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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缺与密室之《码头》
序
沈缺还没有出名的时候,就认识陈折了。当时沈缺在一家私人律师事务所做一些资料整理的工作,他的老板,也就是律师事务所的主人——谭判却很看得起这个机敏而内敛、聪明却也勤劳的年轻人,他总觉得沈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潜力,在他谦逊的外表之下不断地积蓄着,所以谭判有心锻炼锻炼这个小伙子,碰巧他与市刑警大队的总队长丁决是老同学,于是就找了个机会叫丁决带上沈缺去见识见识。
丁决身高接近一米九,他的脸象是用花岗岩刻凿而成,每根线条都有刀斧的痕迹,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传说丁决审犯人,有些胆小的还没等他开口就已经全招了,他的头发很短,利箭一般直立着,仿佛随时准备挣脱头皮的束缚,射向天空。沈缺见到丁决的时候,马上就明白为什么他的外号会叫做“冷山”。
而丁决看着沈缺的眼神,倒是有点象一只老鹰盯着一头乳臭未干的羊羔,但这头羊羔那种不卑不亢的神情却也让他带上了一丝好奇,这时陈折就从丁决身后闪了出来,向沈缺伸出手:“谭大律师推荐的人一定是不错的,我叫陈折,是丁队的新助手,以后大家多交流交流……”回头看见丁决“砰”的关上车门,耸了耸肩:“上车吧。”
他上车的时候身后传来沈缺的声音:“我姓沈,叫做沈缺,也许是什么都缺一点,所以就叫这个名字。”陈折转身,见到沈缺的笑容,沈缺的牙齿很白、很亮,如同阴霭里穿越层云的阳光,他不自觉也跟着笑了一下。
第一章 一座坟墓
车子里寂静得如同坟墓一般,沈缺出来之前,谭判就反复叮咛,丁决是一个极端沉默寡言的人,也是一个极端憎恨别人多嘴的人,帮他开车的就是一个哑巴,叫做张谨,已经替丁决开了五年的车,之前一直是与丁决出生入死的好搭档,在一次任务中被残忍的匪徒割去了舌头,丁决升任总队长之后局里破例让这个残疾人担当了他的司机。
所以在丁决面前,沉默是金。
沈缺这时没想的这个,城市里的大塞车绝对比多嘴的人更加讨厌,左右的大货大客象山一样压过来,小车在洪洪的车流中怎样也无法突围。
陈折的屁股热得不得了,挪了挪身子,正好沈缺开腔了,他感觉沈缺低沉的语声在这个快令人窒息的“坟墓”里简直可以用“黄莺出谷”来形容。
“陈SIR,今天你们去办什么案子?”沈缺问。
“东区一个码头有个男人自杀了。”陈折赶紧答话。
“自杀?自杀需要出动你们?”
“那个男人是在一个集装箱里面自杀的。”陈折答非所问。
“……”沈缺心想这个好象没有什么特别吧。
“这没什么特别,”陈折仿佛也知道沈缺在想什么:“主要是一个星期之前,另外有个女人也在码头的集装箱里自杀了。”
“啊。”沈缺直起了腰。
“今天丁队原来就是要去东区那边办点事,”陈折接着道:“刚好东区分队长欧阳杰报告了这起案子,丁队就顺便先去码头看看……”
这个时候丁决从前座回了一下头,陈折马上闭上了嘴。
沈缺将目光转向窗外,强忍着使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第二章 两口棺材
桑塔纳终于突破重重的车墙,拐上内环之后就象挣脱缰绳的野马,奋蹄狂奔,即便如此,也用了接近一个小时,才到达这个远离市区的小码头。
码头大门前蹲着一个人,这人穿着警服戴着警徽正在啃一条炸鸡腿,一看到丁决的车,应该是看到车牌了,马上跳起,立正的时候手还在裤子上擦了两下。
丁决降下车窗的时候那人已经堆满笑迎上前,丁决冷峻的声音却象刀一般砍在他的笑脸上:“你回去将这套衣服洗十次,少一次欧阳以后就不要再当这个分队长。”
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大门旁的管理室里就跳出了另一个人,一个身型已经有点发福的中年人,嘴边的油还没擦干净,一边跑一边大喝:“小林!你看你!马上就去洗衣服!”那个小林脸色已发绿,敬了个礼之后就象中箭的兔子消失了。
丁决走下车,欧阳杰一直在旁边陪着笑,但也不敢吱声,看来他很是了解这个上司的脾性。
沈缺游目四顾,码头其实不算太小,西面和南面都是水,从北面铁门进去就是一大片空阔的水泥地,空地上接近西侧的岸边有几个红色的集装箱,东面是一列很深很宽的仓库,仓库门敞开,隐隐看到里面停放着两三辆铲车,有几个人影,但是没见到什么货物。北面,也就是大门与仓库之间,是一排接近三米高的铁丝网,外面是一块荒地,杂草丛生。大门的西侧是管理室,管理室旁的岸边,矗立着一台参天巨树般的大吊机,吊机附近还堆放着一些机器和杂物,南面停泊着一艘小货船。这样,北面的管理室、大门和铁丝网、东面的仓库、南边和西边的江水,围成了一个大约有足球场般大小的码头。
“现在可是旺季,码头的生意也够惨淡的……”陈折喃喃自语。
丁决已经走到空地上的集装箱跟前,一共有四个货柜,紧紧靠在一起,一个货柜门打开着,正对着东面的仓库,一位警员顶着烈日丁立在门旁,应该是在维护现场。
看到这个警员嘴边没有油迹,丁决的神色缓和了一些。
沈缺发现这些货柜和一般的集装箱有点不同,比一般的箱子高一点也宽一点,而且左右两边的箱壁上都有一个小窗子。
仓库那边的几个人看见警察到来,马上围上前,还在相互窃窃私语着。
丁决走进集装箱,沈缺他们也跟了进去。那是面对货柜门方向左起第二个箱子,箱子内壁涂着暗红色的油漆,加上森冷的钢铁地板令外面的阳光好象根本就照不进去,扑面而来的浓烈血腥味道在狭窄的空间里激荡着,使人犹如走进了一座屠场。
一具男尸平躺在箱子的最深处,喉咙已经被割破,血流得遍地都是,他的左手虚握着一把军刀,就是我们在电影《第一滴血》里面看到兰博使用的那种,刀鞘落在一旁。地面很干净,从血迹上看尸体是自然倒下,没有任何被移动的痕迹。离尸体更远一点的地方,一支白板水笔下面压着一张白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一切都结束了”。
沈缺端详着尸体,男人相当高大粗壮,相貌威猛,穿着一套很流行的蓝色短袖运动服,他的脸色平静,这么锋利的军刀,用不上一刀就可以让他安详地离去。
“现场动过吗?”丁决冷冷地问。
“没有,没有,”门外一个象球一般使人一看就会想起某个香港艺员的胖子急匆匆地答话:“门一打开我们就报警,警察来之前绝对没有任何人进去过。”
丁决却在盯着欧阳杰,欧阳杰挺胸肃立:“我们到达之后马上封锁现场,码头的所有工作人员立刻隔离集中在仓库里等候调查,然后我就打电话向你汇报,技术小组的小青来拍照取证之后就再没有人进去过,直到现在……”
“啊,好重……”原来陈折已经戴起手套,提起那把军刀,却没有留心,刀差点就脱了手。
“他的左手戴着表。”沈缺突然冒出一句话。
欧阳杰猛转头,疑惑地瞪着沈缺,他实在不知道这个身穿便衣的毛头小伙是何方神圣,更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碍于他是跟着丁决来的人他才没有将沈缺当场轰出去。
丁决的视线停留在尸体的右手手腕上,过了一会回头盯着沈缺,刀锋一般的目光里混杂着一丝惊奇,然后他走了出去。陈折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见到丁决这样盯着沈缺了,他也看着尸体的右手,终于看出特别来:“他原来是右手戴表,这里有很明显的表带痕迹,应该是现在戴在他左手的那只大号精工表的钢制表带留下的。”
丁决已经走到门外的阳光里,依旧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他是一个左撇子。”
这时,门外围上来的五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他是一个左撇子……”
丁决蓦的转过头,不知为什么这五个人也象陈折一样马上就闭上了嘴。只听丁决一字字地道:“你们觉得很有趣?”
