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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的每日心情 | 开心 2010-7-24 0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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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转之夏》
1
延续多日的梅雨天突然转晴,夏天紧接着就来了。午间新闻慌慌张张地宣布关东地区梅雨季节已过,“野崎殡葬搬运公司”的办公室里,今年第一次开了空调。
太阳西斜的时候,公司的好主顾之一“特养老人之家”打来电话,说是一位75岁的老人因感冒拖延日久而死,家属都来了,遗体移交的手续已经办好,希望公司派一辆遗体搬运车来,把老人送到住在春日部的长子家里去。
“我去吧。”,山本洋司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下深蓝色的工作服,走到用圆珠笔敲打着额头的公司经理野崎的办公桌前。
嘿——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全都抬起头来,伸长了脖子盯着山本。午饭后山本跑了一趟八王子市,回到公司没几分钟。虽说是进公司才两个月的新职工,可也40多了,比经理小不了几岁,有必要像个刚毕业的髙中生似的那么积极吗?
山本没有理会同事们是怎么想的,不言不语地走出办公室,到停车场开动那辆黑色的尸体搬运车上了公路。下班离峰时间快到了,路上开始堵车。山本点上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了起来。
除了经理野崎以外,公司里没有人了解山本的过去。残酷得叫人毛骨悚然的恶性案件太多了,山本在别的城市犯下的杀人罪还不至于传到这里来,而且经过了13年监狱生活以后,他的相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认识他的人恐怕也认不出来了。
尽管如此,山本还是感到非常的不安。平时,他尽量避免跟同事们说话,人们约他一起去喝酒打麻将,他也总是找理由谢绝,连吃午饭都不凑群,一个人默默地在一边吃。他装成一个热心工作的人,一趟接一趟地出车,为的是避免跟同事们聊天儿时被追问起过去的经历。
山本把车停在“老人之家”的后门,一边往手上戴白手套,一边向停放尸体的太平间走去。老人死在了“老人之家”,麻烦是少不了的。果然不出所料,只见大儿媳妇模样的女人正揪着“老人之家”的工作人员嚷嚷,说什么也要让人家出丧葬费。说家里太窄,放不下老爷子;又说没有积蓄,突然这么一死,没钱办丧事……山本一看,心想要把老人冷冻的尸体安排好,怎么也得后半夜了。
在黑咕隆咚的走廊里,山本静静地等着老人遗属的家庭会议结束。一个杀过人的人,从事着搬运尸体的工作,山本想到这里觉得有些滑稽。
山本跟遗属们一起恭恭敬敬地向老人鞠躬的时候,感到到无限的空虚。出狱后参加工作两个月以来,这种空虚感一直伴随着他。
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漆黑,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说是一家公司,但只不过是在住家前边搭起的木板房,职员不足20人。经理野崎原来是一家殡葬公司的搬运科长,七年前从公司独立出来,主要从事的还是以前那个搬运科长的工作。
“回来啦?辛苦你了!”野埼拉开玻璃窗,露出喝得容光焕发的脸来,“最后安排在哪儿了?”
“二女儿家。在上尾。”山本一边脱工作服一边回答说。
“噢,不太远嘛。”
“啊,不远。”山本说着把手伸向架子上的搬运记录本。
山本能来这家公司工作,多亏了他的监护人及川老先生帮忙。开始野崎听说山本有杀人前科,不想接收,后来得知及川是巿金银联合会的会长,才勉强答应了。好几家“老人之家”的搬运业务都是及川老先生介绍过来的,这个连山本都知道。
偶然认识了及川,对山本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出狱以后,山本先是被安排在家具厂工作,谁知刚过了半个月,家具厂就破产了。走投无路的山本住进为出狱后没有着落的人员开设的救济所,靠打工为生。眼下这个公司虽然不大,但总算有了个正式的工作。犯罪之前山本一直是公司职员,蹲了十几年大狱还能恢复原来的社会地位,重新做人,心里对为他的再就业跑断了腿的及川老先生的感激自不必说,对雇用他的经理野崎也视为恩人。但是……
“山本这一来可帮了公司的大忙了!”野崎说着这句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台词,趿拉着拖鞋从屋里走出来,“对了,有人给你来电话了,7点左右。”
山本正在往工作服上撒消毒粉,听到这话愣住了,扭过头来问道:“给我?”
野崎已经转到山本面前来了:“不是及川先生,虽然听起来是个上了年纪的人的声音。没说他是谁就挂了。”
是谁呢?如果不是及川先生的话,难道是教育过我的刑警或狱警?“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吧?”山本看着野崎的笑脸说。
“开玩笑了!我还不了解你吗?你这么正经的人能跟可疑的人来往?”
山本想还野崎一个笑脸,但说什么也笑不出来,拿起搬运记录本向自己的办公桌走过去。
野崎追过来,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最怕的就是大家问你的事。为什么独身啦,以前是干什么的啦……我觉得你应该更随和一点儿,跟大家一起去喝喝酒什么的有什么不好呢?”
刚雇用眼前这个有杀人前科的身高1米80的大个子的时候,野崎曾经提心吊胆过。现在不同了,一点儿都用不着害怕了。他已经抓住了山本的弱点,可以将其捏在手里,像耍弄一只温顺的小羊似的随意耍弄。
外边闷热得要命,大概要更新历史同期温度最高纪录了。也许是由于闷热的原因吧,山本觉得烦躁异常。
2
从公司到山本租的宿舍走路用不了五分钟。一楼的五间房子住的是附近一家餐馆的职工,下班都很晚,闹闹轰轰的常常吵得住在二楼的山本睡不好觉。
山本进屋以后把窗户全打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了起来。他的房间大约有十平方米,在别人看来说不上宽敞也说不上窄小。没有一件可以称为家具的东西,也没有人跟他同住,他甚至觉得自己一个人根本用不着这么大的房间。
山本觉得越来越烦躁。自己简直就是野崎的玩偶,除了按照野崎说的去做以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如果把这话说给野崎听,就全完了。同事们一旦知道自己是个杀人犯,而且杀的是一个女髙中生,就没法在公司待下去了。
虽然肉体没有被判死刑,但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山本已经不存在了。在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一块蓝天的大墙里边,没有自由,没有工作的权利,甚至连使用名字的权利都没有。悔恨、屈辱、自暴自弃,经过常年的监禁,才体会到拿着印有自己名字的名片过正常人的日子是多么的叫人眷恋!
“就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吧,这样挺幸福的。”山本对自己说,“就这样在这个公司坚持下去,说不定还能回到静江身边……”,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遐想。
看了看表,凌晨两点。莫非野崎找不到今晚值班的人,让他去顶班?可是,明天是他一个月以来第一次休息,而且刚刚喝了酒,总不能酒后驾驶吧,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拒绝……
山本一边想如何拒绝,一边拿起了电话。
“这么晚了打搅您真是太对不起了,您是山本洋司先生吗?”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我是山本洋司,您是……
“啊,山本先生,太好了!”
太好了?什么意思?
“我给您的公司打过一次电话,当时您不在。”
没错儿!就是野崎说过的那个上了年纪的人。可是,这人到底是谁呢?山本警觉起来:“请问,您是哪位呀?”
“对不起,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还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
什么?山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只能告诉您,我是某个公司的董事,现在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知道我这样做是非常不礼貌的,可是,无论如何请您帮帮我!”
“我?能帮您什么?”山本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也许我这样说很失礼,我已经把你的过去调查清楚了,包括13年前的那个案子”。
山本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但是,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呢。
请您帮我杀一个人,我想只有您才能理解我的心情。”
3
第二天山本睡到中午才起来。起床以后,马上就离开了这个没有空调的家。今天又是个大热天。
来到一家弹子房,输掉两千日元以后,山本离开老虎机,坐在了弹子房前厅的自动售货机旁边的沙发上。他并不喜欢赌博,眼下也没有用来打弹子的闲钱,但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方法打发他的休息日。被放出来以后,每逢休息他都是来弹子房消磨时光。
他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杯不加牛奶的咖啡,慢慢啜饮起来。夜里没睡好,这都下午了,头脑还是不清醒。他不愿意想昨天晚上的事,可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他索性靠在沙发上,心情烦躁地琢磨起那个电话来。
请我帮他杀人?按照常理,只能是恶作剧。不过,这种恶作剧也太过分了!“叭”地挂断电话以后,山本一直是气鼓鼓的。
给山本打电话的那个老男人的意思很明确: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由于某种原因陷人了困境,为了摆脱困境必须杀掉某人,而杀人的事情将委托给山本……
简直是混账话!不管怎么想都是太离谱的事。把杀人这种事情委托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可能吗?
但是,如果说请山本帮他杀人是荒唐无稽,那他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敲诈?山本忽然感到一阵不安。是不是某个知道他有杀人前科的想敲诈他一笔钱啊?
不对!从老男人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来,他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而且话里没有一丁点儿恶意。通话时间虽然不长,但分明可以感到老人是在向山本求助。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又回到刚才的疑问上去了。把杀人这种事情委托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可能吗?除非他的精神不正常。
山本抽出一支烟来点上,喷云吐雾起来。空调里吹出来的冷风很快就把烟雾吹散了。
也许是这么回事吧。那是一个职位不低但身体比较衰弱的老人一从声音里可以听得出来。亲自去杀人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不把对方杀掉,自己将陷入灭顶之灾。肯定是有短处捏在对方手里,而且是可以叫人毁灭的短处,对家人对朋友都不便说明的短处。老人大概是一个严肃认真只知道工作的人,能帮他干这种违法的事情的朋友根本就没有,所以才出此下策,请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帮他杀掉那个捏着他的短处的家伙。
可是,为什么偏偏来找他呢?山本觉得这是最大的疑问。莫非老人觉得:反正你山本已经杀过人了,杀一个杀两个还不是一样?
不!退一百步说,就算求一个有杀人前科的人帮助他杀人是可以理解的,那社会上犯过杀人罪蹲过大狱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找到他山本头上来呢?
对了!老人说了,只有山本才能理解他的心情。这话虽然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一个被通急了要杀人的人,一旦钻了牛角尖,是顾不上考虑可以思议还是不可思议的。
山本想笑,但还没张开嘴就闭上了。
“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呢?”想到这里,山本只觉得后脊梁发凉。
“只有您才能理解我的心情。”把这句台词换个角度就是:我理解山本这个犯过杀人罪的人的心情!难道不是这样吗?老人说,他已经把山本13年前犯的案子调査清楚了,而且在调査的过程中,了解了山本当年杀人的心理轨迹。即便没有了解那么深,至少对山本的犯罪抱有某种同情,或者说某种同感,总之是一种肯定性的感情。
—股呛人的香水味儿打断了山本的思考。一个弹子房的常客,被人们称作“贵公子”的30多岁的女人,扭着大屁股走过来,坐在了对面的沙发里。看来输了不少,下嘴唇凸了出来,充血的眼睛依然盯着里边的老虎机,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山本的存在。据说“贵公子”输钱的日子总是勾引赢了钱的男人跟她过夜。此刻,她那半开的红嘴唇,可以让人立刻联想到她的性器官。
山本觉得恶心,赶紧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站起身来。
也许来电话的老人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坏女人……
街上异常的闷热。太阳把柏油马路都烤软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无不挂着对炎热的忧虑。山本走向弹子房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希望在那里享受冷气的关怀。
推门进店,跟一个年幼的女侍者的眼神相撞的那一瞬间,脑海深处埋藏着的,多年来一直拒绝回忆的那把大红伞,啪地一声张开了。
4
那个案子发生在山本30岁那年的夏天。
当时山本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制药公司的职员,从事向新开业的医院推销药品的工作。他能说会道,能喝酒,会打高尔夫,卡拉OK唱得也不错,到哪儿都吃得开。而且经常恰到好处地送给医生护士一些小礼物,没有一家医院不欢迎他的,某家医院的一个女办事员甚至爱上他并嫁给了他。
山本很受上司的青睐,在跟他同时参加工作的人里边,他晋级是最快的,他曾为此骄傲不已。如果不是碰上了那个女的,山本的骄傲也许一直持续下去。
夏天……那年夏天也很热。
那天,他的一个老主顾的老院长请他帮忙开车。原来,那个老院长跟情人约好开着奔驰车到很远的某个夜总会去幽会,但由于年纪大了,开那么远实在没有自信,于是求山本开车送一趟。山本不想干这种差事,无奈老院长几乎是哭着求他,只好答应了。把老院长和他的情人送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
二人下车以后,山本打算把车停好也到夜总会去,不料附近的停车场都满了。烦躁不安的他想抽支烟再找停车场,谁知烟也没有了。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香烟自动售货机,他就把车暂时停在路边,横穿马路去那边买烟。
这时,憋了一天的雨下了起来。就在山本把硬币投进自动售货机买香烟的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雨哗哗地下大了。他想在遮挡售货机的棚子下躲一阵,一看对面停着的奔驰造成了堵车,而且远处有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开了过来。
“淋湿就淋湿吧,总比罚款强。”想到这里,山本深吸一口气就要向马路对面跑去。
“进来吧!”一把大红伞遮住了他的视线。抬头一看,原来是个女的,还挺漂亮。瓜子脸轮廓鲜明,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只化了一点淡妆,或者说除了涂口红以外根本就没有化妆。女的右手撑伞,左手拎着一个名牌时装的大纸口袋。
“不用了,我的车就在马路对面。”
“那也得淋湿了呀,雨这么大。还是给您送过去吧。”女的说着把大红伞撑在了山本的头顶上。
再拒绝就失礼了,而且放弃跟这么漂亮的女人同撑一把伞的机会也太可惜了。
俩人同撑一把伞过马路。由于车多,俩人只好往前绕一点儿走人行横道。看到女的很费劲地举着大红伞,山本就很礼貌地把伞接了过来。女的很自然地靠在了山本的身上——真舒服啊!
“你是大学生?”
“您看像吗?”
“不是?”
“差不多吧。”
“那——是模特儿?”
“正在朝那个方向努力。”
俩人说着话走到了奔驰旁边。为了表示感谢,山本请女的喝茶。如果说没有一点儿坏心那是说谎,但也不是真心想请,人家帮了忙,不能不客气一下吧。
女的表现得比较暧昧,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一边用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瞟着眼前这个开奔驰车的男人。
现在想起来,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山本的心里起了危险的变化。压制一下火就熄了,放松一下火就着了。
“你就别客气了,上车吧!”山本说着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行动吓了一跳。
女的上车以后,山本心里乱极了。一种非常新鲜的类似青草的气味,沁人心脾。这次偶遇太好了,他只不过是在棚子下边躲雨,主动打招呼的是她,把雨伞撑在他头上的也是她,就算她做这一切都是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顺便做的,如果对他没有好感的话,也不会跟他同打一把伞吧?
