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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冰砚台之米庄奇案》作者:袈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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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2-21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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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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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4-8-29 22: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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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砚台之米庄奇案(一)





    楔子

    故事的缘起,其实在于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传说。

    亦或者,这并不只是一个传说——或许尘世当真不乏如此癫狂迷乱之人,痴惘之时哪暇顾天子在旁,僚友相觑。

    然,这世间,痴迷俗物之徒甚多,身入红尘,万千羁束,情丝恨网,凌乱交织,若能痴心于一文雅之物,也堪为一时俊秀高人。

    话说当日,宋徽宗命米芾以两韵诗草书御屏。米学士似醉非醉,凤眼斜飞,呼天子而色不变,要藉御砚以承墨宝,否则大有任凭天王老子也无法撼摇双手的气势。徽宗看着面前这个倔强而罔顾臣伦的宠臣,不仅未降诸大罪,反而哈哈大笑,命人将其最为心爱的一方砚台捧将上来。

    这方砚台,色沉如墨,古朴粗糙,冷重不工,纹理难识,然,他却像是一方砚中天子,哪怕身入草莽,也不灭龙资凤质,即使身披短褐,亦能俯仰万千。若以人面喻之,则堪沉静如水,以气质比之,又竟然让人感到一种孤僻与倔强。

    米芾双目直直盯着这方砚台,如同盯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一般。良久,似乎终于下了决心要将她占有,顿时展开了凌厉的攻势,挥毫如剑,泼墨成雪。当此时,似乎一人一砚已经融为一体,世间所有力量:皇权、纲常、枷锁、缧绁都难以将他们分开,纷飞的字迹着染于御屏之上,连边脚都是那么意气飞扬。

    “陛下!”这米芾真乃疯癫之人,不待帝王评品御读,便抢先呼道,“臣笔墨已尽,唯求一赐,这方砚台,经臣染指,已不足重蒙圣眷,不如索性将其赐赏微臣吧!”

    徽宗还未及开口,便被抢白,不由生出些许懊恼,然而看着面前这位爱石如狂,罔顾大雅的臣子,也竟感到一丝滑稽与风流。作为帝王,大度无疑是必须的——对于帝王而言,除了自己的国家,不应有割舍不下的东西——即使如他这般的皇帝,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他最终妥协般地笑了笑,挥挥手算是默许了……

    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然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对了,介绍一下这方砚台吧,来历说不清道不明,名字更是俗气——冰砚台云云,正是此物。

    第一章 在酒楼上

    这是一个直把扬州醉成汴京的年代,街市上熙熙攘攘的游人见证了世界上最繁华都市的马龙车水。杨柳依依,酒旗斜矗,连同杂耍的猴子也似酡红了双颊。这里的诗很工,词很妙,蔚为大观,有豪放的关西板子,也有珠音清唱,细工柳词,慢嗟苏坡。在一派歌舞升平中,虽然帝国的外延在不停地遭受蚕食,然而内核却不成比例地扩大。

    这样的时代,也有许多风流人物,一时瑜亮超群脱俗,其中名声最著的大概要数这三个人:人龙文虎陈龙川,铁马丹心辛弃疾,还有一位便是我们的翩翩公子——矫若游鸿米清扬了。

    虽然这三人平素偶有交情,然诗歌唱和,都是些文人的过场,很难见到他们在一起把酒言欢的,然而今天,或许是这“天杭酒楼”沾了一些异样的风雅之气,竟把三人中性格气质最为迥异的两位,吸引到同一张酒桌上了。

    “辛兄,以往小弟只是闻君大名,未遇殊胜,今日一逢,谁料竟大对脾性,容我干了这杯,以敬兄长!”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豪饮若干,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米家公子,双颊微晕,醉态初现——没想到竟也是一位酒中浪子,性情中人。

    辛弃疾哈哈大笑,剑眉微扬,带着那分独属于他的慷慨气概,更不客套,看着米清扬一口气干了杯中的玉酿,虽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而赞许的神情却毫不抑制,他擎起自己面前的那盏酒杯,二话不说,一口便干了以作回敬。

    “贤弟,愚兄初见你时,只当是一介贵胄公子,含蓄典雅,不屑与哥哥我这等草民粗人厮混,谁料竟是看走眼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再干一杯以敬贤弟!”说罢便又自倾一杯,面色丝毫未变。

    这边米清扬也不作言语,续杯而尽,反正不论如何,只要他们二人中的一个自酌,另一个便决然不会让这成为一场独饮。

    “贤弟,昨日鸿胪少卿李知白被谋害身亡的事情,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不知你可有耳闻?”辛弃疾刚放下酒杯,便打开了话匣。这个事件确实是这几日京城中的一大话题:这位鸿胪少卿,刚接到御命出使党项西夏,然而当晚便在驿馆中遭人毒手。

    米清扬面上却露出一分轻微的鄙夷神色:“廿一夜驿馆杀人事件么?此事小弟自然是有所了解的,不过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位李大人死得可真是适当其时啊。”

    辛弃疾面上不由露出一分深表赞同的神色,也难怪,他是主战派的旗手,笔杆子,大英雄,而这位李知白,却是位道道地地的主和栋梁,鸿胪少卿主要负责外交事宜,这许多年来,每逢大宋出使向夷狄“赐赏”岁币之时,都要钦命这位大人,而且不知是他辩才无碍,还是与他国臣子另有交情,每次都能很圆满地完成任务,皇上对他十分信任,主和派也竭力拉拢,虽然目前官位还不甚显赫,然而在特殊的时代,却渐渐有种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态势,炙手可热,家中财富何止万千,人生得意,大概说的就是这般场景了吧。

    然私底下里,普通百姓、激进的主战派人士却对他恨入骨髓,大有不得食肉寝皮誓不罢休的架势。

    故这次李知白被谋害,也或多或少消减了一些主和派的势力。而正因为这样,此事件变得万分敏感,虽然大家私底下议论纷纷,却在公众场合讳莫如深。是不是由于很多人,已经隐隐感觉这起案件正和两派争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如此特殊关头,一言一行都可能授人以柄,噤口不言,或许才是明哲保身的做法。

    这样看来,辛弃疾肯主动提及这个话题,实在是在短短几盏酒之后,便已经将这位米公子引为知己了。

    “且不说凶手是何方人士,”辛弃疾压低了声音,悄声说道,“单是这作案手法,便十分耐人寻味。”

    “哦?”看辛弃疾这般神秘的样子,米清扬也来了兴趣,“小弟闭门锁户,对此事也只是略有耳闻,不知兄长所说的作案手法,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辛弃疾少见地小酌一口——而非惯常的豪饮鲸吞,饶有兴味地说道:“这位李大人,知道自己风评不佳,平素最是注意起居安全,下榻之处,每有亲信把守,未经允许,谁又闯得进去?更不用说杀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了。”

    米清扬点了点头,说道:“这样看来,也许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辛弃疾微微一笑:“贤弟判断极是。据门卫所言,那日夜里有一位身披黑袍、头戴斗笠的神秘人来过,当晚他只是递上一份拜帖,压着嗓子对守门士兵说了一句‘将此交付你家大人,他自会明白’,除此之外,再无言语。果然,拜帖上交之后,李知白便急传士兵引之入内。之后的事情,大家便都说不清楚了,开始时好像还听到有所争执的声音,之后便是甚为平静的交谈,再后来,神秘人走了出来,轻轻阖上门户。守门人不疑有他,还毕恭毕敬地将凶手送了出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原来在昨天夜里,李知白或许便已经毙命了。”

    “哦,原来如此,不过尸体的情形如何,兄长你可知晓?”米清扬小酌了一口后,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嗯,愚兄也是听人谈起,仵作验尸,死亡原因是剑创,伤口锐而浅,死亡时间约是亥时三刻。我猜想,应是凶手趁李知白不备,用袖怀短剑将其刺毙,继而从容离去的吧。”辛弃疾边说边推测道。

    “可是,这样说来的话,死者没有发出挣扎呼救之声么?”米清扬像是发现了什么般,小心翼翼地问道。

    “愚兄也怀疑过这点,不过据说仵作在死者肠胃中发现了有催眠效用的粉末,料想应是凶手诱使他服下的。”辛弃疾补充道。

    “如此说来,死者死前没有大声呼叫就可以得到解答了。”米清扬点了点头,为辛弃疾和自己斟满酒樽。二人干了一杯后,辛弃疾又说道:“话虽如此,可是凶手的动机是什么呢?按理说,现在是出使的紧要关头,而李知白平素交游极为谨慎,有怨隙之人,他不会将其引至内室,普通百姓,他不屑与之交往,同道中人,按理即使有所龃龉,也不应当在这个特殊时刻动手,唉,难以揣测,难以揣测啊!”

