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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的每日心情 | 怒 2024-10-21 20: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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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柏青,筆名李柏,台中人,台大法律畢業,法律工作者。曾獲第一屆浮文誌小說新人獎佳作,第二屆浮文誌小說新人獎貳獎,著有短篇推理小說如《換帖》、《聖光中的真相》、《最後一班慢車》等發表於推理雜誌,另著有長篇歷史小說《滅蜀記》出版。
日期是民国八十x年一月六日,时间是凌辰零点二十八分,室内温度是摄氏十一度。
卫星云图上,台湾被一大块云团所笼罩,又一波入冬以来最强的冷气团来袭,受这波冷气团影响,像这样低温、多雨的天气,将持续到下礼拜。
“恁娘咧,什么鬼天气。”陈连宏关掉电视,整个人陷入董事长椅中,用力地搓着手。办公室里的电暖炉坏了好一阵子,阿顺迟迟未找厂商来修理,阿顺做事一向憨慢,不盯紧一点不行。
陈连宏往手中用力呵了几口气,拾起笔来,继续未完的工作。他面前堆了一大迭的账单、订单、帐簿、资产负债表、财产目录等,密密麻麻地记满了”连宏货运股份有限公司”这五年来的成绩。对只有五专毕业的阿宏来说,这些专业的财务表册实在是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但他仍然照着公司会计人员给他的笔记,一笔一笔的细心比对着。
比对工作似乎很不顺利,阿宏眉头深锁,不时地摇了摇头。
“叩叩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在这寒风骤雨的夜晚,显得尤其刺耳。
“谁啊?”陈连宏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往门口走去。
“抢劫!快开门!”
“哈哈,”阿宏笑了两声,将门拉开,说:”抢劫咧,要不要顺便强奸?我看看,在仑底谁那么有教洨,敢动我陈连宏的生意!”
那人顺着寒风步入办公室,脱掉厚重的大衣,说:”不一定,你生意越做越大,人家道上兄弟跑路,来跟你借个跑路费也不一定。”那人约一百八十公分高,脸色略显苍白,戴了副金边眼镜。他拨了拨伏贴在前额上的浏海,一手搭在阿宏肩上,说:”好久不见,阿宏,你越来越大块了。”
阿宏将搭在肩上的手给抖开,将门踢上,笑说:”嘿,废话一堆,常清仔,这么晚过来,来笑我大块啊?有什么好康的快拿出来,啰啰唆唆。”
?常清笑了两声,从ARMANI的西装下拿出一只青绿色的瓷瓶,上面用简体字写着”泸州老窖”四字。陈连宏接过来,用拇指磨擦着瓶上的标签,说:”『泸州老窖』…有听过,白酒?”
“对岸的,听说是中国四大白酒之一。”
“安怎?你去对岸玩女人,玩玩顺便带回来的?”
常清摸着尖削的下颚,摇头说:”玩女人?是去给女人玩,一次叫三四个,操到我腿都软了…”
“真的?”
“当然也是假的,是去包二奶…没啦,随便说说,公司派我去看几间厂,从北到南跑了一个多月,要不你怎么会一整个月没看到我。”?
阿宏点点头,说:”看工厂?又要升官了?”他将瓶盖转开,嗅了嗅瓶口,说:”嗯,闻起来真香!这个很厚咧,五十六啪,你喝这个甘能堪哩?”
“你真的是看我没,我现在酒量搞不好比你好。”
“哈,水蛙膨风…你这边坐一下,我去拿杯子来。”
阿宏将酒瓶摆在桌上,摇着一身肥肉进了茶水间,出来时左手拿了两只洗过的酒杯,右手拿着一只马克杯,杯中装了半满的温水。
常清将手套脱下丢在一旁,在长沙发上坐下。阿宏为两人都斟满了酒,他拿起马克杯,看了看常清,常清啧了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嘿,有进步,没枉费我带你这样多年,”阿宏又将常清的酒杯给添满,举起自己的酒杯,说:”来,常清仔,干!”
“干!”
两人仰头,辛辣的酒水炙过咽喉,落入胃囊中。阿宏呼了口气,口鼻中尽是高粱的气息,他张握着双手,让酒精驱走指尖的寒僵。
“怎么样?”常清问道。
“不错不错,醇又有厚,这款天气喝最好,来来来,再来一杯。”阿宏赞不绝口,连续又喝了两、三杯,原本黝黑的面颊,透出些许红晕。
常清也斟满了一杯,但只啜了一口便将酒杯放在桌上,看着阿宏牛饮。他环顾办公室,见到办公桌上大迭的文件,摇头说:”阿宏,你这个董仔也真拼命,下面的人都走了,你还在做,你怎么没发加班费给自己?”
“拜托,”阿宏又喝了杯酒,抹抹嘴,说:”全公司没一个人比我更打拼,这又有什么办法,这公司是我一手扶起来的,我若不打拼,交给下面那些年轻人,全部都『草莓族』,保证是乱七八糟,歪哥七岔,我气也气死…没法度啦,歹命人就是要这样,多打拼才有希望。”
常清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随手翻着那些文件,问道:”你们公司最近怎样,看起来生意不错,订单那么多。”
“那些都是旧的…主要是说,我们上个月决定说要办股票上柜,下礼拜要请会计师来做签证,我不放心,所以就叫公司会计把以前的订单和账单都找出来,我要一条一条对看看,看有没有出错的地方。”
“你自己做?叫下面人做就好了啊。”
“袂用哩啦,我跟你说,这公司是我的公司,有很多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像这几个项目,都是我自己处理的,下面的人根本就不清楚,叫他们还对帐,一定出问题。”
“那么多单子你要对到什么时候?”
“这就是为什么恁爸三更半暝还呆在这边,没有回去抱老婆的原因啦…”阿宏将酒杯放在桌上,起身走到办公桌边,看着那些单据好一会儿,才说:”常清仔…我跟你说,看你是我换帖的我才跟你说,这帐我是越对越感觉奇怪,有很多地方和我记得的不同款,像说你看这笔…”陈连宏指着帐簿上某一格,”八十x年九月七号…这笔帐我记得是十万多,怎么上面只有五万,单子也只有五万…没道理,三车的钢材才收五万…?还有啦,这更奇怪,我记得去年十二月有一笔十六万多的进帐,怎么本子上写没有,单子找老半天也找不到,你看看。”
“会不会是你记错?”常清并没有兴趣去看别人公司的帐簿,应付着翻了翻表册。
“常清仔,没采你和我还是换帖的,我的人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平常做事是真请裁,但是像这种和钱有关系的事,我记得最清楚。我跟你说,连宏货运五年来几千笔交易,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毛几先我都记得…这里有问题,一定不会是我记性有问题,一定是有问题。”
“你是怀疑…?”常清抚着下颚,若有所思。
“不是怀疑,是确定,我公司内一定有人在搞鬼搞怪,而且,这些出问题的帐都有同款的所在,我喔…哼…我差不多知道是谁…”
“谁?”
“这还不能说,等我找到证据,恁爸一定甲那个家伙剁碎饲狗…这些出问题的帐虽然都是小数目,但累积起来也有几百万,恁爸我做生意十几年,只有我在占人便宜,没有人能骑到我头上啦…恁娘咧,真的是好大胆!”阿宏越说越气,一掌拍在桌上,发出”碰”的一声巨响。
“好啦,阿宏,你自己在这边一个人生气也没有用,我看这样好了…”常清靠坐在沙发椅背上,搓着手,说:”…我有认识一些会计师,看你要不要我帮你找几个来帮你看看,这样比较快,查出来的东西也较有说服力,你看怎样?”
“好、好,你找的人我比较信得过,你找到再打电话给我,我安排他来公司。”阿宏看着胡常清,握拳敲了敲他的肩膀。
“换帖的啊,这一点小事不算什么啦…我看,你一个人这样搞太辛苦了,这样的天气,这么晚不回去陪秋雪,她甘不会烦恼?”
“我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最近我都五、六点再走回去仑边。”
“还是用步轮?”
“对啊,靠双脚,又不会很远,整天都坐在办公室里,一粒腹肚桶仔越坐越大,用走的比较健康。”阿宏一面说,一面搓着他那颇壮观的腹肚。
常清笑了笑,说:”赚钱有数,性命要顾,最近有很多人过劳死的消息,你也较注意一下。”
“知啦…”
“还有,阿宏,你自己打拼也要为秋雪想一想,你都不知道,你去坐牢那几冬,她日子有多难过,我看了都不忍。”
阿宏摆摆手,说:”好啦,不要再说了…这我当然知道,那个时候太年轻,才会憨憨的给人被抓去关,现在…嘿,实在是…诶,怎么都在说我,这么久不见,你最近都在干嘛?谈恋爱?”
常清坐回沙发上,将一双长腿搁在茶几上,笑说:”唉,谈恋爱?我还结婚哩!…没有啦,刚刚不是说,我整个月在大陆跑,冷都快冷死了,过完年还要去越南,没闲到要死…上星期公司又叫我接副执行长,最近忙着交接工作,所以较没时间来找你喝酒抬杠。”
阿宏又喝了杯酒,笑着说:”又升官了喔,真的是不简单,我看你赚钱也赚饱了,怎么不找个人快点结婚?你也三十五了,你父母甘没急着要抱孙?”
常清摇摇头,苦笑说:”我又没人要,娶不到老婆。”
“真的想没咧,”阿宏拍拍常清的脸颊,”你这个家伙生的不错啊,虽然是没有我这么颜投啦,但是也是一表人材,钱又赚得多,要是我是女的早就给你倒贴了,怎么会娶没某?我看是外面玩太爽,定不下来,对否?”说着摸着自己半秃的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还玩,工作都做不完了还玩,一切随缘啦,我也无心去管…你咧,什么时候生小孩?”
“孵不出来啦,最近实在是太操,我家私都软绵绵,站都站不起来,我最近都在看卖药的广告,听说大虎真有路用…要不,秋雪就要对人跑了!”
“哈哈,三十五岁就不行了,这样四十以后不就真的『永垂不朽』了,太虚了啦,亏你还是仑底阿宏。”
“干…你说话小声啦,我看你是兄弟才跟你说,别随便乱说咧!你敢说出去我就跟报纸说你第一次跟我去玩女人的事…”
“诶,你不要乱说咧,我那次根本就没有…”
“哈,你宏哥甘是那种人,你放心啦,我说嫖的事就好,你第一次三秒钟就出来的事,我一定不会跟别人讲啦。”
“干,你这个家伙…”常清伸手去拍陈连宏的脑袋,陈连宏也不甘示弱,一把将常清仔的手扣住,两个人扭成一团。
“好了啦,不玩了,”常清站起来,拍拍身上弄皱的衬衫,”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
阿宏也站起来,他只有一百六十五公分,比常清矮上一个头,他看了看钟,说:”都快一点了…好啦,你回树仔脚喔?开车细意。”
“当然,酒你就留着…不要喝太多,喝多伤身体。”
“好啦好啦,免你啰嗦,有闲再来仑边来找我,我再请你去老张那边吃面。”
“好,先走了。”
“再见。”
常清走出连宏货运,凛冽的寒风刮得他透骨生疼;仑底是一个小盆地,开口正对着西北,每到冬天就冻得令人难以忍受。常清冲上他那辆新买的休旅车,发动引擎,暖气从吹风口中流出,让他觉得好过一点。他按下雨刷,打开车前灯,前头绿底白字的路标写着:”左转? 仑边? 2公里”、”右转? 树仔脚? 3公里”。常清仔看了看表:一点零二分,他闭上眼睛盘算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稍微舒活颈部,踩下油门,方向盘向左一转,缓缓地消失在黑夜中。
换帖李柏青 着?