—股男性的冲动从心底涌了上来。
从学生时代起,山本就不认为自己对女性有吸引力,为此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现在,已经结了婚的30岁的他,今天的艳遇给了他一种特别的感受,或者说是错觉。当然不是恋爱之类的感受,但他不愿意放弃眼前这个唾手可得的风流一次的机会。
山本一边慢慢地开着奔驰车无目的地往前走,一边问:“你想去哪家店啊?”
“哪儿都可以。”女的嗲声嗲气地说。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非但没有一点儿紧张,反而非常放松,就像跟男朋友在一起驾车兜风。山本的自我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这女的对他感兴趣,邀请她跟他去任何地方她都不会拒绝的。
山本偷偷地瞟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她。修长而肉感的大腿,被雨水打湿了的光滑的肩膀,纤细的乳罩带,一切都是那么性感。欲火完全燃烧起来,山本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
老院长总能想办法回家的,以后找个理由搪塞应该没有问题。妻子静江的面容在脑海里闪了一下,马上就消失了。不但没有负疚慼,反而庆幸静江为了生孩子已经回船桥的娘家去了。山本开着奔驰车驶向情人旅馆集中的地方。
“是她先勾引我的!”山本心里这么想着,一打方向盘把车开进了情人旅馆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条的停车位里。女的只是轻轻地“啊”了一声,就默默地跟着山本进了房间,脸上那几分埋怨的表情分明是故意做出来的。后来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山本聊天儿的时候甚至露出了笑脸,显得心情很舒畅。女的自己脱掉衣服冲了个澡,钻进被窝关了灯。
开始山本有些慌乱,但毕竟是结过婚的人了,很快就进入角色,在年轻的女人身体上尽情享乐起来。他把这次艳遇完全看作是自己运气好,刚才的自我感觉良好也变成一种自信。
不料回到奔驰车上不久女的就变了脸。开始说得还挺客气,说是要募捐,问她为什么募捐,她说朋友怀孕了,堕胎需要钱。山本说那应该找让她怀了孕的男人,回答是现在找不着那个男人,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堕胎,否则让学校察觉了肯定被开除。
学校?开除?难道……
山本猛打了一把方向盘把奔驰车停在了一个已经空无一人的工地上。女的从大纸口袋里拿出校服和学生证给山本看:髙二,16岁。
山本一下子慌了手脚,哑着嗓子问需要多少。女的说十万,再加上今天的这一次的钱。山本急得想破口大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说老大爷,一个女高中生能让您白玩吗?您不是挺有钱的吗?奔驰都开上了!”
听到这话山本“啊”了一声:“原来这小娘们儿早就瞄上我了,根本不是偶然路过给我撑伞!她看见我从奔驰车上下来买烟了!什么朋友怀孕了,堕胎需要钱,完全是骗人的鬼话。她本来就是个出卖肉体的贱货,专门找看上去有钱的男人诈骗钱财!”
这时,女的拿出一张名片在山本眼前晃了起来——山本的名片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偷走了。女的威胁道:“你要是不肯募捐呢,我可告诉你,姑奶奶身边儿叫你胆战心惊的人可多了去了,灭了你比碾死个蚂蚁都 容易!”
山本觉得自己好像是掉进了一个很深的陷阱,哆哆嗦嗦地掏出钱包来。情人旅馆的钱当然是他付的,剩下的整钱只有两万日元。山本把两万日元递了过去。
女的大怒:“你打发叫花子哪?”
“我不是没有嘛……”
“两万日元就想玩儿女高中生?你脑子有问题吧?”女的说完又蹬又踹地在奔驰车里大闹起来。
山本只觉得全身的血液涌上头顶:“这个小娘们儿,勾引了我还要敲诈我!”刚听到女的是个髙中生的时候还有些害怕,现在一点儿也不怕了。他一把抓起女的放在身边的学生证,厉声喝道:“你给我听着,自己偷着跑出来干这种事,就不怕学校和家长知道吗?”
女的怪叫一声,要把学生证抢回来,但转念一想肯定抢不过来,就改变了主意:“好啊,你去啊,学校也好家长也好,随你的便!”说完用泪水汪汪的大眼睛瞪了山本一眼,手里捏着山本的名片,开门跳下车去。
呆若木鸡的山本看着女的远去。看得出来,女的是真生气了,她径直向路边的电话亭走去——真要给公司打电话啊!?
这回静江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而且不再转瞬消失。在静江的面影里,交替出现的是公司的部长、课长和同事们的面影。
山本跳下车来,在黑暗中向女的追过去。踏在积着雨水的水洼里,水花四溅。女的听见山本追过来的声音,奔跑起来。山本也奔跑起来。眼看就要追上的时候,脚忽然不听使唤,气也喘不上来了。女的离电话亭越来越近,山本也看见了电话亭里的灯光。他不顾一切地猛追,就在女的接近电话亭的时候,山本伸手去抓。女的撞在电话亭的门上,又被弹了回来。
“噗”地一声,大红伞的尖部扎进了女的后心。女的倒了下去,鲜血喷得电话亭上到处都是。
大红伞的伞把握在山本手里,从车里跳出来的时候就握在上了。
后来的事情山本就记不清了。影像是鲜明的,但缺乏真实感。那种被称作感觉的东西似乎无法跟脑海里的影像重叠起来。
瘆人的惨叫划破夜空,犹如一头斗败了的野兽临死前发出的叫声。女的龇牙咧嘴地大叫救命,疯了似的奔逃起来。
山本追上去抓住她,俩人在泥水地里扭打在一起。女的继续惨叫,震得山本鼓膜生疼。“不行!不能让她这么没完没了地叫下去,让人听见我可就全完了!”想到这里,山本骑在女的身上,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女的挣扎着,咬他的手,抓他的脸。
愤怒的山本疯了似的,狠狠地掐住了的脖子。掐,掐,掐,直到女的身体僵硬,瞪出了眼珠子……
俩人从认识还不到三个小时,女的变成了尸体,山本成了杀人犯。
5
咖啡馆里的客人换了好几拨儿了,山本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
山本的记忆从女的瞪出眼珠子之后跳到了警察的审讯室里。
“那女的已经死了!”警察吼道。
山本觉得警察的声音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心,刀割般疼痛。想哭,眼泪却流不出来。面对警察的审问,也不管对自己有利还是不利,竹筒倒豆子,把自己跟女高中生从认识到杀害的经过全部交待了。
深夜,警察向记者们宣布:
“犯罪嫌疑人山本洋司,对好心为他打伞的女高中生起了淫心用借来的奔驰车强行将其拉到情人旅馆。发生性关系之后,女高中生威胁说要告诉山本所属公司和妻子,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和家庭,山本决意将女高中生杀害。他先是用雨伞的金属尖将其刺伤,然后残忍地将其掐死……”
记者们添油加醋地报道了这个杀人案。“鹰鬼”、“畜生”、“禽兽不如”……愤怒谴责杀害了一个16岁花季少女的山本洋司。
至于女髙中生以卖淫为目的勾引男人,没有一个记者提及。
警察只是把这一点记录在山本的供词里,没有对记者说——公开被害者,而且是一个年仅16岁的女高中生的劣迹,警察肯定是不愿意做的。
那是13年前,跟现在不一样。当时还没有“援助交际”【近年出现于日本的一个新名词,专指女高中生跟成年男人的交际。女高中生把自己的身体交给男人享乐,男人给女髙中生金钱,互相援助,所以叫“援助交际”。——译者注】这个名词,社会上还没有把女高中生列入卖淫者的行列,尽管这只不过是人们一相情愿的良好愿望。
检察官和法官也是抱着这种良好愿望来审理山本这个案子的。
检察官没有把女高中生的卖淫行为写在起诉书上,向山本要钱的事也是一笔带过,而且只引用了山本供词里所说要为朋友堕胎筹款之类的话。
法院指定的律师显得无能为力。律师知道,如果指责女高中生的卖淫行为的话,换来的只能是法官的反感,于是强调山本只不过是偶然犯罪,并以此为由争取轻判。
律师说,被告最初是没有杀人意图的。就一般常识而言,没有谁会想到用伞尖把人剌死。被告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雨伞是可以用来做杀人的凶器的,恐怕被告自己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上拿着雨伞。被告伸出手去想抓住受害者,结果伞尖刺进了受害者的身体。换句话说,伞尖只不过是手臂的延长,被告并不是有计划地用伞尖刺杀受害者。至于后来被告掐死了受害者,是因为见到鲜血以后慌了神,又急于制止受害者喊叫,才采取了这种暴力手段的。这一切都说明被吿既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也没有自我控制能力……
律师拙劣的辩护没有奏效。合议庭一致认为:为了满足自己的兽欲,被告强行跟受害者发生性关系以后,怕事情败露毁了自己的前程和家庭,残忍地将受害者杀死。法院还把受害者的父亲请来当庭作证。
那个女髙中生的父亲站在证人席上,面容憔悴。他痛哭流涕地描述着女儿生前可爱的样子,说女儿是如何如何听话,如何如何上进,正准备高中毕业以后去美国留学呢,那是他唯一的宝物啊……最后指着山本大喊:“杀了他!杀了这个畜生!”凄惨的叫声响彻法庭。在这种形势下,律师争取轻判的努力可以 说是徒劳的。
一审判决有期徒刑12年,法院完全按照检察院的意思宣判,一年也没减少【日本的司法量刑是比较轻的。日本虽然没有废除死刑,但真正判处死刑的非常少。——译者注】。辩护律师再三劝山本上诉,山本一直没有点头。
绝望,后悔。一想到自己这双手杀过人,山本就像要发疯似的,他真想像那个女高中生的父亲所希望的那样被判死刑,那将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啊!
山本真心忏悔了吗?
他点燃一支烟,视线转向黄昏的街头
不!他恨那个女的,恨不得再杀她一千次!
“我没有什么过错。如果那个女的不主动跟我打招呼,如果她拿起我给她的两万日元走人,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我被这个社会埋葬了,家庭也没有了。那个女的毁了我的一生,受害者是我呀!”,当然,这些想法都被他深深地沉入了心底。
新闻媒体和法院的判决把他的人格加以彻底否定,他甚至连正视自己的勇气都失去了。但是,沉人心底的想法一直是有的。案子发生以后有,审判过程中有,服刑的整个过程中也有,只不过一直在心底沉着
昨天夜里那个老人的电话,使他多年沉在心底的想法浮了上来。
山本从咖啡馆出来,在便利店买了盒饭和烟,回到宿舍,坐在了电话前边。他还想听咋天夜里那个老人的电话:“他真的理解我的心情吗?”
可是,电话铃一直没响。
“果然是个恶作剧……不,也许是因为我毫不客气地把电话挂了,老人觉得指不上我,又求别人去了吧,他不是说要找一个能够理解他的心情的杀过人的人吗?社会上这样的人用笤帚一扫就是一簸箕。
想到这里,山本一下子泄了气。就算那个老人说出一些令人满意的台词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能抹掉我的杀人前科吗?能消解从明天开始又要面对的公司里那种窒息得要死的气氛吗?
10点多钟,山本快睡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监护人及川先生那温和而沙哑的声音,让山本抽时间到他家里去一趟,有话跟他说,不是什么急事,哪天过来都可以。
从及川先生的口气里可以听得出来,事情肯定跟前妻静江有关。
那个老人一直没有来电话。
山本也不需要那个老人的电话了,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转到静江和自己那个既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名字的儿子身上去了。
6
第二天早上,山本赶在上班之前来到及川先生家。及川先生抚弄着满头银丝为山本开门。已经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还是那么精神矍铄,腰板挺得倍儿直。见山本一大早前来造访,没有显出丝毫的惊奇,还是平时那种慢悠悠的稳健的样子。
“这么着急干什么呀,别耽误了你上班。”及川先生不紧不慢地说,“今年春天,你儿子上中学了,是一所私立学校。”
果然不出所料,是静江和儿子的事。
及川又说,私立学校的学费很贵,静江虽然在保险公司当业务员,但收人不多,加上还要接济自己已经上了年纪的父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听说山本找到了正式的工作,希望每月多给儿子一些抚养费。
“知道了。请您转告她,我一定尽力而为。”山本这样说完以后离开了及川先生的家,说话的声音好像有些颤抖。
山本杀人案对静江的精神打击是非常残酷的。
正要生孩子的静江被告知丈夫杀了人。而就在几天以前,丈夫还在跟她一起查字典,商量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呢。丈夫利用她回娘家的机会搞女人还不算,搞的还是个女髙中生,搞完了还把人家给杀了!在新闻媒体刮起的“魔鬼”、“畜生”、“禽兽不如”等等咒骂的风暴之中,她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
山本被捕以后,静江一次也没去探过监。孩子出生半个月的时候,她通过律师给山本送来一纸离婚协议书。这么急着办手续的理由,是因为她不想让孩子姓一天父亲的姓。甚至生下来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没让律师告诉山本。
静江拒绝作为证人为山本出庭。在辩护律师的反复劝说之下,草草地写了两行字:
“对于我来说他曾经是个好丈夫。不能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静江不但没有探过监,就连一封信也没有给山本写过。山本可以想象到的是静江带着孩子住在位于船桥的娘家。“但她带着一个跟杀人犯生的吃奶的孩子是怎么生活的呢?”山本这样想着,在监狱里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
是及川先生把静江的消息告诉山本的。
山本服刑满九年的时候,突然收到一封来信,是一位不相识的老人写来的。信上说,他叫及川,跟山本的父亲一样,在中国东北被苏联红军俘虏,被押解到西伯利亚以后关在同一个劳改所里。说山本的父亲有恩于他。在前几天的西伯利亚劳改所幸存者集会上了解到山本的消息,希望能对山本有所帮助。并主动提出做山本的监护人,将来出狱以后可以找他。他身边没有亲人,会把山本当作亲生儿子看待的。
类似内容的信来过几次之后,及川先生亲自前来探监了。山本感动得失声痛哭。父母早已离开人世,因自己犯了杀人罪,妻子跟他离了婚,跟他有联系的亲戚一个都没有。这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及川先生,不夸张地说,简直就是神仙降临。
山本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委托给及川。首先,他托及川帮忙打听静江的亊。过了没多久,及川又来探监,跟山本说见到静江了。按照跟静江约定好了的,没有告诉山本她住在哪里,也没有告诉孩子叫什么名字,但告诉山本说,是个男孩儿,在健康地成长着。
山本当时就哭得瘫倒在地上了。打那以后,山本一反入狱以来的消极状态,处处积极表现起来。他下定决心,做一个模范囚徒,哪怕早一天也好,也要尽快出狱。
决心虽然下得晚了点儿,但还是得到了回报。两年以后,山本被假释,提前一年离开监狱,被安排在一个新生安置所,开始打工挣钱。他拜会及川先生,说自已现在有了收入,希望每月给静江寄些钱去。当然,心里想说的是见到静江,当面向她赔罪。他知道,静江是绝对不会同意跟他见面的。但是,如果能在经济上帮她一点,也算是尽一个父亲的一点点责任。俩人之间毕竟有一个孩子牵连着。
静江断然拒绝要山本的钱。及川劝了她半天,说就算你不要山本的钱,也应该为孩子的将来想想啊,为孩子存点儿钱总不是害他吧。最后,静江总箅答应了接受山本的汇款,不过要求山本先把钱交给及川,再由及川把钱打到静江的账户上去。就这样,静江把唯一的接点也给封死了。同意接受山本的钱,也许只是对山本这个把他们母子弄得如此狼狈的负心男人的惩罚吧。
尽管如此,山本还是觉得找到了生活的目标。他把打工挣来的钱全部攒起来,每月可以给静江送去五万到十万日元。虽然静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但山本从来没有怪罪过她。美满的家庭是自己一手毁坏的,补偿也应该由自己一个人来做。他持续不断地给静江送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踌躇。
他跟静江一起生活了四年,但他对静江的感情不能说是很深。静江是一家医院的办事员,山本去那家医院推销药品的时候认识了她。一次他请静江吃饭,酒喝多了,借着酒劲儿在静江的房间里过了夜,俩人的关系就非同一般了。这种关系一传开,山本就不便再去静江所在医院推销药品了。静江属于贤妻良母一类的女人,也该找个归宿了,于是跟山本一商量就把婚事给办了。
犯了杀人罪以后,他为失去静江感到痛苦,并不是说他发现自己对静江有很深的感情。但是,他认为静江是唯一的一个知道他不是新闻媒体所说的“畜生”,而是一个普通人的人。有静江在的家,也是有人盼着山本回家的唯一的一个所在。多么令人怀念哪!
