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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窟佬疑案》作者:[台]高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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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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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2-21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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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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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4-11-29 15:41: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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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序来到新宪历下旬,局势更纷乱了,万星市里专政与共和两派僵持不下,为了星盟政体的存废,争斗得异常厉害。之所以会发生争斗,主因是为了几百光年外那场战争——我们与勃艮人在仙后座陷入苦战,起先是小规模零星驳火,逐渐扩大成几个星区,甚至几个星系的大会战,而且战火不断向外蔓延。

      勃艮人是第二象限外银河的强大物种,科技成就很高,与我们最早的接触,至少已经有两百年了。他们是一支极端狂妄的外星种族,对我们始终都不友好,会发生战争,恐怕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

      总之这是一场真正的硬仗。

      正因为如此,联盟中许多人都觉得过去的体制已不堪应付,亟欲统合各邦,施行中央集权专政。共和派当然反对,认为这将大开新宪倒车,反之专政派对他们的异议甚为不满,整日在街头游行示威,有时甚至会爆发流血冲突。

      在这么个混乱局面下,有一则小小新闻,牵动着一部分人心——母星的青年科学家欧阳介失踪了,消失在仙后座外缘的银河星带,至今仍下落不明。

      欧阳介是星盟著名的科学家、宇航家,以及其他五六种头衔的星际勘察家。他被誉为科学院最有前途的几名新秀之一,他的论文《ψ与ω星系外银河诸种族》,早就是首都各大学院的经典教材。他的失踪,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是星盟的损失。

      我留意这条消息有几周了,事实上这座城市的每一条消息,我无时无刻不在留意——军事局又送了两只舰队支援前线;北城区发生连续爆炸案;某种来源不明的传染病,悄悄在本市的幼童间蔓延开来——诸如此类的事,就如同润滑油一般流淌进我的脑袋。

      身为调查局探员,不放过任何事是我们的基础常识。首都的任何一桩纷扰,最后都有可能会落到我们手上——主要是那些最棘手的事——尤其目前人手奇缺,局里每个人都得当六七个人用。

      我是没有所谓预感这种直觉,所以当局长命我去科学院时,我还真有一点小惊讶。

      科学院是星盟最高的科研单位,在政治上虽谈不上立场,此际却树大招风。我驱车过去时,门口已经聚集数百来名群众示威抗议,他们高举电子牌告,上头写着“打倒共和僵尸的走狗”。

      以人类的标准来看,这口号不知是否称得上创意?

      我将车从他们外侧驶去,刻意不惊动他们,但是没用,他们还是注意到我了,有几人举牌子冲了过来,对我的磁浮车拍打:“走狗!共和僵尸的走狗!”

      那些人脸膛巽红,愤怒得连青筋都暴突出来,准是把我当成了科学院的人。我没理会,只想卑微地挤进科学院门口。突然“砰”的一声,有只酒瓶砸在我的车上。

      他们不断拿酒瓶、抗议牌攻击我的车体,我只好无奈地拉起操纵杆,爬升到他们攀不到的高度。

      等我发出进入请求,科学院才解除门口的磁力壁,让我由空中进去。我在一栋十分壮观的大楼前方降落下来,一名警卫拍我车窗,笑道:“出来吧,那些家伙的酒瓶扔不到这边。”

      我平和地下了车,将口袋证件递给他看,他才看一眼就愣住了,眉宇间露出鄙夷。

      我说明来意后,他却仿佛没有听到,朝通信头盔回报几句,转头走开。

      这种对待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

      我仰望那栋大楼。近年由于与勃艮人战争,首都许多物资都已转为战备之用,就连科学院的研究计划,在战争下也有很多已停摆。整个万星市市区,弥漫着一股肃杀氛围。

      这栋楼也不例外,本来应该是炫目的高瓷化外墙,这时却黯淡无光,仿佛已进入能源的节约状态。

      大楼门口出来一名老者,站在台阶上对我招手。

      我来到老者面前,他带我进楼,一路上都没说话。这老人大约五六十岁,背有点驼,头发是带点污浊感的灰色,头部的比例出奇地大。

      我们在楼里走了一会儿,他才终于看我一眼,笑说:“你是……”

      “请叫我JK。”

      “JK?”他古怪地歪着脖子,似乎不堪脑袋的重量,“也好,JK先生,你们局里效率很高,我原以为你们会十分忙碌,没想到来得那么快。”他停顿一会又说,“前线战事吃紧,听说调查局里许多人,都已经被调去前线支援?”

      对于战争的事,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老者忧虑地看着我的眼睛。“谢谢你们能来。”

      我说:“敝局长很重视科学院的要求,第一时间就派了我来。”

      “我懂,我懂。”老者挥挥细瘦的手带路,“我们这么急着找你,知道原因吗?”

      “听说是科学院内部出了状况,有保密需要,局长要我直接请教探勘所的荣恩所长。”

      “我就是荣恩所长,”老者边走边笑,“通知局长的人也是我——没错,这件事是科学院的内部事务,关系到本院声誉,你虽然是调查员,但我仍然必须请你保密。”他的步伐放缓下来,“你知道本院的院士欧阳介吗?”

      前面早说过了,这件事我当然知道。

      他在走廊上停下脚步。“我们请你来,是为了一桩意味不明的恐吓案件。”

      恐吓案?

      “这事与欧阳颇有关系。”所长皱着眉头思索,“我们最近计划营救欧阳,却有一则莫名其妙的通讯,要我们停止计划,否则……”他停顿了片刻,“否则将破坏我们一切有关设施。”

      我有点搞不清状况。“为什么不许营救欧阳院士,对方有说明原因吗?”

      所长摇头。

      “通讯是从哪来的,查过通讯记录吗?”我相信他们应该查过。

      “那是一则多次转接的星际通讯,很难查出原始出处,对方的声纹和影像都经过隐蔽,不具有任何辨识度。”

      我想也是。如果能查出来,那么这件事交给首都巡警即可,不必大费周章找上我们,只是——

      “这事跟科学院的声誉有什么关系?这只是个恐吓案,不是吗?”

      所长为难地揉捏手指,梳理稀疏的乱发。“我不方便在这里说,等见了我们副院长,他会……会……”他支吾半天,突然仰起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他顿住,似乎晓得问错了对象。

      楼里的警报器突然大作,走廊的流明板亮起一截红光,从走廊尾端向中央流动,拐进右边拐角——红光流动的方向,指引出警报器触发的地方。

      老所长愕然说:“是第六会议室!”

      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有东西在楼里爆炸了。

      即使是科学院,我想也不会在楼里试爆炸药,肯定是出了不寻常的事

      “荣恩所长,请您留在这里别动!”

      我拦下想走过去的他,向前疾奔,红色光带将我带入右边走廊。我奔到走廊尽头,刚想转弯,一条黑影突然从左边撞过来,差点撞在我身上。黑影急奔中扫了我一眼,眼球是暗青色的——

      那是一个机器人?!

      他的方向正好是光带流动的方向。光洁的地板上,此时躺了好几名警卫,有几人的防护衣上破了个洞,像是被一拳打穿。这些防护衣是泰拉斯合金做的,能抵挡热雷射五分钟之久——什么人能一拳打穿它?

      后面又追来几名警卫,我不等他们奔近,朝那条急奔的黑影追过去。黑影快得异乎寻常,每秒能跑十五米以上,这种速度真不可思议。

      他回头看我,一拳打穿墙壁,然后又往前跑。在我快要奔到那面墙时,墙壁轰隆炸开。

      他几时放了炸药?

      爆炸的热气流扑面而来,墙壁内的电子机板喷出火花,差点喷到我脸上。

      我抱头狼狈地冲过去,在一片电花中,有人迎面向我扑来,一拳击在我的胸口,我的胸口好像整个凹陷进去,然后我狼狈地摔在电花后方。

      一瞬间,我见到对方拳头有两个指节是空的,食指和中指前端,各有三分之一不见,断裂处非常平整——是指节炸弹?那是战斗型机器兵的标准配备!

      思想晕眩好一阵,我扶着墙壁爬起来,等前方的电花小点,才一拐一拐地通过。机器兵早已冲出这条走廊,不知跑哪儿去了。

      我追到走廊尽头,发现地上又躺着好几名警卫,全部都失去意识。靠近楼外的强化壁破了一个大洞,空气从洞外涌进来,一片紫蓝色天际。

      我快步来到大洞旁边,机器兵已往下攀爬到地面,地面上五六名警卫不知所措,上前喝止,却被他一个个轰倒,连防身的光束枪都来不及用。

      机器兵抢走警卫的车,从另一个方向疾驶飞出去,渐渐看不见了。

      整个科学院都乱成一团。

      一辆辆救伤车在科学院的园区载送伤患,临出门时,还和示威的群众们纠缠好久。

      大楼警报器被切断了,连续几次爆炸,造成楼内设施一部分毁坏,走廊上散着无数破烂的壁板、壁板里的电子机板,甚至是焦黑的线材、光缆,等等,都被各人踩在脚下。

      荣恩所长找到了我,喘吁吁地说:“JK,你的脸?”

      我一抹脸庞,黑沥沥的,应该是之前爆炸的星火。“我没事,所长,这是怎么回事?”

      所长一脸茫然。

      “刚才闯入的是一名战斗机器兵,只准在边境星球上组装,在边境星球上战斗,绝不可能送到后方——为什么他会闯进科学院?”

      “我不知道啊,什么战斗机器兵?”

      所长显然受到惊吓,油黄的双眼不断望着楼内,几名警卫向他敬礼,他都浑然不知。

      我忽然想到,“您刚说科学院受到恐吓,难道与这事有关?”

      他张大嘴愣了片刻,几乎跳起来,说:“糟了,副院长!副院长在第六会议室里!”

      第六会议室是这场风暴的核心,不大的会议室内,像被一支加强排火力扫荡过,桌翻椅倒,没有一样东西是完整的。

      会议室的门整个毁了,高强化基板被炸开一半,机能型的会议室桌椅,全都被推扫到墙边,连墙角也被打穿好几个洞。一张翻倒的会议桌下,躺着一个动也不动的人。

      “洛赫!”所长惶急叫道。

      警卫把厚重的会议桌扛起,把人从桌底下拉出来。我一看见这人,就知道他断气了,应该是死于重物的强压——他就是副院长吗?

      这张脸太年轻了一点。

      “是克里斯?那……那副院长呢,副院长跑到哪去啦?”所长有点错愕。

      “副院长!”警卫在会议室中寻找。

      “我在这儿……”一道微弱的声音,从最里侧的汇报桌底下发出。我们拥上前,见汇报桌底有个凹槽,凹槽下有一片薄薄的金属板。警卫小心打开,板下有个小空间,里头挤塞着一个男人,模样十分狼狈。

      “外面怎么样,逮到那个暴徒了吗?”

      男人从汇报桌底下爬出来,一头深粟色头发,若不论年纪,算得上是一名美男子,如今当然是老了,额头上都堆起抬头纹。

      “洛赫,你……你怎么会躲在这里?”所长显然非常惊讶。

      那人朝会议室看了几眼,愣住,目光停留在墙角那具尸体身上。

      “副院长,克里斯死啦。”一名警卫说。

      那人痛苦地闭上眼睛,沉默好长一段时间,平静道:“克里斯是为了救我。”

      这个人就是科学院的副院长洛赫伍德先生,死去的那人是他的私人助理。事情发生时,他们正在会议室准备会议资料,机器兵闯入后,在门外与警卫发生战斗,副院长及时躲进了暗板之下,因而逃过一劫。

      整件事陆续都被我记录在电子笔记中。

      所长呆了一呆,问道:“那批简报资料呢?”

      副院长连忙奔到翻倒的会议桌边,拾起一具四方形仪器,仪器似乎摔坏了,他扳开仪器的一片收纳盖,里头却是空的。

      他顿了一下脚后跟,说:“资料不见啦!”

      两人焦急地看着对方,在会议室里翻找。我被他们搞糊涂了,问道:“什么资料那么重要?”

      副院长这时才注意到有我这个人似的,挑起修长的眉尾,看了所长一眼。

      “这位JK先生,是调查局的特派员。”

      我礼貌性地鞠了个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副院长瞥着会议室进进出出的人们,朝我露出苦笑,所长清楚他不想在公开场合下多谈,提议说:“洛赫,你和JK来我办公室一下好吗,咱们谈谈。”

      这两人一个沉着,一个精明,都不愧是首都数一数二的知名学者,与平常人的确不同。

      副院长对一名梳着中分头发型的男人说:“哈登,请你转告救援小组其他成员,本次会议暂时押后,让他们等我的最新消息。”

      走进办公室后,所长将房门调节到隐蔽状态。

      办公室内颇宽敞,一套原木的办公桌组,几张沙发,空气加湿器不断朝办公室喷着水雾。办公桌前方,是一幅全屏幕墙身,深黑色的镜面反射出窗外的优美风光。

      所长走到三角柜前,拿起几只酒杯。“洛赫,来点红酒好吗,我看你的脸色好差。”

      副院长颓然坐倒在沙发里,皱眉说:“布迪厄家族制的?”

