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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夏天·烟火·我的尸体
作者:乙一
简介
那年夏天,我九歲——然後,我死了。」
在煙火綻開的光芒之下、在激烈轟然的蟬鳴之中,
幼小的凶手們圍繞著少女五月的屍體
開始了一場童稚的殘酷冒險。
無邪的惡意,深沉的天真,
孩子們究竟能夠多純真又多邪惡?
早慧天才.乙一的驚世傑作
她的哭聲中有著恐怖與不安,那是擔心事實可能會曝光的感情,
現在的我清楚地察覺到這一點。
「……說的也是,綠姊姊一定也會傷心的……」
阿健呢喃道,接著彷彿想到什麼好主意似地,臉上綻放光芒。
「對了,把五月藏起來吧!只要不被人發現她死在這裡就行了!」
聽到這個提議,彌生悲傷地、卻又高興地仰望阿健。
我一直睜大著的雙眼,只是羨慕地凝視著這樣的他們。
作者简介 乙一(Otsu Ichi,1978-)
日本福岡縣人,豐橋技術科學大學畢業。
1996年以<夏天.煙火.我的屍體>獲得第六屆「JUMP小說.非小說大獎」出道,迅速獲得許多讀者和前輩作家的關愛。
作品領域橫跨恐怖、推理、純愛,是日本當代最重要的大眾小說家之一。
2003年以《GOTH斷掌事件》獲得第3屆本格推理小說大獎。
竹笼眼、竹笼眼
笼中的鸟儿
何时何时放大飞
黎明夜
鹤与龟,滑—跤
背面的正面
是~谁〔注1〕
第一天
我九岁,夏天。
祭祖神明的神社里,深绿色的树木枝叶繁茂,在铺满沙砾的地面投下树荫。从彷佛要捕捉夏天的太阳而朝天伸展的树枝当中,蝉鸣声倾注而下。
「哥哥他们还没讲完吗?五月你觉得呢?」
弥生问我。她的指尖搓弄著长长的黑发,眉头深锁,声音有些怒意。
「你问我,我也……」
橘弥生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和我最要好,我每天都和弥生还有她哥哥阿健一起四处玩耍。
我们两个人坐在神社树荫下的木造社殿〔注2〕的楼梯上。阿健去参加几天後村里即将举行的小型烟火大会的讨论,我们伸长著脖子等待讨论结束。
「真的好慢唷,让我们也一起上去那里就奸了说……啊—啊,好无聊唷——」
注1:此为日本传统儿童游戏『竹笼眼(かごめかごめ)』的歌词。玩法为做鬼的人蒙住眼睛蹲在中间,假装笼中鸟,数人在周围牵著手,一边唱歌一边转圈圈。歌唱完毕的时候,中间的人要猜出背面的人是谁,被猜中的人要代替原来的人当鬼。歌词的起源不明,其中的意义也有诸多说法。
注2:神社当中,用来祭祀神明的神殿建筑。
我们望向神社宽广的土地中的石造建筑物,大约仓库大小、以石头堆积而成,就像一个只剩下石墙的小城堡。它的上面以前一定盖著宏伟的建筑物,可是现在石墙上什么也没有,只看得见几个男生坐在上面。它的高度和住家的屋顶差不多,听说最近有个邻村的小朋友想要爬上去,却摔下来受伤了。现在,村里的高年级男生们正在上面讨论著烟火大会。
「真好,男生都可以上去那里。」
我羡慕地望著石墙呢喃。石墙周围生长著高大的树木,看起来很凉爽。爬上去的话一定相当舒服吧,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吧:可是女生不可以上去。要是女生想爬上去,村里的男生就会生气。「让我上去」,我们不可以对高年级的男生说这句话的。可是,我曾经从阿健那里听说过,知道爬上石墙的话,可以看见我家的屋顶。石头很冰很舒服。石墙上有一个洞,小孩子都把零食的碎层丢进里面。还有那个洞相当大,他们会警告低年级的男生不要掉下去。我从阿健那里、知道关於那道石墙的所有事情。
「就是啊。弥生好想当男生唷。要是男生的话,就可以上去石墙,也可以跟哥哥一起玩了呢。」
村里的男生不让女生跟他们一起玩。
我们无聊地望著男生,等待他们开会结束。神社里有单杠跟秋千,还有溜滑梯,可是我现在不想玩。因为高挂在天空的夏日艳阳,把那些东西烤得热呼呼的,碰上去又烫又有铁锈味。与其那样,我更喜欢坐在凉爽的树荫F。
可是弥生好像不这么想。弥生弹跳似地站了起来,像要发泄之前的不畅快似地伸了个懒腰,对我说:
「喏,我们来玩奸不好?弥生快无聊死了啦!」
「可是树荫外面很热耶,我喜欢凉爽的地方。」
「那样的话,要玩什么奸呢?」
被弥生这么问,我想了一下。
「我想玩『竹笼眼』。」
「那个两个人不能玩啦……」
弥生一脸伤脑筋地又坐了下来。
我们坐下来的地方是社殿的木头楼梯,是道约有五、六阶的老旧楼梯。这是神社举行夏季烟火大会,或是在广场围绕著巨大篝火的冬季「咚咚烧」〔注1〕时,会摆上香油钱箱的木头阶梯。社殿是用老旧而乾燥的木头盖成的,位於村子中心的神社,只有在一年数次的节庆时才会成为主角,盛装打扮。
可能是油蝉〔注2〕就停在附近,光是「唧—唧—」的声音,就教人闷热难耐。只是用手指在沙砾上画图,也热得浑身冒汗。蓝天里,堆积如山的积雨云形成动物的形状飘浮著。
「哇,好厉害。你在画狗对不对?跟那个云的形状一样。」
弥生交互望著天空和地面,感动地对我说。
「猜对了,要是舶也有这么可爱就好了呢。」
我说道,两人一起笑了起来。66是定居在这个村子里的狗,是只凶猛、爱偷鞋子的白色杂种狗。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听见了我们的笑声传来了狗的低吼声似地、那声音好像在责备我们的笑声一般。
「哇!是的!」
一只白狗就站在那里。在近处一看,它的体型相当硕大,露出的利牙及凶狠的眼睛,光看就数人背脊发凉。
「弥生,我们快逃……」
这是被66盯上的村里的小孩会采取的行动,可是弥生没有跑。不,她是动弹不得。就连提议要跑的我,也像被蛇瞪住的青蛙一般无法动弹。我觉得只要一动,66瞬间就会飞扑上来。
彷佛叫我们从这里滚开似地,66一步步地逼近过来。
我和弥生的脑中浮现被“咬伤的高年级生的传闻。传闻的内容是那么样地生动逼真,煽起子我们的恐怖戚。
可是这个时候,一颗大石头突然砸上了的。被那颗石头打到屁股,66哀叫了一声。
「哥哥!」
站在那里的是阿健。阿健温柔地望著66,却再一次朝它扔石头。66瞪著阿健,发出宛如从墓地里传出的低吼声,不甘心地不断回头望著阿健离开了。66难得地成了丧家之犬。
「你们没事吧?」
———
注1:咚咚烧(どんど燒き)为每年一月十五举行的火祭·燃烧门松、竹枝、注连绳等祈福。有些地方会配合火势,吆喝著『咚咚』声,故称『咚咚烧』。
注2:油蝉,学名为Graptopsaltria nigrofuscata,是日本及朝鲜的一种大形蝉。体长约五~六公分,躯体为黑色或深褐色。於盛夏出没。
阿健露出安抚小女孩的温柔笑容。和他温柔的举止相反,阿健拥有击退66的勇气。他比我们大两岁,是弥生引以为傲的哥哥。
「嗯,不要紧!烟火大会讨论完了吗?那我们回家吧,或许绿姊姊带冰淇淋到家里来了呢!」
弥生说著,扑上阿健。
可能是从66的恐怖中解放而松了一口气,我羡慕地望著弥生,瘫坐在木头阶梯上。
「是啊,要是绿姊姊去家里就奸了。话说回来,五月你不要紧吧?」
阿健看著我问道。我朝著那张笑容满面的脸点了点头。
阿健跟弥生的家离神社相当远。稻田被夏季强烈的阳光染成一片鲜绿色的地毯,我们弯弯曲曲地走过它所包围的石子路,来到橘家。田里没有引水。这叫晒田,是故意让稻子口渴,好等待它把手伸进泥土中吸水。晒田会在夏季的炎热日子中进行几天,每当看到乾涸得龟裂的地面,我就觉得稻子奸可怜。可是为了让根变得强壮,这是很重要的步骤。
如同大家期待的,绿姊姊来了。
「哇,是冰淇淋!谢谢绿姊姊!」
「不客气,弥生。来,趁著还没融化,大家快吃吧。」
绿姊姊笑著对我们说。
这里是橘家的客厅。我和阿健、弥生、绿姊姊还有橘阿姨,一起围在活跃的时期已经过去,拿掉上头棉被的暖炉矮桌旁。一到夏天,暖炉矮桌也换季成了矮饭桌,上面正摆满了堆积如山的杯状香草冰淇淋。
「小绿,每次都让你拿这么多来,真不好意思呢。」
「阿姨,不用客气,反正这跟免费的没什么两样。不过要买冰淇淋的时候,请记得惠顾我们公司唷!」
绿姊姊这么地对阿姨宣传。听说绿姊姊是阿姨姊姊的女儿。纯白色的衣服和白皙的肌肤,让她有一种村里的女人罕见的清洁感;彷佛把外头的阳光就这样带进来似地,即使在有些阴暗的屋子里,她看起来也光彩夺目。绿姊姊高中毕业後,今年开始在冰淇淋工厂上班。她也住在这个村子里,一到假日,有时候就会带著工厂的冰淇淋来拜访橘家。
我们就像狗一样不停地舔著冰淇淋,直到舌头冰得麻痹为止。橘家的人待我就像自己家的人一样。
「喏,开电视嘛,要播卡通了。」
弥生对阿姨说。阿姨没对女儿说什么,为她开了电视。在我们家,要是吃饭的时候说要看电视,肯定会被念上一大串。我好羡慕弥生有个这么温柔的妈妈。
按下电视机上面的开关後,「滋滋」的声音响起,电源打开了。画面暗了一会儿,不过影像一下子就出现了。
出现在上面的是一张男孩子的照片。
「又是这个新闻呢。真可怜……」
绿姊姊看著男孩子的照片,哭泣、哀伤似地低语。这个男生是一星期左右前失踪的小学生。加上这个孩子,已经有五个小孩失踪了。大人们都在传说,他们会不会被绑架了。
「是啊。咦,这孩子住的地方不是离我们村子蛮近的吗?」阿姨说。
不只这个男生,其他疑似被绑架的小孩也都是附近县市的男生。
「阿健,你也要小心点唷。你长得很可爱,很可能被绑架唷。」
绿姊姊像炒热气氛似地笑著对阿健说。她做出飞扑上去的动作时,长及腰部的纤细发丝轻飘飘地摇晃。
阿健闻言,红著脸点点头,他在绿姊姊面前常常都这样。
客厅里掀起一阵笑声,弥生却反抗似地大叫:
「喂,快点转台嘛!卡通要开始了啦!」
「是、是。真是的,这孩子只要有吃的跟卡通,就会乖乖闭嘴了。」
离电视最近的阿姨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转动电视机的旋钮。
到六点之前,电视接二连三地播放卡通节目,在那之前我们就把大量的冰淇淋一扫而空了。六点以後不晓得为什么就只剩下新闻节目,我们一下子就觉得无聊了。
所以我们决定到橘家後面的大森林去玩。
夏日的午後六点还很明亮。森林的树木枝叶形成天花板,从隙缝间洒下来的光束在裸露出石头和树木根部的地面形成花纹。四周充满了森林的气味,好像只要深深吸气,就会呛到。
阿健说要送绿姊姊回去之後再过来森林,因此我们两人先爬树。这是每次来到这个森林,我们都一定会做的事。
顺著森林的上坡走去,有一个梢微开阔的地方。对面是一个斜坡,可以从南侧一眼望尽整个村子。那片广场长著一棵高大的树木,那棵树木南侧的树枝从颇低的地方生长出来,最适合爬树了。是阿健发现它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树上就成了我们三个人的秘密基地。
「哦,五月家吃饭的时间不可以看电视啊,弥生家都不会说什么耶。」
「真好,我也想生在弥生家。」
「……弥生想生在别人家。」
不晓得为什么,弥生收起了笑容这么说,然後她跳到摆在树木旁边的大石头上,这样一来就能轻易爬上最下面的树枝了。那块石头是为了让个子还小的我们容易爬上树,阿健从附近搬过来的,我想那应该是件辛苦的大工程。
「弥生为什么想生在别人家?」
我也用石头当脚垫,开始爬树。阿健曾经教过我们,要以什么样的顺序、从什么样的路线爬,才能轻易地爬上去。上面长著一根粗壮的树枝,它就是目标地点。从那里俯瞰的村子风景,比从底下的广场看起来要更美丽得多,远处可以看到小小的神社和石墙。恰好可以三人并肩坐下的那根树枝,是只属於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喏,为什么嘛?」
「唔……,因为……和哥哥……」
「和阿健……?」
听到意外的名字,我仰望弥生。先开始爬的弥生,已经坐上目标的大树枝了。
我也一伸一屈地动著手脚,就像爬楼梯一样轻易地抵达了那里。
坐上大树枝後,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和森林里隐密的空气不同,这里的空气非常凉爽。
扩展在底下的碧绿稻田当中,看得见反射出光线的红色与银色的带子,还有黄色的眼珠子,田里偶尔也会竖著「稻草人」。它们都是用来从麻雀嘴下守护稻田的。有时还会听到撞进腹底一般、在脑内留下震动般的爆炸声。那是称为「惊雀」的装置发出的声音,是使用定时器的空气式机械。阿健说,那是用声音来吓跑麻雀的。
我俯瞰著这样的世界,问弥生:
「难道你足因为不能跟阿健结婚,所以才想生在别人家吗?」
弥生把原本就圆滚滚的眼睛睁得更圆,转向一旁的我,然後她沮丧地点了点头。
「……弥生也想叫哥哥阿健……」
她嘟著嘴巴,晃著脚说道。
这根树枝位在相当高的地方,不过我想不会有人从这里掉下来去。因为粗糙的树皮一点都不滑,小孩子又很轻巧灵敏。
「可是阿健喜欢绿姊姊,不是吗?」
「弥生知道啦……」
我心想,她的长发是学绿姊姊留的吗?弥生是一年前左右开始留头发的,而弥生和我都喜欢绿姊姊。绿姊姊对於其实足外人的我也一视同仁,也会请我吃冰淇淋。她还称赞妈妈买给我的花拖鞋很可爱,难怪阿健会喜欢她。
因为是兄妹,所以不能结婚。即使如此,我还是很羡慕总是能够在一起的两人。
「你知道啊。……那,你知道我也喜欢阿健吗?」
我後悔揭露了弥生的心事。觉得这样实在太不公平,所以也红著脸告白了。
「咦!?」
弥生发出微弱的尖叫般的声音,吃惊地看我。现在还不到夕阳西下的时刻,弥生的眼睛却变得赤红。
「我也……宣口欢阿健……」
我自我陶醉般地再一次悄声呢哺。
此时,我看见阿健从远方定来。他送绿姊姊回去之後,正前往这里。
「喂!哟喝!」
我大声呼唤阿健,用力挥手。阿健也注意到我,活力十足地挥舞双手回应。我高兴极了。
可是,阿健的影子却被森林的树叶形成的天花板遮住,看不见了。接下来这段时间应该都看不到他的人影,即使如此我还是采出身子,想从树枝和树叶的隙缝间看到一点阿健的影子。
「啊,看见了!」
我瞥见阿健跑过来的身影。
就在这个时候。
隔著薄薄的上衣,我的背後感觉到一双灼热的小手,是弥生的手掌。当我这么想的瞬间,那双手用力把我推了出去。
