的钱,看得像磨盘一般,他膝下有两个儿子,就是那伯麒和仲麟了。仲麟年纪还轻,在学堂里读书,尚未娶妻,所以用度也还省俭。倒是他的哥哥伯麒,平日挥霍性成,用钱阔绰,恰巧与他父亲的脾气成了一个反比例,而且伯麒一向是在商界里办事的,外边应酬很多,所以吃喝嫖赌四个字无一不犯,自己赚的薪水,连自己用都不够,非但没有钱拿回家去,简直还要向家里拿钱出来开销,所以父子两人,时时有些龃龉,这也是家庭中常有事情,不足为奇。

    当时我们跟着仲麟进去,走到会客室里,恰巧子瑜一个人坐在里边。子瑜见我们进去,站起来招呼我们,我看他双眉紧皱,脸上满露着一种忧愁疑虑的神气。大家坐定之后,接谈了几句,我又跟着仲麟到里边,去见了他的母亲和嫂子,敷衍了一会,然后一同出来,回到会客室里。只见李飞和子瑜正在那里谈伯麒的那一件事情,子瑜把经过的情形,详细叙述了一遍,大致与仲麟所说的也差不多。李飞一面吸烟,一面听他讲话,仰起了脖子,默默的不发一语。子瑜说完之后,就在身边掏出那一封信来,递给李飞。

    李飞伸手接过来,与我一同观看,那封信的信纸信封,都是九华堂笺扇店制的,质料十分讲究,信面上写的是:

    北四川路人和里口九千八百七十六号半,叶子瑜先生台启,内详
    再将信笺打开一看,里边写的是: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男于昨日五时自行中回家,中途忽遇三A党党员多人,将男掳去,锁闭于一空室之内,种种虐待,命在呼吸。此函一到,务恳迅速预备钞票洋五千元,将男赎出,事宜速办,否则恐生他变。至盼至祷,忽此,恭请金安。
    男伯麒叩上
    十二月初八日
    此信之外又附着三A党的一张字条,是用钢笔蘸着红墨水写在一张上好的外国信笺上的,那字条写的是:

    你的儿子叶伯麒,现在在我们掌握之中,你快快拿五千块钱,前来赎取,此钱限明晚十二点钟送到法租界霞飞路军官路转角,放在那电杆木上的一只字纸簏内,送到之后,立即走开,不准逗留,届时自然有人前来收取,再者你对于此事,务须严守秘密,不准报告警局,否则你儿子的性命,必不能保。先此警告,汝其慎之!
    AAA
    初八日
    我看伯麒的那一封信,笔画写得很齐整,三A党的那张字条,却潦草得很,内中有几个字几乎要认不出来。

    李飞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足足看了六七遍,便回过头来问仲麟道:“华成商业储蓄银行不是在外白渡桥的北堍吗?”

    仲麟道:“不差,正是在那里。”

    李飞道:“那么伯麒每天回来不是沿着苏州河折入北四川路走吗?”

    仲麟道:“这倒不一定的,打从靶子路兜转也是一样,远近也差不多。”

    李飞道:“伯麒不是自己有包车的吗?”

    子瑜点头道:“有的。”

    李飞诧异道:“既然自己有包车,那么被三A党掳去的时候,包车夫一定是亲眼看见的了。”

    仲麟道:“车夫并没有看见,因为这几天我嫂嫂身体不好,每天四五点钟定要出去看病,所以这一天吃过中饭之后,我哥哥打发包车夫拉着空车回来,命他送嫂嫂到医生那里去,并且关照他五点钟之后不必再到行里去接他,他自己会雇黄包车回来的,谁知就在那一天出了这一桩不幸的事情,你想可不是再巧也没有吗?”

    李飞又问道:“这三A党中你们可有什么冤家吗?”

    子瑜道:“伯麒外边有没有仇人我可不知道,至于我和仲麟两个人非但同三A党没有冤仇,简直连这个奇怪的名目也是今天第一次才听见哩!”

    李飞点点头又问道:“你们得到了这封信之后,可曾报告警察局吗?”

    子瑜摇头道:“还没有去报告哩!一来那三A党的信上恫吓得十分厉害,我们恐怕害了伯麒的性命,不敢去报告;二来中国警察局里的警察包探,大概都是一班酒囊饭袋,就算报告了他们也是没用,徒然张扬开去,反而有损无益。所以我宁可命仲麟前来找你,却绝不愿报告警察署呢。”

    李飞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差。”一面说着,一面忽然站起身来,把仲麟拉到屋角里,两个人不知谈些什么,声音都很低,一个字也听不出来。唧唧哝哝地谈了一会,依旧回到原座里。

    李飞把两封信折叠好了,交给子瑜,接着又慢吞吞地问道:“舅舅对于这一件事,究竟预备怎样办呢?”

    子瑜道:“我请你来就是要与你商量一个办法呀,你要是能想一个妙法,把伯麒救回,这是再好也没有了;要是你说办不到,那么,人与钱比,当然是人重钱轻,我绝不能爱惜了五千块钱,活活地把个儿子断送在强盗的手里,没奈何只得丢掉了五千块钱,先把伯麒赎回来了再说。不过有一桩担心的事,要是我明晚把五千块钱送去,伯麒倒依然不放回来,这便怎么办呢?”

    李飞道:“现在要是想不花一钱,把伯麒救回家来,这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我有些不便办,这个不便办的理由将来自然会明白的。所以我劝舅舅也还是爽爽快快的花掉五千块钱,把伯麒赎回来吧!不过钱去而人不来,倒的确也不可不防的。现在这样办吧,明晚请你将五千块钱,交给仲麟,我与仲麟一同送去,包你钱去人回,断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闹出来。你看如何?”

    子瑜道:“你能辛苦一趟,那自然是好极了!只求伯麒能安然回来,不生什么枝节,那么我准定送五千块钱给他们便了。这钱省了也不好,同这种小人结了冤仇,将来要是发生别的危险,那倒是防不胜防呢!”

    李飞微微一笑,便回头对我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仲麟道:“好,那么你们请回府吧,明天晚上十一点钟,我准定拿了钱来看你,我们俩一同送去便了。”

    李飞站起身来道:“很好,我准定在家里等你。”说着便向叶氏父子告辞,与我一同出去。子瑜打发汽车,把我们送回家中。

    我们到了家里,李飞绝口不谈这事,好像全不放在他的心上一般。停了一会,我忍不住问他道:“这件事究竟怎样办,难道明天晚上你还打算到三A党党里去走一趟不成?”

    李飞冷笑道:“这种事情简直不配叫做一件案子,谁耐烦去研究它呢,横竖明天晚上请你去看一出新鲜好戏便了。”

    我不懂他说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李飞无论办什么案子,在没有完全解决的时候,他总不肯把内中的情形宣布,我知道他的脾气如此,所以也就不去盘问他了。

    第二天的正午,李飞从公司中回来,吃过午饭之后,正要打算出去,忽然他那位表舅舅叶子瑜急匆匆地跑到我家来找他。我们觉得很诧异,把他让到会客室里坐下,子瑜气喘喘地对李飞说道:“这事真糟极了!伯麒还没有回来,他的行里倒又闹了一个乱子,这件事还得要你去做个见证哩。伯麒的确是被人家绑了去了,这种事我难道可以捏造出来的吗?”

    我与李飞听了这几句话,好像丈二的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李飞问道:“舅舅所说的是哪一家银行?又闹了什么乱子?为何要我去做见证呢?”

    子瑜道:“我所说的就是那华成储蓄银行,今天早上九点钟我忽然接到华成银行一个电话,是经理杜润身打来的,他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与我面谈,请我赶快就去一趟。我与杜润身虽然闻名已久,却向不相识,忽然请我去谈话,心中很觉得奇怪。后来一想,也许是伯麒有了什么消息,要当面报告我,亦未可知,所以我就立刻赶到华成银行去。到了那里,见了杜润身,方知伯麒并没有什么消息。润身请我去,却是为了昨天晚上,行里忽然出了一桩窃案。”

    李飞道:“窃案吗?这事与舅舅没有关系的呀!”

    子瑜道:“华成银行的窃案,本来是与我不相干的。但是这一桩案子,却与我大有关系。伯麒在华成银行的押款部办事,这是你知道的,昨天晚上的窃案,却恰巧出在那押款部里,所以这关系便弄到我的身上来了。”

    李飞道:“偷去的是什么东西?可是现款吗?”