2次日上午七点半,常清在树仔脚的公寓中惊醒,他用手压着胸口,大力地喘着气,身上那件丝质睡衣,已经被冷汗浸得湿透。
那是一个恶梦。
他梦见陈连宏趴在一片绿草地上,似乎在睡觉;当他走近时,草地忽然变成一堆金银纸,阿宏抬起头来,满面鲜血,痛苦地爬过来,口中荷荷低吼着:”常清仔,救我…救我…好痛…”他伸出那只沾满血的手抓住常清的脚踝,常清转身想逃,却使不上力,他跌倒在金银纸堆中。阿宏慢慢爬上了他的身子,低声说:”常清仔…你没义气…背叛我…还想逃…你没义气…”鲜血从阿宏身上涌出,灌进了常清的鼻孔、耳朵,常清大声尖叫…“铃、铃、铃”电话声响起,打断了常清恐怖的思绪,他挣扎地爬下床,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严重的睡眠不足,让他反胃欲呕。
“喂,请问哪位。”常清接起话筒,试着让自己听起来正常一点。
“胡常清先生吗?我们这边是仑底分局,我姓何。”对方操着不大标准的国语,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何生丰警官?诶,你好你好,一大早打来有什么代志?”
“我想请问一下,陈连宏…你认识吧?”
“什么话,我跟阿宏的交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阿宏…他怎么了?”
“嗯,常清仔,你要冷静一点,”对方在电话中深吸一口大气,缓缓地说:”阿宏他…他…死了。”
“死了!?”常清悚然一惊,想起刚刚那个梦,”什…什么时候?怎么会这样啊?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你不要乱开玩笑…”
“刚刚五点左右,清洁队发现他趴在仑边桥上…应该是被车撞的…”
“是车祸?”
“看起来应该是,我们还在查…你现在可以来仑底医院一趟吗?我们要人指认死者身份。”
“好、好,我马上过去…你们有联络他太太吗?许秋雪…”
“有,我们刚刚有打电话过去了。她好像受到很大的打击,在电话里面有点歇斯底里,我们已经叫女警去她那边照顾她了。”何警官语气凄怆,似乎非常同情秋雪的处境。
“那我现在马上过去…要带什么证件吗?”
“不用了,人来就好。”
半个小时后,常清走进仑底医院,看见生丰正斜倚在门诊边和护士们聊天,一见他走进马上迎上前来,说道:”常清仔,你终于到了,来、来,这边走。我们知道你和阿宏是换帖的,所以第一个就先通知你。”说着便领他往停尸间的方向走去。
“情况怎么样?”常清低声问道。
“很惨,先被车擦撞到…右腿被撞断了,然后那个人应该有停车下来看看他伤得怎样,然后再倒车过来,从他上面碾过去…”
“干,真是禽兽!”常清一拳用力地搥在墙上,咬牙道:”干,要是给我遇到,包准叫他不得好死…..干!”
“是啊,真的是夭寿,这么狠心就这样开过去…胸骨都碎了,其实应该直接送殡仪馆,来医院没用。”
“知不知道是谁干的了?或是说….有没有什么线索?”
“唉,这种车祸,我们平常都是看地上的煞车痕啦,这样就差不多可以看出是什么样的车,运气好一点还可以找到厂商,但是真不幸,最近整天都在下雨,地上痕迹都不大明显,所以我看是…”
“没有别的线索吗?像有人看到或怎样?”常清焦急地问道。
“嗯,也没有那么没希望啦,阿宏有被车碾过去,他的衣服上还是有留下轮胎的痕迹,只是也不大明显而已,”生丰喘了口气,继续说:”从他被撞击的力道,还有一些轮胎痕来看,应该是中型车,像是得力卡小货车或是休旅车之类的…”
“嗯…得力卡…”常清低下头来喃喃自语。
“常清仔,跟你也不是不熟,就老实跟你说啦,这种案子喔,要破…我看是….难喔。”生丰摇了摇头。
“嗯…”
“你看,仑边桥那段刚好是省道,出事的时间又是四点多,那个时候撞下去跑走喔,根本就抓不到是谁干的,那个肇事者搞不好现在已经开到屏东去了…当然啦,我们还是会尽力查啦,我也不是要推卸责任,只是劝你喔…有时候还是要看开一点啦。”生丰说着拍了拍常清的肩膀。
常清点了点头,轻声答道:”我知道。”
?
阿宏的遗体摆在停尸间的最里面,一张小小的推床,上面覆了白布,一名年轻警察站在那守着。常清想起阿宏曾经说过,男人就该死得轰轰烈烈,要让很多人在你前面哭,要是死了没人哭,那一生就白活了。他叹了口气,死了,又能在乎什么呢?
生丰走向那警察,问道:”怎样,没状况吧?”
那年轻警察一脸倦容,似乎也是被硬挖起来的,他回答说:”到目前都没有问题,刚刚法医和检察官都有来过,说要赶快确定死者身份,这样才能开死亡证明书,检察官说不用再验了。”
“嗯,这样…好,那没事了…”
“还有,县警局的人也来过了。”
“那么快,他们什么时候那么有效率?…是哪一个?”
“姓张的。”
“喔,那我知道了…你先站一边去,”生丰转过头来对常清说:”常清仔,你走过来一点。”
常清往前走了一步,愣愣地盯着白布。
“常清仔,这是例行公事,你等一下仔细看这个人,看他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陈连宏,然后跟我们说,可以喔?”
常清虚弱地点点头。生丰看他那样,又说:”你如果心里没准备好可以等一下再看,死者还没化妆,可能…有点可怕。”
“我可以的。”常清哑着嗓子说道。
生丰点点头,轻轻将白布掀起。
阿宏躺在那,整张脸已经完全变形了,单从外表就可以看出,他右边颧骨完全碎裂,嘴唇往人中方向撕开,鼻子整个陷了下去,双目圆睁,眼珠几乎是要暴出来似的;右额上有一个指头大的伤口,鲜血混杂着泥沙,汨汨地覆盖了他半张脸颊。
常清深深吸了口气,向后退了几步,只觉一阵晕眩,整个人便仰倒过去。生丰和那警察赶忙上前将他扶住,生丰嘴巴还不停念道:”叫你不要勉强你就不听,来、来,扶到旁边去坐一下。”
“等…等一下,先放开我,我没事。”常清挣脱两人的搀扶,蹒跚地走到推床前,两名警察紧张地跟在他后面,担心又出什么岔子。
常清俯下身,向阿宏那张不成形的脸凝视半晌,忽然噗通跪下,低声说:”阿宏,都是我…”说完趴在推床上,放声大哭。
换帖李柏青 着?
3常清第一次和阿宏相遇,也是放声大哭的时候。
那年他国中一年级,手上抓了辛苦存到的二千元,兴冲冲地要去仑底街上买一辆脚踏车;跑到一半,两个国三的不良少年将他架到巷子里,硬抢走了那二千元;小常清向那两个家伙扑过去,想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权利,但瘦弱的他,根本不是那两个孩子的对手,他们把他掼到墙上,朝他肚子狠狠地踢了几脚,还抓起地上的沙子,洒在这个小可怜虫的脸上,然后笑着告诉他,以后每个月都要缴二千元的保护费,要不然今天这样就是榜样。
小常清看着两个人狞笑地转身离去,想起半年来辛苦地存的血汗钱就这样化为乌有,再也忍不住,不禁放声大哭,那两个小混混听到他这样哭,忍不住哈哈大笑,回头又找了根木棒,想再来折磨这爱哭鬼。
英雄救美的故事总是一样的情节,那两个小混混还没笑够,阿宏的拳头已经砸在一人的鼻梁上,登时鲜血牙齿齐飞,只痛得那人连叫都叫不出来。另一人提着木棒向阿宏挥来,阿宏用左手格下,右手抓住那人脑袋,狠狠地往墙上一撞,一道血柱喷出,沾污了阿宏本来就肮脏的制服。阿宏把二千元抢过来,要那两个家伙快滚,两个小流氓怎么都没想到会被一个国一生打成这样,夹着尾巴没命似的逃走了。
常清从没看过这么血腥的场面,一惊之下,哭得更大声了。阿宏走到他面前,把他拎起来,说道:”干,不要哭了啦,他们已经走了。”
常清根本听不到阿宏说什么,继续狂哭。连宏火了,大声吼道:”干,你是在哭夭喔!干!哭啥洨啊,别哭了啦!”
常清听他这么一吼,稍稍静了下来,抽抽搭搭地看着眼前这个巨人。阿宏当时有一百六十公分高,长得又黑又凶,看他制服上的名牌,可以知道他是放牛班的。
“干,哭啥,你叫什么名字?”阿宏俯视着常清,冷冷地问道。
“我…我…我叫胡常清。”
“喔,你就是胡常清喔,就是那个每次段考都拿全校第一名,常常上台领奖的那个喔…你是甲班的喔?”
小常清含着泪点了点头。小阿宏又说:”干,你们这些好学生喔,就是没有用啦,只会念书…哭有什么用,你越哭人家就越喜欢给你虐待…好啦好啦,今天你遇到我算是运气好,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弟了,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是庚班的,我叫陈连宏,以后叫我一声宏哥,知道吗?”
小常清又点了点头。阿宏骂道:”干,你是不会说话喔…算了,钱还你啦,拿去…”说着将一张钞票递给常清,另一张则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又说:”好啦,那就这样啦,以后有事报我的名字,我先来去。”说完转身走出巷口。
小常清站在那里,手里握着皱巴巴的一千元钞票,没有再说什么。
?