    米清扬听到这里,好像想到什么似的,说道:“哦,想来前几日……”

    他还未来得及说完,便看到辛弃疾目光越过自己的肩膀,向酒楼中间呆呆地望去,于是便也住了嘴,顺着视线向那边看去。

    这时酒楼中的舞台缓步飘上来一位仙子般的人物,娥眉琼首,凤目朱颜,娇腮傅雪,丹唇微漾,小巧的身材,婀娜的体态,仿佛兮嫦娥下月,翩翩然洛神再临。轻使柔荑,拨动清雅琴弦,半启樱口,缓吐玉润桃声。

    如此佳人,不觉连米清扬都已看得呆住,更遑论那位爱江山也爱美人的英雄弃疾了。

    只听他慨然叹道:“端的一位娇美秀雅的姑娘,只可惜时乖运蹇,竟至沦落风尘,卖唱为生,天妒红颜,真实不虚。”边听唱词,边用折扇在桌子上轻轻击节和之,“不错,这是晏几道的《鹧鸪天》:‘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番唱词,原已很少听到,而今这样一位仙子,舞动霓裳,直如那月下杨柳,歌起徘徊,堪比素扇桃风,将词曲演绎得淋漓尽致,当真令人神往。”

    米清扬微微笑了笑,说道:“小弟素闻兄长谙熟音声,今日听评,方知传言非虚,只可惜兄长平素作词,最喜豪放,想来只可关西汉子击大板以豪唱,似这般秀丽女子,端的难以伴音呀。”

    话音方落,却听到辛弃疾哈哈大笑道:“贤弟也太小觑愚兄了,来,且待愚兄填词一首,付与这美娇娘来用莺歌燕语唱将出来如何?”

    米清扬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便看那辛大才子“哗啦”一声展开折扇,呼道:“掌柜的,笔墨伺候!”

    那掌柜见是辛大才子索要笔墨,如此风雅韵事,岂会有半分推托?忙命令小二从后堂中取他最为得意的瑙玉砚台、细狼毫笔以及价格昂贵的墨粉和清水过来——宋朝人极通风雅附庸之事,即使鄙如堂肆、酒场,其掌柜也多通晓文墨,杂事之余,未尝不会填一两首小词以助雅兴呢。

    辛弃疾见小二将一应事宜准备妥当,便挽了挽袖子,指拈细笔,挥毫泼洒,那面空白折扇转眼就染上了万分生机,而辛弃疾健笔如飞,才思泉涌,姿容古朴,仪态万方,如同神仙亲临。一阕写罢,他来回读了几遍,末了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这面折扇转与米清扬一看。

    米清扬笑呵呵地捧起扇子,只见那面扇子上,用工楷娟丽地勾勒着几行小字,道是:

    鹧鸪天

    莺喑燕默晓离别,江头新愁起客悲。

    啁啾蛩声织作夜,随风细雨卷入船。

    情深处,伤几许?烂柯楚乡谁知期。

    莫代春风吹笛去,重山怎阻归梦行!

    米清扬顺着字迹读了下去,读罢不禁击节叹道:“真是绝妙好词,谁能想到兄长不仅绝擅豪放,竟然同时也细工婉约!”

    辛弃疾对这番赞许很是受用,哈哈笑道:“贤弟,待为兄将这面折扇付与那位姑娘,看她能否将这词唱出来!”说罢起身拂衣,便向那女子踱去。

    那位姑娘见一位陌生公子直面自己走来,不觉微红了双颊,歌声也随即戛然而止。却见辛弃疾面带微笑,星目灿然,朗声说道:“姑娘,在下与朋友有幸得闻仙声,万分神往,这面折扇上题写的乃是近作,烦请姑娘将之唱和则个,这面折扇,便当做馈礼相赠了。”

    那女子开始时有些讶然,再听到后面,不觉嫣然一笑,道:“公子亲请,怎敢不应?不过若不能和调谐音,还望公子见谅。”说罢也不做推辞,将折扇置于面前,上下看了一眼,轻拂瑶琴,樱口微启,眼见就要引来满堂仙乐琼音了。

    然,辛弃疾却轻轻摆了摆手,制止了她,姑娘也未言语,单是面露微笑,望着辛弃疾,像是在询问“公子可有别的吩咐?”一般。

    辛弃疾拱了拱手,笑道:“只闻仙音,未睹霓舞,不免遗憾,在下不才,略通音声,不妨代为调琴,烦请姑娘歌舞偕发如何?”

    话音刚落,那女子也不推辞,轻声一笑,便款款起身,向满座众人迤逦行了一礼,再不看那面折扇,敛起垂袖,柳眉一挑。辛弃疾亦徐徐正坐,手指触向那案瑶琴。

    “铮”琴声一起,那姑娘轻启丹唇,圆润清雅的声音便萦绕在整个酒楼之中,同时翩跹的舞步,也如春日杨柳一般,婀娜地旋转起来。

    听着这音这声,看着堂中袅袅起舞的玉女,座中静坐调琴的英雄,米清扬不觉得痴了……

    第二章 管家身亡

    回往米庄路上时,堪堪已至傍晚时分。

    今日大概是这段时间米清扬最开心的一天,也许是微醺未解的缘故,他竟也神采飞扬地哼起了小曲,那唱腔,可不正是今日在酒楼上听到的那个《鹧鸪天》的曲调?

    不觉又想到辛弃疾和那位姑娘,他哈哈一笑,这位辛大哥,当真是性情中人,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喜好。那女子也端的有意思,开始时仪态大方,歌毕舞罢后一问,才知道刚才为自己伴奏的竟是那名动江左的辛弃疾,不由得羞红了双颊,再到后来,像是连话都不会说了一般。

    “到底还只是一个小儿女呀,哈哈……”米清扬朗声笑道,不觉已至庄门。

    正巧这时,山庄清客唐虎从庄中急匆匆迎了出来,一见米清扬,便压低声急迫地说道:“二公子可算回来了!刚刚,山庄……”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有旁人,便又继续说道,“山庄出了点事,虽算不得什么,可也是人命关天的事!”

    这个唐虎,是当年米清扬大哥米若扬在山东结识的朋友,跟随来到米庄,在这里做点仆役杂活,浑臂阔口,铁发石音,很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对于他的背景,米清扬不是十分了解,单知道他身怀功夫,似乎有点绿林背景,不过大哥对他却是极为信任,以至庄中众杂役,对他也是十分敬重。

    “唐兄且慢说,庄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米清扬平素对这位清客,从不直呼名号,而是叙年辈以称兄。

    唐虎点了点头,声调缓和了下来:“二公子,是这样的,这几天一直找不到人影的刘管家,原来竟已自缢于柴房了!”

    “什么?!”米清扬不禁大吃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刘管家为何自寻短见呢?大哥知道此事了么?”

    “庄主也是刚刚得知,现在还在观察现场,唉,刘管家好像是因为痴迷赌博而负债累累,无法偿还而自寻了断的,对了,他留了一封遗书在身旁……”唐虎解释道。

    米清扬怔了一下,少顷,他点了点头,说道:“那么,唐兄,我们还是一道去柴房看看吧。”说罢,二人便携手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庄内。

    米庄乃是京城附近少有的富庶大庄,家产甚富,庄西南的葡萄园为其经济来源,米家虽算不上贵胄,却是地道的豪门,想当初,北宋有一位文曲星下凡的皇帝,庙号徽宗,最是一个风流种子,连带着高升了一大批文人墨客,有当权误国的书法家,也有才子栋梁的画家,当然其中最特别的,应数米家的老祖宗——米芾了。

    这米芾原本祖籍太原,个性怪异,举止癫狂,遇石称“兄”,膜拜不已,因而人称“米癫”。徽宗诏为书画学博士,人称“米南宫”。曾任校书郎、书画博士、礼部员外郎。徽宗将他引作知己,书画唱和。然其人性格乖蹇,不善处事,因而子孙后代受荫不多,米家也沦为一个富庶之家,渐渐远离了权力的中心。

    然,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或许也是好事——米家子孙不过问朝事,自能免于不同派系之间的斗争倾轧,而可以心无旁骛地寄情山水、闲云野鹤,因而米家几辈,高士才子层出不穷,江湖人每以能与米家子弟知交为荣。

    方今米庄更是人丁兴旺,所谓家学渊源,福泽甚广,米家的大庄主名唤米若扬,是米清扬的嫡亲长兄,清扬之下还有一位庶出的兄弟,名米臻扬,兄弟三个均是当世的大才子,尤以书画最为人称道。所谓“江南才子,唯米三扬”,虽是夸张之辞,然却能从侧面反映出米家三兄弟的才气纵横。而三子之中,犹以米清扬为最,不仅绝擅书绘,而且词赋亦工,相貌更是如同潘宋再世,想来有意与米家结姻的豪门富庶不知凡几,不过大概都被米若扬婉拒了,所谓奇货可居,藏贮不了的东西,价钱一定贵不了,就算不做生意,这点算盘还是能算得清的。