可是他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温暧的家了。明白是明白,但又总是抱着那么一线希望,而且这希望就像一只五彩气球,越鼓越大。
“对于我来说他曾经是个好丈夫。”法官在法庭上公开了静江写的纸条。这句话成了山本唯一的精神寄托。
现在他之所以能在“野崎殡葬搬运公司”忍受一切,并不只是为了他自己。在公司里当一名正式的公司职员,将来万一有机会面对静江的时候,可以向她证明自己已经成为被社会承认的一个人了。如果静江愿意跟自己破镜重圆,也就对得起她了。
静江要求增加汇款,就是说她已经知道山本是个正式的公司职员了。山本这个高兴啊!要求增加汇款本来是一句很俗气的话,但却给了山本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他觉得维系他跟静江的关系的那根可能随时断掉的丝线的强度增加了许多。前进了一大步——乐观的想法把他的脑子装得满满的。
匆匆忙忙赶向公司的途中,山本在心里算了一笔账:野崎给他的基本工资虽然不到20万,但每搬运一次尸体就可以得到一千日元的补助,而搬运尸体的活儿同事们几乎全“让”给了他。这个月虽然刚刚给了静江十万,再取出五万来,存折上剩下的钱也够他过日子的。
下班以后山本立刻到附近的自动取款机取了五万日元。取完之后一看余额,怎么还剩这么多呀?他又掏出存折把明细打出来,看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名字给他打进来十万日元。
“笠井正二”——直觉告诉山本,一定是那个夜里来过电话的老人。
7
当天晚上,山本一分钟也没离开电话机。
“笠井正二”肯定是个假名字。但是,不管名字真假,给了他钱总会来个电话的。
果然不出山本所料,11点刚过,笠井来电话了。
“昨天晚上打搅您了,真是太失礼……”
山本打断他:“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么干我就为难了,告诉我怎么把钱还给你!”
“钱,无论如何请您笑纳,求求您了。”
山本更加愤怒了:“你不觉得提出这种要求太过分了吗?让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人帮你杀人,还随随便便地把钱打进人家的账户!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个嘛……不能告诉您。”
“为什么?”
“为了不留下任何证据。”
山本大骂一声混账,“啪”地把电话挂了。
他打开一瓶酒,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静江刚把他心头的乌云吹散,又被这个老人弄得乌云满天了。这家伙,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说,却恬不知耻地说什么“为了不留下任何证据”!莫非他打到山本账户里的那十万日元是所谓预付款吗?
想到这里,山本不由得咂了咂舌头:一气之下把电话挂断,忘了问他怎么还他那十万日元了。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身体形成一个“大”字。“就算是他向我捐款吧!”认真一想又觉得自己简直是幼稚透顶。算了,不想它了!可是,不知不觉喝完了一瓶又打开了一瓶的时候,有了几分醉意以后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为什么非要委托我去杀人呢?那么想知道老人的真正动机,干吗一生气就把电话挂了呢?用区区十万日元委托别人替自己杀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老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山本越想越想知道。
就像是看透了山本的心思似的,电话铃又响了。
“不管您生多大的气都在情理之中,请您多多包涵。不过话又说回来,除了您以外我找不到第二个人替我办这件事。”
山本一边嘱咐自己要冷静,一边斟酌着字句对老人说:“我不想帮你去杀人,但我想知道你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
“是吗?您能听我说吗?”
山本赶紧强调说:“我可不是答应你了,我只是想听你说说你遇到的麻烦事儿。”
“这个我明白。只要您肯听我说说我的苦楚,我就千恩万谢了。”
电话那头那个低头哈腰的老人的形象出现在山本跟前。也许是因为喝醉了吧,山本差点儿笑出声来。一直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没想到还有向他鞠躬的人呢,这个叫笠井正二(肯定不是真名)的老家伙还不如他呢!哼!
“怎么说呢,真是一件叫人难以启齿的事,太丢人了……”笠井不紧不慢地说起自己的遭遇来。他所叙述的事情大大超出了山本的想象。
原来,笠井通过黄色电话认识了一个女的,俩人数次相约到饭店发生了性关系。谁知饭店的房间里预先设置了摄像头,他一点儿都没察觉。过了没多久,有一次俩人幽会的时候女的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女的拿出学生证给笠井看:高三,17岁。中年男人则拿出一盘录像带,当场塞进录像机,内容竟是笠井跟高三女生做爱时的丑态。中年男人说,同样的录像带复制了十盘,一盘100万日元,叫笠井先买1盘,以后再慢慢买……
听到这里,山本笑不出来了。类似的女高中生他在纪实性电视专题片里见过。面部打了马赛克的女高中生,面对镜头不知羞耻地大谈怎样勾引有钱老头儿。说什么老头儿既有钱性能力又差,找老头儿的话不光能挣大钱,身体还不累……
“都这个岁数的人了,还是经不住诱惑。在此之前除了老婆以外没沾过别的女人……”
虽然可以说是自作自受,但笠井被逼到这步田地也怪可怜的。说老实话,笠井想杀了那个女高中生的心情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以内。但是,山本什么忙都帮不上。
“去报警嘛。”山本建议。
“他们说了,我要是报警,他们就把录像带寄到我的公司、家里和所有的亲戚朋友那里去。那种东西叫别人看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笠井说着哭了起来,“这样下去我会被他们纠缠一辈子的,除了杀掉那个男的,没有别的选择。”
男的?山本觉得有些不理解:“只杀男的吗?”
“当然女的我也恨,但杀两个人比杀一个人被发现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女的要是听说男的被杀死了,就会吓得不敢再纠缠我。”
“可是,万一女的去报警呢?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你。”
“我认为女的不敢去报警,她也是敲诈团伙的一分子,那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要是她匿名报警呢?”
“所以我求您嘛。我要做一个我确实不在现场的证据。”
噢,山本一下子明白了:这老头儿是既没有力量也没有胆量,所以才委托别人替他杀人。不但如此,他还要制造他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据,不让警察对他有丝毫的怀疑。
听起来老实而又坦率的声音背后,是一个办事严谨周密的老谋深算的家伙。
山本警惕起来。通过这一段对话,他已经知道笠井只不过是一个既想杀人又不想负责任的家伙,没有必要再跟他啰嗦下去了。
山本刚要挂电话,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有问:“我说笠井先生,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说这些呢?”
“我看了您的供词。”
“供词?”
“对。我有一个亲戚是警察,通过他我看了您的供词。虽然报纸和电视都对您的案子做了报道,但跟您的供词出入很大。我反复读了您的供词,认为您没有说假话。您确实杀了人,但我认为您是那个事件的受害者,我觉得您太冤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在山本全身扩散开来。笠井的话说到山本心坎儿里去了。
笠井接着说:“如今我自己碰上了这种事,就把您的事给想起来了。我觉得您肯定能理解我的处境,所以雇私人侦探找到了您的电话。求求您了,您一定要帮帮我!”
山本觉得浑身冰凉,刚才的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太可怕了,两个互相不认识的人居然能够如此互相理解对方的心情,而且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讨论“不要去杀人!
得赶快躲远一点儿!
想到这里,山本说:“你不是有一个亲戚在当警察吗?找他商量商量嘛!”
“如果找他能解决问题的话,我还会来麻烦您吗?”
“不管怎么说,我是绝对不会干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挂了啊。山本为了避免刺激对方,是用非常平和的口气说出这番话的。
尽管如此,老人还是疯了似的大叫起来:“我求求您了!这是‘不留痕迹的犯罪’,不会让您留下任何痕迹的!警察肯定怀疑不到您!对于您来说是举手之劳,您就帮帮我……”
山本第三次“啪”地挂断了电话。
拔掉电话线、关掉电灯,山本扯了个单子盖上,准备睡觉。急速的心跳平静下来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愿笠井能够再找到一个能够替他杀人的人,并实现他的杀人计划。”山本看着窗户这样想。
8
第四天,山本发现自己的存折上又多了30万日元。
这天是他到“野崎殡葬搬运公司”以后的第三个发工资的日子。为了尽快给静江把这个月的钱送去,他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来 到银行取钱,结果发现笠井又给他打进来30万。
与其说是惊奇,倒不如说是恶心。前后加起来40万了。在电话里错过了问怎么还钱的机会,山本感到负疚,类似犯罪之后的那种负疚。“我只取我自己的钱。”山本心里这么想着,一下子取出来15万,拿着钱来到了及川先生家。
及川先生不在。山本打算先回公司,下班以后再来。转身走了没几步,看见及川先生拎着个便利店的塑料购物袋悠然自得地回来了。虽然没有详细问过及川先生的家庭情况,但感觉他恐怕也是孤身一人,在吃饭方面跟山本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及川先生家的客厅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不过从院子里吹进来的凉风可以略解暑热。及川先生手指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把钱数完,有些担心地抬起头来看着山本,问道:“你还够过日子的吗?”
“够,我一个人怎么也好对付。”
“要细水长流,持续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是吃不好,把身体搞垮挣不了钱了,孩子就得不到了。”
“明白了。”山本说完起身告辞,转身走出客厅。
背后及川先生叫了他一声:“嘿,静江可髙兴了。”
山本赶紧回过头来:“是吗?”
“上个月你多加了五万,她收到以后给我来电话了,说谢谢!”
回公司的路上,山本觉得非常轻松,非常愉快。
谢谢!静江这话虽然是对及川先生说的,但是,她只是感谢及川先生吗?难道她没有通过及川先生对我山本表示感谢的意思吗?即便没有说出来,心里应该是想过的吧?
多么希望是这样啊!以后每个月加上两三万不是做不到的,少抽点儿烟少喝点儿酒不就行了吗?
老人转到存折上的钱浮现在山本眼前:40万日元哪!要是把这40万送给静江,她不定有多髙兴呢!肯定还要对我表示感谢,那时候恐怕就不是通过及川先生转告了……
好像是为了等着他的这种情感进一步增殖似的,笠井再也不来电话了。
9
进入7月的最后一周,天气热得叫人难以忍耐起来。连日髙温热得人头晕脑涨,天气预报天天重复着“自从气象台建立以来”之类的废话。
经不住再三再四的邀请,山本终于跟着经理野崎走进了一家小酒馆。勉勉强强地接受了经理的邀请,应该说是“静江可髙兴了”那句话仍然在耳边回响的缘故。
一起来酒馆的还有另外几个职员,其中包括一个叫佐佐木好子女的职员。野崎虽然喋喋不休地跟山本说着说那,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好子,山本马上就明白了野崎的心思。
好子快30岁了,长着一张可爱的小圆脸,体形也圆乎乎地显得有点儿胖。大概是为了减肥吧,好子的饭盒好像是幼儿园的孩子用的。好子是单身——关于这一点山本是今天在酒馆里才知道的。
野崎让好子坐在他自已身边,跟她海阔天空地大吹大擂起来。这对山本来说倒是一件轻松的事,谁知酒过三巡,其他几个职员纷纷推脱有事告辞,好子也站起来要走。野崎贪婪地盯着好子那丰满的腰身,劝她再多坐一会儿,但好子拒绝得很干脆。
“那我就不强留你了,我跟山本再喝两杯。”野崎说。
剩下两个人以后,野崎显得轻松起来:“对了,你知道吗?及川先生要竞选市议员。
山本不由得停下筷子,认真地听野崎说起来。
野崎说,这一带保守派议员的候选人突患心脏病住院,不能参加竞选了,及川先生被指定为候选人。及川先生虽已年近八十,但知名度很高,又是白银联合会的会长,应该能拉到不少选票。
“可是,这里是激战区啊!”野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传单,神秘兮兮地在桌子下边展开。
传单的通栏标题是:决不能让及川这个卑劣的家伙当市议员!传单是用电脑打的,通篇都是对及川的诽谤和中伤。山本刚要开口痛骂印制传单的人是卑鄙小人,忽然被“西伯利亚”几个字吸住了眼球,便认真读了起来。
那是一个跟及川一起住过西伯利亚劳改营的原关东军一等兵写的文章。说是在劳改营里,及川为了讨苏联军官的欢心,不惜出卖自己的同胞,用同胞的血为自己铺了一条活路。他可以得到比别人多一倍的黑面包,而且不用冒着零下40度的严寒去外边劳动。整篇文章充满了对及川的愤恨。
山本半信半疑地把文章读完。听父亲说,当年劳改营里确实有为了自己出卖同胞的人。但是,及川先生如此热情地关心自己,多次探监不说,自己出狱以后还帮助找工作,帮助跟静江取得联系——不!那种出卖同胞的事决不是及川先生所为。
忽然,山本发现原关东军一等兵的文章写的是哈巴罗夫斯克劳改营的事,而父亲和及川先生住过的劳改营则是西伯利亚西头的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劳改营。
“纯粹是造谣!”山本说。
野崎表示赞同:“那还用说吗?这种中伤别人的把戏,只有我野崎做得出来!”,野崎已经喝醉了,但他绝对不相信攻击及川先生的传单。及川一句话就把所有“老人之家”的搬运业务交给了 “野崎殡葬搬运公司”,使公司收益增加近三成。
俩人换了一个酒吧接着喝,野崎喝着喝着样子变得古怪起来:“他妈的!好子这个臭娘们儿!”