就这样,两个完全不搭轧的男孩搭上了线,常清因为害怕再被恐吓,所以每天上学放学一定都巴着阿宏不放。有时候阿宏会去打电动玩具,常清不敢进去,只得乖乖地站在门口等阿宏出来。刚开始阿宏觉得这小弟烦不胜烦,几次都要动手修理他一顿,但日子一久,他也逐渐发现有全校第一名当小弟的好处,至少他作业都不用写,考试也有人罩着,而且常清出手大方,没事就请他吃进口的零食,这对家境清寒的阿宏是难以想象的。
男孩间的友谊其实很单纯,有吃、有玩,没事打打球,对女孩吹吹口哨,一切都好办。常清的父母都是老师,自小家教甚严,阿宏带着他走进另一个真实世界,A片、电玩、撞球也开始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当然,阿宏也从常清这边也得到不少,至少他承认后来能破天荒地考上五专,都是靠常清帮他恶补的结果。
中学以后,两个人虽然在不同学校,但友谊不变。阿宏跑去偷了一辆快报废的小绵羊,每天载着常清四界趴趴走。那时常清已经长到一百八十公分,白净面皮,念的是第一志愿的资优班,又是全国朗读比赛冠军,在仑底的学生界里,算是一等一的风云人物;阿宏呢,国中只长了五公分,体重倒是直线上升,又黑又短的身材,”冬瓜宏”的外号不胫而走。他靠着一双拳头、一根撞球竿,各大球场征战无往不利,道上也开始知道有”仑底阿宏”这号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二年级那年,两人跑去仑边一家新开的弹子房打球,当时已经是阿宏女友的秋雪也跟在旁边。仑边和仑底有点距离,阿宏的名号还传不到那儿,一个歪嘴的家伙就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秋雪旁边,狞笑道:”妹妹,你实是有够古锥,要不要来陪我们打球啊?晚上哥哥带你出去玩,去跳舞,怎样?”说着在秋雪的大腿上捏了一把。
秋雪”嘤”的一声逃开,阿宏放下球竿,一声不响地走了过来,一把将那个歪嘴仔掀倒在地上。
“干恁娘。”歪嘴仔大骂一声,跳起身来,后头几个台子打球的人都靠拢过来,约有十来个。歪嘴仔显然是这个场子的老大。
“好啦,少年仔,你好大胆啦,敢在我『颜头顺』的场子里起秋,干,有够白目。”歪嘴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象牙柄的蝴蝶刀,翻出刀身,在面前舞弄了一下,吐了口唾沫,说:”怎样,黑面的,我这只从日本买回来还没用过啦,也不知有利没?怎样,要不要试看看。”说着头一摆,三、四个人便走到阿宏的身后。
阿宏四下看了看,笑说:”『颜头顺』老大,我和我兄弟和我妻仔是来这边打球的,不想要出代志啦,刚刚出手重了一点,你大人有大量,稍稍包涵一下啦,我阿宏在这边跟你悔失礼啦。”
歪嘴仔狞笑说:”怎样,知惊了喔?要我不计较可以,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然后你和你兄弟从后门爬着出去,你妻仔留下来陪我们玩几天,玩够了我自然会还你,安怎样?”
阿宏咬咬牙,怒声道:”今天你人多对我一个,有啥了不起,有种来钉孤枝啊,我空手对你的家私,怎样?”
歪嘴仔嘿嘿冷笑,说:”我知影你是谁,你是仑底阿宏嘛,听说你很会打啦。嘿,但是歹势,今天的场面是我赢定了!我把你吃死了!钉孤枝….干,钉你老母啦!给我….”歪嘴仔话没说完,常清已经抄过一瓶台湾啤酒,硬生生地砸在他头顶上。歪嘴仔头顶喷出鲜血,他双腿一软,已经晕倒在地。
这一下事出突然,歪嘴的小弟都还来不及反应,阿宏双拳齐出,已经将两人撂倒,他转身大声叫道:”常清仔,你先走啦,你好学生,不要参进来啦,快走!”说着已经被一个大个子从后面抱住。
常清高声回答说:”干,是换帖的就不要说这款话…”说着挥舞着球竿绊倒一人,但肚子也挨了一拳。
?
事后阿宏很喜欢向人家提起这场大战,他总是说:”你们都不知道我当年是多勇,一个人对十几个咧…一个人?对啊,就是一个人啊…常清仔喔?他最没路用了啦,一开始就被人家打趴了啦…后,你们都不知道,我可比是那个七进七出赵子龙,一拳一个,碰到的都躺下啦…那边人也很凶咧,有拿刀的…也有拿棒球棍的咧…你看你看,我这个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秋雪?阮某喔?…唉唷,在旁边吱吱叫啦,吵都吵死…对啊,是很恐怖啊,我血也流得全身躯,骨头也断掉。打完以后,我走到那个歪嘴的旁边,他刚刚好要醒来啦,我往他腹肚用力一踢,踢得他胃液都吐出来了…我把他那把刀子拿过来,把他的头发削掉一大片,跟他说:『我跟你说,除了我之外,没人敢说他自己颜头啦,你以后看到我最好是闪远一点,要不然,见一次打一次,干!』说完我就把常清仔扛起来,然后牵着秋雪,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哈哈哈,有酷没?比什么小马哥还酷吧?哈哈哈…”
?
常清看着何警官将白布盖上,想起那天,他伏在阿宏肩上,两个人的对话:
“常清仔,干嘛那么拼命?”
“嘿,你说的…男人…就是要为知己拼命.”
“我是你的知己吗?”
“当…当然…”
“我们是换帖的。”阿宏紧紧抓住常清的手,常清手上的血,汨汨流进阿宏的伤口中。
“这个你拿去,”阿宏把那把象牙柄的蝴蝶刀塞到常清口袋里,”你身手不好,这东西没事带着,不要再被人家欺负了。”
?
常清手伸进西装口袋,摸到那把蝴蝶刀,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高中毕业后,常清如愿地考进了第一志愿的大学,然后念研究所、当兵、出国深造、回国进入一流企业,完全是精英份子走的那条路,他现在已经有近亿的身价,是社交圈中抢手的单身汉之一。阿宏呢?五专毕业后就直接去当兵,退伍后跌跌撞撞地换了几个工作,一直不怎么如意;后来听别人的建议,组了个房地产公司,想要好好炒一下仑底一带的地皮。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公司获利都是以千万元计,阿宏野心勃勃,不断增资、贷款,公司越做越大,地价也越炒越高,阿宏还一度登上商业周刊的封面人物,被誉为”新兴房地产大亨”;常清看在好朋友的面子上,前前后后也投资了有一千万,是公司大股东之一。但好景不常,紧接着就碰到房地产泡沫破灭,仑底的地价一下子跌了近七成,阿宏的公司扩张太快,举债过高,资产突然缩水,几家银行马上就要抽回银根,阿宏只得四处筹款还债,最后还是撑下不去,公司宣布破产,阿宏自己也因为连续开出几张番石榴票,被判了一年半的有期徒刑。”新兴房地产大亨”,不过一场幻梦罢了。
但阿宏毕竟非池中之物,他假释出来后,靠着之前的一点存款和一些朋友的赞助(当然少不了常清仔),创立了”连宏货运股份有限公司”,打算从货运界东山再起。说来时运也真巧,这时北仑工业园区刚好设立,连宏货运借着地利之便,一下子便囊括了园区近八成的生意;不过数年,就从一间本来只有十辆得力卡的小公司,变成在全台有数十个据点的大型货运王国,陈连宏也获得了”货运之神”的美誉。最近连宏货运就要办理上柜了,阿宏志得意满,在仑边买了栋一百坪的三楼透天别墅,又换了辆新车,听说还计划要跨足航运业。但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只能是一场空罢了。
?
常清在那回忆着阿宏高低起伏的一生,何警官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常清仔,好了,可以走了。”
常清猛地醒过来,问道:”这…这样就好了吗?”
“嗯,这样就可以了,其它的我们会办妥的,你可以先回去了。”
“何警官,拜托你了。”常清用力地握了握生丰的手,又回头看了阿宏尸体一眼,带着一双哭肿的双眼,离开了停尸间。
何警官看着常清仔的背影,走到那年轻警察身边,叹了口气,说道:”看到没?”
“还真是感人,有情有义…”
“要是我有这种换帖的兄弟,肯为我这样哭,我死也不枉了…”
两名警察黯然地摇了摇头。
换帖李柏青 着?
4她站在等身镜前,梳理着一头秀发。
镜中映出一个全裸女人的胴体,修长圆润的大腿,细致的肌肤,窄窄的肩胛下,挂了一双丰润的乳房。
阿宏曾说:”恁爸当初就是输给那对奶啦…哈哈,要是有一个男人,看到那对奶没反应,恁爸磕头叫伊阿公!”
那女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将大波浪的长发挽成一个髻,弯腰拾起地上黑色蕾丝边的睡衣,将肩带轻轻挂上肩膀。
三十初的女人,正是性魅力的巅峰。
她转过身来,问了一句:”是你干的吧?”
“什么?”
“我说,是你干的吧?…阿宏…是你杀掉的吧?”
“胡说八道。”那男人将手上的烟捻熄,跳下床,开始穿衣服。
“可是我越想越有道理,”那女人曼妙地走近,”你昨天走的时候是四点,从这边开到桥那边差不多就十分钟,我听来的那个女警说,阿宏大概就是四点到四点半之间被撞死的,不是吗?”
“……”
“还有,他们说阿宏可能是被中型车撞的,像是得力卡或是…休旅车?你那辆新车…”
“干!”那男人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咬牙说:”许秋雪,我跟你说,我奉劝你不要乱说,我杀了阿宏?哼…怎么可能,凭我和阿宏的交情…我们是换帖的…”
“换帖?哈,你都上他女人的床了,还敢说你们是换帖?”那女人在床上换了个姿势,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个瘦高、苍白的男人。
“那是我和你的事,和阿宏没关系。”男人小声的说。他似乎也觉得这个说法太牵强,泄气地坐在床边,将脸埋在双手中。
那女人像蛇般的滑了过来,将头搁在男人的肩上,柔声说:”好啦,常清仔,你也不要这样…我知道你爱我、你对我好…我也爱你,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常清的背感觉到她柔软的身躯,他转过头来,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色,那女人笑了笑,给了他一个深吻。
常清嗫嚅着说:”唉,我…我这样…真的很对不起阿宏。”
女人说:”你对不起他,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你那个时候真好笑,阿宏被抓去关,你两三天就跑来我这边,说是说:『嫂仔,有什么帮忙的仅管说』、『我有答应阿宏要好好照顾你,你不要客气』,呵呵,其实你每次眼睛还不都是往我的胸襟看,连口水都快滴下来了…你喔,饿鬼假小意,猪哥又假正经,想要又不敢说,真的是…”
常清尴尬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说:”阿雪,你也知道,当初是我先甲意你的,后来你选了阿宏,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
女人将他话打断,说:”好啦,现在一切都解决了,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办结婚,我把从阿宏那边继承的财产分一半给你,你就搬到这边来住,这边比你那个公寓好多了,还有…”
“阿雪…这样…不好吧,阿宏才刚过世,头七都还没过,我们就这样…会被人家说话…”
“嘿,胡常清,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好,那我就等,我明天就找葬仪社的人来做,头七做完就可以出殡了,但是到那个时候…你会跟我结婚吗?”
“我…我是担心别人说…”
“惊别人说你骑到了兄弟的妻,说你没义气、说你见色忘友,对否?哈,常清仔,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阿宏不选你吗?因为你…没种。”
常清霍地转过身来,怒骂道:”干,谁说我没种…妈的…你这个女人,你懂什么?我这是顾全对朋友的义气,阿宏尸骨未寒,你就在这边享受,你有一点良心没?…若是你没有我有啊,虽然我已经很对不起阿宏了,现在他过去了,好歹要给他一点尊重,我胡常清再怎么混蛋,最后一点道义还是要尽的,干,你女人懂什么!”
女人看着常清仔青筋暴露的颈子,似乎十分有趣,她嘿笑一声,站起身走到桌边,帮自己点了枝烟,抽了几口,才说:”常清仔,你们男人整天就是义气来义气去的,我真的是不懂,你和阿宏之间,真的有义气吗?”
“当然,我们是换帖的…”常清摸了摸额头,出汗了。
女人没回话,她用力地抽着烟,胸脯上下起伏着,似乎在考虑什么。常清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将长裤衬衫穿上,套上厚重的安哥拉羊毛背心,拿起钥匙,回头说:”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
“等一下,常清仔,”女人冷冷地叫住了他,常清手按在门把上,转过头来。
“怎么样?别再跟我说什么结婚,我现在没心情去想这些事…”
“不是,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你一些…秘密…”
“什么秘密?”
