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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青帮系列之万丈魔》作者:橘右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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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1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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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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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3-1-14 20:53: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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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右黑_《青帮系列》
      《十诫》   发表于《推理》2008年第11辑
      《任法兽》  发表于《推理》2008年第12辑
      《万丈魔》  发表于《推理》2009年第2辑
      《娃娃大哥》 发表于《推理》2009年第4辑
      《乌夜啼》  发表于《推理》2009年第6辑


      一
      1903年12月24日。美国。檀香山。国安会馆。
      庙堂正中,是一幅刘关张结义画像,上设洪门五祖神位,左右各有一副对联:“忠心义气,共同和合”。
      红灯高悬,灯下插七星宝剑一把,意为“红灯辨真伪,宝剑杀贪官”。
      香案上尚有一尺、一秤、一镜,尺乃计天地合一尺度,秤乃以示公道,镜乃鉴定一切良顺邪恶之意。 六十余人说毕入会隐语后,依次进入香堂。
      坐在左侧位置上的香主站起一番切口后,执香朗声道:“今天新兄弟入我洪门,便是合为一家,当一心一意互相扶持,不许有你我之分,我们须拜天为父,拜地为 母,以日为兄,以月为姊。今日你等跪拜炉前,心神须要清静,结义之后,各刺指血混啜而盟誓,上仰神明之降鉴。为表诚意,大家与我诵读三十六条誓词、二十一 条例、十禁。”
      堂下立时有人将绣着神龙争玉和凤凰追玉图案的三十六条誓词黄卷进上,会员“哗啦啦”如潮水般纷纷双膝跪下。
      然而会场当中,却有数人面面相觑,站着未动,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不禁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们,当中不乏已有神色露出不快之人。
      香主也不禁回头看了看坐在正中黄盖盘龙位子上的龙头黄三德一眼,黄三德微微一笑,道:“洪门宗旨是反清复明,招纳贤士与孙逸仙先生提倡之革命目的相同。今 日孙先生率人加人我洪门,可不必拘旧礼,三鞠躬即可,先生意下如何?”那为首的一人点点头,黄三德也立刻暗示香主继续进行。
      各条誓词诵毕后,众人起立,各执香焚烧,香主取一雄鸡,将头剁下,名曰“斩凤凰”,以大碗盛鸡血,并用钉子刺进会员左手第二指,滴血于碗,同时将三十六条誓词黄卷焚烧成灰,调人碗中。
      众人逐一饮下。是夜,含有孙中山先生在内的六十余人姓名登录洪门簿籍,正本如今仍保留在檀香山致公堂中。

      深夜,一盏红灯笼引领着潘胡子走进国安会馆密室之中。
      潘胡子早已不是旧时打扮,一顶软帽,一袭洋服,显得特有精神。他脚下呼呼生风,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雪白牙齿。
      坐在椅子上没等多大时刻,便听到门外一声咳嗽,潘胡子连忙起身。黄三德走进屋中,摆手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气,坐,坐。”
      宾主就座后。有仆人端仁香茗,随即掩上房门离开。
      黄三德轻呷一门热茶,开口道:“今日开大香堂,人闱仪式上封孙光生为‘洪棍’,弟兄们都有什么看法?”
      潘胡子犹豫道:“孙先生的为人我们是很佩服的,不过他毕竟属于革命派,对我们海外洪门来说……” 黄三德神色一端,道:“胡子,我海外洪门宗旨是什么?”
      潘胡子立刻恭恭敬敬地道:“生存自卫、侠义除奸、经济互助!”
      黄三德道:“不错,清廷腐败,祖国己被列强瓜分,如今美洲华侨十之八九皆属我洪门天地会各堂口之人,大家若不戮力同心,团结一致,何以光复河山?孙先生矢志革命,正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我等自当奉其为圭皋。”
      潘胡子大汗淋漓,道:“多谢龙头教悔胡子我眼皮子太浅,只看到自己一亩三分地儿。”
      黄三德道:“为支持革命,我准备向华侨发行债券,成立洪门筹饷局。不久我还要陪同孙先生去波士顿会见我们洪门大佬司徒美堂、共商大事。”
      潘胡子听得颇为动容。
      黄三德忽然看着他道:“胡子,你怕不怕死?”
      潘胡子立刻单膝跪下:“大哥有何差遣,尽管吩咐便是,胡子我万死不辞!”
      黄三德连忙将其扶起:“这件事,我思来想去只有你能办得成。”

      潘胡子道:“什么事?”黄三德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道:“这是今日结拜的六十余人名册副本,如今风声太紧,过段时间我想找个可靠的人送回国内洪门总部。”
      潘胡子道:“大哥只管让胡子回国一趟.必然送到。”
      黄三德沉吟道:“这虽然只是一些名字,可都是活生生的兄弟啊,他们的亲戚家人多在国内,一旦查出……”
      潘胡子立时明白了龙头的意思,流泪道:“大哥放心,胡子明白了,此趟凶多吉少,胡子立个誓,就是死也不会让名册落到他人手上。只是可能再也见不着大哥了,心中有些难受,让我再拜拜大哥,以后恐怕不会再有机会了。”说着俯身便拜。
      黄三德连忙扶起,也流泪道:“兄弟说的哪里话,你随我最久,我在致公堂等你回来,到时好好喝上一杯。”这时,门被打开,仆人又引领一清瘦之人进来,潘胡子错愕道:“这是……”
      黄三德道:“这人你不认识,可他的师傅却是鼎鼎有名的广东湛谷生,他独辟蹊径,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为防意外,可用这个法子藏匿名单。”他忽然对潘胡子道:“胡子,你笑一个与我看看。”