果然不出山本所料,野崎的话题终于转到好子身上来了。
“你……别老是点头,听……听我说话呢吗?”
“ 一直都在认真听着呢。”山本不敢怠慢。
“你说……你说……好子这小娘们怎么样?”
“挺有魅力的,是个好姑娘。”
野崎怪笑了一声:“山本哪,我……我……我好羡慕你呀!”
“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想干……你……你就干了!”
山本的身体好像冻住了:“我?……干什么啦?”
野崎下流地笑着:“谁都想干……你干过的那事儿……谁都想干。谁都有想抱的女人……也有想杀的仇人,可是呢……谁都不敢干,不管多么想干也不敢干……老婆可怕,孩子可怜……不敢干哪,一般人不敢干!”
旁边的陪酒女郎哼哼哈哈地应酬着,以为野崎是喝醉了酒在说疯话,要是真的知道山本的过去,说不定会吓得身体僵直,说不出话来。
山本心里产生了一种预感:在野崎手下干不长,早晚他会把自己杀死过女高中生的事告诉大家的。山本清楚地意识到:野崎是个碎嘴婆子似的心胸狭窄的男人,自己的命运被这样的人把握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山本不由得擦紧了拳头,不知道是由于愤怒还是由于鄙视,眼前的高脚杯上浮现出静江的面容。如果静江在场的话会怎么看我呢?是骂我一声野崎的奴隶,还是劝我忍气吞声,在野崎的公司里干下去,按月给她送钱呢?或者对我说:“我受的罪比你大多了!”
这时,野崎抓住山本的肩膀,使劲儿摇晃起来:“喂!你……你说……什么感觉?干……干的时候……”
山本把野崎的手扒拉下来,怒目相向。野崎的眼里马上显现出怯懦的神情,直到醉得瘫倒在地上,也没敢再看山本一眼。
10
凌晨3点左右,山本刚回到宿舍,电话铃响了,就像在等着他回来似的。
笠井的声音很沮丧。他说,今天晚上在池袋的一个停车场给那个敲诈他的中年男人送过去一百万,男人塞给他一盘录像带以后说,第二盘要二百万。
“帮帮我吧,求求您啦!这样下去我的财产会被他们全部卷走的!”
山本躺在榻榻米上听着笠井的哭诉,心里烦得要命。之所以没有立刻挂断电话,是因为他想到了那40万日元。“不管你给多少钱我也不会替你去杀人的,你不是给了我40万了吗?花了它我也不会去的。”
“您随便花,反正那已经是您的钱了。”
“什么?”山本愣住了。他知道自己喝多了,担心自己没有理解笠井的意思,于是又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就是不替你杀人,也可以把你那40万花了吗?”他的声音里边不自觉地包含着几分卑微。
“当然!我从来没想过40万就能请人帮我杀人,那是一点儿小意思,感谢您能那么认真地听我诉说烦恼。”
“索性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山本下了决心。日本又不是一个未开化的国家,还没听说过40万就能雇一个杀手的,黑社会雇杀手有黑社会的路子。对了,也许笠井根本就没有杀人的意思,只不过是想找个不认识的人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而已,就算他真有杀人的打算,要是山本说什么也不去的话,俩人的对话最终也只能变成一种类似心理咨询的东西。
如果只当一个听笠井发泄苦闷的对象的话,再轻松不过了。收下这40万日元既不能说是违法,良心上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把这40万送给静江!”山本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对笠井的警惕也消失了许多,笠井的声音听起来也不那么叫人反感了。
“听听我的计划怎么样?听听而已。”笠井说。
没有理由拒绝——听听而已嘛,反正山本是不会去替他杀人的。
说老实话,山本对笠井的计划也不是不感兴趣。笠井所说的“不留痕迹的犯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种好奇的冲动从第一次接听笠井的电话时就有。
“那我就听听,听听而已啊。”山本说。
听山本这么一说,笠井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所说的‘不留痕迹的犯罪’决不是一件难事。需要遵守的规则只有一个,作为杀人的具体执行者的您,跟案子相关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案子发生之前,还是发生的过程中,或者发生以后。”
笠井说得是那么从容,山本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笠井接着说:“您知道吗?杀人案破案率最低的就是偶然犯罪。除了案子的发生的那一瞬间以外,杀人者跟被杀的之间没有任何接触。由此可见,只要周密地计划一次偶然犯罪,同时注意不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警察就抓不到您。”
说到这里,笠井停顿了一下,见山本还在认真地听,就继续说下去:“您根本不认识那个敲诈我的中年男人,当然他也不知道世界上存在您这样一个人。您就扮演一次偶然犯罪,杀了他!这是我的计划的主干。具体怎么把他叫出来,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由我来具体安排。至于杀人用的凶器、手套、衣服等等,我会给您送过去的。”
“原来如此!”山本想。从理论上讲笠井的话也许有道理,可是,就算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万一被谁看见了呢?另外,笠井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首先,山本有杀人前科,警察在找不到线索的情况下肯定要追査他这种杀过人蹲过大狱的。出狱一年多以来,山本已经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警察在注意他。
想到这里,山本对笠井说:“我还是觉得我不能干。警察又不是吃干饭的,杀人案一发,有前科的首先就是被怀疑的对象。”
笠井好像早就准备好似的反驳道:“不,就算警察真的找到您也不要紧。”
“为什么?”山本下意识地问。
“您别忘了,您是接受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的委托,杀了一个您根本不认识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您就好像是一个幽灵……”
“可是,警察并不会因为我好像是个幽灵就不怀疑我嘛。”
“好,就算您被警察叫去审问了,我想问问您,您对警察说些什么呢?”
“啊?”
“您想说您跟受害者是怎样一种关系吗?您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想说也说不上来。您想交待凶器是从哪儿弄到的吗?您也说不上来,因为凶器呀手套呀衣服之类的东西是我从你根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买的。” 山本无话可说了。
“还有……当然眼下可能没有刑讯逼供,就算有吧,您受刑不过招认了,说您是接受别人委托杀人,可是您根本说不上我的名字来。您想想,警察会怎么看您呢?”不等山本回答,笠井继续说道:“妄想症!警察只能认为您是妄想症。接受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的委托,杀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而且不知道自己使用的凶器是在哪儿买的,警察根本无法向检察院起诉您。您的供词根本不能叫人相信,法院根本无法审理这个案件。一句话,假设您坦白交待了,也没有办法判您的罪。这就是我所说的所谓 “不留痕迹的犯罪”。
山本还是无话可说。他杀人以后被警察审问过,不能不承认笠井说的这些话是有道理的。不管警察怎么嚷嚷,只要检察官不同意起诉,就无法进行审判。检察官贤明也好,官僚也好,谁也不能不过他这一关。由此看来,笠井还是很清楚司法机关的程序的。
用匿名电话委托杀人的意图山本也明白了。笠井跟山本不认识——这是所谓“不留痕迹的犯罪”的生命线。委托者和执行者不见面,只通过电话联系,最后就能形成笠井所描绘的那种局面,警察根本无法向检察院起诉,笠井称之为“不留痕迹的犯罪”。
笠井要把一般人看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变成现实。但是,愿意替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去杀人的人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笠井认为是山本遇到的困境是完全相同的,肯定对笠井的处境有同感亦有同情,于是笠井从众多有杀人前科的人里把山本筛选出来,并确信山本会接受他的委托。
算计,堪称冷酷无情;自信,可谓胸有成竹。
山本不由得猜测起笠井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来。
笠井第一次来电话的吋候说,他是某公司的董事。他说的是实话吗?他对司法机关非常熟悉,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甚至能在检察院看到对外绝对保密的材料,虽说有亲戚是警察,但决不是每个警察都能看到保存在检察院里的材料的。
莫非他是个警官?把警察署称作公司,自己当然就是公司董事了。一个资深警官,中了美人计,跟女人做爱的录像带落在他人之手?不,也不一定是警察,也许是检察院或法院的。能看到保密材料的,肯定是司法界的人。为了保住自己,不惜采用一切
卑鄙的手段……
山本不再往下想了,坚决不去替他杀人。山本非主意早就打定了,回答是干脆的——坚决不去替他杀人。山本非常平静地说:“我觉得您计划得挺好的,不过,如果没有人去实行的话,计划得再好也没用。”
“山本先生,我的话还没……”笠井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好像是用手捂住了送话器。过了一会儿,笠井慌慌张张地说:“对不起,过几天再给您打电话。”
第四次通话是笠井把电话挂断的。
山本不由自主地琢磨起电话那边的事来。被人敲诈,一家之主陷入危机,家庭解体已经显露出征兆,尤其对于一个公司的董事来说,可以说是面临灭顶之灾。但是,就算是这样又怎么样?为了帮助他人接触困境而去杀人的傻瓜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
不知不觉之中,天已经蒙蒙亮了。
40万……要了这笔钱恐怕有些不谨慎,但是,直到睡着了山本也没停止想那个40万。
11
山本睡了两个小时就起来了。不管睡多晚他都能照常起床,大概是常年的监狱生活养成的习惯吧。
进了公司他一直屏着气,以免满嘴的酒气叫别人讨厌。好子特意到山本的办公桌前边来,说昨天晚上承蒙关照了,并且很优雅地鞠了一个躬。野崎见状立刻把脸沉了下来。
早上按照惯例跟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山本已经感到野崎的态度很冷淡。昨天晚上山本的反抗举动,无疑留在了他的记忆里。野崎不时地朝山本看上一眼,那目光分明包含着这样的意思:直到昨天为止你山本只不过是一只任我蹂躏的小绵羊,怎么突然变成一只不听使唤的小野兽了?
山本开始跟野崎保持距离,他已经悟到:不管自己怎么像个哈巴狗似的向野崎摇尾巴讨好,也改变不了野崎的敌视态度,野崎就是这种小人,从本质上来说是改变不了的。任何试图改善跟野崎的关系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山本确信笠井又往他的账户里打钱了。这种确信伴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在这种确信的驱使下,他下班以后没有回家,而是走进了银行。
这次他要送给静江30万,这将是一个让静江吃惊的数目。本来想把笠井的40万都送了,但送钱要经过及川先生之手,即便说是以前攒下的,也会引起及川先生的怀疑。
取完钱,山本果然发现自己的存折上又多出来50万,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这笔钱应该是昨天晚上听了笠井的杀人计划以后得到的报酬。不,给只听听杀人计划的人是不会送这么多钱的,笠井肯定 已经把山本认定为替他杀人的杀手,才这样不断给山本送钱的,他想通过不断送钱把这种雇佣关系变成既定事实。也不对,笠井分明在电话里说过,给山本的那40万只是为了感谢山本听他诉说烦恼!
这样一想,山本又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了。“笠井的行为,等于是在用一沓子钞票打我的脸。对这种人,完全没有必要讲什么 义气。钱,我花了它,事儿,不给他办!对,就这样,反正他不敢去法院告我!”山本理直气壮起来。
可是……
取出来的那30万,一直放在宿舍里,没有给静江送过去。他在等笠井的电话。他要再次向笠井宣布:绝对不会替他杀人!
然而,笠井的电话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了。送了三次钱,加起来90万,不可能就这样罢手了吧?但是,笠井不来电话,山本就得不到关于笠井的任何信息。从这个意义上讲,笠井所谓的“不留痕迹的犯罪”仍然厲于现在进行时。
在等待笠井的电话的这一段时间里,跟野崎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超出山本的想象的变化。野崎的手法非常阴毒。他让山本反复
地擦洗那辆一点儿都不脏的黑色运尸车,只要发现山本有一点点毛病,就大骂“你他妈的那十来年都干什么来着”,引起同事们
对山本过去的猜测,甚至在开会的时候说,最近连续发生了好几起杀人案,强迫山本通过推理找出犯罪嫌疑人来。
野崎在大家面前掲山本的老底,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了。
山本觉得害怕:“如果静江听说我被公司炒了鱿鱼,会怎么想呢?肯定担心我能不能再给她送钱,甚至对我感到失望——这
种人,就是不行!”
12
转眼到了8月。一天,及川先生来电话,用很轻松的口气说,一起吃顿饭吧。山本犹豫了一阵,把取出来以后一直放在家里的那30万日元装进一个信封,揣在怀里。笠井还是没有电话,好像一切都悬在了半空。
在一个小饭馆里吃完饭,及川请山本去家里坐一会儿。
及川给山本倒了一杯茶,头也没抬地问:“山本君,最近你跟野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
“啊?”山本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是这样,昨天晚上野崎经理来电话了。”
“……关于我的事?”
“不,没有直接说你什么事,不过……”及川脸上显出为难的神情,“他说,如果你辞了他那家公司,希望我不要把老人之家的生意给他断了。唔,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山本的身体在顫抖。
“你说过你打算辞职?”
“没有……不过,我……跟经理的关系处得不太好是事实。”
“是这样……”及川叹了一口气,肩膀垂了下去。
山本心里卷起了愤怒和焦躁的旋涡:野崎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怀里揣着的那30万日元变得沉重起来。在被赶出公司之前,应该把这30万送给静江,给她一个惊喜。但是,这钱并不是自己的劳动所得,这赃钱啊!难道要用这种赃钱去换取静江的欢心吗?
及川一直沉默不语,山本想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忽然想到了一个话题:“及川先生,听说您要参加市议员竞选,是真的吗?”
及川微微一笑:“你的消息够灵的呀。我对那些推我出马的人说,你们想把老朽杀了呀?他们劝我只当一期,等下一个候补 成熟了再退,纯粹是利用我嘛,政治这东西,肮脏着哪!”