“阿宏的秘密。”
“阿宏的秘密?阿宏有秘密?别傻了,我跟你说,我知道阿宏的秘密槁不好还比你知道的多,我和他认识那么久了…”
“我想这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常清回过身,走到她身边,盯着她瞧。”什么事?”
女人将烟捻熄,伸了伸懒腰,睡衣肩带滑落到手臂上,露出雪白的前胸。她说:”你记得阿宏为什么会被抓去坐牢?”
“当然,他那个时候要调头寸,开了四五张番石榴票,这事情大家都知道,算什么秘密?”
“嗯…你那时在他公司投资多少,我是说那时候的房地产公司?”
“前前后后有一千万左右吧,详细的我不清楚,他每次增资我都有认股。”
“全赔掉了?”
“有拿回来五十多万…”
“他害你赔那么多,你不恨他?”
“我也是商场里打滚的,我知道那情况。阿宏也不是故意的,整个市场突然不景气,谁都没办法…再说,他开那几张番石榴票有些也是为了要保留我的钱,他都这样了…仁至义尽,我也没什么好怪他的。”
“唉,常清仔…你这样…不知道要说你笨,还是要说你善良。”女人笑着轻抚常清的脸颊。
“怎么了吗?”
“既然阿宏都死了,那我就把事情告诉你,”女人凝视着胡常清的双眼,”你那时投资的钱…其实都被阿宏拿走了。”
常清听完愣了半晌,然后笑道:”哈哈,听你在胡说什么,阿宏拿我的钱?没那回事,那有可能…”
“阿宏那时候搞房地产,全盛时期整个公司有好几亿,你觉得…就算是不景气,一个几亿的公司一个月就垮了…你说有道理吗?”女人挑了挑眉,冷冷地说。
“呃…阿宏他们扩张太快了,有三分之二是负债,所以…”
“那你再想想,阿宏从牢里面出来,没几个月就搞了现在的这个货运公司,你没怀疑过…他钱哪来的?”
“这…”常清脸色开始变了,暖气房中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斗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滑下。
“还有工业区…那个时候县政府有在讨论要把工业区设在六龟那边,阿宏花了很多钱去说,才争取到工业区设在北仑的,听说他花了七八百万,你以为他钱从哪里来?”
“……”
“常清仔,”女人又点了枝烟,”阿宏不是傻瓜,他神经是大条,但对钱他可是很有一套的。我记得有一天他跟我说:『喂,阿雪,你看地价涨成这样,一年涨了三倍,你说甘有道理?』我说:『怎么?这样不好喔?你不是就靠这样赚钱的?』阿宏皱着眉,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妥当,前几个月我才看报纸写说,日本以前也是这样,地价一值涨…听说一个东京的地比整个美国加州还贵,结果去年他们地价突然摔下来…听说摔到不到一半…报纸写说这叫做泡沫。…其实我想想也有道理啦,仑边地价现在涨成这样,也都是我们在炒的,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人肯花钱去买…等有些人赚饱了,资金一抽,地价包准直直落,到时…还陷在里面的人就惨啰!』我听他说得很严重,有点担心,说:『那你就快点把钱收回来啊,现在收应该还可以吧…』阿宏说:『嗯…收是要收,但又不能收得太明显,要不然大家一起抢着把地卖掉,我看也是死路一条…』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又对我说:『阿雪,你去把你的身份证和印章拿来给我…』我拿了给他,问他要干什么,他说:『你不懂啦,拿钱就要偷偷拿、慢慢拿,把所有钱都收到自己口袋里…啊呀,跟你说你又不懂,拿来啦…对了,这件事不可以向别人说…什么人都不可以…常清仔都不行…』。”常清听到自己名字,深吸了口气,他隐约勾勒出事情的轮廓,但却不愿睁眼去面对。
女人抽了口烟,续道:”过了几天,阿宏拿了几本存折给我,叫我好好藏起来,不要给任何人看到,也不能跟别人说…过了半年,他们公司就倒了,阿宏也被抓去关了,我几次去看他,他都很特别地问起那几本存折的事…有一天,我一时兴起,把所有的折子拿去银行补,发现几个账户的钱都是阿宏他们公司倒之前半年转进来的,来源账户都不一样,所有的钱加起来…有八千多万…”女人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阿宏出来以后,就把那笔钱拿去用了,我也没问他,反正问了他也不会说,不过那几本折子,我是都留下来了…”她打开衣橱,从一个小小的抽屉里拿出几本存折,递给常清,说:”你可以去查查看,那几笔钱是怎么来的,阿宏做事很小心,每笔钱大概都转了很多手,也不会只转到我这几个户头来而已…他应该还有其它几个人头户,你可以去查查看…”
那几本存折悬在那儿,常清愣愣地伸出手去,女人手一松,存折划过干涩的空气,在常清脚边散落一地。
换帖李柏青 着?
5常清背倚着庭园的铁门,重重地喘着气。冰冷的西北风抚平了他额上的冷汗,将原本破碎的知觉慢慢重组在一起。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提得越高,摔得越重。那些原本被奉为人生圭臬信念,一旦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时,崩溃的情绪足以摧毁任何坚强的意志,更何况是背叛。
泪水从常清的眼眶滑落,他从来不是个坚强的人,而他和阿宏的友谊,一直是他强大的支柱;曾经是那样无悔的付出,换来的却是一个破碎的回报,这怎叫人甘心?当初炒地皮要有现金,银行不肯贷款,一句话下来,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成立公司要有人认股,要多少,我全都认了;地政机关要插手,我里面有认识的人,去说一说就没事了;要增资,增多少,都算我一份。换帖的就是要这样,不管好事坏事,一定要挺到底,否则你就是不讲义气、不够朋友,是小人、败类,没资格在道上混。
常清深吸口气,站直身子。
就这样,朋友做到了底,换到是什么?一千万…人生有几个一千万?你要搞五鬼搬运、掏空公司,who cares?但好歹该说一声,你跟我说,凭我俩的交情,难不成我会说出去?你从公司拿走了八千万,难道不知道,那里头有你兄弟的血汗钱?你知道,妈的你一定知道,要不然你不用在那边开一堆番石榴票装模做样,还假惺惺的说:”常清仔,我阿宏绝对不是那种人,你赔掉的一千万,等我出来以后一定会赚还给你的,我跟你说,我阿宏说到做到,咱换帖的…”
换帖?胡常清脑海里浮现阿宏那张又黑又丑的脸孔,鼻中似乎又嗅到那带着韭葱味的口气,忍不住反胃欲呕。怎么会跟这种人是换帖?怎么会?那人只是会利用朋友的小人,根本谈不上什么义气…一开始就是这样,那一千元呢?我存多久才存到一千元,他就这样把钱拿走了…还有,高二在弹子房那场架,明明有一半的人是我撂倒的,他却把自己讲得像英雄一样,说什么我一开始就被打倒,人全部是他一个人干掉的,妈的…还有…还有秋雪…常清蹒跚地往前走着,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起雨来,他记得那天也是细雨的天气。
仑底的雨总是这样悄悄地、细细地下着,细微到不值得你费力气撑伞遮着;但当你率性地向这层迷雾中走去,雨滴便会密密麻麻地爬满你全身,沉得你难以再跨出一步,最后仍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撑起伞。在这矛盾的雨天午后,常清遇见了秋雪,她站在公车站牌旁,雨水沿着发稍爬上她白皙的粉颈,浸湿了纯白的制服,那副玲珑有致的娇躯隔着制服散发出热气,灼得小常清满脸通红。
“你为什么不撑伞?”常清小心翼翼地问。
“湿了就算了,有什么好撑的?”
或许这一句率性的回答,已经告诉他:她不可能属于他。
阿宏和秋雪结婚那天,常清仔本想推说工作忙而不出席;阿宏穿着新郎装直接闯进他家,揪着他的领子说:”恁娘咧,常清仔,你兄弟的婚礼怎么可以没有你咧?你不知你对我有多重要…如果你今日没闲,我就把婚礼取消,叫七十几桌的人客都滚回去,等你有闲再办…”
常清最后仍是出席了,而且就坐在秋雪旁边。他面上堆着笑,看着阿宏和秋雪四处敬酒,看着阿宏肆无忌惮地吻着秋雪的粉颊,想着待会儿阿宏那肮脏的身躯将迭在秋雪身上…常清仔那天一杯酒也饮不完,但他仍觉得自己醉了。
常清一拳重重地敲在身旁的铁卷门上,直敲得指节生疼,他咬着牙,心想:”陈连宏啊陈连宏,你究竟是怎么对待你换帖兄弟的?你这种样子还敢说什么义气?还敢在我面前套什么交情?十几年了,十几年来你只是利用我,抢走我的女人,糟蹋我的自尊,现在还偷我的钱…你…”常清拳头慢慢松开,:”所以…那件事不是我的错,是你先对我不起,我只是拿回我应得的…”
一阵即即嘎嘎的声音,把常清吓了一跳,他身旁的铁卷门慢慢升起,浓厚外省腔调从里面传出来,说:”来了来了,别急啊…敲门也用不着这么用力嘛…这不就来了吗,唉…”一个白发老头穿着厚夹克从屋里探出头来,看到常清,大声说道:”常清啊,原来是你啊,俺还想说哪个王八龟孙子那么没礼貌,明明有门铃还敲门敲那么用力,来来来,进来坐。”
常清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张伯伯,我刚绊了一跤,撞到你的铁门,打扰到你了…”
张伯说:”哪儿的话,张伯伯我怎么会生气呢…啊呀,你看看你,怎么脸色那么难看啊,活像见鬼似的…俺看八成是冻着了,这种鬼天气不要在外面晃,来来来,进来喝杯热茶,喝杯热茶会比较好的…”
“不用了,张伯伯你不用麻烦了…”常清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张伯半拖半拉地带进屋内。
屋内摆了十几张方桌板凳,桌上摆了酸菜和各种酱料,后头是厨房,洗干净的碗公整齐地迭在流理台上。这家面店是常清和阿宏最常一起吃饭的地方。张伯在这儿开店几十年了,他煮的山东牛肉面在仑底名气不小,常清和阿宏从学生时就常来光顾,两人总各叫一碗面,切一大盘小菜,配上台啤,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常清坐在椅子上,看着张伯沏茶,问道:”张伯,都中午了,怎么还不开店啊?你去忙你的好了,茶我来就好…”
张伯将滚水注入茶壶中,气鼓鼓地说:”没人送面条来,俺想开店,也开不了啊…”
“面条?”
“可不是吗?俺这店的面条,是阿顺每天从仑底送过来的,平常早上四点半就会到…他奶奶的,今天怎么样他就是不送过来,俺打电话去公司也没人接,真是见鬼了,俺改天去找阿宏告个状,这老板怎么可以这样当?”
常清皱起眉,问:”张伯伯,你说的阿顺是…?”
“你不知道啊?就是那个嘴歪一边的家伙啊,住在北仑的那个…啥?对对对,他在阿宏那边工作啊,阿宏好像还满相信他的,仑底仑边很多生意都给他管,俺这边的面条啊、用料啊都应该是阿顺亲自送的,就算他不送,也该找个人送过来嘛,你看看,那个王八蛋今天不送面条过来,俺就一天不能开店,真他奶奶的…”张伯一边倒茶一边骂,茶水溅得满桌都是。
常清叹了口气,说:”张伯伯,我告诉你一件事…阿宏今天早上死了。”
张伯愣了一下,抬起头来,问:”什么?”
