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耕助：100年的侦探偶像

记忆的碎片 · 发表于 2014-9-13 23:3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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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田一耕助：100年的侦探偶像

　　时间回溯到世界尚未重振的百年之前，空间跨越到宇宙某个无比亲切的平行位面，一个家世普通，相貌平凡的东方婴儿呱呱坠地，从此揭开了他双手沾满血迹的惊悚生涯……

　　好的，不必紧张，你们都知道我们的话题离不开侦探推理的世界。这要追溯到早年间西方侦探小说的黄金舞台了，那时候天总是阴冷阴冷的，杀人犯还是些一时冲动的牛仔和情敌，警察的尊严与笨拙像帽子一样总不离手，名利场中的交际花还值得被当反面典型批判：福尔摩斯的绝对巨星地位无可动摇，波洛和亚森·罗苹也各自拥有各自阶级色彩不同，规模和忠诚度却同样震撼的粉丝团队。而在东方现代化的重镇日本，日系推理早已起步，这个历程色彩充沛，花样繁多，甚至先天就带着不断招揽眼球的生理需求，特别是当他们忙不迭从战前的“和服派”向战后的“西装派”转型时，如果没有几大名牌侦探来撑起大旗，恐怕也不能吸引各路粉丝如饥荒中难民般蜂拥投奔，在书本中寻找时代伤痛的慰藉。话说回来，肯读推理小说的人群总是难伺候，他们不能太脱俗，不会太宽容，不怎么深刻，更不用客气，说白了就是庸俗又挑剔，肤浅又残酷。但他们无比重要，你不得不记住，好小说拉不到那么多粉丝，好作家也不太行，只有好侦探，只有没爹没娘的好侦探能够成为从虚拟世界卖票到现实世界的偶像和明星，一本万利，永远灵验。

　　于是有了明智小五郎：他比大部分日本人提早半个世纪追逐时尚，三头六臂威风酷炫。于是有了浅见光彦：他忠诚实践着光源氏的祖训，左拥右抱潇洒人间。于是有了神津恭介：他从容脱下知识分子闷骚外套，淡定超然神游物外。他们都很厉害，但在笔者看来他们都不是最厉害的。作为日本侦探形象最深入人心的，却是这个永远穿不上新衣服，泡不到女主角，打不过杀人犯，过了40岁还被人叫小子呼来唤去的邋遢男人，如今他已经迎来百岁诞辰，他的事迹遥远得已近传说，他的孙辈还在侦探世界里活跃，让我们掌声欢迎金田一耕助先生。

　　对很多具有一定阅读积累的日系推理的爱好者来说，横沟正史和他的金田一耕助系列小说，往往代表着“最早接触”和“不容错过”两层含义，担负着敲门砖和教科书的双重使命。至少笔者第一次读金田一耕助已经要追溯到上个世纪了…… 青春的记忆，与接触推理小说的早期震撼糅杂在一起，真的有些复杂的情愫。当时并没有特意要读推理小说的别扭动机，只是想在刚刚开始普及的网络里找些有趣的免费读物，当清晨的鸟鸣与凶手沉痛的自白一同随曙光射入宿舍脏兮兮的窗户时，你便知道，那是真真正正的有趣。

　　金田一耕助，不仅仅是侦探小说，是偶像，是青春，也是野心。

　　横向比较我们的教父级人物江户川乱步。客观地说，日系推理之所以能存在，特别是能以一个“系”的姿态来存在，乱步确是真正的奠基人，虽然他也是全世界变态和精神病患者的教祖。他那些不间断的奇思妙想，其实发自倔强天赋与深厚内功的双重作用。

　　但乱步大师玩浪漫的边界过于宽泛，喜欢把案件摆在从未存在的时代背景中铺展，故事围绕一些绝不可能出生的出场人物展开，真要触及推理内涵的部分却总是保守起来，如同他那些非常着名的概念小品一样真正板起面孔，从《二分铜币》到《心理测验》再到《黑手帮》，无不是大玩学究派头逻辑演算的经典，厉害是真厉害，也实在是繁琐得令人发指。不了解这点的读者，往往还会被表面现象蒙蔽，对江户川乱步通常被归类为“本格派”而横沟正史被归为“变格派”表示不理解，明明是前者的风格更搞怪嘛！搞怪归搞怪，其实真正对推理小说文本形态和表达层次做出关键性改变的那个人，确实是横沟正史和他的金田一耕助。