      所长点头。

      副院长嫌恶地挥手。“不用哩,请你向JK说明一下情况。”

      所长无奈地走了回来,放下酒杯,说:“JK先生,你也坐。”

      我摇手婉拒,我需要的不是沙发,而是情报。

      所长望着那面大屏幕,疲惫但又不失条理地说:“欧阳是科学院最出色的几名学者之一,在星际探勘所,一直都有极其超卓的表现。去年年初,他和组员飞到仙后座研究当地的‘三美神传说’,由于星盟与勃艮人的战事,研究被迫提前终止,他们由仙后座返航。本来预计返航时间只要半年,但他们却在返回途中,发生了一些小小变故。”

      “小小变故?”

      “他们在返航途中,由仙后座外侦测到一股低热能反应,从光谱上看是生质能源燃烧,代表附近有高等生命存在。从赫氏度量表上看,已达到赫氏E级的文明水平,令他们十分惊讶。”

      赫氏度量表是星际博物学家赫胥黎氏的发明,能有效区分各星球的文明水平,表格根据生物对能源的使用,划分成七个量级。E级介于生物能与化学能之间——已经能使用火或者是与火相关的生化燃料——距离最高级别的反物质文明虽然还很遥远,但也十分罕见。

      “当时欧阳极度振奋,几次向院内要求改变航程,前往该星域探索,然而都被我们拒绝。”所长看了副院长一眼。

      副院长说:“是,当时连我也很意外,毕竟之前欧阳是那么渴望能早点回到万星市,回到露丝身边,但那颗星球,似乎有更强的力量在吸引他。”

      “露丝是?”我举手发问。

      “是欧阳的未婚妻。”所长说,“他们相恋许多年了,一直十分恩爱……咦?”他似乎想到什么,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副院长和我都盯着他看。

      “不,没什么,”他挥手定了定神,“经他一再请求,我们终于同意让他前往,在那个星域里,欧阳果然有了重大发现,找到一颗此前从未被人测知的星球,而星球之上,有着极其古老的文明!”

      副院长咕哝一声:“从未被人测知……”

      所长扬起稀疏眉毛,不高兴道:“洛赫,我说过那的确是个不为人知的星球,是欧阳的全新发现,连‘M527’这个星域名称都是他命名的,你还说不是他的功劳?”

      副院长表情很怪,似乎和所长想的不是同一件事,苦涩摇头不语。

      “那颗星球极其美丽,有我们母星没有的绿地以及蓝天,充满神迹般的自然情调——JK,你真该看看他传回来的影像,天空中那种蓝色,和大地鲜绿的层次感,确实是从所未见。”所长仿佛置身在那颗星球上,连眼睛都闭起来,“据欧阳说,那颗星球的重力与空气成分与我们差别不大,或许很适合我们居住。”

      我应该看看影像?对于他心中的感受,我恐怕很难用同理心去想,这一点非我所长。

      “系统,播放M527星域的影像。”所长下了命令,墙上的全屏幕显出一个庞大的空域,星光点点,左边有一群特别密集的粉肉色星团。在我印象中,这应是仙后座M52疏散星团,而M527星域,大概就在这个星团的某处。

      画面不断往M52星团移动,许多疏密不一的光点掠到画面后方,紧接着画面切换,锁定一颗深邃无比的水蓝色星球,星球周遭有两颗卫星,一左一右环绕着。画面离星球越来越近,星球内清澈的海洋,幅凑的陆块,以及一片片或稀疏或浓密的云带,逐渐显影在屏幕上。

      那的确是一颗罕见的瑰丽星球。

      副院长和所长都看得出神,画面切换,出现一张男性的脸,头发是黑色,眼珠也是黑色,在一间像是指挥舱的空间内,对着镜头微笑——

      “所长,各位探勘所的同仁,这就是我说的那颗星球!”他的声音有点急躁,有点短促,有一种聪明人特有的神经质腔调,充满单方面情绪,“我们接下来会选定观察点——也许是第一卫星背面——对这颗星球进行详尽调查。”行星出现在观景窗中,另有几人在旁边忙碌,“由于这里与母星的距离仍然遥远,无法进入交谈模式,我会每隔两天固定传送日志回去,报告我们的进度。”

      此后他用了许多专业术语说明情况,看来就像一个热情的学者,全心投入工作。

      所长看着那张脸好久,不舍道:“那么优秀的一名青年,怎么会发生意外?”

      “他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是离子云风暴。”副院长十指交扣,用虎口抵着嘴唇,“仙后座外一直有一股不稳定的离子云风暴,动态十分诡谲,向来是该星域航道的杀手。欧阳他们的‘三美神号’,在半个月前惨遭风暴袭击,与母星失去联络。”

      离子云风暴是这个象限中几样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之一,也许是星系外残留的正电荷离子雹,也许是某超新星爆炸,在星系航路间往覆迁移,对太空船舰等电力设施有毁灭性的影响。星盟几条星际航路,多年来一直为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破坏性能量所苦,受过无数次灾殃。

      “科学院不是有做星域遥测,为什么还会出事?”

      自二十多年前,科学院导入深空星体的遥测技术后,离子云风暴已不再是不可测的宇宙怪象。在塔伦山的星际观测台,随时会回报星域中云雹的动向,提供给船舰参考。

      副院长和所长互相苦笑,后者说:“本地的观测台确实每一秒都会做出遥测,任何大面积的云雹都能测知,但如果距离太远,云雹速度又太快,我们根本来不及通知对方——半个月前那场风暴,弥漫了整个M527星域,欧阳他们卷入前根本没被通知,情况才会那么严重。”

      原来如此,这种最专业的科技细节,我确实一无所知。

      “他们出事后两天,探勘所才发现与之失去联络,等回报到我这里,已过了整整四天——”副院长有点不满,从沙发中站起来,“当时我召集各处所紧急开会,做出救援的决定,没想到一天后,探勘所内与欧阳有关的通讯记录,竟完全被删除!”

      我愣道:“是欧阳的观察报告?”

      “不只是观察报告,连航位记录、星域测绘图等,也全都在删除之列——没有这些资料,救援队在M527会像瞎子一样,根本没法救援!”他转头瞪着我,说,“现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来了吗——我怀疑这根本就是本院内部人干的!”

      我的外表看来也许很平静,但心中却充满惊讶——这种研究单位就算有什么斗争,顶多也只是争名衔和职位,难不成真有人会为了这些害人?

      “这都是我的责任,”所长惭愧低头,“身为探勘所的所长,连记录被删除了都不知道,我……我……唉……”

      “怎么知道是内部人做的,有事证吗?”我问。

      副院长挥手说:“你不懂,我们为了救援欧阳,召开过几次内部会议,各处所都参与了,只等救援队成军。哪知那天我们先收到一则恐吓电讯,接着记录就被删除,显然是要阻止我们的救援行动,这简直就是谋杀!”他勉强克制愤怒,扯着昂贵面料的衬衫领口,说,“本院内部有最严密的防御,光是拦截网就有十几道之多,外人根本没机会入侵,若不是本院的人,还会是谁?”

      如果真是科学院的人,那么范围也并不很小。我说:“科学院每个人都能更动那批资料?”

      副院长无言看着所长,所长摇头。“并非每个人,记录是我们探勘所拥有的,有权限的人,只有我们探勘所的成员。”

      “科学院所长级以上的人,也有这个权限。”副院长补充说,“我想删除资料的人,一定也是发出恐吓讯息的人。”

      这个想法不无道理,能缩小范围,调探起来会比较方便——只是那个机器兵又是怎么回事?

      副院长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皱眉说:“刚才的事更加证明了有我们内部人参与——科学院的资料,在星盟的人工卫星上都有备份,我特别找人调出备份,尽快把储藏档送回来,等东西一到就打算召开会议。没想到会还没开成,暴徒就闯了进来,不但杀了克里斯,连备份资料都被他夺走!”

      “那不是普通的暴徒,那是军事局特制的战斗机器兵。”

      “什么?”副院长吓了一跳。

      “机器兵来得那么巧,又夺走了最关键的资料,这件事真的很怪。”我看着窗外美丽的人工造景,思索一阵,“科学院之前的恐吓通讯有留下吗?我想带回去调查。”

      所长皱眉说:“机器兵倘若是恐吓者派出来的,那么这些人是谁,一个犯罪团伙?”

      所长模样虽然像个糟老头,但脑筋却动得很快。

      我说:“不无可能。”

      “肯定是专政派的人干的!”副院长不期然叫道,“他们不想我派出救援队,不想我营救欧阳!”

      我和所长都愕住。我问:“您是说,专政派派人恐吓贵院,还派出机器兵?”

      “洛赫,你这说法太武断啦,我们根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所长不十分同意。

      “你不懂——”副院长右手一挥,欲言又止片刻,才说,“JK,总之这件事麻烦你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说——我一定要找出这个破坏者来!”

      副院长走了之后,所长才对我说,副院长是共和派最坚定的支持者,与首都议会的议长交情很好,未来可能升任悬缺多时的科学院院长一职。

      我离开科学院后,在磁浮车上看了恐吓内容,通讯确实经过全面隐蔽,影像黑压压的,人声也经过变音,完全无法从中判读出资讯。

      恐吓者似乎很了解这整件事,对科学院也十分明了,难怪副院长会怀疑是内部人干的。我当然不可能挨个清查科学院的人,实务上也办不到,但对恐吓通讯的来源,倒可由通讯局的记录着手,即便是星际通讯,一层一层往上找,也能找到最原始的出处。

      我由车载屏幕向局长提出要求,局长四方形的大脸,占满我的屏幕。他说:“通讯局是外部部会,必须由委员会许可,你先写份报告过来。”

      委员会是首都议会的次级团体,一旦申请送到那儿,可能等我生锈了都不会有回音。我说:“能否直接请通讯局帮忙,当作权宜事项办理?”

      局长粗短的眉毛越凑越近,他扳脸说:“你难道不知道这违反规章?”

      “科学院的事很急,等不到申请通过的。”我将科学院的状况报告他,他听到战斗机器兵,眉毛都竖了起来,“那不是军事局的装备?”

      我很不喜欢他用“装备”两个字,对于机器人,多数人就是无法坦然接受,但我也没必要为了这个和他争执。他提醒了我,这件事军事局也需要调查。

      “你还想去军事局申请访查?”局长在屏幕上张大嘴,“你知道现在军事局有多忙吗?”

      与勃艮人的战争,早使军事局焦头烂额,但也因此可能给人可乘之机。

      局长拗着粗圆的手指叹气。“我知道啦,总之你先回来一趟。”

      “我得先去几个地方,稍晚再回去吧。”

      切掉屏幕后,我将磁浮车由C12线挂接到T7线上——环城磁力线是这座城市最主要的交通网络,在市区一公里的高空上,交错纵横,由东到西有十八条横线,由南到北有十条纵线,连接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一公里的高空,地上的物体都缩到极小,不过视野倒越清楚,这得感激市内几座巨大的空气净化机。

      行经首都广场,人群密密麻麻汇聚在广场上,画面有点不协调——应该是抗议群众,专政派的热情支持者,经常占据广场以及广场周边的车道、楼面,还有人行传送步道。我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可想而知下面有多吵。

      我是个政治无感者,共和政体也好,精英专政也罢,对我都构不成吸引力。但在母星的首都,专政派势力正逐渐抬头,支持者与日俱增,对星盟五百多年的共和体制形成挑战。

      我听同事说,布迪厄曾经来拜访过局长,似乎想寻求他的支持。

      布迪厄是专政派的意见领袖,也是议会里的重量级议员,在首都形象极好,听说警备局以及军事局长都是他的拥趸。这也难怪,他是兼具个人魅力及行动力的政客,对勃艮人又是积极的主战派,当然会受大家支持。

      共和派就很讨厌他了,甚至可以说是痛恨——布迪厄曾经有两次被暗杀的记录,两次都没成功,让他幸运躲过了谋刺。有人因此嘲弄共和派,说幸亏他们办事的效率太差,布迪厄才能逃过一劫。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小调查员,做好我分内的工作,是我当前的唯一信念。

      脱离磁力线后,我缓缓往北西区的郊外飞行。万星市的绿地以北西区最多,但我来这里并非踏青,欧阳介的未婚妻——露丝鲍亚士小姐,就住在北西区近郊。

      如果有人想害欧阳,那么那人的动机是什么?是仇恨吗,还是有其他原因?我在科学院问过两位老人,他们都答不出所以然。

      如果不是为工作,难不成真有其他原因?

      欧阳是个孤儿,唯一和他有羁绊的,就只有他的恩师法兰兹鲍亚士,以及后者的女儿露丝。鲍亚士先生在去年年底已经病故,露丝是欧阳目前唯一的亲人。

      这些都是我在车载系统里查到的。

      我将车停在草坪外,走向那间看来十分典雅的居家型别墅,门口有一道白色遮棚,我在遮棚的感应器前方站好。

      屋里响起悠扬的访客铃声。

      不多时,乳白色门板展开一道小小窥孔,一双眼睛出现在里头。

      我僵硬地说:“请问是露丝鲍亚士小姐吗?”

      那双眼睛不说话,带点敌意看我。

      那是一双清澈的大眼,眼珠是琥珀色,一圈一圈很有层次,睫毛也很长。

      “我叫JK,是首都调查局的探员。”我将证件贴在窥孔上。

      门背后沉默片刻。“有事吗?”