“不是,不是,”欧阳杰已经赶忙跟了出来:“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星期之前他们这里有一个女同事叫做严新霞的,将自己反锁在旁边这个集装箱里面自杀了……”他的手指着左起第三个箱子。
“反锁?”丁决盯着欧阳杰的眼神仿佛更加锐利:“集装箱能够反锁?”
“是的,是的,”刚才搭话的那个胖子在旁边战战兢兢地回答:“这几个箱子是我一个朋友特别订做的,比一般的箱子横截面要大一点,主要是使一些车子可以方便驶进去做事,就象……就象我们在电影里面见到的那些特殊用途的货柜车。”
“那个叫严新霞的女子是用一把水果刀割断自己手腕自杀的,”欧阳杰接着道:“当时她的身边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该死,是我害死了江竹雪’,而今天早上发现这个叫做覃冬阳的男子,也是将自己反锁在货柜里自杀,身边也留着一张字条,两件案子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有点跷蹊,所以才马上向你汇报。”
这是沈缺第一次听到“江竹雪”这个名字,他恍惚了一下,如此美丽的名字,已经铭刻在墓碑上……
陈折却在呼唤他:“你来看,地上有些蚂蚁,啊……这是水果糖的味道。”陈折端详着死者右手的食指指尖。
“你检查他的裤兜,”沈缺漫声答应着,上上下下地观察,他实在不知道这种货柜是用来做什么的,箱子里面用这么重的颜色,阴森森的使人不寒而栗,箱子两侧中间位置大约一个人的高度上各有一个很小的窗子,20×20CM左右大小,最多可以探进一个人头,窗子用密密的一层铁网紧紧封住,没有任何被破坏过的痕迹。
这时丁决把隔壁的那个货柜门也打了开来,小窗外透进一丝光亮,原来两个货柜的小窗是并排相对的,丁决的声音从隔壁传来:“那个严新霞就是在这里自杀的?”接着是欧阳杰带着罗嗦的回答,丁决打断了他的话:“打扫得这么干净,当时她留下的物品还在吗?”欧阳杰连连点头。
“叫技术小组把所有的证物证据都收集好,送到码头的管理室,我们就在这里干活。”丁决抛下这句话就回身走出去。
沈缺也踱出了门,陈折还在里面忙碌着,丁决大步望管理室走去,欧阳杰在阳光下抚摸着他略微现秃的头顶。
这时,有一条狗,一条很大很大的棕色狼狗,从北面铁丝网下面簇拥的杂草丛中猛地扑了出来,对着丁决疯狂地吠着。丁决停下脚步,盯了那条狗一眼,狗竟然马上闭上了嘴,好象遇见了生平大敌一般虎视耽耽,发出一声声呜呜的低吼,但却没有进逼。丁决不再理会它,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脸阴沉得让烈日都恍如失却了颜色:“欧阳,你说这条狗是从哪里来的?”
围在货柜跟前的五人当中走出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对着狼狗扬了扬手,叫了声:“阿猫,过来!”狼狗就乖乖地跑到他的腿边,但仍然向着丁决虎视耽耽,不知怎的却还是没有吠。年轻人脸上写满了歉意:“它叫阿猫,是码头的保安,啊SIR,它好象有点害怕你,平时它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别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沈缺这时是真的服了丁决,不过他马上浮起一个俏皮的念头:“也许丁决更适合去当驯兽员……”
丁决没有理会任何人,他只是盯着欧阳杰,欧阳杰的手都不知要往哪里放,讷讷地道:“应该是从那边过来的吧。”他指了指铁丝网的方向。
“那里的草丛藏不藏得下一只这么大的狗?”丁决接着问。
“应该不行……”欧阳杰答道。
“那么,这条狗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丁决根本就没有放过欧阳杰的意思。
“应该……应该是从铁网外面钻进来的吧……”欧阳杰的声音开始颤抖。
“好,我问你,你来到这里接近两个小时,除了围着这几个箱子转悠和啃你的炸鸡腿,你都还干了些什么?”丁决的声音已冷如刀锋。
“我……我马上就去查看。”欧阳杰挺着略微发福的肚腩吃力地望铁丝网方向奔去,沈缺在他身后轻轻摇了摇头,他发觉生活实在是艰难的。陈折已经走出来,跑上去协助欧阳杰,他不想这个东区分队长太过难堪。
情况很快就弄明白,原来铁丝网底部让人用钳子剪开了一个半米多高的口子,被丛生的杂草掩盖,从铁丝的断口来看,被剪断有一些日子了,草丛中还找到一把剪钳,但经过这么长时间,估计也提取不到什么指纹。唯一有价值的线索就是断口处除了挂着一些狗毛之外,还吊着一丝红色的布线,应该是从一件丝织的衣服上面扯下来的,布线的颜色也已经有点发白。
丁决没有再理会这些,他径直去了管理室,沈缺还在围着几个货柜转圈,他听到那个胖子带着责备的声音:“老曹,你也是的,铁丝网被剪开了你都不知道,你怎么做的管理员啊你?”
