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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尘世烟华醉》作者:北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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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2-21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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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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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4-8-29 21:51: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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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四月,中原已是繁花将衰,辽国气候寒冷,如今才百花盛开。前些日子一直都寒暖不定,如今才是春光明媚。

    住到上京的萧叶籁仍然经常自己过来做客。每次都是在跟我炫耀又有多少少年公子对她有好感(她说的这些人我一个也没见过),说着说着又说到我身上来了。

    “你真是幸运,竟然和你多年前喜欢的姑娘在辽国重逢了!这是多难得的缘分啊!你不趁天气好约展莲舫姑娘出来春游赏花吗?”

    我干笑一声:“我们汉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展姑娘单独居住,如果我总是找她,倒是显得居心不良。”

    萧叶籁有些不以为然:“你要是喜欢她,就去大胆找她吧,我也是姑娘家,知道一个女孩独自居住,不免会寂寞害怕,希望有人能照顾她。就是她不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我心道:展姑娘本是大家闺秀,岂能跟你这种轻浮女子一样。嘴上却说:“我也不知道展姑娘对我心意如何,要是她对我全无心意,岂不无趣。”

    “正是这样,你才要多去找她,让她知道你的心意啊!虽然说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但是展姑娘父母已逝,她舅舅又不怎么管她,她要是喜欢你,肯定会嫁你的!”萧叶籁热切地说。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现在在辽国做人质,不知何时回国,而且在辽国也有被刺杀的危险,可谓是朝不保夕,展莲舫会愿意跟我颠沛流离吗?就算她愿意,三姐也不愿意让我年纪轻轻就沉湎女色,蹈三皇兄的覆辙。上次在猎苑宴饮的时候,我已经能感受到三姐的不悦。要是我私底下找展莲舫,她会不会生气?

    萧叶籁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展姑娘的舅舅就住在这里,要是他想在辽国长住又舍不得外甥女离开,也许会帮她在辽国找婆家。展姑娘长得这么好看,要是她跟了别人,你不后悔吗?”

    我听她夸赞展莲舫容貌,心里无比受用,顿时点头道:“好!我过几天就约她出来踏青赏花!”想想不妥,又对萧叶籁道,“少年男女单独相处会遭人闲话,不如你也跟我们一起吧。我请你吃点心,好不好?”

    萧叶籁欢欣道:“好啊!我堂哥萧冲说了要给我置办一些好看的衣服,我穿着出去春游再好不过了!”

    我也笑道:“是啊,说不定哪家的少年公子见了你,改天就登门求亲了!”

    萧叶籁叹了口气:“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个个都是朝三暮四,今天说喜欢你,几天没见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能遇到一个像你这么专情的就好了。”

    “以后会遇到的。你回去准备一些衣服首饰,好好打扮打扮,准备去赏花吧!”

    萧叶籁走后,我到书房让阿桂磨好香墨,找了张薛涛笺给展莲舫写了一张帖子,约她三日之后跟我和萧叶籁去赏花踏青。

    写好后装在淡绿封套里用墨绿丝带束好,叫来朱木槿:“替我送到展姑娘府上。”

    朱木槿接过帖子,我发现她在偷笑。

    我知道,我曾叫她去过几次展莲舫家里,送去一些首饰、玩物、文具,她都婉言谢绝了,说是无功不受禄。我只好让朱木槿去帮她料理家务,去了几次后,朱木槿回来说展莲舫是她所见的最灵巧的女子,烹饪女红无一不精,她去也帮不上忙,后来我也叫她不用去了。

    这样一来,就算朱木槿再不开窍,也知道我对展莲舫有意。

    我压低声音:“不要到处张扬。你也看过《莺莺传》,学学里面的红娘,谨慎点。”

    朱木槿仍然忍不住笑:“五皇子,不要乱打比方,《莺莺传》里的才子佳人后来没能在一起。”

    “你话真多。还不快去!”

    朱木槿走了之后,我在书房里急不可耐地等着回音。要是展莲舫不愿跟我出来怎么办?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孟浪轻浮之人?我想去花园走走散心,但又怕朱木槿回来一时找不到我。我一会儿喝几口冷茶,一会儿在书房来回踱步,心急如焚。直到朱木槿的大嗓门从门外响起:“五皇子,她答应了!”我才长出一口气,心里充满期待。

    到了赏花那日,我早早起来,让朱木槿给我梳头、换衣打扮。我吩咐道:“今天只是私人出游,不要打扮得太华贵。但我们是出去赏花,也不要穿得太寒酸。我头上只戴那支羊脂玉簪子就好,配饰只要那块翠玉璧和那个湖绿色荷包就好。嗯,把那件绣了白梅花的竹青滚边白色长衫给我拿来。”

    朱木槿正在梳头的手顿了一下:“五皇子,你还是换一件衣服吧,你脸色本来就苍白,被那件衣服的青色领口滚边一衬,显得脸色更加青白。换一件桃红滚边的,或者丁香色的,好不好?”

    “不换了,就这件吧。”我记得,展莲舫身上总是穿绿衣服,她一定最喜欢绿色,我也要换上和她相衬的衣服。

    朱木槿拗不过我,只好叹着气让我换上那件衣服。我对她道:“你也打扮漂亮点,待会儿你也跟我出门。”

    “真的?太好了!”朱木槿欢呼着跑回自己房里。

    片刻之后,我和打扮一新的朱木槿、阿桂骑马出了门。

    朱木槿仍然是一套红色衣裙,红衣上绣了星星点点的黄色迎春花,头上戴着细绒做的石榴花,斜插一只步摇,两颊涂了胭脂,眉间一点金色花钿,显得满面生辉。

    她骑在马上东盼西顾,喜笑颜开:“这真像唐朝画卷里的虢国夫人出游图,我从小就想像唐朝仕女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骑马春游,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五皇子对我们真好!”

    我淡然一笑:“你以后要是表现好,更多的好处也有呢!”朱木槿真是单纯可爱,一点小事都能高兴成这样。

    朱木槿继续说:“五皇子,我们是不是去接萧四小姐,然后去展姑娘家?”

    “我让萧叶籁在路口等我们,碰面之后一起去展姑娘家。不知她来了没有?”

