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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推理作家协会杰作选2》页数:274 定价:250
收录作品:
〈诅咒的哨所〉哲仪
〈火之闇之谜之闇之火〉张博钧
〈名为杀意的观察报告〉宠物先生
〈第九种结局〉秀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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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不见光的夜晚,海风依旧强劲地吹抚,微寒的气温总是让血管紧紧地收缩着。睡意悄悄地袭上,睡一下好了,卫哨兵心里如此想着,便昏沉沉地失去意识。感觉有一只手在肩膀上摇动着自己,抬起头眼才蒙蒙眬眬地睁开,却是颈上的皮肤传来一阵刺痛,下一秒钟就看着血雾染红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全身失去支撑力般地倒下。
“因为你,其它人的命全都变得不值钱了,你好好看着吧。”身边的黑影如此呢喃着,将他的头摆向离哨所十公尺左右的营舍,然后黑影便将他身上的弹匣取出装入身旁的步枪,安静地走向营舍内。
不要啊!大家快起来,有敌人进来了!士兵如此想着,却叫不出声音,越是用力扯着声带的肌肉,残留的触觉便越是热烈地感受到黏稠液体的流动,整个左侧脸颊、喉头、口腔都是炙热的血液。不久,在听到数声枪响伴随着因恐惧而发出的尖叫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黑色的人影从营舍走出,将手上的长步枪向哨兵掷来,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头上的钢盔,眼前又是一阵晕眩,景象依远近逐渐地模糊漆黑,在失去意识前隐约听见如细蚊般的声音。
“如果活着的话,你将会带着这九条人命的怨念存在这世上,你会变成一具因罪恶而衍生的行尸走肉。”
九条人命的怨念?天哪,班长、排长和其它的弟兄们,原谅我吧!
脑海中反复出现着弟兄因死亡的恐惧而扭曲的脸庞,口吐着鲜血染红了整间营舍。这都是因为我的疏失,就只因为我的贪睡!
上帝,请宽恕我吧!请将我带到祢的国度里吧!
1
两年多前,我在大学毕业前顺利地考上义务役的预备军官,一毕业便入伍从军,在经过了成功岭新训中心的磨练之后,便分发到陆军步兵学校去受分科教育。基础的军官养成教育完成后,我便是任官的步兵少尉军官。在从步校结训前,所有的预官同学都一起到学生餐厅里头等待抽签,有抽中离家或远或近的地方,有的则抽到了台北、台中、台南、高雄等不同的地区,而我竟然抽中了马祖。当我将签还紧紧握在手上时,就听见了台下传来如雷的掌声,我知道底下的同学们是在庆幸抽中的不是他们。不过,反正当兵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单位是在哪里,总之将义务尽完之后就可以返家为良民了。
到了马祖,除了生活设施上没有在本岛来得这么方便之外,其实该有的也都有了。为了不泄露国家机密,所以我不打算将部队的番号及任务性质告诉大家,只让大家知道是实兵单位。所谓的实兵单位,就是有刀、枪、械、弹、油等打仗必备物资,而弟兄们平常也都是依照不同的任务特性去实施专业专长训练的。我在单位里头是担任排长,在部队里头协助连长遂行连队任务,从事基层的部队训练还要注意到训练上的安全,也要照顾官兵弟兄们生活起居,替弟兄们解决困难及问题。而原本我祈祷在服役的过程中,能够一路风平浪静,却没想到在刚到部队的没多久就发生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事件。
还记得在去年的十月中旬的晚上,有一批分发到我们连队上的新进弟兄,一共是五位,在分配好床铺、内务柜及放置个人行李的背包间后,就由一个下士班长带着他们去用餐,跟着大家一起洗餐盘然后盥洗,最后在部队晚点名之后出列向连上所有的弟兄自我介绍。这些新进弟兄,就是俗称的菜鸟,都是一个样,害怕惶恐地连在大家面前讲话都还会发抖,不过,这些都是必经的历程,我也是从那种担心无助中撑过来的。男孩之所以在当兵时能磨练成男人,就是因为能够克服种种艰难的挑战及各种压力。所以,当他们能够承受得过来,他们便会发觉自己和以往不大相同,而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成人。
部队解散后,我走进房间里头正准备拿几本小说出来看看时,有人敲着门。
“报告!二兵蔡炳宏请示进入排长室!”
门外传来士兵大声喊报告的声音,而我却疑惑了。这个菜兵来找我干嘛?算了,就让他进来看看到底有什么事。
“请进。”
“谢谢排长!”
他走进房间里后,就直挺挺地“立正”在我面前,与我相隔一个办公桌的距离。我的眼神缓缓地在他身上游走,从上而下、由左至右地来回看了两遍。他的体形较为肥胖,略成方形的国字脸、浓眉厚唇,顶着一个新兵特有的光头,对我而言实在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样子。
“讲话啊,你哑巴啊?”面对着一个打扰到我休息时间又迟迟不说话的人,我实在很难给他一个好的口气。
“报告!不是!”
“那你找我干嘛?”
“我……你……凌排长,你还认得我吗?”那个新兵像是用尽了全身吃奶的力气才从口里说出这几个字。
“不认得。”我认得他吗?天晓得我在哪里看过他。我便冷冷地答道。
“学长,我是长毛啊,你不记得了?我是你板中的学弟。”
板中?板桥高中?他是我学弟?我不停地在脑海中搜寻着,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但对他的印象不是很深刻。
“那又怎样?”他是想跟我搭关系好称兄道弟吗?抱歉,我可不吃这一套,而且我对于这种长相的学弟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好感。他满脸的肥肉让我不禁生出一种深沉的厌恶感,好像我注定就该恨那层油晃晃的脂肪一般,我竟说不出个理由来。我并不讨厌胖子,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那种嘴脸,所以我不想再继续和他谈话下去。
“我只是觉得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够遇到学长您,我真是太高兴了,以后还希望您能够多多照顾。”说完,他突然地向我九十度弯腰行礼。
“你在鞠什么躬啊?我又还没死。要不要我来给你回个家属答礼?你还是死老百姓啊?不会行举手礼是不是?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军人,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懂!胡凯民班长!”我朝着门外叫了个班长进来。“胡班长,这个新进的弟兄刚到部什么都不懂,你好好的照顾他、教育他,让他能够成为一个有模有样的现役军人!”