      二
      北京。北新桥南船板胡同。肃亲王府。
      松柏泛绿,杨柳吐芽,已是春意盎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站在庭院之中,四顾张望,不禁心生感叹。
      这里房屋虽多,却不是王府的规制,与雕栏画栋、园林亭榭应有尽有的庆亲王府相比,实在是太寒酸了。去年由肃亲王善耆管理崇文门税务,竟然较往年激增税银四十多万两,并且不拿一分提成,连老佛爷都不禁说:“都照你这么做,以后谁还愿意做崇文门监督啊。”
      听说这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的肃王爷老成谋国,又是宗室长辈,对自己一向瞧不上眼,如今突然要见自己,不知有何事情。
      肃王爷占着步军统领兼工巡局大臣的位子,负责北京治安与巡警,俗话说“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对于这些自命不凡的廉洁之徒自己可真要当心点。
      回事处人员走了出来:“袁大人,王爷有请。”
      袁世凯道声“谢谢,有劳了”,从袋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上。肃亲王善耆正面对着桌上棋局,苦苦思索。袁世凯走进客厅,疾走几步,道:“袁世凯见过王爷。”
      善耆抬起头,笑笑:“慰亭免礼,听闻你颇通黑白之道,来,来,帮我看看此局死活。”袁世凯忙道:“王爷过誉了,天下谁人不知王爷善弈,多与访华的日本名人棋士交流,何容旁人置喙。”
      善耆笑笑,道:“慰亭何必谦虚,你看,这局面白棋已是颓势,黑方几条大龙首尾呼应,大有吞噬江山之意,不得不早防备啊。”
      袁世凯一听,心中不由打鼓,谨慎道:“王爷智勇超群,一向运筹帷幄,想必自有打算,定能挽狂澜于即倒。”
      善耆哈哈一笑,随手将棋局扰乱,道:“世事如弈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慰亭,你看看这个。”袁世凯接过一本册子,打开一看,原来是《美洲致公总堂八十 条公章》,随手翻阅,“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几字赫然人目,并多有动员洪门兄弟参加革命之言语。
      袁世凯道:“此为乱党革匪荒诞不经之语,应严加查办,大人从何得来?”
      善耆道:“还严加查办?连老佛爷都看过啦。”
      袁世凯道:“有这种事?老佛爷是什么态度?”
      善耆道:“你觉得呢?”
      袁世凯道:“我明白了,王爷看该如何处理?”
      善耆心道,你还真会推脱啊。当下冷冷道:“慰亭,听说这可是在你管的地界发现的。”袁世凯顿时汗流侠背,忙道:“王爷明鉴,世凯一向对乱党勤加访查,以遏乱萌。只是如今入会之人过多,完全禁止,实所难能。”

      善看点点头,道:“你不用紧张,只是这个洪门致公堂动静闹得太大,连孙中山也加入了,妖言惑众,扰乱民心。惊动了老佛爷,不得不彻查啊。”
      袁世凯道:“是,是,一定严拿究办。”善耆道:“那好啊,明日让你的巡警办抽出人来,出洋抓人去。” 袁世凯目瞪口呆,道:“王爷……是在开玩笑吧?”
      善者一笑,道:“你知不知道,已经有人携带新近加人洪门致公堂的名单副册来到天津了呢?”
      袁世凯道:“世凯尚未听闻。”
      善耆点头道:“这倒不能怪你,朝廷也是刚从内线得知这个消息,听闻这个名单鱼龙混杂,有六十多人,你若查到,可是大功一件啊。”
      袁世凯吸了一口凉气,暗自忖测:善耆贵为王爷,虽说掌管北京巡警,但无论何地,若得到准确消息何愁抓不到人?他将功劳让于自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谨慎道:“请王爷明示。”
      善耆道:“不瞒你说,据内线所报,携带名单副册之人已来到天津美国租界。因为无确凿理由,朝廷不方便直接出面拿人。”
      袁世凯暗惊,道:“这美租界前年并入了英租界,保留了所有权利,不比其他场所可以便宜行事。再说到租界拿人非同小可,事关朝廷安危,必须处处谨慎,确保万无一失不然拿人未果,引起矛盾就不可收拾了,可否由王爷出而交涉呢?”
      善耆道:“我老啦,一想起庚子年与洋人打交道的事来,就不禁伤心,慰亭头脑一向灵活,善于和洋人打交道,老夫心慕不已,难道就不能为朝廷分忧吗?你放心,我们虽然不能进租界拿人,但是他长了翅膀也走不了啦。”
      袁世凯愁眉苦脸,忽然心生一计,心想,如今只有出此下策了。应承几句,便请辞离去。袁世凯离开肃亲王府后,忽然想起一事:来之前善耆在和谁下棋呢?

      袁世凯刚走,肃亲王的拜把兄弟,北京警务厅总监督川岛浪速从后堂走出,询问道:“王爷真要按袁慰亭所说的办吗?”
      肃亲王道:“只要他能查到那份名单,姑且就按他说的办吧。”川岛浪速笑笑:“查不出来,是他的无能,倘若查出来了,经过这么一下,他也必须向王爷禀报,王爷长线放远鹤,好手段啊。”
      肃亲王哈哈笑道:“不谈这些了,今天高兴,过来陪我再下一局。”棋局铺开,川岛浪速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子放下,缓缓道:“王爷,大局虽由您掌控,但袁世凯居心叵测,我们也不得不提前布子啊。”






      三
      天津。巡警总局。
      我的名字开始叫做“蒲牢”,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不是我的真名,而且这个名字带个“牢”字,我就更加不喜欢了。
      虽然巡警多是我们的“神头”(后台),但我还是不想听到这个字。
      不过,比起那个叫“赑屃”的人来说,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听说“赑屃”是只乌龟。把我们召集在一起的人告诉我们,你们总共是九个人,龙生九子,图个吉利,你们每人挑一个当做自己的名字吧。
      他知道我们的规矩,我们这一行,只有“竖”的关系,没有“横”的关系,也就是说,只知道自己师傅是谁,就连师兄弟基本上也是谁也不认识谁。
      这一票做完,便是天涯海角,他们八人对我来说也就不存在了,同样,我对于他们,也是如此。
      为了便于交流,我们需要一个名字。
      不过,这次事情竟然需要九个人,实在出乎意料。
      当“赑屃”知道自己虽然也是龙子,但形状却如负重的乌龟时,骂了起来:“你他娘的才是乌龟!” 我们哄然大笑。
      那人颇为尴尬,干脆让我们根据自身特点为自己起个名字。

      我选择了“露水”,因为我喜欢在凌晨作案。
      于是我知道了同伴的名字,他们是“钩子”、“钻子”、“疙瘩”、“皮子”、“灯花”、“夜星子”、“乌王”。
      与老练的钩子、结实的疙瘩、精干的夜星子、沉着的乌王等人相比,我觉得灯花像个雏鸟,他嘴里似乎小停地嚼着核桃。
      还有一个人没有说话,他右手熟练地玩弄着四枚铜钱,铜钱的边缘被磨成锋利的刃,发出森森寒光。 许久,他道:“青插,叫我青插吧。”我听过青插党,我们这一行如今盛行于天津,青插党便是这一行的祖宗。
      我不知道让我们九个人去偷什么,我想的是,假如我们得手后、赏金会不会也是九个人分,那样,不如现在就退出算了。
      不过,那个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提出了个令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他提出来的是一个名称——“万丈魔”。
      他告诉我们,这次任务为国为民,我们全算得上是侠盗,只是事体重大,不得不多找些人手、第一个完成任务的封为“万丈魔”。
      疙瘩好奇地问道:“‘万丈魔’?什么意思?”
      那人笑笑:“如今北京称呼你们为‘佛爷’,我总不能把你们当中最厉害的叫‘老佛爷’吧?”
      这个笑话有些犯忌,不过我们都笑了,那人又接着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我们老爷的公子写过一篇侦探小说,就是这个题目,说的也是你们的事,老爷很喜欢,便拿来用上了。”
      青插忽然道:“我喜欢这个名字,就这么定了吧。”
      青插的身上仿佛有一种魔力,他一说话,别人都不再开口了。
      我们等着吩咐任务,那人却笑笑:“‘礼王府的墙,豫王府的房,肃王府的银子用斗量’这句话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钻子道:“你是让我们去偷肃亲王的银子吗?”
      皮子道:“这样的事太危险了,老虎头上扑苍蝇的事不能做。”
      那人自顾自道:“一代肃亲王豪格因追杀张献忠,立了大功,得到了许多赏银,不过到了善耆这一代银子可没这么多了。但是肃亲王府藏银子的方式始终很奇特,号 称‘窃贼无法偷取’,你们知道不知道?” 我们每个人的兴趣都上来了,连青插都停止了玩弄铜钱,铜钱在他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道:“肃亲王府用整张刚剥下的鲜牛皮将银子包好,再用牛筋缝严,这 牛皮风干后不但重,而且坚固无比,就是府内人都没法打它的主意。你们九人来自不同地方,听说都是这行的翘楚,在做大事之前,你们是否愿意先去试试手段 呢?”