我失去平衡,就这样从树枝上滑落。简直像慢动作一样,四周的景色缓慢地向上流去。我劈哩啪啦地压断了好几根刚才爬上来的树枝,不停地往下掉。身体结结实实地撞上一根树枝,我听见自己撞坏的声音。身体往奇妙的方向扭曲,我吐出不成声的呐喊,更继续往下掉。我最喜欢的拖鞋在半空中掉了一只,令人伤心极了。
最後,我的背部撞上拿来垫脚的大石头,然後我死了。
从鼻孔、耳朵、还有总是流出眼泪的地方等等,全身的洞穴流出了赤黑色的血液。虽然量只有一点点,但是一想到阿健会看到我这样的脸,我就难过起来。
折断的树枝沉重地掉到附近,从更高的地方纷飞下来的树叶撤落到我身上。
「喂——那是什么声音?好像树枝折断……」
这么说著跑过来的阿健,看到我的尸体,停下脚步。
弥生哭著爬下了树。垫脚石被死掉的我占据,她为了不踏到我,从最後的一根树枝高高地跳下地面。接著她哭喊著紧紧地抓住了阿健的胸膛。
「弥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健就像哄小孩别哭似地,对著弥生和我的尸体温柔微笑地问道。然後他一边走近我一边说:
「五月怎么死掉了?弥生,你光是哭我怎么会知道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阿健简单地确认我死掉之後,面带笑容地对弥生说。看到他的笑容,弥生停止哭泣,却依然痛苦地、结结巴巴地哭著说:
「那个……我们坐在那根树枝上说话……结果五月就掉下来了……」
「这样啊,她掉下来啦。那样的话就没办法了。弥生又没做什么坏事不是吗?所以别哭了。」
阿健就像大人说服小孩般地说道,然後他再次转向我。
「总之,我们先去告诉妈妈吧。弥生,走吧。」
阿健说完,想要丢下我,拉著弥生的手离开。可是弥生不愿意地拚命摇头,不肯离开原地。
「弥生,怎么了?」
「可是……可是,妈妈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伤心的!弥生不要!」
弥生叫道,又开始哭了。
她的哭声中有著恐怖与不安,那是担心她把我推下去的事实可能会曝光的感情,现在的我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点。
「……说的也是,绿姊姊一定也会伤心的……」
阿健呢喃道,接著仿佛想到什么好主意似地,脸上绽放光芒。
「对了,把五月藏起来吧!只要不被人发现她死在这里就行了!」
听到这个提议,弥生悲伤地、却又高兴地仰望阿健。
我一直睁大著的双眼,只是羡慕地凝视著这样的他们。
「可是要怎么做呢?就算要埋起来,这里也没有铲子啊?」
「我知道,所以才搬到这里来的啊。交给我就行了,弥生什么都不用怕。」
面对害怕著什么似地担心的弥生,阿健露出融化掉一切担忧的温柔笑容回答。他慎重地背著我,小心不让我流出的血沾到身上。
这里是森林的边缘,是通过森林旁边的荒凉道路与进入森林中的道路相连接的地方。
「哥哥,你要在这里做什么?要怎么样把五月藏起来呢?」
像是回答弥生的疑问似地,阿健把我放到地上,然後轻轻拂开附近的地面。出现在底下的是被水泥盖盖住的水沟。
阿健半蹲著使力,打开一枚彼此相连、如砧板大小的盖子。出现在森林泥土底下的那条水沟,应该与田地旁边纵贯的沟渠相连接。可是现在里面已经乾涸,水沟里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空间。阿健再打开几个盖子,露出来的沟幅相当宽阔,恰好可以容得下我。
阿健把我放进水沟後,想要照原样盖上盖子。水泥做的盖子一片就应该相当重了,然而阿健却默不吭声地上作著。
「啊,哥哥,等一下!」
听到弥生的叫声,正要盖上最後一枚盖子的阿健停下了手。
没被盖上的最後一枚盖子的开口处,露出了我的脚尖。一只脚上穿著拖鞋,另一只脚光著,沾上了泥土。光著的那只脚被这样目不转睛地盯著看,令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说的也是。得把不见的另一只拖鞋找出来才行呢……」
阿健若无其事地呢哺後,把我关进黑暗当中。他也没有忘记在关起来的盖子上铺好泥土,奸让它看起来根本没有水沟这种东西。
太阳几乎西沉的时候,阿健和弥生两个人合作,把那里布置得和四周围的土地一模一样了。
一家人齐聚在桥家客厅的时刻。代替矮饭桌时暖炉矮桌上摆著晚餐,小小的客厅里充满了香喷喷的味道。阿健的爷爷跟奶奶做完田里的工作,奸像才刚回来。橘叔叔穿著无袖内衣,一边吹著电风扇强风,一边看电视棒球实况转播。
「爸,转台啦!太空船萨吉塔流斯〔注〕已经做了不是吗?那是弥生每个礼拜都要看的节目耶,对不对?」
阿健说,向弥生徵求同意。太空船萨吉塔流斯是个卡通节目,是三个可爱的角色同心协力,搭乘萨吉塔流斯号在宇宙旅行的故事。弥生不晓得是不是没在听,她嘴里含著饭,慌忙点头。
「好啦好啦,知道啦。反正老爸的意见总是没人理。」
叔叔闹别扭似地转动电视机的旋钮。
「还有让电风扇的头转啦,我们也很热耶。」
叔叔什么也没说,按下电风扇的旋转机能开关。这台老旧的电风扇是那种按下旋转风扇马达部位像栓的地方,头就会开始转动的机型。
——
注:原名『宇宙船サジタリウス』,为朝日电视台於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七年间所播放的动画节目。以外太空为舞台,描写主角与周遭人物的日常生活与冒险,在当时受到很高的评价。
听到转头,弥生的肩膀倏地一震。她想到我往奇妙的方向扭曲的头了。
不理会那样的弥生,卡通开始了。爷爷跟奶奶聊著稻田的事,西瓜田里的西瓜已经长大的事,还有家里的草席已经旧了该丢了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橘家的玄关傅来「有人在吗?」的叫声。阿姨高声应道「来了」,走出客厅。
听到玄关传来的声音,弥生猛地颤抖。阿健应该也知道那个声音是谁的,却丝毫没有动摇的样子。他只是默默地看著卡通,吃著饭。
一会儿之後,阿姨回到客厅来了。她好像让客人在玄关等著,简短地对两人询问:
「钦,五月的妈妈来了,她说五月还没有回家耶。你们知不知道五月去哪里了?」
听到阿姨的问题,弥生握著筷子的手发起抖来。阿健像要止住她的颤抖似地回答:
「嗯,不晓得耶,我们跟五月在森林里就分手了,平常都是这样啊!」
「咦,这样吗……」
阿姨暂时保留想说的话,折回玄关,向我妈妈报告去了。妈妈听到回答,无力而遗憾地,快要哭出来似地说了句「这样啊」,回去了。她的背影看起来奸小,跟平常像魔鬼一样大吼「吃饭时不要看电视」的妈妈简直判若两人,让我好难过。
目送妈妈离开之後,阿姨回到客厅,开始对家人说起刚才的事。
「真令人担心呢,天色都已经这么暗了,五月是去哪里了?最近绑架案又那么多,真的好让人担心呢。」
阿姨说,夹了一口白饭送进嘴里。每当阿姨一说「好担心呢」,弥生的头就无力地、彷佛要躲开阿姨的视线似地逐渐往下垂。
「五月她妈妈在整个村子里面找吗?」
发问的人是阿健。
「嗯,好像。五月是独生女,所以更是担心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妈妈跟五月妈妈说,去报警比较好。」
「报警!?」
两人异口同声地转向阿姨。弥生用绝望的眼神、阿健用有些高兴的眼神看著阿姨。
「喏,搞不好跟最近的绑架案有关,不是吗?你们最後看到她,是在森林里面吧?搞不好明天左右就会去搜索森林,也有可能是被困在森林里了。五月妈妈也说,她接下来要去森林找找看。」
听到森林,两个人大吃一惊,确实最可疑的地方就是那里。说到这一带有人可能会遇难的场所,就只有橘家後面的大森林了。
听到我妈妈接下来要去森林找,弥生的表情僵住了。我的尸体不可能会被发现,流出来的血迹也被两人确实湮灭了。只是他们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掉了的一只拖鞋。阿健爬上树木,仔细地调查有没有勾在树枝上;弥生也在地面四处寻找,找得腰都痛了。
如果拖鞋就这样没被找到的话,警察或许会把它当成绑架案,而不会去搜索森林。但是如果我妈妈找到拖鞋的话会怎么样?大家会认为我就在附近,进行搜山吗?妈妈不可能会认错我的拖鞋。因为妈妈看到我高兴的脸,也露出一副欣喜的模样……。
「真的让人好担心呢。妈妈要不要也一起去帮忙找五月呢……」
不晓得是不是没听见阿姨的话,阿健愉快地看著卡通。
阿健跟弥生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八张榻榻米〔注〕大的房间,对两个人来说是太宽广了一些。
——
注:两张榻榻米为一坪大小。
今晚是个闷热的夜晚,为了凉爽一些,窗户大大地开著。这里是个不会有小偷要来的地方。只点著电灯泡的橘黄色灯光中,房间中央并排著两床被子。阿健在被窝里发出安静的呼吸声。但是弥生似乎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黄昏发生的事,让她无法成眠。房间里吊著绿色的蚊帐,覆盖住两个人,保护他们免於蚊虫叮咬。
「喂,哥哥……」
忍耐著闷热钻进毛巾被里的弥生,用哭泣股的声音唤道。她的前发被汗水黏贴在额头上。
「……嗯?」
阿健困倦地呢喃,坐了起来。可能是嫌热,盖被和毛巾被都推到一边去了。他站起来想要打开电灯。开关的拉绳上加系了一条细长的绳子,平常可以躺著直接开灯,但是现在被蚊帐挡著,抓不到。阿健想要拉动盘绕在蚊帐上头的绳子,但是隔著蚊帐,滑溜溜地抓不著。
「不用了啦,哥哥,不用开灯……」
「弥生,怎么了吗?」
阿健睡眼惺忪地说。他好像还有一半没睡醒。
「……我好怕。哥哥……我可以去你那边吗?」
流汗流得几乎要冒出蒸气的弥生,泫然欲泣、难为情地这么说。
「……嗯,好啊……」
阿健冷淡地说,又倒向垫被。在闷热当中,弥生就这样卷著像要从什么东西隐藏住自己似地披在身上的毛巾被,爬进阿健的被窝里。然後她把变得热呼呼的额头贴上阿健的背,闭上眼睛。
不久後,房间里的两道呼吸声混合在一起,消失在夏夜当中。
阿健和弥生、被藏在水沟里的我的尸体、还有哭泣著在夜晚的森林里寻找我的妈妈,全都被黑暗的帷幕覆盖了。
第二天
隔天还足清晨的时刻,阿健和弥生去参加暑假期问神社举行的广播体操〔注〕。早晨的神社清新无比,愈是吸进依然清凉的空气,就愈让人感觉有如重生。刚才还只有零星几只在叫的蝉,随著太阳升上空中,也开始了大合唱。
做完体操之後,村里的小学生里最年长的一个会帮大家在卡片上盖印章。六年级的那个人好像对我没来做体操的事说了些什么,阿健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充耳不闻。不过与其说是这样,其实他是在倾听别的声音。
在後面,村里的小学生家长们正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著,话题是我跟我妈妈的事。妈妈好像一整晚没睡,到处找我。阿姨婶婶们怜悯地拿这件事当话题。昨晚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所有人连警察今天中午就要搜索森林的消息都知道了。可是因为没有任何的线索和证据,大家都对於是否能够在森林里面找到我,感到半信半疑。也有阿姨说我是被卷入那桩连续绑架案里面了。
———
注:广播体操原为一九二八年递信省(现日本邮政公社)简易保险局所制定的国民保健体操,透过NHK(日本放送协会)的广播普及到全国。暑假中,日本全国各自治区皆龠於清晨举办广播体操会,让学童参加,亦有指导者巡回全国举办的体操会等,为日本夏季的风情画之一。
阿健听著这些声音。他在搜集自己不知道的情报,结果阿健得知了警方要进行搜索的事,还有完全没有人提到拖鞋这件事。
阿健静静地凝视远方,思考著什么。而弥生紧抓著他的手,不安地仰望那张脸。
做完广播体操的回程中,两人立刻前往森林。这是从神社回到家里的途中,踩著彼乾涸的水田包围的石子路时,阿健提议的。
「拖鞋好像还没被找到,我们先把它找出来吧!」那样的话,就完全没有我在森林里的证据了。大家应该会认为我是被绑架,被带到别的地方去了。阿健想把我的失踪伪装是绑架犯所做的勾当。
两个人一面调查拖鞋有没有掉在地上,一面进入森林里头。今天阿健打算调查陡峭的坡地那里,所以他不是穿平常的草鞋,而是穿著打棒球用的钉鞋。调查斜坡之前,他先调查藏著我的水沟附近。可是还是找不到拖鞋,所以他盯著地面,和昨天相反地朝我死掉的树木方向走去。阿健在想,拖鞋会不会是掉在把我背到水沟的途中了。
「斜坡很危险,弥生可以先回去没关系。接下来交给哥哥就行了。」
阿健体恤地说,但是弥生摇头,紧紧抓住阿健的手臂。
「弥生要跟哥哥一起去!」
她这么说,不肯离开。
「……那,弥生再去检查一次五月死掉的那个地方吧。弥生记得那个拖鞋长什么样子吧?要加油唷!」
阿健把视线放到与弥生同高,教导小孩似地说。他的表情很温柔,弥生的脸颊转眼闾就染得一片通红。
「……可是,弥生叫的话,哥哥就要赶快过来唷。一定唷。一定一定唷!」
她叮咛阿健说。阿健露出足以平抚他人颤抖的笑容,「好、好」地点头。
两人说著这些,依然没有找到拖鞋,就这样来到了我死掉的地方。俯瞰南侧的斜坡股耸立、只属於三个人的秘密树木,彷佛昨天的事只是一场梦似地静静伫立著。用来垫脚的石头也没有血迹,昨天已经擦掉了。折断落下的树枝和树叶也没有散落一地,昨天阿健跟弥生已经清理乾净了。照常理来看,剩下来的危险因素就只有不应该出现在森林里的花拖鞋了。
或许是掉到这个斜坡下面了。阿健想著,俯视南边的斜坡。村子的神社和小学,还有远方小镇的屋子看起来奸渺小。
弥生也抱著同样的想法凝视下方。对於没有穿钉鞋的弥生来说,这个斜坡可能太吃力了。就算不会送命,也有可能滑倒而受重伤。
两人决心开始搜索。
但是这个时候,弥生发出了叫声。
「不好了!哥哥,那个!」
她伸手指的是斜坡上的细长马路。马路朝这里延伸,正好通过我藏身的地方旁边。那条路平常几乎不会有车子经过,但是现在却有两台褐色的轿车往这里开过来。