    我刚说完,就听见阿桂结结巴巴的声音:“五皇子,她,她……”

    我定睛一看,萧叶籁已经勒马在路边等候。

    她穿着一身汉族服装,因为她身材苗条,没有契丹女子那么丰满,这身汉族衣服穿在她身上也不显突兀。

    但是她手里拿的是……

    “你们来了!我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萧叶籁满面生辉,妩媚地甩着手里的玫红汗巾。

    我回头看看身后的朱木槿,她在竭力忍住不笑出来。再看阿桂,一副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的样子。

    萧冲只给萧叶籁买了汉族服饰,却不教她这些衣饰怎么穿戴。

    萧叶籁手中的长长玫红薄纱汗巾不是当手帕用的,而是系在衣服上的腰带,还是系贴身内衣的那种。但她毫不知情,还把那应该系在内衣上的汗巾握在手心,风情万种地甩来甩去。就算那是手帕,这样甩来甩去的也太轻佻了。

    我有意提醒一下萧叶籁,但这么难为情的话也说不出口。我回头看看,阿桂红着脸低头看向别处,好像也不会去提醒萧叶籁,朱木槿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只好对萧叶籁说道:“不错,我们去展姑娘那里吧。”

    萧叶籁骑马走在前面,一手挽着缰绳,一手还在挥舞着那条汗巾。路上有些行人向她侧目而视,她以为别人是在赞赏她的美貌,笑容更加灿烂,手里的汗巾儿更是挥舞得摇弋生姿。

    我和阿桂、朱木槿都远远落在她后面,不敢靠近,怕人家知道我们是一起的。

    朱木槿憋不住话,轻声对我道:“这真像中原的青楼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手帕一甩一甩的,招徕客人。”

    我大吃一惊:“你,你怎么知道青楼女子是什么样的?”萧叶籁已经让人不省心了,这朱木槿竟然也……

    朱木槿撇撇嘴,对我的惊讶很不以为然:“看传奇小说看的呗,《霍小玉传》《李娃传》写的就是青楼女子。”

    我放下心来,叮嘱道:“私下看看小说话本也不是不行,但你要知道分寸,不要把你看的那些东西跟别人乱说。”

    朱木槿也知道自己失言,闭嘴无语。我们一路沉默,只有萧叶籁还在前面千娇百媚地甩着她的汗巾。

    我们来到展莲舫的住处,因为她独自居住,住处并不大,一个小院而已。

    我们下了马,朱木槿过去敲了几下门,窄小的木门应声而开,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

    “有劳你们特来邀约,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就过来。”

    展莲舫一身白衣,头上依旧戴着白纱帷帽,牵着一匹红马走了出来。

    原来她已经打扮停当,只因她家教良好,不愿抛头露面地在外等候,才在院里等着我们。

    展莲舫对我们行礼,才纵身上马,动作矫健,好像有点武功根基。

    不过她舅舅是武将,她会功夫也不奇怪。

    朱木槿心直口快:“展姑娘,你的这身白衣,跟我们五皇子的倒是很像呢,嘻嘻!”

    “不许无礼。”我呵斥一句,心里却很是高兴,我和展莲舫穿的是一样的衣服,是不是她对我也有好感,才穿上了跟我一样的衣服?

    展莲舫看了拿着汗巾乱甩的萧叶籁一眼,赞叹道:“好漂亮的巾子。”

    “是吗?”萧叶籁受了赞叹,笑逐颜开。

    “这么漂亮的巾子,被风沙弄脏就不好了,还是收好吧。系在衣服上做装饰也很好看的,系在里面,就不怕被弄脏了。”

    我暗想,展莲舫说话做事真是妥当得体,不动声色就制止了萧叶籁的不雅举动。

    萧叶籁却笑道:“为什么要把漂亮的东西藏着掖着呢?我买这个就是为了打扮自己的,要是不让人看到,那我要它还有什么意思?”

    展莲舫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我们只好由着萧叶籁继续招蜂惹蝶。

    此时上京郊野春色正浓,繁花疏枝,莺啼蝶舞,我们一路赏花谈笑,不知不觉间已步入一片榆叶梅林中,阵阵谈笑吟唱的声音从花海中传来。

    我勒马道:“前方有人在宴饮赏花,我们还是别过去了,以免扫了人家的雅兴。”

    萧叶籁和朱木槿玩得开心,还想过去看看热闹的,但见我和展莲舫都勒马不前,也只好回头。

    我们正要离开,忽然花海之中奔出一名艳妆女子拦住我的马头哭道:“王爷请留步,奴家有冤要诉!”

    我看那女子装扮妖艳,不像良家打扮,心里已经有了几分不悦。又见她容颜虽然娇美,眉眼间却跟萧叶籁有三分相像,我感觉就像看到了一个成年后沦落风尘的萧叶籁,心里更加厌恶,忙道:“快走!快走!”

    朱木槿却上前劝道:“这位姐姐既然求五皇子帮忙,定是遇到了莫大的冤屈,五皇子不妨听完再作打算。”

    萧叶籁也在旁边帮腔:“是啊,人家有难,能帮就帮一下吧。”

    我看了一眼萧叶籁,心道:我刚才多虑了,萧叶籁好歹也是官宦出身,父亲又辞官多年与世无争,怎么也不可能跟她一样流落风尘啊。

    此时,树林中那些宴饮之人听到动静,也过来一看究竟。

    他们服饰像是官宦人家,应该是一群相熟的官场同僚携带家眷(辽国男女之防没有大宋严谨,男女可以同席宴饮)在此赏花。

    其间还有几个艳妆伶人,估计是被请来表演作乐的。其中有一名艳装女子叫道:“婀娜,不要冲撞这位公子!”原来婀娜也是那些歌舞伶人中的一员。

    这个叫婀娜的女子却双手抓住我的缰绳,哭道:“奴家本是佛门子弟,被人陷害,流落风尘。还请梁王殿下为奴家伸冤!”

    我一愣。梁王是当今辽国国君的嫡生兄弟,据说他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而且生性活泼,喜欢游乐。也许这女子是把我当成他了。我正要解释,展莲舫开口道:“这位姑娘,我们王爷乃是大宋中山王,并非辽国梁王。姑娘认错了。”

    婀娜一愣,喃喃道:“怎么不是,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好相貌,明明就是传说中梁王的模样……”

    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都说欢场女子最懂察言观色,她怎么一点眼力也没有?我的服饰发型都是汉人装束,怎么可能是辽国王爷,难道这梁王殿下常常穿戴汉人衣冠?

    闻声而出的人中有个三十多岁、体格健壮的华服男子,上前对我作揖道:“这一身白衣,如果下官没猜错,王爷定是大宋中山王。”

    我也拱手还礼道:“客气了。”

    他又对婀娜呵斥道:“婀娜姑娘放手,这位王爷乃是大宋皇子,并非梁王。望姑娘自重!”

    婀娜仍然不信:“奴家听说梁王殿下今日会出游踏青,特意在此等候,如果这位不是梁王,为何又会在此时光临此地?”