我在房间里吼了一下,大概全寝室里的人都听见了,所以当下是一阵寂静。班长赶紧带着我的那个“学弟”离开房间,而我则是迟迟无法平复突然上升的血压。我是怎么了?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没来由地发这么大脾气?就算是他再怎样长相讨厌,我也应该不至于对一个新到部的弟兄摆这种官架子……“怎么啦?”连队的辅导长带着微笑走进我房间,“干嘛发这么大火?”
“没什么,新进弟兄不懂礼节,指导指导他罢了。”我耸耸肩,装作一副没什么的样子。挂蝴蝶的总是一脸好好先生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虚伪,但毕竟他是我的长官,所以我也只能跟他打哈哈。
所谓挂”蝴蝶”的,就是指官科的种类为“政战”,在基层的连队当中,政战的军官通常都是辅导长。依据官方说法,政战的工作是思想、组织、安全、服务,协助连长推行连队上的政战业务,同时也兼具监察、保防的功能,必要时可以对行为不当的干部提出弹劾,对连队弟兄实施考核。不过,平常最主要的还是扮演好白脸的角色,让阿兵哥们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以及解决问题的管道。但是,天晓得他的工作有没有这么神圣,我只知道别惹到这种挂蝴蝶的长官,不然自己的基本数据里头就可能被他们写上“行为不检点、举止乖张、思想不纯正”等字眼,毕竟我们这种排级以下的干部考核还是掌握在政战干部的手中。我可不想将来在退伍后会因为这几行字无法从事公职。
我不犯人、人不犯我,这是我当兵以来的基本信念。
“什么事情让你心情烦躁啊?没关系,有什么问题可以跟辅导长讲啊。”
“辅仔,可能是我才刚到部队没有多久,对于自己的本分和弟兄之间的相处还不懂得怎样去拿捏,所以比较紧张一些,才会情绪不大稳定。”
“会紧张是正常的,我带过那么多刚入伍的弟兄和干部都会这样,这表示还在适应期,心态上自己得多放轻松些,别把情绪带到连队里头。”
“我知道了,谢谢辅仔。”我起身做送客的动作,然后便躺回床上。
思索着,我这个学弟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可以让我如此大动肝火,难不成之前我和他有什么样的过节吗?回想起之前高中时期的生活,却除了升学压力下的苦读模样外再也记不起其它的事情了。
2
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中华民国的行宪纪念日,也是西洋的圣诞节,而在连队晚点名后,辅导长就将家人朋友所寄来的卡片一一地唱名发予弟兄。每个收到卡片的脸上都是洋溢着幸福的感觉,而没收到卡片的则是一阵的失落,甚至还有阿兵哥再跑去找辅导长问是不是还有没发到的信件。我没有女朋友,所以早就对这种节日免疫了,只是偶尔还是会有突然一阵的落寞感涌上心头。所以想利用晚上的时间再到靠近海边的地方去吹吹风,也顺便看一看那些在岩岸旁岗哨里执勤的阿兵哥们有没有认真的站哨,于是回房间拿了件迷彩夹克穿。
夜里的风吹得紧,许多人都略略地缩着身子从口鼻轻呼出白色的烟雾,毕竟是十二月天了,而外岛的冬季又特别地明显。但我却很喜欢这种沁凉入骨的感觉,因为在血管急速地收缩后脑袋反而会更加地清楚,能够让我好好地想想在当兵时期要如何自我充实以及将来退伍之后的出路要如何安排。走出营舍,便往海边的几个独立哨点走去。
“排长好!”两个全副武装的阿兵哥对我做出持枪敬礼的动作。
“好。你们两个穿这样子会不会冷?”
“报告排长,不会!”他们响应的声音还是精神饱满的。
“嗯,很好,如果有什么状况的话要记得立即回报。”
“报告,知道,谢谢排长关心!”
“辛苦你们了,我去下一个哨所看看有没有什么状况。”我微笑着往下一个哨所前进。
在岛上最西边有一个偏僻的哨所,从营舍出来走到那个哨所需要三十分钟的时间,一般而言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平常很少会有人走到那里去,所以为了怕在那里站哨的卫兵会打瞌睡或是偷偷喝酒,我在巡查的时候一定会去到那个哨所看个两三次。
我缓步走着,听着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草木磨擦声。踢着脚跟旁的小石子,望着山崖下深沉的海洋。
“砰!”
我倏地警觉了起来,因为听见了一声异常的声响,是枪声。而枪声就是我所要前往的那个哨所传来的。
“干,怎么回事?”我顿了一下,就用尽全力往哨所冲过去。
半夜有枪声?是卫兵开的枪吧?但是卫兵怎么会突然开枪呢?是看见了敌人吗?还只是不小心扣到了扳机呢?希望只是不小心将子弹上膛后击发,我如此恳求着。
接近哨所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压低了身子,利用树干及地面上的大石块为掩护左右交叉前进着。因为一旦有枪声,就表示子弹已经上膛,而在还没搞清楚状况前我得小心一些,我还想平安的退伍。当我伏在离哨所十公尺距离的草丛中时,却开始犹豫。应该回营舍再多找一些人来探个究竟?还是直接向连长回报?可是如果真的是有敌人从山崖边摸了上来,等我再回到营舍里去通知的话可能就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就凭我一个人的话又能处理得了什么样的状况?心里头有许多的想法彼此矛盾着,突然间有点乱了自己的方寸。
算了,这个时候我如果再走回头的话,可能会被敌人发现而被干掉了,倒不如直接先冲上去看看情况。而且,搞不好只是卫兵不小心枪枝走火罢了。下定了决心,便沉住气屏息凝神注意着哨所内外,一步步地往哨所侧身前进着。
我用几近伏进的姿势来到了哨所边,眼神环视四周,除了耳边仍是劲冽的海风外听不出其它的声响,而经由鼻子传达到大脑中枢的嗅觉则告知我空气中有浓浓的硝烟味。目光所及,在约为一公尺见方的水泥哨所外趴着一个人影,而哨所内也有一个坐姿的黑影。在确认四周已经没有其它的动静后,我才敢趋前看个仔细。
哨所外趴着的是连上的弟兄,上兵许进益,我稍微摇动他却发现他已呈现昏厥状态,嘴角有血迹,脸部也有多处的肿胀,左手按压在上腹部,身体屈成弓字形,身旁是一顶钢盔和一把国造六五K2步枪,仍有呼吸。遭人殴打,我判断着。接着,我转过身慢慢地走近哨所,却在定神一看后反而被吓退了几步。哨所内是自称为我学弟的二兵蔡炳宏,而额头上拳头般大小的伤口仍汩汩地流着血,在他身后的那面墙上满是溅开来的鲜红色。他双手交叉抱着国造的六五步枪,整个人坐在泥土地上向身后的墙靠着,下颚被怀里的步枪枪管抵着,微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眼睛像是快从眼眶里掉出来般地睁大着。我用颤抖的手缓缓地贴近他的鼻下,已经没有任何的呼吸。在哨所内闻到硝烟味,那原本是只有在靶场才会出现的味道,现在竟然弥漫在这偏远的哨所中。将鼻子贴近抵着蔡炳宏的那把步枪,发现硝烟味的来源。也就是说刚刚的枪声是由这把枪所发出的?