“阿宏今天早上出车祸,给车子撞死了…”
张伯愣在那儿,久久回不过神,茶水从茶杯中溢出,流入茶盘底部。
常清缓缓地将整个事情经过说了一次,他的语气和缓,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张伯听完胡常清的叙述,不由得破口大骂:”他奶奶的,那个王八乌龟是什么东西,撞倒人家不叫救护车就罢了,还倒车把人活活碾死,操他奶奶的,那王八蛋还算是人吗?”说着拍拍常清的肩膀,说:”常清,张伯看你和阿宏从小长大,知道你们是结拜兄弟,今天阿宏去了,难怪你脸色那么差…张伯伯劝你要节哀啊,要把身子养好,将来才好报仇…要是你知道是谁干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尽管跟俺讲,俺拿菜刀去把他剁成肉酱,操他奶奶的,这王八龟孙子…”
常清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他知道谁是撞死阿宏的人,他真的会去为他报仇吗?他的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圆圈。
这时候,一阵音乐声响起,常清的手机响了,他向张伯说声抱歉,走出店外将手机接起来,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请问是胡常清先生吗?”
“是的,请问哪里找?”
“你好,这边是仑底分局,敝姓张,我是县警局刑事组派来的,请问您方便现在来分局走一趟吗?”
“呃…请问什么事?我今天早上有去指认过死者了…”
“嗯,关于陈连宏先生的事情,还有些细节想请教你。”
“不是已经确定是一般车祸吗?”
“喔…是啊,当然是,不过你也知道,例行公事,所以可能还是要麻烦你…”
“这样…我了解了,我现在就过去。”
“谢谢,胡先生,你说找张天行警官就好了,谢谢你的合作。”
“不客气。”
换帖李柏青 着?
6仑底分局第二小队的办公室里,何生丰警官正面红耳赤地和刑警张天行争辩着,他指着仑底地图,大声说:”张警官,你这样说分明就是看不起咱仑底人啦,你要知道,咱仑底的风俗是最纯朴了,不像你们都市人情那么薄,咱这世大人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安份守己心头开,清心自在福相随』,要不然就是:『拿人五分,要还人一两』…你看,咱仑底这边就是这样,大家都善良实在…没说你不知,咱仑底到民国六十几年的时候,暗时困还不用关门咧,你要是钱放在桌上,别人都还会叫你把钱收好…我在仑底大汉,又在这分局做了十年,最多是碰到少年人玩架相打啦,别说是杀人,连贼仔都很少发生,最近是有工业区比较乱一点啦,但是你怀疑常清仔喔,实在是一点道理都没有…诶,你要知道,常清仔和阿宏是换帖的咧,他们两人是咱仑底人的代表,朋友可以做到这样实在是不简单…咱这边的人都熟识他们两个,看他们这样互相扶持、患难与共十几冬,去年咱乡长还颁一面『仑底精神』的奖牌给他们,我敢挂保证,全台湾再也找不出像他们那么够义气的朋友了啦…所以说,阿宏与常清仔是咱仑底人的代表,是咱纯朴风俗的象征,你怀疑常清仔有什么对不起阿宏的事情,就是瞧不起咱仑底精神,污辱咱全体仑底人!”他一说完,周围几名警察纷纷鼓掌叫好。
张天行警官斜靠在桌子上,用衣摆擦着眼镜,说:”说煞了没?”
生丰昂起头说:”说煞了。”
“好,现在换我说,”张警官站直身子,开始来回踱步,”我知道你们这边每个人都和胡常清陈连宏有交情,我也相信你们说的…他们两个是换帖的好兄弟,但是…咱做警察的,私交归私交,公事归公事,你们和他们两个交情好,了解的多,一方面是好事,一方面也就是怕会感情用事,这就是为什么上面会派我过来的原因…我这个人办案一向是『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今天我会把胡常清叫过来,当然有我的理由…”
“那你有什么证据…?”生丰歪着脑袋,怀疑地看着张警官。
“现在不方便讲,等我侦讯完胡常清再说…”
张天行约四十岁左右,身材中等,他将眼镜重新戴上,环顾着一众仑底分局警员,生丰想再说些什么,但却张不了口。
桌上的电话响了,一名警员接起来,应了几声,用手遮住话筒,对天行说:”长官,你要的人来了。”
天行点点头,说:”很好,清一个办公室给我问话,你们一个人来帮我做笔录,其它人都闪开。”
办公室里,一张小办公桌,常清和天行分坐两头。
天行仔细地打量这个苍白的男子。打从他今天一早来到仑底后,便一直被包围在”换帖”、”义气”等词汇中,烦不胜烦。他不否认过去陈连宏和胡常清之间的确是友谊深厚,但以他多年的办案经验以及身为一个男人的自觉,男人间的义气往往经不起以下的考验:权力、金钱还有女人;很恰巧的,这些要素在这个案件中都存在。
“胡先生,你好,我叫张天行,是本县刑警,很高兴你能与我们合作。”天行客气地说。
“哪里,我和阿宏认识那么多年了,他的事情,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当然义不容辞。”常清伸出手,与天行用力握了握手。
又是这种话,天行已听得有点做呕,他看得出眼前这个男人异常地憔悴…是因为好友猝逝,还是因为…?天行笑了笑,说:”胡先生,我以下要问的,都是例行性的问题,我们这边有全程录音,希望你诚实回答,当然,如果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保持缄默。”
“我明白。”
“好,胡常清先生,你的出生年月日?”
“民国五十x年一月三日。”
“身份证字号?”
“X二三五四五一三。”
“户籍地?”
“XX县仑底乡树仔路三十五号四楼。”
“学历?”
“硕士。”
“现在的职业是…?”
“XX股份有限公司业务部经理。”
“很好,”天行看着一旁做笔录的警员将表格给填上,才又继续问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叫来这边讯问的?”
“不是你叫我来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什么原因。”
“喔,是因为陈连宏的车祸案件所以过来做笔录。”
“你和死者认识多久了?”
“嗯…我初一认识他,算算也二十几年了…唉,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这样过去了。”
“你和他的交情很深了?”
“那当然,这世上没有比我和阿宏更好的人吧,我和他是换帖兄弟,有发过誓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种…唉,想不到他先走了。”
“嘿,他平常人怎么样?”
常清沉思片刻,答说:”阿宏和我很不一样,他不是那种斯文的人,他有五专学历,不过说实在话,他没读多少书,他很早就出社会闯…我不能说他是混过的,不过他的确是比较有江湖性格,豪爽、爱交朋友,但对敌人不会留情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有仇家吗?”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很难讲,他在做生意那么多年,难免会有些问题…”常清顿了一下,反问道:”警官,难道阿宏的死,不是因为车祸,有别的原因?”
天行摇了摇头,又问道:”胡先生,你说你昨天晚上凌晨一点左右,还有和死者喝酒?”
“是,我带了瓶酒去阿宏他公司看他…”
“当时他看起来怎么样?”
“嗯…看起来有点疲倦,不过其它都还很正常。”
“他有没有看起来不安或是很焦躁的样子…这样说好了,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困扰着他,或是让他感到有威胁的?”
“嗯…这个嘛,”常清捏了捏额头,”应该是他们公司有人在搞鬼吧…”
“搞鬼?”
“他们公司下个月要办上柜,所以最近他都在查帐,他跟我说,他发现公司里面有人搞鬼,故意少报运费,来来回回大概被人家诳了几百万…”
“知道是谁吗?”
“他说他知道…但没告诉我。”
? 这和这件案子有关吗?天行揉揉太阳穴,他决定仍照自己的步调进行:”之后呢?之后你去哪了?”
“什么之后?”
“你和陈连宏喝完酒之后,你去哪了?”
“我…我直接就开车回家。”
天行从常清眼中补捉到一秒钟的迟疑,那正是他要的。”直接回家,你是说,回你在树仔脚的公寓吗?”
“那当然,不然我还能去哪?”
“你确定吗,胡先生?”天行身子微微前倾,侵略性的态度让常清有点手足无措。
“那…那当然,张警官,我不明白你这样问我有什么意义,我昨天晚的确是直接回家了…我一个人住,所以也没什么证据,不过…就算我去了哪里,和阿宏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常清珠连珠炮似的一串回答,似乎在找寻反击的阵地。
“嘿,”天行将身子靠了回去,放缓语气,问道:”胡先生,你认识死者的妻子吗?”
“秋雪?呃,是,当然认识。”
“很熟吗?”
“不…还好,当然…我和阿宏认识那么久了,秋雪当然也不会不熟…”常清感觉到额上微微发凉。
“你最后一次和陈连宏太太见面是什么时候?”
“这…张警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这和阿宏的死…”
“请回答,要不你可以保持缄默。”
“我…我和秋雪见面,是上个星期的事。”
“哦,这样吗?但如果我手上数据没错的话,你上个星期应该在大陆出差,难不成你是和陈连宏的太太一起去大陆?”
“不…当然不是,我想是我记错了,是我去大陆之前。”常清觉得双腿不听使唤,开使颤抖起来。
“胡先生,”天行双手交叉在胸前,说:”亏心事人人都会做,只是每个人的命不一样。有的人运气就是好,怎么胡搞都不会被逮着…另外有些人天生就是没做坏事情的命,怎么躲都躲不过…我想你是聪明人,我不想逼你,希望你说实话。”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我…我能说的都说了,你到底要问我什么?”常清大声咆哮着,将心里那股不安给吼出来。
“你昨天晚上离开陈连宏的公司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干,我说过了,我回我的公寓,回家睡觉,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既然如此…好吧,胡先生,那我就直说了,”天行叹了口气,随即又露出笑容,”你应该也知道,仑底路是省道,车流量很大,靠近仑边桥那一段因为没有红绿灯,所以车子都开得特别快,所以那一段的车祸特别多,我看了一下交通队的报告,光是去年,仑边桥一段就发生了三十几起的车祸,十八个人受伤,有五个人死亡…”
“那你是要告诉我,阿宏是今年第一个在那边出事的人?”
“的确是,不过那不是我要说的重点,请听我说完…仑底路靠近仑边桥一段因为肇事频繁,所以被县交通大队列为今年的工作重点之一,最理想的情况是设个红绿灯,或是派警员二十四小时在那边守着,不过这在经费和人力上都有困难,所以他们从比较简单的部分先着手…前天,他们在仑边路上装了一架测速照相机…”
常清闷哼了一声,原本苍白的脸孔变得更无血色。天行续道:”因为才刚装不久,交通队还没在路旁设警告标语,所以这两天那台相机生意好的不得了,一天可以照个几百张,很多都是深夜超速的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掷在常清面前,问道:”胡先生,很不幸的,你也是其中之一。”
照片里是一辆银白色的休旅车,车牌十分明显地呈现在照片中央。
常清语塞。天行则毫不留情,继续说:”胡先生,这张照片的时间是今天清晨四点零五分,如果依你所说的,你离开连宏货运公司后就直接回树仔脚,那么那个时间你应该在床上呼呼大睡…但你的车却出现在仑边桥上,你怎么解释?”