　　推理题材新时代形态的集大成者——我愿意用这个咋咋呼呼的概括语。从作品题材的开创性来说，金田一耕助系列往往并不是最早的，却是最有范本气质的；从推理谜题解答的意外性来说，金田一耕助系列往往并不是最惊人的，却是最能留下刻板印象的；从侦探角色的形象来说……其实这个刚才已经说过了啊，金田一耕助绝对不是最高，最帅，最厉害，却是最成功的。

　　聪明的作家懂得怎么抬高角色身价，他们都知道最基本的部分：通过一个个案件串联起来，达成一种比较完整的侦探生涯，使侦探的形象更加饱满丰富。在这一点上，由于有足够类型不同的长篇佳作来积累人气，金田一耕助确实比总在一个固定格式中腾挪的明智小五郎多了不少优势……哪怕后者还有贤内助和俏童工的助拳掠阵。耕助君是个恰到好处的奇葩，有海外游学背景，却全身散发着泥土芳香；也有一代战场男儿的辛酸体验，却把性格中那种男人的隐忍藏在最深处；平日里是凡夫俗子，关键时刻是大能达人；旁观者看起来只是个散发咸湿阴冷气氛的“蝙蝠男”，一到案件中立刻成了操纵人群向背的主心骨。这其实也正是耕助君能够在强敌环饲状态下脱颖而出的一个重要特质，这一点也近乎成为了日后日式侦探角色成立的一个基本规则：推理的超人，生活的矮子或怪物。从御手洗洁到匠千晓，从中禅寺秋彦到雾之峰凉，从江户川柯南（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矮子”一词了吧）到……金田一一。而明智小五郎这类万人迷还是自己玩去吧，我们还是觉得毛利小五郎更亲切可爱一点。

　　如果说拿出一本单独的侦探作品，那金田一耕助系列的很多作品并不能算是某一类型的代表作，但是要理解整个日本推理小说在“战后新本格” 这近三四十年繁荣时期的整体形态，那真的没有比金田一耕助系列更好的选择了，无论是在题材的包容性，还是推理的深度上，你可能错过的部分都十分有限。由于接触的年代问题，很多时候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告知自己，金田一耕助系列的每一金田一耕助：年的侦探偶像本名作，几乎都是一次侦探小说文本上、至少是在日本侦探小说文体上的教科书尝试，这其中有的十分成功，有的……其实是大部分都是十分成功，比如很多读者并不太熟悉的中篇《黑猫酒店命案》就是无头案领域一部非常精彩的作品，受到很多段位较高推理粉丝的推崇。当然，考虑到耕助系列创造总量的庞大，横沟正史也做不到每部都是精品，也会有比较敷衍的“养家糊口”，这没什么，梅西也会踢飞点球，周杰伦也出垃圾唱片，他们还是梅西和周杰伦。

　　那我们就再来看看这些作品吧，耳熟能详，值得重温。要知道值得重温的推理小说真的不多，因为那代表着作者在整本书中从未恶意地欺骗过、蒙蔽过、戏弄过读者，没有拍读者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廉价体验，没有谜底和谜面天差地远的期待落空，没有倾注智力后又哑然失笑的愚蠢自觉，这种那种超级不爽的读后感笔者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不得不把自己的阅读细胞训练得迟钝一点，那么让横沟大师和耕助君帮我们清洗一下大脑吧。

　　《本阵杀人事件》：首届推协奖抗鼎大作，那时候二十多岁的耕助还没上过战场，有种朝气蓬勃的冲动。案件发生在婚礼之夜，新婚夫妇在日式宅邸中残忍被杀，故事弥漫着浓浓的东瀛风，甚至渗入了案件的解答中。尽管称不上金田一系列最出类拔萃的一本，甚至只是个中篇的尺寸，但却是属于耕助的精彩处女秀，东洋版《血字的研究》式的成名作，更是特定题材的一次极致演绎，看完真的能让人耳目一新——原来机械密室也可以如此好看。笔者限于空间想象能力的匮乏，其实一向对机械密室有抵触情绪，总觉得这种密室比起心理密室创作空间不够大，效果也不够灵巧和震撼，但《本阵》中那份洗练和犀利改变了很多人的刻板印象。实际上，日系推理中虽不乏密室名作，但能算成功的机械密室并不多，那些成功的也基本上都如雷贯耳，除了本作，笔者一时能想起来的大概也只有晚了40年问世，来自岛田庄司的《斜屋犯罪》，可以算是和本作同档次的经典吧。