迅速地我又将眼光落在哨所旁的空营舍。这间营舍早期是一间小寝室,里头大概可以睡上十个人左右,相当于一个班的兵力,只是后来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而被空置下来并贴上封条。而门口的封条早就因为风吹雨淋而破损,断成两截的纸片在风中不停地飘动着,透露着像是对着我招手般的诡异气氛。里面会不会躲着一个人,拿着枪正对准着我的脑袋?心脏又怦然地激烈跳动起来。我将许进益手上的步枪拿在手中,并将他身上的弹匣装填上,子弹上膛打开保险,便采低姿势快跑的方式迅速地让身子贴在空营舍的门边。如果有人在里头,我又该怎么做呢?问他在里头干嘛?搞不好在我还没开口问完之前就先被他在肚子上开个几枪,然后就倒在血泊当中了。先下手为强,一看到人影就先开枪!下定决心后,就伸手轻轻地转动门把,却一动也不动,门是上锁的。我又绕到营舍后方唯一的一扇被封死的窗户底下,慢慢地抬起头向内窥视。隐约见着空的床铺和一堆堆的杂物,没发现半个人影。
安全,没立即性的危险,我如此判断着。
轻轻吁了口气,我跑回哨所,用哨所内的军线电话直拨回连队上,叫安全士官立即通知连长和辅导长前来处理。
“死了吗?”电话的那头是连长如此问着。
“应该吧……已经没有呼吸了。”我努力地压抑惊恐的情绪,故作镇定地从嘴里讲出这几句话。
“好吧,你留在那边,我会立刻过去!”连长一说完就挂上电话。
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听见了野战吉普车隆隆作响的声音由远而近。车一停住,只见几条人影下车往哨所这边跑来。
“人呢?”连长浑厚而有力的声音问着。
“在里头。”我往哨所内指着。
我看着在连长身边的是辅导长、士官长、医官以及两个医务兵。
“先让医官进去看!”辅导长喊着,并将连长身边的医官向前推着。
这位李医官是和我同时到部的义务役预官,中国医药学院药学系的学生,我看着他虽然浑身发抖着,但在辅导长的命令下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检查哨所内的蔡炳宏是否还有生命迹象。医官用手电筒照了照,检查了颈动脉和额头上偌大的伤口后,摇摇头表示已经气绝身亡了。
“这……”连长还在犹豫着应该怎么办时,辅导长又开口喊道:”医务兵,将蔡炳宏抬上车!驾驶,等下就直接往医院开。”
“辅导长!我们这样随意搬动尸体不是破坏了整个命案的现场吗?”在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后,我的理智便开口了。
“什么命案现场?你是专业的医生吗?你怎么知道蔡炳宏已经没救了?”
“可是李医官也说……”
“医官只是个药学系的毕业学生,他能开死亡证明吗?你不要再啰哩叭嗦的,什么命案现场,我看你是小说看多了!医务兵,把蔡炳宏抬上吉普车,快!”辅导长用一种敌视的眼神直盯着我,彷佛我说了什么不该说出口的事情般。
“医官,看看另外一个趴在那边的死了没?一起把他抬上车,快!”
我看着辅导长指挥着医官和医务兵,而连长却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点突兀,他们两个人的角色彷佛完全相反过来。
“排长!立刻用军线通知连上再派两个卫哨兵来这里接哨,在他们来之前你就和士官长先在这里等着!”所有人都上了吉普车后,辅导长探出头来对我吼着:”如果有任何人向你问起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就只要说蔡炳宏是自杀的!记住,他是自杀的!”
吉普车扬长而去,而辅导长对我说的话却一直在耳边回荡着,”他是自杀的!”
真的吗?蔡炳宏真的是自杀的吗?我望着哨所内斑斑的血迹,回想着当我第一眼看见蔡炳宏尸体的那个样子,一阵晕眩让我的胃液不断地翻腾着。
“排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士官长拍拍我的肩膀。
“当我听到枪声赶来的时候,这两个兵就是像你们所看到的那样子躺着了!”我忍住恶心的感觉,慢慢地对士官长说道。
“麦惊啦,这没什么,只不过是个他妈的小王八蛋自杀而已。像我之前也遇过几个跳海的、上吊的兵,他们都是因为抗压性太弱了又吃不了苦才会想不开。这种事情只要辅仔写写报告就好了,毕竟那些自杀的是自己的问题,跟我们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嗯……”回想起来,听说在我到部前几个月,连队上就有个兵跳海自杀了。
“哎,都是些没有用的孬种。部队如果都是这种烂兵的话,那国家就完啰。”
士官长的表情一脸不屑。在某些部分的比例上我很认同士官长的说法,如果国家是由这种畏苦怕难的军人保护着的话,恐怕也是很危险的事。
可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消逝掉了,难道心里头不会难过吗?
“你真的认为那个新兵是自杀的吗?”心情稍平复后,我对这件事情提出质疑,想听听看这个资深的士官干部会有什么样的看法。
“不然咧?你没看到那个兵就拿着枪抵住自己的下巴吗?”
“可是,伤口是在额头上。”
“是吗?我是没注意到啦。搞不好他拿着枪对准着自己的额头来结束生命,对于一个想死的人,不管是怎么样的死法应该是不在乎吧,只要有达到自己的目标就行。”士官长用手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做个吐出舌头的鬼脸。
“而另外一个上兵被打昏后倒在一旁又怎么解释?”我实在很难了解士官长的幽默感,于是继续发问。
“这个上兵看到了新兵有自杀的举动,便上前去阻止他,结果被他打晕了,就这么躺在冰冷的泥土地上。你认为这个解释合理吧?”士官长边说边带着动作,就像是在模拟当时的现况一般。
“但是,这个新兵真的有自杀的动机吗?我看他也不像是那种适应不良的家伙。”事情真的如同士官长所说的这样简单吗?我暗自思量着。
“不过喔,这个哨所也是顶邪门的。”士官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地讲着。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旁边的那个小寝室要封起来吗?”