带着狗的俊朗年轻人话音里歉疚的意思更浓:“郭老板,这阵子生意这么差,我们也一直没出过什么乱子,你知道有‘阿猫’在谁敢乱跑进来?最近连续出了那两件事,大家心情都不好,我也没太留意周围的情况……总之……唉……”
那个郭老板竟然莫名地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我看这个码头是差不多要关门的了……大家散了也好,散了也好……省得心里都有阴影……”
沈缺没有再听下去,他将余下的货柜门都打开来,四个货柜一摸一样,八扇对开的大门组成四张仿佛要择人而噬的大嘴,在这片广阔的空地上示着威。陈折回来了,他翻上两米多高的货柜顶,过一阵就探出身子,摇着头:“上面没有发现,这四个奇怪的柜子究竟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从船上吊下来的,”胖子郭老板有点没好气:“我一个朋友半个月前做好的货柜,运到我这里之后他就宣布破产,现在根本是一堆废铁,所以成这些人自杀的好地方了。嘿嘿……好啊,这么大的棺材,一人一个,实在是妙!”
突然,货柜最左侧传来欧阳杰的一声大喝:“啊!我发现奇怪的地方了!”
所有人马上围过去,陈折也跳下来,只见欧阳杰指着水泥地面上的一小滩红色油漆,大嚷着:“这油漆是新洒在这里的,是新的!”
“什么意思?”陈折问。
“我上次来的时候,绝对没有这滩油漆!”欧阳杰好象猎狗抓住了兔子尾巴一样炫耀着自己的发现:“绝对没有。”
陈折弯下身子察看着:“已经干透了……”身后传来欧阳杰得意洋洋的声音:“马上取样检查,看看是不是与货柜上面的油漆一样。”
“陈折……”沈缺这时却在呼唤陈折,但他的声音立刻被欧阳杰打断:“你究竟是谁?在这里呼来唤去的。”
陈折马上打着圆场:“他叫沈缺,是谭判谭大律师的助手,丁队带他过来学习学习,那些油漆我等会就去检验。”
“哦……谭大律师的人……”欧阳杰摸着他半秃的头走开了,陈折知道其实他是被“丁队”这两个字赶走的。
沈缺继续着:“你看,这四个门内装插销的扣环,全都象是新焊接过的。”
“那有什么特别?”陈折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沈缺沉吟着:“中间两个货柜门反锁,就是用这种足足接近一米长的大型插销,直接插到门顶部的插孔里,从门外是根本无法弄上去的……”他抬头向郭老板询问:“郭先生,请问一下,你们是破门而入的吧?”
“是啊,”胖子回答:“两次都是阿健破门。”
那个叫阿健的小伙子也在旁边附和着:“是我开的门。”
“怎样开的门?”沈缺问道。
“用切割机,从门顶的隙缝将里面的插销直接切断。”
“啊,这个隙缝最多只能打平插进一根钥匙,切割机竟然没有留下痕迹?”沈缺继续问。
“那是我们新买的切割机,很厉害的,那么小的缝,那么粗的插销,一下就搞定。”阿健显得有点自豪。
沈缺指着严新霞自杀的货柜:“这里是谁负责打扫的?”
“我,”管理员老曹走上来:“那天警察将尸体搬走之后,我打扫干净了。”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没有,箱子里面空空如也,除了死气之外什么也没有。”
“平时这些货柜都锁上的吗?”
“都在外面插好插销,再扣上扣子,不过没有上锁。”老曹仔细地回答。
“曹先生,你还记得严新霞自杀时穿的什么衣服么?”沈缺顿了顿又问了一句。
“我想想……”老曹沉吟着,阿健已经接口道:“我记得,穿着一件红色短袖,真丝的,覃冬阳送她这衣服的时候她还在我们面前炫耀了好久,说是泰国货什么的……”
沈缺没有再问下去,他和陈折一起走进严新霞自杀的集装箱,沈缺很仔细地观察着,一边喃喃自语:“你看,这些小窗上的铁网,隙缝细得只能插进一支钢笔,但正是因为有这些小窗,四个货柜其实是相通的……还有,货柜顶部每间隔三分之一的位置就有一根横梁,横梁中间还有一个固定支撑,真不明白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陈折也看得很仔细:“可是这些地方都没有一点点异常的痕迹……”
沈缺透过小窗望过去,斜对着隔壁货柜的门:“你估计这个位置离隔壁的门有多远?”
陈折沉吟着:“应该接近四五米吧……怎么了?你怀疑他们不是自杀的?”