    子瑜道:“并不是现款,却是一小匣的金钢钻。据杜润身对我说,这一匣金刚钻是一个外国人拿来做押款的,一共大小有十二粒,照实价估起来,足值五万几千块钱,那外国人却只押了一万二千块钱去,生意做成之后,他就把这钻石交给伯麒,放在保险铁箱内。那保险铁箱是德国货,制得非常坚固,门上的锁是用六个字母互相旋转的,每日随意更换,开关不用钥匙,锁上之后只有那原锁的人能开。这一只铁箱,向来是伯麒所管,内中所放的,都是抵押下来的贵重东西,什么方单呀、田契呀、股票呀……一箍脑儿都安在这箱内。这铁箱开关的机括只有伯麒一个人知道,连经理都不知道的。昨天伯麒没有到行里去,那铁箱却好好的锁着,并没有人去动他,谁知今天早上押款部的办事员走进办公室,只见那铁箱的门,半开半掩着,门上的锁已经用小刀撬坏了。办事员见了大惊,急忙去报告了经理,经理杜润身听了也大吃一惊,赶紧将箱里的东西依着那抵押簿据,一件件的检点起来,谁知别的东西一点不少,单单就少了那一匣值价五万余元的金刚钻。”

    李飞骇然道:“这窃案倒不小呀,但是伯麒昨天没有到行,难道这一桩窃案依旧要叫他负责吗?”

    子瑜道:“因为昨天没有到行,所以这事倒更糟了。昨天伯麒没有到行,行里打电话来问,我不敢把伯麒被人绑票的话告诉他们,所以只能含糊着说伯麒有事出去了,没有回家。今天早上,杜润身自己打电话来问,我又推说出去了,他便把我请去,将窃案的详情,讲给我听,问我伯麒究竟到哪里去了。我起先还含糊对答,不肯把被绑的情由说出,后来他的话一步紧一步,竟说非但这一只铁箱是伯麒所管,应当负责,而且这一笔巨大的押款,只有伯麒和他两个人知道,其余行中的人,一概不知,所以伯麒对于这桩案子的嫌疑,比别人格外来得厉害。我一听他的话,有些不妙,一时忍无可忍,只得把伯麒被人绑去的情形,讲给他听,意欲借此解释他心中许多的怀疑。谁知我虽这等的诉说,他却绝对的不相信,据他的推测,竟说这一件案子,定是伯麒监守自盗,至于被人绑票的话,完全是我们帮他捏造出来,借此要使伯麒脱离干系的意思。你替我想想,杜润身这样的口气,叫我怎能受得了呢?”

    李飞听到这里,含着笑点点头道:“这位姓杜的倒也精细得很呀,现在舅舅预备怎样办呢?”

    子瑜道:“我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前来催促你,五千块钱我已经预备好了,今天晚上我叫仲麟送来,你无论如何总要替我把伯麒赎回来再说。伯麒回来之后,他也许有什么强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他的确是被人家绑去的,那么行里的那桩窃案自然可以脱然无累了。照现在看来,绑票的事倒没有什么大不了,多花几个钱也就完了,倒是行里的那桩窃案,关于伯麒一辈子的名誉,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是,这却又不能不多费你的心了。”

    李飞点头道:“我的意思,也是这样,只要先把伯麒找回来,其余的事情也许可以迎刃而解。行里这一桩窃案,只要伯麒的确没有关系,那么我当然要想法子替他辩白的。现在舅舅请回去吧,晚上十一点钟,请仲麟带钱到这里来,我们先去办好一件事再说。停一会我要是有工夫,还得到华成银行去走一趟,调查调查那窃案的详情,再作道理。”

    子瑜道:“如此很好,一切我都托给你了。”说着便起身告辞,怏怏地回去了。

    (二)

    那一天李飞回来得很早,其实不过三点钟左右,他对我说道:“我刚才打了一个电话给杜润身,告诉他我受了叶伯麒家的嘱托,要到行里调查那窃案,他在电话内非常欢迎,请我立刻就去,我想赶紧去调查一趟,你可高兴与我一同去吗?”

    我说我横竖闲着没事,一同去走走也好。于是他带了些应用的东西,和我一同出门。我坐了他的包车,他却另外雇了一辆街车,一同往外白渡桥而去。

    半点钟之后,我们俩到了华成银行的会客室里了,李飞取出名片,交给一个茶房,那茶房进去通报,不多一会儿,忽听得一阵皮鞋的声音,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来。那矮胖子满面堆着笑容,上前和李飞握手,互通姓名,方知他就是这华成银行上海分行的经理杜润身。杜润身向李飞说道:“我久仰李先生是一位大侦探家,只是一向无缘,不能相见。刚才接到你的电话,说是要到小行来调查昨夜的那桩窃案,我实在是欢迎之至。大约这案一经先生之手,定然可以水落石出了。”

    李飞随口谦逊了几句,就与他谈论那案中的情由,润身正色道:“李先生与叶伯麒虽然是亲戚,但是案中事实俱在,谅来也绝不能左袒他的。不瞒李先生说,这件案子无论如何,伯麒总逃不了一个监守自盗的嫌疑,因为昨夜进来的那个窃贼,除了这一小匣金刚钻之外,其余各物一概不动,看他的样子,好像是专程前来偷那一匣子钻石似的,但是那保险铁箱里藏有钻石,行中除了伯麒和我两个人之外,实在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替我想想,除了叶伯麒之外,叫我去疑心哪一个呢?还有一桩可疑的事情,昨今两天,叶伯麒忽然不到行中来办事,行里打电话到他家去问,他家里总是含含糊糊的说不在家,直到刚才我把他父亲请到这里来,方说伯麒是被三A党绑票绑去了,这种说话,简直是哄小孩子的。我在上海也多年了,只知上海有个三K党,却从来没有听见什么叫做三A党。不是我要说句冤屈叶伯麒的话,这件案子多半倒是叶伯麒见财起意,监守自盗。至于被三A党绑去的话,却完全都是假的。他星期六回去的时候,大概已经偷偷地把那一小匣钻石带出去了,后来不知道到哪里去躲开了几天,假意写一封信给他父亲,说是被三A党绑了去了,恐怕他父亲至今还瞒在鼓里呢。”

    润身说到这里,李飞忽然插口问道:“照你这样说,那一小匣钻石他在星期六已经带出去了,那么昨天晚上来撬开保险箱的,又是哪一个呢?”

    润身想了一想道:“也许就是叶伯麒吧,他恐怕将来这一匣钻石不见了,责任依然在他的身上,所以他昨晚假扮了窃贼的样子,偷偷地掩进行内,把铁箱撬开。这样一来,当然人家都以为这一小匣钻石是被窃贼偷去了,他横竖昨天没有到行,而且又推托这几天被三A党绑去,借此就可以不负责任了。以上的情节请你李先生秉公想想,可有一点道理没有?”

    我与李飞见杜润身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觉得他所说的种种情由,的确都很有道理,一时倒也不能不佩服他目光的锐利、心思的灵敏。

    杜润身停了一停,又继续说道:“叶伯麒这个人,做事是很活泼的,所以我一向也很器重他。不过他平日的用途太阔绰了,吃着嫖赌件件俱犯,我也曾劝过他好几次,他总不能听我的话。我一来因为他家里很有钱,二来他对于行里的公事从来没有差误,所以我也不能去禁止他。现在方知道他家中虽然很有钱,但是都在他父亲的手里,他却没有任意花用的权柄,外间亏空得多了,一时没法弥补,又不敢开口向他父亲要钱,人穷志短,就做出了这种没志气的事情来了。少年人的堕落,大概都是如此,我替他们想想,实在觉得可怜!你要是能找得到伯麒,可以细细地开导给他听,叫他把偷去的钻石如数送回来,那么他一时的糊涂我也既往不咎,定要替他严守秘密,决不肯败坏他的名誉。我这样的对待他,自问也可以算得仁至义尽了。倘然他再要执迷不悟,想出种种法子来欺蒙我,那么这一只铁箱本来是他保管的,箱子内少了东西,当然要他负责。他横竖有保人的,我就请他保人如数赔偿好了!”

    我听那杜润身所讲的话,句句都很合情理,不由得对于叶伯麒也起了一种疑心,暗想这件案子的内幕,或许竟如杜润身所揣度的,也未可知。

    但是李飞却始终保持他那种静默的态度,不肯轻发一语,等杜润身讲完之后,他方才站起身来道:“杜先生所说的话,的确也很有见地,但是在事情未曾完全明白的时候,我可也不敢轻率的下什么断语。我现在要要求杜先生带我们到失窃的那一间屋子里察看一回,不知可有什么证据留在那里吗?”

    杜润身也站起来道:“很好,我正要请李先生到那里去侦察一下呢。”

    说着他便在前引导,我们跟随着他,一同下楼,走到押款部里。润身先把那保险铁箱指给李飞看,李飞走到那箱子的前面,仔细查看,见那铁箱的门开着,箱里东西都已移开了,箱门的锁上果然有铁器撬损的痕迹。李飞前前后后看了一看,忽然笑着对杜润身道:“这一只箱子,据我看来,并不是用铁器撬开的,箱门上的伤痕完全与开箱无关,大约是箱门开了之后,然后用铁器把锁撬毁的。”

    我听了诧异道:“箱子已经开了,还要撬坏它做什么呢?”