    这几日庄中无甚大事,三弟米臻扬出岭南省亲去了,他母舅陆云由于抗言直谏,触怒龙颜,被贬到那等毒瘴之地,不日便身染重疾,米臻扬此去,不知能否得见最后一面。

    故庄中只余米若扬米清扬两兄弟,米若扬为人老成持重、谨小慎微,再加上长子承袭祖业的身份,自然不能率性而为,整日忙碌于西南庄园和米庄之间,鲜有空闲,就算有所闲暇,也是寄情笔墨,交游不甚广泛。而米清扬性格却好动随性,整日游冶散漫,结交朋友,好不快活。

    “大哥!”刚走至柴房门口,米清扬便看到了米若扬的背影,喊了出来。

    米若扬听到声音,回过身来,面色凝重,用颇带责备的语气说道:“二弟,都什么时候了,才知道回来,父亲若是在世,看到你这副散漫模样,不大发雷霆才怪。”

    米清扬讪讪地笑了笑,道:“大哥,今日小弟结识了一位新朋友,便是那单骑劫胡营,名动大江南北的辛弃疾,一番交谈之后,才发现他当真是世间少见的英雄汉子呢。”

    米若扬听到“辛弃疾”这三个字时,不觉面色微动,然而也不待米清扬继续说下去,便打断道:“我不管你结识什么样的朋友,不过你要时刻记住,自己是米家子弟,方今正是主战主和争斗最激烈的时候,你万万不可过分亲近于某个派系人物,以免将祸患引至米庄,听到没有!”说到后面,不觉已经略带呵斥的语气了。

    米清扬面色黯淡了下来,长兄如父,大哥的话自然无法不遵从,然而米若扬这番明哲保身唯唯诺诺的态度,却着实为他所不喜。

    见米清扬一言不发,米若扬也顿觉讪讪,便转移话题道:“今日山庄发生的事,想必唐虎已经和你说了吧,刘管家自缢于这柴房中,难怪近几日总不见他人影。”边说便用手指了指那柴房。

    米清扬向里面望了望,只见柴房的屋梁上,赫然悬吊着刘管家的尸体,面目酱紫,眼珠凸出,他走进房门,仔细观察周围,柴房中央是一个被踢翻的凳子,米清扬小心翼翼地将凳子扶起,慢慢移动到悬挂的尸体脚下,凳子的高度刚巧是尸体距离地面的高度,上面也有一双几不可辨的脚印,对照了一下,应是刘管家的无疑,而仔细观察勒痕上倾的角度,不是自缢而亡更能作何解释呢?

    米清扬点了点头,想了一下之后问道:“对了,大哥,我听唐虎说刘管家留有遗书于旁,不知现在何处呢?”

    米若扬像是早已料到弟弟会有此问一般,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绢纸,展开来递给米清扬。

    只见这方绢纸上,寥寥草草写着几行字,看这潦草字迹,应是人在极度烦闷情形下所写,再看那独特米体的风格,不是米家的管家,又会是谁呢?

    寒介鄙身,误入歧途,赌资俱靡,累及家室;债主穷逼,呵妻詈子,唯身所系,除言之羞,更挞之耻;今实灰万念,唯求一死。视我二十年俯仰之面,求主家保得寡妻孤子一分寒食,仆当再世为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钧恩。

    米清扬读罢,不觉黯然,这刘管家辛勤已近二十年,即使了无功劳,亦有不少苦劳,而今孑然身去,留下的就只有这一方薄纸和寡妻弱子了。

    米若扬也叹了口气:“唉,也怪我这主人疏忽,竟然不知道刘管家的身前事,如果早日知道的话,或许便不会发生这等惨剧了。”

    米清扬也叹了口气,道:“唉,事到如今,将如何处置,大哥可有盘算。”

    米若扬顿了顿道:“刘管家自缢之事,应已确信,若报予官府,恐累及我庄声名,不如留一笔资财与刘家寡妻,尽快筹备丧葬事宜为妙。”

    米清扬点了点头:“大哥所言甚是。”然后转过头来,对远处一言不发的唐虎说道,“唐兄,带几个人将刘管家的尸体放下来吧,死者早日入土为安才是,目前一应事宜便先由你多多照应吧!”

    唐虎拱了拱手,道:“二公子客气了,这正是在下份内之事,在下这就呼人去办。”说罢大步流星,急匆匆离开了柴房。

    米若扬无甚言语,默认了弟弟的安排。他缓缓踱了几步,眼神示意了一下,米清扬便随他一道向书房走去。

    “对了,二弟,这几日京城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发生么?”米若扬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米清扬正欲一吐抒怀,于是便把在酒楼上的见闻细细地叙说了一番,说起辛弃疾写词那段,更是神采熠熠。末了,也连带说了下京城发生的杀人案。

    “什么?李知白昨晚被人谋害了?”开始时,米若扬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到后面听到李知白命案时,才不禁大惊失色。

    “是啊,这位李大人,虽然风评甚差,可是他身亡这件事,着实在京城中引起一番轩然大波呢!”米清扬虽然面有鄙夷,却还是郑重其事地说道。

    “唉,前几日他还来庄中拜访来着,说是即刻就要奉旨出使西夏了,来向老朋友道个别。”米若扬不无遗憾地说道。

    米家早已脱离政治中心许久,和主战主和两派都不存在政治斗争,所以能以结交普通朋友的态度,辗转于两派之间。而米若扬与李知白结交甚好,可能也是因为李知白手握实权,米若扬作为庄主,必须交结权贵以保安宁吧。但米清扬对此却很是不屑。

    “嗯,这李知白死得甚为蹊跷,竟在卧房中为人所杀,一刀毙命,都没来得及挣扎。”米清扬解释道。

    “真是多事之秋,现在边关吃紧,主和派又失一栋梁,恐怕战端一起,生灵又将涂炭。”和米清扬不同,保守的米若扬还是比较偏向于主和派。

    米清扬很识相地住了嘴,每次谈及主战主和这个敏感的话题,他都缄口不言,既然别人无法说服自己改变立场,自己也不应该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主张,这是他在很久以前就学会的交往之道。

    米若扬见气氛有些尴尬,便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昨晚我去西南庄园巡查了一番,那边的收成还不错呢,只可惜晚上下了雨,去时湿了一裤子,别看那亮堂堂的路面,谁料竟都是水泊呢。”

    米清扬也不禁苦笑了下:“是啊大哥,我觉得等山庄田赋收上来之后,还是拨出一部分将那路面修葺一下吧。”

    米若扬说道:“为兄也正有此意,只可惜刘管家身故,庄中杂事纷乱,一时难以估计,现在令我头疼的是,这一应杂事,正不知当托付谁才是。”

    米清扬脑海中一下便浮现出一个名字:唐虎。可是他知道,此人形迹飘摇,未必会长留山庄做这等烦杂之役。

    米若扬翻开了一个名册,用细毫笔将一个名字划了去:“唉,刘管家上下几代人都供职于米庄,他更是参加过乡举,愿意留下来做一名普通的管家,实在是对米庄感情深厚的缘故,这许多年不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如今却落得这般惨淡光景,可惜,可惜了。”

    米清扬探头去看,只见那份名册上,详细记载着山庄几辈从上到下所有人员的信息,刘管家之父刘有资,当年是米清扬爷爷的伴童,主仆关系是极好的。刘管家也是从米清扬父亲这一辈便开始做管家,几十年兢兢业业。

    “唉,人世几回伤往事,当真可悲可悯。”米清扬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三章 疑端初显

    再次见到辛弃疾时,他已经换了一身装束,看上去显得英姿煞爽,颇有内涵。

    依旧在那个酒楼上,依旧是对坐的两人,依旧是一壶酒,两杯盏,只是,歌舞的那位女子,已然不知何处。

    米清扬试探而玩笑般地问道:“辛兄,昨日小弟走后,你可细问那姑娘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么?”

    辛弃疾不无遗憾地答道:“那位姑娘俗姓林氏,祖籍岭南,祖父曾在朝为官,被贬谪后家境沦落,不得已卖唱为生,唉,世事白云苍狗,当真令人感叹万分。”

    米清扬小酌了一口,道:“可惜今日却未见到林姑娘于此弹唱,感觉少了许多乐趣呢。”

    辛弃疾却摇了摇头道:“萍水相逢,他乡之客而已,何必执念于此?”