两个人立刻就想到了,那恐怕是警察的车于。阿健以为搜查从中午过後才会开始。
阿健盯著一下子就接近那里的车子,状似愉快地动著脑筋。
弥生不安地扭曲了表情,紧紧抓住正要下去斜坡的阿健。
就在这当中,两台轿车离开马路,开进了森林。偶然的是,车子从我藏身的位置的正上方通过了。这个时候,泥土从水泥盖的隙缝问洒落到我的身体上。可是我没有办法避开它,也无法闭上张开的眼睛和嘴巴。车子在连接森林小径的广场停了下来。
从车于上下来的是几个登山打扮的男人。从那些人的对话,可以得知他们足前来寻找我的搜索队。偶尔传来的笑声,也可以知道他们对於我在森林里遇难的事感到半信半疑。
阿健和弥生身处的斜坡看不见这个情景。
阿健竖耳倾听,确定搜索队的车子停在森林,他好像已经预测到车子会停在森林的广场。不晓得是因为猜中了,还是对於我所在的水沟上方的轮胎印感到讽刺,阿健的脸上浮现笑容。
「弥生,变更作战。我们躲起来,然後从树荫下偷看警察的行动。」
阿健想要藉由这么做,尽可能多知道一些搜索队的调查结果。
阿健温柔地握住弥生不安地发抖的手,定进平常不会进去、没有道路的地方。
阿健注意不让弥生跌倒、受伤,让她容易行走,同时又不让搜索队发现地,小心地选择方向前进。
通晓森林一切地形的阿健,十几分钟就掌握到搜索队的人数和行动,甚至他们现在的位置了。
当然,搜索队的人没有发现他们正被偷偷窥伺著。
熟悉调查的搜索队所进行的搜索行动,以及熟悉森林的两个人所进行的跟踪行动,在蝉鸣声回荡的夏季森林中层开了。
然而到了黄昏,搜索队依然什么都没能发现。大家愈来愈懒散了。这也难怪。因为谁都不晓得我是不是真的在这个森林里?自己在做的事是不是有意义?在一片有些倦怠的气氛当中,搜索就要结束了。
阿健有点遗憾地望著这个情景,紧挨在阿健身边的弥生吐出放心的叹息。
四散在森林里的搜索队,听到无线电对讲机里传来作业中止的指令,都非常高兴。他们前往集合地点的广场聚集。
「大家都去集合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阿健低声呢喃,拉起不安地缩起肩膀的弥生的手。目的地是看得见广场的地方。他想顺利的话,或许可以听见什么重要的情报。
但是,阿健在来到藏著我的水沟附近的树荫时,停下了脚步。
我所在的水沟附近,被森林的泥土巧妙地伪装的那一带,两名搜索队员正在对话。
弥生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阿健搂住弥生的肩膀,两个人一起藏进草丛。他们屏住呼吸,聆听两人的对话。阿健甚至没有渗出半点汗水,听著对话声。
「喂,别管那些了。今天已经收工了,快点回车上吧,不是约好了接下来要去喝酒吗?」
「不能这样啊,搞不好那个女孩子……是叫五月吗?或许她真的被绑架,不在这里了,但是你不觉得只有这一带特别不自然吗?」
一名搜索队员指著森林的一角。毫无疑问,那里正是我所在的位置。
那里应该完美地伪装得和森林的地面一样了,阿健在心里面这么说。那张脸看起来也依然从容不迫。
另一个人一副没什么兴趣地抽著菸。
「有吗?哪里啊?」
「你看,只有这一带,钉鞋的脚印相当密集。是小孩子穿的钉鞋,棒球用的。」
做完广播体操回来之後,两人首先从那一带开始寻找拖鞋。阿健为了下去斜坡而穿了钉鞋过来,这似乎造成了反效果。阿健默默地听著接下来的对话,他露出了像是在盘算著什么的眼神。
「喂喂,我们在找的是女孩子耶?而且听她妈说,她穿的是拖鞋不是吗?」
无视於毫无干劲的搭档,搜索队员走近我藏身的地点,然後开始调查地面。
弥生怀著随时都会被恐怖压垮的心情望著这一幕。
终於,队员开始用手拂开地面,在他身後的搭档一脸受不了地摇头。
「喂,今人的搜索已经结束啦。反正明天还要再来一次,到时候再来挖洞就行了吧。大家都在等我们欵?」
对这番话充耳不闻,逐渐靠近我的男人感觉到水沟的存在。
「喂,是水泥。是水路吗?藏在地面里。」
「那个不是啦。是泥土长期堆积,成了森林地面的一角,那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的。」
即使如此,这名队员似乎仍然无法满足。
他缓缓地掀起砧板似的水泥盖。
弥生发出只有气息的微弱尖叫。
「喏,什么都没有啊?喂,走啦,我想早点摆脱这种土气的工作!」
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只有空洞而乾燥的空间,那里稍微偏离了我被摆放的位置一些。要是他掀起来的是再往左边三个左右的盖子,我的脚尖一定会映入他的眼帘。
「何必这么急?到死之前还得活上好几十年呢!」
队员在话语的最後使力,又掀开了左边的一个盖子。更靠近我一格了。
「落空。」
「罗嗦!给我记住,我再也不借你钱了。」
男人对同伴的奚落声感到愤慨,手继续抓住更左边的盖子。只差一个了。
「哥哥,我们快逃!跟弥生一起逃走吧!」
弥生似乎终於承受不住恐怖了,她哭著用力拉扯阿健的手臂。可是阿健没有打算移动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瞪著两个人的那双眼睛,不是软弱的小孩子的眼神。
「真可惜,下一个盖子也照这样加油啊!」
「什么照这样……」
队员抬起手中的盖子,阳光斜斜地照上我的脚拇趾。我变得冰冷的身体的一部分,被注入有如生命的体温一般的夏天热度。如果男人的视线再稍微低一点的话,他应该就看到我的脚尖了。但是遗憾的是,他似乎没发现我。不过只要掀起下一个盖子,不管再怎么样迟钝的人也一定会发现我的。
「哥哥!」
弥生刚不让周围听见,却有如恳求般的声音叫道。
阿健无视弥生,静静地捡起地上约拳头大小的石头。弥生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随便你啦,可是下一个就最後啰!大家真的都在等了。」
「嗯,知道啦。这个就最後了,接下来的明天再弄……」
男人说,用手掰开水泥盖。如果他的手的位置放个不对,应该就碰到我冰冷的脚尖了。
弥生全身的血液唰地倒流而去。
此时,阿健做出了只能以异常来形容的举动。
他把手里的石头使尽全力往自己的脸上砸去。从正面,一次又一次毫不手软地砸上自己的脸。
队员的手使力,就要掀开我上面的盖子了。
鼻血从阿健的鼻子泉涌而出。血流如注,一下子就滴滴答答地从下巴滴落了。
「哥哥!」
弥生忍不住发出连两个搜索队员都听得见的惊叫声,那是有如裂帛一般的尖叫。
突然响彻四周的声音,使得被掀开到一半的水泥盖从搜索队员的手中滑落回去了。
两个大人猛地转向尖叫的方向。
被大人目击到的阿健,整张脸染满了血,偷偷地朝弥生使了个眼色後,慢吞吞地走出来。
阿健装出大声号哭的模样,来到两名队员面前。弥生也紧紧地抓著他。
「哇!好严重的鼻血!」
「小朋友,你怎么了?过来这里,我帮你看看。」
看见满脸是血的阿健,和我只相距十公分左右的搜索队员往那边走过去了。
此时,挂在队员腰带上的无线电对讲机单方面地传来「快点回来」的声音。两名搜索队员苦笑。看样子,今天真的得就此打住了。
「我记得车子里面有急救道具。我带这孩子去车子那里,你把那些盖子盖回去。不盖好的话,车子就过不去了。」
队员说道,牵著哇哇大哭的阿健和不安地哭泣的弥生,走了出去。
「喂、等一下!为什么我要帮你收拾残局啊……」
被不理会搭档叫声的男人牵著手,弥生开始害怕了。她担心会不会就这样被带到警察局去,不安得要命,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
在我旁边,被留下来的队员一面嘟哝抱怨著,一面盖回颇重的水泥盖。
「小朋友是在哪里做什么,才会受了这样的伤?」
搜索队的人温柔地对假装号哭的阿健问道。
阿健稍微止住哭声,半带呜咽地回答:
「我在斜坡、滑倒了……」
然後他用一只手捏住血流不止的鼻子。
男人似乎接受了阿健的答案,没有再追问下去。
阿健的鼻血把衣服染成了赤黑色,却依然流个不停。
红色的血流沿著捏住鼻子的手,从手肘滴滴答答地掉落。
血迹也溅到靠在一旁的弥生身上,被她因为想要努力变成绿姊姊而留长的头发吸收了。
梢早一些的时刻,绿姊姊正坐在神社社殿的木头阶梯上。那是底下数来第二阶,从上面数来的第三阶。
今天要开始进行搜索我的行动,所以绿姊姊似乎正想去拜访橘家,顺便帮忙些什么。
在途中,她一时兴起来到了神社。
长发从她宽帽檐的白色帽子里垂下,白色的裙子只要有一点微风也会随之摆动。裙摆很长,几乎快碰到地面,所以绿姊姊用纤细的手指压著裙子坐著。她仰望鸣叫不休的蝉,想起烟火大会就在两天之後。
村里的小孩挨家挨户各募集三百圆所得到的钱,全部用来购买烟火。虽然都是些商店买得到的小型烟火,但是大家都很期待这场烟火大会。每年的这天晚上,村里的大人们也会一起来享受、观赏烟火,或者是来参拜神社祭祖的神明。
我记得现在坐的这附近还会摆上香油钱箱呢,绿姊姊回想起这些事,望著从树叶间洒落的太阳光。不停地变化,模样绝不重复的地面的树荫花纹,让绿姊姊的心底充满了复杂万分的思绪。
「小时候也常在这里玩呢。」
绿姊姊自言自语地说,用手抚摸老旧乾燥的木头阶梯。木头的纹路浮现出来,触感粗糙。
我曾经听绿姊姊说,她也是这个村里的小孩。她也告诉过我,她喜欢上住在附近的男生,最後却没有结果。绿姊姊笑著说,那个男生长得很像阿健。
「哎呀呀,这是在画狗吗?」
凝视著摇晃的树叶剪影的绿姊姊,发现画在自己脚边的图案。是我死掉的那天画的狗。
「啊,好怀念呢。那个时候一点都不怕被泥土弄脏,总是像这样画画图呢。」
绿姊姊把脸靠近地面,想要看个仔细,及腰的长发轻柔地摇晃。
此时,传来了狗的低吼声。
绿姊姊一惊,抬起头来。眼前是一条蓄势待发,随时都会扑上来的白狗。
「哎呀,好久不见,这不是66吗?」
原本戒备的筋,摇著尾巴扑上绿姊姊。它在白衣服上涂上泥巴,舔著绿姊姊的脸。
「话说回来,还真的好久不见了呢,66。我好像都是在这附近喂你吃东西吧?我那时很坏心,老是把饵丢到这个楼梯後面呢。」
66对绿姊姊摆出服从的姿势。
我知道,这条狗的怪名字是绿姊姊取的。
「这么说来,你的风评很差呢。」
绿姊姊用素净的美丽指尖戳了戳66的鼻子。她的表情是遇见了儿时玩伴一般高兴、有如太阳般的笑容。
「人家说你是鞋子小偷,你都把偷走的鞋子藏到哪里去啦?」
66可爱地「呜」地一叫,绕到绿姊姊原本坐的楼梯後面。因为侧面没有用木板封住,所以如果是狗的话,就可以绕进後面去。
绿姊姊了然於心,望向里面。
「哦,有耶有耶。……亏你搜集得到这么多呢!」
来自全村、只有半边的鞋子,在楼梯後面堆积如山。鞋子的数量让绿姊姊目瞪口呆到了佩服的地步。
66就这样趴倒在那里了。
绿姊姊一脸拿它没办法的样子,准备抬起头来。差不多该去橘家了。之後的调查有了什么发现吗?她想著这个问题。
但是,她正想抬起来的头在途中停住了,有个令人在意的东西勾住了她的眼角。
那是“堆积如山的收藏品的一角。绿姊姊也不在乎会弄脏衣服,把手伸进里面的鞋堆。66也没有吼叫,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歪著头。
指尖勾到目标物,手从楼梯後面抽了回来。
从黑暗当中被拉出来的东西——是单脚的拖鞋,绿姊姊知道穿著上头有花的拖鞋的女孩是谁。
绿姊姊眯起的眼睛掠过一丝阴影。宛如窥伺著未来似地,她瞳孔深处的知性光辉增加了亮度;形状姣好的眉间诧异地隐约皱出直纹,望向橘家的方向。
然後,她把我的拖鞋还给66,回去了,回自己家去了。
今天不去了,明天再去橘家吧。这么说来,冷冻库里应该有工厂做的冰淇淋的试作品。今天午饭就吃那个,顺便看看八卦节目连日报导的连续绑架案的後续发展吧。绿姊姊想著这些,穿过神社的广场。
夏季的阳光炎热刺人,即使隔著鞋底,沙砾的热度似乎依然透了进来。
白天那样吵人的蝉鸣也消声匿迹的夜晚。
浮在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淡淡的晈洁光芒照亮了夜晚,四周被有如深海般的深深睡眠所笼罩。
隐藏著我的尸体的水沟盖被阿健的手抬起来。在他旁边,是一脸不安、一脸恐惧地望著我的弥生。
我移动的时间到来了。到了隔天,搜索队又会来找我了。然後那个敏锐的队员一定会找到我吧,阿健警觉到这件事情。
那之後,阿健被带到两台轿车停放的地方,接受鼻血的治疗。他用大石头殴打鼻头,所以鼻子留下了很大的伤痕。接受治疗後的阿健,被问到住址和名字等问题。他们好像知道阿健跟弥生是最後看到我的人,一报出名字,就有许多疑问等待著两人。
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面对这样的问题,阿健也老实地回答「没有」。弥生觉得随便回答,让他们以为我是被卷入绑架案就好了,但是她也配合阿健回答。阿健直觉到不要拿谎言巩固周围,而是只在最重要的部分说谎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他害怕说得太多的谎言会愈滚愈大,最後一口气崩坍。
在弥生手里的手电筒灯光当中,阿健架著我,把我从水沟里抬起来。他的脸的正中央贴了个大大的绊创膏。
「弥生好怕、弥生好怕唷……」
弥生微弱地重复著这句话,环顾夜晚的森林。阿健在半夜爬起来的时候,紧贴著他睡觉的弥生也跟著起来了。阿健叫她待在家里,但是比起夜晚的森林,被阿健丢下,一个人待在家里一事更敦她觉得恐怖。他们一起穿过蚊帐,慎重地走过老旧得发出有如鸟叫般倾轧声的走廊,小心地不吵醒家人,带齐了几样道具过来。
从水沟里被搬出,比夜晚寒冷的户外空气更加冰冷的我,就这样被阿健抱著,放倒在铺在地面的草席上。我迈遢地往奇妙的方向扭曲的脖子和手脚,被阿健帮忙整齐地摆奸了。我在草席上成了「歪」的姿势。
「草席是不是剪得太小了?」
不晓得是不是为了给弥生打气,阿健这么说,微微苦笑。
昨天背过我之後,阿健可能发现到我很难背这件事,也或许是受够了我无力地摇晃的手和脚。这次他用草席把我卷起来,打算累的时候,就和弥生两个人一起搬。
阿健以裁缝用的剪刀把被丢掉的旧草席剪成我的身高人小,可是闪因为得太小了一些,被卷成海苔卷一般的我,脚尖和头发从两端跑了出来。