我摇摇头。
“其实是因为之前这里曾经死了十个人!”士官长刻意降低了音量。”对岸的水鬼曾经来这里把正在睡觉的弟兄们一口气杀光了。”
“这怎么可能?不是有卫兵看守着吗?”
“有啊,有派卫兵看守着,只是那个卫兵……睡、着、了。”士官长语末特别强调”睡着了”这几个字。”所以,排长,你不认为卫哨兵执勤时候睡觉是很该死的事情吗?搞不好,那个失职士兵的灵魂就徘徊在这个哨所里头,附身在正在打瞌睡的蔡炳宏身上,然后缓缓地将子弹装入步枪里头,再猛然地举起枪扣扳机,为了自己未尽到的职责而付出生命。”
被诅咒的哨所?
“士官长,难不成在我到部前几个月那个自杀的弟兄也是在这个哨所执勤时跳海的吗?”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微微的颤抖着。
“是啊。另外,在这更之前还有几个弟兄在这哨所旁的老松树上吊自杀的咧。所以,大部分的弟兄来到这里都不敢打瞌睡,就是怕自己被这个哨所附近聚集的怨念给缠上。甚至有些弟兄还信誓旦旦地说见到那些死去的亡灵!”士官长顿了一下,接着问:”排长,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我相信科学。”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突然浮现许许多多电视、电影上出现过的鬼怪殭尸的样貌,不禁打了个冷颤。冷静,我对自己如此说。世上没有妖魔,更不会有什么哨所里的亡灵,只有人为的故布疑阵罢了。
于是,我又走向哨所。
“凌排,你要干嘛?”
“再检查一下现场的状况。”说着,我便走进充满血腥味的哨所里,拿着手电筒仔细的照着每一个角落。
ㄇ字形的哨所两边并没有特别的状况,而中间染满血迹的砖墙上则在手电筒的照明下,有一点闪烁着金属光芒。我将头贴近,发现是一枚步枪子弹的弹头紧紧地嵌在哨所的内墙上,就是它夺走了蔡炳宏的生命。
“他是个自杀的小王八蛋,没什么好再检查的。”我身后的士官长如此说。
他是自杀的?可是举枪往自己额头上扣压扳机后,还能够双手交叉抱着步枪倒地吗?蔡炳宏死后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而且,一个要自杀的人会把另一个人打得吐血倒地吗?许进益的确是被人殴打到昏倒,而蔡炳宏有这样的本事吗?
我站在哨所里头模拟着蔡炳宏自杀时的种种可能,试着将步枪抵住自己的前额,然后”砰”的一声,子弹贯穿了我的脑袋嵌进了身后的墙上,于是血液就溅洒在头部高度的墙上,整个身体向后倾倒、双脚一摊便靠着哨所的内墙坐了下来。弹头以及墙上的血迹都符合着刚刚的推论,但是在开完枪后步枪应该会因后座力而掉落在一旁,怎么会被抱在胸前抵住下颚呢?这怎么想都不合理。如果炳宏一开始就是靠着内墙坐着,双手持抱着步枪,然后低头将前额紧抵住枪管后开枪呢?那么子弹在穿过脑袋后,就应该会嵌入头顶上的砖墙才是。然而,我用手电筒往上照,并没有发现弹孔或弹头的痕迹。难道,还有设下什么样的机关吗?我又重新沿着哨所四周绕了一圈,眼睛随着手电筒灯光所及的地方一一确认,没有任何绳索或是铁钉之类可以改变尸体或枪枝位置的物理机关。而且,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又干嘛大费周章地设计这些机关呢?
而且,从发现尸体后到现在,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回想着刚刚连长一行人从吉普车上下来、检查尸体、将尸体抬上车离开、再次检查哨所……感觉上我忽略了一个地方,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
我走出哨所到先前许进益趴着的地方,试着在周围想找出些什么异常的地方。但是满是小砾石子的泥土地面上不容易留下明显的脚印,而且刚刚将他抬上车时那些医务兵大概也将原有的现场给弄乱了……
3
在蔡炳宏送至医院里由医生确认死亡后,上级的长官们便开始撤查所有蔡炳宏的数据,从入伍役前是否有前科以及之前的住院纪录、甚至是他的莒光作文簿都被拿出来重复地翻了好几次,就是试着想找出”他为什么要自杀”的原因。
而我,身为连队的干部,也是这个命案现场的第一发现者,所以理所当然的被监察官约谈。
“你的单位、级职、姓名、出生年月日、身分证字号、户籍地址。”坐在对面的监察官如此的询问着我。
面对着这种笔录式的约谈或多或少会感受到压力,他们不是警察或是检调相关单位的人,却对着连队上的许多干部及弟兄都像是面对犯人般的质问着,然而却没有人敢提出质疑,就好像是约定俗成的方式。
“描述当天晚上你所见到的情形。”
我将当时的状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那时候除了你、蔡炳宏、许进益之外,还有没有看到其它的人?”
“其它的人?”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应该是没有吧,所以我摇了摇头。
“有还是没有,你是不会用嘴巴讲喔?爸妈生你这张嘴巴是用来干嘛的?”
“我没有注意到。”我说。
“所以你也不确定到底当场有几个人?”
“我看到的是蔡炳宏和许进益而已。”
监察官的问话方式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但也重新让我开始思考整件事情发生的始末。
“算了,就当作那个二兵是自杀的,你什么也都别再说了,在这一份约谈纪录里作答和签名的地方盖上手印。”
我用大拇指在红色印台上用力地按压,让红色的汁液渗进皮肤上的纹路里,在这份约谈纪录上按压手印的瞬间,又回想起蔡炳宏的双眼和额头上偌大的伤口,那伤口流出的除了暗红色的血液外,好像连白色的脑浆也和着血水一块流出……。
等到监察官离去后,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黑色的戴维杜夫,嘴上叼着烟点燃打火机,用力地吸上一大口,让烟草发出”啪、啪”声后微微点燃,试着让尼古丁在血液里重新流窜,压抑着原本高涨着的血管压力和令人不舒服的情绪。
蔡炳宏是自杀的?