      四
      北京。肃亲王库房。
      那天凌晨下了场春雨,当然也有可能不是雨,是风吹树叶的声音,这有些矛盾,但请您原谅我,人一到了岁数,有些事情总容易搞混。
      事情比想象中简单,我坐在房梁之上还吃了几个预存的“艾窝窝”,这种小吃太甜,不大符合我的口味。
      本来,我是不需要进人库房的,瓦片揭开或窗口有洞,我就会利用我的宝贝钩子了。
      可是,当我的钩子搭上牛皮时,我才发现这的确太重了。
      红瓦高墙之上,我犹豫了许久,直到我看见钻子。
      墙角已经被挖了个洞,幽暗中钻子悄然无声地钻了进来。
      我放出钩子,钩子像大鸟一样飞出,落在钻子的脖颈之上。
      他没有惊慌,道:“我不喜欢这种玩笑,早知道你在上面,我快没力气了,你还是进来吧,这银子你运不上去的。”
      我问道:“还有谁来了?”话音未落,库门被缓缓打开,一条人影走进,月光随之滑了进来,可在短短一瞬间后,黑暗又覆盖了一切。

      条件可能,谁都可能摊上做一名小偷,这话是师傅告诉找的。当然,不幸的是,那些条件我都遇上了,现在,恕我无法向你详细描述。
      这井不遗憾,因为我知道你也不想听,这确实没什么意思。
      我早已经洗手,徒弟们也很孝顺,我本不该接这一单的。
      有时候,我无法解释我对偷盗的迷恋,好几次,我前一天偷来的东西第二天就接着送还,人,总要做一些事情心里才能舒坦。
      同样,我无法解释我对钻子和疙瘩的喜爱,大概技艺相近吧,就我看来,钻子挖的洞和疙瘩毫不费力且没有声音地将大铁锁拧开,简直是我们这一行绝顶的艺术。更 可爱的是疙瘩怀里还揣着酒,这真是个奇异的时刻,前所未有的感觉让我找回了丢掉的青春。是的,这个词有些可笑,你尽管笑话我吧,虽然黯淡而模糊,但毕竟我 有过属于自己的青春。我们三个人在肃亲王的库房里进行了一次真正的夜宴,并时不时地向外面张望一眼、我知道没谁在监视我们,库门也紧紧关闭,但我们都好奇 他们六人为什么还迟迟没有出现。
      他们难道不知道,假如明天肃亲王府发现丢失了银子必然严加看管,他们所剩的机会就很少了吗?
      疙瘩告诉我们,其他的人不清楚,但他亲眼看见青插在睡觉。
      他甚至鼾声如雷,疙瘩说话间显得忿忿不平。
      我没有像他一样愤怒,原因并不复杂,从看到青插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是我们九人之中最厉害的。 光棍肚里有把秤,既然他肯定能完成任务。我们又何必管他睡觉不睡觉呢。当钻子和疙瘩离开的时候,我的身体空荡荡的,头再一次疼痛起来,我许久没有体验过这 种感觉了。
      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不少只有我们自己才听得懂的故事,然而找们依然没有互通姓名。
      他们临走时,帮我带了一牛皮袋银子,这就足够了,不能要求太多。
      毕竟我不再年轻,我半吊在梁上睡着了。虽然冷风侵蚀着我的肌肤。我仍然坚信这一夜非常愉快。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被一种熟悉的气味惊醒。我虽然老了、但嗅觉仍异常灵敏,这是熏香的味道,我撕开衣服堵上鼻嘴。
      应该是露水到了,按照“露水贼”的规律,我想此刻应该是五更,这个时候是人最困的时候,再被熏香一熏根本就醒不来了。
      虽然门锁已经被拧坏,除了我也没有别人,本可以招呼一声,但这毕竟是他的方式,我尊重他,不想那么做。
      露水还比较年轻,他进来时匆匆忙忙搬起一袋银子就想往外走,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袋子发出一声脆响。
      此时忽然人声鼎沸,灯火瞬间亮了起来。
      我像壁虎一样附在梁上,目睹了露水的惨死,却不敢吱声。
      等到他们重新关上库门时,我掀开了瓦片,这个时候,我忽然记起一个声音。
      露水跌倒时袋子发出的声音。
      我突然可以肯定,我们被骗了!我们当中一定有奸细!




      五
      北京。板桥胡同。皮革店。
      牛皮很暖和,我还从没想到裹着牛皮睡觉能这么舒服。
      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这家主人的热情,我不过是装作身上恰好没有零钱,便给了他一整块的银子罢了 我不但被留下来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当他们听到我暂时没地方去时,还热情地留我住了一夜。
      尽管这是在北京,不是在我的家乡,我还是能准确地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算肃亲王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清廉,他的库房也一定需要很多张牛皮来包银子。
      我不相信肃亲王的管家和仆人会有空做宰牛这样的蠢事,只要有利可图,附近肯定会有一家上好的皮革店。