“我没有…”
“没有什么?…好,你不说我帮你说,照片中你车行的方向,是从仑边开往仑底,换句话说,你一点离开仑底的连宏货运后,根本就没有回树仔脚,而是跑去了仑边的某个地方待了三个小时,四点左右才从仑边开回来。所以,我要问你的是,你去了仑边什么地方,又做了什么事?”
“我睡不着,去兜兜风…”
“这种天气去兜风?”
“这…这和阿宏的事无关吧…”常清额上布满了冷汗,顺着眉梢滑下。
“有关无关,那是由我来判断,现在你只要告诉我,从一点到四点这三个小时间,你去了哪里?”
“……”
“你不肯说?”
“我保持缄默…”常清虚弱的呻吟着,他心中开始怨起天来,连这点小事也要和我做对?
“好,你可以不说话,”天行站起身,开始踱步,”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胡先生,你现在的处境很严重。你被拍超速的地点,离死者陈尸的地方,不到一百公尺,你被拍摄的时间,又刚好在死者死亡时间的前后,检察官或法官都会有很好的理由相信,你和这件『意外』事故,脱不了关系…”
“我要找我的律师…”
“对,你是应该找个律师,而且要是很好的律师…毕竟我只是个刑警,不能把你怎么样,不过等我把案子交到检察官那边,你就要好自为之了…”
常清瘫在座椅上,双眼瞪大,却找不到焦距。天行将眼镜拿下,双手撑在桌上,低声问道:”是你做的吧?胡常清,说实话,说实话对你比较好。”
常清呆滞地摇了摇头,呢喃说:”我们是换帖的,我没有…”
“干,”天行用力一拍桌面,整个人弹了起来,吼道:”妈的,什么换帖、什么『仑底精神』,干,全都是狗屁,这种东西,骗骗外面那些人还可以,在我面前少耍这种花枪…妈的,胡常清,你以为你可这样骗一辈子?我告诉你,今天我来就是要把你这张恶心的面皮给扒下来,把你的真面目晾在太阳下,让所有人看看,『仑底精神』到底是怎么样子!”
常清没有说话,他脸上的眼镜因为汗水,滑到了鼻翼。
天行拿起那张照片,侧着脸看了半晌,说:”胡常清,别装傻了…我知道是你干的…你不肯说,那也没关系,这张照片就够钉死你了,你找再好的律师都一样…”天行随手一丢,将照片射到常清身上,继续说:”…我看你还是说实话吧,你说实话,对大家都好,我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在这里,我也可以写报告说你态度良好,请检察官从轻起诉,你可能只被判个十五年,过了一半就可以假释出来,这不是很好吗?你若是一直不配合我,我报告上写你恶性重大,不知悔改,那到时可能就是…”天行将右手后三根指头屈起,食指伸直指着常清的额头,拇指轻轻扣下,”碰!”
常清全身一震,他感觉到大脑中了一枪,就像被子弹击中的玻璃一样,先向四面八方裂开,然后逐渐剥落、流失,终至涓滴不剩。累了,终究是累了…这么多年,他用那双细狭的肩胛挑起那叫”义气”的重担,蹒跚地跟在阿宏身后,小心翼翼地维护那得之不易的令名,将一切的不满和怨怼都吞进肚腹;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常清觉得好倦,他好想把那些东西放下,想告诉眼前这名男人,他上过那女人的床、他恨着那个号称他换帖兄弟的男人、那个男人出卖过他,还有那天晚上,他开车经过仑边桥时,看见…呵,一切就这样吗?常清悲哀地想着,一切到头来竟是这样,他和阿宏之间,竟是这样一副摊不得的牌,以前那些往事,又该如何自处呢?那壶暖和的白酒、阿宏信赖的眼神、那场撞球场以寡击众的大战,那双紧握的手…常清迷蒙地看着眼前这名警官,似乎之前也曾经历过一次…那天在撞球场干完架后,少年队把他和阿宏抓来问话,小常清只吓的浑身发抖,阿宏告诉他:”常清仔,你不用惊啦,警察都没啥路用,要是他对你越凶,就表示说他没证据,没证据就不能罚你,你只要惦惦不说话,他们就拿你没法度了…”
那天警察的确问不出什么东西,只把他们训了一顿,就叫父母领回了。
对,就是这样,常清深吸口气,将背脊挺直了些,好像阿宏在他背后推了他一把似的。他将眼镜扶正,抹去额上的汗水,理性的脑袋再度开始运转,给了他新的勇气。他稍稍前倾,问:”张警官,你从刚刚一直说是我做的、是我干的,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我究竟是干了什么事?”
“妈的,你明知故问。”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想吓我。”
天行微微一愣,要再出言恫吓,常清却继续说:”你手上其实没有什么证据…除了那张照片外,我想你也查不到其它证据,所以你直接找我,试着找到我说话矛盾的地方,用你那种攻击性的讯问方式,想突破我的心防,让我自己认罪。如果你有其它证据,你可以直接摊开这张桌上,但你没有,依我看来,光是那张照片,你根本不能对我怎样。”
这回换天行语塞了,他原本料想,单是那张测速照片就足以让常清崩溃,接着他会一面哭,一面坦承犯罪事实。但这个招术显然没发挥效果。
“昨天晚上一点到四点我在哪里…我不想说,在仑底路上开快车是很正常的事,我也不否认,超速嘛,我知道错了,我会去缴罚单,不过你一直说是我干的,干什么?证据又在哪里?我开车经过仑边桥的时候,上面什么人也没有,我会干什么事?你要提出证据来证明才对。”
常清拿起桌上的纸杯,喝了口茶,叹口气说:”唉,张警官,我想你是个不错的警察,至少你抓到我超速了,这应该算是你的考绩吧。不过我一直以为,你们警察办案应该是『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今天你把我找来,没头没脑的就说是我做的,你这个样子,跟那些八卦记者写新闻有什么两样?”
天行牙根紧咬,颊上筋肉滚动。听到自己的座右铭被在常清口中说出来,他恨不得冲上去将他一口白牙给打下来,他怪自己太心急,以为可以轻易逼常清就范,以致于一开始就把王牌打尽。面对常清的质疑,天行确实是无言以对。他说:”胡先生,我好心建议你还是和我们合作比较好,你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相信你和死者间还是有情谊存在,你这样做对得起他吗,对得起你自己吗?难道你晚上都能好好睡觉,不会做恶梦?”
“张警官,或许我这个人很敏感、很神经质,但并不表示我脆弱…我更不是个笨蛋,笨的人是爬不到我现在这个位置的…你先是用威吓的方法逼我认罪,现在又想来软的,哈哈,对不起,我真的无可奉告,我没有对不起阿宏的地方,也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我晚上都睡得很沉,很少做梦,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关心…”常清想到早上那个梦,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我和阿宏是好朋友,即使你不相信也没办法,我想你个性可能比较内敛,没有太多真心的朋友,所以不能体会我和阿宏的关系。”
“妈的…”
“喔,还有,请你说话不要带那么多脏字,我听起来很不舒服…”常清呼口大气,”…我想说的是,你来办这个案子,也算是辛苦,我听我们何警官讲,现场的证据都被洗掉了,所以不好办…我能理解你的压力,我也希望能早点破案,不过我想你应该调整调查的方向,你一直缠着我,线索根本不在我身上。”
天行没有再说话,他双拳紧握,靠在办公桌上,双眼瞪视着常清,常清并没有闪躲,他拿起纸杯将茶水喝尽,然后将纸杯揉成一团,投进一旁的垃圾桶内。
两人相对沉默了半晌。
“卡”,桌上录音机的录音键跳了起来,在一旁做笔录的警察取过机器,将里头的录音带取出换面,再按下录音键。
“张警官,我想…我可以走了吧?”常清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他不等天行示意,自顾自地将外套穿上。
天行呼了口气,将面前的资料夹阖上,说:”请吧,不过麻烦你手机开着,可能还要麻烦你。”天行摆了摆手,他错估了这家伙的本领,搞了个灰头土脸。不过,”妈的,给我走着瞧,迟早叫你露出狐狸尾巴!”天行心中想着。
“我的手机随时开着,案情有进展再通知我就好…告辞了,张警官。”常清整整衣领,往门口方向走去,天行突然叫住他说:”喂,胡常清,等一下…”
“又有何贵干,张警官?”
“那女人如何?上兄弟的老婆不错吧?”
常清脸色一变,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大步走出办公室,将门甩上。
常清离开派出所,爬进自己的车里。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打从昨夜起,他再也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或吃些什么,加上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攻防,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饥饿、疲倦地瘫在驾驶座上。
事情都结束了吧,他想,那个刑警或许还会盯一阵子,但他查不出什么,他手上的证据薄弱得可怜,即使他知道自己和秋雪的事,也是无可奈何。常清转动钥匙,听着闷沉的引擎声,心跳随着引擎微微颤动着;他要回去冲个热水澡,躲进被窝里好好睡个觉,喔,不,现在应该要先去去吃点东西,这样湿湿冷冷的天气,如果有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最好,可惜张伯今天没开店,要不然…常清坐直了身子。张伯…牛肉面…面条…阿顺…有个念头突然钻进常清的脑子里,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额间又渗出汗水。许多片段在他脑海中载浮载沉,逐渐拼成一副诡谲的影像,他不知道这个影像是对或是错,甚至他也不清楚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仔细思量半晌,为自己下了个决定。他从副驾驶座的置物箱中找出一样事物,稍事检查后放进自己外套口袋里。他系上安全带,踩下油门,往北仑驶去,他决定去找那个人,或许那个人有这一切的答案。
换帖李柏青 着?
7仑底是一个位于平原和山脉间的小盆地,早期是一个标准的农业乡镇,近年来因为北仑工业区的设立,已渐转型为卫星市镇形态。盆地中央是早期群落聚集的所在,也是现在仑底的闹区,仑底路由西北向东南贯穿盆地,是仑底最重要的交通干道;盆地西北开口一带称做树仔脚,原本是一片荒芜的沙地,近年来因为邻近都会区面积不断扩大,树仔脚已渐渐成为住宅区,纳入都会区中;盆地东南靠山的部分即仑边,由于山清水明,近年来被开发成高级住宅小区,吸引大量有钱人在此添购渡假别墅;盆地北方的丘陵称为”龟壳仑”或”北仑”,意指丘陵形状像龟壳一般,原属于旧仑底市区的一环,工业区的设立为这个老市镇注入了新活力,宽敞的产业道路交叉纵横,早期的狭窄壅塞已不复见。
常清沿着产业道路向北急驶,窗外雨景快速倒退着;水田、泥土路、柑仔店已渐渐地消失在回忆中,取而代之的是工厂、柏油和越来越多的便利商店。这块他和阿宏曾一同踩踏的土地改变了很多,一如他与阿宏的友谊一般。
休旅车转进一条小巷,在一栋略嫌老旧的透天厝前停了下来。常清跳下车,将手伸进铁门栏栅里拉开门锁,屋前的水泥停车坪上停了辆得力卡小货车,蓝色的车身显然刚清洗过,清析地映出了常清的身影。
常清走到房屋门前,用力地敲了敲门,门内传来脚步声,咿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张熟悉的面孔从缝中探了出来。坑坑疤疤的脸上,挂了一双细小的眼睛,一张歪斜的嘴。
“干嘛?”
“有事找你谈谈。”常清微笑着说。
那人迟疑了一会儿,将门拉开,说道:”进来吧。”
屋内十分凌乱,衣服、书报、工具等散落得到处都是。常清站在那看着那人将门关上,说:”顺仔,厝里也不收拾一下?”