    李飞道:“这大概是乱人耳目的意思!我想这开箱的人一定是知道这箱门上暗锁的记号,所以毫不费力把铁箱开了,但是开箱之后又恐怕人家知道是他开的,所以有意拿铁器把锁撬坏,假装那箱门是被铁器撬开的样子,蒙人家的耳目。但是这种伎俩,哪里能蒙得了我呢?”

    杜润身道:“你凭什么理由知道那箱上的锁是开后撬坏的呢?”

    李飞道:“这个理由,很容易明白:一来这种铁箱上的锁非常坚固,断不是用寻常铁器可以撬得坏的,二来你留心看那铁箱的门上,内外两面都有铁器撬坏的伤痕,倘然撬的时候箱门还没有开,那么箱门的背面怎样会有撬损的伤痕呢?”

    李飞一说,我与杜润身都恍然大悟。润身道:“即此一端,更可证明那铁箱是叶伯麒开的了,因为这铁箱是伯麒所管,每天开关的字母暗号,连我都不知道,除了他还有哪一个能开呢?”

    润身说这话时,李飞却并不睬他,一个人只管在那铁箱的附近留心察看,忽然在那铁箱前面的地板上,看见几滴洋蜡烛油,还有那靠着铁箱的一只茶几上,也有一摊蜡烛油,虽然已经有人把指甲刮去了,但是没有刮干净,所以还清清楚楚的看得出来。李飞指着问杜润身道:“这蜡烛油是哪里来的?平常每天晚上,可有人到这间屋里来吗?”

    杜润身道:“我们行里办事每天五点钟为止,五点钟之后,各部办事室的门都锁起来了,决计没有人能进来。你看屋里虽然装着电线,电灯泡却没有安上,昨晚那个贼一定是拿了洋蜡烛进来的,所以地板上和茶几上都留着蜡烛油的痕迹。”

    李飞点了点头,又四周察看了一回,忽然在地上拾着一样极小的东西,他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微微地一笑,急忙拿一张白纸包好了,很郑重地揣在怀里,我和杜润身都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

    李飞检查完毕之后,便问杜润身道:“这贼到底是打从哪里进来的,他撬坏铁箱的时候,住在这里的行员可曾听见什么声音吗?”

    润身正要答话,恰巧有一个少年的行员走进来,瞧他的年纪约有二十六七岁,衣服修洁,脸上露着一种很活泼的样子。润身就指着他介绍给李飞道:“这是沈邦彦君,在本行储蓄部办事,他是寄宿在此地的,你有什么话,请问他便了。”

    李飞和他敷衍了两句,便问他道:“昨晚那个窃贼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你可知道吗?今天早上前后门可有什么变动?”

    沈邦彦道:“据出店司务阿四说,今天早上,前后门关得好好的,一点没有什么变动,所以行里出了窃案,大家起先一点不知道。后来直等到押款部的几个办事员到来,推进门去,方才发现这一桩窃案。究竟这个贼从哪里进来的,却没有人知道。依我看来,后门上虽然装着弹簧锁,但是这种锁是极普通的,大约这贼也带着相同的钥匙,所以能开门进来,等到出去的时候,他只要把门拉上,这弹簧锁就锁上了,人家自然一点也看不出来。”

    李飞道:“行员之中,共有几个人住在此地,卧室在哪里?”

    沈邦彦道:“我们共有七个人住在此地,卧室在三层楼上。”

    李飞道:“昨天晚上,你们可曾听见什么声音?”

    “当时我以为是隔壁人家在那里敲什么东西,所以也不去管它,不多一会儿,我又蒙眬睡着了。”

    李飞道:“你们听得这种声音,大约在什么时候?”

    沈邦彦道:“大约在两点多钟时候,我可说不准了。”

    李飞问到这里,便也不再往下盘问,当时便向杜润身道:“我们要告辞了,这件事情你说一定是叶伯麒弄的玄虚,这话固然不为无见,但是内中也许还有别的黑幕哩,横竖今天晚上,我可以把伯麒找回来了。等他回来之后,这案子究竟如何,一定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办得怎样,我明天再来和你接洽吧。”

    杜润身道:“很好很好,我就静候你的回音便了。”说着又连连向李飞拱手,说了许多客气的话,我们方才告辞出来,驱车回家。

    那一天晚上十一点钟,叶仲麟果然带了五千块钱的钞票,坐着一辆汽车,赶到我家来。他一见了李飞,便匆匆忙忙地问道:“快是这时候了吧,我们可以去了。”

    李飞笑道:“忙什么?早得很哩,他约的是十二点钟,从此地到军官路,坐汽车不过一刻钟就够了,早去也没用,你别性急。”

    仲麟道:“钱去之后,准能保得定他们把我哥哥放回来吗?”

    李飞笑道:“准能还你一个鲜灵活跳的哥哥!那笔钱你可带来吗?”

    仲麟点头道:“带来了。”说着便把一大包钞票掏出来,点给李飞看。

    李飞道:“很好,这钱你就交给我吧。”

    仲麟点头,包好了交给李飞。

    李飞接过来,放在一只手提的小皮包里,大家又议论了一回,时候已经十一点半钟了,李飞方才站起身来道:“时候到了。我们早一点去吧。”说着便把那小皮包拿过来,提在手里。

    我与仲麟都站起来,三个人一同出门,就坐着仲麟所雇的那一辆汽车,开往霞飞路而去。

    我们汽车开到霞飞路和军官路的转角上,恰巧十一点三刻。这地方幽僻极了,四周都静悄悄的,简直找不到一个人影。那一晚天气很冷,朔风凛冽,吹刮得那路旁树上的枯枝败叶,瑟瑟作响。马路中的电灯,也好像十分黯淡,一点没有什么光辉。我和叶仲麟下车的时候,心里都有一点害怕,我虽然披了一件皮斗篷,但是依然冷得要抖。仲麟把两只手插在大衣袋里,也有些瑟瑟缩缩的样子。只有李飞却坦然自若,手指间夹着一段吸残的纸烟,面上还露着微微的笑容。我们走近两条马路的转角上,果然看见一枝电线木。那电杆的中间,果然挂着一只洋铁字纸簏。

    李飞看了一看,就把皮包打开,取出一个纸包来,塞在字纸簏里。放好之后,拉着我们回到车上,指挥汽车夫,把汽车开到附近一个十字路口停着,他便一纵身又跳下车去。我们要想跟他下车,他急忙摇摇手道:“你们坐着吧,不必下车,我一会儿就要来的。”说罢便飞也似的跑到军官路去了。我与仲麟都有些莫名其妙,只得呆呆地坐在汽车上,等他回来。

    隔了不多一会,忽然有一辆轿式的汽车,飞也似的从军官路那边开过来,打从我们的车旁驰过,沿着霞飞路向东去了。那汽车开足了速率,快得像射箭一般,所以车内坐的是怎么样一个人,我们也没有能看得清楚。这条霞飞路的西半段,晚上虽然人迹很少,汽车却时常有得来往的,所以我们也不以为意。这汽车去远之后,李飞忽然兴冲冲地跑回来了。他踏到了车厢里,便向仲麟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到一品香去吃些夜点心吧。”

    我和仲麟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当然也不去反对他。李飞便关照汽车夫,把车子开到西藏路一品香。在路上仲麟有些忍耐不住,便问李飞道:“我们的事究竟怎样了?你说我哥哥今夜可以回来,目下究竟在哪里呢?”

    李飞微微地笑了一笑道:“这样严寒的天气,身上又冷,肚子又饿,怎好替你办事?你别着慌,尽今夜还你一个哥哥就是了。”

    两个人正说着,汽车已到了一品香,我们进去开了一间房间,胡乱点了几样点心。李飞趁点心没有拿来的时候,一转身忽然走出去了,等到侍者把点心端进来,他还没有回来,我和仲麟都很奇怪,足足去了半个钟点,他方才慢吞吞地踱进来。我问他到哪里去的,他说在外边打电话,一会儿大家吃点心了,李飞高谈阔论,尽是谈的许多不相干的事情,对于今夜出来的公事,绝口不提,简直把个叶仲麟急得心痒难搔,连点心都吃不下去了。

    一点钟敲过,我们吃完了点心。走出一品香,李飞关照汽车夫赶紧开到东南大旅社去。一品香与东南大旅社相去不远,一倏时已经到了门口。李飞下了车,先在那旅客一览表上细细地看了一回,忽然点头微笑,好像已经找到了什么似的。我们呆呆地跟在他后面,一同乘电梯到三层楼上。李飞一间间地看那房门上号码,后来走到了一百三十四号的门首。他忽然立定了脚,回过头来低声说道:“到了,就在这里了。我们慢慢地推门进去,别惊骇了他。”