为什么我会这么在乎这件事情?是因为我是现场的第一目击者吗?我对于当兵没有什么期望,就只想平平安安地退伍,而且我和这个二兵又没有什么关系,这个自称是我”学弟”的死胖子,反正我一看到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就是那种让人一看见就会讨厌的类型。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讨厌他?是日前和他有过什么样的冲突还是过节?正当我还在思考的时候,有一阵敲门声。
“谁啊?”我问。
“凌排,是我啦!”李医官把房门推开,探了半个头进来。
“喔,请进,坐吧!”我站起身拉了一张铁椅示意他坐下,因为我直觉性地猜测,他进来找我应该是为了蔡炳宏的事情。
“凌排,刚刚监察官进来约谈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了些什么?”
“就是像拷问犯人般地问我的单位、级职、姓名这些啰,然后我把那昨天晚上所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就这样而已。”
“是喔,他有没有叫你按手印?”李医官显得有些紧张兮兮的。
“有啊,就在做完约谈后,在我回答和签名的地方都要盖手印,以示负责。怎么啦?监察官没有找你吗?”
“他一样有找我做约谈,一样要盖手印……那他有没有说这个二兵是自杀的还是……”
“医官,你想说些什么?”我发现医官的眼神在飘忽着。
“我?没有啊……”
“小李,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试着继续探问下去,因为我觉得医官一定隐瞒了些什么,而他对于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感到慌张。”奕贤,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是不是和蔡炳宏有关?”
“这……我只想好好地退伍,其它的都不关我的事了!”医官倏地站起身子。
“同学,我们当初一起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岛,将来我们当然要一起平安的回到台湾!”我右手搭在医官的肩上,缓缓地施力将他推回椅子上。”但是,如果是你良心有愧的话,就算你回到台湾也会睡不着的。”
我试着恩威并施想突破他的心防,让他把知道的事情给说出来。
“可是,他们都说那个二兵是自杀的,要我别再说些其它的了……”医官掩着脸哽咽着。
“他们是谁?是谁不准你再说的?”
“我好害怕……我怕自己也回不了台湾……为什么在我在当兵的时候会遇到这种事……我好想回家……”
我看着整个人缩在椅子上的李医官,觉得整件事情没有那么单纯,难道蔡炳宏不是自杀的?而医官又知道了些什么,会感到这么害怕?
我站起身子来,将房门关上并按下喇叭锁,试着让李医官觉得在我的房间里头是安心的,可以将心事坦诉出来的。但他只是颤抖着。
“你知道蔡炳宏不是自杀的,对吧?”我将双唇靠近他的耳边如此说道。
“嗯……”他点点头。
“那么,你知道了什么?”我再次小声地问着。
而他只是睁大了眼看着我,不发一语。他在犹豫着。或许是因为我的房门外有人在走动着,而这种老旧的营舍又是木板隔起来的,声音很容易在营舍中回荡着,所以他害怕被其它人知道。
“不如,我们用写的吧!”我从抽屉拿出一堆废纸和两枝蓝笔,在纸上写着,然后将纸笔推到他手肘旁,示意他写下他所知道的事情。
“二兵额头上的伤口很不寻常!”他在纸上写道。
“怎么说?”我立即在他句末旁如此写下。
“一般而言,子弹穿过人体时会留下两个伤口,一个是穿入的,一个是穿出的,而子弹穿入的伤口大小大概就是子弹的大小而已,被子弹穿出的伤口则会因为子弹的破坏力而造成较大的伤口。”
我点点头,也开始回想当时看见蔡炳宏尸体时的样子,努力将回忆的焦点放在他额头的伤口上。
“他后脑勺和额头上各有一个伤口,所以可以判断子弹是贯穿脑部而造成他的死亡,但是,后脑上的伤口比前额的伤口要来得小。”
“这代表,子弹是从后脑穿入贯穿脑部后才从前额穿出的。”
“是的。”
这表示,蔡炳宏是被人从身后开枪毙命的,而不是自己举枪自尽的,因为一个人是无法拿着那么长的六五K2步枪瞄着自己的后脑袋对自己开枪的。所以,他是被人谋杀的!
“谋杀?”我在纸上大剌剌地写下两个字和一个大问号。
李医官点点头,接着在纸上继续写着:”可是,他们都叫我别再说了……”
他们?他们是谁?我正准备动笔询问时,却听见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凌排,我是辅导长,开门!”
辅导长?他来找我干嘛?是因为李医官吗?我看着李医官,他的眼神中尽是惊恐和不安。难道,辅导长就是李医官所指的”他们”吗?
我示意医官不要出声,由我来面对辅导长,便将桌面上交谈用的纸收到口袋里,起身转开了房间的门锁。
“你们?”辅导长在我一打开房门后便抢了半个身子进房间,目光很快地环视四周,然后眼神落在医官身上,”医官,你在这里做什么?”
“辅仔,是我找医官过来的,”我拍了拍医官的肩膀,”因为我发现那个二兵的死因并不单纯,所以找了医官再过来确认一些事情。”
“喔?那你发现了些什么?”
“辅导长,你认为蔡炳宏是自杀的吗?”我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位军官。
“你认为呢?”他给了我一个含意深远的浅笑。
“我认为一个人没有办法拿着六五步枪瞄着自己的后脑袋开枪。”
“医院已经对蔡炳宏开出死亡证明,而且根据几个连队干部表示他在连队上适应状况极度不好,甚至有人听他说过不想活了之类的话语,所以上级长官也都一致认为他是自杀的。”辅导长抿了下嘴唇,”如果这时候有人说那个二兵是被杀的,整件事情将会变得很麻烦喔,特别是凌排长,你将会变得特别麻烦!”
“为什么我会变得很麻烦?”
“因为,在案发的当时,就只有你、蔡炳宏和许进益三个人在那个哨点。蔡炳宏死了,许进益被人敲昏了,就只剩下你啰。如果蔡炳宏不是自己对自己开枪的话,唯一可能对蔡炳宏开枪的人就是你,凌业胜排长!”
“我没有对他开枪!”
“还记得当初他一到部的时候,你就一直看他不顺眼了,因为某种原因而憎恨他,对吧?”
“没有,我只是把他当作一般的士兵来要求!并没有特别地针对他!”
“别自欺欺人了,你讨厌他,就只因为他抢了你的女朋友,对吧?这些,蔡炳宏都跟我讲过了,所以你才会这般地恨他,甚至会想象他不曾存在过,对吧?”
“我……我没有!”我开始感到晕眩,怎么竟会是我成为杀害蔡炳宏的嫌疑犯?而且我杀害他的动机竟然是因为他抢了我的女朋友?
“你不要否认了,这些都是蔡炳宏亲口对我说的。后来,一次车祸意外中她不幸丧生了,蔡炳宏一直觉得很愧疚,却始终得不到你的谅解,于是你就一直憎恨着他,一直到昨天晚上你找到了机会去杀了他!”