    华服男子道:“本官也是刚刚得知,梁王殿下回宫觐见皇上之后,因为公事繁忙,已经连夜返回封地。还请婀娜姑娘不要再空等了。”

    这位梁王本来打算在上京休息游玩一下的,竟然因为公事连夜回封地?他年纪也不大,照理说也不会有那么多公务让他亲自处理。怕是辽国国君和太后看他不顺眼,不想他在上京多待,赶紧打发他回封地。唉,这一母同胞的兄弟,因为权力争夺,也如此冷淡。

    婀娜跌足哭道:“奴家身怀如此屈辱冤情,拼着一条残命活到今天,就是盼着梁王给奴家做主,如今伸冤不得,此生更有何所望!”说罢,泪如雨下,握着手中的帕子不住地擦泪。

    看来这梁王在民间人缘不错,连风尘女子都知道找他诉冤。我见她可怜,本来有心帮她,但这里是辽国,我一个大宋质子又不好插手,而且梁王要是知道我越俎代庖,估计多少也会有些不满。我一时颇为踌躇。

    这时,那位华服男子再次开口:“这位中山王连破大案,辽国朝野上下人人赞叹,太后待中山王也是格外宽厚,恩宠胜过梁王。姑娘要是有冤,不妨告诉中山王做个决断,就算中山王不好插手,在下数位也都是有官职的人,替姑娘伸冤也是分内之事,如有需要帮忙之处,一定鼎力相助。”

    这位华服男子说的话也未必真心,否则,刚才婀娜就在为他们陪酒表演,为何不找他们诉苦,非要等梁王?他可能只是见我被婀娜拦住无法脱身才帮忙出来解围。如果我接了这差事,日后要是传到梁王耳中,摆明了是在跟他暗示我地位比他高,这梁子就结下了。

    但我回头看看展莲舫,她的容颜遮掩在帷帽的白纱之下,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见她微微颔首,似乎在赞同那男子的话。我顿觉豪气干云:如果我这时退缩,岂不是让展莲舫看不起?哪怕要得罪梁王,我也管定这事了!

    我对那华服男子一拱手:“多谢阁下相助,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男子笑道:“在下上京府尹耶律世繁。”

    “好,那就有劳耶律大人相助了!”我对婀娜道,“婀娜姑娘有何冤屈,还请告诉本王和耶律大人。”

    婀娜突然在我们面前跪下,远远指着树下的一对青年男女:“奴家要告的,便是儒林郎皇甫蔺夫妇淫奔还俗,杀人放火,玷污佛门圣地!”

    这风尘女子竟然告官员的状,而且她告的皇甫夫妇刚刚还在跟耶律世繁一起宴饮,观看她表演的歌舞!耶律世繁大吃一惊,而那位皇甫夫人闻言更是大吃一惊,脸色苍白,不断颤抖,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皇甫蔺赶紧扶住爱妻,对婀娜怒目而视。我终于明白婀娜为什么要等着向梁王告状了,她要告的人就是耶律世繁的朋友,她怎么敢直接找耶律世繁告状?

    皇甫夫人在丈夫的搀扶下走上前,定定望着婀娜片刻,突然开口道:“慧净,是你?”

    婀娜冷冷看着她:“慧清,你终于认出我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早就死了?”

    皇甫夫人嘴唇颤动,伸手去拉婀娜的衣袖:“你……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沦落到这地步……我刚刚看你献舞,竟没认出你来……”皇甫夫人过于激动,摸索了半天才碰到婀娜的衣袖,但她激动得双手颤抖,竟然连一角衣袖也握不住。

    婀娜冷冷拂开皇甫夫人的手:“你少在这里假慈悲!当年说好了侍奉佛祖一辈子,你竟然跟戏子私奔,临走前还要把尼庵烧毁,害死十几条人命!看你死后还有何面目去见佛祖!”

    我听到“戏子”两字,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皇甫蔺,他大概二十出头,唇红齿白,俊美如女子,如果他真是戏子,一定是演旦角。皇甫夫人大概二十来岁,相貌平平,虽然不是绝色美人,但举止端庄娴雅,看上去也有几分出家人的庄重。这两人站在一起,说是女方看上男方的容貌,也有人相信。婀娜相貌美艳,年纪跟皇甫夫人差不多,而且,她们刚刚互相以法号称呼,应该曾经同为出家人。我转头望向耶律世繁,他看上去也相信了婀娜的话。毕竟,皇甫夫人认识婀娜,两人又都曾出家,证明婀娜说的话多少有几分是真的。

    皇甫夫人急道:“慧净,这些都是你听谁说的?”

    婀娜怒道:“你少装蒜!我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当时你们杀了住持等人后,为了筹集私奔的盘缠,将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佛门女尼卖入妓院,受尽屈辱。慧清,你修行多年,怎么丝毫不受佛祖感化,如此狠辣阴毒?”

    皇甫夫人惊道:“你五年前跟人私奔,我苦劝不听,此后一直不知你的下落,直到今天与你重逢,才知你已经沦落风尘。你怎能说是我将你卖入烟花之地?”

    婀娜质问道:“要不是你们夫妇,寒林庵怎会化作一片焦土?那住持与十几名师姐妹的性命又是谁害的?”

    皇甫夫人一时语塞,皇甫蔺狠狠瞪婀娜一眼,把妻子拉到一边。耶律世繁见状,对旁边一个二十不到的少年官吏道:“玉树,你先带诸位客人去明月楼歇息,我和皇甫公子留下在此,等事情弄清楚再回去跟你们会合。”又转头对我道,“这位是我侄子,我们叔侄和相熟的同僚友人在此赏花,不料竟遇此事。”

    耶律玉树应了一声,带着其他客人骑马离开了,一时只剩下耶律世繁、皇甫夫妇、婀娜、几名歌舞伶人和他们的仆人。耶律世繁可能还怕人多嘴杂,让自己的仆人也先回去了。皇甫蔺有样学样,也让自己的仆人离开,其中一名丫环看着皇甫夫人犹豫了一下,皇甫蔺对她道:“无妨,你先回去,夫人我自会照顾。”那丫环才离开。

    我注意到不远的地方有一群马,那是客人们骑来的。其中还有一辆马车。耶律玉树他们离开后马车还在原地,应该是皇甫夫妇乘坐的。

    耶律世繁扫了一眼那几个伶人和他们带来的丫头婆子,本意是让他们也离开。婀娜却抢着说道:“这些都是奴家的同伴,奴家一介风尘女子,跟老爷谈话,不免胆怯。求老爷让他们留下,与奴家壮胆。”婀娜的用意很清楚,她状告的皇甫夫妇是官宦之家,而且又是耶律世繁的朋友,我又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大宋质子,她怕这件事情不了了之,特地让同伴留下作个见证。

    耶律世繁皱眉道:“那好,你们姑且留下吧。”又对我道,“中山王,这事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我对婀娜道:“婀娜姑娘,你说皇甫夫人曾是尼姑,后来跟皇甫蔺私奔,烧毁尼庵。这一切可有证据?”