    我听他说这话,看那门上号码底下,写着一个“花”字,心中有些纳罕,不知他要去找那个姓花的干什么,一会儿又有些明白过来,暗想那三A党的机关部,莫非就在这里?那叶伯麒被他们绑来,莫非就关禁在哪一间房里吗?这时候叶仲麟眼睁睁地看着我,大概他也想到了这一层的意思了。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呀!我们三个不带军械的男女,贸贸然闯进那三A党的机关部里去,万一他们开枪拒捕起来,那还了得?我与仲麟同时想到了这一层,大家不觉得脸上都变了颜色。但是李飞却依旧坦然自若,他伸手握着那门上的转钮,旋了一旋,突然向内一推。那房门并没有落锁,登时被他推开了。李飞第一个闯进房去,我与仲麟也大着胆子跟在他的背后。我们踏到房里,同时便只见靠桌子的一张椅子上突然跳起一个汉子来,他厉声地喝问道:“什么人……”

    一句话还没问完,仲麟在电灯光的底下,已经认清了他的面目,两个人遥遥地一望,便不觉同时喊了声“啊呀”!你道那跳起来的汉子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被三A党绑去作抵押品勒赎五千元的那个叶伯麒。

    (三)

    伯麒、仲麟都怔住了,李飞却站在一旁微笑,这时候我倒有些明白了。仲麟还以为他哥哥是从三A党手里用五千块钱去赎出来的呢,所以便赶紧走上前去,向他盘问,伯麒一时竟没话回答。李飞把房门推上了,含笑说道:“别弄玄虚了,我们坐着谈吧。”

    于是四个人都坐了下来,伯麒也知道李飞已经明白了,很惭愧地望着他脸上。李飞拈着手里的纸烟,对伯麒说道:“这也不是一桩奇妙的事,你所用方法平常得很,好像近来已经有人用过了,但是我怎样能识破你这个计划,又怎样能知道你躲在这里,这却不能不说个明白。其实你这一回弄的玄虚,实在太浅陋了,简直不值一笑。你这一次最大的破绽,便是你亲手写到家里的那封告急信。第一,你所用的信纸信封太讲究了,掳人勒赎的强盗窝里,难道会用九华堂精制的信封信笺吗?第二,你信上的字迹写得太工整了,一个人被强盗掳了去,威逼写信,这时候心中又急又怕,任你怎样镇静的人,一定也写不出这么工整的字来。第三,你信中说三A党把你种种虐待,命在旦夕,这话也是讲不通的,三A党与你向无仇恨,把你掳去,不过是勒索金钱罢了,平常绑票的匪徒对于所绑肉票都很优待,除了不遂所欲将肉票撕毁之外,却从未听得有不问情由虐待肉票的。有了这三层,便可知道这封信是你自己捏造出来的。此外还有几种疑窦,譬如三A党所写给你父亲的信,用的是一张上好洁白的外国信笺,这也不是强盗窝里应当有的,而且字迹潦草得很,好像有意做成这个样子。但是注意一辨,内中有许多字的笔划结构很像是你自己写的,这都是关于两封书信上的破绽。至于事实方面,也有几种可疑的地方,譬如你从银行回家,所经过的都是热闹地方,五点钟左右,天还没夜,断没有这种大胆的强盗,竟敢白昼在闹市中掳人勒赎。你向来坐包车回家的,这一天为什么叫车夫不必到行里去接你,好像有意把车夫打发开的样子,这也都是破绽。我既然想到了这几层道理,便可决定这一件案子,好比一出滑稽戏,完全是你一个人在那里弄的玄虚。上海哪里有什么三A党,这都是你自己捏造出来的,你自己把身体藏过了,假做被人绑去,写了这一封信吓你父亲。你为什么要弄这个玄虚呢?这却更容易明白了,总而言之,你的目的便是要叫你父亲拿出五千块钱来。这也并不是凭空冤屈你的,我久已知道你用钱很阔绰,外边很有些亏空,我问仲麟,仲麟也是这么说。现在年底快到了,债权人四面逼拢来,你一时没法弥缝。你父亲手里是有钱的,但是他手头捏得很紧,轻易决不肯拿钱出来,替你料理,所以你就不得不用这一条计划了。我以上所说的,你自己想想,可对不对?”

    李飞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把手里的纸烟连吸了几口,目光灼灼地注射到伯麒的脸上,微微地含着一点笑容。伯麒把头低垂着,很露着一种惭愧的样子,这便是表示他对于李飞所说的话,已经完全承认了。

    李飞吸了几口烟,在那烟雾弥漫的当中,他又继续着说道:“目下这出滑稽剧已经做完了,你所希望的五千块钱,到底可曾拿到了没有?”

    伯麒听李飞问到这句话,他顿时抬起头来,看了李飞一眼,气忿忿地说道:“你破坏了我的事,还来问我,这事与你什么相干?我总算上了你的当了。”

    李飞笑道:“你快不要生气,这是你错怪我了,我暗中的确还帮着你哩!我放在字纸簏里的那一包,完全是旧报纸,不是钞票,这是我有心和你开玩笑;再则我也恐怕这五千块钱落到别人的手里,不大放心。至于你所希望的五千块钱,我已经帮着你骗到手了,你别着急,这不是五千块钱吗?”说着便把那放在桌上的小皮包打开来,取出一个纸包,又把那纸包打开来,里边果然是一叠一叠的钞票。

    这时候伯麒简直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搭讪着问道:“这事情我父亲可明白了吗?”

    仲麟接口道:“连我都不清楚,他哪里会明白呢?不是我要埋怨哥哥,要钱总好商量,何必弄这玄虚,骇得我们要死。”

    李飞急忙拦住道:“这是过去的事,不必谈了,横竖你们老人家还没知道,我们替他掩饰过去就完了。”

    仲麟道:“那是当然如此,不过我倒要请问你,你怎能知道他躲在这里呢?”

    李飞道:“这个很容易解决,刚才他坐着汽车去拿那字纸簏,我早已躲在近边的树底下,把他汽车上的号码记牢。那汽车是九千一百六十四号,我到了一品香,便打电话到捕房,请他们调查这辆汽车是哪一家的,据捕房里答复我,这辆车是飞风汽车公司的,我当时便再打电话到飞风公司去调查,据那九千一百六十四号的汽车夫说,晚上雇车的人住在东南大旅社。我得到了这个答复,所以就赶到此地来。我在旅客的一览表上查阅二十七日进来的单身客人,只有这一百三十七号一处,而且那号码底下写着一个‘花’字,这明明因为他姓叶,所以换上一个‘花’字。这么一想,我就毫不怀疑的直闯到这一间房里来了。”

    李飞解释明白之后,大家恍然大悟,叶氏兄弟都很佩服李飞的精细敏捷。李飞又吸了几口烟,便慢吞吞地看着叶伯麒问道:“你目下外边的亏空大约有多少?这五千块钱,可够你敷衍了吗?”

    伯麒点头道:“有了这五千块钱,也可以敷衍了。”

    李飞把烟一丢,很快地接上去道:“既然如此,你就不应该再到银行里去闹乱子了。这件事有关名誉,不是闹着玩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请你赶紧想个法子掩饰过了吧。”

    李飞说到这几句话的时候,目光灼灼,直射在伯麒的脸上。我和仲麟都明白了,知道李飞所说的是那华成银行的窃案。大家相互惊讶,难道这案子果然是伯麒自己做的吗?但是伯麒听了李飞的话,呆呆地看着,竟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隔了半晌才问道:“什么事有关名誉?我不懂你的话呀!”

    李飞这时便将华成银行的那件窃案,约略讲了一遍,讲完之后,便对伯麒说道:“这也不能怪杜润身要疑心你,铁箱上的锁,只有你能开,箱中藏有贵重的钻石,只有你知道,叫他去疑心哪一个呢?”

    伯麒一听这几句话,急得他面红耳赤,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道:“你们都疑心这件事是我做的吗?这是哪里来的话!我虽然弄了一回玄虚,究竟我骗的是自己父亲的钱,不算什么事。至于偷盗别人家的东西,那是犯法的,我也很爱惜自己的名誉,哪里肯做?你们别冤枉我,还得仔细调查才是。”

    李飞看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侃侃而谈,毫无虚情扭捏的样子,一时倒被他怔住了,仰着头想了一想,忽然对他说道:“请你把两只手伸出来,给我看一看。”

    伯麒不懂他的意思,只得把两手伸直了。

    李飞略看一看臂上的手表,忽地站起身来道:“哎呀,时候不早,已经三点多钟了,更深夜半,我们不必再谈,大家分道回去吧。”一面又对仲麟说道:“你回去只说是用五千块钱把你哥哥赎回来的,其余一概不必说,先把这事掩饰过了,其余的事,明天再谈吧。”

    仲麟点头答应,便催他哥哥一同回去。一面我与李飞,先别了叶氏兄弟出来,临行之时,伯麒约李飞于明天早上十点钟到华成银行,一同研究行中的窃案,李飞并不推辞,点头答应,便与我一同回家。

    礼拜三的上午十点钟,我与李飞一同到华成银行。我们俩踏进经理室,见叶氏兄弟早已等候在那里了,还有那位经理杜润身先生,也闷闷地坐在那里,手中捏着一封信,脸上的气色很不好,大约已经和叶氏兄弟争论过一回了。杜润身见我们进去,欠身让座。李飞先开口问道:“这里的窃案,可曾得到什么端倪吗?”