“不可能,你在说谎!”我几近歇斯底里喊着,清楚地感觉到心脏不顾一切地跳动,似乎要将血液从血管里挤爆开来般地用力跳动。
“所以,凌排,蔡炳宏已经死了,不管他是自杀还是其它的,都改变不了他是一具尸体的事实。如果他不是自杀的,那这整件事情对连队上的伤害会更大,而且对你来说会更麻烦,不是吗?”
“他是自杀的?”
我看着辅导长,他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又转过头去看着医官,他只是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情绪激动的我。
这一切彷佛我就是凶手。我是凶手?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突然间过去的种种一股脑地涌上,惠君和炳宏在社团教室拥吻、惠君的遗照、在医院里惠君罩着呼吸器的样子、惠君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炳宏那张油腻而晃动着的笑脸、拳头打在炳宏脸上的触感、染血的高中制服……我想起了当时憎恨蔡炳宏的情绪,而在惠君丧礼之后便下定决心要遗忘这一切,因为那时的打击使我完全无法正常地生活下去。晚上睡觉时会惊醒,甚至在白天也会出现好几次见着惠君的幻觉,所以我去医院就诊。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做心理建设,也吃了一堆不知名称的药品,直到我将蔡炳宏和陈惠君这两个人完全遗忘后才重新拾回我正常的生活作息。一开始,见着蔡炳宏的时候,就隐约有种感觉,像是打开回忆之门的钥匙在眼前晃过,而辅导长所说的字字句句将我辛苦所建立起自我保护的机制一口气打破,所有的过去则是鲜明地从灵魂深处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深埋在潜意识里的回忆图象一瞬间在脑海里闪过,一阵晕眩让我几乎快站不住。
“凌业胜,希望你好好想想,别给自己找麻烦。”辅导长说毕,便拉着医官要离开房间。
“等一下。”我伸手抓住了辅导长的手臂,”伤口在额头上,尸体却是抱着枪,这很明显的就是被人刻意布置过的现场!”
“什么抱着枪?那把步枪明明就放在蔡炳宏的身旁。”辅导长说。
“怎么可能!你没看到尸体抱着枪的样子吗?”
“那……那是因为我一进哨所要检查蔡炳宏的状况时,把枪从他手里移开的……”医官嗫嚅地说着。
我回想着当晚的状况,医官是在我之后第一个进入哨所里检查尸体的人,而他在检查尸体的时候就破坏了现场,而其它人在哨所外就根本看不见里头的状况,所以他们就无法理解尸体所呈现出来的不合理情形。
“那又如何?就算蔡炳宏真的是他杀,你仍然是涉嫌最大的!你只是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而已!”辅导长将我的手甩开后,带着医官离开了。
你仍然是涉嫌最大的!
可恶,即使我能证明蔡炳宏是他杀的,却仍然无法洗脱自己的罪嫌。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先到医院去找许进益,看看从他那边能不能得到更多的线索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于是,我走出营区往医院方向走去。
4
“进益,身上的伤还好吧?”我看着他身上多处包扎着绷带,刚刚问过护理人员得知,鼻梁断裂,左侧肋骨、右手骨骨折,膀胱、肾脏部分内出血,轻微脑震荡以及全身多处擦伤和瘀伤。
“排长,还好……暂时是死不了。”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出,带着重重的鼻音。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我直接点明了我的来意。
“我……只记得站哨站到一半……突然就被人打了一顿……我就昏倒了。”
“你有没有看到是谁打你?”
“没有……”
“你和二兵一起站哨,结果却没发现有人接近哨所?然后你还被打昏?”那个哨所算是马祖岛上西侧的高地,视野所及可以俯瞰海岸线以及周遭近五百公尺,怎么可能有人接近而不被发现。”或者,是蔡炳宏攻击你?”
“我……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睡着了……”许进益将原本与我交会的眼神移至他处。
许进益之前就有过执勤睡觉而被惩处的纪录,如我所猜想的,当天晚上他在站哨的时候睡着了。
“当天晚上打你的人,可能是那个二兵还是其它人?”
“二兵……应该没有那种狗胆打我……因为,一开始他上哨时精神不济还被我骂了一顿……我在干谯他的时候,他还全身发抖……而且,那个打我的人力气很大,不像是那个二兵……我还以为我会被打死咧……”
“你在被打的时候,有没有发现那个人的特征?”
“拜托……我那时候被打成那样……那里还会注意到……”
“他是怎么打你的,用手打还是用脚踢?你回想一下当时的状况。”
“我……”许进益脸上的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他似乎是拿着什么东西在打我。”
“会不会是步枪?”
“可能吧……”
“你回想一下当初一开始是在哪里打瞌睡,如何被打,怎么倒地,把所有的情况就你所记得的部分尽量详细地描述出来。”
随着许进益断断续续的描述,在我脑海中开始模拟着当天晚上的状况,试着将所有模糊的部分一一澄清,加深整个案发过程的轮廓。从他的口述中,我把自己当成他不断地将虚拟的景象刻画在脑海中,好让自己眼前能够活生生地呈现当天晚上的实际状况。上哨后就窝在哨所旁的岩块上睡觉,将钢盔和步枪置于身旁,之后感到后脑一阵强力的冲击整个人便往前倾倒。还来不及从地面上撑起身子的瞬间,颈背又是连着几下痛楚,接着又是肚子上挨上几记撞击,痛楚像是要将肌肉和骨头撕裂开来般地鲜活流泄在每条神经细胞上,而意识就像是承载着过多电量的变电箱,在跨过临界点之后就自动与现实世界脱离。一瞬间,彷佛自己的脑袋也受到外力重击般地晕眩一下,眼前闪过白光。
“你鼻梁是被他打断还是踢断的?”
在我眼前隐约出现一个物体的黑影,由远而近迅速地靠近。
“他用脚踢我的脸……为什么这么问?”
我眼前的黑影逐渐成形,是鞋子的形状。
“他在踢断你鼻梁的时候,你有没有看清楚他的鞋子?”
“鞋子?”进益歪着头在口中喃喃着。
那天晚上的夜色是很深沉的,只要是距离五公尺外的东西都只能依照灰阶般的阴影来分辨物体的轮廓。在那样的情况,很难去看清凶手的样子,尤其是在遭受极大恐惧时的许进益。不过,至少有机会看见离眼睛只有一个鼻梁之距的东西,而这也许能够提供些微的线索来证明我所推测的事情。
“怎样,还是想不起来吗?”