　　《八墓村》：可能是直观印象上最为“好看”的一本耕助小说。算是借用现实案件打底的范本作，案件取材于日本着名的超级连续杀人狂都井睦雄的真实事迹——这个事件后来在岛田庄司的小说《龙卧亭杀人事件》中得到比较完整的介绍。这本小说成功实现了现实到虚构的顺利桥接，书中以第一人称叙述的主人公不但是事件参与者和直接关系人，又扮演着代表读者视角的案件观测者“华生”角色。他为继承小山村中的家业回到陌生的家乡，迎接他的注定是超乎伦常的血雨腥风……这部作品格局颇为宏伟，视角人物的多重身份为读者提供了极佳的阅读代入感。《八墓村》并不能算是特别纯粹的那种推理小说，冒险和悬疑的成分也为作品增添了不少色彩，跌宕起伏，作料齐全，横尸遍野，让人没法错过。

　　《狱门岛》：故事是发生在战后一个渔村小岛上的连续杀人案，岛上居民在豪族的统领下过着井然有序的祥和生活，豪族有三个正值青春年华，如花似玉的女继承人，然而随着祸星耕助的到来，她们相继被残忍的手段杀死，并以不同方式醒目陈尸……普遍认为是金田一耕助系列最好的作品，绝对配得上“完美的推理小说”这一评价，无论线索的公平性，解答的合理性，故事起承转合交代的逻辑性，场景气氛的渲染，乃至一般推理小说中较为薄弱的人文韵味和思想内核，都达到了精品的层次，甚至一向懵懂于男女情愫的耕助老师，在本作中也几近坠入情网……《狱门岛》的强悍之处在于它既是一部横沟正史创作艺术的集大成之作，又是一部探索突破性解答的革命性之作，这种突破创新又丝毫没有做作和失控的痕迹，如果只能推荐一本耕助小说，《狱门岛》当仁不让。

　　《恶魔吹着笛子来》：和《八墓村》一样，同样是用现实案件为开篇增色，总体而言，虽然嫁接度没有后者那么严丝合缝，但表现出了比较好的“过去的悲剧”气氛，落魄的旧权贵遗族家庭成为故事展开的舞台。当家的旧子爵因为被当成一个震惊市井的大案的主嫌而陷入痛苦，不久后神隐一般从人世失踪，不过这只是拉开了整个家族连续惨案的序幕……虽然《狱门岛》《八墓村》也是家族悲剧，但至少还是有些让人同情的因素，而这本书里的那些死者真心让人觉得早死早干净。此外，小说中耕助和警方跋涉追查伯爵旧事那部分流露出的神韵，不就是日后在日系推理市场横行江湖的“旅情推理” 和警察程序小说么。

　　《夜行》：颇具挑衅意味的案情设定，日式叙述性诡计的早期名作，足以与同时期另一位日本侦探大师高木彬光的《能面杀人事件》来个PK，尽管后者的叙述层次更多，实验性更强，文本上冒险的意识更加强烈，但《夜行》除了推理文本上的开创之外，在故事上体现出更多诚意，人物心理的刻画也更加平实可信。在作品中“恶质群像”方面，横沟大师完成了一次新的飞跃：浮夸虚伪的纨绔子弟，阴森偏执的作家，身心畸形的艺术家，毁灭属性强大的女角和几近疯子的家族长者纷纷登场，拼命自相残杀，相当贴切地照应了书名的意境：黑夜笼罩，邪恶滋生，你行不行。

　　《犬神家族》：一份注定残害后人的恶魔式遗嘱，随之而来的便是遗产争夺带来的遴选式杀人，与江户川乱步名作《神秘的三角公馆》有相互照应之感，即每个出场角色在成为凶手和成为受害人方面，都有同样的“资质”和“义务”，不是你结果我，就是我弄死你。还是要再强调一点，很多故事在今天看来是俗套，但是在上世纪5 0 年代绝不是，而且那些日渐成为俗套的作品，其实在品质方面也与老前辈很容易分出高下，比如横沟大师真正把逆转再逆转的节奏把持到了恰到好处，仅这一点，如今很多的推理作家都完全做不到。