接著,阿健从上面牢牢地绑住草席,奸让它不会自然而然地打开。
离开家的时候,弥生找不到合适的绳子,焦急万分。阿姨老是说「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总喜欢把去商店买东西时包装用的纸和绳子留起来,可是两个人都不晓得收在那里。又不能把阿姨叫起来问,奸不容易可以派上用场的商店绳子,就这样错失了难得的机会。阿健想了一会儿,决定用系在他们房间萤光灯开关拉绳上的绳子。就算不能躺在床上直接关灯也无所谓了。如此这般准备好的绳子,绑紧了裹住我的草席。
然後阿健盖上水沟盖,像担木材似地抬著我,弥生战战兢兢地问他:
「哥哥,你要把五月搬到哪里去?」
阿健一边往自己家走去,一边回答:
「我们房间啊。看到今天的搜索,我觉得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被草席包裹著,所以手脚也没有四处乱晃,安分地被搬运著。
「把五月藏在壁橱里,明天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看著吧。
可是也不能永远放在那里,得赶快找到下一个藏匿的地方才行。」
弥生的手电筒照亮阿健的脚边。在光圈当中,阿健的表情看起来异样地快活。
回到房间後,两个人把我藏进壁橱里。
阿健仿佛藏匿宝物似地,就像企图恶作剧的顽童一般,把我塞进去。
弥生仿佛藏匿恐怖与不安似地,就像要从神明的注视中隐匿自己的罪恶一般,把我塞进去。
然後,壁橱的纸门静静地关上了。
第三天
早上做完广播体操回家之後,阿健跟弥生吓了一大跳。阿姨准备早餐的同时,也为两个人做好了上学的准备。
「你们两个,在那里发什么呆?今天是返校日吧?快点吃饭啊!」
她要两人快吃早餐。
两人完全忘了返校日这回事。
夏季早出的太阳已经炽烈地散发热度,外头充满了眩目的光亮。
「妈,你要去哪里?」
阿健把饭倒进海带加青葱的浓稠味噌汤里吃著,看见阿姨就要定去他们的房间,这么问道。
「去摺你们的被子啊!还有蚊帐。你们自己的话,构不到挂在天花板上的蚊帐吧?」
听到阿姨的话,弥生害怕地望向阿健。因为平常用来收棉被的柜子里,现在正装著我。要是阿姨打开那里的话,他们做的事就会曝光了。这种不安浮现在弥生脸上。
可是,阿健没有特别惊慌的样子,一脸平静地回答:
「不用了啦,偶尔我们会自己弄。凡事都要经验不是吗?所以妈也来一起吃饭吧!」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说起这种老气横秋的话来了。」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阿姨似乎高兴少了一样工作。
然後她走进厨房里去了。
阿健和弥生扒完早餐,回到自己房间。
「哥哥,怎么办!我们去学校的时候,妈妈或许会打开柜子啊!」
弥生对著踩著椅子,灵巧地解下吊在房间天花板四角的绿色蚊帐的阿健说。那张脸随时都会哭出来。
「弥生,不要紧的。只要把摺奸的被子盖在五月上面,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的。」
阿健笑容满面,打气似地说。
绿色的蚊帐被摺得小小的,收进壁橱里。壁橱分成上层跟下层,被草席裹住的我放在平常用来收棉被的上层,上面再搁上蚊帐。
壁橱的下层放著旧的坐垫和冬季衣物,还有以前使用的旧吸尘器等等。
「可是、可是……」
「不要紧的。」
虽然毫无根据,但是阿健微笑著这么说,真的就让人有种没问题的感觉,不可思议。
弥生抹掉眼眶里的泪水,摺起睡觉时总是拿来卷在身上的毛巾被。那条黄色的毛巾被足人家送的东西。
阿健折好两条垫被,搬进壁橱里。最近弥生都和阿健睡在同一张床上,所以实际上没有这个必要,不过还是两张床都铺了。
垫被沉甸甸地压到我上面来。垫被相当沉重,我感觉到压迫感。要是我还活著的话,在这种闷热无比的季节,一定会难受到快要死掉吧。
「哎呀,脚跑出来了呢。」
压在我身上的垫被似乎没办法连我的脚都遮住。剪得太短的草席也无法包裹住我的全身,所以我的脚——一只脚穿著拖鞋,一只脚光溜溜的——裸露在外面的状态。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哥哥,用这个。」
弥生递出自己的黄色毛巾被。
阿健接过被子,盖上我露出来的脚。
「嗯,刚刚好。」
阿健确定毛巾被完全藏住我的脚之後,高兴地说。阿健高兴,弥生也跟著高兴。她的脸变得有点红。
两个人再一次确定没有露出来的地方後,关上纸门。
然後他们把联络簿和写到今天日期的暑假作业,装进一个星期以卜邢没有动到的书包里。
「返校日只有早上,所以五月被发现的危险性应该很小的。」
阿健对弥生说,迅速地做好上学的准备。
然後两个人一起出了玄关。蝉鸣声已经响彻四周。依然持续晒田的稻子承受著满满的太阳恩泽,转成了深绿色:树木伸展手臂,想要抓住晴朗无云的蓝天。
早晨来到除了我之外的一切事物上头,除了我之外的大家都活著。
我们的小学里,一个年级只有一班,所以同岁的我和弥生是在同一班。现在是早上的班会时间。
「老师,五月还没有来。」
看到我的座位空著,隔壁的女生向老师报告。我不见之後,今天才第三天而已。班上的小朋友们什么都还不知道——除了一个人之外。
弥生一脸苍白,不住地发抖。她拚命地从那个女生、从我的座位别开视线。
「……五月她感冒,今天请假。大家也要小心,不要在夏天感冒罗。」
级任导师强作笑容这么回答。看样子老师已经从我妈妈那里听说了事情原委。
班上的同学活力十足地合唱著:「是——」。每张脸上都洋溢著天真的笑容,灿烂得宛如他们的将来已经获得保证、让人想要保证他们的未来。
「哥哥……」
弥生不让任何人听见地、有一半在心里面呼唤,微弱地哭泣。她缩起身体,双脚抖个不停。她觉得只要叫「哥哥」,阿健就会来救她。
不要紧的,不会有人发现,也没有人知道的——弥生的脑里回响著阿健的话。她凝视著桌上的涂鸦,急促跳动的心脏静静地平息下来。
只要撑过早上就行了,弥生这么告诉自己的时候,突然发现老师一直在看她。
接著,老师朝弥生这里慢慢地定了过来。
被发现了吗!?难道自己打了个连旁人都看得出来的猛烈寒颤吗?被发现了吗?
弥生的心脏又开始怦怦乱跳,全身渗出汗水。
老师在弥生的旁边站住了,手放到她细小的肩膀上。
如果可以的话,好想当场逃走,好想跑到阿健的教室去。
一定是曝光了!弥生会被抓住,被抓去警察那里!——这个想法浮现在弥生的脑海,挥之不去。
老师把嘴凑近弥生耳边,不让其他小朋友听见地低喃:
「你知道五月失踪的事对吧?真可怜……你们两个最要好了说。
可是,能不能先不要告诉其他的小朋友?你明白老师说的意思吗?」
怜悯、安抚似地,老师的脸上布满了悲伤的神色。
弥生吃了一惊,掹地转头看老师。她理解了老师话中的意思之後,拚命地点头。
「……弥生……」
老师轻轻握住她的手打气,然後在其他小朋友还没有注意到之前向她道别,离开了教室。接著,进入了第一节课开始前的短暂休息时间。
在弥生眼中看来,朋友们好像在周围跑来跑去、手舞足蹈地绕著圈圈。
然後她发现自己得救,高兴起来。
凉爽的风吹来,她知道全身的汗消退了。
「我回来了。」
弥生说道,穿过玄关。阿健跟在後面。
後来,时间平安无事地过去,虽然弥生比较早放学,但是她为了和阿健一起回家,不安地等了好几十分钟。然後两个人一起回家了。
「妈妈,你在哪里?弥生肚子饿了。」
她和阿健一起定进自己的房间。
「妈!」
弥生短促地惊叫。
阿姨在两个人的房间里。她打开房间里藏著我的壁橱,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妈,你在干嘛?」
阿健若无其事地说。虽然是同一个壁橱,但是阿姨把东西拿进拿出的不是藏著我的上层,而是下层。不过只要稍微动一下上层的棉被或毛巾被,就会看到我的头发或脚趾了吧。
「哦,现在在用的吸尘器怪怪的。难得想帮你们打扫房间,所以我想拿以前的旧吸尘器来用,我记得不是放在这里面吗?」
「不用了啦,我们自己的房间自己会扫,妈去看当然可以笑了〔注〕啦。对不对,弥生?」
弥生吓了一跳似地,圆滚滚的双眼转向阿姨,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哎呀,这样?那妈妈就乐得轻松了呢。拜托你们罗!」
阿姨说道,关上壁橱的纸门站起来,定出房间了。
弥生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阿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把书包放到桌上。
弥生想要询问阿健今後要怎么处理我而开口:
「喏,哥哥,我们……」
此时,房间的纸门冷不防地打开,阿姨的脸从门缝里采了出来。
「妈,还有什么事吗?」
代替张著嘴巴僵掉的弥生,阿健问道。
「午饭已经好了。打扫吃完饭再弄,快点下来吧!」
「奸,好,知道啦。」
即使阿健回答得敷衍,阿姨似乎也感到满意,她关上纸门。
弥生的僵硬解除了。
注:「当然可以笑了」(笑っていいとま)是富士电视台自一九八二年开播,由塔摩利(夕モリ,在此节目用的是本名森田一义)主持的长寿综艺节目,在中午时段播放。
「啊,吓我一大跳!」
此时纸门又打开了。不死心地再度出现的还是阿姨。
「干嘛吓一大跳?」
弥生弹也似地回过头来,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整个人又僵掉了。
「真可疑。算了,放你们一马。」
「妈,你又要干嘛啦?你缠人得简直跟蟑螂还是乔卡〔注〕一样耶!」
————
注:乔卡(JOKER)为特摄电影「假面骑士」(仮面ライダー)系列的搞笑短剧「仮面车士」(ノリダー )当中登场的邪恶军团。
「那是什么啊……?我说啊,阿健,你最近异常地乖巧呢。棉被自己收,打扫也自己来,简直就像NHK一样。」
「你才是在说什么啊……?」
阿健难得露出诧异的模样。
「总之,你跟弥生最近感情奸得奇怪,简直就像偷偷瞒著妈妈什么一样。妈只是想说这个而已。」
纸门关上了。阿健竖起耳朵,确认阿姨离开。
「……妈妈走掉了吗?」
弥生战战兢兢地问阿健。
阿健默默点头,转向弥生,对她微笑。
两个人内心玩味著阿姨最後的一句话,打开壁橱,确定我没有逃走。
吃完午餐之後,两个人回到房间,然後举行作战会议。
「哥哥,接下来要怎么办?不能一直放在这里啦……」
弥生为难地、快要哭出来地说。
但是阿健似乎已经早一步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阿健对弥生露出一种「没什么难事」的表情回答:
「我之前就在想了。弥生应该也注意到了吧?只要把五月丢进神社的石墙的洞穴里就行了。那样一来任谁都找不到,也可以让大家认为五月真的是被卷入连续绑架案里面了。」
弥生点头同意阿健提出的作战。
神社土地里的那座石墙。在我死掉之前,一面等著阿健,一面和弥生一起抬头仰望的那个像城堡基座的地方。
在那上面,有个石头被拿掉,在石墙上开了一道深井般的空间。那是个因为小孩子都把零食残渣或空袋往里面丢,变成垃圾筒的洞穴。阿健说要把我丢进那个洞里。
看样子,两个人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觉得这么做就好了。
「嗯。那,什么时候把五月搬过去呢?」
「说的也是,快一点比较好。天气这么热,不晓得五月什么时候会臭掉呢。」
我会腐烂,发臭。弥生可能是想像起那种情景,绷起了脸。
再过几个小时,我死掉之後应该就过了整整两天了。
「今天半夜去吧。明天晚上是烟火大会吧?明天晚上的话,神社到很晚应该都还有很多人。」
一年一度的烟火大会。那是村子规模的小型活动,但是应该会有将近村子人数一半的人来参加。
「弥生知道了。那今天也得早点睡觉了。得睡个午觉才行呢。」
有了计画之後,弥生似乎有些松了一口气。
看到那样的弥生,阿健好像也有些高兴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张表情也像是觉得可惜。令人意外地,阿健在享受著这个状况。
昨天那个第六感异样敏锐的搜索队员,现在是否也在调查已经空了的水沟呢?然後是不足被那个没口德的搭档嘲笑了呢?阿健想著这些事,一把撕起搜索队员为他贴在脸上的绊创膏。伤口愈合,结成了痂。他把撕下来的绊创膏丢进垃圾筒,打开壁橱,准备进行跟阿姨说好的打扫。旧型吸尘器应该收在那里面。
「喏,弥生,午睡前先打扫吧!不打扫的话,会被妈妈怀疑的。」
「嗯。打扫对吧。」
「那,我也来帮忙吧!」
纸门突然打开,看见走进房间的来人,两个人吃了一惊。他们眼睛睁得老大,身体僵硬了。
「绿姊姊!」
「哟喝,今天的冰淇淋是新产品唷!是还没上市的商品唷,感谢我这个绿姊姊吧!」
绿姊姊摇晃著挂在双手上的白色塑胶袋,挺胸说道。袋子上沾著水滴。
「那我们去客厅吃吧,绿姊姊。」
阿健在背後关上壁橱的纸门,这么提议。弥生也用力点头。但是绿姊姊不赞成。
「可是,阿姨她……你们妈妈在客厅睡得很熟呢。所以我们在这里吃吧。绿姊姊免费大放送,还可以教你们暑假作业唷!」
弥生不安地仰望阿健。阿健一脸无奈地点点头。
「……这样,那就在这里吃吧。等一下,我拿座垫出来。」
阿健说,打开壁橱。弥生的呼吸都快停了。阿健从我下面,壁橱的下层拉出座垫,交给绿姊姊。他也拉出自己和弥生的份,在榻榻米房间里铺上三张座垫。
怱地,绿姊姊仰望萤光灯。
「咦,开关上怎么没有绳子了?之前不是还在吗?」
「断掉了,用了很久了。」
「这样吗?那种绳子,一般就算小孩子挂在上面也应该不会断的啊?」
三个人坐下,拿起放在中央的冰淇淋新产品。
「哇啊……」
弥生发出感动的叹息。
那些冰淇淋是她第一次看过的种类,装在透明的高杯子里,简直就像餐厅里的巧克力百汇一样豪华。
三个人用也是初次见到的长型木汤匙吃了起来。
「好好吃!」
「是啊,我们工厂的冰淇淋,每一样都很好吃的。弥生也要跟班上的小朋友多宣传唷!