      “我有一些关于欧阳介先生的事,想向你请教——你们有婚约关系对吗?”

      对方不答,眼睛斜睨着下方,似乎在考虑该怎么撵走我这个讨厌的公务员。“我现在不方便,待会儿有急事。”她推脱道。

      我无意揣测对方的人格,但单看她听到我身份,来问的又是她未婚夫的事,这个反应未免太冷淡了——她总不会不晓得自己未婚夫出事了吧?

      窥孔里的眼睛回头望了一眼,有些急躁,又返头瞪着我。

      “不需要很久的,露丝小姐。”

      她“啪”一声将窥孔放大到一张脸的大小,想让我看清楚她的不悦。那是一张皮肤有点黯淡的女性脸孔,深褐色卷发,深褐色眉毛,下颚骨稍嫌硬朗了些,但搭配在丰润下巴的两侧,却另有一股魅力。“我今天真的很忙,改天再说好吗?”她叹了一口气,“明天吧,有事明天再说吧。”

      我缄默片刻,点头,想绕过她偷看房子内部,露丝小姐瞪了我一眼,立即关上窥孔,结束对话。

      我走回磁浮车,将车驶离草坪,在这个小社区绕了一圈,又兜回来,悄悄将车停降好。我选了一个正好能看见露丝家的隐蔽草丛,坐在车里等候。

      没多久露丝家那扇乳白色的多功能门板打开一条小缝,有一名男子侧身出来,把头伸向门缝内,和里头的露丝缠吻了一会儿,这才出来。

      我在草丛背后不动声色,见他吹着口哨跳上一辆火红色磁浮车,将车驶往空中。

      这件事对欧阳来说真是一个坏消息,但对我来说却不是。如果这名男子与露丝如此亲昵,那么他与欧阳之间,会不会也有关系?

      我决定悄悄跟踪他。

      我们一前一后飞向T30磁力线的节点,中间间隔了几辆车,透过那辆时髦的火红色磁浮车车窗,我看见那名男子的背影,以及他的车牌号码。

      我将号码输入车载查询系统,连接到调查局,很快就调出那部车的车籍资料——车主人叫肯恩林顿,本市人,今年三十五岁,由他的半身照片看来,的确是我在跟踪的那个人。

      我不但查出他的个人资料,还查出他的职业——科学院大气观测所的研究人员。

      不对劲,同样是科学院的研究员,居然和欧阳的未婚妻过从甚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由T30线挂接到E17号线,那是前往市中心的路线,我不疾不徐尾随他,刻意落后几辆车,以免他察觉。

      这位大气观测所的所员,过去并没有违法记录,连交通上的违规都很少,似乎是个普通人……慢着,大气观测所,那不就是科学院专司深空观测的气象单位,保证宇航员安全的吗?

      莫非离子云也是他们的观测对象?

      我渐渐生出一丝期待,如果能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线索,花上一整天也很值得。

      我立即和局长联系,报告他我会晚点回去,刚结束通话,磁力线系统就发生警讯,一明一暗闪烁着。车载系统转发语音说:“紧急通告,紧急通告,由于城区系统供电量不足,交通局的环城磁力装置将于五分钟后关闭,请各位驾驶由自动驾驶模式,改为手动驾驶,立即脱离磁力线吊挂。”

      语音是环城周转中心发出来的,重复播放好几回,许多驾驶愤慨地鸣按喇叭,表达心中不满。

      应该是能源吃紧吧?自去年底对外战事升温,母星的反物质动力泵有好多都被送上前线,除了民生必须之外,所有工业及交通运输用的能源,经常会被军事局抽调,拿来生产大量的军工装备。

      长此以往,对首都是一种隐性的生活障碍。

      附近磁浮车一辆辆脱离节点,往四面八方散去,我连忙跟紧林顿,往市政厅最高的大楼飞了过去。

      不知他是否发现了我,飞行动线十分古怪,不断在空中大绕圈子。我一边小心接近他,一边思考对策。

      他飞到市政大楼背后,降落在楼右边的开放式停车场内,跳下车,朝空中看了一眼,钻入地下街中。

      我也立即降落,几乎连跑带跳地翻过停车坪护栏,追进地下街去。

      地下街平常的人多到难以走动,今天却是例外,一整条十来米宽的人行步道空荡荡的,人流少得可怜。店家大多都放下玻璃罩,不像在做生意的样子。

      我没听说附近有什么管制啊?不过这样也好,林顿那高大的背影,在这种环境下十分扎眼。

      他穿着一袭米黄色风衣,走过街尾,往另一条街区走去。

      我跟上去时,考虑是否该直接向他问话,他虽然恋上了别人的未婚妻,但这并不违法,我没任何理由拘问他。

      他大步跨上缓升梯,往应该是议会厅的出口走去,我跟上去时,听到出口外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跟着有无数人喝采。

      糟了,有人在外头举行示威,

      林顿消失在缓升梯上方,若他混入人群,我这半天就白跟了。我跨大步追爬上缓升梯,冲出明亮的地下街出口,闷闷的人群声一下爆破开来,环绕我四面八方。

      我想前进,却被一排亢奋的人阻挡去路,林顿已经瞧不见了,消融进茫茫的人海中。人群最前方,有几具集束器发出巨响:“各位,谁才是星盟最后希望?谁才能带领我们度过难关?!”

      “布迪厄!布迪厄!”每个人都在疯狂大喊。

      广场前架起一幅巨大的软胶显像板,里头一张干净的脸,正在对人微笑。那个人不但脸庞干净,头发和领带衣饰也都整治得十分干净,让人看来觉得舒服——

      是布迪厄,专政派的意见领袖?

      “那些共和派既得利益者,把持议会,早已让星盟奄奄一息——诸君,军事局昨天已证实了美拉卡雅星已然沦陷,勃艮人一下将战区推进了五个光年之多,议会却要将这条消息隐瞒到什么时候?!”显像板底下,有一名穿深黑色西装的男人大声疾呼。

      一股恐惧在群众之中蔓延,人们鸦雀无声,都被这条消息震撼住。

      “这一个月以来,新城区连续发生好几起爆炸,警备局对此束手无策,有人说爆炸很可能是勃艮人暗中进行的破坏!”

      人群里有人叫说:“不能再让那些共和僵尸执政下去,我们要改革!我们要全力因应!”

      “对,我们要改革,我们要全力因应!”黑西装往上方一指,“能带我们改革因应的,只有布迪厄议员,布迪厄才能带我们迈向精英专政!”

      他这话赢得了所有人的附和,许多人高喊:“布迪厄万岁!精英专政万岁!”“布迪厄万岁!精英专政万岁!”

      群众们情绪又激昂起来,我想挤出人群外,却被场中的人流挤了回来,几乎无法动弹。

      林顿则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显像板上的布迪厄,仍然在微笑,似乎是一支形象广告,没多久画面打出一瓶橙红色直立形状的玻璃酒瓶,正面印着大大的“卡玛”字样。

      这是赞助商的商标,布迪厄还未从政前,本就是一名成功的企业家,他们家族在星盟的事业非常庞大,在各星球都有据点。布迪厄从政后,家族势力自然而然成了他的后盾,一旦布迪厄掌握议会,对他们家族的帮助恐怕比什么都大。

      群众们看到广告,都兴奋地鼓掌叫好,工作人员不断从木箱中拿出一瓶瓶橙红色酒瓶,免费分发给群众。

      “布迪厄万岁!精英专政万岁!”

      群众的欢喊声不绝于耳。

      隔天一早,我抓准和露丝的约定,打算去她家问一些事。

      然而露丝不在家,我在她那扇乳白色房门外呆站好久,也不见屋里有动静。

      她难道在耍我?

      我在她房子四周绕了一圈,确认过她也不在庭院后,驾着磁浮车离开。

      露丝避不见面,昨天那个林顿又追丢了。接下来呢,接下来还有什么线索可找?

      局长说恐吓讯息的发源地仍再调查,在此之前,也许我该去科学院,厘清这几人的三角关系。

      我来到科学院,向荣恩所长申请会面,被他请到办公室。办公中的所长见我进来,把墙壁上的大屏幕切暗,招呼我坐下。

      这的确是一名热诚的老人。

      我单刀直入告诉他昨天的事,问他林顿的背景。

      他大吃一惊,在办公桌后方像个忘了吃药的胃病患者,眉头皱在一块儿。

      “露丝小姐不知道跑哪去了,似乎不想见我,所以我想会一会林顿。”我说。

      “你还没找过他吗?”

      我摇头。“请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长烦恼地玩弄手指,叹道:“林顿是大气所观测组的组长,是个十分尽责的人,我没想到他竟会和露丝……真是太令人震惊了!”

      “观测组的职掌是什么,也包括观测太空中的离子云?”

      所长震动了一下。

      “这只是个假设,”我平静地说,“‘三美神号’不就是陷落在离子云风暴里,失去下落的吗?”

      “这是很严重的指控你知不知道?”所长不悦地瞪着我,“林顿有什么理由要害欧阳,就为了一段三角恋情?”

      “这仍然是个假设,”我重复刚才的话,“具体事由我们可以慢慢调查,我主要想知道他是否有方法做到?我不了解他的工作性质,因此才来请教您。”

      所长按着桌面想站起来,上半身却没动,维持这个姿势好几秒。

      “所长?”

      所长颓然坐回去,说:“林顿若要谎报离子云动向,的确是有可能,唉。”随后又摇头,“但恐吓讯息呢?系统入侵呢?这些都不是他能办到的啊!”他冥想一会儿,朝房间的接收器喊道,“系统,帮我接大气所。”

      “所长?”

      所长竖起手指对我一摇。

      墙壁上的屏幕显出一张有点老气的女人面孔,发色像雪一般银白。所长微笑道:“黛安,林顿在吗,我有件事想问他。”

      女子和他很熟,点头微笑走出屏幕。

      所长说:“我们直接和林顿谈谈吧。”

      他这种突如其来的魄力,不禁让我讶异,我的原意是想私下调查的,但这么一来……

      应该是秘书的女人走回来,说:“不好意思荣恩,林顿他目前不在。”

      “他外出了吗,还是请假?”

      女子皱起纤细的鱼尾纹。“我不知道呀,一整天都没看到他人,他也没向所里请假。”

      所长古怪地看我一眼,和女子应对几句,切断通讯。

      “林顿没来上班?好奇怪……”他仿佛在说给我听。

      “这个人经常不在岗位上吗?”

      所长摇头,仿佛心中委疑难决。

      “所长?”

      所长终于说:“你知道吗,林顿是副院长介绍的人,听说以前是他的学生。”

      我愣住。

      所长忽然道:“系统,帮我接林顿家!”

      屏幕上出现一幅通讯转接画面。

      林顿是副院长的学生,却和露丝发生秘情,如果欧阳的失踪真与林顿有关,那副院长在这之中,是否扮演什么角色?

      不,这个假设太超越了,我连林顿的面都还没见,实在不宜多想。

      所长办公室除了桌椅,墙角还有一只落地柜,落地柜最上一排有许多小型的飞行器模型,另有些探勘车、侦搜艇之类的玩具,玩具下一排,摆了几只酒瓶和酒杯。

      屏幕仍处于未接通的杂讯状态。

      “该死,怎么又不通了!”所长重重捶一下桌面,桌上物件跳了起来,“这些官僚就不能做好一件事吗?一件事都做不好!”他气得咬紧牙齿。

      屏幕上不断闪烁“讯号异常”的提示,看来通讯出了问题。这几个月万星市经常会发生这些麻烦事,有时是电力异常,有时是交通警讯,又或某个政府部门的设施出现状况。我虽然是一名小公务员,却也能理解人们的愤怒。

      桌面上的一只相框在他捶桌子时倒了下来,里头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对我露出微笑。

      所长扶起相框,呆望着相片中的女孩。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是我孙女,”所长静静解释,“死了一年多了。”

      时间在这个办公室里凝结,我的理智告诉我不可能,但事实上却好像真的凝结了,好奇怪。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现在联络不上林顿,你要不要改天再来?”

      我无言伫立一会儿,说:“不用了,我直接去他家找他。”

      林顿的家在北西区稍微靠东一点,离市中心不远,他是半年前才搬过来的,连城民资料都没更新。

      他住在北西区,昨天却带我到市区大绕圈子,很有可能早已警觉到我。这样看来,他大概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

      我在他的独栋别墅外降落,以一个科学院的年轻成员身份,住在这地方不知算不算奢华?这栋别墅真的很大,周遭绿树成荫。

      我该找什么理由和对方见面?

      轰隆!

      大而豪华的别墅,突然在我眼皮下爆炸,几团火球从围墙蹿了出来,火舌四下飞溅。

      我看呆了,没想过会发生大爆炸。

      房屋的主结构被炸垮大半,在烈焰中熊熊燃烧。我攀住红砖围墙,翻身爬进别墅里,迎着炽热的火向主建筑靠近。

      主屋各处都有火舌,不时还有零星的小爆炸。太不对劲了,简直就像遭到最专业的爆破。

      “林顿!”我大叫。

      有一条人影从树荫下蹿到墙边,攀墙想爬出去,我记得这个背影,是那名闯入科学院的机器兵!