沈缺缓缓回答:“不……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要将自己反锁在货柜里……”
“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因为这实在是一口很大很宽敞的棺材,而且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陈折说出了今天自己认为最合理的结论。
“嗯,两口棺材……”沈缺的话,也是结论。
第三章 七份证词
丁决就在管理室里吃的盒饭,码头的管理室比一般的“门房”大得多,也许是担当了一定接待工作的缘故,前面是一个大厅,后面是卧室还有洗手间和厨房,主要是供管理员起居用的。
大厅一侧是两张并排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台电脑和几个电话,墙上挂着很大的一幅航运地图和各地航班时间表,另一边是整列靠墙的沙发,接近门的位置有一个古老的铁制饮水机,据管理员老曹说那是专门用来盛凉茶的,现在秋高气爽,凉茶确实很重要。
丁决扔掉饭盒的时候,陈折和技术小组的小青已经将调查报告放在他跟前,沈缺趁着大家吃饭出去走了走,现在也回来了,欧阳杰在外面安排码头工作人员录口供的顺序,还没有进来。
丁决开始翻看眼前的调查报告,调查报告如下:
死者:覃冬阳,男,28岁。
死亡时间:当天凌晨0:00-1:00。
死亡原因:被军刀割破喉咙而死。
死者身上除喉咙伤处之外无任何异常,也无麻醉迹象,胃内发现大量酒精,可以断定死前有酗酒行为。死者身旁留下的白纸为普通A4打印纸,白板笔和纸张据管理员曹云志反映应该是从管理室拿走的,纸上的字迹无法推断是否死者的笔迹,估计是自杀前写下的临终留言。笔和纸上面都只有死者的指纹,军刀刀把及刀鞘、货柜门内侧插销把手上也只是留有死者的指纹,没有其他人的指纹。死者死时手表戴在左手,但右手手腕有长期戴表的痕迹,右手指尖残留的糖分经检验与死者裤兜内发现的三颗“甜死你”QQ糖成分一致。经查证,死者在最近一段时候确实很喜欢吃这一种牌子的水果糖。
初步断定覃冬阳是在今天凌晨将自己反锁于集装箱内自杀。
在集装箱左侧水泥地面上发现的小滩油漆,成分与货柜内外壁的油漆都不一样,由于油漆已经干透,无法推断油漆洒上去的时间。
铁丝网缺口上残留的布料,经检验证实是真丝制品,但同样无法推测挂上的时间。
丁决定定盯着纸上的六个血红色大字:“一切都结束了”,他仿佛要看透那张纸,一直看到那些张牙舞爪的大字背后。小青在旁边拿出另一张纸条,比桌上那张小得多,而且有点发黄,上面用铅笔写着两行字:“我该死,是我害死了江竹雪”,她一边将纸条放在桌面一边说:“这是严新霞自杀时身边留下的,她自杀的情况与覃冬阳基本一致,死亡时间也是凌晨时分。不过这张纸条上留有一些液体的痕迹,估计是她死前思想挣扎哭泣留下的泪水,但同样无法分辨纸上的笔迹。严新霞的家人都在本地,经济环境不错,他们悲痛欲绝坚决反对解剖验尸,我们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状况,所以作自杀处理,而她的尸体马上就送殡仪馆火化了。据我的回忆,严新霞死时所穿的衣服确实是一件红色的真丝短袖上衣,与铁丝网断口处发现的布料应该相符。所以,严新霞很有可能是在夜晚剪开铁丝网偷进码头自杀的。”
丁决无语,他的目光一直在和纸上的大字斗争着,但看来这一次他没有赢,他终于缓缓抬起头,面对着从门外走进来的欧阳杰,略带疲倦地说:“开始吧。”
丁决坐在中央,陈折和欧阳杰分居左右,办公桌的另一边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椅子,沈缺不知道等一会坐上这张椅子的人将会告诉他们怎样一个故事,他轻轻靠在沙发上,伸展着四肢,但绝对没有影响在他身边准备做笔录的小青,他感觉窗外的阳光暗了些许,小青的眼睛却很亮,是不是小青也与他一样,在等待着讲故事的人?沈缺甚至有一丝冲动要问一问小青,而这时,第一个人,第一个要讲故事的人,走进了门。
***
郭老板当然是首先进来的人,他一进来就将身下的椅子弄得吱吱作响,象频临死亡的老鼠在挣扎。丁决皱了皱眉,胖子却自顾自开始说话,他好象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一点也不害怕丁决的眼神:“我叫做郭锦鸿,香港人,建的这个码头将近五年,码头的生意一向很好,直到三个月前出了一桩事,生意就一落千丈,到现在你们都可以看出,码头就要关门了。”
“我先给各位介绍一下码头的情况,原来这里一共有九个人,生意火红的时候我还要在附近拉上四、五个民工帮忙,可惜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今天早上自杀的男人,叫做覃冬阳,和你们刚才见到的管理员曹云志一起,都是我从香港带过来的。覃冬阳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十年前就跟我出来闯天下,他与曹云志两个一直是我的左右手,如果没有他们,码头也不会生存到今天。覃冬阳负责货物进出调度,他跟水陆两道的人相当熟悉,曹云志则是机械高手,什么吊车、铲车、货柜车头,到他手里都能摆弄得妥妥当当,特别是开吊机,以前人人都知道我们码头有个吊机神手,只要是他认为够地方的,无论多么狭窄的位置他都能将货柜给你放下去,如果不是出了那桩子事……唉……”
说到这里,郭锦鸿掏出一包烟:“能抽烟吗?”丁决没有回答他,只是从自己跟前也抽出一支万宝路,打着了火机,很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流露出厌烦的神情。
郭锦鸿点烟,深深吸了一口,仿佛还对刚才提起的那桩事情心有余悸,过了一阵才继续下去:“另外的人都是我到这里之后才请的,不过也一起工作了许多年,感情很好,一直很团结。我要逐一介绍一下他们,先从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说起……”
当他说出“还活着”这三个字的时候,在场所有人全都突然感觉一阵别扭,说得好象他们这些人都就要死了一般,看来码头发生的事情确实透着诡异。
郭锦鸿没有理会别人,他的叙述依旧条理分明:“你们都清楚,如今码头剩下的五个人,除了我和曹云志,还有一个男的叫做洛伟建,本市人,现在负责开吊机和码头内的运输;另外两个女的一个叫钱书红一个叫温艳阳,也是本市人,钱书红负责货物调度,主要是帮覃冬阳打下手,有时也要协助洛伟建开开吊车拖车什么的;温艳阳是仓库管理员,平时负责货物进出和统计。本来还有一个管理员叫毛小佳的,半个月前就辞工回老家了,人往高处走嘛……我也没有勉强。”