可是这个冰淇淋是特别的。再怎么说,它的价钱都比一般的冰淇淋贵多了。」
三人聊著这些话题,吃完了豪华的冰淇淋。
弥生吃完之後,意犹末尽地用汤匙一次又一次刮著杯子的内侧,还用舌头去舔。
之後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讲到阿健跟弥生的暑假作业。
「哦,『暑假之友』〔注〕啊。这个从以前就教人头痛的朋友,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
注:日本小学、中学的暑假作业簿的名称。寒假则有「寒假之友」。
「我看看……」
绿姊姊说道,首先看起弥生的作业。作业簿的名字叫『暑假之友小3』。第一学期结束的那天,我也拿了一样的东西离开学校。它现在应该也还摆在我的书桌上面。
「哎呀,做得不错呢!弥生真优秀呢!
十年前的我啊,这种东西早就拿去喂狗吃了——开玩笑的啦。」
「绿姊姊是明年成年吗?」
阿健望著绿姊姊说。绿姊姊难为情地搔了搔头,「嗯」地点头。
「你比弥生更优秀呢……」
绿姊姊打开阿健的作业簿,发出赞叹的声音。
三个人像这样聊著天,阿健和弥生开始写功课。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在背後休息的绿姊姊。
大概就这样经过了约三十分钟的时候,无聊的绿姊姊开始提起我的事。
「说真的,五月到底是怎么了呢?要是她平安无事就好了呢。」
与其说是看著,她更像是观察地注视著两个人做功课的背影。
与纹风不动的阿健相对照,弥生的肩膀微微震动了一下。
绿姊姊没有漏看。她漆黑的瞳孔毫无表情地对两个人施加压力。
「真的呢,要是没被绑架犯杀了就奸了。」
听到阿健这句话,绿姊姊以饶富兴味的表情和声音发问了。不晓得为什么,她形状姣好的嘴唇泛出觉得既有趣又好玩的笑容。
「哦?阿健觉得五月是被绑架啦?电视什么都还没说啊?」
「可是不就只有这个可能性了吗?搜索队也什么都还没发现,不是吗?五月一定是被卷入之前电视也有报的连续绑架案里了。电视还说,其他的绑架案也找不到任何线索。那个事件不是发生在这附近的县吗?妈妈也说,只有我们住的县一直没事,很不可思议呢。」
「唔,说的也是呢。或许犯人是故意不在这个县里绑架小孩呢。
话说回来,阿健真的好聪明唷,我好吃惊。」
绿姊姊率直地称赞,阿健难得地羞红了脸。然後他可能是感到难为情,说了声「啊,我去泡咖啡」,离开房间了。
绿姊姊有些轻浮地笑著目送了阿健一会儿,转向弥生。
「哎呀呀,这孩于怎么睡著了?是累了吧……」
她望著趴在桌上沉沉地睡著的弥生t轻声微笑。然後她小心不吵醒弥生,让她睡到榻杨米上。
看到铅笔写的计算式子倒印在弥生的脸颊上,绿姊姊忍住声音微笑起来。
她一脸怀念地注视著弥生的睡脸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
「对了,不盖点什么的话会著凉的。这么说来,应该有一条黄色的毛巾被。记得是我用旧给她的。」
绿姊姊站起来,缓缓不发出脚步声地走近壁橱。当然,她是在小心不吵醒弥生。
接著她打开壁橱的纸门。慢慢地,安静地打开。
「有了。」
她一下子就看到毛巾被了。
弥生总是拿来盖的黄色毛巾被就摆在绿姊姊的正面。正确地来说,是为了藏住我从草席中露出来的脚才搁在那里的。做为藏住我的墙壁,它实在是太过单薄、脆弱了。
绿姊姊抓起毛巾被的一角,慢慢地拉起。
毛巾被缓缓地滑向绿姊姊,盖在我的脚上的微弱压力徐徐地减轻了。
然後在最後的最後,毛巾被勾住了我的脚尖。
绿姊姊感到讶异。她更加用力拉扯的时候,毛巾被终於被整个掀起,我的脚露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
「哇!」
阿健撞上绿姊姊似地跌倒了。绿姊姊就这样顺势被推倒在榻榻米上。阿健也倒了上去,手里的圆型托盘和上面的冰咖啡洒了一地。玻璃杯没有破,咖啡也没有泼到三个人,却搞得惨不忍睹。
弥生被声音吵醒,从睡梦中的世界回来了。
她揉著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我苍白的脚。
弥生的呼吸停住了。她瞬间睡意全消,内心呐喊著如果这才是梦就好了。
「好痛……。啊、啊,榻榻米都湿掉了。嗳,我没被弄湿就该偷笑了吗?不过你也太笨手笨脚了吧?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热得想游泳的心情啦……」
绿姊姊扫视周围这么说著,一副有点生气又有点好笑的模样。看她的样子,似乎没有看到我。
趁著绿姊姊集中在杨杨米的惨状时,弥生迅速地走近壁橱,拉上纸门。绿姊姊奸像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对不起,我的脚绊到了……。真是会惹麻烦的脚……」
阿健捡拾托盘、杯于还有冰块,然後背著绿姊姊对弥生做出「干得好」的手势。
弥生的表情瞬间变得开朗。
「弥生去拿抹布来唷!」
弥生说完就要跑出房间,却被绿姊姊叫住了。
「等一下,弥生……」
被叫住的弥生冻住,不安地望著和阿健一起捡冰块的绿姊姊。
「……你啊,不要吵醒阿姨喔。要是被她看到这样子,肯定会被骂的。」
绿姊姊竖起双手的食指摆到头上。
「嗯!」
弥生跑下去了。
夜深人静,来到了有生命的万物进入睡眠的时间。
路上完全没有人影。确认这一点之後,两个人开始移动我。不能被任何人看见。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这是最重要的。
「哥哥,现在几点了?」
弥生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回味著梦乡的余韵,这么问阿健。
扛著我的阿健以与梦乡毫无关系的清醒声音回答:
「已经三点半了。弥生,不快点的话就天亮了。」
两个人——加上我是三个人,才刚离开家门而已。
阿健和弥生住的橘家离神社相当远。一想到要扛著我走完这趟路,似乎连阿健也觉得吃不消。
不管言谈再怎么老成,阿健和我也只差了两岁。扛著我移动,对阿健而言是一种沉重的粗活吧。
「还好吗?要不要弥生帮忙搬脚?哥哥,还可以吗?」
一边用手电筒照亮石子路,一边紧挨在阿健身边走著的弥生问。
在手电筒浑圆的灯光照射下,石子路两边的稻子那绿色的细长叶子朦胧地浮现出来。
距离神社还很遥远,两个人的步伐却是那么样地缓慢。
「好吧。弥生,拜托你了。」
阿健说,把我的脚伸向弥生。弥生把手电筒交给阿健,害怕用双手抬起我伸出的脚。
早知道就用种田用的一轮小推车了,阿健难得地後悔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前往神社的路竟是如此漫长,而我的尸体竟是如此沉重。
月光和星光都很微弱,两个人在黑暗中缓慢地前进。偶尔休息,彼此打气,继续行走。
来到距离神社只剩下一百多公尺的地方时,又休息了一下。
「哥哥,弥生累了……。剩下的明天再搬奸不好……」
「明天啊……。明天有烟火大会,不过和今天差不多的时间的话,神社应该也不会有人了吧。可是,要把五月藏在哪里好?」
听到阿健的话,弥生那张童稚的脸露出了伤透脑筋的表情,沉思起来。阿健也一边挥去聚集到手电筒灯光上的虫子地思考著。阿健趁著今晚搬运我,把我丢进石墙洞穴里的最初想法依然没变。
「喏,弥生,神社就在眼前了。再加油一下,就可以让五月完全失踪罗。」
阿健说,打起精神。摊坐在地上的弥生也站了起来。
只要把我丢进神社的石墙里,就真的没有人会知道我的行踪吧。和仓库差不多大小的石墙相当大,里头广大的漆黑空间,不管再怎么丢进垃圾也不会被填满。在相当长的岁月里,它一直曝露在风吹雨打中,建造它的人死掉之後,它也依然将村里孩子们的回忆封闭在当中。
但是就在两个人振作起来,就要将我抬起的时候。
「哥哥,那个!」
阿健也同时注意到了。远方道路的另一头,有人家的那里出现了一道灯光。是手电筒的灯光。可能是有人拿著手电筒在走路。只看得见灯光逐渐靠近,还无法看出拿著灯的是不是人,不过如果不是人的话,那会是什么?
休息的时候就这样摆在地上的手电筒从底下照亮了两人。来人恐怕也注意到这里了。即使看不出人影,手电筒的灯光应该也传到那里了。
「哥哥,怎么办!?哥哥!」
弥生陷入恐慌,哭叫著问阿健。阿健一副思考著什么的模样,没有回答弥生的问题。
「哥哥!」
就在这当中,灯光也继续往两个人靠近。就像发现了来自地面的手电筒灯光的夏季虫子一样,靠了过来。
阿健扫视四周,迅速地确认自己的想法有无疏漏。
靠过来的灯光当中尚未浮现人影。而这里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石子路的周围尽是广阔的稻田……。
「弥生,那里!」
阿健推了弥生一把,把她推下扩展在他们身後黑暗当中的绿色地毯。接著阿健也抱住我,小心不遮到手电筒灯光地逃了进去。
接著阿健跟弥生一起在田地里跑了一阵子,在隐约看得见自己留下的手电筒的地方坐了下来。彷佛要从夏季的阳光当中获得生命般伸展的稻子,正好成了藏住两个人和我的屏障,只是理所当然地轻轻摇曳。
两人屏息观察靠近的灯光。这是个闷热的夜晚,两个人的全身都被热气笼罩,汗水逐渐渗透而出。稻子鲜嫩的气味令人几乎窒息。
幸好现在正是稻田露出地面的晒田时期。如果是像平常一样,不让稻子口渴地吸满了水的话,或许脚会陷进泥泞当中,无法奔跑。在那之前,或许根本就不会想到要逃进田里。
「哥哥……」
「嘘!」
弥生微弱地呼唤,阿健竖起食指。
走近的灯光当中浮现出人影。
那是因为经常斥责玩得过火的小孩,又长得像漫画里被称做「雷公」的角色,因此被孩子们叫做「雷公爷爷」的老爷爷。他是每天一大清早都会在广播体操开始前的神社广场玩槌球的老年人之一,我记得他是那个槌球俱乐部的代表。
那个老爷爷走近两人留下的手电筒,一副纳闷的模样。腰上的钥匙串发出吵杂的声响,那是神社仓库的钥匙。仓库里塞满了槌球的道具和农业器具等各式各样的东西。
两个人祈祷似地望著老爷爷。弥生把身体紧贴在阿健身上,好止住发抖。今晚也没有风,因此变得更加闷热,汗水沿著身体滴落下来。两个人的汗水混合在一起,滴到乾燥的田地上包裹著我的草席上面。
弥生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雷公爷爷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筒,脸上充满不可思议的表情。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开著的手电筒?他的表情就像这种感觉。
从他的表情,阿健知道他们还没有被发现。不出所料。就像阿健他们一样,对方也只看到了手电筒的灯光而已。
可是不能大意。
老爷爷关掉遗落的手电筒开关,用自己的手电筒扫视周围。慎重地、就像追捕逃走的老鼠一般。雷公爷爷走近掉落的手电筒时,觉得好像看见了逃进田里的小人影。他仔细地调查人影逃进去的那一带。两个人僵著身体,重
叠在一起似地覆盖在我身上。他们止住呼吸,拚命装成死人。每当灯光鲜明地照亮眼前的稻子,就担心自己会不会形成黑影,浮现在稻田当中。灯光不晓得为什么尽是在这里反覆扫射,简直就像追捕逃狱犯的采照灯一样。每当曝露在灯光下,弥生就觉得好像被警察追赶一般。
不久後,雷公爷爷发现到一件事。他觉得有人逃进去的那一带,只有那里的稻子微微地摇晃著。他想:好奇怪,明明没有风……。
於是雷公爷爷打算调查看看,踏进了田里。他分开稻子,走下田里,鞋底感觉到被踏碎的乾燥泥土变成粉末的触感。
发现到老爷爷定近,两个人的身体变得更是僵硬了。阿健拚命地动脑。
就算自己和弥生被找到,只要尸体没被发现就好了吧?可是要是被爸妈知道,要怎么说明才好……。
就在阿健寻思的时候,雷公爷爷也笔直地往两个人所在的方向走来。然後他终於来到只要再拨开一次稻子就会发现他们的地方。
弥生的眼眶湛满了泪水,她拚命地咬住嘴唇,好不发出哭声。
要做的话就是现在。要站起来,骗说自己是恶作剧被发现的话,就是现在。
阿健这么决定奸想法。若问为什么,因为这里没有凶器可以杀死老爷爷,堵住他的嘴巴……。
就在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有人出声叫住了雷公爷爷。
「你在做什么呀?不快点准备槌球的话,大家就要来罗,爷爷。」
那是老爷爷的太太。老爷爷回过头去,难为情地搔著头。
「没有啦,有点……」
然後他远离了两个人和我,回到石子路上。
「喏,我捡到这个。」
老爷爷说,把捡到的手电筒交给老奶奶。
「哎呀,这是谁的东西呢……?」
老奶奶虽然觉得讶异,却依然拉著老爷爷的手往神社走去。雷公爷爷尽管一次又一次回头望向两个人和我藏身的地方,但也一起走了出去。已经是大家集合的时间了。不快点准备槌球,开始练习的话,暑假期间因为举行广播体操,神社的广场就不能用了。两个人聊著这些,离开了。
「吓死我了……」
确定两个人影离开之後,弥生放下心来。紧张的丝线一口气松弛下来,让人有种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感觉。阿健也一样,意料之外的发展让他忍俊不禁。
然而,他怱地皱起眉头。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阿健轻声呢哺。打槌球的老年人们或许已经聚集在神社了。那样的话,把我搬上石墙丢进洞穴的时候或许会被看见。看样子移动花掉太多时间了。
「哥哥……」
弥生不安地仰望阿健。
「嗳,算了。五月就这样放在这里好了。反正晒田的期间不会有人关心田里的。」
阿健为弥生打气似地说道,露出微笑。虽然手电筒被拿走了,又身处在早晨来临之前的黑暗当中,但是弥生很清楚地知道阿健在笑。
晒田期间不会有人来巡视稻田。堵住田里的水源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位在更上面的调节水流的设备。在那里,所有的稻田的水都被一口气堵住了。