    婀娜握紧手里的帕子,昂首道:“刚才她都已经承认了。中山王与耶律大人明鉴:刚刚她能叫出我的法号,说明她认识我,我叫她法号时她也没有否认,这都能说明她曾是尼姑!根据大辽律法,僧尼私自逃亡,至少也要判终身流放充军!”萧太后笃信佛教,对佛门弟子恩宠优厚,对佛门冒犯者的刑罚也是极重。

    皇甫蔺咳嗽一声:“内子不是尼姑,只是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有个法号也不奇怪。俗家弟子是可以自由婚娶的,这也不算违法吧。至于姑娘告我们杀人放火,也请拿出证据,证明寒林庵被烧毁是我们夫妇所为。”

    耶律世繁也捻须道:“寒林庵被烧毁的案卷我也见过,寒林庵被烧毁的时间不到一年。如果皇甫夫人是那时出逃的尼姑,当时必定没有蓄发。可皇甫夫人头发甚长,不像是一年时间就能留起来的。”

    婀娜冷笑一声:“这慧清不守清规戒律,住持罚她禁足于禅房内,面壁思过,在禁足期间,慧清行为乖张,不肯剃发,因此她在私奔之时,已经留起了头发。诸位若是不信,可以看她右耳偏上一寸处的头皮上,是否有一颗黑痣?如果她是一直留着头发的俗家弟子,平时头上一定有头发遮盖,我又怎能看到她头皮上的黑痣?”

    皇甫蔺也半信半疑地看了妻子一眼。我对朱木槿道:“去看看皇甫夫人头皮上是否有黑痣。”

    朱木槿走到皇甫夫人面前,行礼道:“夫人,得罪了。”

    皇甫夫人勉强一笑:“无妨。”她伸手拔下头上的发簪,松开发髻,一头黑绸般的长发倾泻而下。朱木槿拨开她右耳上方的头发看了一下,又帮她挽好发髻,才回禀道:“皇甫夫人头上确有黑痣。”

    婀娜冷笑一声:“这就是了。慧清自幼与我同庵为尼,她六根未净,平时就行为放荡,长大后更是不守规矩,行为不检,多次顶撞当时的住持无求师太。无求师太在三年前圆寂后,新任住持心静将她禁足于禅房之内,她在禁足期间牢骚满腹,不敬佛祖,不肯剃发,头发留得跟在家之人(即不出家的人)一样长,平时言谈行为就跟在家人一般。后来慧清禁足期满之后,竟然贪图戏子皇甫蔺的美色,和他勾搭成奸。他们为了能做长久夫妻,决定一起私奔。这对奸夫淫妇生怕逃跑时被庵内众人阻拦,不惜在逃跑前放一把火,把寒林庵烧作灰烬,庵中上下十几位修行之人命归黄泉。因为奴家美貌,他们在放火后把奴家掳走,卖给妓院换作盘缠。奴家清清白白一个出家人,就这样沦落烟花之地,受尽侮辱,生不如死!他们这样丧尽天良,也不怕死后堕入阿鼻地狱!”

    耶律世繁咳嗽一声:“姑娘这一年来受了不少委屈,本官也明白。只是中山王一行人年纪幼小,还请姑娘注意言辞,这种粗言秽语尽量回避,免得污了王爷的耳朵。”

    我勉强一笑:“无妨,案情陈词总是要听的。”心里却在埋怨:她说这些干吗,展莲舫是大家闺秀,听见这些话多难堪!

    婀娜拜道:“奴家受尽苦痛,难道大人还不让奴家把这些都说出来吗?”她对着皇甫夫人挽起衣袖,露出臂上的旧伤,“慧清,你看!我刚被卖入火坑的时候为了逃避接客,被龟奴打成这样!你仔细看看,上面有几道伤痕!都是你贪图这戏子的皮囊美色,才把我害成这样!”

    皇甫夫人急道:“我和夫君私逃是真,但我们没有烧毁尼庵,更没有杀害心静住持!我自幼出家为尼,跟慧净在庵中认识,从小一起长大,我们自幼要好,无话不谈。慧净待我最是和气,采到一个野果都要分我一半。五年前,一个陪家眷上香的少年公子在庵中遇见慧净,从此便隔三差五来庵里上香,追求慧净,慧净平素就不喜欢青灯古佛的生活,那公子又是出身富贵,能言善道,慧净也很是喜欢他。庵里所有人都不知慧净有了私情,但慧净跟我要好,把这事都告诉我了,平时也在我面前给那位公子写信,根本不避讳我,还说要嫁给他。我当时极力反对,我觉得我们既然出家,就不能再有男女之情,而且我见那位公子来上香时,遇到年轻女尼都盯着看,我认为他心术不正。但慧净不听我的,反而说她有了情人后冷落了我,我才故意那么说的。我为了保全慧净的面子,也没把这事告诉别人。

    “不料,慧净还是在一天夜里偷偷出走了,住持无求师太为了保全尼庵的面子,对外宣称慧净病故。此后我再也没听说过慧净的消息,而我在日复一日的诵经念佛中也渐渐淡忘了慧净。

    “三年前,无求住持圆寂,心静师太成了新住持。不料心静住持受不住尼庵的清苦生活,跟上京城里一些财主有来往。她逼庵里的年轻尼姑都留起头发,梳妆打扮,当那些富人来庵里玩乐的时候,便让年轻尼姑陪他们喝酒玩乐,搞得庵里乌烟瘴气。庵里也因此多了不少收入,心静住持花大钱在外面养着几个相好的后生,常常邀他们到庵里过夜。当时我绝望了,我一心向往的佛门净土,就这么变成了污秽之地。我们出家为尼,就是为了脱离俗世的污浊,寻找心中净土,但现在尼庵变得如此不堪,连青楼都不如。我十几年来坚守的一切,都被人践踏成尘。我想离开,去别的地方修行,但心静住持怕我把丑事张扬出去,就是不肯放我走,逼我接客,我宁死不从。

    “心静住持把我毒打之后关在无求住持以前的房间里,不给食物。所幸那房间里有无求住持留下的文房四宝和佛龛,我向佛祖许愿,愿默写心经万遍,求佛祖让我脱离苦海。那房间没有灯烛,我又日夜默写佛经,等万遍心经写好,我双眼已盲。