    米清扬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敬了辛弃疾一杯:“辛兄果然是胸有丘壑之人,大丈夫气魄当真令小弟神往。”

    辛弃疾哈哈大笑,朗声道:“贤弟的兰资玉质也羡煞哥哥也!”说罢回敬一杯,抿了抿嘴,接着道,“昨日和贤弟一别之后,愚兄一时兴起,去了李知白身亡的那个驿馆,你猜发现了什么?”

    见他一脸神秘的表情,米清扬不禁来了兴趣,探过头去,问道:“兄长可是有什么关乎案情进展的发现么?”

    辛弃疾略有得意地答道:“没错,愚兄确实发现了一些很重要的信息。昨日……”他回忆道,“到达驿馆时,已近傍晚时分,由于愚兄与负责这起案子的捕快颇为熟络,因此破例获得允准在现场查看,并且获悉了一些死亡现场状况的描述,那现场与昨日我与贤弟所说的一般无二,只是还有一些细节,坊间并未流传出来。”

    “什么细节?!”米清扬忙不迭地问道。

    “哈哈,贤弟莫急,先干了这杯!”说罢,辛弃疾为米清扬和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两人一倾之下,满满杯酒瞬时便见底了。

    “那李知白指甲里有一些灰土,我是从记录上读到的,当时我就在想,这李知白平素极重形象,指甲里出现异物不太正常,后来我受到一些话的提醒——李知白死的位置,很靠近床边——忽然有所顿悟,这位李大人,莫非在床下留下了什么有关讯息?只是由于被床所掩盖,凶手和捕快未来得及发现么?”

    听到这里,米清扬深感赞同,重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便到案发现场的那个卧室,仔细地观摩了一番,还特意俯下身子,在床下寻找那隐秘的蛛丝马迹。果不然,还真被我发现了!”辛弃疾面上现出一丝稍许亢奋的神色。

    “那床下的地面上果然有字,一点一横,只是那个横歪歪斜斜的,到后面,已经渐不可识了,应该是死者完全失去了力气,无法写完剩下的部分了,这真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不过,这却是一个巨大的进展啊,至少可以排除很多有嫌疑的人。”米清扬却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这个发现所代表的的意义。

    “哈哈,贤弟所言甚是,不过这还只是一个发现,另一个,却比这个更大!”

    见米清扬一脸震惊的神色,辛弃疾也不卖关子,解释道:“愚兄在那个卧室的门槛下,发现了这个。”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东西,递给了米清扬。

    米清扬一看之下,才发现是一枚扣结,应是灰色布料所制,想来这么小的东西,掉到门槛底下,又与地面色调相异无几,端的难以辨识。“没想到兄长去了一次现场,便发现了这么多线索,小弟当真佩服!可是,这些线索,兄长为何不将它们交予官……”

    辛弃疾急做噤声手势,制止了米清扬继续说下去,他向四周望了望,见无人看向这边,才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背景太过复杂,关系到朝中派系之争,杭州尹实属主和派,若线索为他掌握,然后凭空构陷一些主战人士,恐怕对时局大有影响。”

    米清扬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兄长考虑得甚是长远,小弟佩服不已。那么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么?”

    辛弃疾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米清扬:“接下来么,哈哈,要多劳烦贤弟了,不瞒贤弟,此事,我想与你一同暗地调查,等结果清楚后,再诉于杭州尹,以免牵涉过多,有损时局,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米清扬诚惶诚恐,又面带一丝期待:“能和兄长一道查案,真乃小弟不二荣幸,不过我实在惶惑,到底能否当此大任啊!”

    辛弃疾却什么都没说,慢慢地斟满两樽酒:“一起干了,愚兄相信贤弟的能力,这点小小事情何足道哉!”

    见他如此之慷慨激昂,米清扬也不禁豪气大发,一口气便干了到底,面上已然抹上一丝酡红。二人觥筹交错,对饮良久,米清扬渐渐有点不支。

    “看今日贤弟面有倦怠之色,不胜酒力,难比往昔,莫不是操劳过甚所致?”辛弃疾关切地问道。

    米清扬尴尬地笑了笑,道:“不瞒哥哥,昨日山庄发生了点事,小弟连夜操办,有点休息不足。”

    辛弃疾“哦?”了一声,道:“贵庄发生了何事?可否说来听听。”

    于是米清扬便把昨日米庄发现刘管家自缢一事详细地叙说了一番,末了,不出意外地感叹了一番。

    没想到辛弃疾却问道:“贤弟说刘管家是自缢而亡,可这种事也极有可能是凶杀案的伪装,不报官府恐有不妥,再,贤弟可有详细观察过尸体的情况么?”

    米清扬点了点头,说道:“小弟在现场多方位观察,均未发现什么疑点,大哥想推敲一番的话……”他将手伸入怀中,摸索出一个册子,递了过去:“这是小弟对这起事件前前后后的一些记录,以备官府查案所需的,大哥不妨看下。”

    辛弃疾接过那册子,打开来,仔细看了一遍,抬头看了下米清扬,说道:“我将它亲口读一遍,贤弟看能不能看出疑点所在。”

    “刘管家,姓刘名守财,年四十二,祖孙三代均侍于米庄,祖刘某,名不详,父刘有资,为米祖伴童。于廿二发现自缢于柴房,仅留一方遗书,云:‘寒介鄙身,误入歧途,赌资俱靡,累及家室;债主穷逼,呵妻詈子,唯身所系,除言之羞,更挞之耻,今实灰万念,唯求一死,视我二十年俯仰之面,求主家保得寡妻孤子一分寒食,仆当再世为牛马,结草衔环以报恩。’尸体状况如下:尸体悬挂于柴房东侧北墙的房椽上,面向南,用拇指粗的麻绳做成绳套,束在颈上,终止于项部。绳索向上系在房椽上,绕椽两周后打结,留下的绳头长两尺。尸体的头距椽两尺,脚离地面恰为踢倒之凳子高度,头和脚贴墙,面目酱紫,眼珠凸出,凳子上有一双几不可辨的脚印,对照了一下,应是刘管家的无疑。”

    见米清扬一副疑惑未解的模样,辛弃疾先是不失时机地褒扬了一下米清扬详细的记录,继而解释道:“贤弟,愚兄虽然不通刑名之术,然在北地时,多见死尸情况。一般而言,自缢而死的人,尸体会呈现舌头伸出,大小便失禁的情况,然在你的记录上并未发现,这是疑点之一。第二个也是最大的疑点,是贤弟之前提过,刘管家颇通文墨,不仅书法深得米体精髓,更曾参加过乡试,算得上一名秀才。秀才其人极重避讳,他父亲名字中有一个‘资’字,你认为遗书中,刘管家会不顾忌讳书写‘赌资’二字么?”

    说到这里,米清扬面色一怔,继而露出恍然顿悟的神情:“兄长所言甚是,这点小弟之前确是忽略了,难怪一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兄长当真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辛弃疾点了点头,道:“这样说来,此事应该没表面上那么简单,为今之计,只有先汇报官府,再商定夺了。”刚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接道,“杭州尹帐下有一名仵作,名宋出云,是我的朋友,极擅尸体辨识之术,如果能请到他来,想必刘管家的死亡真相很快便会水落石出了。”

    米清扬急忙站起身来:“此事急迫,赶得及的话,刘管家的尸体应该还没有入殓,不知兄长愿否与小弟一同前往官府汇报此事?”

    辛弃疾举起酒樽,将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咣”地放下杯子,道:“走!”

    第四章 蛛丝马迹

    米清扬再次归庄时,身边已经多了两位陪伴,一位自然是辛弃疾,另一位呢,则是那名满京师的六扇门中仵作高手——宋出云。

    门卫通报之后,片刻,米若扬便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他万万不曾想到,府中这等隐秘之事,缘何官府这么快便可得知,还特地派仵作寻上门来。不过一看到和来人一同的米清扬,当即便恍然大悟了,他这个二弟,平素最喜多管闲事,看来自己的一番教诲,他早已置诸脑后了。

    米清扬也有点尴尬,支支吾吾地说道:“大哥,这位便是单骑闯胡营的大英雄辛兄辛弃疾。”他指了指辛弃疾。

    米若扬状若大喜过望地拱了拱手:“阁下声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真大英雄本色!”

    辛弃疾也忙不迭地还礼:“米庄主文采风流,冠绝当世,在下也只是听闻令弟提起,今日一见,才知米家公子,当真个个龙资凤质!”

    二人虽均是客套说辞,然用这客套话形容彼此,却着实恰当。

    米清扬又指了指旁边的宋出云,道:“这位呢,则是六扇门第一位的辨尸高手,不知解决了多少疑难案件,宋兄,名讳出云。”

    米若扬依例拱拱手行礼,面上多了一丝敬畏神色:“当年宋兄破获京城第一大案时,意气干云,说辞激昂,在下得以一睹,引为今生之幸呢!”