阿顺没有理会他,径自走回客厅,转开电视,上头播着过期的连续剧,男女主角在晃动的屏幕上哭成一团。
常清双手插在口袋里,笑说:”你怎会看这款的节目?”
阿顺瞪了他一眼,说:”你给我管。”
常清哼笑一声,迈步走过地上诸多杂细,看着窗外的雨滴,说:”外面你的车怎么会那么干净?今天洗的?”
阿顺没有理他,双眼盯着屏幕瞧。常清看着窗外好一会儿,突然说:”你现在要跑路?”
阿顺倏地回过头来,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颤声说:”干,你…你在说什么疯话?”
“顺仔,你要跑路,甘不是这样?”常清仍然看着窗外,说:”…厝里乱成这样,不是你在收细软否是怎样?…我看若是我再慢来一步,你早就带着那些钱跑到没看人影了。”
“干,你别在那边疯狗乱吠,什么钱…黑白讲,我整理厝内关你啥事,要是你再继续乱说,小心我一脚踹过去。”阿顺用力拨了拨头发,藉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别再假了,顺仔,”常清回过头来,紧盯着阿顺,说:”这件事情只有我知道,你就坦白一点,跟我说实在话…阿宏是你弄死的…今天早上四点多,你开着那辆得力卡,从他身上碾过去…”
“呸、呸,你是在酣眠喔,无聊说什么疯话…平常四点我还在睡咧…说什么我弄死阿宏…”
常清微微一笑,说:”阿顺,你真正不是说白贼的料,平常时准,四点你应该已经送第一批货过去…四点半的时候你应该把张伯要用的面送到他店里,但你今天没有去…为什么?睡过头?不可能…阿宏不会给你睡过头的胆,要是你睡过头没去送货,阿宏马上会把你开除,他管人很严,你们都很怕他,这点我知道…所以,你今天早上没去送货…为什么?”
阿顺抓着他一头乱发,脸色极为难看,他用力说:”干,我今天没去送货关你啥事,恁爸心情不好不做甘不可以?什么我弄死阿宏,黑白乱说。”
常清”哼”了一声,斜倚着墙,说:”你的那台得力卡刚洗过…这款的天气,没有人会没事去洗车,你是要把车轮上的血洗掉吧,阿顺?”
“我…干,我没去送货,顺便把车洗洗,这甘不行,你别随便给我诬赖!”
“顺仔,”常清摇摇头,说;”我好心给你规劝,跟我说实话,我不是警察,你跟我说不会有事的…你再矜下去,我就要去报警了…”
“…”
“你以为你这样用水把车轮冲冲就没事了?我跟你讲,警方只要用化学药品检测一下,就可以看出有没有血迹反应…要不,他们可以比对阿宏身上的轮胎痕迹…到时准你罪证确凿,我要给帮忙也没法度了。”
阿顺脸色越来越难看,头发也越抓越紧,他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了一阵,才说:”我现在跟你说…你会怎么给我帮忙?”
“我不知道,我总要听了整个事情发生经过以后才能知道我可以帮你什么,” 常清耸耸肩,笑道:”阿顺,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你还信我不过?上次那回事也是我帮你搞定的…怎么,这样还不相信我?”
阿顺沉吟半晌,一咬牙,说:”好,我信你,我跟你说,干…你最好不要出卖我,要不然…”
“嘿,当然,我这个人最重义气,怎么会给你出卖?”
阿顺看着闪动的电视屏幕,似乎在回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他深吸口气,说:”今天早上…我和平常一样,三点多先去仑底仓库批货,先把仑底里面的货给送完,四点就开往仑边…就像你说的,张伯的面应该要在四点半送到…我开仑底路下去,开到仑边桥时候,忽然看到有一个人趴在桥中间,慢慢地在那边爬…”
“嗯…”常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那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那种…那种不干净的东西,再开近一点才发现是个人,我赶快把车煞住,下车一看,喝,竟然是阿宏…”阿顺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续道:”那时候雨下得满大的,阿宏在那边爬,全身都是泥沙,他一看到我,就大声叫说:『顺仔,快过来救我…』我赶紧走上前去,问:『你怎么了?半瞑不睡,在这边做蛇干嘛?』他说:『干恁娘,谁会没事在做蛇…我被车撞到,脚断掉了,痛死,快点送我去医院…』我看了看,他的右腿的确被车给撞断了…很严重,整条腿都反过来了…我托住阿宏的腋下,把他慢慢地往车子拖过去,一路就听他在那边大呼小叫:『啊…你…你卡小意一点…啊…碰到了碰到了…干…卡小意啦…痛死了…』我好不容易把他拖上车,还拿了条毛巾帮他把脸上的沙土给擦干净,关上车门,正准备发动去医院,他却突然说:『阿顺,都是你在搞鬼吧?』我吓了一跳,说:『什…什么搞鬼,搞…搞什么鬼』…干,我是真的吓到了,所以讲话才会讲成这样。
阿宏说:『我最近都在查公司的帐,发现有人少报运费…干,都是你在舞的?』我支吾的说:『哪有…你不要乱说咧,你是老板,也不可以这样随便诬赖人…』阿宏一拳重重敲在车上,大声说:『诬赖?恁娘咧,你说我诬赖你…亏你还说得出来…你现在的厝是谁帮你买的?你这辆车是谁让你开的?你现在这口饭是谁赏你吃的?恁娘咧,你给我说啊…恁爸我甘有对不起你?你竟然这样污我的钱,干恁娘,你是向谁借的胆…』我吓得赶快跪到车椅上,跟他磕头说:『宏…宏哥,你…你大人有大量啦,我这次做不对了…你海涵啦,海涵啦…』阿宏冷冷地说:『知道做错了?』我说:『嗯…我知道了…』他说:『说实在话,你拿了多少?』我说:『也没有多少啦…五十几万而已…』他一巴掌掀在我头上,大声说:『干,叫你说实在话你是听没喔…我来替你说,出问题的帐都是仑底仑边这边的生意,这边的事情我都是放给你去处理,只有你有机会去做假帐…干,八十x年三月十七号环球公司那笔,你少报了十三万…五月二十章华营造那笔你少报了九万三…十月顶来那笔你根本没报…我今天算过了,一共是三百四十八万九千一百五十七元…五十几万,干,你骗疯仔…』我一边磕头一边说:『宏哥英明,我这个人对数字比较没感觉啦,是我算错了,宏哥算的才是对的…』阿宏在那边笑,没说话…干,你也知道,阿宏不说话的时候更恐怖,他一定是在想什么手段来给我弄治,想到这里,我整身驱鸡母皮都颤起来。过了一下,阿宏才又说:『阿顺,你做这款事,你要我怎么处理?』我说:『宏…宏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我一次,我以后会努力打拚替你工作,你…你不要赶我走。』阿宏笑了笑,拍拍我的头,说:『顺仔啊,你想得太简单了。我们这是公司咧,不是家家酒咧…公司很多事情是要向股东负责的,你弄成这样,要是被人知道,被告到警察那边,背信罪三年五年我看是跑不掉…』我一想到要被关,就吓得直磕头,说:『宏哥大人大量,大人大量,请原谅我一次…』阿宏说:『这件事情真棘手…先问你…三百多万去哪了?』我说:『花了一百多万,其它还在…』阿宏说:『好…你先把剩下的钱吐出来…花掉的一百多万,我看就用你的薪水来抵…』我吓了一跳,说:『宏哥,我一个月也才三万多…这要抵到什么时候…』阿宏笑道:『憨孩子,当然是抵到完啊…这一百多万还要另外算利息,我这个人很公道啦,也不用太多,算百分之十好了…』我听了差点昏倒,一百多万算百分之十,这样我还个五年也还不清,我房子贷款都还没缴清,他这样做,简直就是把我逼死…他又说:『要是你觉得这样太多,还不完,那你明天就可以递辞职信,我给你两天的时间跑路…你放心,我这个人最讲信用,说两天就两天,不会先把你掀出来的…..』我说:『宏哥啊,你这样做,分明是要我死啊,一百多万轧百分之十,这样我四、五年都拿不到薪水了…我在外面流浪了十多年,最近终于又回故乡安定下来,你又要逼我走…我求求你,放我一条活路走啦…』阿宏拉下脸,说:『干,你这个不知子,我这样做已经很客气了…难不成你是拿了钱不想要还?我话说在头前,你最好是识相一点,不要逼我用黑的,到时准…』”
阿顺停了下来,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一罐丢给常清,打开了另一罐,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然后咧?”常清并不喝酒,将啤酒摆在桌上。
“然后…哈哈哈哈…干,然后当然是我将阿宏那个混蛋弄死啊!干伊老师咧,一个小小的董事长就在那边呛秋,恁爸我早就看他不爽了…干,以前在仑底一带,大家看到我都要行礼,叫我一声『顺哥』或『颜投顺大仔』…嘿,谁知道阿宏这龛…在我的弹子房削我面子,自从那次打架,我下面的人跑了一半…干伊老师咧!后来又看他搞什么房地产、搞什么货运,都搞得有声有色,又娶到水某…我咧,一事无成,被人越看越低,四界给人欺负,到头来还要在阿宏的公司里当小弟…干,说什么我是特别助理,根本就只是跑腿的,什么事都要我做,出问题就要我扛…还要恭恭敬敬叫他『宏哥』…恁娘咧,我就看你这个『宏哥』可以呛到几时…哈哈哈哈,脚断掉还敢在那边假疯,你再呛秋啊!我把他拖下车,用力摔在地上,他还在那边大声叫说:『干,阿顺,你在干嘛,快把我拉上去,要不然我要你死得很难看…』哈哈哈,死得难看的是他吧,我先倒车,然后向他开过去…我可以看到他在灯光下那个表情,哈哈哈…真正是爽快,然后就感觉到车子压到东西,听到他在那边大声哀叫,感觉到轮子下面有那种骨头一点一点断掉的感觉…哈哈哈哈,爽!我等他叫声停了,才下车看,确定那个黑冬瓜已经死了,才又赶快开回来…哈哈哈,我跟你说,干这种事,我一点都不后悔,也不会惊,只有一种爽快的感觉。”阿顺头发散乱,脸上肌肉扭曲,露出十分兴奋的表情,之前的焦虑、惶恐,已一扫而空。
常清的嘴角泛过一丝冷笑,他已经可以想见张天行挫败的表情。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台小型录音机,按掉开关,将录音带取出。
“干,常清仔,那…那是什么?”阿顺的脸一瞬间垮了下来,紧盯着常清手中的东西。
常清没答话,将录音带放进盒子里,收进大衣口袋。
“钱呢?”
“什么钱?”
“你从阿宏公司拿走的那些钱。”
“在…在箱子里。”
“很好…”常清笑了笑,没再说话。
“常清仔,你…你录音干嘛?”阿顺紧张的问着。
“呵,阿顺,你知道为什么阿宏可以爬到那样的位置,而你却只能当个卒仔吗?”常清抬头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说。
阿顺摇了摇头。
“因为你太笨桶了,”常清说,”不要说是我出卖你,你也知道我和阿宏是换帖的,你杀了他,还想要我帮你…这不叫笨桶叫什么?”