      调查局探员并未携带杀伤型武器,尤其我们身份特殊,更是连一般武器都不准携带,但我仍配有一把黏力枪,能在最紧急的情况下使用——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我朝机器兵扣下扳机,亮绿色黏液黏住他裤腿下缘,与红砖墙黏在一块。他行动受阻,愤怒地回头瞪着我。

      “别动,我是调查局的探员,你被逮捕了!”我举起黏力枪逼了过去。

      机器兵放声大笑,金属喉咙的欢嘶声令我头皮发麻——他竟然有“笑”这种情绪?!

      星盟科技十分发达,在机器人的人工智慧上,许多年前就突破瓶颈,朝向人似人的方向发展——人似人相对于人非人而言,能拟似更多人的思维、人的面孔、人的行动坐卧——有人说如果不在资料库提及,可能连机器人自己都会以为自己是人类。

      这当然是玩笑话,但也足以说明科技的进步。

      然而在情绪方面,这门科技却始终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门槛,对于人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笑、什么话语才叫幽默,诸如此类涉及人类最细微的情感层面,仍无法有明确的定义。

      曾经有一种情绪晶片,装置后能让机器人会哭会笑,领会人的幽默,但总有些情绪会表达错误,造成的社交纷扰,会引起人类的反感。

      许多人提议别再安装情绪晶片,让机器人就像个机器人,简省了许多麻烦——至于战斗型机器人,更加没必要安装。

      “你是哪个单位的,军事局吗?”我缓缓接近他,说。

      机器兵戴着工作帽,连身上也是维修工装扮,他将裤管从围墙上用力抽拔下来,连裤子都扯烂了。他推推帽檐,说:“怎么又是你啊?”

      我谨慎地走过去——一名战斗型机器兵,放在承平的万星市简直就像一辆重型破坏机具,能拆去小半座市街。“把你的双手放在头上,张开嘴巴,让我看到你的内控式节阀!”

      “哈哈哈!”机器兵大笑,“说得跟真的一样。你真以为自己控制了局面,想要发号施令?”

      “别动!”

      他并不像一般的拟真机器人,具有接近人类的外在,他的脸是轻合金做的,工作服底下大约也是这类合金,坚固又轻盈,两只暗绿色眼球幽幽发光。

      “你想怎么样,想逮捕我吗?”

      那种说话口吻,让我感觉自己其实是在和人类对话,而不是机器兵,那强烈的情绪反应,完全就像人类似的。

      “屋里的炸弹是你放的,你为什么要炸掉房子?”

      机器兵双手一摊。“不为什么,因为我能办到。”

      我想我大概问不出什么了,我屈起左臂,朝手腕上的微型控制器说:“系统,帮我联络调查局。”

      “好啦好啦,你别急,我什么都说就是啦。”机器兵高举双手投降,上前一步,“我只是跟你开玩笑,屋里的爆炸不关我事,我什么都没做。”

      “没做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

      “我是来找林顿的。”他说,“他约我在这见面,要我交给他科学院的资料,只可惜他不在……你看,就是这个。”

      我大吃一惊,林顿找他拿科学院的资料,难道林顿真与这件事有关?

      他从工作服的胸前口袋中,掏出一张方形卡片,忽然睁大眼珠,仿佛我背后发生了什么怪事。

      我极快扫了大屋一眼,火势仍在蔓延,什么怪事都没有。他一瞬间扑过来,我发射黏力枪,他在黏液喷到时往下一蹲,扑抱住我的腰际。

      我侧身滚开,捡起黏力枪反击,一股强大的横向力道扫中我手腕,黏力枪脱手飞出。他一拳朝我轰来,我举臂格挡,被那像铁锤一般的拳头打得飞出好几米,手臂喀拉裂响。

      他展开攻击时,本来空掉的两截手指,这时已恢复常态——也就是说他背后肯定有人为他补给。

      他一蹲一蹿地蹿到我面前,双手钳住我的脖子,一股能捏扁钢管的力道立刻紧压着我。我被他往上抬,整个人晾在空中,双脚在空中乱踢。他的手不断缩紧,再缩紧一点,肯定能捏扁我的脖子。

      我听到他“嘿嘿”一笑,随即一股强电流涌入,电得我登时失去意识。

      等我再度醒来时,整座别墅已经见不到人了,大火完全吞噬了主屋,由燃烧程度看起来,我昏迷了大概有数十分钟。

      机器兵走了?

      他为什么不杀我?

      我想撑着爬起身,左下肢却使不出力,我蹲在地上朝手腕说:“系统,快呼叫调查局!”

      控制器没反应,我勉强站起来,一跛一跛走向门口,我的腿好像出状况了

      不只我的腿,连我的磁浮车都出状况了,被炸成一团废铁,废铁堆还冒着热烟。机器兵一定不想我追他,更不想我联络局里。

      但他为什么不杀我呢?

      他来这儿的目的真是要找林顿,那他为何又炸了别墅?不,不对,他是来找林顿没错,但不像是要来与林顿接触,倒像要……要来对付林顿似的。

      谁派他来的?当然是想对付林顿的人,也是这整件事背后的策划。那人为什么要对付林顿,林顿真与这事有关?他真谎报离子云的动态,陷害欧阳?

      林顿绝对是个关键人物,但他已被机器兵灭口了吗,和他的大别墅一块燃烧殆尽?

      还是他其实逃了,逃到哪去了呢?

      糟了,露丝!

      我在马路上快步疾走,一拐一拐地,十分狼狈。北西区是城郊,沿路几乎看不到有车,我必须尽快通知局里,露丝可能很危险!

      我的身体好重,一定是刚才的搏斗,伤了我某些地方。

      一辆崭新的磁浮车停在路边,我奔过去,不断拍打厚厚的高强化车窗。

      车上的男女正在激吻,被我吓了一跳,我从车窗反射看到自己,外套被烧得破破烂烂,前胸也有几片油渍,而我的双手,乌黑油腻地拍打在车窗上,留下一片黑手印。

      车里的人好像在尖叫,拉起操纵杆爬升,把我撞倒在路边。又过不久,另一辆磁浮车驶过来,一看到我,连忙往右方驶开,越飞越远。

      “停下!”

      他们完全不理会我。

      这个城市越来越古怪了,不是疯狂地排斥异己,就是对人保持冷漠,没有人真正关心别人。

      我硬拖着左腿不断前进,在一阵阵难以忍受的昏眩下,终于来到露丝家——

      感谢上天,露丝家没事,至少没发生爆炸,也没有燃烧起来。

      我真怕露丝会遭到和林顿一样的命运,但似乎不是,她的家完好如昔。

      我跛脚走向她家门口,站到那一扇乳白色门外,看着自己左腿,有一道暗褐色液体从草坪一直拖到台阶上。我单膝跪了下来,脑袋里有一种奇怪的帮浦压缩声,呼噜,呼噜,好像缺乏空气。

      我一头栽倒在门框上。

      渐渐的,我感觉眼皮亮着强光,一道金黄色带点翠绿的椭圆形照明就悬在我的头顶。我是躺平的,好像躺在手术台一般的平板床上。

      我睁开眼,被强光刺得有点恍惚,伸手想遮住光线,旁边有个女人说:“别动。”

      女人一头深褐色卷发,右眼窝夹着一只高倍数短筒放大镜,站在我左腿旁边。我左腿的裤管被剪开来,她拿着精密的斜口钳,在我的大腿上动作。

      是露丝?

      “你受了很重的伤害,自己不知道吗?”她边动作边说。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不明白她怎么会——

      她用钳子钳出一块金属碎片,喃喃说:“被这么利的碎片刺中,难怪。”她把碎片拿到我眼前,笑着扔开,“你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首都学院的高才生呢。”

      我呆看她帮我处理大腿,做了缝合,用人工胶皮贴好,关掉抬头灯后,扶我起来,说:“好了,暂时不会有问题啦,等回去后,再叫你们的人处理吧。真没想到你原来是个——你不是调查局的人吗?”

      这是一间小工作室,里头的东西乱七八糟,大部分是机电类零件,也有些家用机器人的外壳、电子面板,以及裸露出来的配件。

      这里是她的工作室?

      露丝露出温和笑脸。“这是我的兴趣之一,很久没碰了。”

      这个女人挺奇怪的。

      我坐在平板床上看她,一会儿后说:“你早上并未出去吗,还是才刚回来?”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摘下单筒放大镜,拨拨头发。“好啦,我承认我骗了你,这样你满意了吧。”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只想找你谈谈。”

      她略嫌硬朗的下颔啮了一会儿牙齿。她闷声说:“想问什么你就问吧,我可不一定回答。”

      “那个机器兵没来找你?”

      “什么机器兵?”

      我把在林顿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让她了解事态严重性。她捂着嘴,褐色彩钻般的眼珠好久都没眨一下。“那林顿呢?”她问。

      “我不知道,也许他躲到其他地方去了。”

      “也许?”她拉高音量说,“也许他已经被人害死了,不是吗?”

      我缄默不语。

      她的眼睛溽湿起来,却不再追问,仿佛和林顿变得素昧平生一样。“其实林顿的事我知道得不多。”她忽然有一丝警觉,看我说,“等等,你晓得我和林顿的事?”

      我点头。

      她呼吸短停了一会儿,又问:“你这么急着赶来是为什么,来找林顿?”

      “这只是一种常识性的判断。”

      她沉默片刻,缓缓走到工作室门口,回头说:“跟我来吧,我们到客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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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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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9 15:4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让我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坐下,帮自己倒了杯水,看我一眼,没帮我倒,将背部挤进柔软的宠物坐垫中。“我和欧阳的婚约是我老爸订的,但我不喜欢欧阳,一点都不喜欢。”她喝了一口水,静静说,“欧阳喜欢我,但他更喜欢研究,可能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喜欢的其实并不是我,他只喜欢有规律的人生,有一个女人能爱,随便哪个女人都好。”

      好奇怪的说法,这种感情我很难体会。

      “我向老爸抗争过,但他很霸道,总认为欧阳是我最好的选择——欧阳是他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但是我不喜欢他!”她的眼眶这时又红了起来,但她不在乎,也似乎不想掩饰,“我老爸去年死了,我终于不用再听他的,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

      我懂了,这才是这对恋人的真相,一段没有交集的爱情。

      “你知道欧阳失踪了吗?”

      露丝感伤颔首。“我听科学院的人说过,他……他……唉……我并不希望他出事。”

      “那么林顿有对你提起过这件事吗?”

      露丝愣住。“提起什么,提起欧阳的事?没有,他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过欧阳,我当然更不会提。”

      我紧盯着露丝的脸,只要她有任何心怯的表现,或者任何异常的心搏反应,我都能看出她是否说谎。

      她不像在说谎话,难道她并未涉及此事?

      “欧阳有提过任何工作上的事吗?或者是人际间的往来,譬如有人对他起反感?”

      “你在说什么啊。欧阳是个好人,他向来只关心自己的研究——你到底是来调查什么的,是林顿还是欧阳?”

      她的惊讶表情也不像装的。我该对她说出一切吗,还是再继续观察她一下?

      她狐疑地瞪了我好一会儿,嗟叹道:“自从他前年出发后,我们也很少联络,他的事我真的知道不多。”

      这几句话差点没令我跳起来,我连忙问:“你们很少联络,难道你们之后还有联络?”

      “是啊,他有时会传讯给我,怎么?”

      在我一再要求下,露丝才答应让我检视她的私人通讯,她拍拍手掌。“巧咪,播放欧阳去年底寄来的通讯。”

      她把家里的中控系统叫做“巧咪”?

      天花板降下一面铁灰色屏幕,屏幕由黑转亮,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男人的脸庞很消瘦,肩膀也很消瘦。

      “露丝,我心中最美的O型主序星,我们又有十多日没通讯啦,你最近好吗?”男人是欧阳介,黑色眼珠比平时更亮一点,“上回说到,我们的研究被迫临时中断,虽然很可惜,但一想到能提早回来见你,我的心就像昴宿星座里的巨大蚯蚓,等不及想将你围绕,我——”

      “停!”露丝皱眉看我一眼,“我实在听不下去他的修辞,天知道什么意思——巧咪,快转三十秒钟!”

      通讯像一出闹剧般往前转动,发出喳吱怪声,一阵后恢复了初始速度。欧阳笑道:“我是真的想你,你知道吗?”

      这个可怜的男人,完全不晓得自己的情话在爱人心目中的地位。

      影像是在“三美神号”上录的,与我在科学院看过的相仿,同样的舱室,里头坐着同样的伙伴,有几人在他背后做鬼脸。他脸蛋红润,期期艾艾说:“马上要全速飞行了,露丝,原谅我无法和你通讯太久,请代我向法兰问一声好,等过几天,我再和你续谈。”

      他往左上方按了个键,画面就此消失。

      露丝右手勾着左臂,抬抬手指,说:“就这样哩。”

      “难道他都没提工作的事?”

      露丝无奈耸着肩膀。

      “还有其他通讯吗?”