“而另外两个女人,都死了……第一个死的,叫做江竹雪,她也是货物调度员,多么美丽的名字,多么文静的女孩子……”说到这里,这个油光满面的大老板仿佛染上了诗人的忧郁,沉浸在回忆里:“那天,也就是三个月前的一天,下着小雨,江水有点急,小江要上货船,那只船没有完全靠岸,所以她就爬到一个货柜上面跟着货柜过去,谁知道货柜即将离岸的时候,吊着柜子的四根钢缆有一根突然崩断,小江没站稳一个踉跄就滑了下去,只有双手还紧紧扳着货柜边缘……”
听到这里,即使知道江竹雪早已死去,大家的心都好象吊了起来,就连沈缺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整个大厅寂静无声,也许只因为这个薄命的女子。
只听郭锦鸿略带沙哑的语声缓缓继续着:“那时所有人都慌得手足无措,只有曹云志从吊机上跳下来,爬上货柜要救人,我知道他一直暗中喜欢小江,当时脸色都发了青,不过他没有成功,忙乱呼喊了一阵子小江还是支持不住掉江里去了……后来从下游打捞上来她的尸体,肚子里还有个已经两个月的生命……”
郭锦鸿停下来,长长吐出一口烟,他好象有点疲惫,也仿佛根本就不愿意回忆下去,现场没有任何人催促他,连丁决也没有。
“那个孩子,是覃冬阳的,”郭锦鸿挤灭烟头:“冬阳一年前就跟江竹雪好上,他这个人没什么缺点,就是太过风流,经常在外面拈花惹草,小江人性子软,能忍就忍了,谁知道冬阳跟她最好的朋友严新霞也有点不清不楚,那时小江就跟冬阳吵了几回,冬阳收敛了一些,却就出了这个事,连冬阳都不知道她肚子里有了自己的骨肉。”
“事后调查出来,崩断的那根钢缆是劣质产品,而负责质量监督的是曹云志,覃冬阳也责怪曹云志当时不顾一切爬上货柜救人,导致货柜失去平衡使江竹雪支持不住摔下去。”
“这件事闹大了,幸好小江的家人住在穷乡僻壤,我给他们寄了一大笔抚恤金总算摆平,覃冬阳绝对不肯原谅曹云志,老曹这个责任一定要背,但小江爬到货柜顶也是违规操作,我后来做出处理,罚了老曹的钱,作为小江的抚恤金,他的吊机也不能开了,带着‘阿猫’跟毛小佳做了码头管理员,主要是保安和接待工作,而他原来的位置则由他的徒弟洛伟建顶替。”
“从那以后,我这两个左右手就反目了,谁都不搭理谁,码头的生意一落千丈,你们知道香港人最迷信,我的客户基本都是香港澳门的,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就连一些很老的客户,都因为有个大肚婆从我码头的货柜上摔死了,再也没有生意给我做……”
郭锦鸿的声音里带着满把的沧桑:“曹云志后来私下跟我提起,他怀疑集装箱上的钢缆是覃冬阳和严新霞偷偷弄断的,就是为了害死江竹雪,但他一直没有找到证据,所以活活吞了这只死猫。我当时听他这样说真的吓了一大跳,谁知还不到一个月,覃冬阳与严新霞就真的出双入对……结果现在两个人都死了,报应啊报应,如果这次不是曹云志帮江竹雪报仇就是小江的冤魂回来索命了……”
陈折打断他的话:“郭先生,请你说话负责任一点,不要作无端的猜测。”
“是的,啊SIR,”郭锦鸿连声答应:“你们还有什么要问吗?”
“你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在哪里?”陈折问道。
“昨晚我在市区和朋友吃饭,十一点半左右回家,之后一直看足球转播,曼联输球了,害得我也输了几千块……”
“你的家在哪里?”他的话再次被陈折打断。
“就在码头附近,从这里开车大概五分钟,步行就十来二十分钟路程。”
“我问你,”欧阳杰插话:“覃冬阳和严新霞死前有什么异常举动?”
“我想想,”郭锦鸿陷入沉思:“严新霞没有什么特别,自杀前好象与覃冬阳吵架,冷战了几天,死的那晚下班之后所有人都说没有再见到她,第二天早上上班大家到处找不着,还是钱书红发现货柜有一个门反锁着,拼命叫门也没人答应,洛伟建赶紧找来切割机破门,就看见严新霞死在里面,我们马上报警,后来医院也来人了,你们警察确认自杀之后将尸体拉走,前后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而覃冬阳……冬阳他确实有点奇怪,自从严新霞死后,人好象突然变得很暴躁,还到对岸的军校里去买了一把军刀,经常有事无事就拿出来比划,我们几个人都怕了他。前天晚上很晚了,他独自跑到我家里,满身酒气,一进门二话不说,将我的手按在桌子上,举起军刀就往我伸出的五个指头之间的隙缝里面不断地上下猛插,插得飞快,嘴里还念念有词,我都快让他给吓死了……你们看过《异型》这个电影吗?”这时他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陈折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异型》是一部讲述外星怪物的科幻电影,第二集里面有一个叫做‘教主’的生化机械人,可以拿着刀子在人的手指之间飞快地穿插而不弄伤人的手。”
郭锦鸿也连连点着头:“就是那样,他当时一边插一边狠狠地自言自语,说什么如果我是江竹雪冤魂附体来找他的话就躲不开刀子,幸好他的尖刀没有碰上我的手一丁点,不然的话我可能比他还要先走一步,之后他自顾自离开。不过现在看来小江的阴魂还是找到了他……”
“好了,”这回是欧阳杰打断他的话:“没什么了,你出去吧。”
郭锦鸿连忙站起来,转身就走,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封住了他的脚步,丁决终于发话:“还有一件事。”
郭锦鸿回身的时候刚好碰上丁决刀一般的眼神,他的头仿佛受到重击般向后仰了一下,但马上又露出笑容:“嗯,是……”
丁决一字字地问:“你怎么知道江竹雪肚子里的孩子是覃冬阳的?”
郭锦鸿打了个哈哈:“小江那女孩子人漂亮心地又好,斯文大方,谁不喜欢?不过冬阳在对付女人方面还是有他独到的手段,当时人人都见到他们两个整天粘在一起称不离砣的样子,没什么好怀疑的。虽然我知道曹云志暗中喜欢小江,也许还有别的人吧,但小江确实是覃冬阳的女人。”
他关门出去的时候,沈缺察觉大厅里有几个人都轻轻吐出一口气,气氛有点阴郁,窗外的天色更沉了,身边的小青还在不停地记录,但笔尖已不象刚开始时那么运转如飞,也许在思索着什么。
“总不能根据一个人说的话就断定谁该死谁不该死……”沈缺这样想着,第二个人,走了进来。
***
洛伟建身材偏矮,但相当粗壮,四肢发达显得十分有力,双目炯炯有神,一副练达精干的模样,他一走进来就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很配合地等待着问话。
陈折没有浪费时间,马上问道:“你叫洛伟建?”
洛伟建:“是的。”
陈折:“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你在哪里?”