    宋出云话却不多,单是微微笑了笑道:“米庄主过誉了,在下不过一介小小刑名,为官府做点仆役之事而已。而米庄主贵胄之后,人中龙凤,今日得见,幸延三生!”

    米若扬谦逊地作了一揖,随即按下声来,沉静地对三人说道:“鄙庄管家自缢身亡,正当筹措丧葬事宜,此事本是庄中杂事,不知为何却惊动了官府?”

    宋出云用他那特殊的浑厚低沉声音回道:“庄园家丁自杀之事,本不归官府管辖,然如果有凶杀嫌疑的话,官府自然不能不过问了。”

    “什么?!”米若扬大惊失色,手中的折扇都差点惊落于地,“不知阁下为何此番说辞,难道在怀疑鄙庄藏污纳垢不成?”

    宋出云却面色不变,依旧用那种一丝波澜都没有的嗓音道:“并非在下妄作猜测,实在是令弟的一番描述,使得在下生疑,依鄙人多年办案经验,此事由凶杀案伪装成自杀的可能,十有八九。”说罢,又将三人讨论时的一些意见细致地叙述了一番,大体是遗书和尸体状况上流露的疑点。

    听完这些,米若扬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道:“这样说来,此事或许真的另有隐情,幸而是早有发现,若再晚两天,恐怕尸体已经入土了。那这样,便烦请宋大人随鄙人一同前去停尸处查验尸体吧!”

    几人当下不多言语,互相对视了一下便向庄内走去。近日山庄颇为忙碌,杂役仆佣匆匆而过,看到几个陌生人,也只是驻足观望了一下便即刻离去。米家驭下的条律极严,不该说的不该做的,大家都心领神会,没有庄主吩咐,断不越雷池一步,想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米若扬才会那般纳闷会是如何走漏风声的吧。

    此地习俗,人死后停尸原位三天,以便招使魂魄归来,所以柴房便被临时辟为停尸处,刘管家的尸体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柴房中的一方毫无特色、普普通通的灵柩之中。

    宋出云先是查看了柴房状况,继而又对尸体进行了细致观察,最后长吁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对着旁边面露焦急神色的几人道;“不错,看来我们的怀疑是正确的,这位刘管家,确实是被人谋害致死,并在柴房伪装自杀现场的。”

    见几人均面露一丝疑惑的神色,宋出云便耐心地解释道:“其实,凶手已经很注意细节了,然由于他对尸体的情况并不是十分了解,还是犯下了一些致命的错误,而这些错误,一个个均直指此案的核心。

    “第一,是凶手伪造遗书一事,此事刚才已经说过,是细致的辛公子最先发现的,这正是一切怀疑的肇始。

    “第二,尸体被发现时流露出的一些状况,依照常理,自缢而死的人舌头瘫软,会伸出口腔甚长,即使口腔紧闭,将它撬开之后,也会顿时弹出来,民间所谓的‘吊死鬼,大长舌’正是此情形的真实写照,而且,吊死之人,大体上都会出现大小便失禁的情形,这两点在刘管家的尸体上却均未出现。

    “第三,很关键的一点,依照遗书中所说的‘更挞之耻’,刘管家在死前曾受债主鞭挞,然据我的观察,他背上的单道伤口,宽度相对较大,呈现擦伤状,并不似鞭子抽打的痕迹。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尸体显示出的尸斑位置。”说罢,他掀开死者的衣服,指着背部道,“大家看,如果尸斑见于枕、项、背、腰、臀部及四肢的后侧,则死时处于仰卧位;若见于颜面、胸、腹部及四肢前侧,则死时是呈俯卧位;若尸斑分布于上、下肢的远端,则死时是吊着的。就此判断是不是吊死的,一下便明了了。”





    冰砚台之米庄奇案(二)





    看着尸体背上显示出的明显的尸斑,米若扬不禁惊呼道:“看来这个事件果然另有隐情,刘管家当真是被人谋害身亡的啊!”

    宋出云严肃地点了点头:“没错,这么说来,此事便须重新立案调查了。”

    送走宋出云一行之后,米清扬本以为会被大哥训斥一番,没想到米若扬却郑重其事地说:“二弟,这次可多亏了你,否则,刘管家可真要蒙冤于九泉了。”

    身旁的唐虎也附和地点了点头:“二公子明察秋毫,还有那两位大人,当真俊杰。”

    米清扬反而更觉不好意思,他孩童般地挠了挠头——在米若扬面前,他总是毫不遮掩自己些许的孩子气,“看来山庄又要忙乱好一阵子了。”

    米若扬叹了口气,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惹上这等杀人命案,恐怕江湖上对于米家的风评,也会一落千丈啊。”

    唐虎也忧心忡忡地道:“事到如今,只能尽快查明真相,才可控制事态的发展。我下去安排一下,将人们这几天的见闻仔细整理一番,供官府查案所需。”

    米若扬赞许地点点头,道:“有劳唐兄了!”

    唐虎拱了拱手,便欲退下,这时米清扬却不经意间看到了他的前襟。

    “……那里!”他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一般眼睛一亮,然而嘴巴微张了下,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公子,今日您怎么神情恍恍惚惚的呀!”米清扬的贴身侍女小琴服侍他梳洗完毕之后,不无关切地问道。

    这个侍女原先是米清扬母亲身边的贴身丫鬟,米母过世之后,便被安排在了他的身边,虽然姿容平平,却端的是心灵手巧,蕙质兰心。米清扬对她一向颇为信任,有什么疑难之事,也总是和她商量。

    “没什么……”他本来不欲多言,但看到小琴一副洞悉一切的神情,最终还是决定向她询问一些问题,“小琴,我问你答,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千万不可妄语,晓得不?”

    “公子但问无妨,小琴不是那种搬弄口舌之人。”这小琴嘟了嘟嘴儿,模样甚是可爱。

    米清扬当然也了解她是什么样性情,否则也便不会和她谈论这些了,“这几日,山庄可否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小琴仔细地回想了一番,最终还是很慎重地摇了摇头。

    “那么山庄这几日有谁反常地离开过吗?”

    “没有吧,我没有看到呢,除了庄主十九那天驱车出去了一下,好像山庄这几天一直颇为安静呢。”

    “十九?”米清扬颇为困惑地反问了一下,见小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他继续问道,“那么那天唐先生是否也出去了?他是随大哥一道回来的么?”

    小琴却摇了摇头,道:“这婢子就不知道了,不敢妄言。”

    米清扬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可知道廿一晚上,唐先生在不在山庄?”问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很没有底气了——是啊,这些事小琴一个婢女怎么会知道呢?

    没想到小琴没待多想,便郑重其事道:“在呢,这点婢子很是肯定,那夜唐先生屋中亮着灯,他仰在椅背上似乎在思考什么似的,不仅我,还有很多姐妹都看到了,大家都开玩笑说,唐先生那么出神,是不是在想……”说到后面,小琴忽然讪讪地住了口,面容变得通红。

    “想什么?”米清扬不禁脱口问了出来,只见小琴脸色愈加涨红,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便尴尬地咳了一下,打破了这难堪的气氛。

    “公子。”见米清扬再没说什么,小琴试探地问道,“莫非有什么事,牵涉到了唐先生不成?”

    米清扬面色凝重起来,说道:“也没什么事,或许我之前想的都错了,唐先生一向与世无争,又怎么会犯下这等大的事呢,或许只是巧合吧。”说到后来,却好像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一般。

    “是啊,唐先生对我们这些仆役那是极好的,不像刘管家,狗眼看人低。”小琴的眼神中流露出一分鄙夷的神色,“现在唐先生临时负责山庄杂事,说不定日后便是名正言顺的管家了呢,到时候我们可有好日子过了。”她的眼神又转而多了几分憧憬。

    “不可胡言!刘管家为山庄鞠躬尽瘁,苦劳甚多,如今身故,不可多加口舌!”米清扬呵斥道。

    小琴却吐了吐舌头,不服气地说道:“谁知道他有没有中饱私囊?要不哪来的钱去赌博的。他一个管家,厚颜无耻地克扣我们仆佣的工钱,最冤枉的是唐先生呢,刘管家说他只是一个清客,份子钱扣了大半,只是唐先生为人实在,怕引起庄主和管家的矛盾,才委屈自己什么都不提的,可是纸里包不住火,下面人之间早就传开了,只是你们公子哥的,哪有时间管这等事……”

    话还未说完,米清扬便倏地站了起来,急迫地问道:“这么说,这么说,唐先生和刘管家之间有矛盾?!”