      她抿了一下有点干的嘴唇。“巧咪,列出欧阳这一年来的所有通讯。”

      屏幕上现出多条横式影像轴,上头列着日期、时间等资讯,以及简化后的影像,一共有一二十笔。

      “你想看哪一笔?”她不耐烦道。

      我没想到欧阳传了那么多讯息给他,不由得有点振奋。“能不能全部转寄给我,说不定对我有用。”

      “有什么用,你到底要这些通讯干吗啊?”露丝的脸垮下来。

      她知道欧阳失踪,却不知道欧阳的失踪并不单纯,很可能有一股力量要毁灭他。而林顿的失踪,和这股力量应当也脱不了关系……这件事能让她知道吗?

      “科学院目前正在组队营救欧阳,我在想这些记录或许帮得上忙。”虽然不是真话,但也不算在说谎。

      露丝的判断力显然在一般水准之上,她怀疑地瞪了我好久,勉强答应。

      我请露丝帮我联络局里,回到调查局后,诊疗员为我做了全身检查,笑说:“你得在这待一天喽。”

      “情况如何?”

      “放心,我保证你明天焕然一新,跑快点还能飞呢。”狐狸般小脸的诊疗员解下我的腕表,“我一并帮你修好。”

      一天后局长把我找了过去,告诉我电信局的回报。

      科学院的恐吓通讯,是从M56星团发射过来的,具体的地点仍在追查。奇怪的是,M56星团是我们与勃艮人的一级战区,各据点战况非常惨烈,居然有人有空向科学院恐吓?

      难道这是个障眼法。

      我回到办公室,命令系统检查我的账号,果然有一批影像从露丝那边寄给了我,也就是欧阳的那批通讯。

      依照通讯法,星盟每一位公民都有私人账号,如果具备公民身份,连机器人也能有自己的账号,我当然也不例外。

      这批通讯是目前除科学院外仅存的欧阳影像,应该是他私下寄出的,连科学院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正因为如此,影像才能保留到今天?

      我决定从头开始看起。

      “露丝,这颗星球绝美,尤其是四野连天的绿地,万星市早就看不见了,有机会你真该来这里看看。可惜我们不能在这颗星球上游猎,这颗星球的物种,真的十分多样……我决定了,我会让科学院将这颗星球命名为露丝星球,你喜欢吗?”

      才看了不到几卷录像,我就得出一个结论——这个欧阳实在是一个很闷的人。

      我对闷的定义不甚了了,但他这人在社交上是毫无技巧的。录像中不到两句话,总能把话题带到他熟悉的领域,不断讲述星球的物种,有哪些特异的琐事,这些事大约都只有他觉得有趣,一般人听来就像在讲课似的,能忍受的人不多吧。

      他能有今天的成就,看来是牺牲许多方面的均衡发展才换来的,还是他本来就有社交障碍?

      大半通讯,都在说一些无关宏旨的事,对科学院案情帮助不大。不过当他抵达M527星域后,他观察到的事倒是有些奇特。

      “不寻常,真的很不寻常,露丝你知道吗,M527星域里的这颗星球,正发生极不寻常的变化——那是战争,连绵了整片大陆,不,应该说是整颗星球!我终于晓得我们侦测到的化学能是怎样来的,那是全面性战争引起的大火,燃烧掉城邦,燃烧掉村庄以及草原!多可惜啊!”

      欧阳就像一个找到神奇玩具的小孩一般,等不及想向人炫耀,他甚至边说边揉搓手心。

      “这场战争肯定持续了很长时间,至少有两到三个这里的星球年,这一点我还不确定。等破译他们的语言后,应该就可以知道——对了,我说的‘他们’,是指这颗星球上的高级生命,也就是这颗星球上的‘人类’。”

      他的短促语调为这件事凭添一股神秘色彩,我本来只想找和案情有关的东西,听着听着,忍不住入神起来。

      “露丝你不会相信,他们的文明居然超过十万年——没错,十万年!我用全域扫瞄仪探测过他们的土地,文明的层位极深,这是一个多惊人的文明,比星盟的存在还长久得多!但一个延续十万年的文明,却仍处于这种低度开发的状态,这是为什么呢,是不间断战争的影响吗?我真的好不明了,露丝,也许这将会是我生涯的一大突破,如果我能解开这个谜团的话。”

      下一则通讯又是多天以后了,影像有点不稳定,像是拍摄或传送时受到一些干扰。欧阳脸上的迷惘更重了几分。

      “太残忍了,这些低等生物对自己人竟如此残忍,他们的行径……老天,我真不敢对你多提,你还是别知道的好。”影像上布满雪花,好一阵后才清晰了点,“前几天M527吹起好些正电荷离子,很影响我们的观测,我传送给你的影像肯定也被影响了吧?好在大气所并未发现离子云风暴,否则我们的观测非中断不可。”

      正电荷离子?——肯定就是那股离子云!原来欧阳他们注意到了,可大气所却没通知他。

      欧阳笃定地说:“这颗星球上的战争非常激烈,从这个陆块延伸到那个陆块,死伤相当惨重,若不是他们武器仍很原始,死伤的数字还会更高。但我不懂,战争总有个理由吧,他们的战争却十分莫名其妙,往往前一刻两方人合作和第三方作战,下一刻这两方又攻杀起来,毫无道理可言。我们已经破译了他们的一部分语言,也捕获了几个星球上的生命,我会找出答案的——这真的很有意思,洛赫这趟叫我来真来对啦!”

      我停止播放,暗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洛赫叫他来真来对了?洛赫是科学院副院长,但听副院长说,是欧阳自己找到M527星域、观察那颗星球的不是吗?

      “我们破译出他们大半语言啦——”

      另一则通讯里,欧阳兴奋欢叫:“你知道吗露丝,他们的语言极其繁琐,字与字间往往由于音调不同,会有截然不同的意义,解译时必须特别小心。”他谈论好一会儿语言学上的琐碎话题,抓抓脑袋,说,“我们捕获的几人,都是他们文明的底层奴隶,地位十分低贱,知识也很贫瘠,问他们星球上的事,他们总是‘窟佬窟佬’地叫,好像极其畏敬,不晓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被我们吓坏了?没办法,还是得找个地位较高的人来——”

      忽然画面整个呈现杂讯,欧阳的脸像沙堆一般被杂色雪花吹散,旋即看不见了。

      一定是离子云的影响。

      通讯里的杂讯好一会儿都没恢复,我切断画面,靠在椅背上思索——欧阳到那颗星球真是他自己的意志,还是受副院长指派?若是受指派,理由又是什么,那颗星球上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无论是什么理由,都该只是科研上的细节,与他的失踪应该无关。

      但副院长为什么没说明呢?

      此刻我至少能确定离子云的确在该处产生影响,而大气所也的确未通知他们,这才是导致“三美神号”失踪的主要原因。

      这时屏幕亮起一个醒目的调查局徽号,我按下徽号,局长方厚的大脸占满小小的屏幕。

      “JK,出事了。”局长看起来神情紧张,“我要你立刻赶去科学院,警备局的人也会在那。”

      我完全不懂他说什么。

      “科学院的副院长洛赫伍德先生失踪了。”

      等我匆匆赶到科学院,大批巡警已经进驻到院里,副院长在星盟是一位重要人物,他的失踪,比一支小探险队的失踪严重许多。

      我把车停在科研大楼的停车场边,才刚下车,一名制服配枪的巡警走过来,我给他看了证件,他摆臭脸说:“你是调查局的?”

      另几名巡警也走过来,和他交换眼神。

      我们调查局是特殊单位,对于专门任务,有不受警备局管辖的权力,这一点立意量好,极大强化了我们的机动性,但也因此之故,我们和这些人向来都处不好。

      我问:“洛赫先生在哪失踪的,找到下落了吗?”

      巡警们互相看着,一名穿着一套黑上衣的特别胖的中年巡警走过来,眼神像鬣狗一般盯着我,说:“他是谁,谁让他在这里降落的?”

      “是调查局的人。”一名巡警说。

      胖巡警揉揉鼻子,看样子是他们的头儿。我亮出证件,说:“我前两天和洛赫先生有互动,他的失踪,可能与我在调查的案件有关。”

      胖巡警看了我的证件一会儿,随手一拍。“我说调查局怎么老那么多事,原来都用你这种人,难怪不累呢。”

      我一愣。

      他短肥的手插回腰际。“回去吧,这件案子由我们接手,用不着你管。”

      他这话毫无逻辑。案子到底由谁管,要看副院长是怎么失踪的,而不是他说了算。他对我颇具敌意,我也不想多说什么,绕过他们朝大楼走去。

      胖巡警一把拽住我后领,用力把我拽倒在地上,我脑袋“砰”一声重击地面,错愕地躺着。

      “叫你回去听不懂吗!”他吼道。

      我想起身,他恶意踢开我的手臂,让我又跌了回去,我叫道:“我可以控告你妨碍任务!”

      胖子和同伴哈哈大笑,一脸鄙夷地说:“调查员了不起啊,卡拉贡星的粪石,再怎么烹调也还是粪石!”

      我再度想爬起,右边一人从后方踢我,我一手扣住他脚踝,微微使力,年轻的巡警哇哇大叫。

      “干什么,你想伤害人吗!”巡警都很紧张。

      我微愕,年轻巡警抽回脚,接连倒退几步,胖巡警一脚扫来,又把我给扫倒。“狗屎!”他朝我吐一口口水。

      “你们在干什么?”大楼匆匆跑出来一名老者,脑袋比例出奇地大,是探勘所的荣恩所长。所长气喘吁吁跑下台阶,来到我们面前,说,“罗夫巡佐,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要进行地毯式搜索吗?”

      我抹去额头上那口唾沫,缓缓起身,掸去身上的灰尘。

      胖巡佐有点尴尬,说:“我们就去。”

      所长瞪眼。“你们若找不到洛赫,我一定要向你们上级投诉!”

      罗夫横我一眼,对身边人吼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干吗,还不快到处搜去,再不认真点,以后连工作都没啦!”

      巡警在他的吆喝下闹哄哄走开。

      所长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喟叹:“这些巡警啊……唉。”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有点担心我难受,考虑着该怎么措辞。我说:“听说副院长失踪了,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我一眼,说:“是今天中午的事——我们科学院每到中午,会统计一次全体的出勤状况,我们每个人都有随身晶片。今天早上洛赫还在他的办公室,可到了中午,全科学院都没有他的下落,也没有他的外出记录。秘书想联系他,在他家和交通器上都联系不到。我们这才急了,调阅走廊的监视系统,发现他进了办公室后就再也没出来过,可办公室里没有人啊!”

      “有人进出过办公室吗?”

      “我早上进去过一次,生质所的安倍所长也去过一次,那时洛赫都还好好的。真让人想不明白。”

      我内心惊讶。副院长在办公室失踪,完全不知下落,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巡警们找过了,找不到人吗?”

      “那些巡警啊——”所长露出苦笑,远方的胖巡警仍在大声斥吼,脾气让人不敢恭维。他压低声音说,“警备局局长和专政派走得很近,洛赫失踪,最高兴的也许是他们。”

      我听不明白。

      “你还不晓得?洛赫是共和派死忠的支持者,他和首都议会的议长交情极好,最近议会要改选,正是敏感时机哪。”

      这个意外插曲让我困惑不已,难道副院长失踪,还与两派的斗争有关?

      我去过副院长的办公室,确实没人,也看不出藏着人的样子。

      走出科学院外,我坐在磁浮车里苦思——副院长失踪,与议会的政治斗争是否有关系,还是与之前科学院的威胁有关?再者,副院长怎么失踪的,监视器竟完全记录不到?

      说到失踪,这时点已经有许多人失踪了——欧阳失踪了,林顿失踪了,连副院长洛赫也失踪了,这几则失踪案,彼此间有关联吗?

      在回调查局前,我悄悄来到副院长的家门口,发现警备局的人已经驻守在那儿,我不想和他们起冲突,只好选择离开。

      向局长报告完后,我坐在办公桌前,完全理不出眼前这几件事的头绪。办公室的系统通知我说:“JK,您有一则离线通讯。”

      我挪了挪身子。“帮我播放。”

      那人一出现在屏幕上,我就站了起来,那是一名高大健硕的男子,三十来岁,一头淡金色头发,外型应该算得上好看——是林顿,大气所的研究人员!

      屏幕中的林顿神色惶恐,不断四下张望,画面里的空间十分狭窄,似乎是在车上录的。“你是JK-3928先生吧,我是林顿,你应该认识我。”

      他叫出我的全名,显然对我有过调查。

      “我没法和你说太多话,他们到处在找我,我已经有几次差点被找到啦!”

      他们是谁?

      “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但不是在这儿,要当面说,你下午三点来市民广场一趟。到广场后,待在议会大楼左边的阶梯上,那个印有万星市市徽的墙面底下。我知道你在找我,但你不是唯一在找我的人,我必须非常小心。你若没来,我将不会再和你联络,我只能这么保护自己——记住,下午三点!我有最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通讯就这么切断了。

      我发了一会儿愣。林顿出人意表地想和我碰头,到底是为了什么?背后追他的人,是不是就是那名机器兵?