「所以今天就先回去好了。烟火大会之後,或者是後天,我想应该还有时间的。」
然後两个人把我移动到更难发现的地方,回家去了。
连手电筒都没有,一想到得摸黑走回家,弥生觉得有些吃不消。
可是东方的天空逐渐变得明亮了。宛如光芒射进深海当中,也像是在为他们照亮回家的归途似地。
「哇……」
弥生感动地仰望新生的早晨天空,自然地流露出发自心底的叹息。
两个人和我离开橘家之後一个小时半,随著太阳逐渐染红天际,两个人行走的道路也慢慢地变得狭窄了。
第四天
早上平安无事,仿佛未曾发生过任何事地过去了。
後来,两个人回到自己家的房间再睡了一觉。然後被阿姨叫起来,他们佯装若无其事,就像平常一样重复的普通早晨,出发去做体操。他们经过数小时前搬著我通过的道路,路过藏著我的稻田旁边,也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阿健一装出蛮不在乎的样子,就让人觉得好像真的和他没有关系,非常不可思议。弥生抓著阿健的衣角不肯放开。
「弥生可以先回家啊。反正你待在这里也没事做吧。」
做完广播体操,在卡片上盖章之後,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今天不一样。高年级的男生要留下来,准备今晚的烟火大会才行。所谓准备,只是把沉睡在神社仓库里的木头长椅和香油钱箱搬出来,还有确认用募款买来的烟火之类的简单事项。应该也不会花上太多时间,所以弥生打算和阿健两个人一起回去。
「不要,弥生也要一起。」
弥生跟在四处寻找神社仓库钥匙的阿健後面,微笑著说。她的脖子上摇摇晃晃地用绳子挂著两人份的广播体操卡片。
不久後,阿健走近聚集在神社一角的老年人集团,是槌球俱乐部的人。
「对不起,我想借用一下仓库的钥匙。」
阿健大声说。弥生躲到阿健背後去。
「哦,准备烟火大会是吗?这么说来是今晚呢。
钥匙的话,田中先生,在你那里吧?交给这些孩子吧。」
福态的老爷爷听到阿健的话,点了点头,催促一旁的老爷爷交出钥匙。
只露出一点头来偷看情况的弥生看到被称做田中先生的人,吓了一跳,紧抓住阿健的背。
被称做田中先生的老爷爷,白发浓眉,正是今早差点发现他们的那个雷公爷爷,可是雷公爷爷本人根本不晓得这件事。
「我知道、我知道,仓库的钥匙在我这儿。既然要去,小林先生,要不要顺便把槌球的道具也一起收进仓库里?」
「说的也是。那么各位,就在这里解散吧!」
小林爷爷这么说,於是大家各自拿著打槌球的槌子回家去了。然後雷公爷爷跟小林爷爷抱著几个让槌球的球穿过的门字型道具,和阿健一起过去。那是叫球门的东西吧。那些道具都收在神社的仓库里,槌球俱乐部的老人家们每天早上都会拿出这些道具来练习。
即使面对雷公爷爷,阿健也丝毫不为所动,但是弥生却紧张得连旁人都看得出来。她抓住阿健衣服的手更加用力,不断地移动,让阿健挡在她和雷公爷爷中间。
「你是橘先生家的儿子吧?叫什么名字去了?」
「我是阿健。她是弥生。喏,弥生,打招呼啊?」
被阿健催促,弥生向雷公爷爷行礼。一副战战兢兢,随时都怕会被咬的模样。
看到那样的弥生,老爷爷们脸上露出笑容,可是笑容立刻就被阴霾笼罩了。
「我记得小妹妹是最近失踪的小朋友的朋友吧……?」
小林爷爷看著弥生说。他是在说我。弥生的脸色一暗、变得僵硬地点点头。那阴沉的表情是出於不安和恐惧,但是两个老人家似乎不这么以为。
「这样啊……让你想起难过的事了。可是小妹妹也要小心,别被绑架犯拐跑罗。阿健也要好好保护弥生唷!」
「是的!」
看见阿健强而有力的回答,两个老人家满足地点点头。虽然明知道那是演戏,弥生还是忍不住有点高兴,羞红了脸。
就在聊著这些事的时候,阿健和弥生还有两个老人家来到了仓库前。老旧的仓库只有门是用坚固的金属制成的,看起来相当沉重。雷公爷爷把手中的几个球门放到地上,解下挂在腰问的钥匙串。然後他从钥匙串当中找到写著「仓库」的钥匙,插进钥匙孔中旋转。
「喏,锁开了。」
可是即使阿健使尽全力把门往旁边拉,沉重的门也文风不动。
「这个仓库的门一动也不动啊,是怎么了吗?」
「这个门有的时候会很难开,刚才拿道具出来的时候明明还很顺的。或许是滑轮怪怪的,之前就一直有人拜托要检查看看了。」
小林爷爷说著,把球门放到地上,然後和阿健一起用力扳动门扉。弥生跟雷公爷爷也加入行列,大家同心协力想要打开门。但是门板虽然喀嚏摇晃,但却似乎还需要更大的力气才能够打开。
「哟喝!大家怎么啦?你们在努力做什么呀?」
绿姊姊说著这种话,定近涨红著脸使力的四个人。她穿著牛仔裤,一脸悠哉地跑了过来。
「绿姊姊也过来帮忙啦!就像你看到的,大家都在加油啊!」
阿健不客气地对旁观的绿姊姊说。
「哦哦,这样啊。阿健今天要准备烟火大会呢,辛苦你了。
大家好像在加油,那我也来帮忙好了。要感谢我哟!」
绿姊姊说道,也加入打开仓库的队伍。
或许是由於绿姊姊的加入而使得大家的力量超越了仓库坚持的力量,仓库沉重的门终於发出刺耳的声音打开了。
「绿姊姊真是蛮力惊人……」
听到阿健的呢喃,绿姊姊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走进里面。大家也跟著走进去。
里面很阴暗、潮湿。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放置了种田用的锄头和犁具,里头充满了稻草的味道,令人窒息。太阳光从奸不容易打开的门口照射进来,浮现在四周的尘埃就像水中的微生物般碍眼极了。
「有好多东西呀……」
弥生兴致勃勃地呢喃道,四处张望。农业用具、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的纸箱、还有细长的木材等等,杂乱无章地堆积著。空间相当大。
「田中先生,既然都来了,就趁现在换一下门的滑轮吧?」
小林爷爷把蓝色油漆快要剥落的球门放到仓库的角落,对雷公爷爷说。不等雷公爷爷回答,就把堆在上面的木箱子搬了下来。
里面装著好几个散发出暗淡银色光辉的新滑轮。那些滑轮格外地巨大,上面的部位有可以插进金属零件的洞穴。
两个人从仓库里拿出滑轮和工具,走近仓库门。为了更换滑轮,他们打算把门拆下来。
阿健看也不看那样的老人家们,正要把木头制的小香油钱箱从里面拖出来。即使这是个只有在这类活动才会拿出来使用的小香油钱箱,也大得让阿健无法一个人拾起来。
「我也来帮忙。今天可真是绿姊姊万万岁的日子呢!」
绿姊姊也一起把香油钱箱从里面拖出来,然後抬起一边,搬出仓库外头。弥生没有可以搬的地方,只能黏在阿健旁边定。她无事可做、慌张地望著两人。
「喂喂,很危险晴。现在要把门放下来了。」
雷公爷爷这么叫道,三个人向他道谢之後,就这样定向祭祀神明的木造社殴。只要把香油钱箱摆到木头楼梯上,阿健的工作就完成了。这样一来,就可以跟高年级的人说再见,回家去了。
「喂喂,烟火大会是几点开始啊?阿健跟弥生也会来吧?」
两人点点头。烟火大会的期间,他们打算把我的事给忘了。反正那段时间里,也不能把我搬到神社的石墙去。村民会聚集在那里,两个人想做的事情极可能会被看到。因为我现在被安全地藏在田里,他们希望至少在这段期间里忘了我的事。
「那样的话,我也来参加好了。
你们知道吗?其他的小朋友好像要做好玩的事唷!」
「好玩的事?」
弥生对绿姊姊的话起了反应。
「对。他们把买来的普通烟火用绳子串起来,要同时点火唷。他们说要做尼加拉瓜大瀑布。」
绿姊姊露出有如向日葵般灿烂的表情,发出笑声。弥生闪烁著眼睛,一次又一次地问:「真的吗?真的吗?」她在想像。想像美丽的光之花朵一口气发光绽放,有如瀑布的光之洪水倾泻飞舞的情景。想像那迫力十足、如梦似幻,却只有十几秒钟、短暂而虚渺的夏季之花。
「真的唷,所以要赶在那之前来唷!」
弥生用力地一次又一次点头。
「喂喂,会头晕的,别点啦!」
被这么制止的弥生表情开朗,甚至无法让人想像她最近完全消沉下去的模样,以季节来比喻的话,就像夏天一样。
绿姊姊俯视著那样的弥生,露出像是高兴,却又有些怜悯的眼神。
阿健搬著香油钱箱的一边定著,为了在绿姊姊问他问题时能够立刻回答,他一边听著两人的对话。但是他脑中在想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事。
要怎么样把五月搬到石墙上——阿健一面把香油钱箱放到木头楼梯上,一面想著这个问题。
「那,阿健也一定要来唷!少了烟火就没资格谈论暑假罗!最重要的是,或许可以看到我穿浴衣的模样晴!」
听到绿姊姊的话,阿健留下腼腆的笑容,望向神社角落的石造建筑物。
至今为止他一直觉得总会有办法,但是重新审视它,这座石墙实在是高到不可能抬著我爬上去。
可是非上去不可。非把我丢进开在上头的洞穴不可。若问为什么,因为这是他们所想得到的最不会被发现的藏尸方法。
然後阿健愉快地、一副期待著今晚的烟火大会的模样,对绿姊姊回以微笑。
把香油钱箱放到楼梯後,阿健爬上石墙。高年级生们聚集在那里,阿健是去报告工作完成的。报告完毕之後,在「可以回去了」以及「要照时间来唷!就算阿健没来,我们也会自己开始唷!」的声音送行之下,阿健和弥生回家了。阿健爬下石墙的时候,确认了周围。
石墙上铺著木板。那是为了不让低年级生掉进底下的洞穴所采取的措施。一个高年级生挪开那块木板,把写著「大猪排」的零食空袋丢进洞穴。再过不久,我也会像那样子被丢进去吧。
仰望上方,石墙上伸展著粗壮的树枝。托它的福,夏天的阳光变得微弱,石墙上形成了树荫,十分凉爽。
「妈,你不是有收集绳子吗?绳子放在哪里?」
刚回来的阿健,对躺在客厅看电视的阿姨问道。
「绳子?找绳子干嘛?」
「系在电灯拉绳上的绳子不是断掉了吗?我们要自己挑新的绳子啊,绳子在哪里?」
休息的时间被打扰,让阿姨的心情有点不好,但是她或许是接受了阿健的说词,站起来往储藏室走去。一会儿之後,她拿著写著「TIROLIAN」〔注〕的金属饼乾盒回来了。那个饼乾盒的空盒子在橘家是裁缝箱的象徵。有一次绿姊姊带了那个牌子的饼乾来访,看到那个盒子的弥生甚至说「什么,原来是裁缝箱啊」,失望不已。
———
注:「TIROLIAN」为日本点心老店「千鸟屋」的代表商品,取名自奥地利提洛尔「Tirol」的一种卷心酥。自推出后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
「喏,从里面挑吧。挑好了再放回这里。
话说回来,这些绳子也是会派上用场呢!」
「虽然是好几年一次的比例。」
自豪的阿姨听到阿健的话,目瞪口呆。
「……你才五年级吧?已经学到比例这个字了吗?」
「呃,这些绳子我全部拿去房间唷。要是擅自决定的话,搞不好弥生会生气。」
阿健没有回答阿姨的问题,把整个盒子拿回房间去了。从重量来看,装在盒子里的绳子数量应该不少。阿健拿著好几年都没有使用,累积在那里的「去店里买东西时用来绑的,相当坚固的绳子」,动起脑筋来。
有这么多的话,应该勉强可以把五月拉到那上面去吧……。
他似乎打算明天付诸实行。在那之前,他想试试看自己想到的简单机关定否能够顺利运作。
阿健的脚步停了下来,阿健的爷爷跟奶奶在向他招手。
「什么事?」
「阿健啊,烟火大会是今天晚上吧?」
「思,是啊。」
「这样、这样。我们也去看看好罗,是吧,奶奶?」
爷爷转向奶奶说。看样子,爷爷似乎只是想要确定这件事而已。爷爷跟奶奶没有再问他什么。
「嗯,爷爷跟奶奶也一起来吧!一定很有趣的。」
阿健留下这句话,再次往房间走去。
爷爷跟奶奶悠闲的说话声从背後传来。
「这么说来,是今天晚上吧?」
「是啊。明天早上去看看情况好了。」
「好啊。」
「上头开始放水,正好是烟火大会开始的时候吧。要流到这边的田里来,得花点时间呢。」
看样子,今年似乎无法悠哉地观赏烟火了……,阿健一面走进房间一面想。
就这样,时间朝我们的最後一个晚上流逝而去。
四周染上夜色的时候,阿健和弥生手牵著手跑过石子路。
神社那里,烟火大会应该已经开始了。距离水流进晒田的稻田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两个人为了把我回收,朝今天早上的那片稻田跑去。他们打算就这样把我搬到石墙的洞穴,为一切划下句点。
「弥生,快点!」
阿健叫道。他背著一个黑色的背包,每当阿健奔跑,它就激烈地摇晃。弥生不晓得里面装了些什么。她只知道里面有连接起来之後变得相当长的绳子。因为直到刚才为止,他们两个都还在房间里绑著无数条绳子。他们把饼乾盒里的绳子全部系在一起,弄成一条长长的绳子。这个作业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让两个人心急如焚。
就算水流进田里,把我浸湿,两个人也不会蒙受多大的损害。即使如此,他们似乎还是想要阻止我沉入水里。
神社那里传来冲天炮的声音。它飞到天空的高处,「砰」地爆发了。
「哥哥,我记得是在这附近,五月应该是在这附近的。」
「是啊……」
两个人从石子路上望著我这里,但是他们似乎都不知道我确切的位置。
手电筒由弥生拿著。弥生担心会不会又发生像今早一样的事,但是阿健说不要紧。就算被别人看见,只要说是去参加烟火大会,应该都能够轻易蒙骗过去。
「……在更前面吗?」
弥生困窘地呢喃。阿健也露出同样的表情,扫视稻田。两个人看著和我完全不一样的方向。
「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呢,我忘记正确的地点了……」
这次神社的天空一带散发出带有些许颜色的朦胧亮光。好像是点燃了像喷泉般发出光芒的烟火。
就在这当中,水流也宛如命运的沙漏股不断地流进水路。
「弥生,走吧!进去里面找五月。」
阿健说著,走进田里。弥生也跟著下去。
两个人忘记把我藏在哪里了。稻田是这么样地辽阔,对小孩子而言太过广大了。
他们把手电筒的光朝著地面,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地寻找我。两个人分头拨开绿色的稻子搜寻。
即使如此还是迟迟无法找到我。好几次他们就经过我身边,却丝毫没有发现我。
就在这个时候,焦急的叫声传进阿健的耳里。
「哥哥!水开始流进田里了!」