      而目这家店的老板一定与肃亲王府中进牛皮的人保持着良好关系,以保证他们之间相互的利益,这样的事我在各地见得太多了,几乎没有例外。
      站在颓败的墙头上,不,甚至可以这样说,从这间房间的窗中就可以遥遥看见肃亲王府的库房。
      我亲眼看到钩子、钻子、疙瘩陆续进人当然,看到最多的还是钩子,他曾在库顶之上。
      我很佩服他们有我所没有的精湛技艺,但我还是笑破了肚皮,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计划,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忍得住,不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别人。
      其实,我是第一个走进肃亲王府的人,这家店的老板娘同时也收肃亲王府的泔水,每天傍晚会带个杂役去王府一趟我摆出个乡下人进京的模样,表示很想见识见识王府的排场和阔绰,那个妇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我想这与我刚才多给了银子有一定关系。
      路经库房时我跌倒了一下,因为太过自信没人能偷走银子,看管库房的人实在漫不经心,只是低着头打瞌睡,连瞟也没瞟我一眼。
      须臾之间,我已经从门缝里看清了一切。
      我非常自信,用今天买到的牛皮我完全可以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毕竟皮子贼造假的技术是一流的。 这一次,我根本不想去偷肃亲王府的银子,我说过,老虎头上扑苍蝇的事是不能做的。
      我会找一些与银子差不多重的砖头用牛皮缝好,虽然用鲜牛皮包银子后风干和直接用风干后的牛皮包银子有所不同。但我想,除了我,没人能看出其中的区别。
      事情到最后一步就更简单了,随便找个机会将袋子搬弄一下,就没人会知道哪一袋是我的了,掉包本也是我的拿手好戏,到时候,我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拿的是货真价实的白银就是了。
      我裹着牛皮。多年了,我已经习惯睡觉时将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样我才能睡得安心。睡梦断断续续,老鼠和蛇时而在梦中仓皇奔逃,到了最后,我觉得自己变成了牛皮中的砖头,“啪”的一声从半空中落下来,跌得粉碎。
      我大汗淋漓地醒来,发现是肃王府的喧闹声将我惊醒的。迷迷蒙蒙中我感觉到有人出事了,踯躅半天,我还是放弃了进一步了解内情的渴望。五更左右,离约定的正午集合虽说还有一段时间,但我想应该是我游戏的时间了。
      板桥胡同静静地匍匐在月光下,我披着牛皮像幽灵一样走在青石路面上。
      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有一堆青砖,是我昨天就踩好的点。
      我将青砖放进牛皮之中,很快就用随身携带的针和在店中拿的牛筋缝好了。
      这个时候,钩子突然踉踉跄跄从我身边经过,我吃惊地站了起来,后悔自己的不小心。
      钩子显然也看到我所做的一切,他的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对我道:“没关系,我什么也没看到。其实……你很快就会知道,你完全没必要这么紧张。”
      他顿了顿,又道:“露水死啦……只有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他死得太冤……”
      我不由打了个寒噤,有些害怕,但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钩子消失在薄雾中,直到正午集合我也没有看到他。他的喉咙被人用他自己的钩子割断了,当然,这一幕我错过了。



      六
      北京。茶馆。
      我坐在三壁长窗、一面临街的茶馆二楼上。
      这里宾客盈门,不少人是清晨遛鸟归来,将鸟笼挂在棚杆上,沏上一壶茶,谈茶论鸟,打发时间。疙瘩愤怒地将面前的食物塞进嘴里,这的确有些糟蹋美食,不过皮子和我也是同样吃得索然无味。
      钩子不知去了哪里,眼前我们四人中只有灯花最没心没肺,嘴里嚼着核桃,快乐地说道:“你们偷的银子竟然全部丢失了?那太好了,我还没有想到该如何下手呢, 既然你们都没有得手,我也就可以交差了。” 疙瘩看着灯花脖子的表情十分有趣,使我想起昨夜被柠断的铁锁。

      皮子带来了露水死亡的消息,我有些难受,心里仿佛拱出一条小蛇,不断搅动。迷茫中我还想到了钩子,星顶给我的感觉就是多年的尘灰和蜘蛛网,皮子既然见过爱上屋顶的钩子,他应该不会像尘灰和蜘蛛网一般被人轻易扫掉吧。
      回头时,我看见了夜星子瘦长的身体,他的气色看起来很好。
      他神气活现地挤进我们中间,毫不客气地享用我们的食物,我甚至被他的吃相打动了。灯花好奇地问:“看你的样子,一定是得手了?”
      夜星子愉快地点点头。
      疙瘩道:“你号称夜星子,可是我们昨夜并没有看见你。”夜星子微笑道:“你到得太迟了,我同样也没看到你,不过我见到有人在我面前跌了一跤。”
      皮子吃惊道:“那个看库房的人是你!”
      夜星子微笑道:“当时我刚刚剥掉那人的衣服不久。其实你的胆子也够大了,我只有低着头,生怕你认出我会叫起来。之后就简单了,我拿着钥匙开了库房门。”
      周围变得安静起来,疙瘩有些莫名的烦躁、皮子神色也颇为尴尬。我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个人的方式,虽然他更快捷地获得了成功。
      就像我和钩子、疙瘩一见面便惺惺相惜一般,我留念这一行一些古老的技艺,我固执地认为夜星子的所作所为有些堕落。
      百无聊赖中,我转过头俯视着楼下来往的行人。于是吃惊地看见乌王一身锦衣,坐在辘辘而行的马车上。 我们五人迅速下楼。在昨晚发生露水被杀、库房被盗多起事情的今天,乌王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完成任务呢?
      大街上车马络绎不绝,我们尚能跟上乌王,最终马车和我们想象的一样,停在肃王府前。乌王神情倨傲,招了招手,肃亲王府门房连忙跑了出来,道:“这位爷,您 这是……” 乌王摆摆手:“有急事,快叫管事的出来。”管事的很快出现,走到马车前,犹豫道:“这位爷瞧着面生啊……”乌王看了看他,不屑地道:“你不认识我,难道这 是谁的马车也不知道吗?”管事的连忙点头:“明白,明白……”乌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管事的,道:“这是肃亲王手谕,快遵照着办吧。”我遥遥看见纸上 的朱红印章,.笑了,这个人比夜星子更加大胆,是名副其实的“乌里王”作风。
      管事的面露难色:“王爷上朝前也没说,还带走了印章,如今催得这么急,一时半会银票开不出来啊。” 乌王道:“别的不说,你先从库房中搬一袋银子来,宫里的兄弟们都等着喝肃亲王的喜酒呢,随后再差人到宫中送银票去。”
      管事的点头道:“是,是,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当马蹄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乌王向我们使了个眼色。
      坐在马车里,我们惊异于内部装饰的华贵。
      灯花指着皇宫的方向道:“这难道真是那里的吗……”乌王点点头:“没错,不过这是每日押水进宫的车辆,规制简陋得太多。我们还是快点吧,我想那个太监很快就要醒了,到时整个北京城都会找这辆马车。”
      牛皮包裹丢失后,在疙瘩、皮子和我的头上都笼罩着阴郁的气氛,快到集合地点了,皮子更加紧张,我看他几乎想跳下马车。
      走进一处隐秘的会馆,我似乎立刻感觉到包裹在会馆某个隐秘之处乱响,这是我多年养成的直觉。
      这次任务的结果是:青插四袋,乌王一袋,夜星子一袋,我、疙瘩、皮子、灯花没有完成,露水被杀,钩子不知所终。
      疙瘩发出惊呼之声,想要指责青插拿了本属我们的东西,我拦住了他。
      青插脸上露出宠辱不惊的微笑,令我叹为观止。就像夜星子这次并没有夜晚偷盗一样,青插只是做了最内行的“望山牯子”,我们偷了东西若犯案与他无关,但得到了他必有份。