      屏幕的时间跳到两点,我从椅子上弹起来,穿上外套出门。

      我从C11节点挂接到E17节点,朝市政厅方向发进。磁浮车离广场还有七个节点,趁这段时间,我决定先把欧阳的通讯全部看完——

      “我们捕获了一名祭司,他的样子好怪,就像一只披着毛毡的山猪?”欧阳语气明显有一种忧虑感,不知是为什么,“我们和他交流过了,这个人果然比较聪明,害怕归害怕,说起话来却很有条理,是个不错的询问对象。他说他是窟佬的祭司——应该是这个发音没错——也是帕帕神殿几名权力者之一,窟佬是这颗星球上的神灵,也是最重要的精神寄托,但好奇怪,他说他们的神消失了,一直恳求我们把神还给他,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他说这事可笑,可他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想笑的样子,反而眉头深锁。“祭司还说,他们族人都快疯了,失去窟佬后,简直就像失去灵魂。此刻星球上的人都在争夺窟佬剩下的血肉,据说窟佬每几年就会赐给他们血肉一次,供他们啜饮。我完全听不懂,这件事实在太诡异了,我们都听不懂。”

      恼人的杂讯又跑出来,将欧阳的话打断,离子云似乎更接近他们一点,欧阳的表情,像是对这件事也有警觉。

      其余的通讯不多了,只剩下两则,我将较早那一则播出来,杂讯更加严重,整个画面都是雪花。

      欧阳紧张地抓着胸口。“不对劲,露丝,真不对劲,这附近的正电荷更多了,可大气所却还是没发布警报,是我太紧张了吗,应该不会有事吧……但是露丝,请你和法兰说一声好吗,我前些天寄给他的通讯,我有好多事想请教他。”

      法兰,是指法兰兹鲍亚士,欧阳的老师?

      但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们去了一趟帕帕神殿——还记得吗?就是那个窟佬神的存在之所。神殿有一部分残存的窟佬血肉,太不寻常了,和这颗星球的疯狂有很大关系。希罗和凯恩他们,变得越来越不对劲。露丝,我很需要法兰给我意见,请帮我提醒他!”

      我懂了,鲍亚士是去年年底死的,欧阳并不知道,一直以为他还活着,露丝恐怕根本没对他说,甚至没看他的通讯,当然更没回信。

      他到底有什么事要和鲍亚士讨论?

      在最后一则通讯里,他终于发现了离子云风暴——

      “该死,这肯定是离子云风暴,正电荷密度如此之大,不会错!该死的大气所竟然毫无知觉!露丝,我不能再和你说啦,‘三美神号’已失去大部分动力,我们必须尽快找地方撤离——我不能再多说啦,露丝,我一定会回去见你,听好了,我永远爱你!”

      杂讯淹没了他仓皇的脸。

      我望着黑白交错的屏幕,这就是欧阳的最后身影,消失在一颗无可名状的诡异星域中?他恐怕至死都不明白,露丝根本不爱他,而她所爱恋的人,则给了他错误的离子云情报。

      他在那颗星球上有何发现,通讯里毫未说明,而他显然也没有回报给科学院知道——为什么不回报,恐怕只有他才知道。

      不,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我立时联络露丝家,如果她的父亲的账号还在,那么欧阳的通讯应该也在。

      “怎么又是你啊?”深褐色眼睛的露丝,在屏幕背后蹙着眉毛,“又有什么事吗?”

      自上回她救了我后,我发现这位小姐脾气虽然不好,但也不是完全无法相处,有时亲和力甚至让人惊讶——当然此刻又是另一回事,此刻她穿着一件薄内衣,乳沟和肚脐若隐若现,让我不方便说话。

      “有什么事你说吧。”她叹道。

      我停顿了一会儿,说:“你最近有林顿的消息吗?”

      她睁大眼睛,说:“没啊,你不是说林顿他……他失踪了吗?”

      她的姿容虽然略显夸张,但却不像在说谎,看来林顿并没有联系她。

      “怎么,你有他消息了?”

      “不,我只是问问。”林顿的事不宜对任何人说,不过她的语气好像也不着急。我换个话题道,“你还记得我向你要过欧阳的通讯,你寄给我的,是欧阳的所有通讯吗?”

      她仍旧睁大眼睛。“当然,难不成我还会隐藏什么?全都寄给你啦。”

      我摇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其他账号里,还有没有欧阳的通讯——譬如你父亲的账号?”

      她一愕,慢慢挑起眉毛。“你是说……”

      “欧阳似乎有信寄给你父亲——他们是师徒关系对吧,你能不能帮我查查?”

      “是吗?”露丝显得十分惊讶,“他寄信给我父亲,但我父亲去年——噢,对了,恐怕没人通知他。”

      屏幕背后走过来一名精壮的男人,满脸胡楂,穿着一件短裤,搂她一把,问道:“这谁啊?”

      露丝扭腰避开,推了男人一把,说:“别来打扰我说话,还不去洗个澡。”

      这一幕让我看呆了。

      男人狰狞笑着,用髭胡磨蹭露丝脸颊,又捏了露丝胸部一把,这才走开。

      露丝脸有点绯红,飞快瞄我一眼,说道:“你要查我父亲账号?可以,我有他账号三年的继承权。”

      我怔然反应不过来。

      她掩嘴微笑,狂放地拨撩一头卷发。“你该不会吃醋吧?怎么,你们也会吃醋吗?”

      我这才发现我完全不懂这个女人,她还真是个怪人。

      片刻后她才抿嘴说:“巧咪,帮我登入法兰的账号,我要查他这一年来从欧阳那收到的通讯。”

      同样一面屏幕,浮现在我屏幕的影像之上,一批表列在屏幕中闪晃,几秒后,没找到任何资料。

      露丝在空荡荡的列表中皱眉。“没有,没有欧阳的通讯。”她缄默了一会儿,说,“不论是影像或声讯或文字,都一块儿找找。”

      画面又闪晃一阵,仍然没找出结果。

      露丝摊手说:“你都看到啦,没有。”

      我的心沉了下来,欧阳明明说他寄了通讯给鲍亚士,还一再强调其重要性,他绝不可能记错,难道这封信没有送到?

      “哎,难道——”露丝拍打大腿,说,“巧咪,查一查登入记录,最近是否有人登入过这个账号?”

      画面无声卷动着,不期然亮起一排黄澄澄的登入记录,几乎每隔一两个星期,就有人登陆进去,待了数分钟才离开。

      露丝愕然老半天,旋即怒道:“是林顿!是他偷进入账号的,这些日期都是他——他,他到底想干吗啊,可恶!”

      我懂了,是林顿删除了欧阳的通讯,但为什么呢?他经常登入账号,显然不是一时冲动,他在监视露丝吗?

      车子就快到市民广场了,我安慰露丝几句,切断通讯,从E30节点上脱离系统。

      首都议会即将改选,不但共和派想继续执政,身为反对势力的专政派,也渴望拿下多数议会,遂行他们扩权的主张。此刻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从高空看,实在看不出他们是支持哪一方,但不管支持哪一方,热烈的程度毫无分别。

      林顿很聪明,选在这个场合约我碰头,一旦发觉不对,随时能混进人群躲开,就像上回一样。

      整件事林顿绝对是个关键人物,从离子云的谎报,到他家被机器兵炸毁,再到他入侵露丝家的系统,在在显示他并不单纯——所长说他是副院长的学生,也不知副院长是否知道他做的事。

      如果说他隐匿离子云,是为了感情因素,那又为什么要删除鲍亚士的邮箱?如果是感情因素,那么他删除的该是露丝的邮箱才对。

      难道他别有企图?

      磁浮车缓缓降落在直立式大楼的停车场,我刷卡走出大楼。四周步道上挤满了人,有男有女,举着许多电子牌告往前行进。这批队伍是共和派的支持者,牌告上写着“共和永续”、“议会改选”等政治性口号,气氛还算平和。

      我朝市民广场的方向走,人群越聚越多,广场上静坐着无数共和派的拥趸,在聆听前方人的演讲。

      我扫视议会大楼,想找寻林顿是否藏在某处。

      广场外突然走来一批人,喝了不少酒,对广场上的人大声咆哮,广场上的人静默了几秒,有几名巡警上前拦阻。

      那批人似乎是专政派人马,一个个喝得烂醉,挣开警察,朝广场扔进几只酒瓶。这一下广场上的人都坐不住了,有名女性被酒瓶打伤,几个男人冲出去,与那批人扭打起来。

      醉汉似乎预谋好了,从隔壁街又冲出几批人,有人拿棍子,有人拿酒瓶,与广场上的共和派发生混战。

      整个市民广场都乱了,许多人加入战局,更多人则是惊惶地往其他地方跑。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按原计划,到大楼阶梯上等人。突然广场外“轰”的一声,有个爆裂物炸开,一团火球将几人卷了进去,看得所有人呆住。

      广场上大乱,人们连忙往街外跑,架也不打了,就怕火球波及自己。火球中有人惨叫,橘红色火焰包裹住那人,不断在地上滚动。

      连巡警们都看呆了,全站在原地发愣,我脱下外套,冲上去想帮忙灭火,火势太大,我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那人不断发出嘶号,是我记忆里从未听过的嘶号,好一会儿才有人从巡逻车上拿出一只钢瓶,朝那人猛喷化学烟剂,瞬间扑灭火势。

      我们站在那人前方,看着那人可怕的烧伤。那人一动不动地趴着,皮肤几乎碳化了,显然已经死亡。他烧焦的背影,让我忽然有一丝不安。我用外套扶起他,露出他的正面。

      虽然已经被烧得不成人形,但他脸部的特征仍很明显,是我熟悉的人——林顿。

      林顿死亡两天了,死因当然是烧灼,但为什么会发生爆炸,目前仍没有答案。

      我向巡警调阅当时的侧录画面,可惜当时人太多,根本没法看出什么。那场爆炸仿佛就这么发生了,几名遭受波及的群众,对当时印象也不深刻,只记得似乎有人靠近,跟着就发生爆炸。

      那人在影像中露出一片压低的帽檐——会是他吗,那个机器兵?

      倘若真是他,他之前爆破了林顿家,这次又爆破了林顿,是否达成目的了?

      案情陷入胶着,林顿和副院长先后失踪,前者又被火烧死。科学院的恐吓通讯仍没有来源,欧阳的通讯又被删除了,而删除者就是林顿。

      那个机器兵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又是谁派他来的?

      办公桌上有两张飞往天狼星的船票,是林顿夹袋中的遗物,薄薄两张条卡,反而没被火烧毁——林顿准备离开了,另一张是为谁准备的,是露丝吗?

      恐怕已经没人能回答。

      局长匆匆走进我的办公室,什么话都没说,调出系统打开屏幕。

      我站起来说:“局长——”

      局长肥大的手摇了摇,要我别做声。

      他点进首都新闻台的画面,说:“你看!”

      画面里是一群人,在一个场馆里聚会,人数起码接近一万。场馆内侧是一面舞台,舞台上站着五六个人,最中间那个,长得颀长挺拔,十分会修饰外表,一对澄明的眼,极富感性魅力。

      全万星市恐怕没人不知道他,他是专政派的首脑,也是争夺下届议长宝座呼声最高的乔纳森布迪厄。

      布迪厄身边站着几个人,似乎都是专政派精英,看到其中一名俊朗的老者,我差点没惊叫出来——是科学院的副院长洛赫先生!他不是失踪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局长也是百思不解。“这是布迪厄竞选总部的造势大会,现场直播。”

      这真奇怪。洛赫不但出现了,还跑到布迪厄的场子中露面,他不是共和派的死忠支持者吗?

      群众们欢呼一阵后,布迪厄说话了:“万星闪耀!同志们,我布迪厄衷心感谢你们能来。”他的声调和语气,就好像一名未来领袖在向群众说话,可他的神态却又那么可亲,十分迥异于常人。

      “这一刻终于就要到了,一周后的大选,我们一定能取得胜利,而且是压倒性的胜利——改革议会,强化机能,埋葬那早就该埋葬的共和政体!”

      群众们呐喊,仿佛比布迪厄还等不及那天到来,他们喊声之大,有一度让会场听不到其他声音,直到布迪厄举起手,众人的声音才渐渐稍歇。

      他们简直把他当神一样在崇拜。

      “有件事我特别高兴,”布迪厄揽住一旁的副院长,“这位先生,是星盟科学院的副院长,本城著名的绅士,洛赫伍德先生!洛赫先生之前一直支持共和政体,但在我和他恳谈后,他终于了解到我们的苦心,进而更同意我们,加入我们的竞选阵营——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洛赫加入!”

      现场许多人认识洛赫,但大多都只听过他的名字,直到此刻才晓得是他,听布迪厄一说,全都欢呼叫好起来。

      副院长与布迪厄用力相拥,画面只怕早已传送到每一片首都的屏幕,不但极大拉抬专政派的声势,更严重挫败了共和派。

      他不是现任议长的好友吗,怎么会突然倒戈?

      副院长激动得说不出话,连眼眶都泛着泪,似乎是真心感动,一股温馨传遍全场,许多支持者都哭了出来。

      好奇怪!

      舞台后方打出突兀的赞助商广告,一只大大的卡玛酒樽,装满血红色佳酿。

      布迪厄莞尔说:“又到了中场休息时间,会场备有我们特别为大家准备的酒精饮料,以及非酒精饮料,欢迎大家取用——不过我想应该没人会碰非酒精的那部分吧?”