洛伟建:“昨天覃冬阳休息,晚上吃过饭,他跟我一块到附近的‘桌球吧’去喝酒,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覃冬阳自己先走了,走的时候大概是十一点多,我继续喝酒打桌球,接近十二点左右觉得没劲就自个回宿舍睡觉了。”
陈折:“发生了一些事?什么事?请你详细说说。”
洛伟建沉思:“最近这里来了不少新的打工仔,其中有一个叫严新景的,几天前喝酒跟我们混熟了,昨晚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神经,找覃冬阳扳手腕,要知道老覃扳手腕这里方圆几十里没一个对手,我们当时都取笑严新景这家伙自讨没趣,老覃还把他那只特大号精工表摘下来,啪的摆在桌面,说要是自己输了就送给严新景。不过我们看严新景身材高大相貌威猛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想这次可能有热闹瞧瞧了,于是老板也过来开庄接受大家投注,搞得象赌球一样,酒吧里一下子就人声鼎沸起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象说书的一般喝了一口他进门之前就端着的凉茶,接着道:“谁知那个严新景原来是个白蜡枪头,中看不中用,没坚持几秒钟就被老覃啪的一声按倒了,他竟然还甩着手,指着老覃说他耍赖,大家都在起哄,情形十分混乱,老覃还差点跟他干了一架,但后来老覃好象想起什么事来,没有找他麻烦,过一阵就走了,要是以老覃平时的脾性,那小子保准在床上躺几天。”
陈折仿佛想起了什么:“覃冬阳走的时候取回自己的手表了吗?戴在哪一只手上?”
洛伟建露出迷惑的神情:“手表是肯定拿回去了,至于戴在哪只手上,我实在不太留意,这个……这个有关系么?”
陈折没有解释,继续问道:“那么你有没有发现严新霞和覃冬阳自杀之前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洛伟建继续沉思:“严新霞是没有,她在自杀那晚上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不过好象谁都没有注意。老覃打自严新霞死了之后一直都有点不正常,第一样就是他开始吃一种叫‘甜死你’的QQ糖,他以前也吃糖,可是从来没见他吃这种,我问他,他说这是江竹雪当初最爱吃的糖,这个……这个实在有点奇怪。另外就是昨天傍晚我跟他在宿舍吃饭的时候,差点就吓死我,吃着吃着饭,他突然站起来,将我的手按在桌子上,双眼通红的,呼的抽出他前几天在对岸军校买来的军刀,撂开我的手指就在我的指缝里飞快地乱插,一边喃喃自语,说谁也吓不倒他,如果是鬼魂附身就滚出来什么的。我当时魂飞魄散,但过一阵他又正常了,收起军刀继续吃饭。我看他是让严新霞的死吓着了,以为江竹雪回来找他们……也真可怜,如果是鬼魂索命,他拿着刀子又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也死了?唉……因果报应,我倒是有点相信。”
陈折:“什么因果报应?能说清楚一些么?”
洛伟建:“老覃这个人其实不错,爽快、讲义气、也没有什么小心眼,不过就是太多情了,有一个好好的江竹雪不够,还要与这个那个眉来眼去的。想当初多少人喜欢阿雪,就他覃冬阳弄到手,从此收心养性不就得了,却又跟严新霞缠什么?好象附近不少女人都和他有点不清不楚……唉,现在好了,一拍三散,干干净净。”
陈折:“听说你是曹云志的学徒,对于江竹雪那件事情你怎么看。”
洛伟建:“那个意外……薄命的女人啊,我当时不在码头上,后来老曹跟我说确实是钢索质量问题导致的,他也没找出什么异常情况来。我看这个事情就是江竹雪因为覃冬阳和严新霞有奸情而冤死,现在回来索命了……嘿嘿,也不知道这三个人在阴间见面的时候有多热闹。”说到这里,他的眼里竟然不自觉地闪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
陈折没有再让他扯下去:“我问你,今天早上破门的是你吧,当时什么情况?”
洛伟建想了想:“当时我们五个人都在场,钱书红最早发现第二个货柜有问题,因为货柜上有窗,我们打开旁边的柜门,虽然看不清楚,但闻到血腥味,于是我马上找来切割机破门,之后的情况你们都知道吧。”
陈折继续追问:“货柜门里面的插销是怎样锁上的?”
洛伟建疑惑着:“能怎样锁?不就是往上插入插孔,连把手都嵌在锁扣上,就差没在上面挂一把锁,和上次严新霞自杀的情形一摸一样。”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小青的笔在刷刷地飞舞,欧阳杰挥了挥手,洛伟建就出去了。
***
沈缺双手互拢,左手手指不断地敲打着右手的指节,他在猜第三个进来的会是谁,他没有猜错,钱书红果然就推开了门。
钱书红眼角的鱼尾纹显示这个女人有点年纪了,但她面容姣好,风韵犹存,穿着时髦,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绝对看不出她是一个从事码头工作而与时代脱节的人。
依旧是陈折首先发问:“请问钱小姐,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你在哪里?”
钱书红拢了拢长发,侧着脸思索,沈缺发现她的侧脸确实比正面好看:“昨晚下班之后我就在宿舍看电视,我和温艳阳住的一个套间,她出去市区玩,我一个人看着看着电视就睡着了。十二点多的时候醒来去了一趟楼下的厕所,那时温艳阳还没有回来,之后我就一直睡到清早。”
陈折:“楼下的厕所?你们的套间里面没有洗手间吗?”
钱书红:“那是一栋很旧的宿舍楼,只有三层,住的都是外来打工的,厕所在楼下,怎么?这个有什么特别么?”她说着说着又侧了侧脸。
陈折没有注意:“那就是说温艳阳什么时候回来你并不清楚?”
钱书红:“是的,那死鬼丫头最近好象发春了,一个星期至少有四五个晚上不在宿舍,昨晚又不知疯到什么时候,我早就习惯,不过天亮起来看见她还在床上蒙头大睡,还是我狠命将她摇醒的。”
陈折:“今天早上是你最早发现货柜门反锁的,能说说那时的情况么?”
钱书红:“没什么好说的,一帮人不见覃冬阳,找来找去最后还是我聪明,想到覃冬阳肯定也可能在货柜里面自杀,于是就找到了。”
陈折:“你觉得最近严新霞和覃冬阳都有什么异常情况么?”