      “望山牯子”一向是贼中之贼,也就是偷贼的贼,青插所作所为我无话可说,但他做事太绝,本该留下一半的。
      青插带着不屑的口气告诉那人:“这一次只有乌王、夜星子和我完成了任务,其他人都可以回家了吧”对丢失东西的我们来说,这一刻显得漫长而室息,我已经做好了回家的准备。
      那个人只是笑了笑,道:“我全知道了,你做得不错。但是我也需要他们,因为这次要见真章了,我甚至不能保证你们能活着出来,因为你们要返回天津进入美租界,帮我们老爷找到一个人,还要从他手里拿一样东西回来。第一个得手的便会被封万丈魔。”
      我预见了后来的灾难,知道这一趟凶多吉少,但却无力抵御这个名头的诱惑,因为我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他是天津卫巡警总局总办赵秉均,他应该是代表他口中的 “老爷”许诺的,我同样也明白这个老爷是谁。我们找的人是潘胡子,要的是他手中乱党名单的副册。当赵秉均口口声声夸我们是侠盗,替国分忧时,我觉得我们的 表情都不太自然。

      火车在天津老龙头车站停下,我们出来时又少了一个人。皮子不见了,我怀疑他害怕退缩了。我不知道的是,火车的厕所里正躺着皮子冰冷的尸体。









      七
      天津。美租界。
      愤怒在我的心头积压,要不是钻子拦着,我早就发火了。街道上灯光闪烁,夜空里到处飘荡着欢乐的声音。
      我不喜欢那些洋鬼子向我们投来的眼光,即使不是惊愕或厌恶,也让我生气。
      我们穿着维持治安的巡警服装,没有那个人,我们根本就进不去。
      但我就是搞不懂,这究竟是在谁的上地上?
      我甚至想,如果所谓的乱党能保护好我们的土地,我还有必要偷他们的名单吗?
      好在我是个粗人,想不通的事情我从来就不多想,我的怀里始终揣着酒,不高兴的时候闷闷喝上几口。我和钻子自动结成一对,其他的几个人我们偶然也能在路边碰到。
      我俩谁也不知道潘胡子长什么样,听说只要能找到一个笑起来露出两排大牙的大胡子中国人多半就对了。
      三天了,黑夜里,我们潜入无数住宅,可恨的是,很多洋鬼子都长了大胡子,有的睡觉时脸还埋了一半。为了不动声色地掀开被子一角,耗费了我们太多功夫。
      找人比偷东西麻烦多了,在一群洋人大胡子中间找一个中国大胡子简直就是个地道的细活。
      从一间房间不停地到另一问房间的日子太过乏味,我开始觉得无聊至极。钻子倒是好耐心,他不停地告诉我,凭咱的本事,确实不如青插他们,但是这次不同,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能先找到潘胡子,俗话说,夯雀儿先飞,看看谁的运气好呗。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做这事也很久了,头一次被人说成是夯雀儿。
      我想,这次我的运气也应该不好,比如第一次竟然挑了个“赑屃”的名字,还没做事就当了次乌龟。 不过这话说得太早了,说句不好听的,“馒头落地狗造化”的事情还真的发生了。
      在一间孤独地点着油灯的房间里,我们终于第一次看见了潘胡子。几乎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们就确信没有找错人。
      我和钻子相视而笑,觉得自己像个猎人,终于搜寻到真正的目标。
      潘胡子显得忧心忡忡,许久未睡,我注意到他不停地在房内转圈、走步,时而向窗外看一眼,像是在等什么人,我想肯定不是我。
      油灯终于熄灭了,一切都浸在黑暗中,他睡得很迟,但是我们却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因为我们看到了希望。终于,我无声地拧开门锁,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但已经来不及了。

      钻子的手掌已切向我的后颈,我浑身一麻,软瘫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抱歉地看着我,道:“兄弟,对不住了,我不想杀你一会儿你就可以行动自如啦,我 只是想第一个拿到名单。”他将我拖到床下,我只能看见他的一双腿在房间里的不同位置出现。我有些怒不可遏,但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最后,我终于停止了徒劳的 挣扎,心里充满了悔恨。此刻,我骇然看见另一个人迅疾从房外进来,直奔钻子。我看不见他,只能看到一双腿,他明显穿着巡警制服,是我们当中一个。我虽然痛 恨钻子欺骗了我,但他毕竟没有杀我,我想告诫他危险来临,却无能为力。
      钻子砰然倒下,他的脸恰好与床下的我相对,他眼睛的亮光迅速黯淡下去,闪过绝望的白光。
      我不由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致命的晕眩。
      潘胡子已经惊醒过来,厉声道:“你是谁?进来做什么?”
      “我是洪门的人,龙头知道你出不去,特地安排我进来接收名单。”
      我的心情沉重如铁,这是夜星子的声音,没想到他竟然是我们当中的奸细,我怀疑露水、钩子、皮子已全死在他的手上。油灯重新点亮,夜星子有些迫不及待:“快 点吧,不要点灯,他们很快都要来了。” 潘胡子声音也显得有些急切:“我等你好久了,怎么到现在才来。”一阵摸索声后,他似乎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这个时候,潘胡子忽然道:“什么人在外面!”
      夜星子连忙转身,潘胡子将手中的副册投到了油灯上,很快,火焰熊熊烧了起来。
      周围死一般寂静,潘胡子哈哈大笑起来,我可以想象他一定非常开心,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他朗声道:“别骗我了,现在你就是杀了我,也拿不走我的东西了。”