　　《迷路庄的惨剧》：旧译《名琅庄》，同样是发生在大宅子里的连续杀人案。这本的亮点在于作者再次尝试挑战读者，书中大段大段西式的审讯笔录罗列，看上去清晰而畅快，如同在提供公平线索的同时还提供了解题基本思路。不过相比于其他名作，结局部分的过分凌乱让人有点不满意，尝试容纳的细节有点太多，这恐怕也是本作连一个权威译名都长久未确定的原因吧，分量还稍显不足。

　　《女王蜂》：不说叙事部分，在角色设定上就已经完成了一个大跳。首先是日后推理小说常见“ 红颜祸水”“女神模式”，加上作品设定中人物性格的反转，角色命运的逆袭，也就形成了比较常见的“肥皂剧”模式。孤独的女继承人背负着家族的罪恶宿命，她越美丽动人，她能招致的邪恶就越剧烈，包围在她身边的追求者们没有一个看上去是良善之辈，更别忘记那触目惊心的接踵命案。《女王蜂》是现代感相当强的一本推理小说，连金田一耕助都显得确实像个绅士——虽然他一直是很绅士的，作者的女性角色也实现了比较鲜活积极的塑造，类似立意的作品在耕助系列中还有《三首塔》等。

　　《恶魔的彩球歌》：金田一再次来到偏僻的乡间想休个大假，没想到伴随着成名少女偶像回乡省亲，年轻姑娘们相继成为牺牲品……在某种程度上，笔者认为本作几乎不输《狱门岛》，比如在陈年旧案与眼下新案的衔接呼应，一同告破这方面，本作确实是所有耕助小说中处理得最理想的，而且作者运用时间空间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技巧已经出神入化，只不过现在的读者由于对童谣杀人题材已经太过熟悉，恐怕还会觉得耕助有些事后诸葛亮吧。

　　还有很多，实在没办法逐个列下去。

　　近百作品组成的金田一耕助系列，尽管每一本和每一本、每一篇和每一篇之间的着眼点不同，但也承载着一种近乎模式化的相同，就是强烈的“舞台效应”：每个规模以上的案件，都有各自独立的舞台，有各自不同的导入和展开。案件中有不同的人物，以涉案程度看，有侦探，有助手和视角人物，有超过一个的受害者，当然还有凶手；以社会角色看，有家长式的老人，有世家子弟，有贵妇，有少女，有专业人员，有闲杂人等；从性格看，老人们或心事重重或暴躁固执，少爷们或阳光正派或玩世不恭，女人们或温柔善良或神经兮兮，姑娘们或天真烂漫或纤细哀愁，侦探警察们或睿智警觉或正义感强烈……这种格局庞大，且还能量产成系列的推理小说创作，实际上在横沟正史老师之前几乎无人拓荒，而几十年后依然风靡的金田一三代系列漫画作品，基本上完全沿用了爷爷的模式：同样的特定场景，同样的连续杀人，同样的有故事的凶手——这些凶手可比乱步老师那些反人类症候群患者接地气多了。

　　还有一点经常被忽视的，就是金田一作品那种微妙的“近代感”，这正是耕助小说的一种不可替代的独特魅力。横沟大师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战后初期问世的，日本社会的剧烈转型，投射到社会各阶层每个人身上，差不多都形成了不同程度的心理危机，这也成为了命案——至少是推理小说中的命案滋生的土壤，耕助小说不但从未回避这一点，而且也有同样身为创伤期日本人的横沟大师的有心倾注。几乎在每一部耕助小说里，你都能看到传统观念和现代意识的对抗和矛盾，来自男女，亲子，城乡，抑或不同阶层，这不是什么刻意而为，更不是借题发挥，这只是文字描述人类，描述真实的一种本能和必须，是写作者一种不容推脱的责任，就算没用过什么花哨文笔、炫目技巧，也能使每部耕助小说作为文学作品的质感陡然升级，归根结底，这是有赖于横沟正史大师的强悍与诚恳。

　　文/锐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