    “我本来就不好看,又是盲人,那些来尼庵寻欢作乐的人当然看不上我。我也因此保住清白。心静住持不再逼我接客,而派我去做一些简单的粗活。虽然目不能视,终日劳累,但我能脱出这污浊之外,心境亦是欢喜平和。

    “两年之后,我发现视力渐渐有所好转,不但能分清明暗,看人的时候也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因为怕住持逼我接客,我依然装成失明的样子。”

    皇甫夫人面容依然平静,声音里却有抑制不住的淡淡悲痛。童年好友的叛逃,心中信仰被摧的绝望,双目失明的痛苦,都是她无法磨灭的惨痛回忆。

    “请让在下代述后面的故事。”皇甫蔺握着妻子的手,接过话题,“我从小出生于寒儒之家,父亲早逝,为了供养母亲,我只好进入梨园,唱戏为生。因为我学戏用功,很快就成了主角,也攒下不少积蓄,我每年回家一趟,把一年所得交给母亲,看着母亲丰衣足食,我也深感安慰。

    “我唱旦角唱到二十多岁,此时我身材长成,声音变粗,脸上也有了胡须,不能继续唱下去了,便打算用多年的积蓄开办戏班,自己当班主,后半生也能养活自己。我跟班头辞行,回家向母亲取钱筹办戏班。在回乡途中,我傍晚路过寒林庵时遇到大雨,进庵躲雨,遇到心静住持。她虽然年纪不小了,仍然是个美人。她对我出言调戏,许以重金,要我留下做她的面首。我虽然是戏子,多年与人周旋应酬,其间也有不少男女戏迷挑逗撩拨,但我始终没做过苟且之事。我断然拒绝了心静师太,她恼羞成怒,叫来几个粗壮尼姑把我制住,我虽然是男子,但从小唱戏,力气不够,无法脱身。心静师太把我关在房中,不给饮食,想逼我就范。饿了两天后,我又饥又渴,奄奄一息,昏过去几次。等醒来时,发现身边多了一块生南瓜。我大喜过望,狼吞虎咽地吃下南瓜,总算有了精神。

    “从那以后,每天深夜,都有人从小窗给我扔进来一些蔬果,虽然吃不饱,但能让我不致饿死。一次,我听见外面的人又给我扔食物,忙道:‘多谢恩人,在下若能留得一条残命,定将报答。’外面的人长叹一声道:‘同病相怜罢了。庵里耳目甚多,我救不了你,只能给你些食物,求哪天佛祖开眼,让你逃脱吧!’”

    皇甫夫人对丈夫浅浅一笑,继续道:“当时我也害怕,要是心静住持得知他多日没被饿死,一定会发现我在偷偷给他食物。一天夜里,一个跟心静住持相好的后生因为缺钱,知道我们庵里平时接待富人不少,一定很有积蓄,竟然勾结强盗入庵抢劫。我听见前面哄乱,知道被关之人也会受池鱼之祸,便趁乱取来火种把门闩烧断,放他出来,让他逃命。”

    皇甫蔺继续说下去:“当时我正在睡觉,听见敲门声,然后听见门外有人说:‘庵里来了强盗,我放你出去,你赶紧逃命吧!’接着,她烧断门闩,我撞开门出来,见她一身缁衣,手握火把,就如下凡拯救我的观音一般。她拉我到了后院,道:‘前门来了强盗,你如果会翻墙,就赶紧逃出去吧!’我道:‘那你怎么办?要不你也跟我逃出去,先躲一下。’她摇头道:‘我不会爬墙,再说,我一个盲人,出去也不知往哪里逃。’我这才发现,她竟然看不见东西。我担心她留下会遭到强盗毒手,坚决要她跟我一起逃跑。我做过戏子,身手灵活,爬墙自然不是难事。我带着井绳爬到墙头,放下绳子把她也拉上来,翻墙逃跑。我带着她一路狂奔,不敢停下,直到天亮才暂时歇息一下。我后来才听人说寒林庵被烧毁,庵里尼姑也都被烧死,我才知道那些强盗做了什么。

    “慧清建议我报官,然后给她找个尼庵安定下来。但我不愿意,因为我舍不得她。我也知道我不该对一个出家人动情,我是一个戏子,不能亵渎修行之人,但我就是不愿离开她。我知道,如果我报官,那些不法之徒固然会伏法,但官府也会给慧清另外找一个尼庵,让她在那里终身修行,这样我再也不能跟她相伴。我便劝慧清说寒林庵里的尼姑不守戒律,逼良为娼,遇到强盗也是佛祖安排的惩罚,我们就不要去管了。她现在像在家人一样留着头发,又跟我同行,如果官府怀疑我们有私,她也不好辩别。再说就算我再给她找到一家尼庵,也难保不像寒林庵那样藏污纳垢。慧清听罢,一下子没了主意。

    “我趁机说道:‘你现在眼睛不好,走路都不方便,我家附近住着一位名医,要不我带你去找他治好你的眼睛,再作打算。我家中只有寡母,安全得很,师太尽可放心。’慧清欣然答应。我租了一辆马车,与她同行。路上,我见春光明媚,繁花似锦,路上青年男女盛装出游,欢声笑语,便对她道:‘师太,你看这大好春光,鸟语花香,尘世繁华,要是错过了,岂不辜负上天造化?’我幼年时也读过不少诗书,因而也特别口齿伶俐,能言善道。

    “慧清合十道:‘我双目已盲,早已不去理会这些色相幻象。’我继续说:‘就算你看不到这些,难道你就闻不到风中的花香,听不到空中鸟鸣,感觉不到这春日暖阳?’慧清估计也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忙道:‘我已是出家之人,自然要在尼庵修行一生,纵是尘世热闹繁华,也与我无关。’我说道:‘师太此言差矣,如果要修行,何必拘泥于尼庵之中?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如果你真要修行,何必在意是否在庵中?心中无佛者,就算已经剃度,身在尼庵,也一样会为非作歹,比世间恶人更为恶毒,就像心静住持。心中有佛者,就算身在红尘,结婚生子,也可以修行。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躲进庵里出家就可以普度众生了吗?有些人儿女成群,家财万贯,他们乐善好施,搭桥修路,斋僧礼佛,难道他们为佛祖做的就比出家人做的少吗?再说,你尚未见识世间繁华,对这个世界都不了解,如何了解三千世界,如何看透一切?’