      八
      天津。美租界。
      看着名单副册化为灰烬,我有些不知所措,脸色苍白如纸。
      我仰起脸吐了一口气,眼睛有些湿润,因为我离成功曾经如此接近。我没有欺骗播胡子,我的确是洪门的人。
      我们早已知晓美洲出了叛徒,潘胡子一回国便被盯上,不得已利用自己华侨的身份藏匿在洋鬼子之中,那些巡警们也全部得到了指示,暗地将租界围成一个铁桶。
      恰好赵秉均在全国寻找顶尖的小偷,龙头打通关节,把我从外地塞了进来。
      是我杀了钻子,但我决不后悔,龙头告诉我,只要能进人租界,带回名单,可以遇人杀人,遇佛杀佛。 我不想做什么万丈魔,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带回名单。这是我的错误,忘记了潘胡子等待得太急,已是惊弓之鸟,我应该首先出示龙头交予我的信物。
      我苦笑道:“你可以不相信我,我也不想辩解,只要你看到……”我一愣,脑子一片空白,噤声不语。 龙头给我的信物竟然不见了。
      我看着潘胡子,道:“好了,你可以放心地怀疑我了,连我自己都不能证明自己是谁了。”
      我看见乌王像幽魂似的潜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告诉潘胡子:“他是假的,我才是洪门的人,我身上有……”
      他的话语倏然而止,我想他并不是因为看见了我,而是同样无法掏出从我身上偷走的信物。潘胡子坐了下来,用调侃的语气问:“你有什么?快拿出来啊?”
      乌王突然道:“我还可以证明。”他越过钻子的尸体伸手从床底将疙瘩揪了出来,“凡是阻挠我洪门大业的人我都可以杀。”
      我承认自己疏忽大意了,钻子和疙瘩进人租界后一直是秤不离陀的,不过我怎么会知道疙瘩在床底呢?在对周围环境的反应上,我承认乌王远超于我。疙瘩目露凶光,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 乌王从靴底拔出一柄利刃,疙瘩终于用一种绝望的求助目光看着我,费了很大劲,才从嘶哑的喉咙吐里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帮……帮……我……”
      我转开了头,要是刚才我先发现了他,他或许已经死在我的手上。他不是坏人,可我们走的路不同 当我再回头时,疙瘩已躺在血泊中潘胡子眉头紧路,似乎不想见到这样的场景,他冷冷地道:“你杀了一个,他也杀了一个,假如杀人就能代表自己是洪门的人,你 们现在就把我的头割了去吧。”
      “杀了你很容易,但是怎么才能得到名单呢?”青插靠在门上缓缓地道,脸上露出某种轻侮的微笑。 潘胡子看着他:“你是不是也要掏信物来证明自己是洪门的人?”
      青插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扔了过来,龙头给我的信物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地上。青插道:“信物我有,可惜不是我的。我也不是洪门的人,我这次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盗取你身上的名单,不过你好像已经烧了。”
      乌王道:“那不见得,我们还不能确定他烧的是否就是真的。”青插摇摇头:“你错了,当钻子把疙瘩打倒后,我就到了,我一直希望他能找到我们都需要的东西,夜星子杀掉钻子不久,潘胡子曾经掏出了名册,我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那名册绝对是真的。”
      乌王故作镇静地不再开口,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潘胡子拿起一支雪茄,划根火柴点燃了,微笑道:“这位兄弟说得没错,除了项上人头,各位想要的东西胡子是再也拿不出来了。这几日,各位为了胡子远涉租界,风风雨雨,没功劳也有苦劳,不嫌弃的话,坐下来喝杯茶吧。”
      青插大模大样地坐下,道:“有劳了,在外面喝西北风这么长时间,我倒真有些渴了。”
      乌王没动,青插笑着道:“既然我们谁也没得手,你生气也没有用,潘胡子人在这,你就是用刀子剐、绳子勒,也没有名单了。”潘胡子看着我们,笑道:“兄台高见,你们要喝什么茶?”
      青插道:“随便。”
      乌王也坐了下来。
      我忽然明白了,尽量压抑着有些颤抖的声音,道:“红茶。”红洪同音,潘胡子在用洪门“海底”盘道。
      洪门“海底”上不能告诉父母,下不能告诉子女,非洪门兄弟一概不知。潘胡子用盖碗送出茶,同时拿出一双筷子,只有我将筷子放在左首,并再次将茶碗盖子仰放在筷子左首。
      潘胡子道:“几位手段我一一看在眼中,看到地下二人,我想问几位,见兄弟得财,存心妒忌或图谋分润,该当如何?”
      青插呷了一口茶,道:“世风日下,我若碰上了,便是一个字,杀!!钻子自食其果,也怪不得别人。”乌王仍然沉默不语。
      我的眼前仿佛看到那个跪在香堂上,跟着香主大声念着三十六条誓词、二十一条例、十禁的少年,不禁眼中一热。
      潘胡子所说的是三十六条誓词中的第二十八条,只有我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那是四个字——“五雷诛灭”!