“您的意思是……”
“绝对不参加竞选。都这个岁数了,我可不想弄个落选留给人们当笑柄。”及川说完,又给山本讲了一些可笑的竞选黑幕故事。
9点多了,山本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对送他的及川先生说:“这个,请您转交给静江。出狱 以来攒的,我现在用不着。”
山本终于动了笠井的钱。
及川把一大沓子耖票从信封里拽出来,吃惊地看了山本一眼,默默地数起钱来。
时间过得真慢啊——山本好像要躲避什么似的把视线从及川手上转移到别处去,落在随意扔在鞋架子上的一个大信封上:“哈巴罗夫斯克劳改营难友座谈会”。
“哈巴罗夫斯克劳改营?不对呀,及川跟我父亲都是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劳改营嘛,怎么去参加哈巴罗夫斯克劳改营的座谈会?野崎的那张传单上原关东军一等兵写的文章上,也说及川是哈巴罗夫斯克劳改营的。可是,及川探监的时候分明说过,他是因为跟父亲同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劳改营待过才来看我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么多钱,怎么来的?”及川显得有几分惊诧地打断了山本的遐思。
“ 啊……那……是我出狱以来攒的。”
“当然了,你给静江母子多少钱都不能说多,不过话说回来,你刚给了15万,今天又给30万,静江会怎么想呢?”
我正是为了让她对我有想法才给她这么多钱的——这话山本不能明说,于是他激动地说了下面一番话:“请您给她送过去
吧,求求您了!我想尽力为静江做点儿什么,可是除此以外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啊!”
山本说着说着觉得胸口热得发烫。是的,除了给钱以外,其他可以使静江动心的手段一个都没有。赃钱也是钱,顾不上及川
先生怀疑了。只要静江能回头看他一眼,叫他干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及川不太情愿地把钱收起来,嘱咐山本以后不要太勉强了。山本深深地向及川鞠了一躬,离开了及川家。回家的路上,他心里乱得要命。静江收到这笔钱以后,反应如何呢?
用了笠井的钱以后,脑海里天天在扩大的静江的笑容就完全消失了。
13
等待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但是,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还是听不到静江的反应。当然,静江的反应将由及川传达,可是及川根本就没给山本打一个电话。
山本还想到了另外的可能性。比如说,虽然他不知道静江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但静江不一定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如果她知道的话,说不定会直接打电话给他。盼静江的电话盼了好几天。
电话没有盼来,又盼起信来。毕竟已经离婚十多年了嘛,电话恐怕是不会打的。但是,写信总是有可能的吧。信嘛,当然来 不了那么快,收到钱以后总不会立刻提笔就写的,怎么也得考虑个三五天,比如今天才写,等他收到还得过几天。
转眼又过去了一个星期,山本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
他闷闷不乐起来,被一种半途而废的不祥之感弄得坐立不安。30万太少了?给40万就好了,把笠井给的那90万都给了就好了,那样肯定就有反应了。不对,上次加了五万还表示感谢了呢!30万不能说少,但为什么……
“那笔钱送到静江手上了吗?”怀疑的矛头开始转换方向。及川先生把汇款的事忘了?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把他想得再坏一点,揣了自己的腰包?山本不能跟静江取得联系,无法确认是否收到,难道及川钻这个空子把钱贪污了?及川靠有限的养老金过活,紧紧巴巴的,虽然他有那么多头衔,但有没有报酬啊?30万哪,对及川能没有吸引力吗?
怀疑到这个份儿上,山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很卑鄙。及川先生是自己的大恩人,如果没有他帮忙,关于静江的线索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但是……
真是什么大恩人吗?关于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及川确实是山本的大恩人。可是,他说他跟山本的父亲一起被关押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实际上是被关押在哈巴罗夫斯克。他为什么要说谎呢?难道就是为了接近我?
山本的疑心越来越重,几天以后,他再也忍不住了,也没打个电话就直接到及川家去了。及川不在,等到很晚也不见回来,报纸上开始在头版头条报道有关竞选市议员的消息,不管出马还是不出马,都得去忙活这个事儿吧?
就在这天晚上,两个多星期以来没有任何消息的笠井来电话了。
“山本先生,我实在受不了了,求求您了,求求您答应了我吧!”笠井的声音好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一种垂死挣扎的声音。他说,刚刚为第二盘录像带交付了200万。
以前有过的那种愉悦渐渐充满了山本全身,这些天的烦躁忘了个一干二净。同在地狱里的人境遇也是不一样的。如果说山本
还趴在苦海边上,那笠井就已经掉进苦海了。同样是不想沉人苦海,笠井所受的煎熬要比山本大得多。
笠井说:“这回也是在池袋的那个停车场,恐怕下次还是那个停车场。我打算下次实行我的计划。山本先生,您听听我的具
体行动方案好吗?”
一瞬间,山本的心里产生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想法:这次给多少钱呢?
听听笠井诉说遇到的困境,就给了一个10万、一个30万,上次听了听计划的主干又给了50万,这次听听具体行动方案,应该给多少呢?
山本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好吧,我听。”
笠井反反复复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才开始了他冗长的具体行动方案。他的中心意思是:敲诈他的那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 个子不髙,看上去色迷迷的,开一辆红色沃尔沃。等他来到停车场,见面以后,先用高压电棍将其电晕,再用匕首将其刺死。
好闷热的夜晚啊,捂着受话器的耳朵不住地冒汗。汗水流下来,顺着脖子一直流到胸脯上。山本总算把那个杀人的具体行动方案听完了。
第二天一大早山本就去自动取款机査看存款余额,心里怦怦直跳。
存折上多了100万!总额已经达到190万了。
山本下了一个决心:下次休息日到船桥去。不再通过及川转交,而是直接跟静江见面,把所有的钱都交到静江手上。
14
离开银行来到公司,山本发现公司里的气氛完全变了。同事们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打招呼的时候谁都不看山本的
眼睛,都躲着他,只有好子还能正视他,还给他倒来一杯茶,但端茶的手在微微颤抖。
山本冻僵了一般,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
昨天晚上欢迎新职员的晚会山本没有参加,野崎肯定在会上把他有前科的事跟大家说了。
山本默默地坐着,没跟任何人说话,只用心感觉着办公室里的气氛。野崎跟大家说了些什么呢?只说有前科呢,还是说杀了人,而且杀的还是一个女高中生呢?
精神病院来电话说,他们那里有一具遗体需要搬运。山本马上举手说:“我去。”
开着遗体搬运车上了公路,山本心情非常黯淡。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有些接受不了。现在办公室里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人们挖苦地笑着,瞧他人模狗样的,怪不得假装积极呢!甚至有人蹒他的椅子,一边踹还一边骂着:“别他妈的在这儿让我们跟着丢人现眼了!”
眼前浮现出一幕图景,消失以后又浮现出一幕。“没脸再回办公室了!”山本心里充满了绝望。
等着山本搬运的遗体是一位70岁左右的男性精神病患者,瘦得皮包骨头。死以前肯定疯狂地折腾过,脚腕手腕都有被绳子绑过以后勒出的淤血。
前来接遗体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大概是老人的儿子和女儿。护士长特别不离兴,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她,大声地跟山本发牢骚说:“你说他们把老人送到这儿来干什么,还不如在家里照顾呢!”
听说遗体要送到松户去,山本脑子里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松户离船桥不远,而且顺路!他急忙跑到医院一楼的自动取款机
处,取了150万。公司里的同事们都已经知道我是有前科的人了,等不到下个休息日我就得辞职。今天,今天就去见静江,把这150万亲自交到她手上,并向她认错赔罪,然后求她再绐我一次机会。给她下跪也行,磕头也行,把头磕破了我也心甘情愿。
山本开着遗体搬运车在国道上飞奔,转眼就到了松户。把老人的遗体安排好以后,飞快地回到车上,向着船桥疾驰而去。
中午刚过山本就到了船桥。山本把车停在一个超巿的停车场里,向最近的电话亭跑去。钻进桑拿浴室般的电话亭,翻开电话
号码簿,找到保险公司那一页,一个挨一个地给各家保险公司打起电话来。
“喂,请问上个星期劝我入保险的业务员酒井静江在吗?”山本急中生智编了个谎话。
“酒井静江?我们这儿没这个人。”
把所有保险公司的电话打了一个遍,回答都是一样的。山本一下子泄了气,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一直以为静江在船桥的娘家,并且在当地的保险公司当业务员,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才觉得不对。静江是绝对不会在娘家生活下去的。丈夫是个杀人犯,电视报纸接连报道了多日,她怎么能在这里待下去呢?
想到这里,山本更加感到对静江伤害之深,而越是这样想就越想见到她。可是,这辈子恐怕是见不到她了,她肯定躲在某个
以前的熟人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带着儿子艰难地生活着。
山本走出电话亭,脚步沉重,心情更加沉重。必须回公司了,回那个被野崎和同事们鄙视的公司去。可是,如果永远见不到静江了,继续在那个公司上班还有什么意义呢?
山本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忽然,马路对面的一个招牌吸引了他的视线:“侦探事务所”。
山本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对呀,可以找侦探帮忙嘛!幸亏现在手上有钱!”
顾不上走人行横道了,山本径直向对面跑去,过往司机一个劲儿地按喇叭表示不满。
侦探事务所在一座小楼的角落里。推开门,靠窗户坐着的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想求您帮我找一个人。山本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大胡子一边说花不了多少钱,一边做起记录来。山本提供的线索是13年前静江娘家的地址,没说是自己的前妻。虽然知道
侦探一调査总要知道的,但眼下还是不好意思说。看见桌子上的侦探事务所简介上的广告词里有“帮你寻找初恋的情人”,就指
着那句广告词说,类似这种关系吧。
交了预付款,山本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对大胡子说:“您能帮我査査她的存折账号吗?”
大胡子笑了笑说:“这个嘛,不那么好办。不过您要是特别需要呢,我们可以试试,不敢保证一定能査到。”
山本回到遗体搬运车上,发动引擎,慢慢顺着公路跑了起来。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运气了。这样想着想着,心里产生了一点疑惑:笠井是怎么知道我的存折账号的呢?他说是雇私
人侦探找到的我,这对于侦探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存折账号他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银行会把账号告诉侦探?我并没有把账号告诉过别人啊。
当然,野崎是知道的,雇主要通过银行把雇员的工资发到存折上。会计好子也知道,具体手续都是她办嘛。
再有就是及川先生了。
在野崎的公司上班的事决定下来以后,及川建议他开一个账户,当时及川把存折账号记在了他的小本子上。
是及川把账号告诉私人侦探的。不对……不是告诉了私人侦探,而是告诉了笠井!及川和笠井是秘密勾结在一起的!
这样推论虽然没有根据,但笠井对山本的事情知道得的确太多了,甚至连山本还在恨着那个女高中生他都能看透。笠井说他是看了山本的供词以后了解了山本的,山本还以为他是司法机关的呢。现在看来,那百分之一百是他编造的谎言。
只有及川才最了解山本那个案子的真相,也只有及川才了解山本现在的心情。
及川跟笠井早就认识。笠井被敲诈以后找到了及川,俩人一起设计了让山本杀掉那个敲诈笠井的人以绝后患……
可以看得见大宫的灯光了,山本那想象的翅膀飞到了公司的办公室。还不到8点,同事们也许还在。想到这里,踩着油门儿 的脚不由得放松了。
静江……野崎……笠井……及川……同事们……走马灯似的在山本脑子里乱转。他拼命地排除着静江以外的人的影像,只把 静江留下。
15
侦探的工作进行得很快,三天以后,山本在习志野车站下了火车。
在娘家住不下去了,又不想离开年迈的父母太远,所以才选择了习志野吧。静江带着儿子租了一处便宜公寓落下脚来。
山本走出车站,进了站前一家咖啡馆。今天早晨打电话向野崎请假,说感冒得厉害,请一天假,野崎冷冷地说,好好儿养着吧。
山本叫了一杯冰咖啡慢慢儿喝了起来。才下午两点,时间还太早。他打算等静江下班时在公司门口截住她,不打算去家里,因为家里有儿子在。
150张一万日元的钞票揣在怀里。出来的时候刮了两遍胡子,还用吹风机吹了吹头发。西服是崭新的,衬衣、领带、皮鞋
都是新买的。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在一家大企业工作的。
但是,山本心里一点儿都不踏实。
13年的岁月好像一堵厚厚的墙。静江的面容变成什么样了?见了他会说些什么呢?
4点左右,山本已经开始在静江工作的保险公司附近蹓跶了。太阳还很高,散发着叫人心烦的热气。
喉咙干渴得要命。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见了静江应该说些什么,但有一条是已经决定了的,那就是见了面立刻向她赔罪,请
求她的原谅……不对,不对,应该先叫她的名字。
5点了,从公司里出来的人多了起来。山本的心狂跳着,他很自觉地站在离开公司大门稍远的地方,眼睛却不放过每一个从大门里出来的女人。
15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静江的影子。20分钟过去了,30分钟过去了,山本开始感到绝望一今天箅是白来了。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不一定每天待在公司里,静江今天也许在外边跑业务。
泄气的同时又有几分放松。像刚才那个紧张劲儿,见了静江可能连话都说不出来呢。
“以后再来吧!”想到这里,山本打算回车站去。突然,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地从大楼侧面的一个门里走了出来。原来还有一个侧门!山本定睛一看,女人们穿得都很讲究,这才像保险公司业务员的打扮哪!
山本把墨镜戴上,一边向女人们走过去,一边拼命地搜寻静江。大楼后边是一个停车场,女人们很快散开,分别走向自己的车,转眼就不见了。
山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转身刚要离去,忽然又站住了,因为他看见从侧门里又走出来一位穿白色上衣的女士。
静江!
山本的心脏狂跳起来,跳得整个胸膛都在发痛。
静江好漂亮!被太阳晒得微黑的面庞、整洁的发型、半点都不马虎的淡妆、浅驼色裙子、白色髙跟鞋、得体的着装使她那优
美的线条显得更加鲜明、更加美丽。
静江跟门卫道声再见,径直朝山本这个方向走过来。
山本下意识地让到路边。心在命令着:过去!过去!两脚却一点儿都不听使唤。
“对于我来说他曾经是个好丈夫!”
“谢谢了!”
这两句话鼓舞了山本:“静江见到我一定会高兴的,一定会怀念过去在一起的时光的,一定一直在等着我的出现呢!”