    “矛盾大着呢!”小琴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么说,贤弟怀疑贵庄的唐虎和李知白被谋害一案有所牵连?”听米清扬急匆匆地说罢,辛弃疾颇为惊讶,为表甚重,他字斟句酌地问道。

    “不错!”米清扬眉头紧锁,“虽然小弟不知个中有什么隐情,但唐虎衣服上缺失了一枚扣结,而其余扣结的颜色质地与兄长你昨日拿给我看的一般无二;而且兄长你仔细想想,李知白留下的死亡讯息‘一点一横’,不正可解释为‘唐’字的开笔么?”

    辛弃疾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愚兄只是听贤弟偶尔提过贵庄的清客唐虎,单知道他是北地来的赤胆汉子,然而他的背景什么的,却从未听贤弟提起。”

    米清扬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道:“不瞒大哥,小弟对鄙庄的唐虎,确实不够了解。”

    辛弃疾自顾自地小酌了一口,面上的表情越发凝重起来:“那这样说来,如果凶手是唐虎的话,那么他和李知白之间一定有着什么纠葛,而这些,并不为别人所知。”

    米清扬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继而却像想到什么似的狠狠地摇了几下:“话虽如此,可是有一点却说不通,李知白被害的廿一晚,鄙庄有人看到唐虎房中烛光亮着,书桌旁分明有一个人影,正在仰头思考着什么似的,如果那人不是唐虎,难道他另有同谋?可是,我又实在想不到,山庄中除了大哥,谁会和唐虎……”想到米若扬,他不禁感到不寒而栗,然后狠命地摇了摇头,“不,绝不会是大哥。”

    辛弃疾却什么都没说,眉头紧锁,像是在沉思一般,良久之后,他突然若有所悟地说道:“有了!我想到了,事情或许真的是这样!”他的面容渐渐舒展开来,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度兴奋的神色,“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虽然这种想法是如此地疯狂,但说不定这却是唯一的解释呢!”

    见米清扬一脸疑惑的神色,辛弃疾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一番话,还未道完,米清扬便惊得将折扇掉落在了地上……

    第五章 汝即凶手

    “唐先生,别来无恙!”辛弃疾拱了拱手。同样是那张桌子,同样是一杯酒,可是座中已有三人,酒杯么,也变成了三只。

    “不知辛公子呼在下前来,所为何事?”唐虎神情肃然,声音却淡淡的。

    不待辛弃疾开口,米清扬便抢先道:“唐兄,今日我与你前来,是我这位大哥有一点关于案情方面的事情,想向你问询一番。”

    唐虎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看得出来,此人甚是不擅言辞。

    “不知唐兄对近日京城驿馆中鸿胪少卿李知白被谋害一案可有耳闻?”辛弃疾微微笑问道。

    “有所听闻,不知公子有何见教?”唐虎言语依然是那般简短有力。

    “不敢不敢,在下只是想问下唐兄对此案的看法。”辛弃疾依旧是那般微微地笑着。

    “值此出使西夏关键之时,应是仇家下手吧,或许是主战派之人也说不定?”唐虎斜觑了辛弃疾一下,仿佛有所暗示地说道。

    “哈哈,唐兄所言甚是呢,主战派确实嫌疑很大,然而李知白大人素来谨慎,对人一向提防心甚重,派系敌人,想来很难进入他的卧房吧?”辛弃疾面色不变,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唐虎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有说。

    “唐兄,如你所见,这案件本来已经陷入了一团疑云之中,然而后来,却出现了巨大的转机,因为一个小小的发现,令本案的真相渐渐浮出了水面。”辛弃疾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索出那枚小小的扣结。

    看到这枚扣结,唐虎原本坚毅的面色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唐兄,在下不妨直言了,这枚扣结,是在案发现场发现的,当时掉落于较为隐蔽的地方,初次搜查未被发现,后来,由在下侥幸发现了它。”辛弃疾面上渐渐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

    “虽不知这枚扣结是何人遗失,但在下清楚地知道,案件表面的坚冰,已经被破除了一大半,更加幸运的是,很快这枚扣子的主人,便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不,不是我的,确切地说,应该是被我细心的贤弟发现了。”他侧过头来,赞赏般地看了看旁边肃然正坐听他叙述的米清扬。

    “这枚扣结的主人,便是阁下。”辛弃疾面含深意地注视着面前的唐虎。

    “哈哈哈,可笑至极,我本以为公子有何重大的发现,没想到却是在凭空污蔑于人!”唐虎放肆地笑道,眼神中满含着讽刺之意。

    辛弃疾却不多做什么解释,单是示意了一下旁边的米清扬。

    米清扬心领神会,解释道:“唐兄,事情是这样的,昨日在你准备离去的时候,我不经意间看了下你的衣衫,发现上面缺失了一枚扣子,而其余扣子的颜色质地,都与案发现场发现的扣子一般无二,唐兄一向颇为注意衣着,同件衣服的扣子颜色质地不当发生变化,于是在下当时便起了怀疑,如果唐兄说自己与此案并无瓜葛的话,那么那枚缺失的扣子又何以掉落于案发现场呢?这恐怕是唐兄所不能否认的吧?”

    唐虎干笑了几声,但听得出来,他的语气中已经少了很多自信,“二公子怎可这般诬陷在下,那日夜里我在山庄,并未踏足出去,这点,想必山庄很多人都可以为在下作证!”

    “不错!”只听辛弃疾打断了唐虎的言语,厉声说道,“那日夜里,你的房中确实有一个人在里面,可是,正是由于你的不在场证明太过完整,反而更令我产生怀疑,而在想通一切之后,我才发现一幕滑稽而恐怖的事实。那日夜里,为你做不在场证明的人,恰恰是惨死在你手下,被伪装成自杀身亡的刘管家!”

    听到此处,任是唐虎这般角色,也不禁大惊失色,只有嘴唇轻微地颤动着。

    “你与刘管家素有怨隙,一直想着谋害于他,窃夺山庄管家之位,于是,在李知白案发之前,你便悄悄地杀死了刘管家。至于用的是什么手法,我不妨做一番猜测,应是将刘管家浑身捆死,嘴巴塞上,然后将绳圈系于他的脖子之上,将绳子绕过屋梁形成支点。唐兄力气过人,在下早有耳闻,用力将绳子下拉,另一端的刘管家便无助地离开了地面,被勒毙。我想,这些对于别人而言或许有点难度,可是对于天赋神力的唐兄而言,恐怕不成问题吧?

    “在之前,唐兄也一定为了一泄私愤,用荆条抽打过刘管家吧,所以他的背上才会显示出那样的伤口,刘管家身死之后,你并没有急于伪装自杀现场,因为你知道,这具尸体还有其他的用途。

    “用途是什么呢?没错,就是掩护你廿一晚上的行动,那日夜里,你刻意将屋中蜡烛点亮,然后用细绳跨过屋梁,将刘管家的脑袋悬挂起来,你深知人死之后浑身瘫软,况且是勒毙之人颈部受重创,绳子牵引力不够时,脑袋极易耷拉下来,这样外面的人看到一个脑袋久垂的影子,或许会起疑,于是你便将绳子拉得很紧,没想到却犯了另一个致命的错误。

    “你将绳子拉得过紧,死者脑袋由于牵引的作用,慢慢地向后仰去,你只注意到头不能前倾,却忽视了过犹不及,脑袋后仰同样会引起怀疑,试想,一个人在灯下读书时,脑袋怎么会是长时间后仰的呢?

    “布置好这个不完美的诡计之后,你便在别人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悄悄地离开了米庄,前往驿馆,在那里杀死李知白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山庄,然后将刘管家尸体放下,在柴房中伪造了自杀现场。唐兄你真可谓精明过人,不仅案发现场布置得极为巧妙,诸如凳子的高度、勒痕的角度等等,均细致完成,而且还模仿刘管家的笔迹写下了那纸遗书。可是机关算尽,百密一疏,一个小小的‘资’字,却引发了一连串的疑点,最终证明了刘管家死于非命的事实,而你掉落扣结于李知白命案现场,更是将这两件本来无甚关系之事牵扯到了一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唐兄,在下所言,是否属实?”辛弃疾连珠炮般地说完这些时,唐虎已经是一副面如死灰的模样。

    “更不用说,李知白在床底下留下的死亡讯息‘一点一横’了,想来,那不正是‘唐’字的起笔么?”米清扬适当其时地补充了一句。

    听到关于“唐”字的死亡讯息时,唐虎面上显示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三人均停止了说话,周围喧杂的觥筹之声却好像渐渐大了起来。

    良久,唐虎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一子落错,满盘离索’,古之人诚不我欺,事到如今,再辩解什么,都毫无意义了。不错,这两个人都是我杀的,但我自问,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可杀之人!