“不……很难说……可是……”进益说话的声调突然有些异样。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事情了?”
“我不确定……那时候又那么暗……而且,我又被打得那么惨……我不确定我的眼睛是不是看到……”
“是什么样的鞋子?”
“好像是……我好像闻到了鞋油的味道。”
在我眼前像是鞋子的物体形象越发清楚,而鼻子似乎也闻到鞋油的味道。
“鞋油?是我们用来擦亮迷彩皮鞋时用的那种鞋油?”
进益点点头。
“所以,你所看到的鞋子是国军所拨发的迷彩皮鞋?”
“我……不大确定……只是觉得,好像是的样子……”
我眼前所看到的是一只公发的迷彩皮鞋。
是自己人干的。
5
过了几天,连长为了连队的训练任务而召集所有的干部在连长室开会,与会的有连长、辅导长、士官长、我和另一个廖姓排长以及两个上士副排长。
“关于下个月的训练计划大致上就是如此,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要提出来讨论的吗?”连长在对所有人说明完整个月分的任务后,如此问道。
“我认为要加强弟兄们的卫哨勤务训练,因为前几天我去查哨的时候又发现有卫兵在打瞌睡,我认为这是很要不得的事情。”我清清喉咙后如此说,并观察着每一位在场者的表情。我试着用这句话来刺激“那个人”,诱使他走进我的计划中。
众人一片沉默,各自若有所思的表情。
最后,会议在连长决定卫哨失职的惩处标准为禁假后结束。
夜里的海洋看不见颜色,在劲风的吹袭下听见浪潮拍打岩岸的回音环绕着,在连队弟兄们都就寝后,我在这岛上西侧的独立哨所旁静静坐着、等着,因为我知道“那个人”在今晚已经出动了。我要求连队的安全士官在一发现“那个人”离开营舍时就打军线电话来哨所通知,而在隐晦的月光下,我见到一个人影正向着这诅咒的哨所前进着。哨所旁我戴着钢盔坐在一块岩石上,低着头双臂交叉在胸前,步枪连弹匣就摆置在一旁。哨所内的卫兵则是双手抱着步枪,斜着头靠在哨所的墙壁上,还不时传出鼾声。
这是我所布的陷阱。
我微侧着头假装自己是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卫兵,并用眼角余光不停地锁定“他”的一举一动。接近哨所的人影将地上的步枪拿起,像是确认重量般地在手中晃动着,走向坐在石块上的我。人影动作停顿一下,然后把步枪高举过肩用力向钢盔侧边敲去,钢盔便应声脱落向草丛滚去,我整个人便倏地向一旁倒下。
“那个人”真的把我当成了一个正在睡觉的卫兵而攻击我。
“是谁?”哨所内的卫兵突然大吼出声,向人影走来。
“卫兵睡觉,该死!”人影拉动步枪上的枪机,并转开了枪上的保险钮,枪口瞄准着哨所内的卫兵。
“我看,该死的人是你吧。”倒在地上的我用双手将身体撑起,平静地说着:“士官长,你现在又多了一条罪名,暴行犯上。”
“凌排,怎么会是你?”士官长转过身,看着正在拍拭身上尘土的我。
“我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你。”
士官长不发一语,只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步枪。
“根据我当晚所看到的情形和许进益所描述,我对于当天晚上的状况做了猜测。第一,我不认为蔡炳宏是自杀的,因为,再怎么样都很难对着自己的后脑勺开枪,就算利用其它的杠杆原理或是物理机关来达到目的,一个自杀的人何必这么样的费心设计呢?所以,我认定蔡炳宏是他杀的。我认为凶手一开始来到哨所时,看到许进益在睡觉就将他敲昏,此时另一名卫兵蔡炳宏发觉了,便转身走向哨所内要拨打军线电话通知连上。此时凶手情急之下便向蔡炳宏的背影开枪,子弹便由后脑贯穿前额。而我在听见枪声后向哨所跑来被凶手看见,他赶紧搬动蔡炳宏的尸体,并摆置成自杀的样子。由于是突发性的杀人,所以伪装成自杀现场的破绽很多。但是当时的我还是极度震惊的状况,所以根本没有办法冷静地去分析,而凶手就趁这个机会往营区的方向跑回去。然后在我通知连队时,再和大家一起出现在这里。”
“这只是你个人的推测。”士官长嘴角微扬着。
“许进益以被踢断的鼻梁换来了一个凶手身上的线索:鞋子,而且是国军所拨发的迷彩皮鞋。所以,我就更确定凶手是自己人。”
“哈,穿迷彩皮鞋的一大堆,只要是现役军人都会有一双,你凭什么认定凶手是我。”士官长双颊的肌肉颤抖着,笑声从喉咙深处传出。“就算我刚刚不小心打了你,你顶多只能说我暴行犯上,凭什么说我是凶手?而且,刚刚我不知道是排长你,所以应该是连暴行犯上都算不上吧!”
“你的行为举止都已经这么明显了,还不肯认错?”
“没有证据,你根本是胡说八道!”
“好吧,就如同你所说的,穿迷彩皮鞋的人有那么多,但是皮鞋上沾有血迹的应该就只有凶手脚上穿的那一双吧?”
“怎么可能?”士官长低头看着自己的迷彩皮鞋,”我的鞋子上没有血迹。”
“也许你已经把鞋子冲洗过,再重新上过鞋油了,所以没有血迹是正常的。不过,从你的反应上看来,我就更确定是你。”
“如果你对其他人也说同样的话,他们的反应也应该是跟我一样吧!你还是不能证明我是凶手!”
“好吧,即使其它人的反应也都是一样的,但你还是露出了身为凶手的破绽。”我用手指按压了一下后颈,转动脖子的肌肉,”你刚刚往我脑袋上敲的那一下还真重,幸好我在钢盔里头再放了几条毛巾,不然就昏过去了。”
“你说我露出破绽?怎么可能!”
“就在案发的那天晚上,你就露出破绽了。”我眼角微瞄着士官长手上的步枪,“就在我和你一起留下来等待卫兵来接哨的那个时候。”
“为什么?”