    杜润身道:“我今天接到了一封很奇怪的信,请李先生研究研究。”说着便把手中的那封信递给李飞。

    李飞接过来一看,信面上写着:

    速送本埠外白渡桥华成储蓄银行内,呈杜润身先生台启,内详
    信封的背面却写着“十二月初十日”六个字。李飞把信笺抽出来,是一张白色的外国信纸,上面歪歪斜斜地用蓝墨水写着几行字,他低声念道:

    润身先生鉴,宝行的钻石案,是我们弟兄所做,叶伯麒虽然把内中的秘密,告诉我们,但是他也是出于不得已,你要原谅他!特此具函通知,以免连累他人。
    三A党白
    十二月初十日
    我和李飞看完了这封信,顿时大家都非常的诧异起来。三A党这个名目,原是叶伯麒杜造出来的,其实上海可并没有这个党。既然没有这个党,这封信又打从哪里寄来的呢?难道叶伯麒要想脱离窃案的关系,所以又用这名义写信给杜润身吗?其实有了这封信,叶伯麒更不能脱离干系,倘然这封信果真是伯麒写的,那么这个人未免太没有见识了。我一个人这样的默想着。

    李飞却很静默地看着那封信,好像在那里研究这信上的笔迹一般。停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叶伯麒,微微地向他一笑。伯麒正要开口和李飞说话,杜润身却抢着问道:“李先生对于这一封信,可有什么意见吗?”

    李飞把信放在写字台上,慢慢地摇着头道:“我还没有什么意见哩。”

    杜润身冷笑道:“这事倒很简单而容易解决的,我不是早已说过了吗,上海从来没听见过什么三A党,所以我对于伯麒被绑的这件事,完全不能相信。不是我说句冤屈伯麒的话,难保这一封信不是伯麒捏造出来的,他以为这么一来,自己可以脱离干系,把窃案完全推在三A党身上,其实这种手段,只能骗骗小孩子罢了,明眼人是极容易觑破的。再退一步说,上海果然有个三A党,这窃案果然是三A党干的,那么追本穷源,三A党所以能知道这保险箱中有一匣钻石,却完全是由伯麒口中说出来的,伯麒当然也不能脱离干系。况且这封信上极力替伯麒洗刷,你们大家想想,天下哪里有这种爱管闲事的盗贼,偷了东西不算,还要写信去替人家洗刷名誉,要不是他们对于伯麒有特别的感情,谁高兴写这一封信?几方面研究起来,伯麒总不能脱离干系。这押款部是他的职守所在,出了事情他应当负责料理,现在再加上有这许多的嫌疑,他当然更加无可推诿了。”

    杜润身说完这几句话,只气得叶伯麒脸色发青,额角上的筋根根都涨了起来,他忽地站起身来道:“杜经理的话未免太把小人之心度人了,不差,我是押款部的职员,出了案子,应当负一部分的责任。但是这件案子为数不少,即使要勒令我赔偿,也得要弄个明白才可以,不然糊里糊涂地赔了钱,倒反弄一个贼的名气在身上,未免太不值得!再说就这一封奇怪的书信说来,是否三A党所写,我虽不能断定,但是我却可以对天立誓,我实在没有把钻石的事情讲给三A党听,这信中所说,都是捕风捉影之谈。据我看来,这封信并不是替我洗刷,简直是存心在那里陷害我了。”

    伯麒说到这几句话,把眼睛看着我们俩,露着满肚子说不出的委屈,我们俩明知三A党是没有的,但是现在弄假成真,忽地发现了这一封怪信,倒又不能贸然出来替他证明。那时候李飞忽然摇着手道:“你们俩别争论了,杜先生刚才说的话固然是很有见地,但是这封信对于伯麒本人的确是有害无利,所以决不是伯麒一方面的人所写,也可断言。至于三A党对于伯麒,无恩无怨,非但不会替他洗刷,也决不会写信来陷害他,所以这封信也决不是三A党写的。”

    杜润身道:“如此说来,这封信又是哪一个写的呢?”

    李飞道:“要研究写这一封信的人,先要研究谁对于这封信最有利益。据我的推测,写这封信的人就是偷钻石的人,他的用意要教大家注意到三A党身上。再进一步,就是要教大家疑心到伯麒的身上。这么一来,他倒可以逍遥事外了。不过他怎能知道三A党这件事情,居然能趁此机会利用一下,这倒是件怪事。你们可曾把三A党的事情讲给别人听过吗?”

    伯麒和仲麟都摇首道:“我们对于这件事很守秘密,家中人除父亲之外,连女眷都不放他们知道,所以绝对没有向人家说起过。”

    杜润身也道:“我对于行内这件窃案,恐怕引起别种纠葛,不敢十二分的声张。至于三A党的事,老实说我自己先不大相信,所以也从没与人谈过。”

    李飞蹙紧了眉头,想了半晌,很坚决地说道:“我可断定除了我们这几个人之外,一定还有一个人知道三A党的事情,只要能找到这个人,事情便容易解决了。”

    李飞刚说到这里,伯麒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忽然把李飞拉到屋角里,唧唧哝哝地讲了好一会儿,但是两个人说话很轻,我们却一句也听不出来。又见伯麒在身边掏出一本小册子来,递给李飞,李飞细细地翻开来看了一遍,又和伯麒轻轻地讲了一会儿,方才回到原座。

    当李飞从屋角里走过来的时候,我见他满脸露着一种很高兴的样子,便知道这案子大概已经有了一点端倪了。他坐定之后,便问杜润身道:“出案子的那天晚上,不是有一位行员听见过一种声音的吗?”

    杜润身道:“不差,这是沈邦彦说的。”

    李飞道:“我昨天匆匆忙忙没有问清楚,现在最好把这位沈先生请进来,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他哩。”

    杜润身点头答应,按了按桌上的电铃,一个茶房走进来,杜润身命他去请储蓄部的沈先生。不多一会,那沈邦彦进来了,大家招呼之后,李飞便问他道:“前天晚上,你不是听得一种打铁的声音吗?”

    沈邦彦道:“有的。”

    李飞道:“这声音是否出于失窃的那间屋子里,你可断得定吗?”

    沈邦彦道:“这却不能断定,但是我现在想来,也许就是那窃贼撬坏铁箱的声音。”

    李飞点头道:“你们的卧室,可就在那押款部的顶上吗?”

    沈邦彦道:“不是的,此地房屋一共是三层楼三幢,我们的卧室,在左边的三层楼上,押款部却在右边的楼下,距离很远,不然我大概还可以听得清楚一点哩。”

    李飞道:“难道二层楼和楼下,晚上一个人都没有的吗?”

    杜润身道:“有的,茶房出店,和烧饭的,都睡在楼下后面的披屋里。”

    李飞道:“他们可曾听见什么声息?”

    沈邦彦道:“一点没有听见,大概这时候恰巧睡熟了。”

    说到这里,李飞忽然大声说道:“这案子一定是内贼做的,决不是外贼,最好在各处卧室里细细地搜查一下,也许能搜出一点证据来。”

    杜润身眼看着叶伯麒道:“既然是内贼做的,这案子便更容易解决了。哪一个最犯嫌疑,大家都应该明白,至于搜查卧室这一层,昨天警察来踏勘的时候,早已搜过了,并没有搜出什么。假使这窃贼不是住在这屋子里的,当然就搜不出什么证据来了。”

    沈邦彦道:“行中出了这种案子,我们住在此地的职员,心中格外不安。李先生不妨再细细地搜查一下,倘然能搜到了什么证据,把窃贼拿住,也可以替大家表白表白。”

    李飞忽然笑着摇首道:“警察既然搜过,我再搜当然也没用了,最好请你把此地各部办事室和卧室的地位,画一张极简单的图样给我看,也许能研究出一点端倪来。”

    沈邦彦点头答应,便在写字台上画了一张极简单的图样,递给李飞,并将各部的地位一一指给他看。李飞略想了一想,便把那张图样撕碎了,丢在字纸簏里,一面站起身来,向叶伯麒道:“我们再到你的办事室里去查看一下,这案子的大概情形我已经有些明白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一呆,不知他一个人究竟明白些什么,一时又不便问他,其时大家都已经站了起来。沈邦彦问道:“我可要和你们一同去吗?”