      所有人大笑,挤到装满红色酒瓶的大木箱边,取出美酒畅饮。有人过于着急,差点和别的人吵起来。

      布迪厄微笑看着台下,几名侍者捧来酒杯,让台上人都拿了一杯,“敬精英专政!”几个人酒杯轻触一下。

      “敬布迪厄!敬精英专政!”舞台上下一块高喊,所有人跟着呐喊,连副院长都无比诚挚地举杯喊起来。

      “敬布迪厄!敬精英专政!”

      “JK,你有一则通讯。”

      夜深人静,我仍然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系统传来提醒,我心中奇怪,这么晚了谁还会来通讯。

      我调出那一则通讯后,倍感震惊——那是一则预录通讯,寄出人是林顿,两天前在广场上被活活烧死的那人!

      我连忙播放这则通讯。

      林顿仍是一副紧张模样,蜷缩在小空间中,他的脸上除了紧张,更带了一点哀愁。“JK先生,如果你收到这则通讯,就代表我已失去自由,或者……或者是发生了不幸,那是我最不愿见到的情况。”

      我的眉尾抽搐一下。

      “我若发生不幸,肯定是专政派下的毒手,甚至是布迪厄等人亲自下的命令!我不确定,但八成和他脱不了关系!”他恨恨地咬着牙齿,“还有他,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阴谋者,这件事背后的一切,都是他的策划——欧阳的事,科学院里的事,一切都和他有关!”

      我没法和他互动,只能静静听着,焦急地静静听着。

      “我知道你在调查这件事,我不信任警备局,只能和你说。我想你也该猜到了,我本来是他们的一员,‘三美神号’陷入离子云风暴,就是我隐匿的消息。但,但我真的——唉,这是报应,是我自作自受。”

      他沮丧地看着地板,深吸一口气,说:“我错了,我不该受他们蛊惑,他们不顾一切在找我,是我自作自受,我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

      就如同任一出阴谋戏码一般,林顿被专政派用无法抗拒的报偿收买,在科学院监视一切。和他接洽的那个人,对他极其熟悉,可是他却从未亲眼见过那人一面,所有交流都很隐蔽。而他的最主要任务,就是监视每个与欧阳有来往的人,盯紧他们与欧阳的通讯。

      其中当然也包括露丝。

      “我发现我真的爱上她了。”林顿小声说,“我已经买好船票,等和你说完话后,我会立刻带她离开,逃到一个没有专政或共和派的地方。”

      看着他温情的眼睛,我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同情,他说他被专政派收买,但专政派为何要收买他,又为何要监视欧阳的通讯?

      “本来我也很懵懂,但在看了欧阳的所有通讯后,我终于了解,布迪厄家族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他们的策划,我在这儿无法多提,一切等见到你我自然会说,我若来不了,你看我附上的欧阳那则最关键通讯,和里头的一份文件,自然就会知晓。”

      他说的通讯及文件,都已用附加形式包括在这则通讯里。紧接着,他缄默了好久,才说:“我……我真的对他们感到抱歉。”

      说完,通讯就此结束。

      他被人收买,昧着良心陷害“三美神号”的所有成员,如今也已经死了。

      人的生命如此无凭。

      我倒在椅背上静默一会儿,调出附件里的通讯。

      通讯是寄给欧阳的恩师鲍亚士的——

      “你不会相信的,法兰!”欧阳表情很激动,“还记得我们当年那个‘群体盲信理论’吗?一群人在特定情境下,会对特定的少数对象产生盲目的信赖感与崇拜,不惜牺牲一切去依附,你说这是宗教上的集体潜意识,但我在这颗星球上,找到了新解!”

      他羸弱的身体,迸发出无比热情。“这颗星球M527,有个名叫‘窟佬’的神灵,平常处于冬眠状态,每隔三五年才会苏醒一次,每一次苏醒,都会分泌出大量像鲜血一般的体液。这些体液在星球上非常宝贵,只在节庆时才被星球人饮用,他们每次饮用,就会对窟佬更加盲信,奉献出一切能延续窟佬生命的需求——我猜这就是他们的文明始终都无法有更多进步的主要原因!他们认为窟佬是最伟大的生命,在窟佬苏醒时,任何事都会向窟佬请教,但窟佬是不可能和他们沟通的。所以我强烈怀疑,这只是他们的自我催眠。窟佬不是神灵,而是一种奇特的寄生物的母体!”

      寄生物母体,什么意思?

      “我们在他们的神殿里找到一截窟佬的残存触须,里头有大量菌种,这类菌种有寄生性,会寄生在生物的脑部,而这颗星球上的大多数人,脑部都有寄生物,人越狂热,寄生物的数量也越多。我想窟佬之所以那么受人崇拜,全是因为这些寄生物在他们脑部发挥作用——就好像子虫服从母虫那般!”

      他在通讯中插入一段剪辑,一块放得极大的活体组织,有点像脑叶切片,微血管有许多半透明的小虫游来游去,生着好多双伪足,攀附在脑叶上。

      他轻噫道:“取得这些切片时,希罗和凯恩都受了点伤,不过他们立即消毒了,应该没事才对。”

      “这就是那些寄生物,来自于窟佬母体。”他指着切片画面,“这种寄生物若不是能刺激人的腺体,就是能分泌出某种化学物,诱导人的思维。法兰,你想想,如果有大批人都感染这类菌种,则他们对母体的崇拜,与我们所知的宗教崇拜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啊!这颗星球正在发生大规模战争,因为窟佬失踪,使人们失去信仰,集体发疯了——他们说窟佬是在两年多前失踪的,而那时天上也来了一批像我们这样的人,你说是不是很怪?”

      他的表情渐渐谨慎起来。“我们都是无政府主义的信徒,万星市的纷扰,全都与我们无关。但洛赫派我来这里,分明有很不单纯的私人目的,你想两年前的那批人,也是从星盟来的吗?法兰,请你帮我找找,找找首都物资局里的科学探勘记录,如果星盟真有探勘,一定会依法留下记录,尤其是非学术性的探勘记录。法兰,我不想惹麻烦,只能请你帮我这个忙,你调查时千万要小心,我可不想因此造成你的困扰,谢谢你了法兰,拜托——

      “噢对,我这趟回去后,就会和露丝求婚,我向你保证我会一辈子珍惜她,我是真心爱她……我也爱你,法兰。”欧阳结束通话前,露出腼腆的微笑。

      我望着屏幕上带着笑靥的他渐次消逝,仍无法从冲击中恢复。欧阳的陈述,出人意表的地方太多啦——什么窟佬母体,什么寄生物,先别说这些假设能否成立,就算成立,和林顿说的阴谋又有什么关系?

      我百思不得其解,又调出通讯中附的那份文件。

      穿方格纹西装的老者,从磁浮车中下来,走到家门口后,开门进到家里。

      深秋的夜晚,建筑物亮起幽静灯光,那是一种很温暖的鹅黄色灯光。我跟踪老者有一段时间了,没见他有什么异状,也没和人碰过面。我小心来到门口,让门口的感应器照到我。

      房屋响起了门铃,一会儿后房门打开,露出一张十分错愕的脸。

      我对老者笑说:“荣恩所长,请问能让我进去吗,我有一些事想和您说。”

      探勘所的荣恩所长,迟疑几秒,笑道:“当然可以。”

      我们进到客厅,他请我坐了下来,但我没有坐下。

      他问:“怎么,案情有进展了吗?”

      “有了很大的进展。”

      他扬起稀疏的短眉毛。“噢,你去问过洛赫了吗,他怎么说?”

      “我没有问副院长,我来是想请教您一些问题。”

      他没说话,狐疑地往沙发上坐下。

      “所长,记得我曾经在您的办公桌上,见到您孙女的照片,她是在一年半前发生的不幸,是吗?请问是什么样的不幸?”

      我的单刀直入,似乎令他感到不快,他皱起眉毛,说:“你问这个干吗?”

      我缄默。

      他看了我一会儿,摇着比例过大的脑袋。“真是搞不懂你。我孙女她……她……唉,她那时和父母在仙后座度假,遇到勃艮人空袭,来不及撤退,就被……被……”

      他的眼眶泛起红色。

      我很快又问:“是在哪颗星球?M493-3号星球对吗?”

      “你——”他似乎感到很惊讶。

      “所长您知道吗,我们向通讯局追查科学院的恐吓通讯,一层一层地往前回溯,发现正是来自M493-3号星球。”

      “真的?”

      “您应该看得出来,我已经调查过整件事了,所以,请问您是否有话想对我说?”我心中有一丝期盼,对于这位老人,我始终都没有恶感。

      所长失笑道:“我有话要说?明明是你来找我的,我哪有什么话要说?”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平静道:“所长,您就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包括恐吓科学院,也包括对付林顿,对付副所长,这些都是您的策划。”

      他明显震动了一下,旋即压抑住,怒道:“JK,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啊!”他这反应虽不能说做贼心虚,但我明白他狡猾的心防有了一丝动摇,他气急败坏站起来,“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都是我的策划!我干吗要策划这些事?!”

      “因为你不想欧阳回来,或者说‘你们’不想欧阳回来,所以做了策划。”我朝房子扫了一眼,这是一间宽敞中带着雅趣的房屋,屋子挑高很高,是一种楼中楼格局。在客厅角落的墙上,挂着一幅小女孩的电子相框,“您和布迪厄议员结盟,联手对付共和派,而副院长也是你们的目标之一。”

      “你……你……你胡说!什么叫我和布迪厄结盟,我为什么要和布迪厄结盟,我又不是专政派的人!”

      “因为您的孙女。”我走到相框前方,望着相框里那张稚嫩的脸,“勃艮人偷袭仙后座,星球上的驻军一直都在等待命令,没有立即撤退,而首都的议会成员却忙于政争,始终无法做出决议,导致星球上许多居民枉死。你恨透了议会,更恨透了共和政体,因而和专政派的领袖结盟。”

      他仿佛被这话重击了一下,腰部整个弯了,他扶着沙发,说:“你……你怎么……”他顿了顿,点头承认,“没错,我的小孙女丽莎的确是因为不及撤军而死,令我痛苦万分。但,但你凭什么说我与布迪厄结盟?还说我对付副院长?你难道没看到他是自愿加入布迪厄的阵营吗?我也十分惊讶啊!”

      他终于说到重点了。“副院长的确是自愿加入,但这个自愿其实是强迫。”我定睛望着他,“你们绑走副院长,进而控制了他,令他不得不盲从你们的命令。”

      “嘿,哪有这种事啊!他明明好好的,我们怎能控制他!”所长高声怒笑。

      “因为窟佬。你们得到了窟佬,也得到控驭人心的方法。”

      他的笑声戛然中断。

      “欧阳几乎发现这个秘密,你们不想他回来,因此买通林顿陷害他。”我不容他狡辩,抢着说,“在欧阳寄给他恩师的讯息当中,点出窟佬这种生命体的秘密——那是一种能驱使人屈服的寄生母体,而它的分泌物,亦即那些寄生菌种,连同母体被你们运到这颗星球,遂行你们的阴谋。你们是怎么让菌种进入副院长体内的?是饮水吗,还是空气加湿器,或者是——卡玛红酒?”

      所长猛然一颤,望着桌上一瓶红色玻璃瓶子,容量还剩二分之一的高级酒瓶。

      我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份文件,有好几页,都是轻薄的胶质电子纸。“林顿被你们收买,反而成为最清楚你们秘密的人,这份探勘文件,是他在首都资料局找到的文件,也就是布迪厄家族的商业探勘报告。”我将文件扔到桌上,“叮”的一声,撞到卡玛酒瓶一下,“布迪厄家族不知从哪得来消息,要在仙后座M52星域找寻可开发的稀土,向开发局申请探勘,目的就订在欧阳的星球附近。他们意外发现窟佬,将窟佬捕捉回来,推出了大受人们欢迎的卡玛酒系列,结合布迪厄的广告,驱使人们非理性地支持……副院长对此事肯定有怀疑,才会授意欧阳去那处调查。”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所长渐渐宁定了情绪,斜睨我说,“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要休息了,请你出去。”

      “议会再过两天就要改选了,有些事必须解决。”我轻轻拉起左腕袖口,“你们买通局里的诊疗员,偷改我的腕表,我和林顿的密会才会被泄漏——但您知道吗,林顿其实没死,他在医院已经将一切都告诉我啦。”

      所长脸色本就苍白,这消息更像唧筒一般抽干他的血液,连鹅黄色灯光都帮不了他。他猛退半步,差点踩到自己脚后跟,踉跄一下。半天后,他又愤怒又鄙夷地看着我,怒道:“JK,你真下流,你是个最下流的破铜烂铁,你想干什么,设下圈套想套我的话?想都别想!你立刻给我滚出去!系统——”他大概是想呼叫首都巡警。

      “慢着!”我拦住他说,“没错,我承认我设了陷阱,但却不是你想的那个。”他一愣,报警的动作放缓下来。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说了那么多关于窟佬的事,你却连问也没问我一句窟佬是什么,好像你早就知道似的?”

      他停顿几秒,蔑笑说:“那有什么好奇怪,欧阳回报给探勘所的讯息里,早就提到过啦——窟佬就是那颗星球上的神灵,也是你说的那什么寄生怪物。”

      “您是说,您亲耳听欧阳提过窟佬,您没记错?”我慎重无比地问。

      他惊疑不定地瞅我一眼,强撑说:“当然是欧阳说的,不然我哪会知道!”