“那时,我就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但却没有立刻发现。直到后来辅导长的一句话才点醒了我。当天晚上除了我和医官看过尸体被伪装成自杀的现场外,知道尸体被人摆置成自杀模样的就只有凶手了。因为医官一进到哨所里,就将原本抵住蔡炳宏下颚的步枪给移到一旁,而在那晚昏暗不明的夜色中,再加上哨所只有小小的一公尺见方大小,所以当医官一进到哨所里,其它在哨所外的人根本就看不见哨所里的样子,更何况是尸体的模样。然而,你在那天晚上曾经这么对我说过:『你没看到那个兵就拿着枪抵住自己的下巴吗?』你明明没机会进到哨所里头,而辅导长后来就立刻叫医务兵将尸体抬上车带走,你根本不可能会知道尸体被枪抵住下巴的事实。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在我们到达现场之前,就曾经看过尸体。”
士官长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全消失了,但双唇仍微微颤抖着。
“在看过尸体后又刻意地避开我,然后在我通知连队之后才和大家一起来到案发现场,如果你不是凶手的话,我实在猜不出来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无话可说了。排长,你杀过人没有?你有没有被人杀过?”
“你为什么要杀了蔡炳宏?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排长,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所跟你说过那个空营舍的事?那不是用来吓唬人的鬼故事,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你知不知道背着九条人命的感觉?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死去,但上帝却要我活下来,永远成为这个哨所里的亡灵,剥夺每个未尽到警戒责任的卫兵的生命存在价值。”士官长拉开迷彩服的衣领,露出咽喉下方的疤痕。”这几年来我始终克尽职责,把连队上的烂兵一一地除去。所以,杀人这档事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天晚上我并不是情急之下才杀人,而是在我看到他们执勤睡觉时就打算杀了他们两个,只是你的出现才让许进益捡回一条命。”士官长笑着,猛然将步枪枪托抵至肩上,准星瞄准着我的胸口。
“等我把你和旁边两个卫兵通通杀掉,再让你承担一切。凌排长因为精神异常,将两名卫兵杀死后再饮弹自尽,最后由士官长发现后通报连队。这样的剧情还可以吧?”
我沉默着。
“这次没有其它人的干扰,所以我会把自杀的现场布置得更精致些,不会再有破碇了。”士官长语毕,右手食指用力扣下扳机。
“士官长,你当兵这么久了,难道没发现弹匣里并没有装子弹吗?你那把枪的子弹我早就全部拿出来了。”我拍拍口袋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放下枪,跟着我回去自首吧!”
“臭小子,你以为我只有这么点能耐吗?”士官长突然转身冲向哨所,用手上的步枪往卫兵脸上直击。
“啊!”卫兵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就倒地。
而士官长将掉落在卫兵身旁的步枪拿起,并退下弹匣检查子弹后重新装填。
“不要动!”我大声叫着。
“你知不知道利刃划过动脉的感觉?”士官长重新将枪口对准我。
我和他就在不到十步的距离中对峙着。我不断搜寻着可以及时让我掩蔽的地形,但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我似乎是无处可躲。只要他一扣扳机,子弹便会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贯穿我身上任何一处被瞄准的地方。如果先发制人呢?如果要冲向前去将枪夺下,这十步的距离又似乎太遥远。我知道自己正面临着危机,肾上腺素不断分泌着,血液涨满全身的肌肉。
“你知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我试着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和卫兵都死了,事情就会如同我所说的方式去进行。这就是结果!”
“一个卫兵被你打昏了,而我就在你面前,但你没发现还少了一个卫兵吗?”我一边说着,一边双脚缓缓施力将整个人的重心往前移,做好向前冲刺的准备。机会可能只有一次,我必须赌上一把!
“什么?”士官长的表情突然显得紧张,大声吼着:”另外一个卫兵呢?给我出来!”
“许进益!快上!”我突然地向士官长左手边的方向大喊。
“混蛋!”士官长整个身体向左猛转,朝着我所喊的地方扣下扳机,枪口冒出火光,子弹划破海风劲冽的呼啸声。”没人?”
士官长一转身,我就向前猛冲,因为我要把他手上的枪给抢过来才行。像是要撕裂肌肉般地用力大跨步,不断拉近我和他的距离。我眼前的世界彷佛变成电影的慢动作定格般,士官长又重新转过身来将枪口对准我的胸膛,而我在右手抓住枪管的瞬间,便使劲向下猛拉,此时我又听见一声枪响,子弹在沙石地上扬起了灰尘。这一刻我已经来到士官长身边,趁着他因开枪后作力而脚步不稳时,我挥拳顺势将他击倒,并将他手中的步枪抢了过来。
“不要动!”我对着躺在地上的士官长吼着,霎时我还能清楚地听见心跳声怦然作响,彷佛整个胸腔里都是心脏律动的回音。血液急促地流动让身体发热,让汗水从每一个毛细孔里猛然喷出般地浸湿身上的衣服。
“不然,你要对我开枪吗?”士官长像是试探般说着,而且用手肘缓缓将身体撑起。
“混蛋!我都叫你不要动了!”我再次吼道,并且用脚向他的脸颊踢去。
“住手!”
我循着声音的来源,是辅导长,他身后跟了两个持枪的连上弟兄。
“辅导长。”
“伟伦、阳成,上前去将士官长拿下。”辅导长对身后的两个士兵说着,然后才回过头来:”凌排,刚刚我一听安全士官说凶手在哨所这里,还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所以才这么晚才赶来。你没事吧?”
“刚刚我和士官长的对话都听到了吧?可以证明我不是凶手,他才是了吧!”
“一开始我还不相信,但后来想想你所说的话也对,如果你真的是凶手,又怎么可能一直寻找着对自己不利的线索,所以我在半信半疑的情况下清查了士官长的资料。他在八年前的确发生过站哨时被敌人刺伤的案件,当时一整个班的兵力都全数死亡,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还被送回台湾接受治疗。而后来陆续发生的弟兄自杀案件,其实也都是原因不明,所以我怀疑与士官长有关,我会再向上呈报后循军法体制处理。”辅导长如此说明着。
“幸好你有来,至少还有个军官可以替我证明这发生过的一切。”
“你们走开!我是为了替天行道!所有睡觉的卫兵都该死!都该死!”士官长甩开士兵,向空营舍跑去。”排长、班长、弟兄们,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
“快抓住他!”辅导长大喊着,持枪的士兵都冲向前去。
我也跟着众人向空营舍跑去。
营舍门被士官长撞开,而一行人就伫立在门口,看着士官长近疯狂的举动。他手中持着刺刀向自己的喉头划开,口中还喃喃地在说些什么,但已经没有声音传出来,有的只是血液从血管里头喷散出来的哧哧声。士官长的血液染红了整间营舍,也染红了众人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