钱书红:“我和严新霞并不太熟,她的情况你最好去问温艳阳,她和严新霞跟江竹雪三个当初很玩的来,可惜现在死了两个。覃冬阳最近几天是发疯了,我看是受不了严新霞自杀吧,随便就借故发这个那个的鬼脾气,然后还买了把军刀,昨天中午可以算是最后的高潮。他明明是休息的,不知怎么回来了,我当时和温艳阳在这里吃着午饭,曹云志也在,覃冬阳从外面进来,像个野兽似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他那样凶猛过,一把就将我的手按在桌面上,抽出军刀,在我的手指间拼命插来插去,我吓得连叫都叫不出声,温艳阳也是唬得捂住了嘴,曹云志想冲上来劝的,却听见覃冬阳大喝:‘谁上来我就劈了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让我插一下,没事的自然就没事,有事的就是阿雪鬼魂附身,我就跟他没完!’他插完我,幸好皮都没擦破一点,然后转向温艳阳,小温看到他的驾势,哇的叫了一声就跑了,那混蛋竟然追出去,在后面杀气腾腾地叫嚷着。我和曹云志惊魂未定,没有跟去看,都以为他是被最近这些事情快逼疯了,也挺可怜的,他以前可是个潇洒哥儿啊,谁叫他这么风流……”
陈折:“关于江竹雪、严新霞和覃冬阳这三个人的死,你有什么看法?”
钱书红撇了撇嘴:“有什么看法?现在这些事情都见怪不怪了吧?三角关系的结果,不过最后都死得这么惨烈倒是少有,很多人的精神承受能力也够差的。”
陈折接着问出了他一直想问其实是所有人都潜藏在心底的疑问:“你认为有可能是谋杀么?”
钱书红震动了一下:“这个……我没有想过,谋杀?怎么杀?一个反锁着的密封货柜,从小窗子飞进去?蚊子就可以。我的思想很简单,我认为江竹雪含冤枉死,肯定跟覃冬阳和严新霞这两个人有地下情脱不了关系,你们没看见江竹雪尸骨未寒,那两个家伙就打得火热。严新霞肯定是逃不过内心谴责,留下遗书自杀,覃冬阳最后被这两个女人逼疯了,自己也走上绝路。没看见他的留言吗?一切都结束了,什么意思,就是全部死光光的意思。”
说到这里,陈折也失去问下去的欲望,很礼貌地将钱书红请出了门。
***
温艳阳是踩着钱书红离去的脚步进来的,也踩着阳光进来,她一出现,大厅里阴郁的气氛仿佛马上驱散了不少,果然是一个人如其名的小姑娘。两根辫子晃晃悠悠,水灵灵的眼睛又大又圆,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不过有点怯生生的,看来是没见过什么场面,轻轻地坐在椅子上。丁决和欧阳杰都不自觉将身子靠到了椅背,陈折依旧咬着钢笔头,但眼睛里写满了轻松。
问话自然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温小姐,请问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你在哪里?”
温艳阳说话之前鼻子一定先皱一皱,薄薄的嘴唇扁一扁,这次陈折听到的声音真的是黄莺出谷了,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昨晚吃完晚饭我就到城里和朋友唱卡拉OK,十二点四十五分左右回到宿舍,当时我发现同房的钱书红已经睡着,就悄悄到楼下的冲凉房洗澡。对了,洗澡的时候我听见隔壁的男冲凉房好象也有水声,也不知是哪个夜猫这么晚还不睡,弄得水流细了很多,害我洗个澡洗了好久。”
陈折轻柔地问:“你和严新霞是很好的朋友,对么?你发现她和覃冬阳自杀前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情况?”
温艳阳继续皱鼻子扁嘴:“阿霞和阿雪都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不过阿霞与阿雪象亲姐妹一样,阿雪真是薄命,但她死了阿霞也不好过,人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她和覃冬阳,其实现在什么世纪,她和覃冬阳在一起又怎么了?只要他们真心对对方就行,毕竟阿雪都已经死了。阿霞的胆子比我还小,一向都很脆弱,世俗的眼光真的可以杀死人。阿雪死了之后阿霞一边跟覃冬阳好一边诅咒自己这样对好姐妹不得好死,左右为难,她是认为自己不应该这样做但又抵挡不了覃冬阳的诱惑。最后阿霞也去了,我恨覃冬阳这个人,搞完一个又一个,所以他死了真的活该!”
说着说着温艳阳突然站了起来,两根辫子仿佛就要直指向天,这时连丁决冷峻的目光里都夹杂了一丝惊奇,谁也没想到这个外表天真的女孩子原来骨子里是个烈性子。
过了一会,她才坐下接着道:“覃冬阳真是活该,阿霞自杀之后我看他是该清醒清醒,谁知他却发疯了,昨天中午吃着午饭,他突然闯进来,按着钱书红的手就用刀子刺,还吼着什么阿雪冤魂附身他要抓鬼,乱七八糟的,我吓得赶忙逃走,他还追了上来,幸好我躲在一个墙角,当时脚都软了,没想到他这么一个堂堂男子汉也会被逼得发疯自杀,因果报应,风流债原来也要以性命偿还,我看阿雪和阿霞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所有人都沉默,沈缺发现小青记录得特别来劲,看来温艳阳的话也说到她这个女警官的心坎里去了。
于是他问出今天的第一句话:“温姑娘,你的手受伤了么?”
“哦,”温艳阳低头看着右手手指上缠着的“止血贴”,答道:“昨晚喝酒的时候打破了一个杯子,不小心刮破的,没什么。”
欧阳杰立刻转过头来盯着沈缺,眼里的意思就是:这么关心人家女孩子,问一些与案情无关的问题,你这个年轻人泡妞也不要泡到这里来。
而丁决,抽出了他第三支万宝路。
***
曹云志进来关门的时候,也将那条探头探脑的狼犬“阿猫”,关在了门外。他转过身,大步走到椅子前,坐下。沈缺感觉满屋子的人都对这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产生了好感,他的眉宇间既有沧桑、也有憧憬,眼神里带着坚毅、也带着同情,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陈折开口了:“曹云志,请问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你在哪里?”
曹云志听见这一句话,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陈折也察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露出尴尬的神色,但曹云志还是认真回答:“我一直都在管理室,没有出去过。”
陈折赶紧继续问道:“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曹云志:“有,那就是覃冬阳曾经来找过我。”
“啊,”陈折坐直了身子,沈缺也坐直了身子,其实每一个听见这句话的人都坐直了身子,只听陈折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曹云志依旧平静地回答:“接近十二点覃冬阳敲开码头的大门,神志还清醒,不象喝了太多的啤酒,他三个月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一定有天大的事情。”
“果然一开门他就将我推进管理室,叫嚷说他快疯了,我看他是真的快发疯了,然后他猛地将我的手按在桌子上,就在这张桌子,你们还可以看到刀尖的痕迹,象中午对待钱书红一样玩起他可笑的游戏……”说到这里,曹云志的眼里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茫然、但又象是带着恻忍:“我当时有一种感觉……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感觉,我竟然觉得……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女人,在被他强暴着……而我却没有反抗,也没有一点点的害怕,我只是……我只是可怜他……”
曹云志停下来,没有再说下去,本来清澈明亮的眼神变得无比黯淡虚无。
没有人想说话,过了一阵,陈折才静静地问:“曹先生,我想请你回忆一下,你还记得当时覃冬阳的手上戴着表吗?如果有,是戴在哪只手上的?”