弥生的脚被水浸湿,有一半埋进了变软的泥土里。我所在的位置泥土还是乾的,但是水确实地漫延到整片稻田了。
「弥生,快点找出五月!地面变得泥泞不堪的话,会很难走,就更难找了!」
充塞著黑暗的夜晚。承受著夏季的烈日,成长到足够隐藏一个小孩子的深绿色稻子。这些稻子覆盖住弥生的四周,仿佛不让她逃跑似地团团包围住她。
那种压迫感,以及从鞋底逐渐渗透进来的水的触感,让弥生感觉到恐怖感从脚底窜爬上来。
「哥哥!」
弥生发著抖,发出哭泣般的叫声,奔向阿健那里——为了抱住阿健,好止住颤抖。
这段时间里,我冰冷的背被水湿透了。看样子流进田里的水已经淹到我这里来了。再过几分钟,我就有一半沉进泥泞里头了吧。
弥生彷佛被猛兽追赶似地跑了起来。她的心底似乎确实看见了追赶著她、或总是责备著她的猛兽形姿。
阿健把手电筒的光照向弥生,伤脑筋地搔著头。
跑过来的弥生浮现在圆形的光圈中。可是,她的身影却突然消失在稻子里头了。
「弥生!?」
阿健焦急地叫,往弥生那里跑去。
在那里,弥生趴倒在地上,连稻子也一起压倒了。她在哭。绊到而跌倒的时候,恐怖的丝线似乎也一起绷断了。阿健一走近,弥生便拚命抓住他,呜咽起来。
「不要紧的,弥生,干得好。」
阿健安慰弥生,然後称赞她。他指向绊倒弥生,害她跌倒的地方。
被弥生用力踢了一脚,我的身体歪掉了一些。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半句怨言,从像海苔卷般裹住我的草席的两端露出脚尖和头发。
「喏,弥生,把五月搬到神社吧。田里进水之後,大家会对水田的状况很敏感,不能把五月就这样放在这里。」
然後他搬起我来。弥生也支援似地,擦掉眼泪,抬起我的脚。
我被搬起来的时候,水滴从背後滴了下来。水已经流满了田里,加上我的体重,两个人的脚陷入泥泞。
然後他们往石子路走去。深深地吸满了水的泥土,就像要抓住他们的脚、不让他们逃跑似地缠绕上来。
即使如此,稻田完全沉入水中,符合水田之名地布满了水的时候,搬著我的两个人已经从田里逃脱了。可能是差点滑倒,两个人的身体浑身是泥,就像刚下完田似地惨不忍睹。
尽管如此,两个人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总算来到围绕住神社的围墙边了。从人口处到石墙有相当的距离,他们决定直接越过石墙附近的混凝土砖墙。
来到这里之後,就能够清楚地听见神社里的烟火声,也看得见色彩鲜艳的烟火烟雾,连参观的人群的说话声都能听见了。可是这些说话声也只是更加深了弥生的不安。因为人愈多,被发现的危险性就愈大。
「越过这里就是神社的境内了,弥生。进去以後,就一起抬著五月跑到石墙那里。要小心别被来看烟火的人看见喔。」
听到阿健叮嘱般的忠告,弥生以认真的眼神不安地点头。
阿健看见弥生回应之後,重新转向混凝上砖墙。墙的高度约在阿健的头上,以弥生的身高来看,就算伸手也构不到顶。
「那,一开始哥哥先把弥生推上去,弥生先进去神社里。然後我把五月丢进去,最後哥哥再进去。」
阿健这么对弥生说明,他可能是判断弥生一个人没办法越过围墙。弥生一样老实地点点头。
「好,那就快点。在这里不被人看到是最困难的。从墙上眺下去的时候,小心别扭到脚罗!」
阿健说完,抬起弥生,让她爬到砖墙上。
此时烟火大会已经进入中盘,孩子们一一点燃比拿在手里的一般烟火更加昂贵的机关烟火或升空烟火等,绽放出花朵。他们还得接待前来参拜社殿的人,也必须把烟火分给跟著父母亲一起来的年幼小孩。这是村子的习俗,是为了不让人们忘记对社殿里祭祖的神明的崇敬之心。
爬到混凝上砖墙上的弥生就这样眺下另一侧,进入神社上地的弥生,鼻子嗅到了烟火刺鼻的火药味。
但是,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冲击罢了。
距离弥生刚跳下来的场所没有几步远的地方,有许多人聚集成一道人墙。虽然人们的视线都盯著神社中央绽放的烟火,但是难保什么时候会突然转过来。要是那个时候我的尸体被看到的话就糟糕了。
弥生对抗著爬上背後的冰冷恐怖,按住抖个不停的双脚,她想告诉应该在围墙另一边的阿健这件事。不能过来,这里有人,不能把五月丢进来。她想这么叫。
但是应该从颤抖的口中说出来的这些话,却因为看到了从天而降的我,没有化成声音。
色彩艳丽的光之洪水从弥生的背後涌了上来。在溢出看烟火的人群隙缝问的桃色及绿色的光芒照耀下,被草席包裹的我的尸体「咚」地掉到地上。
「哥哥……!」
观众和阿健并没有听见沙哑而细微的那道叫声。
我掉到地面的声音或许也传到人墙那里了。弥生染上绝望与恐怖的脸沾满了泪水,仰望正要跳下砖墙的阿健。
阿健从砖墙上俯视观众形成的人墙,微微皱眉,然後他在我的身旁著地。
「弥生,不要哭……」
阿健安慰弥生,想趁著看热闹的人还没有注意到这里之前前往石墙。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我掉下去的声音果然还是被人听见了。
「哎呀,这不是阿健跟弥生吗……」
人墙当中的一个人发出声音,回过头来。弥生全身僵直,紧抓住阿健的乒。
那个人的脸在烟火的光亮中化成黑影,看不太清楚,但是两个人都认得那个声音。凝目望去,那个人的表情阴沉,充满了悲伤。
「阿姨……」
阿健向我妈妈出声。他的音色有著怜悯和安慰,但是我知道那是演戏。阿健还没有放弃要把我隐藏到底的念头。
「阿姨……五月呢?她没有来参加烟火大会吗?还没有找到吗?」
我的妈妈摇了摇头——沉痛地、随时都会崩溃地。唯一的一个孩子行踪不明,她只能怀抱著回忆,前来参加这场烟火大会,好看看记忆当中的我的笑容。
每年夏天的这个晚上,我都会让妈妈带著我来参加烟火大会。然後和阿健还有弥生一起看烟火,放烟火,制造炫目得让现在的我无法直视的回忆。
然後今年,我们也像这样三个人一起来了。
「这样……。要是五月赶快被找到就好了……」
阿健谨慎地措词。电视还没报导我失踪的事。因为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我,警方才刚开始调查与绑架案相关的可能性。恐怕明天左右,这个村子里就会塞满了电视台的人吧。
「……阿健,谢谢你……。阿姨看著烟火,就好像想起了五月。然後觉得五月就在阿姨身边……」
弥生的手用力紧抓住阿健的手臂。弥生在发抖,因为我就躺在她的背後。虽说黑暗被烟火映照得淡薄了些,但是依然笼罩四周,所以妈妈还没有注意到我。可是不晓得她什么时候会发现,弥生紧张得都快疯了。
妈妈一直在寻找的我,就躺在她的旁边。
「阿姨,五月一定会被找到的。你要打趄精神来呀!」
阿健说,露出微笑。那是有如拭去我妈妈的不安、甚至让人觉得我明天就会突然跑回来般的笑容。
看到那样的阿健,妈妈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流泪哭泣。周围的人群都没有注意到我们,绽放在神社中央的烟火让他们发出感动的叹息及惊呼。
「谢谢你……,谢谢你阿健……」
沭浴在彩色的光芒下,妈妈不停地对阿健道谢,她的眼里充满了感谢。
弥生也快要哭出来了。她是想起了和我一同游玩的日子,还有一起观看的烟火吗?或者是明白了自己的罪孽有多么地深重?
即使被这样的两个人前後包围,阿健依然窥伺著把我搬到石墙的机会。
「阿姨,不可以哭唷。就算哭,五月也不会回来呀。
喏,快看,豪华的烟火就要放了。」
阿健伸手指向烟火说。在那里,高年级的男生把巨大的筒子放在地面。那是从店里买来的数百圆的升空烟火,相当昂贵。看热闹的人都注视著它,期待著它开出美丽绝伦的花朵。
「真的呢……,阿姨真不该哭的……」
妈妈也望向那里。
村里的男生正战战兢兢地在那个筒子上点火。
就在那一瞬间,阿健没有错失妈妈的视线转向那里的瞬问。
他甩掉弥生的手,抬起躺在地上的我的头。接著他小声指示弥生抬起我的脚。两个人的姿势正好从妈妈那里遮住我露出草席两端的头发和脚尖。
「阿姨,那我们走了。」
阿健这么对我妈妈说。如果默默离开,就太不自然了,弥生拚命地藏住我的脚尖。
「……嗯,阿健,真的谢谢你……。对了,你们搬的那个是什么?」
妈妈回头望向两人。她看见阿健和弥生抬著莫名奇妙的草席筒子,有点吃惊。因为两端被遮住,妈妈只看得见覆盖住胴体的部分。隔著草席,她似乎没办法看出那就是我。
「是烟火。高年级的叫我们把这个搬过去。」
不晓得是听信了阿健的谎话,或者是没什么兴趣,妈妈没有再继续追问。
「那,阿姨再见。不可以放弃唷!
弥生,我们定吧。」
接著两个人就要往石墙那里定去—;一面藏住我从草席露出来的头顶和脚尖,慎重地。弥生的身体僵硬得不像话。
可是或许是受不了紧张,弥生把抬在手上的我给掉下去了。
脚部掉落到地面,我更从草席里滑了出来。从脚尖到脚踝都裸露出来,夜晚的户外空气从我的脚底爬了上来。
弥生见状,发出轻声尖叫,同时阿健也回过头来。
「弥生,快点藏起来!」
还不一定被看到了。在阿健这么说之前,弥生把我藏起来了。她几乎哭出来了。
阿健窥探我妈妈的反应,同时妈妈对两个人说话了:
「……喏,阿健。」
被看见了!?两个人僵著身子,用仿佛接受死刑宣判的罪人的表情,倾听我妈妈说出来的话。
「……我说啊,阿健。五月喜欢你呢,你知道吗?」
弥生表情突然开朗起来。没有被发现,没有被看到。
「……嗯,我知道的。」
阿健的表情柔和了几分,回答我妈妈。
听到阿健的回答,妈妈又哭了一下,和两人道别了。
阿健和弥生更加慎重地遮著我,前往石墙。
接下来只要把我搬上石墙,丢进洞里,阿健就能够赢得这场游戏了。终点就近在眼前。
烟火大会似乎就要进入高潮,射上天空的烟火愈来愈豪华。孩子们舍不得把买来的烟火一下子就用掉,总是把豪华的留到最後。
如喷泉般的烟火从简口喷发出光的粒子。它发出金色与银色的光辉,把神社、石墙及木造社殿照耀得如梦似幻。这片情景有如梦境一般烙印在人们的眼底,它将化为漫长人生中的回忆,永存心中。随著时光流逝,更增添光辉,鲜艳地、永远留存……。
阿健和弥生终於来到了石墙边。如果没有被我妈妈叫住的话,应该会更早到达的。
就在一旁的石墙高高地耸立,几乎要触碰到天上的繁星,要把我搬到上面去,看来的确是不可能的。
看热闹的人不容易看见这里,但是虽说被黑暗所覆盖,也不能够保证不会有人经过,盘问两人。
「哥哥,接下来要怎么办?」
两人把我放到地上,弥生以不安的颤抖声音询问。
「听好了,弥生。我们要把五月搬到这上面。我现在开始说明顺序,你仔细听好唷。」
弥生点头。阿健确认之後,简略地说明作战。
他从背上的背包取出趁白天连接好的绳子。好几条绳子被牢固地绑在一起,形成了一条长长的绳子。阿健打算用它穿过绑在草席上的绳子,再拿著折成一半的绳子两端爬到石墙上。爬到上面之後,再拉起尚未与地面道别的我。绳子的长度足够他这么做。
所以才需要绑那么多的绳子啊,弥生好像有点了解了。
「听好了,接下来我要爬上去,弥生在下面监视有没有人过来。」
阿健说,脚踏上石墙的隙缝问。他的背上背著背包,手里抓著绳子,灵巧地登上去。这是村里的男生都做得到的事。若说为什么,因为这上面是所有的男生的秘密基地。
大小只比人头稍微大一些的石头,堆积到与神社仓库的屋顶相同的高度。阿健爬上四处生长著苔藓的那片老旧石墙,而弥生仰望著他。她净是注意著上面,结果绊到附近的树根,差点跌倒。然後她想起阿健的吩咐,开始监视有没有人经过。
烟火的光辉照不到石墙的背後,那里阴森潮湿得似乎会有幽灵出现。
不久後,阿健爬上了石墙。夜晚的那里荒凉无比,石头的寒意传到阿健身上。从那里可以一眼望尽神社,远处的烟火美丽到了极点。
阿健拉扯手里的绳子,确认它确实可以吊起我。然後他放下背上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两样道具。
那是打槌球用的门字型铁球门,还有仓库的门使用的新滑轮。滑轮上面有个可以固定在门上的洞穴。阿健把铁球门的一只脚插进滑轮的洞里,另一只脚勾在粗壮的树枝上。铁球门和滑轮,都是他在今天早上佯装和雷公爷爷他们说再见的时候从仓库里拿出来的。
然後他把那条长绳子穿过滑轮。接下来只要阿健吊在那条绳子上,跳到下面去的话,和跳下去的阿健错身而过,被阿健的体重拉起来的我应该就会被吊上去了。
跳下石墙俊,再回到上面把我回收,扔进洞里。接下来就只剩下这样了。
底下的弥生尽是在意著我妈妈。她很害怕我妈妈会定过来,然後一切的罪行都会曝光。
阿健结束上头的作业,就要跳下来的时候,那道声音从弥生的背後传了过来。
「咦,这不是橘先生家的小朋友吗?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弥生一惊,回望身後。声音也传到了阿健那里。
站在那里的是雷公爷爷跟小林爷爷,他们一脸不可思议地仰望阿健。如果他们望向地面,应该就会看到被草席包裹住的我了。
「……晚安。」
阿健从石墙上打招呼。他的手里拿著绳子,一副就要往下跳的姿势。看起来相当滑稽。
可是老人家们没有停下脚步。在这里遇见认识的人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弥生在心底不断地祈祷,希望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阿健,你要爬上石墙是没关系,不过小心一点啊。我记得今年不是有个小朋友在那里受了伤吗?」
两人说著,就要经过弥生旁边。看样子他们似乎正要穿过这个石墙後面,走到人群那里。
弥生在心里发出欢呼。就在这个时候。
「哇!……噢噢、什么东西?」
小林爷爷踢到我,踉舱了一下。弥生全身冻结,发出不成声的尖叫。
阿健也从上面望著这一幕。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在这种地方……」
小林爷爷说著,瞪向差点害他跌倒的我。石墙背後没有什么光线,躺在地面的我有一半没入黑影,小林爷爷似乎看不太清楚。但是,他发现我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弥生好想逃走。但是她不晓得离开阿健,能够逃到哪里去?能够逃到阿健以外的什么地方去?