      九
      天津。美租界。
      肃亲王亲自在春雨中将我送走,在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我回头时发现王爷仍然在目送着我。王爷头发已有些花白,皱纹纵横交错,如今朝廷内忧外患,摇摇欲坠,王爷心中五内俱焚,也显得老了。
      我没有别的本事,只甘心做一条替王爷看门的恶狗。
      我是肃亲王的暗镖之一,是川岛浪速暗示王爷将我插进那九人之间的,我不喜欢这个日本人。
      我听过王爷和他的密谈,一旦社稷不保,王爷要将几位贝勒爷分遣满洲、蒙古和日本,让他们伺机而动,并要他也挑一个。川岛浪速当时哈哈大笑,答应了王爷,并表示他一个贝勒爷也不要,王爷的四侧妃机敏过人,以后若有了小格格,只要王爷舍得,可收为养女。
      我很厌恶他那种认为我们必将没落的神情。
      袁世凯指令赵秉均找了九个人,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后来赵秉均竟然一开始让我们去偷王爷的银子,这让我不知所措。
      我立刻找机会让人通知了王爷。
      到租界前我得到消息,我们刚登上返回天津的火车,赵秉钧就亲自登门原封不动地将六袋银子专程送还肃王府,语气极其谦卑。说目的有二,一是想看看我们的手段,二是等事情结束便以偷银为借口将当事人全杀了。
      川岛浪速分析,这其实是一石三鸟之计,最后一个目的,就是看看九人中有没有混进肃王府的人。我们都上了当,并因此杀了三人。
      因事情紧急,肃王府一时没摸清袁世凯的意图,在得到我的消息后,迅速用现成的牛皮装了青砖放在库房,欲静观其变。当夜星子露面第一个取走假银子后,王爷指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他要借责问此事煞煞袁世凯的威风。
      接着钩子、钻子、疙瘩得手离开。
      露水太不小心,倒在地上,袋子发出青砖破碎的声响,由于害怕他提前知道,不得已杀了他。
      在路上,我只看见了钻子和疙瘩,我立刻怀疑钩子当时没有走,而是在房梁上目睹了一切。
      我想,他应该了解到牛皮里的真相了。好在他并不知道是谁出卖了大家,我找到他后轻而易举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杀死皮子也是万不得已,他是造假的高手,我至今还不知道是伪装的马车、假造的手谕或是我们演的那场戏哪里露的破绽被他发现了,他在马车上就有些簌簌发抖。
      在火车的厕所里,他哀求我放过他,我没有答应。只要能为王爷找到名册,走错太多的棋、杀再多的人我也在所不惜,令我忧虑而绝望的是,名册竟然被烧了。
      夜星子是洪门的人,当我确认这一点后,我偷走了他的信物,现在想想,还不如等他出示信物得到潘胡子的信任,拿到名册后再杀了他也不迟呢。
      至于青插,我虽然不如他,但自有更快捷的对付他的办法。
      一只野猫没有注意到我,跳到房顶之上,来到我身边,我朝它吹了一口气,它吓得滚落下去。黑夜里,我无声地笑了。在离开潘胡子住处后,我一直潜伏在这里。潘胡子已经离不开租界了,只要他到了租界之外,迎接他的一定是死亡。
      虽然他烧了名册,但我坚信他肯定要通过其他的办法将名册传递出去。
      终于,两个时辰后,夜星子再次返回,房门虚掩,他一闪而进。这一次,我将耐心等待。
      里面一直黑漆漆一片,依稀传来呜咽之声,不多久飘来一股刺鼻的异味。
      我有些惊讶,因为我能分辨出来,这是血的味道。
      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风从我的身后吹来,我的心跳一直在加快。
      不多时,我看见夜星子出来,手里已多了个包裹,我决定不再和他多费口舌,这包裹里一定是我需要的东西。
      夜星子迅速地穿过街道,消失在租界中。
      我一直跟在他后面,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相信青插一定也在附近,所以我暂时不想动手。夜色渐渐浓了,租界中时而出现的霓虹潮汐似的渐渐后退,我不懂得掩饰自己,我的心正处于狂喜之中。
      终于,离租界已经很远了,我赶超了夜星子。
      当我走近他的时候,我感到他投向我的目光,有些惊恐,有些绝望,他像一个木偶一样站住了。
      你想干什么?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他这样告诉我。
      我“嗤”地笑出了声,没法容忍自己听到如此愚蠢的声音。
      夜星子比想象中要扎手得多,我遇到了最惊心动魄的反抗,看着地上的尸体,我有一种好好安葬他的念头。
      但是我还需要一点点时间,解决掉另一个人。
      青插拿走了包裹,我的手像被火烫了一下缩了回来,他的铜钱在我手上划了一道,以示惩戒。他微笑地看着我,我表示放弃,慢慢后退。接着我掏出了手枪,这是王爷临走前送给我的,一把来自海外、特制的护身手枪。
      青插的笑容凝固,“砰”的一声枪响后、他倒在地上。
      我有些失落,他的身手极快,竟然避开了致命的子弹,仅打中胳膊。
      包裹落下,散开,我突然坠人冰窖之中。
      包裹里只有一个人头,潘胡子的人头。青插开始大笑起来。








      十
      天津。美租界外。
      我狂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笑。
      虽然是春天,这里却是秋意肃杀,人们像树叶一样纷纷坠落离开。
      他们中的大多数的确都是个中好手,我不忍心看他们一一死去。
      很早我就发现我们陷人了一场阴谋之中,无论得手与否,最终都将被杀。我毫不留情地夺取了属于钩子、钻子、疙瘩、皮子的装满青砖的可疑包裹,想让他们早一点退出离开。
      赵秉钧没有同意,除了皮子之外,当我看到钻子和疙瘩的眼神时,我明白我的小小警诫全是白费力气。 我听说了乌王的手段,我觉得他的手法太过荒诞,他一定是肃王府的人,皮子是造假高手,我猜他或许因知道了什么而遭杀害。
      潘胡子和夜星子开始暗自盘道,这正是我故意留下喝茶想看到的事情。我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相信事情远没有结束。
      唯一感到羞愧的是,我没有想到乌王最后会拿出手枪对付我,假如我死在这里,我将认命。
      血腥、阴谋、杀戮,我一直自信能在这些夹缝中生存得如鱼得水,只是羹里不着饭里着,饶你精明似鬼,总有防备不住的事情。
      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偷东西,第一次偷的是青帮育婴堂厨房里的馒头,那时我饿极了。龙哥死后,谁也管不了我这个小老巴子了,我偷得越来越熟练。
      老头子二甲王曾用沉得可怕的竹签扎过我的手,后来,他终于长叹:“儿要自养,谷要自种,你的主意你自己拿,只是青帮严禁偷盗,以后你莫在人前说我是你的老 头子。”那时我还年轻,离开青帮竟然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我立即投奔了青插,青插党的祖师爷最器重我,最后长居天津,将技艺倾囊相授。
      当我最终疲倦的时候却无法归来,有一次在街头遇见老头子,他伫立良久,竟然无言以对。
      龙虎梦牙鬼雾桥塔,我这个塔哥儿在他的心中应是丢失了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只找不到方向的孤雁。
      我要回去,我想重回青帮。当我得到消息,这一次是偷洪门海外致公堂名册时。我想这是一次机会,青帮和洪门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有合作也有分歧,如果青帮抢先得到了名册,处理两家关系时一定会占上风。 这同样是我重回青帮的见面礼,老头子一定会喜欢的。
      当夜星子奔出潘胡子住宅,而乌王跟了过去后,我害怕这是个阴谋,潘胡子或许另有接应,我当即潜入了住宅。 我见到了无头的潘胡子一时间目瞪口呆,血液像冰凉的水流沿着我周身流动。
      我忽然记起潘胡子说过的儿句古怪的话—一“你们现在就把我的头割了去吧”、“除了项上人头,各位想要的东西胡子是再也拿不出来了”。
      难道他在暗示什么?夜星子难道拿走的是他的人头?他要用人头传递什么秘密?
      我明自济胡子为什么要烧掉名册了,这是当他看出找寻名册的不止夜星子一人后,迅速做出的决定。
      他想得没错如果夜星子那时拿到名册,他就真的离死只差一步距离了。
      潘胡子当时只是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救了夜星子,当他最终盘道时,一定暗示了夜星子某些事情。
      只是没想到夜星子却割了他的头离开。
      我坚信最后的秘密就在那人头包裹之中。
      潘胡子是绝对不能活着走出租界的,他利用自己的身体传达了最后的讯息。作为肃王爷的忠实追随者,乌王的心里似乎也漂着凄风苦雨,他跪在地上,拿起潘胡子的头上下看了无数遍、甚至扒开他的头发,撬开他的嘴巴。
      他终于一无所获,慢慢把眼光投向了我,他的目光深远而迷茫。
      我再次笑出了声。乌王开始靠近我,猛击我另一只胳膊和双腿。
      鲜血从我口中吐出来,铜钱也从袖中滑落,直到确定我无法还手他才停了下来。
      周围一片安静.我仰天倒在青草之上,几近窒息。
      乌王低头看着我,缓缓道:“告诉我人头的秘密,我放过你。”
      我又忍不住笑了,乌王大概自己也觉得讲了一个不好听的笑话,道:“我知道你们青插党,假如你不告诉我人头的秘密,我将禀报王爷,召集人手,花一年功夫,什么事也不做,将你们赶尽杀绝。”
      我发出一声喟叹,乌王所说的话让我厌恶。虽然我想离开青插,但也不想我曾经的兄弟受到一丝伤害。
      我开始说话:“包……包……”声音轻如蚊哼。
      乌王着急了,道:“你说什么?大声点!”他太轻视我了,将耳朵埋到我的嘴边。
      “包裹……”听到这二字后,乌王露出惊喜的神色,他觉得自己一直在搜索人头,忘记了包人头的包裹。
      这一瞬间,他忘记了我。一枚铜钱迅速从我的舌下滑出,我咬住早已被磨得如同利刃的铜钱,用我最后的力气向乌王的咽喉处划了过去。乌王一脸惊骇地倒在地上.喉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的手想去摸枪,可惜只伸出一半便倒在我的身上。
      我挣扎着打了个滚,乌王从我的身体上掉落下去。我骗了他,包裹一点问题也没有。
      人头就在我附近,虽然我很想亲自看看,但我实在没有半点力气动弹了。
      许久,天快要亮了,这个时候,我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轻如琴弦。
      一个人在我附近停下,似乎在观察发生了什么,地上有乌王和夜星子的尸体、潘胡子的人头以及苟延残喘的我。终于,当他确定只有我一个活人后,慢慢走近我身边蹲下。