    “那刘管家在米庄之中,欺上瞒下,作威作福,我不齿其为人久矣,我本江湖男儿,哪有许多牵束,只是米庄主待我情同手足,我不忍山庄蒙诟,遂隐忍不发,没想到这刘管家却变本加厉,克扣仆佣工钱并私吞庄中财产,我既不愿山庄资财被无端靡费侵吞,更不愿米庄主将在下当做一个告隐揭密之辈,于是痛下定决心,亲自手刃此獠。

    “至于李知白这奸贼,更当千刀万剐!”他的神情顿时激昂起来,“在朝欺君,在外卖国,打压主战人士,毁我神州赤土。凡有赤子之心者,无不欲食其肉而寝其皮,方今正值他出使西夏,恐又有卖国之举,我虽只是一介匹夫,然天下兴亡,不当无视,故决意替天行道,不作他想。若不除他,恐我大宋边关有虞。我本与他旧识,进入他的卧房自然轻而易举!”他慷慨的神情,令辛弃疾都不禁动容。

    “没想到手法还是不够缜密,被诸位发现了个中端倪,事到如今,唐某唯求一死,然魂归地府,亦不会放过这两位狗贼!”唐虎这番模样,倒不失一股决然赴死的英雄气概。

    米清扬不禁动容,旁边的辛弃疾也一脸肃然的神情。

    第六章 真相另有

    旬月之后,米清扬与辛弃疾再次聚到了“天杭酒楼”,两人只是连连干杯,话语不多,气氛十分凝重。

    这半个月来,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先是唐虎伏法,京城哗然一片,米庄也或多或少受到牵连,继而米庄乱成一团糟,刘管家的丧葬事宜还未准备完全,又出了唐虎这等事,米若扬先失梁柱,再失臂膀,一改往日的严谨刻板,整日闭门不出,借酒抒怀。

    本想出来散散心,可是这往常喧闹的酒楼,今日似也变得这般宁静。

    “唉,贤弟,那唐虎真是响当当一条汉子,若在朝中,必是主战派的栋梁马首,燕云赤土,如何不得重回我手?可惜英雄沦落草莽,却只能用一些诡计来惩奸除恶了。”辛弃疾不无遗憾地叹道——这许多日以来,他一直对唐虎的伏法耿耿于怀,若不是当初自己揭穿这一切,说不定能保得一条豪杰性命了。

    “唉,唐先生在鄙庄,一向风评甚好,如今做出这等事,虽在情理之中,却着实在意料之外。”米清扬紧锁的眉头一点都没有舒展。

    他想到了那日,二人揭穿唐虎后,他那慷慨激昂的神情——他已经决意赴死,所以才再不挣扎——即使辛弃疾暗示唐虎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唐虎却只是淡淡一句话:“如我不死,主和派必极端构陷朝中主战人士,届时不知有多少股肱之臣要蒙冤莫白,神州的忠义男儿又将折戟沉沙了。我一身之死,能换来此事风波顿息,何乐不为?”

    “这等汉子,当真是我辈楷模,可惜我辛弃疾,今生却无缘与他交游!”辛弃疾自饮一杯后,面带悔意地说道。

    米清扬却什么都没有说,单是擎起自己的那樽酒杯,忽地倾了下去。

    “咦?”酒尽之后,他却发现有一片什么东西粘在了自己的唇上。他困惑地用手将其取下——原来是一枚花瓣。

    辛弃疾的面容渐渐舒展开来,他微微笑道:“贤弟,没注意到吧?这是菊瓣,今日我们喝的这酒,叫‘菊花酒’,乃是杭州的一大名产,连使用的酒樽都极为特别,特意挑选状如透明的杯盏,菊花落入酒中,若在向光之处,简直如同融入酒中一般,很难发现,而背着光下,则能看到其轮廓,不仅如此,更难得的是二香混合,无比奇妙呢……”

    米清扬先是仔细地听着,一边把玩着那盏酒杯,然而听到后来,他的面色却越来越不寻常,终于一声断喝,打住了辛弃疾。

    “辛兄,你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

    辛弃疾不明所以,惊讶地回答道:“二香混合,无比奇妙。贤……”

    “不是这句,前一句!”米清扬这般急不能奈的表现,倒是颇失他温润君子的身份。

    “哦,是说这菊花酒的特色,向光处菊花与酒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在背光下才能看清花瓣的轮廓。”辛弃疾依旧一脸疑惑的神情,单是顺着米清扬的问句回答了下去。

    然而米清扬的脸上,却顿现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看那情势,似是压在他心头许久的疑团,现在终于得以解开了!

    “大哥!”米清扬走进书房时,米若扬已经满脸通红,醉态毕露,没想到一介老成持重一丝不苟的贵公子,此刻却极如落魄穷途的失意之人一般。

    “二弟,你怎么又是这,这么晚才回来!父,父亲他老人家要是知道的话,一定狠狠抽你几板子不成!”看来,他已醉得不轻,连故去良久的父亲,都从嘴里冒出来了。

    “大哥,不瞒您说,今日小弟去了唐兄的墓地,为他洒扫了一番,想来人故去之后,当真是无人过问,凄凉一片。”他语含讽刺,试探地说道。

    听到“唐兄”这两个字,不知为何,米若扬的脸庞竟似颤抖起来一般,看上去既有几丝逃避,又有几丝悲悯。

    “大哥!”终于,米清扬下定了决心,决意毫不含糊地将一切说出来,“这许多日以来,小弟一直对这两起案件的一些细节甚有怀疑。然官府断案一向以当事人口供为凭,而唐兄对罪案事迹供认不讳,官府便不再细查,顺水推舟了结了此案。然而个中的一些细节,唐兄要么缄口不言,要么前后不一,小弟思前想后,实在是纠结万分,今日来见大哥,正是想请大哥为我一解疑惑!”

    米若扬只是接连豪饮,什么都没说,仿佛一切均与自己无关一般。

    “令我生疑的,首先是李知白与唐兄的关系,唐兄虽然在口供中提到,自己与李知白素有交情,只是不齿其为人,才决意为国锄奸,然而据小弟所知,唐兄是六年前与大哥一道从北地归国的,而李知白又绝没有北地的背景,唐兄到庄中之后,更是息交绝游,试问他们二人,又是如何相知相识的呢?如果他们根本就形同路人一般,老奸巨猾的李知白又怎会引他进入卧房?”

    米清扬一开口,话便如滔滔江水一般涌了出来。

    “其次,是李知白尸体上显示的迹象,据仵作所言,他死于一刀毙命,伤口尖锐而深度不深,这明显是力气较小之人使用利器伤害的状况。唐兄天生神力,使用的护身刀具是一柄刃口粗粝的短刀,试问如何可以割出这样的伤口?而如果是唐兄的话,只需轻伸手臂,用力捂上李知白之口鼻,便可使他窒息而亡,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在食物中暗下催眠粉末,诱使李知白昏迷后再行动手呢?

    “在我产生这两个怀疑之后,无数的其他疑点便渐渐涌现于脑海,诸如刘管家背上的伤口,分明不是荆条所伤,而倒像是擦伤一般;刘管家尸体显示的尸斑所在,在背部,而唐兄却说他是将刘管家吊在屋梁上勒毙的,那样说来尸斑应该在上肢和肩膀部位;更不用说那模仿刘管家笔迹惟妙惟肖的遗书了,刘管家自小耳濡目染米家书法绝妙,写得一手好米体字,而唐兄虽然粗通文墨,然来庄中未久,又缘何可以写出一手以假乱真的米体,蒙蔽了我们这么多人的眼睛呢?”

    这时,米清扬眼中闪现出一丝追悔莫及的神色。

    “只怪当初一时冲动,未来得及细想,便认定了凶手是唐兄,然而事后冷静下来,却发现案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疑点,都隐隐约约指出,这个案件恐怕远远不止那么简单,真凶,恐怕另有其人。”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下书桌旁还在接连饮酒、毫不理会的米若扬。

    “想通这一点之后,小弟便将所有案情的细节大胆地串连起来,忽然可悲地发现,这所有的案子,背后都有一个影子挥之不去,我一直想说服自己这一切都只是臆想,却发现适得其反,这个影子的面庞竟渐渐清晰起来。没错,这个影子不是别人,正是大哥你!”米清扬脸上的神情激昂起来,他直直地盯着米若扬,而米若扬依旧若无其事,不过,面上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说下去。”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淡淡的,平静而没有波澜。

    “如果一切都是大哥你做的话,这所有的细节,便都可以串连到一起了。你与李知白相知甚久,只要递上一份名帖,李知白不疑有他,自会允你进入卧房。而他虽然谨慎之至,却显然不会对你有所提防,你能趁他不留意时放置催眠粉末,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大哥你本文弱书生,李知白却是边将出身,你若不先使他昏迷过去,恐怕很难得手吧,而你虽使用利器,手力却甚小,所以伤口才呈现锐而浅的情形……”

    还不待米清扬说完,米若扬终于恼羞成怒,面上的平静一扫而光,厉声喝道:“简直一派胡言!”