    李飞接口道:“不必了,你尽管办公事去吧。”

    沈邦彦听他这样说,便退了出去。我们五个人却一同跑到叶伯麒的办公室里,这便是发生窃案的那间屋子了。李飞别的一概不问,却一径跑到写字台边,把那只夹着吸墨水纸的白铜夹,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忽地把那张吸墨水纸很郑重地撕下来揣在怀里。我们看了,大家都莫名其妙,他忽然对我们说道:“我还要和伯麒出去走一趟,你们可以在此地等候,至多一个钟头我们就回来,那时节这案子也许就可以解决了。”

    我问李飞,可要与他一同去吗?他说你不能去,还是在此地等我吧。我只得站住了,他便拉着伯麒匆匆的一同出去。

    李飞和伯麒去后,我们回到经理室里,大家闲谈了一会,杜润身言语之中,依然把伯麒当做唯一的嫌疑犯。我与仲麟也不和他争辩,惟有静候着李飞回来,再作道理。我闷闷地坐在那里,觉得无聊之极,看见写字台上放着几本书,便随手取了一本,揭开来一看,却是近人所译的《魔术讲义》,便胡乱地翻阅了一回。

    约摸过了半个多钟头,李飞和伯麒一同回来了,在他们踏进经理室的时候,我见李飞的态度依然很静默,但是伯麒却欣欣然面有喜色,即此可知他们对于这一桩案子,侦查得颇有进步了。

    两人还没坐定,杜润身便抢着问道:“侦查得怎么样了,可有什么线索吗?”

    李飞微笑道:“非但有线索,简直可以全部解决了。”

    杜润身骇然道:“全部都能解决了吗?好极了,赃物在哪里?窃贼究竟是哪一个?”

    李飞道:“你别性急,待我一步步地讲给你听。但是在我未讲之前,先要请你把那位沈邦彦君请来,方可互相印证。”

    杜润身听他这样说,便打发茶房去唤沈邦彦。不一会,沈邦彦来了,大家便团团地坐着,静听李飞发表他所侦查的经过。

    李飞划根火柴,燃了一支纸烟,慢慢地吸了两口,方才抬起头来看着叶伯麒道:“你的那件事,因为和这案子有连带的关系,我不能不替你宣布了。”

    伯麒点了点头,脸上却不免有些红晕起来,一面李飞便先把伯麒假做被三A党绑去,写信骗他父亲五千块钱的事情,滔滔汩汩地讲了一遍。

    杜润身一面听李飞讲,一面却欣然得意地拍着桌子道:“何如?我早说三A党这名目,一定是捏造出来的,绑票既然是假,这钻石案当然更有关系了。”

    李飞摇头道:“钻石的案子,和伯麒倒的确没有关系。起先我也疑心是他一个人做的,后来仔细一想,便觉得不对,伯麒倘然要做这一件案子,更不必再去骗他父亲的五千块钱了。但是除了伯麒之外,一时倒实在找不到一个嫌疑的人来。我昨天到这里踏勘过一下,决定这个偷钻石的是个内贼,不是外贼。但是他怎能知道保险箱中有一盒钻石,又怎能知道开这保险铁箱的暗号,这都很有些不可思议。今天我到这里来,你们把这三A党的信给我看,事情果然是越发离奇了。但是我倒因此解决了一个问题,这封信表面上虽是替伯麒表白,其实却是暗暗地把这案子套在伯麒的头上,因此越发可以知道伯麒是无关的。并且还可以知道,除了我们这几个人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很知道这三A党秘密的人,只要查到了这个人,一切问题都容易解决了。因为我有了这一种见解和议论,顿时把伯麒给提醒过来。刚才他把我拉到壁角里,便是告诉我一个知道三A党秘密的人,你道这人是谁?远在天边,近却就在眼前。原来不是别人,便是这位听见打铁声音的沈邦彦先生。”

    (四)

    李飞说到这句话,一屋子人的眼光都注射到沈邦彦身上,沈邦彦很忿怒地跳起来道:“这是什么话?你疑心到我的身上来吗?”

    李飞微笑道:“你别着急,等我讲完之后,你再分辩还不迟哩。”

    沈邦彦听他这样说,没奈何,只得依然坐了下来。李飞吸了两口烟,慢慢地对沈邦彦说道:“据伯麒告诉我,他和你向来是极知己的朋友,吃酒啦、赌钱啦、逛窑子啦,你们两个人总在一起,他近来亏空了四五千块钱,你却也亏空了不少。年近岁逼,债务都逼拢来,你们两个人都有些不得过去,于是就想出这个三A党的好法子来,借此去骗他父亲的五千块钱。据伯麒对我说,这法子还是你教他的哩。”

    沈邦彦点头道:“不差,这是我教他的,我可以承认。但是和钻石案可没有关系呀!”

    李飞道:“怎说没有关系?钻石案也是从这件事上发生出来的。据伯麒说,上星期六,他从行里出去,就躲在东南大旅社,你也去看过他两回,无意之中,他曾经与你谈起这保险箱中的钻石,你却以为机会到了,礼拜一晚上,你就一个人私自跑到押款部里,开了铁箱,把那一匣钻石偷了去了。”

    沈邦彦听到这句话,面色顿时灰白,但是他依旧装做很忿怒的样子,虎吼也似的嚷起来道:“这真是哪里说起,竟然把这案子弄到我的身上来,你别信口胡说,这话须要负责的呀!”

    李飞笑道:“我没有证据,怎敢说这几句话。第一,我昨天踏勘的时候,在铁箱前面的地板上和靠着铁箱的一只茶几上,都发现许多蜡烛油的痕迹,虽然已经把指甲刮去,但是没有刮干净,同时又在铁箱旁边的地板上,寻着一段断下来的指甲,约有一寸多长,五六分阔,从它的阔度上看起来,可以断定这指甲便是从那个刮蜡烛油人的手上断下来的,换一句话说就是,从那个开箱取钻石的人手上断下来的。目下年轻的人,大都不肯留指甲了,这个人的大拇指上倘且留着一寸多长的指甲,那么其余的九个指头上,一定也都留着长指甲,从这长指甲的一层上,便可作为侦查案子的线索,所以我昨天在旅馆里,也曾教伯麒伸出手来给我看,我见他十个指头上,都光光的,没有指甲,因此便证明他对于这件案子没有关系了。今天我听了伯麒的话,疑心到你身上,刚才教你画一张房屋的图样,其实就是要看你手上的指甲,果不其然,你九个指头上都留着一寸多长的长指甲,唯有右手的大拇指上,却剪得光光的,这不是一种很显明的证据吗?你前天断下来的一段指甲,我替你捡起来留在这里,请大家看看,可不是和你手上的一个样子吗?”

    李飞一面说着,一面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里边果然包着一段一寸多长的指甲,我们方知昨天他在地上捡得的,就是这个东西。沈邦彦听他说到这一层,渐渐地把头低下去,一时无言对答。李飞却继续着说道:“还有一种可疑的事情,昨天你对我说,礼拜一的半夜里,你听见过一种打铁的声音,但是今天我问你,这房屋的部位,你又说押款部在右边的楼下,你的卧室左边的三层楼上,距离很远,倘然那窃贼打开铁箱的声音,连三层楼上都能听见,这声音一定非常之大,难道睡在楼下披屋里的差房们,竟然一个都不会惊醒的吗?再则这种铁箱的门,是钢板夹着水门汀做的,敲起来声音像石板一般,和平常的钢板截然不同,况且那铁箱门上的创痕都是用小刀撬坏的,并不是用铁锤敲的,怎能发出打铁的声音来呢?你说这话无非要我疑心到外来的窃贼,借此可以脱卸自己的嫌疑,谁知弄巧成拙,反而使我疑心到你的身上来了。有这几重凭据,可不是都能证明这案子是你做的吗?”

    李飞说完这几句话,停了一停,沈邦彦反诘问他道:“你说这案子是我做的,我也不和你分辩,但是铁箱上的暗锁,只有伯麒一个人知道,他并没告诉我,我怎能开这铁箱呢?”