山本的手颤抖着,摘掉墨镜,迎着静江走过去 静江的脸转向山本,看了他一眼。
山本把心里所想到的一切都聚集到自己的眼睛里,可是,静江毫无表情地把视线从山本脸上移开,跟山本擦肩而过。
山本睁大了眼睛,转过身去看着静江的背影。他以为静江会站住的,以为静江会回过头来再认真看看自己的。
可是,静江什么都没做。眼看着静江渐渐远去,山本卡在喉咙里的前妻的名字就要被那汹涌的感情的波涛冲出来了,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喊出来,只知道跌跌撞撞地跟在静江后边走。柏油马路反射的热量把山本的骨头都要烤焦了。
静江穿过停车场,看了看手表,加快了脚步,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在追她。
山本神情恍惚起来:“怎么竟擦肩而过呢?那眼神儿并不是故意无视我,也没有表现出愤怒啊。”
难道是没注意?难道是不记得丈夫长得什么样子了?或者根本就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山本的男人?
静江拐弯走上一条小路,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前后看了看,马上露出找到了的表情,向停在小路边的一辆深蓝色小轿车 走去。走到轿车前,她顽皮地笑着敲了敲车窗玻璃,随即开门上了车。
深蓝色小轿车从山本身边静静地驶过去。开车的是一个长得很端正的50来岁的男人。静江向他微笑着,他也向静江微笑着。
从那以后,山本连自己应该朝哪边走都不知道了,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逛。商店的橱窗里照见了自已的影子,皮鞋和领带好像都在奇怪地发光,让他联想到舞台上的小丑。
一个小时以后,山本来到一处闲静的居民区,按照私人侦探提供的地址,顺利地找到了静江母子的住处。那是一座半新不旧的二层搂房,一层靠角落的一家门口上,钉着一块写着“酒井”的脾子。只写着静江的姓,没有写母子二人的名字。
山本躲在一根电线杆子后边盯着静江家的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楞。 昏黄的自行车灯摇曳着,一个骑车的少年过来了。那是一穿着初中学生制服的少年,由于个子比较小,裤子显得有些长。
他下车以后把车放好,从车筐里把书包拿出来,回头看着山本。
一双率直的眼睛,对藏在电线杆子后边这个可疑的男人没有表露出一点儿反感。那眼睛长得跟静江的眼睛一模一样,细长 的,闪着善意的光。
就算堕落为一个坏孩子,也会引起人们同情的。父亲是个杀人犯嘛。
少年消失在钉着“酒井”的牌子的房间里,灯亮了。山本看着从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既没有激动,也没有在心里掀起感情
的波澜。
时至今日,血缘关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不管从孩子的角度来说,还是从山本的角度来说,双方都是外人。
山本默默地顺着原路返回车站,买了火车票,正好赶上一趟慢车。
孤独终于降临,虽然来得晚了一点儿。
脑海里出现了死在精神病院的那个老人凄惨的样子。手腕和脚腕被绳子勒出的紫色的血痕,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我死了以后谁来给我收尸呢……”
眼泪涌了出来,他真想大哭一场。他把额头顶在车门的玻璃上,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了。孤独感攫住了他的身体,也攫住了他的心,胸口好像被一条粗大的绳子勒着,越勒越紧。
—片模糊的世界里,他看见了自己孩提时代的情景。在一片空地里,残存着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防空洞。他钻进洞里,越往
里钻越想往里钻。看见里边有各种爬虫,还有蝙蝠。回家以后跟母亲一说,被母亲臭骂了一顿。
大学时代是最快活的。认识了说各种方言的同学,到新宿去喝酒,到涩谷去闲逛,跟女朋友约会,听父亲讲他自己的人生经历……
工作以后也很有意思。公司里有年轻气盛的同事、唱歌赛过歌手的上司,家里有贤妻静江。跟静江一起看电视,还泡在一个
浴缸里洗澡呢……
那天,碰上了那个女的,一切的一切,都完蛋了……
完蛋了,从那天开始就完蛋了,不是从今天开始才完蛋的。
往日的生活场景一个个支离破碎,从眼前消失了。
9点多钟的时候,窗外出现了已经看惯了的霓虹灯。山本在大宫站下车以后没有回家,直接进了常去的那家弹子房。
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那个叫“贵公子”的女人。“贵公子”又输红了眼,下嘴唇凸了出来,充血的眼睛瞪着老虎机。山本二话没说,拉起“贵公子”就往外走。拉到附近的一个情人旅馆里,疯了似的抱着“贵公子”又亲又咬了一阵,打开房间里的冰箱把所有的酒类都拿出来,又叫来外卖寿司,大吃大喝了一通以后,跟“贵公子”上了床。
钱是可以支配一切的。钱,可以支配身体下边这个“贵公子”,可以支配野崎。笠井的钱则要用来支配山本去杀人。
他又想起了他杀了的那个女髙中生。绐了她两万日元呢,拿起来回家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非要闹,要死要活地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钱!钱!钱!一切都是为了钱!
山本在“贵公子”身上折腾了一夜。这堆淫肉是花钱买来的,不干白不干!可是,干完以后,山本感到更加孤独了。
16
第二天山本没去上班,也没打电话请假,一直睡到中午。起床以后又去弹子房,晚上又用钱买“贵公子”的身体。这样混了好几天,心情还是越来越坏。被一个男人搂抱着的静江那赤裸的身体,一直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转眼到了9月,山本旷工一个多星期了,公司方面也没人找他。野崎正愁找不着合适的理由开除他呢。
自暴自弃一现在的山本正是这句成语的写照。
“公司,爱怎么地怎么地吧!静江,愿意跟谁就跟谁吧!我本来就是一个既没有妻子又没有孩子的可怜虫!”山本这样想着,每天喝得酩酊大醉。
稍微清醒的时候他也想到过将来怎么生活,但转眼就忘了个—干二净。管他呢,先把这150万花完了再说!
又过了几天,笠井来电话了。
“您已经决定接受我的委托了吧?山本先生!山本先生!”笠井的声音变得非常迫切。原来,第三盘录像带被敲诈了300万。这次电话追问得特别紧,先前的冷静荡然无存。
山本躺在床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笠井的电话,反正听听也费不了什么劲儿,就能得到一大笔钱。
这回山本提到了报酬问题。由于数目太大,山本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五千万……?”
“对!五千万!决不食言!父亲留下的股票大约有三千万,其余部分可以通过提前支取退职金的办法筹到。求求您了,您就 答应了吧!”
连想都没敢想过的数目。敲诈笠井的人以百万为单位要钱,山本估计笠井也就是给一千万,没想到要给五千万!
这笔钱连吃带玩儿够花几十年的。有了这笔钱,就可以笑着跟野崎说再见,找不着工作也没关系了,也不必因为自己有前 科,整天去看别人的脸色了。
眼前浮现出静江的面容。
这回怎么样?上次打算送的150万不过是个零头!有了这五千万,就可以从那个男人手上把静江夺回来!那个男人还不是用
钱把静江弄到手的,开始是以加人保险为诱饵,最终得到了静江的身体。山本要是有了这五千万……
山本那在空中游荡的视线突然聚焦于一点,在那里,他看见赤裸着身体的静江正躺在那个男人身体下边愉快地呻吟。
“这种不要脸的女人,连丈夫的模样都忘记了的女人,不值得留恋!我应该这样干:把这五千万悄悄地花在她身上,给她买
一所房子,让她在那里住一辈子,让她在我山本买的房子里,在憎恨和感谢交织的心情的折磨下,一直住到死!”
“山本先生!山本先生!”,
笠井在电话里的叫声把山本从遐想中拉了回来。
“您就接受我的要求吧!求求您了!您要是不嗯一声的话,我的一切就全完了!”
“山本先生!”
山本终于恢复了理智:“办不到。杀人的事我不能干。“
笠井爆发般地狂叫起来:“山本先生!求求您了!杀了他!求求您杀了他!”
叫声简直要把鼓膜震破了,山本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甚至觉得那是一个魔鬼的狂叫。
笠井的计划,本来打算听听而已的,看来还是陷得太深了。
现在笠井认准了山本一个人,好像除了山本他谁都不会去找了。忽然,山本想到一个不杀人也能帮助笠井摆脱困境的办法。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那个敲诈笠井的人又不是黑社会的,只不过是个40多岁的小个子,看上去色迷迷的。笠井打算从这个世界上抹掉,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不把他抹掉问题也是可以解决的。如果反过来去威胁他,让他把录像带都交出来,不也可以帮助笠井摆脱危机吗?
帮助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去杀人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肯定是不存在的,但如果有丰厚的报酬,帮助别人从危机中解脱出来,还是可以的嘛。比如说……
山本想到的不杀人也能帮助笠井摆脱困境的办法慢慢在心里具体化起来:只要把录像带拿回来,就可以帮助笠井渡过难关。
想到这里,山本放下电话,过去把窗户关好,回来重新拿起电话对笠井说:“也许可以想一个更合适的办法。”
“真的?这么说您答应我了?谢谢!谢谢!谢谢您!”,笠井千恩万谢,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让我再好好儿想想。”说完,山本把电话挂断,把窗户打开,坐在窗前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
“杀了他!求求:杀了他!”笠井狂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看来笠井是从心底里想把那个敲诈他的人抹掉,只把录像带拿回 来是不肯出五千万的。如果笠井的主要目的不是杀死对方的话,少出点儿钱找谁不行呢?干吗非要找他山本呢?
想到这里,山本觉得有几分惋惜。如果不干这个大买卖的话,前边的人生之路只有一条:辞掉公司,永远背着有前科这个 沉重的包袱,在世人的冷眼中忍气吞声地过活,不要说病了没人管,死了也没人收尸……
但是,如果有五千万在手,就可以买另外一条人生之路。
山本感到眼前出现了一线光明。
可以采用骗笠井的办法,让他认为已经把人杀了。五千万他也不是白拿,录像带给他拿回来,并且保证他不会再因此被敲诈。
这不是不可能的……山本掐灭手中的烟,紧接着又点上一支,在心里复述了一遍笠井的杀人计划。
地点是池袋的两座大楼之间的一个停车场,那里的灯光比较昏暗,从大街上来看也是个死角。敲诈笠井的小个子将开一辆红
色沃尔沃前来取钱。
山本的行动顺序是,先到停在另外一个停车场的笠井为他借来的车上去〈车上有电棍、匕首、手套、运动衣、运动鞋等作案 具,车钥匙藏在保险杠底下),换上运动衣、运动鞋,装作跑步锻炼的样子跑到停着沃尔沃的那个停车场去。见到小个子以后就说是替笠井来送钱的,很自然地坐进车里,乘其不备用电棍将其电晕,再用匕首杀死。然后从小个子身上翻出他家里的钥匙,
连同录像带一起拿走。为了制造抢劫杀人的假相,要同时把钱包里的钱拿走。从沃尔沃上下来以后,仍然装作跑步锻炼的样子回到借来的车上,把录像带和小个子家里的钥匙放在车上,换下运动服,还把车钥匙藏在保险杠底下,走着去池袋站坐电车回大宫
的宿舍等笠井的电话。
笠井呢,在山本杀死小个子的时候可能跟很多人在一起喝酒聊天儿什么的,以证明绝对不在作案现场。估计山本已经得手以后给山本打电话,如果确认山本已经把小个子杀死,就到池袋开上那辆借来的车直奔小个子家回收剩下的那些录像带,然后把五千万打到山本的账户上,并替山本还车……
山本打算修改一下笠井的计划:
用电棍把小个子电晕以后,不是杀死他,而是就那样把他留在车上,把钥匙和录像带翻出来送到借来的车上去。
不行……小个子不可能一直昏迷不醒。醒过来以后要是回家的话,有可能撞上正在那里回收录像带的笠井。
避免这个问题也不难,只要暂时剥夺小个子的行动自由,不就撞不上笠井了吗?用电棍给他电晕以后,嘴用胶带封上,再结结实实地绑起来。等拿到那五千万,再去把他放了。
山本觉得自己的计划很可行。笠井是不会亲自跑到停车场去确认小个子死没死的,顶多也就是密切关注报纸和电视新闻。等他意识到小个子可能没有被杀死的时候,山本已经拿着那五千万跑得无影无踪了。至于那个小个子,尽管被山本整了一下,也不敢去报警,他利用女高中生敲诈别人本身就是犯罪,另外他也不敢再找笠井的麻烦,一来作为敲诈手段的录像带一盘也没有了,二来他害怕再敲诈下去自己真的会送掉性命。
可行!绝对可行!
山本确信自己的计划滴水不漏。利用笠井的所谓“不留痕迹的犯罪”制造一起“不留痕迹的不犯罪”!
处理这么简单的事情,根本就用不着犯罪嘛。
确实应该惩罚一下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个子,但大可不必杀了他。既不杀人,又帮助笠井摆脱了危机,一下子救两个人。“小 个子也好笠井也好,都应该感谢我而不应该恨我。”
山本心里这个痛快,好像那五千万已经拿在手上了。
17
山本一觉睡到太阳落山,醒来以后,还在为自己的伟大计划激动不已,连肚子都不觉得饿。
7点多钟,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好子,说有话要跟山本说。
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实在没法把好子往屋里让,就让她在外边等一会儿,换好衣服出来,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你不打算来公司上班了吗?”见山本点头,好子低头看着桌子,又说话了,“经理也太过分,太过分了。”
好子挑选着尽量不刺激山本的词语,把野崎在山本缺席的宴会上向大家讲述山本有前科的事说了一遍。
山本没怎么生气,他的心早不在公司里了,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好子特意来看他,他感到髙兴,但听到野崎的名字的
时候觉得腻歪。
“好子不必为我担心了,我马上就交辞职申请。”
“非辞职不可吗?”好子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经理调戏过我。”
“什么?”山本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好子。
“没人的时候,他摸我的胸,还摸我的……”
“咦,这才是好子要跟我说的。”山本想。
“那个人最下流无耻了。好几次要带我去情人旅馆,我……我该怎么办……”好子眼泪涟涟,双手捂住了脸,“你刚来公司,他就把你过去的事情告诉我了,还说只告诉我一个人。”
“他是怎么说的?”,
好子犹豫了,不知道怎么说好。
“没事儿,你照实说吧。”
“……强奸女高中生……还把人家给杀了……这种男人……你可要当心啊……”
这种事野崎干得出来。为了接近好子,把只有经理才能知道的秘密告诉她,以便勾引她。
山本没有感到吃惊。他并不关心野崎是怎么说的,他关心的是好子的态度。如果好子说的这一切是真的,就等于说山本刚进公司好子就知道他有杀人前科的事了。但是,好子没有躲避他,甚至可以说对山本还有好感。眼前好子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面对一个有杀人前科的男人,没有紧张感,也没有嫌恶感。
山本的脑子乱得很。五千万的事已经扰得他心神不定,说不定笠井现在正在给他打电话呢,可好子却在这里谈野崎的性骚 扰。不听吧,又觉得不太合适,人家是把你当作知心人才跟你说这些的。
“和你父母商量商量嘛。”
听山本这么一说,好子低下了头。她告诉山本,父母早就去世了,她是跟姐姐一起长大的,后来姐姐嫁到广岛去了,很少有
联系,周围也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好子也许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来找山本的。
从咖啡馆出来,好子问:“以后有事还可以来找您吗?”见山本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脸上显得有了精神,髙兴地说了声“谢谢”,还深深地向山本鞠了个躬。
看着好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以后,山本才转身回宿舍去。
“谢谢”,听到好子这样说的时候,山本好像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听了别人的话以后感到心情舒畅的事,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过了。
静江也说过谢谢,但她不是面向山本说的。笠井也说过谢谢,但那是他确信山本将要为他杀人以后才说的。
可是,好子呢……
自我感觉良好曾经让他吃了大苦头,所以他不敢肯定好子到底是不是对他有好感。不过,他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决心要得到那五千万的理由。比如说将来跟好子一起开个小店之类的,也算是一个理由啊。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理由,哪怕是一个非常模糊的理由。如果没有任何理由的话,他的行动就会失去动力——毫无目的的行动是持续不下去的。
回到宿舍不到五分钟,笠井来电话了。
18
“三天后采取行动。”笠井在电话里说。
敲诈他的小个子说要在那天送给他第四盘录像带,开价400万。
山本也不希望这样白白给小个子送钱了。这样送下去,支付五千万酬金就会发生困难。于是他慌忙行动了起来。
他先去池袋仔细地看了看那两个停车场,然后去杂货店买了胶带和绳子——这些笠井不给他准备。回到宿舍的时候将近下午
5点了。
各家的邮箱里都被塞进了传单之类的东西。山本抽出自己那份一看,醒目的标题是:
“摘掉伪君子及川的假面具!”