    米清扬却毫不理会,继续旁若无人地说道:“当然,这些还不足以指控大哥你是凶手,但是如果再加上刘管家的案子,一切便顺理成章了。模仿笔迹这种事,大哥想来十分拿手,而写出那般文绉绉的词句,自然也是你的本色,只不过略有瑕疵罢了,但最大的破绽是刘管家背后的伤口,你深知自缢而死的现场最难伪装,首先便是绳结的角度,若单纯地从背后将人勒死,绳结所磨出的勒痕会向后倾,你的力气甚小,不能像唐兄描述的那般空手将人悬吊起来。

    “于是,你想出了一个‘精妙绝伦’的方法,只是这个手法,却留下了太多的疑点。说来凑巧,那夜我问询小琴那几日山庄动静时,她无意中提到你曾驱马车出去,大哥素喜驾驭,有这种举动本无甚可疑,然而你驱使的是整个马车,而非一匹马,想来当时刘管家便在那马车上面吧。

    “到达旷野后,你将刘管家脖颈上绳结的另一头系于马车之后,甩动鞭子,驷马狂飙,不出多少时间,可怜的刘管家便被这比天生神力更大的力道勒毙了,绳结的角度自然不会后倾,然而背上留下的伤口却无法抹去,所以你便在遗书中,特意注明是遭受鞭挞的伤口,可是大哥,鞭挞和摩擦造成的伤口形状是不同的,恐怕这些,你当初并未料到吧?

    “想不到啊想不到,刘管家服侍你多年,你却用这种惨无人道的手法将他杀害!”米清扬的声音微微颤动起来,带着一丝义愤填膺的神情。

    “二弟,你真是异想天开,胡言乱语!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我为什么要杀刘管家?还有廿一那天晚上,我去了西南庄,又怎么会出现在位置相反的京城?”米若扬面上红一片白一片,却仍徒劳地为自己辩解。

    “大哥!”米清扬终于忍无可忍,吼了出来,“事到如今,你还在辩解什么呢?难道你不知道,这个不在场证明,正是你露出最大马脚的地方么?!”

    话音刚落,米若扬便怔住了,呆呆地坐在那里。

    “说来如果不是辛兄的一番话,我本联想不到这个道理,今日我与他会饮于酒楼上时,喝的是杭州最负盛名的菊花酒,这种酒使用的酒杯极为考究,质地接近透明,菊瓣入酒之后,状如融化,在对着光时,几不可见,只有在背光之时,才能看得见轮廓。这一席话,虽是无意之语,然而对小弟而言,却如同黄钟大吕,敲醒了我久滞的思路,我顿时联想到那日发现刘管家尸体后,你在书房中对我不经意提起的一番说辞。你说……”米清扬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了出来,“‘昨晚我去西南庄巡查了一番,那边的收成还不错呢,只可惜晚上下了雨,去时湿了一裤子,别看那亮堂堂的路面,谁料竟都是水泊呢。’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暴露了你的一切伪装,廿一的晚上下了雨,路面积水甚多,而月亮则是在山庄的东北方向,如果依大哥所言,是去向西南山庄的话,则应该是背着月亮而行。不知大哥知不知道雨夜出行的一个常识:‘雨后夜晚,路有积水,背月光而行,亮乃路面,迎月光而行,亮乃积水’,这样说来,你看到的亮堂堂的理应是路面,怎么会是你所说的水泊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去往西南庄,而是前往了方向相反的驿馆。由于大哥你夜晚出行的经验不多,而即使出去,一般也是去往西南庄,所以才会犯下这等常识性的错误,在自己言之凿凿的话语中,露出了马脚。想来,那晚大哥当是与唐兄变易服装,令他穿你的衣服,去西南庄,以备事后做不在场证明所需;而你便穿着他的衣服,前往了驿馆杀害李知白;唐兄的房间里则利用刘管家的尸体来做伪装。想来这个连环李代桃僵之计,也正是你的主意吧,大哥!”

    米清扬冷冷地说完这一切,只见米若扬已面如死灰,单是嘴里不知在嗫嚅着什么。看上去,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

    “可是你却不小心遗失了一枚扣子在李知白案件现场,这便成为一切调查的导火索。更不用说李知白留下的死亡讯息,那一个歪歪扭扭写到后来渐不可识的‘横’,换个角度看,应该是个‘撇’吧,这样的起笔,想来不是‘唐’字,而恰恰是‘米’字啊!大哥,唐兄受您知遇之恩,不惜牺牲自己以保全你,你难道没有一丝愧疚么?现在身边只有我们兄弟二人,你还瞒着我不肯承认案件的真相,不怕九泉之下的唐兄寒心么?”

    当米清扬说完这一切时,米若扬的面色却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尾声

    “不错,人是我杀的。”米若扬淡淡地说出这几个字之后,米清扬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

    “但是,这两起案件背后的渊源,却远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过你今日这番分析,丝丝入扣,大哥很是佩服,这米庄,是可以托付给你了。”他的语气很是不同寻常,平静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也有一种淡淡的留恋。

    “我并非由于私人怨愤杀害这两个人,而是因为一桩极大的秘密,被他们偶然发现了。二弟,你可记得米庄流传下来的那方冰砚台的传说么?”

    米清扬点了点头,那个传说,身为米家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

    “这个传说是真的,那方砚台也确实存在,但它绝不像名字那般普通,这方砚台的背后,隐藏着大宋立国几百年的惊天秘密,当日徽宗忍心将他交给先祖,也是别有深意,他当时对先祖说了一番话,致使米家数代人远离政治中心,安守此庄,保护着这足以撼动天下大势的秘密。”

    “什么话?”米清扬急不可耐地问道。

    “唉,可惜了。”米若扬面上现出一丝遗憾的神色,“这许多年,不知为何,单是这句话没有流传下来。不过米家每一代庄主故去时,都会千万般叮嘱嫡子,要不惜生命代价保护这个砚台。这个秘密,我虽然糊里糊涂不明所以,但一想到父亲临终时那企盼而肃穆的神情,便觉得自己哪怕一生默默,只要能完成米家注定的使命,便足以感到自豪!

    “谁料在一次酒醉后,我取出冰砚台临摹先祖书法时,被破门而入的刘管家发现了,那方砚台当真有所神通,刘管家也一定知道一些关于这方砚台的传说,事后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件事,后来发现我讳莫如深,他恍然大悟,原来这方砚台,是我们米家的软肋!

    “于是他便利用这个秘密,威胁我,我只能对他在山庄里的胡作非为忍气吞声,听之任之。没想到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他利用庄中的资财交结李知白,更可恨的是他竟然将冰砚台的事情告诉了那个狗贼。那李知白贪得无厌,恨不得索尽天下的奇珍异宝,那日到庄中,名为拜访,实则是厚颜无耻地索要砚台,我一口便回绝了此事,他当时面露冷笑,挥挥袖子便离开了。事后我越想越怕,这李知白可是朝廷的红人,他若进一番谗言,毁我米庄岂非不费吹灰之力?那样的话,不仅山庄几百口性命有虞,那祖辈相传的使命,也会在我这里结束了。九泉之下,米家先祖怎能安息!

    “思及此,我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先下手为强,我若不除掉这两个人,迟早会引来更大的祸患,但是当时也只是有想法而已,我还没有整个行动的思路。

    “那日我借口游冶,驱车出去杀死刘管家之后,安排尸体时不慎被唐兄发现,我与他相知甚久,互相知悉对方的为人,他当即便问是不是刘管家做了什么损害米庄的勾当。我无意瞒他,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述说了一番。唐兄神情激昂,二话不说便准备处理尸体。这时,我却忽然想到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借用这个计划,可将刘、李两个狗贼一并除去。我将所有计划告知唐兄之后,他更不推辞,看那样子,当时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下面发生的,便都被二弟你推测出来了,我只能说,十分精彩。事到如今,我已无所留恋,山庄一应事宜,正可托付于你……”他的话语,渐不可闻,忽然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出来。

    米清扬大惊失色,疾步抢上前去:“大哥,大哥!你不能做傻事,大哥!”

    那血迹却慢慢渲染开来,米若扬惨白的脸上现出一丝欣慰与神往:“二弟,你……你让我感到骄傲,只是你刚才所言,令,令大哥寒心。这许多年,我与唐兄引为平生第一知,知己,我……我怎忍心他,他一人赴死?只是山庄事大,我,我要顾全大局……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唐兄,小弟来……来陪你了……”

    “大哥!大哥!”米清扬泪水夺眶而出,发疯似的大喊道。

    米若扬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凑向他的耳边道:“冰,冰砚台在……”

    一束阳光照射进来,落在了一个物件上。只是,那不是冰砚台,是一杯不知何时出现的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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