“但是…你…你刚刚说…”
“刚刚是刚刚,你也太容易相信我了,这么严重的事,还想要我帮你,太天真了…天真…”
? 阿顺脸色变得苍白,他颤声说:”常清仔,我是真的相信你的,之前我要拿公司的钱,也是你帮我出的主意,很多帐也是你做的…我知道你很行,我们拿了五百多万,阿宏只查到的三百多万,剩下两百万都是你做的,你也都拿去了…我们不是合作得很好吗?拜托拜托,再帮我一次,我知道你有办法,我不想跑路,我想留在仑底…你让我当公司的董事好不好…你有这本领吧…你有钱,书又读得多,阿宏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现在他死了…你可以吧…对否?”
“我是可以,”常清笑了笑,”不过你没这机会了,钱和人命是不一样的,顺仔,你把事情搞到这大摊,我收拾不了,现在警方都查到我头上了…这样吧,我和阿宏一样,给你两天时间,让你跑路,不过我比他仁慈一点…那些污来的钱我不会叫你吐出来的…两天之后,我就要把这卷录音带交给警方了,到时你就好自为之吧。”说完,常清挥了挥手,往门外走去。
阿顺一个健步赶上,堵住门口,瞪着常清仔说:”常清仔,你不要做到太超过,狗被逼急了也是会跳墙的…污公司的钱,你和我都有份,到时候我把你供出来,包准要你吃不完兜着走。”
常清仰天大笑,说:”哈哈,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憨?做帐的数据,我早都处理掉了,连阿宏都查不出来,警方又哪里有证据?再说…你可是杀人犯,有人会信你说的话吗?你说别人就算了,全仑底都知道我和阿宏是换帖的兄弟,你说我污他公司的钱,哈,谁信?”
阿顺愣在那边,说不出话来。常清将他推开,转动喇叭锁,回头对他说:”快点准备,我们怎样也是老朋友,我不希望看你被枪杀,也不希望你出殡时还要去给你行礼。”
阿顺看着常清的背影,整张脸迅速的扭曲了起来,他从身边抓起一张铁椅,硬生生地砸在常清的肩膀上。
“干!”常清吃痛,跌在一旁。
阿顺整张脸已扭曲得不成形,一张歪嘴向两旁裂开,唾沫从嘴角流出,他厉声吼道:”全都一样…你和阿宏全都一样…什么换帖,干恁娘,全都是小人…哈哈哈,好,既然你和阿宏是换帖,我就成全你们,我就让你和他同天死…你不要想活着走出去…”说着将铁椅朝常清砸过去。
常清一个翻身闪过,连滚带爬向餐厅逃去,阿顺冲上来用力地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到墙边,拿起地上一支沉重的拐杖锁,向他脑袋挥过去。常清仔左手一架,感觉到无比剧痛,前臂已经骨折,此时命悬一刻,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爬起身来,向后门方向跑去。
常清穿过杂物间,出口的铁卷门就在眼前,他顾不得手痛,双手用力地扳起铁卷门…一寸、两寸…屋外冰冷的风雨从门下的缝中透了进来,越冷,生存的希望就越大。
“哔”
常清背后传来尖锐的声音,铁卷门开始往下沉,常清用尽吃奶的力气向上扳,却仍只看着那逃生的缝隙越来越小,最终”碰”的一声,铁卷门已和地面密合。
常清转过身来,见阿顺站在那,一手拿着拐杖锁,一手拿着摇控器。他将摇控器收回自己口袋里,狞笑道:”常清仔,你不用想走了,咱十几年的老朋友了,多坐一下不行吗,嘿嘿…”
常清从口袋中掏出录音带,颤抖地说:”阿顺,我想通了,这录音带还你,我那二百万也不要了,我会帮你的…你要连宏公司的董事没问题.…董事长都可以…我…”
阿顺狞笑着说:”现在才说这些…你刚刚才帮我好好上了一课,告诉我…要爬到高的地方…就不要太相信人,嘿嘿,要不然就是太笨桶….好,我现在较考啦,你那些白贼话较减说,到那边再去和阿宏说吧…”说着拐杖锁就向常清挥去。
常清向旁闪过,但很快又被踢中一脚,痛得湾下腰来,阿顺拐杖锁由下往上掀中常清的下巴,只把他打得满口鲜血,踉跄地退到了屋角。
阿顺嘿嘿一笑,说:”常清仔,说实在话,你实在生得比我颜投,我看你不爽很久了,我今天就要把你的脸打碎,你就自己好好的去!”说着拐杖锁高举,朝常清脑壳砸下;屋角狭小,常清已是避无可避。
“嗤!”
一声轻响,常清仍站在屋角,阿顺却是满脸惊愕。
“碰”的一声,拐杖锁摔落地面。阿顺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最后脚一绊跌在地上,他双手抓紧自己的喉咙,鲜血从指缝间大量的渗出。
常清喘着气,向阿顺走去。常清手中握着一柄蝴蝶刀,鲜血沿着刀刃,滴落地面。
阿顺原本细小的眼睛,瞪得圆大。他盯着那柄蝴蝶刀,用最后所能搜集到的空气,嘶哑着说:”那…是…我…的…”
常清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将死的人,将刀丢在他身上,说:”还给你。”
换帖李柏青 着?
8寒冬之后,便是暖春。阳光从落地窗透进来,晒暖了整间办公室。
常清并不喜欢阳光,他将窗廉拉上,打开灯,开始阅读报纸。他始终坚信,一个专业经理人的一天,应是从阅报开始。
但,今天他并没有去看头版、政治版或财经版,而是直接翻开社会版,斗大的标题印着:”为友报仇? 法官判无罪”,内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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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讯/记者李天旸〕日前轰动一时的正文集团副执行长胡常清为友复仇案昨天宣告落幕,仑底地方法院做出第一审的判决,认为胡常清因遭陈添顺攻击,方才以蝴蝶刀自卫,虽不慎失手将陈添顺杀死,但因符合刑法二十三条”正当防卫”的要件,因此得以阻却杀人行为的违法性,最终判决胡常清无罪。仑底地检署侦办检察官对此一结果表示接受,并表示将不会提起上诉,喧腾多日的”为友复仇案”在此画下一完美的句点。
这件”为友复仇案”起因于今年年初在仑底发生的”陈连宏命案”。死者陈连宏为”连宏货运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于今年一月六日清晨被发现陈尸于仑边桥上。据警方分析,陈连宏应是先受中型载货车撞击后,再被货车从身上碾过,以致全身多数骨折而当场惨死。由于案发现场为交通往来便捷的省道,案发时间又是深夜,加上当时连日阴雨,线索几乎流失殆尽,因此警方对此案并不存希望,仅是虚应故事而已。
正文集团副执行长胡常清为死者多年好友,对警方办案的消极态度甚为不满,便私下进行调查。当日胡常清本欲往仑边某间面店吃午餐,却发现本应于每天早上四点半送至面店的面条,当日并未送到,负责运送面条的正是”连宏货运公司”的司机陈添顺;胡常清觉得事有蹊跷,遂前往陈添顺家探访。经一番周旋,陈添顺终于承认是因为亏空公司运费,被董事长发现,该日清晨四点开车经过仑边桥,见陈连宏一人独行,认为机不可失,方才痛下杀手。
陈添顺表明自己犯罪后,并无悔意,竟又企图说服胡常清助他取得”连宏货运”的董事席,并愿以所亏空的款项为代价。这项提议被胡常清严辞拒绝,并对陈添顺晓以大义,希望他能前往自首,岂知陈添顺见胡常清拒绝合作,当下凶性大发,取汽车拐杖锁攻击胡常清,意图至其于死地。两人于屋内扭打,最后胡常清取出陈连宏生前所赠的蝴蝶刀刺穿陈添顺的咽喉,陈遂当场毙命。
承审本案法官在判决中表示,依勘验结果显示,案发现场十分凌乱,到处有遭重物击毁的痕迹,加上被告(胡常清)左手骨折及全身多处受伤等证据分析,被告当时遭陈添顺以拐杖锁攻击,随时有生命危险,情况危急,因此以蝴蝶刀杀害陈添顺,应符合刑法二十三条正当防卫的要件。法官并于判决结论中表示,”为友复仇”虽非目前法秩序所允许,但被告与陈连宏深厚之友谊,确实令人动容,因此判处被告无罪,应无悖于社会之善良风俗。
根据本报独家专访胡常清,胡表示一月六日清晨”陈连宏命案”案发时,阿宏曾托梦给他,叮嘱胡要好好照顾他妻子,并指示他要将蝴蝶刀随身携带,以防不测。胡常清梦醒后便接获陈连宏死讯,使他相信这一切冥冥中自有注定,因此下决心要找出凶手,为好友报仇。胡常清表示,私下去找陈添顺是迫不得已的行为,他曾向警官张天行指出陈涉案可能,但张警官却不相信,迫使他只得自行前往搜证,险遭杀身之祸。
仑底一带民众对胡常清为友复仇的行为均表示,虽然杀人是不好的行为,但能为朋友这般赴汤蹈火,确实是令人敬佩。据当地居民指出,胡常清和陈连宏是换帖的好兄弟,相识二十余年,患难与共,深厚的友谊是仑底的精神表征,关于这次胡常清为友复仇,居民均表示并不意外。?
常清冷笑一声,将报纸丢在一旁。
他曾忧心那些不为人知的事,会因阿宏的死而曝光;然而现在,媒体已经完全在他股掌之中,他将继续戴着这顶”为友复仇”的光环,受到仑底人的尊重与崇敬。
原木的办公桌上放着两张纸件,他在其中一张上签了名。拨内线电话叫秘书进来,将两张纸件送出去。
签名的那张是秋雪转让所有”连宏货运”持股的转让同意书,阿宏并没有其它亲人,他所有的财产都由秋雪继承。
另一张不用签名的,是他和秋雪喜帖的样本。
常清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看着窗外的景致。
这里是三十层高的办公室,可以俯瞰整个仑底盆地。
事情都结束了吧,他想。
那天,他离开”连宏货运”后,马上驱车前往仑边陈连宏的豪宅,秋雪一如往常如饿狼般压榨着他的身体,因此,当他离开陈宅时,已是双腿酸软,精神不济。仑底路上,他忘情的狂飙着,回味着那种空虚和激情的快感。
忽然间,一个人影渐渐从路的那头向他这个方向走来,常清不用看太清楚也知道,那是阿宏。
他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他不是说他都是做到五、六点才回家吗?他帐查完了?不可能,那么多不可能那么快查完。他累了,要先休息?不,阿宏工作起来是不会累的…阿宏提早了一个小时回家…莫非是…车和人越来越近,车灯下,常清可以看到阿宏锐利的眼神正直视着他。
停车?开过去?他知道多少?是碰巧早点回家?还是别有意图?他知道我偷他老婆?还是他知道我污他的钱?我们是换帖的…什么事都可以说不是吗?不、不,女人和钞票说不得…怎么办?撞死他?逃走?停下来?还是…阿宏并没有闪避,他立在那儿看着休旅车向他正面疾冲过来,然后在最后一秒向右一个急转,从他身边擦过去,将他的右腿给撞断了。
阿宏在想什么?
“他一定以为我会停下来…以往都是这样…我只有向他屈服的份…”
那我又在想什么?
“要是每个人都知道他自己在想什么那就好了。”常清心里想着。
《本文曾刊载于推理杂志第26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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