    “慧清沉默不语,一路上都不再跟我说话。我到家后跟母亲说明原委,安排她和母亲同屋居住,偷偷跟母亲说我钟情于她,让母亲帮着说服她嫁给我,母亲却不置一词,在她面前也没提过只字片语。

    “我们母子带慧清去找大夫医治眼睛,大夫开了药方,又跟母亲交代了一下照料病人的一些注意事宜。我天天为慧清抓药,煎药,希望她可以尽早康复,看一眼这大好风景。

    “一月之后,我买菜买药归来,看到慧清在桌前低头不语,母亲在旁边不住劝说。我一问才知道,母亲听大夫说食用学士羹对恢复视力有好处,每天都在我出门的时候煮一碗学士羹给慧清送去,只对她说那是素菜药膳,慧清看不清汤里究竟有何物,而且她从小不知肉味,尝不出那是肉汤,便全部啖尽。一月之后,慧清视力好转,看到母亲给她的学士羹,才知道自己已经吃了一个月的荤。母亲趁机劝她说既然都留了头发了,也住在我家了,也开过荤了,一切与在家人无异,不如嫁给我,也算有个好归宿。慧清只能同意。

    “婚后,慧清因为复明,也能帮助母亲料理家务了,我们一家相处和睦。母亲劝我不要再到处奔走,安定下来,与家人相伴。我从小就喜欢读书,虽然戏子是贱籍,不能考功名,但我这些年唱戏攒了不少钱,便花钱改了户籍,捐了个九品官来做。因为我有点读书底子,当官后又努力攻读,公务倒也应付得来。”提到骗来的夫人和买来的功名,皇甫蔺有些脸红,尴尬地对我们笑笑。

    婀娜仰天大笑:“好,你连官职都是买来的,那还有什么不是假的!你们夫妻合力捏造故事,诬蔑已经死于非命的各位师太,又有谁知道!寒林庵众人已被烧死,谁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她说得口渴,顺手举起席上的一杯残酒一饮而尽。

    萧叶籁抢着说道:“那简单啊,皇甫夫人不是说,心静住持逼年轻尼姑留长头发去接客吗?翻一下当时的案卷,看看验尸单上写着那些尼姑的尸体是有头发还是没头发不就行了?”

    耶律世繁苦笑道:“姑娘不知,当时火势太大,尸体被烧得只剩焦骨,根本不能知道死者生前是否有头发。我们连有几具尸体都不知道,只能当庵里众人全部遇难——否则,我们早就发现少了一具尸体了。婀娜姑娘说自己是去年被卖入妓院的,皇甫夫人说她五年前就离开寒林庵。我们可以问问婀娜姑娘的那些同伴,要是婀娜姑娘待在妓院的时间超过一年,就证明婀娜是说谎。”

    说罢,耶律世繁去问跟婀娜同来的一名歌女:“婀娜姑娘在院子里待多久了?”

    那歌女答道:“妾身不知。我们这些人都是被卖来卖去,转手多遍。我是四个月前才被卖到这里的。”

    耶律世繁见她们的奴婢中有个五十多岁、满面疤痕的妇人,觉得她年纪最大,应该知道不少,便问她道:“姆妈,你说婀娜姑娘被卖来多久了?”

    那妇人茫然摇头。旁边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道:“这位妈妈是两个月前才来到我们院子帮佣的,也不知道。我从小就在院子里待着,记得婀娜姑娘是半年前被卖来的。”

    婀娜叫道:“这便是了,奴家被他们卖掉之后,原来的妓院老板在半年前又把奴家转手卖给人贩子,辗转被卖到这里。”

    耶律世繁也皱眉了:“这线索也断了,这怎么办?”

    婀娜道:“大人明察,如果奴家在五年前就逃离尼庵,又怎能知道三年前的新任住持是心静师太?又怎么知道寒林庵在一年之前被烧毁?慧清分明是在诬蔑奴家。”

    皇甫蔺嗤之以鼻:“寒林庵被烧一事,周围一带人人皆知。新住持的法号,打听一下也能打听到,这又不是只有寒林庵里的人才知道,这能证明你当时在寒林庵吗?”

    婀娜一时言塞。那个疤脸仆妇忙给她倒上一杯热茶,婀娜心烦意乱,顺手一推,茶水泼了一半在衣服上。仆妇见婀娜擦拭茶渍把手帕弄脏了,赶紧从箱里给她翻找出一条新的换上。

    我笑道:“无妨,我已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我故意看一眼展莲舫,希望她眼中露出些许赞赏的表情。她在白纱下露出的双眼眼角微弯,像是带着笑意。我心里一阵得意,过去问皇甫夫人:“皇甫夫人,你眼睛已经好了,但视力还是不及常人,对吧?”

    皇甫夫人点头道:“大夫说了,我的眼睛不可能再恢复到跟失明前一样,我现在虽然能看见东西,但看到的东西都很模糊。但我怕丈夫同僚耻笑他娶了个盲妻,从不跟外人提起这事,我平时举止自如,眼睛看起来也跟常人无异。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说道:“你跟慧净自幼交好,如今你们相逢时她能认出你,你却认不出她,说明你视力还是不大好。而且别人都是骑马,你们夫妻却坐马车,说明你们夫妻中肯定有一人不便骑马。刚才耶律大人让仆人离开时,你的丫环不大放心,说明你还需要人照顾。

    “慧净在五年前出走,慧清在三年前失明,直到她去年逃出寒林庵,眼睛还是跟盲人无异。婀娜刚才一再说皇甫夫人跟丈夫私奔是看上他的美色,试问盲人怎么会仅仅因为美色喜欢上一个人?而且婀娜给皇甫夫人看手臂的伤痕时,是远远举着手臂给她看,可见婀娜不知皇甫夫人眼睛不好。就算婀娜在席间看见皇甫夫人举止跟常人无异,认为皇甫夫人眼睛已经治好,但皇甫夫人迟迟认不出她,如果她知道皇甫夫人曾经失明,此时也应该猜到了皇甫夫人眼睛还没全好,不会隔着这么远给她看手臂的伤痕。所以,婀娜并不知道皇甫夫人曾经眼睛失明!也就是说,她至少离开寒林庵已经三年了!

    “再说,皇甫蔺当时带着一个盲人逃跑已经不易,他又怎么腾得出手来劫持慧净?又怎么烧毁尼庵?这说明婀娜是在说谎!”

    婀娜大声反驳道:“为什么王爷认为皇甫夫妇没有撒谎?慧清在三年前失明只是她的一面之词,她在一年前逃跑的时候,眼睛还是好好的。她最近才患上眼疾,视力不好,这个我又怎么知道?”