    李飞点头道:“不差,因为这一层,倒费了我许多脑力,后来伯麒告诉我,他每天随意用六个字母,把这铁箱锁上,自己也恐怕把六个字母忘了,所以每天必定记在一本手册上,但是这本手册非常秘密,一天到晚带在身边,从来没给人看过,再也想不出一个泄露的缘故。我把他那本手册拿来一看,星期六的号码是THREEA六个字码,那手册是洋纸订成,字母却是用墨水笔写的。我当时忽然灵机一动,知道他每次写这字母,一定用吸墨水纸吸过的,当时便跑到他办事室里,拿他写字台上的吸墨水纸一看,果然清清楚楚的留着THREEA六个字母。”

    李飞一面说着,一面把刚才撕下来的那张吸墨水纸掏出来给我们看,他又向沈邦彦道:“你所以能知道铁箱上的暗号,便是从吸墨水纸上看出来的。你是个细心人,而且又和伯麒很知己,常到他办公室里去谈天,他平日记这字母的时候,一定有一天给你看见了,所以你每天只要看他桌上的吸墨水纸,便可以知道这铁箱上的暗号。我因此推想,你大概早已存心要窃取这保险箱里的东西了。因此你便怂恿伯麒,教他假做被三A党绑去,好骗他父亲的钱。其实趁此机会,你便窃取箱内的东西。万一伯麒的计划失败了,这窃案的嫌疑当然也在伯麒身上,就算不失败,这责任也自有伯麒去负,你毫没相干。再退一步说,假使伯麒有些疑心你,他因为关联着自己这件虚心的事体,也决不敢把你说出来,你便万稳万安,绝没有失败的道理。万不料伯麒这件事,会被我识破,因此伯麒也把你和他的关系说了出来,这案子便一切都逐步解决了,天下的事情往往不由人算,你这一回,真是白费心机了。”

    李飞说到这里,沈邦彦低着头默默不语,这便是表示他对于李飞的话一一都默认了。

    杜润身听李飞说完,非常诧异,他摇着头对沈邦彦道:“我想不到这案子却是你做的,真奇怪极了,现在赃物在哪里?快快的拿出来吧。”

    杜润身这句话倒又把沈邦彦给提醒了,他很顽强地望着李飞道:“常言道,捉贼捉赃,你既然说这案子是我做的,那么赃物在哪里?请你替我搜出来。”

    李飞笑道:“没有赃物,我怎能教你低头服罪呢?”说着便回头对叶伯麒道:“请你把她带进来吧。”

    伯麒答应了一声,兴冲冲地跑出去了,隔了一会,忽然带了一个妖妖娆娆的年轻女人进来。那女人踏进经理室,见大家都对着她瞧,不觉怔住了。后来,她看见沈邦彦也坐在那里,便搭讪着走到他身边,从手帕子里拿出一只三四寸见方的白铜盒子来,授给沈邦彦道:“这劳什子里面到底安着什么东西,一会儿交给我,一会儿又要讨回去了?你自己又不来,偏要托别人来向我拿,教我亲自送到此地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来到此地你又不出来,把我安在外边,足足等了半个钟头,真是岂有此理!”

    那女人絮絮叨叨地埋怨沈邦彦,沈邦彦却呆得和木头人一般,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连一句话都答不出来。那女人见他这样,倒也怔住了,说不下去。

    李飞走过去,含着笑把那铜盒子接过来,回头问杜润身道:“这可不是放金刚钻的铜盒子吗?”

    这时节的杜润身,快活得几乎话都说不出来,没口子地答应道:“正是正是,但不知那钻石可在盒子里吗?”

    李飞道:“这盒子好好的锁着,并未开过,大约钻石还没移动哩。”一面向沈邦彦笑着说道:“你大约很奇怪,我怎能知道你藏这盒子的地方,其实这一层更容易解决了。伯麒早已告诉我,他说你的家眷不在上海,但是近来却与一个女人叫老七的,在马霍路借了小房子。他曾经到你小房子里去过几回,老七也认识他,我因为你很赞成我搜检此地的卧室,便知道这盒子已经带出去了,除了老七那里,当然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以收藏,所以刚才我便拉着伯麒一同跑到老七那里。果不其然,那盒子是老七替你收藏着,但是你并未告诉她内中的情节,所以她还没有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呢。我们两人三言两语将她一骗,居然连人带物都把她骗到此地来了。现在证据确凿,大约你总没有什么狡辩了吧?”

    沈邦彦听了李飞这几句话,果然低着头一声不响。李飞问杜润身道:“这盒子上的钥匙在哪里?赶快打开来检点检点,只要钻石不少,这案子就算结束了。”

    杜润身道:“钥匙是我收管着,请你把盒子给我,我来开吧。”

    李飞便把盒子授给杜润身,杜润身在抽屉内检出一个小钥匙来,把盒子当众开看,谁知铜盒一开,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原来盒子里,却空无所有,那十二粒钻石,早已不知去向了。

    李飞虽是极镇静的人,此时也不免现出一点惊讶的状态。在他以为盒子依然锁着,钻石大概还没有移动,谁知竟然出乎他意料之外。案子将要结束,又出了这一个岔子,事情未免格外的棘手了,但是杜润身的意思,倒并不觉得奇怪,他很得意望着李飞道:“我早疑心那钻石已经被他们藏过,现在我们只要向沈邦彦追究便了。”

    沈邦彦急得圆睁了两眼,气呼呼地说道:“盒子虽然是我拿的,但是我因为没有钥匙,并没开过,便连盒子交给老七的。我可以对天赌个咒,盒子里有没有钻石,我实在没有看过。”

    杜润身道:“你把盒子交给别人收藏,难保别人不会替你拿去的吗?”

    老七在旁边,一听这话,也急得跳了起来,指天划地地说道:“他把这铜盒子交给我的时候,并没说里边安着什么东西,我怎能知道是钻石呢?况且盒子又锁着,我也没法开看,这事情可不能冤枉我。”

    李飞见他们争吵起来,便急忙摇着手道:“大家不必争论,静静地坐了下来,仔细研究一下,总可以侦查出来的。”

    大家听他这样说,便果然都坐了下来,李飞问杜润身道:“这押款是几时做成的?”

    杜润身道:“是本月初二做成的。”

    李飞诧异道:“既然是初二做成的交易,为什么到初七方把这东西交给押款部呢?”

    杜润身道:“因为抵押的凭据没有填好,所以搁了几天。”

    李飞道:“他拿来的时候,可就是放在这铜盒子里的吗?”

    杜润身道:“这铜盒子不是他的,他拿来的时候,是放在一只木盒子里,盒子上没有锁,我恐怕不谨慎,所以放在这铜盒子里。”

    李飞道:“这铜盒子是你的吗?”

    杜润身道:“不差,是我内人放首饰的。”

    刚说到这里,忽然有一个茶房跑进来,向杜润身说道:“那金业交易所姓宋的又来了,他说有要紧的事,定要见你。”

    杜润身听了,把眉头蹙紧着,很忿怒地说道:“我早已关照你们了,姓宋的来找我,就说我出去了,不必同他多讲,你怎么又忘记了!”

    茶房道:“我和他说杜先生出去了,他不相信,坐着不肯走,定要见你。”

    杜润身很不高兴地站起身来,嘴里咕哝着,跟了茶房到隔壁会客室里去了。

    杜润身出去之后,李飞便问叶伯麒道:“这一盒钻石,你在什么时候拿到的?”

    伯麒道:“是上星期六的下午两三点钟。”

    李飞道:“杜润身交给你的时候,可有什么人看见吗?”

    伯麒摇首道:“并无别人,只有我和杜润身两个。”

    李飞道:“他交给你的时候,你可曾仔细检点过吗?”

    伯麒点头道:“他给我检点之后,方把盒子锁好,钻石一共十二粒,我粒粒都仔细看过,一点不差。”

    李飞道:“锁好之后,你就拿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吗?”

    伯麒道:“我立刻就拿去,放在铁箱里边。”

    李飞道:“这时候你办公室里可有别人吗?”

    伯麒道:“并无别人。”

    李飞点点头,又把沈邦彦和老七两个人盘问了一回,沈邦彦对于窃取铜盒的事完全承认,但是盒中的钻石如何失去,却一口咬定不知道,并且他还向李飞郑重声明,杜润身接到的这封怪信,他实在没有写,不知又是哪一个捏造出来的。李飞把两封信的笔迹一对,果然绝不相同。以上种种,千头万绪,我替李飞着想,简直没有下手的地方,但是李飞依然很镇静,嘴里衔着一支纸烟,在室中踱来踱去,脸上时时露着微微的笑容。我知道他神秘的脑海中,一定又有什么新奇的发现了。他在室中踱了几次,觉得很无聊,便走到我的身边。我手中正拿着那本《魔术讲义》,他一伸手把书拿过去,看了一看,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把书丢给我,转身跑到写字台前,把那只铜盒子拿在手里,里里外外看了又看,又把它摇了几摇,忽然问叶伯麒道:“那钻石放在盒子里,可有什么东西包裹的吗?”