具体内容如下:20多年前,及川跟家里的保姆勾搭成奸,但那保姆还有别的男人,于是形成了三角乱搞的关系。最后,保姆被原来的男人杀死了……
这篇攻击及川的文章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山本并不想知道,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及川自己的情人是被人杀死的,本应该痛恨杀人犯才是,可为什么对我山本这个杀人犯这么帮忙,甚至愿意当我的监护人呢?如果他不是传单上所说的伪君子的话,就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圣人!”
―直埋藏在心底的对及川的怀疑一下子冒了出来。
“及川说过,他跟我父亲都是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劳改营的,而实际上他是哈巴罗夫斯克劳改营的。他假装跟父亲是一个劳改 营的,只不过是为了接近我。另外,他跟笠井肯定是有联系的,是他把我的情况告诉了笠井。也就是说,及川跟笠井策划的这次
所谓‘不留痕迹的杀人案’有关!”
“但是,我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这种没有根据的推理,只能把它埋在心底某个角落,不过……
“在我服刑期间及川就对我表示信任,并自愿担当我的监护人,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觉得奇怪的事。他是什么时候成为我的 监护人的呢?是他的保姆情人被杀之前,还是被杀之后呢?这倒没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及川为什么愿意当这个又麻烦又担责任的监护人呢?”
山本突然找到了答案。这答案仿佛是某个外星人想好以后给他扔过来的。
及川对即将出狱的山本说过:“我是你的监护人,出狱以后来找我。”就是为了这句台词,及川才不怕麻烦也不怕担责任地 当了山本的监护人的。
目的当然是明确的,他要利用山本。为了能够及时利用,他把山本安排在可以随叫随到的地方。搞不好还在山本服刑期间,及川就跟笠井勾结好了。
不对!山本猛地勒住了如野马般的思绪。不可能是这样的!及川去监狱探监是五年前的事情,笠井被敲诈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为了这次“不留痕迹的杀人计划”五年前就着手准备,太离奇了。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电话铃响了,山本吓了一跳。
肯定是笠井!可是拿起电话一听,是好子的声音。她说她再次拒绝了野崎,目前处境非常困难,她也打算辞职……好子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
听完好子的电话,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距离执行所谓“不留痕迹的杀人计划”还有两天的时间。
山本心里乱急了。及川的事和好子的事他都想暂时推到一边去,先集中精力把五千万搞到手。可是,就算能把好子的事放下,也放不下及川这头儿。
山本怀疑及川,也怀疑笠井。笠井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他跟及川又是什么关系呢?
在这些疑团还都没有解开的情况下贸然介入所谓的“不留痕迹的杀人计划”,是不是太唐突了?山本觉得自己好像正在黑夜里无边的大海之中,眼看就要被黑乎乎的旋涡吞噬了。
19
第二天,山本来到了及川家。他在自已的宿舍里实在待不下去了。
本来山本是没脸再见及川的。及川帮他找的工作他给弄丢了,跟静江的联系也让他给破坏了,完全辜负了及川使他和静江慢慢和好的苦心。但是,山本现在怀疑及川的一切善意。在实行笠井的计划之前,他想把心中的疑团解开。
及川见山本来了,还是那么从容:“啊,山本君来啦。公司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好像野崎什么都没跟及川说。野崎心里怎么想的山本清楚,他是要把山本旷工的天数攒足了,要开除的时候再跟及川挑明。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之后,山本把想好了的问题提了出来。“及川先生,私人侦探到您这里调査过我吗?”
“私人侦探?没有啊。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什么事。没来过就算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叫我蒙在鼓里啊。”
“我的存折账号被别人知道了。”
“别人?谁呀?”
一个叫笠井的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现在说出笠井的名字来还太早。
及川往前探着身子,满脸严肃地说:“随便泄露个人的秘密可是不对的。”
“那只是我的直觉,我并没有证据就是您告诉私人侦探的。”
及川重新靠在沙发上,直视山本的眼睛说:“你今天可有点儿奇怪呀。”
山本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传单放在茶几上摊平。
“摘掉伪君子及川的假面具!”
及川好像早就看过传单了,此刻他关心的不是传单的内容,而是突然掏出传单的山本。他再次直视山本的眼睛,问道:“你 想说什么就说吧。”
山本也直视着及川:“这上边写的都是事实吗?”
“啊,我家的保姆被杀害的事件确实发生过。”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当我的监护人?我也是杀过人的人。您恐怕不应该有照顾我这种人的心情吧?”
及川的表情放松了:“所以是伪君子,对吧?山本君,你是对方候选人事务所的吧?”说完这句玩笑话,及川马上又严肃起来,“我很喜欢她,不过没有传单上说的那种男女关系。我们年龄差距很大,但这并没有妨碍我喜欢她。她有她自己喜欢的男人。没想到那个男人听信别人的闲话,跟她吵架的时候一气之下杀了她。”
既然是这样您更应该憎恨杀人犯了——山本想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及川那严厉的目光犹如雷霆万钧,山本一时被压制住了。对面沙发上坐着的及川,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简直就是一面让人难以接近的孤离的城墙,以前山本在父亲身上也看到过这种孤高。
但是,事已至此,退却是不可能的了,明天就是实行计划的日子。
“您不是被关在哈巴罗夫斯充劳改营吗?” 及川的眼神微微摇动了一下。
“可我父亲是被关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劳改营!为什么骗我?”
“又是在传单上看来的吧?”
“我在您这儿看见哈巴罗夫斯克劳改营难友会给您的来信了。”
及川直视着山本:“被苏联红军押解到西伯利亚的俘虏是经常换劳改营的,我不但在哈巴罗夫斯克和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待过,还在埃拉布伽和奥姆斯克待过呢。”
骗人!——山本条件反射似的在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长时间的沉默以后,山本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您认识一个叫笠井的人吗?”
“笠井?笠井是谁呀?”这回及川的眼神没有动摇,丝毫的动摇都没有。
山本站起来,给及川鞠了一个躬,心想:“这是最后一个了。”然后很有礼貌地说:“谢谢您这么多年一直关照我。”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
及川看着山本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说:“好几万弟兄都死在西伯利亚了。零下40度的严寒,牛马似的劳动,一顿饱饭都没 吃过,活活冻死饿死了。在那里我们是无能为力的。难友之间有什么仇,也不能跟苏联兵说。懊悔像石头似的埋在心里,永远都化不开。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是异常的。”
这些台词对于山本来说好像是解不开的谜。他快步走出及川家,来到街上。
及川作为一个存在深深地刻在山本脑子里,那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存在。
山本心中的疑团不但一个也没有解开,反而更加迷惑不解了。
太可怕了!
要赶快把那五千万弄到手,哪怕早一分钟也好。把钱揣起来,逃到远离及川的地方去!
20
山本走了以后,及川拿起一张照片,深情地看着。
安藤美智子——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32岁。她被一个无耻的男人骗了,身心都被蹂蹒得粉碎,最后连生命也被夺去了。
及川爱她,像爱妻子一样,也像爱女儿一样。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西伯利亚的冻土上横陈着累累尸体,美智子的尸体似乎也在那里。
及川一只手掐着太阳穴,另一只手翻起名片盒来。
“串间义夫”——翻出这张名片以后,及川拿起电话,拨通了名片上印着的电话号码。
“喂,我是及川。山本来过了……啊,没问题,他会去的。”
21
执行计划的日子到了。
夏天把最后的力气使出来,一大早就用非常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大地。
山本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僵硬的。到底睡着没睡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汗淋漓,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早饭一口也吃不下,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水。10点多钟离开宿舍去银行,笠井应该又给了一笔钱。200万,可以说是预付款吧。
取了一部分钱刚走出银行,忽然觉得不对劲儿:“万一警察怀疑到我搜査我的宿舍的时候,发现存折上先后打进来将近400万,而且都是笠井打进来的,就说不清道不明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这不等于给警察留证据吗?
他返回银行,把钱全部取出来,把账户销掉,出来以后把存折撕成碎片,扔进了便利店的垃圾箱里。
时间过得真慢。时针好像一动也不动,气温却不断上升。午饭也吃不下,只觉得口渴,一个劲儿地喝水。
存折的问题让他觉得后怕。杀人计划的其他方面说不定还有漏洞,不留痕迹恐怕只是一种梦想。
心中的疑团就像附着得很牢的污垢,怎么擦都擦不掉。
笠井和及川肯定是串通一气的,但他们是在哪儿串通,是怎么串通的,山本无从知晓。笠井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呢?思考来思考去总是转回这里,哪怕只能确认这一点呢……
某个公司的董事,有妻子儿女,年近六十,住在东京市内,跟女高中生搞援助交际,中了美人计……
“杀了他!”
笠井希望的是把敲诈他的小个子从地球上抹掉。为什么非要杀了他呢?把录像带弄回来就可以从危机中解脱嘛。
越想越可怕,山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切都是编造的!那么,事实又是什么呢?
笠井根本不是什么公司董事——以前就怀疑过。如果连这个都能说谎的话,别的还有真的吗?也许根本就没有搞什么援助交际,小个子根本就没有敲诈他,他想杀死小个子完全是别的原因。之所以编造了那么一大套,只是因为山本有过类似的经历而已。
“笠井让我杀的人到底是谁呢?”山本好像看见了一个深深的陷阱。
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山本跳过去摘下听筒。
“ 您该出发了。”是笠井的声音。
山本用手把送话器围上,压低声音问:“五千万,没有问 题吧?”
“啊,已经准备好了。”
“请您委托快递公司送过来,明天一大早。”
“知道了。”
“您一定要委托快递公司,不要通过……”
还没等山本把“银行”两个宇说出来,笠井就把电话挂了。
以前是笠井求山本,现在是山本求笠井,两个人所处的位置倒了个个儿。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个问题山本根本没来得及问。没有时间了,只能带着疑问去实行笠井的计划了。五千万就在眼
前,伸手就能拿到。这些钱完全可以改变人生。
山本走出宿舍。
夏日斜阳依然肆虐着,热浪还在高楼林立的都市里徘徊。
6点,山本到了池袋。
尽量挺直身子,别让别人看出自己是个又要去杀人的杀人犯。然而这一点点努力就累得他直喘粗气,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流。不吃点儿东西不行!他找了一个小面馆儿硬塞了一碗荞麦面,没过五分钟就跑进厕所吐了出来。
他觉得没有力气,真想靠在谁身上歇歇。
他给野崎搬运公司打了一个电话,说找好子。他想对好子说:“明天中午能跟我见面吗?”
可是,当好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真想把头枕在好子那丰满的胸脯上好好休息一下。”山本一边这样渴望着,一边把电话挂断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也许是不愿意把好子也卷进来吧。眼前又出现了静江悲戚的脸,那张脸跟好子的脸重叠在一起,俩人的面容都很模糊。
“我不是去杀人!”山本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穿过人群向一家咖啡馆走去。
22
在咖啡馆里换了三杯咖啡,腕上的手表看了有上百次,终于熬到了晚上9点,山本开始行动了。
确切地说,山本是被某种力量操纵着行动起来了。他从咖啡馆出来,在人流中穿行着,向大冢方面走去。繁华的都市之夜没
有引起他任何注意,醉汉和年轻人的喧闹声也听不见。
“行动时间是10点。”他的脑子里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沿着事先探好的路,他先来到停着笠井为他借的箱形小轿车的停车场。按照笠井的指示,他走到最靠里边的那辆车前,向四周扫了一眼,见没人注意他,弯下腰去从保险杠下边摸出车钥匙,迅速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去了。
副驾驶座前边放着一个茶色大提包。
运动服、皮手套、运动鞋、夹克衫、电棍……打开一个报纸包,露出闪着寒光的匕首。把电棍伸到脚边,一按开关,立刻发出噼噼啪啪放电的声音,并放射出炫目的青光。
“不错!”为了给自己打气,山本故意说出声来。然后用双拳狠狠地捶打了一阵发抖的双腿。他把自己准备的胶带和绳子揣进夹克衫,犹豫了一下才把匕首拿起来,一边反复在心里念叨着“绝对不用,只用来吓唬吓唬”,一边装进了夹克衫的口袋里。
换好衣服,等到9点40分,山本从车里钻出来,装成一个夜间锻炼的人,慢跑起来。夹克衫穿在身上太热了,这一点是笠井计划上的失误,夏天还没过去呢。
避开热闹的大街,山本跑进一条僻静的街道。昏黄的路灯下,几乎没有行人
已经看得见夹着停车场的那两座写字楼了,山本突然觉得恶心想吐。本来以为忍一忍就会过去,不料酸臭的液体已经涌到嘴里,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赶紧撑在了一根电线杆上。身体里翻滚着浊浪,胃液吐了一地。
抬起手腕看了看表,9点55,离行动的时间只有五分钟了。
他捂着胃部加快步伐跑起来——不能耽误了,他的想法近乎一种责任感。
终于跑到了小个子停车的那个停车场。两座写字楼挡住了都市的灯光,形成一块昏暗的空间。
山本很快就找到了那辆红色沃尔沃,但是,双脚好像被钉子钉住,一步也动不了。
他念咒语似的噸嚷着:“只吓唬吓唬,不杀人,这是为了帮助别人啊!”