      十一
      天津。租界外。
      父亲偶感风寒,成全了我向往已久的京城之旅。他偷了一辈子,总盼望几个儿子能读书长些出息,或许是太过絮叨的缘故,我们都偏离了他划定的方向。他看我们的眼神多了许多挑剔和谴责。
      当我自告奋勇替他出行的时候,他向我投来冷冷的一瞥,你去可以,我不拦你,也该出去长长见识了。 我有我的私心,我一直想亲眼目睹早期夏白眼、仕上元、沈君五以及近人湛谷生的珍品。
      当他们处心积虑偷取肃王府的银子时,我却流连在北京的街头巷尾寻珍觅宝。
      我本来以为自己没有完成任务会被放弃,却仍然被稀里糊涂带到天津租界。好在天津是华洋杂处的水陆大码头,我暗自脱下警服,寻常巷陌中也有不少精品让我日不暇接,瞠目结舌。
      我住在租界附近,今日起得很早,由于雾水的缘故,路面有些湿漉漉的,我走在宁静安详的世界中,想早日踏上归程。
      我不想惊动其他的人,也不关心谁最后获得万丈魔的称号,他们的相貌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我突然听见枪响,立刻停了下来,潜伏在路边野草中。
      气氛有些古怪而刺激,我慢慢朝着枪响的地方滑行。
      一切都令人作呕,我看见青插用奇异的方式将乌王杀掉,我的脑子乱纷纷的,生怕远方是个巨大的陷阱,也要将自己吞噬。除了青插,难道他们全都死了?
      时间变得漫长,我观察了许久,确信青插失去了行动能力后,慢慢走向他们。
      我面朝着青插蹲了下来,并保持一定距离。
      当他看到是我的时候,微笑起来:“灯花?没想到竟然是你走到最后。”
      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我想了想,道:“要不要我去通知巡警,让他们帮你?”
      青插的脸变得苍白,道:“千万别去,知道吗?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
      因为这句话,我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我将潘胡子的头拿到他的身边,道:“这是属于你的,我不会要,现在我该叫你什么?‘万丈魔’?”
      我们同时笑起来。
      我又好奇地问:“你们没有找到名册,就杀了他?”青插摇摇头,道:“我相信潘胡子完全明白自己已经出不了租界,便命令同是洪门的夜星子杀了自己,用人头来传递信息,我坚信秘密就在这人头之中,可惜我实在找不到。”
      我不禁看了人头一眼,心念一动,将人头拿了起来,轻轻打开潘胡子的嘴巴、仔细观察他露出的两排牙齿。
      我相信我明白了一切。
      青插有些疑惑地看着我,道:“你发现了什么?”
      我看着他,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京城,而身上总是带着核桃吗?”我没有等他回话,接着道:“因为我喜欢核雕,我一直想亲眼看到那些大师们的真品,微雕和核雕一样,都是这行的顶尖艺术,你知道一粒米上能刻多少字吗?”
      青插道:“难道秘密全在他的牙齿上?”
      我点点头,感叹道:“广东湛谷生精通橄榄雕,听说他的一个徒弟如今在美洲,擅长的是牙雕,我本以为是象牙,看来他竟然也能用人的牙齿进行微雕。一个成人约有28颗到32颗牙,我看他刻上60余人的姓名竟然没有超过4颗牙,真是神乎其技。”
      青插的眼神迷离起来,道:“我明白了,潘胡子早在进人租界之前,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和他一比,我们又算什么?”我的心里再也不再平静,眼眶有些湿热。
      这是一群什么人?令我羞愧得无处逃遁。
      我本能地觉得这群人将会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会像潮水一样冲破朝廷破败的大门。
      我站起身来,道:“如今只有你我知道这个秘密,你放心,我绝不会同任何一个人说,我离家太久了,要回去了。”
      走了几步,我听见青插在我背后缓缓说:“我是青帮的塔哥,我还知道洪门总部的地址,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我浑身一震,虽然我不是小偷,但我也知道他犯了这一行的最大忌讳。
      他信任我,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我愈走愈慢,脚步滞重起来。
      我终干停了下来,这一刻,我怦然心动。旷野之上,我觉得自己不仅看见了潘胡子,还依稀看见了父亲殷切的目光。



      作者的话:


      《十诫》的初衷是破除诺克斯十诫,《任法兽》是孤岛上的“死人”一个个复活的故事,包括《万丈魔》在内,请允许我说句自杀的话,我从没想过凶手是谁,只不过做了自己喜欢的事。
      关于《万丈魔》,我想说的是一个错误,袁世凯的‘二皇子”袁寒云虽然后来也做了青帮大字辈老头子,但在1904年不过七岁,而其侦探小说《万丈魔》发表在 周瘦鹃的《半月》杂志上,而《半月》似乎创刊于1921年,所以这类似于“宋女唱元曲”的错误,不过由于笔者对寒云公子的偏爱,确是有意为之。
      我未必有资格做一名推理写手,但人生往往难以算计,您买了《铁伊全集》,可能只是喜欢上一个叫唐诺的人,并顺便买了本《方以智晚节考》。

    简单的生活,

         何尝不是一种华丽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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