    伯麒道:“盒子里本来有棉花铺着,钻石却是裹在棉花里的,现在连棉花都不见了。”

    李飞笑着点点头,把盒子依旧放在写字台上,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发怔。停了一会儿,杜润身进来了,他向李飞说道:“这案子幸得李先生的悉心研究,居然能水落石出,实在是感激之至。至于赃物虽然没有查到,但是这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在他们几个人身上去追究便了。至于我们行中一方面,既然把钻石交给伯麒收管,伯麒就应当负完全责任,虽然钻石不是他偷的,但是他倘然不告诉沈邦彦,沈邦彦绝不会知道,所以这责任无论如何,总当是叶伯麒负的,赃物倘然不能追得,惟有仍请叶伯麒赔偿。”

    伯麒听说案破之后,这责任仍要他担负,只急得他直跳起来,气忿忿地又要和杜润身争论。李飞急忙止住他们,笑着说道:“别闹别闹,等我想个法子,把钻石取回来便了。现在我可要出去一趟,你们暂且在此等我一下,我就要回来的。”

    他说完这几句,一转身便跑到室外去了。

    这一趟足足去了半个钟头,众人正等得不耐烦,他忽然兴冲冲地跑进来了。我看他眉宇之间,充满着很愉快的神气。他跑到写字台边站着,忽然嬉皮笑脸地向众人说道:“我新近学会了一套欧美的魔术,今天横竖没事,待我来变给你们看吧。”

    众人见他忽然不伦不类地说这几句话,大家都莫名其妙,只管呆呆地望着他瞧,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飞一面说,一面伸手把台上的那只白铜盒子拿起来,先把盒子盖开着,扬给众人看道:“这盒子里边,可不是空着没有什么吗?但是一刹那间,我可以变些东西出来,你们大家别瞬眼睛,须要看得仔细才好。”

    这时候的李飞,态度很滑稽,简直像个变戏法的一般,几乎把我逗引得笑将起来。但见他先把钥匙将盒子锁好,放在桌上,不知怎样的又把钥匙倒旋了一旋,重新把盒盖揭开来,不料盒盖一开,大家都惊异得跳将起来。原来刚才明明是个空盒子,如今盒子里忽然装满了雪白的棉花了。李飞把棉花的上层揭开,里边一颗颗晶莹夺目的,可不就是那失去的十二粒金刚钻吗?

    这一次神妙不测的手腕,众人简直把李飞当做个魔怪,但是李飞自己说,这不过是表演了一出新式的魔术罢了。伯麒弟兄再三问李飞,钻石到底从哪里变出来的。李飞总笑着不肯说,他对杜润身道:“钻石已经得到,伯麒当然可以脱离干系了。沈邦彦虽然犯了一次窃案,但是空费心机,一无所得,看着也怪可怜的,似乎不必太难为他了。至于此案的内幕究竟如何,幕中人自己明白,我也不必细说,案子已结,大家再见吧。”

    他说完这几句,便拉着我一同告辞。杜润身送出来,向李飞拱手道谢,我看他面色苍白,神情萧索,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般,但是李飞却十分高兴,一路上有说有笑,完全不是未破案前的那种静默了。

    这一天的晚上,杜润身忽然接到李飞一封信,拆开来一看,那信中说道:

    润身先生请了,你的计划实在狡狯,再加上沈邦彦和叶伯麒的两桩案子,我险些也被你瞒过了。但是我凭着我的脑力和思想,到底把你的阴谋揭破,这是我很开心的。你大约很诧异,不知我怎能识破你这种诡计,所以我特地写这一封信,详详细细地告诉你。我对于这一件钻石案,第一步也很疑心叶伯麒,后来在旅馆中见了他,方知我的猜度完全不对。第二步,我便疑心到沈邦彦身上,经过我种种的侦查,居然证实了沈邦彦的窃案。但是铜盒中的钻石忽然不翼而飞,这却更出乎我意料之外。我看了沈邦彦和老七那种着急的态度,便知道他们俩的确没有把钻石藏过,于是我在叶伯麒、沈邦彦之外,不得不再求一个第三者的嫌疑犯。因为这一层,我就不能不疑心到你的身上来了。我在你的身上,发现了几种可疑之点:第一,这押款是初二做成的,你为何初七方把这东西交给叶伯麒;第二,这钻石本来放在木盒子里的,你为何要移到铜盒子里去,况且这铜盒子又是你家中带出来的;第三,金业交易所姓宋的来看你,你为何很有些怕见他的样子。我从这三个问题上,仔细研究,觉得你实在可疑。但是那钻石究竟哪里去了,一时竟想不明白。后来无意中看见了你桌上的一本《魔术讲义》,我方才恍然大悟。你既然是喜欢研究魔术的,这问题就容易推想了。我知道魔术中所用的盒子等类,大半是夹层的,所以把东西放在里边,可以忽来忽去,其实东西并没有变掉,不过藏在夹层里,人家看不见罢了。你这一只铜盒子大概也是夹层的,所有失去的十二粒钻石,也许并未失去,不过是藏在夹层里边。我又听得伯麒告诉我,那钻石是用棉花裹的,这却更对了,钻石倘然藏在夹层里,眼睛固然看不见,但是把盒子摇动起来,很容易发出声音,用棉花包裹之后,这弊病就没有了。因此我又联想到,你把这东西搁了好几天,方才交给伯麒,大约就是在那里赶造一只神秘的盒子。如此一想,第一第二两层的可疑,都解决了,但是我把那盒子细细地看了半晌,实在看不出破绽来,我闻得有一个著名魔术家姓金的,近来开了一爿天魔公司,专替人家代造魔术的器具,你这盒子也许就是天魔公司代制的,所以我刚才跑出去,就是打电话去问那姓金的,这几天可有人来定造一只夹层的铜盒子,他替我一查,果然有的,我又问他这盒子的关键在哪里,他起先还不肯说,后来我说了自己的姓名,他方才告诉我,原来那盒子的关键,全在那一柄暗锁里边。把东西放在夹层里锁上之后,只要开的时候,把钥匙向右一旋,盒子虽开,里边的东西,却完全被夹底遮没了,一点也看不出来;倘然要叫东西出现,只要先把盒子锁上,然后将钥匙向左一旋,那盒子开的时候,夹底移到了盒盖上去,所以东西便好好的安在盒子中间了。我得到了这个秘密方才恍然大悟,后来我又打电话到金业交易所去,打听你近来所做的投机事业,盈亏如何。据所中人说,你近来运气不佳,连连失败,已经亏蚀到六七万了。我得到了这两种消息,三个问题完全解决了,所以一举手间,便把那钻石变出来了。总而言之,这案子的第一个起意者便是你,你因为在交易所失败了,想得到一笔意外的银子,弥补亏空,恰巧有个外国人拿钻石来做押款,你就想出这个诡计,定做了那只魔术用的铜盒子,要想把这责任套在叶伯麒头上。当时你把钻石交给伯麒的时候,你把钥匙向左一旋,将钻石放在夹层里,预备停了几天,命伯麒将盒子拿出来,你只要将钥匙向右一旋,盒子虽开,钻石却不见了,于是你便硬说伯麒监守自盗,一定要逼着他照价赔偿。等他了结清楚之后,你便从盒子的夹层里把钻石取出来变卖了,弥补你的亏空。万不料,就在你交给伯麒的那一天,伯麒忽然要骗他父亲五千块钱,假做被三A党绑票,自己躲开了,还有那个冒失鬼的沈邦彦,趁此机会把那只铜盒子盗去,于是这件案子,就弄得异常的复杂了。还有一桩事情我要说破你,你给我看的那封三A党的信,就是你自己写的,在你以为借此可以加增叶伯麒的嫌疑,不料因此反使我得着一线的曙光,忽然疑心到你的身上,因为除了我们这几个人之外,只有你知道三A党的事情,我本当把这内幕当众宣布,但是我想你这一次的计划,完全被我破坏,枉费心机,毫无所得,我看你也怪可怜的,不愿再使你名誉上受这重大的损失,所以我替你包瞒过了,这一层你似乎应当感激我的。我的话说完了,临了我还得忠告你几句,以后这种不道德的事,千万不可再做。古人说得好,作伪者心劳日拙,到底于事无益,万一被人识破,名誉上便受着很大的损失,这真是何苦来呢?再会了!
    李飞手白
    十二月十一日
    杜润身看完了这一封信,叹了一口气,呆呆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案子解决之后,杜润身也并没有把沈邦彦申送法庭,只不过把他的职务辞歇了。叶伯麒却因为和杜润身有了意见,不愿再去办事,也把职务辞掉。至于杜润身自己,到了年底,因为亏空得太大了,被北京总行知悉,派员调查确实,将他停止职务,勒令变产清偿。杜润身知道破产抵偿还嫌不够,所以就一溜烟的逃之夭夭,只身远扬,不知去向了。

    杜润身逃走之后,李飞方把这案的内幕讲给我们听,伯麒很怪他为什么不当场宣布,李飞摇头道:“凡人做事还是厚道一点的好,不可太尖刻了。他的计划已经被我破坏,何必还要使他当场下不去呢?况且这件事真要闹得大家知道,你的面子也不好看,所以我就隐瞒着不说破了。”

    伯麒听了这几句话,方才明白李飞的意思,很佩服他的识见。李飞又说,那一天最难解决的问题,便是钻石究竟藏在哪里,要不是无意中在我手中看见了那本《魔术讲义》,一时还想不到那盒子中的秘密哩。如此说来,这案子能全部解决,我倒也可以算一个大功臣了。

    原刊于《红玫瑰》(1927)第三卷第五期至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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