心里的怀疑也都变成了恐怖。车里边是谁呢?真是一个40多岁的小个子吗?抑或是……
再次抬起手腕看了看表,10点零5分。
冲!他自己命令着自己。
他戴上夹克衫的风帽,还系紧了风帽的带子。猫着腰靠近红色沃尔沃,发现车窗玻璃全都貼着黑色薄膜,根本就看不见车里边的情况。不知所措的他咽了好几口还带着酸味儿的唾沫。把手伸进怀里,摸到硬邦邦的电棍,他直觉得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他用手指敲了敲车窗玻璃。
没有动静。
又敲了敲。
还是没有动静。
他抓住门把手,发现车门没锁。猛地拉开一看,车里没人。
就在这时,就听背后哧地一声,一件又重又大的铁器带着风声直奔他的后心。
他本能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手握一把大号匕首向他扑过来。40多岁,小个子,色迷迷的?没看出来,看见的只是 他龇着的牙、瞪着的眼。
看上去又重又大的匕首带给山本的是一个点的剧痛,在腰带上边。匕首几乎连把儿都捅进去了。
山本居然没出声。
小个子拔出匕首,使足了劲儿又是一下子。
这回捅进了下腹部。
山本的身体折断了似的弯下来,随即瘫倒在水泥地上。红色沃尔沃飞驰而去。山本泡在了血水里。
救命啊……
山本想喊,喊不出声来。想动,结果只动了动手指尖。
大逆转!应该杀人的被杀了,应该被杀的杀了人。
山本脑子里懵懵懂懂的,但有一点他很明白:笠井想杀的人,是山本!
山本想起来了。
“杀了他!”
这叫声,跟13年以前法庭上的叫声,是一样的。
23
刺杀山本的小个子于当天夜里就被逮捕了。
有人看见他浑身是血回到家里,打电话报了警。警察立刻把他抓了起来。
小个子名叫佐贺透,45岁。
好几个刑警都知道佐贺这个名字,熟悉他那称得上漂亮的脸蛋。
佐贺18岁的时候,跟一帮小流氓截住一对恋人,把女的轮奸,把男的杀了。事发后被判刑十年,八年后出狱。出狱以后,凭着他那漂亮的脸蛋,跟一个叫安藤美智子的保姆搞到了一起。后来嫌美智子给的钱不够他花的,就提出分手。可是,美智子舍不得离开他,非要跟他在一起不可。一天,俩人吵了起来,他一怒之下就把美智子给杀了。这回是无期徒刑,但只关了两年就被假释。出来以后瞒了十几岁,在一家专门接待有钱女人的夜总会当了男招待,实际上就是男妓。
这家夜总会的常客里,有一个叫大信田和美的,是个富婆。
大信田和美在东京经营着十来家美容室,赚了大钱,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大谈成功经验。大信田和美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了佐贺,毫不吝啬地给他买了髙级公寓和进口车什么的,每月给零花钱无数。
在审讯室里,佐贺辩解道:“这事儿可不怨我。两个月以前,我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说是要把我过去的劣迹告诉大信田和美,说如果我想保住跟大信田的关系呢,就往他的账户上打钱。我不愿意失去大信田这个财神,只好按照那男人电话里说的账号,用“笠井”这个假名,先后打过去10万,30万,50万,100万,200万,总之是逐步升级。前几天,那男人来电话说,这回是最后一次了,拿1亿过来!我急了,就约他在池袋的停车场见面,说在那里把1亿日元现金当面交给他。他信了我的话来了,我就把他给杀了。”
警察马上按照佐贺提供的线索去银行调査。山本虽然把账户销了,但数据还在银行的电脑里,跟佐贺的交待完全吻合。
警察很快就定了案:山本利用掌握着佐贺过去的劣迹进行敲诈,结果被急了眼的佐贺杀死了。给检察院的材料都写好了,就等着山本咽气了。
24
山本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不停地说着胡话。
透明的塑料氧气罩被他的哈气弄上了一层雾。
“串间……串间……信子……”
25
黄昏时分,串间义夫蹑手镊脚地回到家里。
家里已经昏暗下来。楼梯下,他的疯老婆世津子正大声嚷嚷呢。
“信子!信子!快出来呀!”
见丈夫回来了,满脸涨得通红的世津子大叫:“信子她爸!信子刚才回来了!”
“回来了不是很好嘛。”
“一个高中生,净在外边过夜,像什么样子嘛。求求你说说她吧,我已经……”
“知道了,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
串间顺着楼梯上楼,上去以后马上往右拐,进了女儿信子的房间。
房间里静极了,木地板上摆满了照片。从出生到16岁那年被山本洋司杀死,信子照了数不清的照片。现在的她,在一个个长方形的框子里,摆着各种不同的姿势,笑着——永远地笑着。
串间拿起一张照片——那是信子最后一次照相。背景是大朵的紫阳花,撑着一把她喜欢的大红伞,笑得好开心啊……
串间放下照片下楼,轻轻地推开客厅的门,只见世津子眼睛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串间在世津子身边坐下,大声说:“山本洋司被捅了两刀!”
世津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串间抱着世津子的肩:“忘了吗?就是杀死信子的那个山本洋司!那个王八蛋过不了两天就得死,我们的仇总算报了!”
世津子还是没有反应,视线根本聚不成焦点。
串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累极了。
13年了,度过了多少难熬的岁月,终于把仇给报了!
“世津子!听我说好吗?我想把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你。”
世津子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
“信子被杀害之后的第二年,我瞒着你参加了一个研讨会。”
“那个研讨会是一些心理咨询专家主办的,以被罪犯杀害的人的亲属为对象,主题是‘医治心灵创伤’。失去信子以后,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参加研讨会的目的不过是想找点儿寄托。
“参加了研讨会才知道,所谓医治心灵创伤其实就是教我们怎样仇恨杀了我们的亲人的罪犯。信子死了,可是杀害信子的山本洋司还在监狱里活着,而且好吃好喝,花的都是我们纳的税!他装成非常温顺的样子,天天做着重返社会重新做人的美梦。我在法庭上大喊‘杀了他’,结果才判了他12年!想到这里我浑身就像在被烈火焚烧!
“在那个研讨会上,我认识了一个叫及川的人。也说不上谁邀请谁,俩人一起进了一家咖啡馆。现在想起来,及川要找的,也许正是我这样的人。
“在咖啡馆里,及川说了下面一段话。
“战争结束以后,他被苏联红军押解到西伯利亚关了八年。终于回到了日本的时候,却发现老婆已经跟他弟弟组成了家庭。战争造成的悲剧多了去了。八年间他连一张明信片都没给家里寄过,大家认为他早死了。他离开了家乡,以后再也没结过婚。但是
60多岁的时候爱上了他家的保姆安藤美智子,因为那保姆长得像他妻子年轻的时候。
“可是安藤美智子却喜欢那个除了骗女人的钱以外什么都不会的佐贺透。及川劝了她很多次,但她就是听不进去,结果佐贺透嫌她碍事把她给杀了。
“听说佐贺透没有被判死刑,及川暗暗下了一个决心,15年也好,20年也好,只要自己活着,就要报这个仇。
“我被及川的话吸引住了,我的心情跟他完全一样。
“后来,我经常到及川家去。我对及川说,我想杀了山本洋司,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抹掉。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性。
“及川看来真的是在找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他设计了一个让山本洋司和佐贺透同时灭亡的妙计。及川说,佐贺透在杀死安藤 美智子以前就有过杀人的前科,简直就是一只野兽,而且具有报复法律报复司法机关的阴暗心理,再杀一个人他不会犹豫的。
“如果他把山本杀了,那就是三条人命了。日本的法律就是再仁慈也要把他送上断头台。先借佐贺之手杀掉山本,再借法律之手杀掉佐贺。这一妙计及川谋划了很多年。
“及川先以跟山本的父亲一起在西伯利亚服过刑为由接近山本,然后当他的监护人,完全取得了他的信任,对及川无话不 谈。山本一直恨着咱们的女儿信子,同时做梦都想重新当一个正式的公司职员,还对他的前妻恋恋不舍……
“山本和佐贺先后出狱。山本在及川的控制之下,佐贺也通过私人侦探掌握了动向。我假扮某公司的董事跟山本通了电话,说我正在被人敲诈,请他帮我杀了那个敲诈我的人。最初他是不答应的,但当他完全丧失了跟前妻破镜重圆的可能,也面临被公司开除的困境的时候,及川认为时机已到,让我用五千万买山本当杀手。山本完全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是为了挣那五千万去杀人呢,做梦都没想到他是去挨刀的。我躲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他被佐贺捅了两刀,人整个泡在血水里,还挣扎着爬了几步呢……”
串间说到这里,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世津子却闭着眼睛,好像坐在那里睡着了。
串间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刚从恶梦中醒来似的,垂头丧气地说:“不过,我有一条失败了……那就是跟山本通电话的时候说得太多了。”
串间靠近世津子的脸:“你知道吗?信子死的时候是有身孕的,判决以后警察告诉我的。那段时间信子确实不像话,经常在外边过夜,把我们的话当成耳旁风……可是……居然有了身孕,我真不愿意相信。难道她是为了挣堕胎的钱才去出卖身体的……?”
及川在向串间讲述山本杀人事件的时候说,山本是落入一个卖淫的女高中生的圈套,怕坏了自己的名声才犯下杀人罪的。
“以前,我一直以为山本是胡说八道……”串间用手指顶着太阳穴,“可是,通过跟他通电话,我渐渐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
串间握住世津子的手,轻轻地摇着:“山本不是什么畜生,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心眼儿小……经不住诱惑……大街上到处都看得到的无聊的男人。不是魔鬼,也不是兽类。”
串间的眼前浮现出泡在血水里的山本那可怜的样子。
“不想杀死他,后来我不想杀死他了……是我打电话叫的急救车……”
世津子的眼瞎依然闭着,看上去她好像是故意闭着眼晴的。
串间随手拿起一张照片——信子三岁的时候照的。甜甜地笑着,眼神流露着对摄影者串间的无限信赖。
“信子也有过这么可爱的时候……一定是我们什么地方搞错了吧……要是能够再从头做起就好了……”
26
在通风良好的客厅里,及川懒懒地靠在沙发上。
“白桦派都是傻瓜!”
及川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但想不起来是谁说的。所谓“白桦派”,是指那些被苏联红军强制带到西伯利亚以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被埋在白桦林里的日军俘虏。
串间是个没有勇气的家伙,这一点及川很早就发现了。
当然,眼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不伸手相救,还能算是人吗?在这个问题上,串间当然不能脱俗。
及川闭上眼睛,广袤的西伯利亚大地再现在脑海里。灰白的冻土连着寒冷的天空。白桦林里,埋葬了数不清的白蜡般的尸体。是谁杀死了他们?苏联,还是日本?
“但是,在如今这个自由的日本,和平的日本,那么轻易地就夺去了美智子那美丽的生命的,又是谁呢?她本来应该成为我的妻子的,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佐贺透还会被释放出来。想到这里及川摄紧了拳头,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进了拳头里。
及川开始在心里设计新的方案。“让佐贺去杀第三个人?还不如驱动我这衰老的身体亲自抄起匕首把他干掉!”杀死佐贺的情景出现在及川眼前,他长出了一口气,在大批难友和美智子安眠的冻土上打起盹来。
27
山本恢复得很快,两个礼拜以后,他已经能一个人下地了。
这天,他收到了一封来信。写信的人叫串间义夫——山本杀死的那个女髙中生串间信子的父亲。
串间义夫在信里详细地讲了他假扮“笠井”引山本上钩的过程和心理活动。
山本被其中一行文字震撼了——串间信子当时怀有身孕!
他的胸部好像受到猛烈一击,眼前浮现出披头散发的信子跟他要钱的时候的情景。她是真急了。想到这里,信子在山本心目中不再是魔鬼,而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孩子。
串间的信最后是这样写的:
“就算我女儿是有过错的,我也不会原谅你!我恨你,一直恨到你死的那一天!”
山本走出病房,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移动,顺着楼梯来到了医院的楼顶上。
晾晒在楼顶的白床单在风中飘动,晃得他眼晴生疼。
他把串间的来信撕成碎片,撒向天空。碎片随风散去,转眼不见了踪影。警察到医院里来过好几次了。“决不告诉他们真相。”山本在心里暗暗发誓。
忽然飘来一阵女人用的香水味,回头一看,是静江。
俩人坐在了楼顶的一个长椅上。
静江看着西方天空美丽的晚霞,静静地说:“我要再婚了。”
十几年没听到静江的声音了,山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还有,这个,还给你。”静江从包里取出一个存折和一个印章递给山本。
在存折的封面,山本第一次看到了儿子的名字。
“酒井正生”。正生,正直地生活下去……
山本好像听见了13年前静江得知他杀了人以后悲惨的叫声。
存折上整齐地记录着山本出狱以来送给静江的钱,一分都没有动过。
静江依然看着远处:“你,到习志野来过?”
山本看着静江的侧脸:“你认出我来了?”
“没有。是正生认出你来了。那天我回家以后,正生告诉我,天黑的时候爸爸来过了。”
山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爸爸活着呢!那绝对是爸爸!”正生非常认真地对我说。
“求求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正生已经喜欢上就要成为我丈夫的那个人了。”
山本的手颤抖着,把存折和印章递过去。由于手抖得厉害,印章滚落在脚边。
“我也求求你,把这个拿回去吧。”
“……”静江沉默。
“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静江看着远方的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存折接了过去。
随着髙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静江走远了,再也没有回头。
以后要继续送钱。每个月两万也好三万也好,只要有能力,就要继续给正生送钱。哪怕他永远不用也要继续送下去。
山本撑着椅子背儿很困难地站了起来。从此以后,只能自己一个人站起来,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了。
活下去,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选择。不管活得多么窝囊,也要活下去。人生是不可以随随便便扔掉的。
山本扶着防护网慢慢向楼梯口走过去。
―阵风吹过来,他觉得脸上凉飕飕的,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这阵风似乎在告诉他,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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