    皇甫蔺上前道:“我带着慧清一回到家乡就找大夫替慧清看病,医生把每一次治疗、每一次药方都记在病历里,上面日期记得很清楚,慧清第一次看病的时候离寒林庵被烧也只有三天,当时医生就发现她眼睛跟盲人无异。不信,我可以带你们去找那位大夫把病历拿出来看看!”

    婀娜紧握手中手帕,嘴唇抖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她两眼一翻,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我忙叫:“阿桂,上!”

    阿桂赶紧上前掰开婀娜的牙关,把手指探进去摸了一下,露出惊讶的神色,赶紧再去摸婀娜的鼻息,摇了摇头,擦净双手,对我道:“五皇子,她已经死了。我刚才见她突然倒下,以为她预先在嘴里放了包裹毒药的蜡丸,如果事情败露就咬破蜡丸自尽,我刚刚想抠她喉咙让她把毒药吐出来,但她已经不能呕吐了,而且我在她嘴里没发现蜡皮的痕迹,她应该不是咬毒蜡丸自尽的。”

    皇甫夫人听阿桂说婀娜已死,双眼含泪,又不愿让丈夫看到自己伤心,默默转过头去。

    萧叶籁说道:“刚刚她不是喝了一杯酒吗?也许那酒里就有毒!那种毒药发作时间可能比较慢,所以到现在才毒发身亡!”

    耶律世繁道:“那杯酒只有半满,估计之前被席上客人喝过,但席上并没发现有人中毒。也就是说,这杯酒本来是没毒的,如果婀娜是因为喝了这杯酒中毒,只能是她自己在酒里放的毒。但如果说婀娜自尽是诬蔑不成才服毒自杀,她喝下酒时皇甫夫妇还未能找到证据证明她是在诬告,她当时根本没必要服毒自杀。”

    萧叶籁急道:“但除了那杯酒我们就没见她吃喝过别的东西,阿桂在她嘴里也没找到别的东西。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走近细看,瞥见婀娜尸体的手中还紧握着一方丝帕,心里一动,对阿桂道:“你把尸体的手掰开看看,小心点,戴上手套,别碰到她手里的东西。”

    阿桂答应了一声,从行囊里拿出一副布手套。因为他热爱医理,就连出来游玩也随时准备着在路上可能遇到罕见草药,随身都带着工具。他费了不少劲才掰开婀娜的手,扯出那方丝巾,小心地把它展开,小心地从上面捻起一根细针。我再看婀娜那只被掰开的手,掌心有个小小的针孔。我从席上拿了一只筷子,小心地拨弄了几下那只手,又戳了戳她身上其他地方,心里顿悟,示意耶律世繁看她掌心的针孔:“她手里的丝巾藏着毒针,刚才她用力握紧手中丝巾,毒针刺入掌心而死。死者刚刚死去,尸体其他部位还没僵硬,只有被刺中的这只手早早僵硬了,证明了这只手才是中毒的地方。”

    萧叶籁惊道:“原来她是用藏在手心的毒针自杀的!难怪我们都看不出来!”

    我摇头道:“不,她是被谋杀的,凶手就是递给她这块丝巾的仆妇!婀娜有个习惯,在激动或者紧张时喜欢握紧手帕。凶手把毒针裹在手帕里递给她,她刚刚在被我们反诘的时候无言以答,紧张之下握紧手帕,毒针刺破她的皮肤,把她毒死。”

    那个疤面仆妇大吃一惊,哆哆嗦嗦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诸位大人,老身刚才只是看婀娜小姐的手帕脏了,给她换一块。至于毒针的事,老身实在不知。也许,婀娜小姐早已在身上藏了毒针,趁我们不备的时候把毒针捏在手心自杀,也是可能的。又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毒针是老身给她的。”

    我冷冷扫她一眼,道:“阿桂,去把那块丝巾摊平。木槿,去把刚刚她拿手帕的匣子拿过来打开。”

    阿桂和朱木槿立马照办。当阿桂把丝巾摊平,看清楚它的样子时,脸一下子红了,小声道:“不会是……刚刚被人穿过的吧。”他赶紧掏出自己的手帕,狠狠擦了两下手。

    朱木槿偷笑一声,打开匣子,里面的各种手帕、香囊、丝绦琳琅满目。

    我拿过一支笛子,伸进匣子里翻找了几下,心中了然,指着地上丝巾,对仆妇道:“你看你给婀娜拿的可是手帕?真是一条系内衣的汗巾!”

    此时萧叶籁看了看自己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条汗巾,羞愧地大叫一声,我只当没听见,继续对仆妇说道:“这匣子里有的是手帕,你干吗给她一条汗巾?你还把那条汗巾叠得方方正正,猛地看去就像一条手帕,所以你把它递给婀娜的时候,她也没发现那是汗巾。你之所以不给她手帕,是因为手帕太薄,容易被毒针刺穿,如果你用手帕包着毒针,婀娜可能一接过手帕就碰到毒针,毒发身亡,我们就会马上猜到是你刚刚给她的手帕上有毒。你用叠了几层的汗巾包着毒针给她,她拿在手里,毒针隔着丝巾,一时不能刺到她的手,当她用力握紧汗巾时,毒针才在握力之下刺穿汗巾,刺破她的手掌,让她毒发身亡。这时离你给她手帕的时间也隔了一会儿,我们也不容易怀疑到你。”

    仆妇急忙辩解道:“这汗巾叠得跟手帕一样,老身老眼昏花,拿错了,并非有意把汗巾拿给她。”

    我指着匣子:“你看这个匣子,上面一层都是手帕、香囊、荷包、扇子之类的东西,而这种系内衣用的汗巾跟亵衣、袜子一样,不能随便让人看到,是放在底下的。你是有多老眼昏花,才会放着上面的手帕不拿,偏偏翻出底下的汗巾给她?”

    仆妇被问得哑口无言。我见她眼光怨毒,知道她有毒针,想起上次遇刺的事情,心有余悸,连忙对耶律世繁使个眼色。

    耶律世繁会意,迅速出手,把那仆妇反剪双手按在地上。整个过程极其干脆利落,萧叶籁看得崇拜无比,我都怀疑她待会儿会不会问耶律世繁可曾婚配了。

    我招呼皇甫夫妇:“这个仆妇身藏毒针,一直没有行动,一定要等婀娜提到寒林庵众人,她才急忙递给婀娜藏着毒针的手帕把她毒死。这说明她是不想让婀娜继续提到寒林庵里的人才匆匆把她杀死灭口。你们过来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你们认识的人?”

    皇甫夫人在丈夫的陪同下走到仆妇面前细看良久,突然大骇道:“心静住持,是你?!”