小林爷爷摸索著想要确认我。
「……嗯?草席吗……?」
只要再定睛一看,就会看见我露出草席两端的身体的一部分了吧。
弥生止不住颤抖,几乎就要放声大哭。
就在这个时候,阿健从上头出声了:
「喏,爷爷们不快点的话,大家做的烟火瀑布就要开始放啰!」
「咦!?田中先生,快走吧!那是孩子们的苦心之作啊!」
听到阿健的话,正要朝我伸手的小林爷爷迅速地反应,缩回了手,和雷公爷爷一起望向烟火那里。
阿健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机会。
两个人的视线栘开的瞬间,阿健从石墙上跳了下来。他的手里抓著连接成一条的绳子,人掉了下来。被他的体重牵引,我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地被拉了上去。绳子看起来很脆弱,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断掉。只是不安定地勾在树枝上的铁球门承受著两个小孩子的体重,随时都会滑开掉落。
就在这样的状态当中,我被拉了上去。每当绳子的接头卡到滑轮,就一阵摇晃,夏季的树木叶子因为这股振动,纷纷掉落下来。
「那我们去看烟火了。阿健也小心别受伤罗。」
老人家们这么说,再次转向这里的时候,阿健已经站在底下了。他的手里握著绳子。这次他从底下拉著绳子,好让我不会掉下来。
「阿健什么时候下来的?咦?本来在这里草席怎么不见了?要是有人绊到跌倒就糟糕了,我本来想把它给移开的……」
老爷爷觉得纳闷。弥生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聆听著这段对话。
「等一下我会仔细找找,把它收起来的,小林爷爷。」
阿健的话,在我听来就像恶劣的玩笑一般。我想起差点被绿姊姊发现时,他也说了这样的玩笑,害我的尸体差点笑厂出来。阿健露出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笑容这么说,老爷爷似乎也被他的笑容骗了。
「嗯,拜托你啦。」
老爷爷说完,就要离开的时候。
从草席上绑著我的绳子发出了不稳的声响,九岁的我虽然体重很轻,却也让绳子发出了悲鸣。
紧接著,过去用来延长电灯开关的绳子静静地断掉了。
我落向空中,「咚」的一声掉下来。草席有一半掀开了。
「什么声音……?」
老爷爷一睑不可思议地仰望上面。
我掉到石墙上了。要是稍微偏离一点的话,就会掉落到数公尺底下的地面,我的尸体就会被发现了。
「……没什么啦。不管这个,不快点去的话,就要错过烟火瀑布罗!」
我的体重从手里的绳子消失,阿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即使如此,他的脸色依然毫无变化。弥生感谢神明,松了一口气。
「说的也是。田中先生,我们走吧!」
他们往石墙的正面定去了。
确认两个老人家远离之後,弥生吐出放心的叹息,真的是千钧一发。
「好惊险呢,哥哥!」
「嗯,是啊。」
危机消失之後,弥生恢复了原本的快活表情,阿健看到那样的她,也高兴地回话。
已经结束了,石墙上应该没有人。弥生这么一想,脸上便自然而然地浮现笑容。终於可以向战战兢兢的日子道别了。能够只留下和我在一起的璀璨回忆,与我道别丁。弥生内心雀跃不已。
「喏,上去吧。接下来只剩下把五月丢进洞里了。弥生也要来跟五月说再见吗?」
听到阿健明朗的提议,弥生活力十足地点头。
接著他们爬上石墙。就像第一次爬树的时候那样,弥生听著阿健的指挥,攀了上去。
弥生第一次来到石墙上,阿健也站在她的身旁。
从这里看见的烟火更加地美丽光辉,现在正好就在点燃那个烟火瀑布。
串在绳子上的烟火一口气被点燃,进发出红色、蓝色、粉红色和绿色等五颜六色的光彩。它就宛如光之洪水一般,光的水流化成瀑布倾泻而下,倒映在眼里。以小孩子的作品来说,它做得相当不错。来参观今天的烟火大会的人,恐怕也不会忘掉这令人眩惑的情景吧。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阿健不甘心又悲伤地呢喃。最不想在此时看到的人竟然在这里……他的表情这么呐喊,阿健难得地显露出这样的激动模样。
「我不是叫你们不要迟到吗?
我一直在等你们呢!等著给你们看看我穿浴衣的模样。」
绿姊姊摇著团扇,轻声一笑。
石墙上,绿姊姊坐在它的边缘,手里抱著被草席包裹的我看烟火。她的嘴唇涂了鲜红色的口红,在夏夜的黑暗中显得赤红无比。
像瀑布般的机关烟火只剩下一半了,但是在它的光芒照耀下,绿姊姊美丽、妖艳得仿佛不是这个世上的生物,正露出微笑。
阿健和弥生陷入呆然,惊愕地睁大眼睛,望著那样的绿姊姊。
「我一直想从这里看一次烟火。从我还小的时候就……」
「绿姊姊,把那个给我……」
阿健用全身疼痛得四分五裂般的声音挤出话来。
绿姊姊瞄了一眼阿健,视线又回到烟火上。
「我知道。你们想把五月丢进这个洞里对吧?」
绿姊姊对阿健跟弥生说。
然後她眺望点缀著夏夜的光流。仿佛回忆著自己的孩提时代似地,刺眼地眯上眼睛。
在死掉的我所知道的范围内,绿姊姊的童年似乎过得相当艰辛。她死了爸爸,又被妈妈虐待。绿姊姊的笑容或许是克服、接受了那些艰辛与痛苦的悲伤笑容。
然後,绿姊姊不理会阿健的话,就要打开怀里的草席包裹。绑在上面的绳子刚才已经断掉,草席掀开了一半,但是她想要再打开另一半,确认我的脸。
「不行!绿姊姊不能打开它!」
阿健大叫。弥生看到那样的阿健,终於大声哭了起来。
但是绿姊姊的手温柔地打开了草席。仿佛要安慰死掉的我、让我的尸体观赏烟火一样。
在轻轻地被掀开的草席里,我以仰望绿姊姊的姿势露出脸来了。
绿姊姊窥看我已经开始腐败、丑陋地变色的脸。从死掉的时候就一直睁开著的我的眼睛,捕捉到飘浮在夏夜中的星星和月亮。
绿姊姊温柔地阖上我的眼皮,「辛苦你了。」她对我说出曾经也对阿健说过的话。
将这样的我们从夜里照亮的烟火瀑布也已经接近尾声。然後唐突地,宛如一种生命态度、一种虚幻而激烈的人生终将结束,最後的光之花朵散去了。
就这样,光的洪水消失,只在人们的心中留下它的余韵。
迫不及待地,夏夜的黑暗在我们的上方展开羽翼。
在只有星光的黑暗当中聆听著远方传来的崩坏声响的阿健与弥生,他们的耳朵里温柔地潜进了绿姊姊「咯咯」的可爱笑声……。
*竹笼眼*
田里的稻子染上金黄色,被硕大的稻穗压低了头的时候,神社的石墙要被拆除了。
在石墙的周围,现在推土机和穿著作业服的大人们正在进行工程。
「喂,来这里一下,有好玩的东西!」
正在进行作业的一个人说。男人指的方向,是被打掉一半,就像被切开的蛋糕般露出中间壁面的石墙。只有那一部分形成了一个像水井般直立的空洞。
「这是什么啊……?简直就是个大垃圾坑嘛……」
另一个男人插嘴。就像那个人说的,塞满了里面的垃圾足足有大人的身高那么高。垃圾积蓄、凝固在那里,仿佛它就是石墙的历史。
即使如此,上面的垃圾相较起来还没怎么腐烂,因为是塑胶制的零食袋吗?
「喂,还有面具跟贝壳陀螺呢!真浪费……」
不晓得是不是谁不小心掉下去的,或者是为了与童年的自己道别而主动丢下去的,那些玩具都装在袋子里。
更下面的地方有不少腐烂的纸。用毛笔写的什么东西、变成黄色的纸张等等,被雨水淋得不成原形,沾黏在一起。就像孩子们所丢弃的回忆被塞进里面,花上变成大人、直到死亡的漫长时间,被凝缩为一体似的。
一个男人在里面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喂,你们看……」
那个东西看起来像头发。从它的长度推测,就像有个小女孩被丢在洞里一样。
发现的男人战战兢兢地拉扯那些头发。
头发毫无抵抗地从垃圾中被拉出,底下约儿童大小的半腐烂的脸和身体,也跟著滑落到男人们的面前。
「哇……!」
那异样的形姿让其中一个男人发出胆怯的叫声,当场瘫坐下去。另一个人嘲笑那个男人:
「喂喂,要是真的也就算了……」
出现的是一个日本人偶,被丢弃之前应该相当地美丽精致。虽然在漫长的岁月中腐坏了,却依然看得出那是个女孩子的人偶。
秋季里悠闲的小事件,让原本应该成为我的棺材的地方,被两名作业员开朗的笑声包围了。
「喏,幸好你们有照我说的做吧?阿健,你不觉得吗?」
望著拆除作业进行,弥生和绿姊姊挟著阿健,并坐在社殿的木头楼梯上。就像我还活著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坐在树上的秘密基地时的情景。
遮蔽夏季强烈阳光的树叶也换上了黄色的衣裳,飘然落下。延伸在三人面前的神社石板路已经被点缀成褐色及黄色的点描风景。
「是啊。要是没有听绿姊姊的话,现在或许已经闹翻天了。」
听到这句话,绿姊姊高兴得笑逐颜开。
「就是啊,不能小看十九岁的情报搜集力唷!说起来,要拆掉那个石墙盖村子的公民馆的计画,很久以前就有了。可是因为那是战时烧毁的社殿难得留下来的遗迹,所以才没有拆掉的。不过今年不是有个小朋友掉下去,事情闹得很大吗?所以才突然决定要拆掉的。
大人真是自私的生物呢。破坏小孩子们游玩的珍贵场地,又抱怨『现代的小孩子都不去外面玩了』。」
绿姊姊说著,俯视一旁的阿健。再过个五、六年,他应该就会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了。绿姊姊想著这种事,爱怜地注视著阿健。
「绿姊姊,你真的帮了我们大忙。被发现的时候,我还真的不晓得会变得怎样呢。没想到你竟然还帮忙我们处理五月。」
阿健由衷感叹地说,眼里充满了尊敬的神色。
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绿姊姊觉得愉快极了。
「交给我吧!处理秘密的尸体,这种事我习惯了。我不会把你交给警察或任何人的,放心吧。」
绿姊姊的红唇露出微笑的形状,温柔地用手指抚摸阿健的脸颊。涂上红色指甲油的指甲猥亵地滑过阿健的脸颊。
接著,她引诱下一句话似地凝视阿健的眼睛。
「我好尊敬绿姊姊。」
阿健开朗地说出这句话。
绿姊姊既感动又高兴地搂过他的身子。让阿健几乎无法呼吸地,把他的脸按进自己的胸口。
绿姊姊自己也知道体内的深处热了起来,然後她思考。
——这样一来,我也能跟我的坏习惯说再见了吧……。
弥生默默地闭著眼睛,聆听两个人的对话。弥生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是她杀了我。只要骗说我是从树上掉下来死掉的,弥生或许就不会被问罪。但是弥生是因为心虚、害怕,所以连这种谎言也无法告诉父母,因为她担心是她杀了我的事实可能会因此曝光。
秋风吹过神社境内。已经是冬天了吗?那道风感觉有些寒冷。风卷起秋色的树叶,撒落坐在楼梯的三个人身上。
绿姊姊捡起勾在阿健头发上的枯叶,温柔地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一面回想起自己至今为止罪孽深重的种种行为,一面用身体感觉著这个肖似沉睡在自己心底的小恶魔的男孩。
那个洞穴,是以前的工人偷工减料所留下的吗?战前上面曾建筑著宏伟社殿的石墙,此刻大致已被拆除;如今,一个时代就要过去。
应该与石墙共同沉眠的各个时代的孩子们的回忆,被秋风包围著,宛如夏季的虚幻梦物语般地消失了。
在依然藏著我的拖鞋的木头楼梯上,坐在社殿里祭祖的神明面前,三个罪孽深重的人们望著这副情景,静静地微笑著。
对著他们应该会到来的未来、对著他们已逝的孩提时光……。
我被绿姊姊搬运,来到这个寒冷的地方。
这里是冰淇淋工厂附有冷冻设备的仓库,我被带到了似乎不会有任何人过来的仓库底部。
事实上,会到这里来的人,除了绿姊姊之外没有别人了。
这里一整年都是寒冬,没有季节流逝。有生命的物体若是在这里待上一天,一定会被冻死吧。
可是,我一点都不寂寞。
若问为什么,因为来到这里之後,我交了许多新朋友。
他们全都是男生,长相都和阿健有点相似。然後他们都和我一起玩「竹笼眼」。
虽然大家都一脸惨白,我还是和他们玩得很高兴。
我,还有被绑架并带到这里来的朋友们所唱的「竹笼眼」的歌声,在工厂的仓库里荒凉地、寂寞地回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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