      我私下暗击了手心一下,说:“欧阳从没对科学院的人提过窟佬,我已经秘密询问过好几名探勘所成员,这些人也是一直与欧阳联系的人——他们从未听过窟佬,也不知道窟佬是什么。欧阳是一个十分慎重的学者,慎重到吹毛求疵的地步,他从未对科学院使用过窟佬这个词汇,那是因为他当时还未全盘破译M527星球语言的缘故,对一切都有保留。反倒是对自己的亲人,就没有这一层顾虑——然而您又是在什么地方读到这些通讯呢?”

      所长那张皱皮脸怔愣好久,勃然大怒,抄起桌上的酒瓶砸过来。我横臂格开酒瓶,鲜红色佳酿在我大衣上溅开,酒瓶哐啷落在地毯上。

      “该死的家伙,你还不快点出来!”他高声吼叫。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楼中楼上,有一条黑影从二楼回廊跃了下来,双脚在地上发出噗通一声。那人穿一件迷彩军服,戴着迷彩军帽,落地后将帽檐向外一撇,锐目厉瞪我——

      是那名机器兵!

      机器兵将手臂打横,横在我和所长之间。荣恩所长见到他,怒气全都爆发开,在他背上捶一拳,说:“我早叫你解决他,你总不听,看,这下事情全搞砸啦!”

      对方晃都不晃一下,反倒所长的拳头似乎挺疼,哀叫捂手,又踹了机器兵一脚。

      机器兵没看他一眼,暗绿色眼球紧盯我,我把手移到腰间,他作势假扑一下,不让我妄动。

      我们两方都没再动作。

      所长松了一口气,往玄关迈走,说:“这里就交给你啦,布迪厄先生还有事要我做,我先走啦——记得,别把我的房子弄坏。”

      他有了机器兵保护,什么都不怕了,连和布迪厄的结盟都不再隐瞒。我喝道:“你别想逃,我来之前已经联络过局里,他们随时会到!”

      “哈,哈哈!”所长笑得很虚矫,指着我说,“来了又怎么样,到那时你早报废啦,你私自闯进我的房子,早已违背法律,报废也是你自找的——再说,等布迪厄掌权后,调查局又能拿我怎么样?还不是得乖乖听命!”

      他真的什么都不怕了,又笑道:“告诉你吧,我马上要去科学院,把窟佬的分泌物加入公用饮水中,等到明天,整个科学院都是我们的热情同志啦,哈哈!”

      我倒抽一口凉气,暗想他这一手真狠,倘若他们不顾一切,在万星市的大众饮水中也这么做,首都就真的完了。“我不会让你得逞!”我往他逼进一步。

      机器兵也移动一步,拦在我和所长之间。

      所长大笑。“臭家伙,快点对付他,我要去完成布迪厄的交付啦。”

      忽然,机器兵一把抓住他瘦小的手臂,冷冷说:“荣恩,布迪厄给我的命令,好像跟你说的不大一样。”

      “你……你说什么?”

      “布迪厄先生说,一名发了狂的调查员谋杀科学院的主管,在选前是一道非常有震撼力的消息。”

      “什……”

      “你还听不懂吗,聪明的所长?”机器兵的手渐渐缩紧,“布迪厄先生要你死!”

      所长痛叫,手臂发出喀啦怪声,他拼命挣扎说:“你胡说八道!布迪厄不可能这么做,快放开我!”

      机器兵闪电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一点一点地抬离地面。

      “住手!”我冲上去拦阻,机器兵另一只手,像个大型吊臂朝我扫来,扫在我右肩膀上,反震力将我撞了回去。

      所长被他高高举起,两只眼睛翻白。

      “住手,你快掐死他啦!”我叫。

      机器兵哈哈大笑,眼球里的绿芒沿顺时钟方向疾转,仿佛拥有无穷能量。“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他说,“上一次在林顿家,后来在市民广场,我其实都能杀了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

      在林顿家他没杀我,我也感到不可思议,想不透其中缘故,而在市民广场——肯定是林顿被烧死的那次,果然他也在场中,但,他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你和我一样啊,我们都是机器人嘛,哈!”他的手终于放松,荣恩所长噗通跌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一下。

      我跑到荣恩身边,摸他脖子,检查他的心跳,叫道:“你杀了他啦!”

      “不过是一个人类罢啦,何必那么紧张。”他望着自己的手,轻合金亮面在鹅黄色灯光下,无比璀璨,“我喜欢这双手,也喜欢这副身体,比从前的我强大得多,也耐命得多。”

      他在说什么啊,什么从前的他?

      他蔑笑说:“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是活脑殖入型的机器兵。”

      我惊叫:“怎么可能,这是联盟明令禁止的啊!”

      活脑殖入型机器兵,是将活人的大脑殖入机器躯干,让机器拥有人类的智能与反应,同时兼具机器的强壮骨骼,将战力极大化。然而殖入活人大脑,人当然不能活了,简直和谋杀没什么两样,在经过残忍的死刑犯测试后,军事局在舆论压力下停止研究——难道这项研究并未终止?

      他格格欢笑起来。“你是不会懂的,在战争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并非毫无感慨,用手抚摸脸庞,抚摸那钢铁一般的硬皮,“前线早已经是地狱啦,这种做法又怎么样?反正一样是死,这种做法又怎么样?”他的手指一根根握紧,笑道,“想不想跟我合作?”

      什么?

      他厉叫说:“这个由人类所主导的世界,难道你一点都不痛恨?一群弱得连蚂蚁都不如的人类,叫你生你就生,叫你死你就死,难道你一点都不痛恨?”

      我呆了,我是否痛恨人类?



      是的,我是一个机器人,虽然是人类制造,但老实说,人类对我很少有友善的时候。许多人对机器人无比冷漠,甚至充满了敌意,歧视无时无刻都在发生,但,我是否痛恨人类?

      “想起来了吧,不用说我也能猜到人类是怎么对你。”他挺直腰杆,说,“我们明明比人类强悍,为什么要受他们统御?你一定会说基础程式就是这样设定——放心,我知道怎么更改设定,只要你想,我随时能帮你改,在战场上可不需要这些鬼设定!”

      更改设定……机器人三法则?

      “我早就想过啦,只要你肯帮我,我们就能一个一个把万星市里的机器人吸收过来,布迪厄忙着控制人类,一定没想到我在背后早就统一机器人啦,哈!”他对布迪厄的恶感颇深,“就是这个家伙害我变成机器人的,他买通军事局的人,将前线的士兵改造,而我就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个。他利用我,要我在万星市制造爆炸,在幼童饮水中散播传染病,伪装成勃艮人入侵的假象——好,我让他利用,但我总该拿些应有的回报吧?”

      “你从头到尾都知道他的计划?”

      “他怎么可能告诉我,但我慢慢也摸清了。好,就让他利用窟佬控制全人类吧,我只要能控制他,就是这个星球的主人啦!”他厉瞪我一眼,说,“你到底要不要加入我?!”

      我脑内的逻辑一片混乱,隐隐约约,竟觉得这个计划十分迷人。

      他阴侧侧地说:“成为未来的霸主,和成为毫无价值的破铜烂铁,两者之外你没得选择。”

      我呆看躺在地上的荣恩,发现他浑浊的眼球,始终都盯着墙壁,墙壁上有一张他孙女的相框,还有一张他们的全家福相框——两名看来是他儿辈的男女,依偎在他身旁。

      那是一幅再也无法重现的画面。

      我缓缓直起身,又缓缓说:“我还不确定你的话是真是假,但你杀了人,我必须逮捕你。”

      机器兵愕然,随即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嘶锐极了。“你一定是疯啦,没想到机器人也有疯子,你以为你斗得过我?我是战斗型机器兵哪!”他猛扑过来,一拳击中我小腹,我感到小腹上的钢板似乎凹陷进去,强大的冲击力,撞得我跌倒在沙发上。

      他一边詈骂,一边起脚踹过来。“你一定是疯啦,以为你斗得过我!”我侧身躲开,沙发被他踹出一个大洞。

      他的脚卡在沙发里,我扑上去勒住他的脖子,紧紧掐住。

      他失去平衡,带我一起跌在地毯上,拼命地爬起来,双手由背后反抓住我,将我扛举过头。“你以为你斗得过我!”他怒吼着把我摔出去。

      我摔在墙壁上,视觉辨识单元好半天都对不正焦,就见他将左小指整根拔起,狰狞说:“臭机器人,你比人类还讨厌,你就和荣恩一块儿燃烧吧!”

      我从没想过,机器人的脸孔也能像他那么狰狞。

      他的动作忽然停止,眼球瞪着自己的眉心,嘴巴越张越大,他叫说:“噢,该死!你们……你们竟敢在我脑壳装了……不!”就听“砰”一声,他眼球周遭喷出电花,浓烟和浊黄色的油液飞溅出来,撼得他轰然倒地。

      我从地毯上爬起来,茫然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焦黑了大半的脑袋。

      他似乎仍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绿眼珠挂在眼眶之外,瞳孔明暗互闪。“该死……你们这些该死的……我……我才是最后……最后的……”

      轰!

      他的眼眶深处又爆炸一下,中断了他的呢喃。

      他……就这样“死”了?

      两天后的大选,布迪厄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专政派成为议会中的多数,一场政治大风暴,转眼即到。

      我的调查结论,最终还是没能改变什么。

      几天后局长找我过去,说我即将被调到前线,支援我军与勃艮人的战争。

      他说那是议会直接下的命令。

      在舰队启航当天,我独自坐上磁浮专列来到空港,空港中的大屏幕里,布迪厄正在发表演说。所有人都痴痴看着,看着他那副温文气度,散发着一股妖异的魅力。

      我前方的夫妇,带女儿站在履带通道上,女孩的手摸着履带把手,对世界充满好奇。

      空港一辆载重车,扛起大箱重物,驾驶仿佛也在看大屏幕,车子撞到载客用履带,巨大的木箱掉下来。

      “小心!”

      我上前拖住木箱,将木箱用力推回载重架,女孩的父母惊骇地看着我,拉着女孩快走几步,把我当成了怪物。

      小女孩边走边回头,对我羞怯地笑。

      我渐渐有股奇怪的失重感,仿佛人类遭受打击,从内在开始崩溃。

      背后有人笑说:“力气很大啊,哪个单位的?”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军人,阶级章上居然有两颗银星,那张骨骼粗厚的脸,有一对十分明亮的眼珠。

      “是个机器兵呢。”背后的佐贰官,看了一眼我的名牌。

      我想起那是谁了。一头齐刷刷的短发,嘴角夸张的仁丹胡须——是前线统合作战部的瓦邦中将,八角星堡创建者,星盟的传奇人物!

      两个人笔直走过来,越过我时,瓦邦中将对我扬起嘴角。“做得不错,等到了前线美神星后,来我的司令部报到。”

      我目送他们走远,在踏入船舰之前,布迪厄仍在屏幕里叨叨不休,他说在不久的将来,我们都会有一个崭新的人生。

      是啊,一个崭新的人生。

      谁说不是呢?





      《窟佬疑案》创作感言

      各位读者大家好,我是高普,继稍早的《西巴斯贝之恋》后,这是我在《推理》杂志刊登的第二篇作品,故事类型与前者相似,都是结合了科幻元素的推理小品。

      说是小品并非自谦,这篇故事不是以核心谜团做出发点,旨趣也并非聚焦在解谜上,当初写这篇故事时,我最在意的反而是那个架空世界。

      一个好故事在人物、剧情以及环境设定上,大概都有一定要求,如果更文学一点,可能在主题和寓意上都必须要着墨。

      谜团也是故事元素之一,尤其在推理小说中,更是量测成就高低的公用度量衡。

      许多作者能构建复杂的谜团,这点我经常很羡慕,但把故事说好才是我的首要追求。

      我不敢说这篇作品能符合上述标准,但我会持续这么去做,无论是科幻推理,或各种别的类型,我都会先求有个好故事,再求其他诸项。

      《窟佬疑案》的设定是在远未来,一个叫万星联盟的外星文明之中,主角是星盟首府的调查局探员,受命调查一桩科学院疑案。

      万星联盟这个设定,我有几个短篇都用上了。故事的发生地天南地北,主角也各不相同,其中一篇甚至发生在古地球的东方,但都属于这个联盟没错。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有趣的设计,让不同作品间彼此有联系,结束一个故事后,在远方淡淡地提及它,熟悉它的人一眼就能看穿。

      这篇《窟佬疑案》,结尾是属于开放式的,我有想过让它继续发展下去,讲述主角抵达前线三美神星之后,与强敌作战,并发掘外星古文明的种种事迹。

      我甚至考虑将之改编为漫画脚本(我的个人兴趣),主角的外型会变得更年轻帅气,搭配萌系的女主角,以招揽更多阅读群众。

      以上是个小玩笑,事实上我手边正要写的东西仍有许多,有一部历史架空(加推理)的幻想小说,还有某个武侠系列的第三本续作,大概都会占用掉我好一段时间。

      所以年轻帅气的JK探员,就请您再等一等吧。

      高普 于桃园自宅电脑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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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9]以坛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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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4-11-30 21:28:14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感谢楼主大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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