    皇甫蔺急忙拉住妻子后退两步,好像害怕已经被制住的心静师太还会谋害自己夫妇。他惊魂未定地对我们说道:“想不到心静住持还活着,竟然也出现在这里!我当时只是在傍晚时分见过她一面,本来就记不大清楚,现在她脸上有了伤疤,更认不出来了。内人对心静住持倒是很熟悉,但内人眼睛不好,迟迟没有认出她!”

    我对耶律世繁道:“心静住持一直跟婀娜在一起,做她的仆妇,应该是她嫉恨慧清跟皇甫蔺逃走,教唆婀娜来诬告皇甫夫妇。她身上的毒针,估计也是打算趁乱扎在皇甫夫妇身上的,但婀娜的话错漏百出,未能使我们相信,反而差点泄露了心静师太还在人间的秘密,心静师太才用毒针把她杀死。”

    皇甫夫人蹲下身来,直视心静:“我和慧净自幼就是好友,你到底是怎么找到她,怎么说服她诬告我的?她又是怎么沦落风尘的?”皇甫夫人一直是细声细气、瘦削文弱的样子,她回忆庵中生活时,提到心静住持也是畏惧有加。可她目睹了婀娜被害后,竟敢质问心静了。

    心静冷笑道:“我当日死里逃生后,怕庵里的事情被人发现(辽国尊重佛教,逼尼为娼是死罪),也不敢报官,又生活无着,便在青楼做了帮佣,在青楼遇到出走多年的慧净,此时她已经是个妓女,改名婀娜。她也认出了我,问我为何会沦落至此,我只是说有强盗烧毁了尼庵。婀娜以为慧清也在火中身亡,还伤心了一阵,我知道她们从小要好,也不敢跟她提我逼慧清接客害她失明的事情。”

    心静正常说话的声音跟刚才嘶哑的声音完全不同,也许她刚刚怕皇甫夫人认出她的嗓音,一直在哑着嗓子说话。

    心静继续说道:“前几天,婀娜受邀为今天的宴会表演,并接到了宴会名单,我发现当年的戏子皇甫蔺竟然没在火中烧死,还当了官。我开始以为是同名,跟别人打听他的年龄长相才知道确实是他。我又是嫉恨,又是担心他把当时的事情说出来——要是有人发现我没死,又知道我曾经逼弟子接客,我一定是死罪难逃。我打听到梁王当日也要来这一带赏花,便哄婀娜说是戏子皇甫蔺引来强盗烧毁尼庵,求她帮我向梁王诉冤。婀娜在欢场滚打多年,也精明了不少,问我为什么不自己报官。我骗她说我故意把伸冤的机会留给她,因为她可以跟梁王状告皇甫蔺时说自己是被皇甫蔺卖到青楼,这样,她就可以趁机脱离贱籍,逃出青楼,我年纪大了,面容又被烧伤,早已心灰意冷,就在这里待一辈子算了。婀娜大喜,答应照办。谁知梁王没来,接着,婀娜在席上看到慧清成了皇甫蔺的妻子,我此时才知道慧清也没死。我本来还担心她看到慧清尚在人世,会怀疑我的话。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告状慧清也参加此事,露出了破绽。我怕她情急之下把我也供出来,便用毒针将她谋杀。”

    我哭笑不得:“你还说婀娜这些年‘精明了不少’?她能把我错认为梁王,这么糊涂,你还说她精明了不少?那她当年是多傻?我就知道,她迷糊得能把我当成梁王,却又能打听到梁王的行踪,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帮她谋划一切。她的死也是被灭口的!”

    皇甫夫人喃喃道:“为什么慧净在见到我后没有跟我相认,没有求我帮她赎身?为什么她要诬告我们夫妇?”

    我低声道:“也许是嫉妒吧,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又因为种种机缘,都逃出尼庵嫁人了。但你成了官夫人,她可能因为夫家没落或者失去丈夫宠爱,被卖入青楼。她无法忍受与童年好友变得如此身份悬殊,妒火大盛,非要诬告你,毁掉你的生活。”

    耶律世繁突然说道:“不,她不是因为夫家破落才沦落风尘的,她是失宠才被丈夫卖入青楼的!”

    我惊道:“耶律大人,你怎么知道的?认识她夫家?”

    耶律世繁呵呵一笑:“中山王年纪还小,自然不懂这些。下官痴长中山王十多岁,对男女之事了解较多。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他的女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她沦落风尘的。就算婀娜丈夫是英年早逝,如果他生前宠爱婀娜,也一定早早为她安排了去路。再说,婀娜连多年好友都要诬告,而且出言不逊,说明她内心已经歹毒疯癫到了极点,任何一个心中有情的人都不会这样。她一定是被丈夫抛弃,才会心生怨毒,嫉妒成性。”

    萧叶籁闻言,不由又说出了她的口头禅:“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皇甫夫人喃喃道:“也许在席上,我眼睛不好,没认出她,她见我没有跟她相认,以为我嫌弃她现在的身份,才会这样吧?”

    地上,婀娜的尸体还静静躺着,像一朵残败落枝的牡丹,美貌零落成尘。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她临死前又在想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耶律世繁严肃地扫了一眼皇甫蔺。皇甫蔺知道他的意思,忙拉住妻子跪下道:“下官先是拐走佛门弟子,官职也是捐的,知道自己不配为官,愿取消官职,求大人降罪!”

    耶律世繁道:“心静师太逼良为娼,你救出慧清,已经是功劳一件。将功抵罪,你自己辞官,其他责罚就不必了。”

    我想到皇甫蔺被撤职后打回贱籍,此生不再有为官的机会,他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辞官后不知做何营生,他妻子有眼疾,生活会更加艰难。我忙开口求情道:“如果皇甫公子真有文才,何不让他继续为官,造福百姓?他因为家贫落入贱籍,也是为了奉养母亲,被迫无奈。”

    皇甫蔺对我行礼道:“多谢中山王美意,只是草民本来就是出钱捐的官职,如果继续厚颜在这里耽下去,只怕会招人口舌。草民在这一年里,因为内人的眼病,也看过不少医书。不为良相,即为良医。我退隐之后,还是可以为民谋利。”

    耶律世繁大喜:“好志气!你辞官之后,你的户籍仍然是良籍,如果你哪天改变主意,想走回仕途,还是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皇甫蔺笑道:“谢谢府尹大人,为官时大人对我赏识有加,如今还如此照顾。皇甫蔺只希望他日可以报答大人。中山王,府尹大人,在下先告退了。”

    皇甫蔺说罢,携妻子之手,从容离去,身影消失在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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