曹云志仿佛依旧无法从回忆里走回来,那毕竟是与他并肩奋斗多年的老朋友,直到陈折提醒才蓦的回过神,晃了晃头,很认真地思索之后回答:“他戴着表,就是他一直戴着的精工表,而且是戴在左手,他是左撇子,我清晰地记得他握刀的手上戴着那只表,绝对没错。”
陈折:“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曹云志的神态已经回复正常:“后来他失望了,阿雪的鬼魂当然不在我的身上,即使我是多么希望阿雪真的能回来……冬阳他又是何苦呢……搞完这些事,他就赖倒在沙发上,还打电话给酒吧的老板说要回去继续喝酒,我劝他不要再疯了,他一点没有理会我的意思。谁知过了一会他又改变主意,说要在这里睡一晚上,我看他那模样心想算了,没赶他走,出去锁了大门回来看到他已经躺在沙发上喘着粗气,我也没有跟他说话的欲望,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
“一大早起来我知道出事了,冬阳不在,大门也洞开,他肯定是拿着我挂在外面的钥匙开门跑了出去,我马上通知郭老板和其他同事,最后就发现他死在货柜里。”
陈折疑惑着:“等等,你作为一个码头管理员,竟然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曹云志露出极度内疚的表情:“老实说,象我们这种人,根本是很难睡死的,因为码头本来有很多货物都是半夜三更才上岸,但是因为三个月前的事情,生意一落千丈,大家都没了心思,最近我确实睡得很沉,有时一沾枕头就睡着,没有以前那么惊觉,经常一大觉就睡到天明。我也太倚仗‘阿猫’,你们都知道‘阿猫’是一条怎样的狗,它在生人面前简直就象豹子一般凶猛,我从来没有担心过有外人能够走近这个码头,谁知道……唉,铁网被剪了,门也被打开了,幸好没有丢什么东西,这绝对是我的责任。”
陈折继续:“据说三个月前江竹雪的意外,你怀疑是覃冬阳和严新霞合谋制造的,有这回事么?”
曹云志抬起头,眼神里坦荡荡,没有一丝畏缩:“是的,我怀疑他们,我当时非常仔细地检查过,可惜没有发现任何证据,那根钢索确实是由于质量问题崩断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原谅他们。现在事实告诉我,冥冥中真的有一双眼睛……”
***
曹云志出去时刚打开门,门外就闪进来一个瘦得象竹竿的人,无神的眼珠嵌在深深的眼眶里,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这个人轻飘飘地滑到椅子上,好象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陈折的声音明显严厉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回答有气无力:“我叫周里程,附近酒吧的老板。”
陈折:“你的酒吧在哪里?”
周里程:“离开码头宿舍几十米,从这里大概走五六分钟就到了。”
陈折:“听说覃冬阳昨晚在你的酒吧里闹事了,是不是?”
周里程:“哪有什么事啊,不过就是扳扳手腕,大家热闹一下而已。”
陈折:“覃冬阳死了,你知不知道?”
周里程:“知道,自杀,听说了。”
陈折:“覃冬阳昨晚十二点左右打过电话给你,是吗?”
周里程:“没错,他还说要回来喝酒,我说你小子就来吧,难道我还怕你给钱我赚不成?谁知他最后还是没来,原来是躲货柜里割脖子了,不过两个月没拿工资也不必割脖子这么大阵仗吧?”
陈折惊问:“什么?你说清楚一些,什么没拿工资?”
周里程:“我是说郭锦鸿那个肥佬已经拖欠了码头这些人足足两个月的工钱,覃冬阳在我的酒吧赊帐也已经赊了两个星期。”
陈折不禁顿了顿,过了一会才继续问道:“之后呢?之后你在哪里?”
周里程有点不耐烦:“我当然在酒吧里,我一直和一个叫严新景的外乡佬打桌球打到天亮。”
***
周里程是“飘”出去的,接着进来的人跟他简直是绝配,一个瘦骨如柴、一个高大威猛,一个声若游丝、一个嗓如破锣。这个人坐下之后第一句话就象要吵架:“你们警察也不能随便抓人,我严新景又没有犯事。”
沈缺不禁笑了一笑,陈折依旧保持严肃:“警方只是请你过来协助调查,问你几个问题而已,你是严新霞的亲戚吧?”
严新景马上露出惊奇的神色:“你怎么知道的?我是新霞的堂兄,你们查过我的户口?”
沈缺又笑了,陈折却摊了摊双手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昨天晚上你和覃冬阳在酒吧里发生冲突了,对吗?”
严新景不置可否:“冲突是没有,摩擦是有一点,我早看覃冬阳不顺眼,这一次我专门从别处过来就是为了找他的茬,谁叫他害我妹子自杀了?没想到那小子不但是个花心萝卜,连扳手腕都要耍赖,如果不是周老板拉着,我当场就要他的好看!”
陈折:“之后你去了哪里?”
严新景:“我一直在喝酒啊,后来酒吧就剩下我和周老板两个人,我们打桌球打到天亮,然后我就躺球桌上睡觉,直到刚才让人摇醒,就给你们警察押到这里来了。”
听到这个“押”字,就连陈折眼里都露出了笑意。
沈缺含笑问出他今天的第二句话:“严先生,你是用左手击球的吧?”
严新景又惊奇了起来:“哇!又一个高手,你怎么知道的?”
沈缺靠在沙发上,缓缓地道:“严先生你这副模样一定是刚刚睡醒,连脸都来不及洗吧?你们的桌球室必定会有一些白粉作为润滑作用的,可以确保击球顺畅。严先生的双手都还粘着不少白粉,不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有很明显的污迹,那是你将手摆在球桌上架杆击球造成的,所以你自然是左手持杆……啊,我说了这么多的废话,如果你不是左撇子,又怎么会找上覃冬阳扳手腕呢?”
严新景竖起了白白的大拇指:“高!实在是高!原来你不但会打桌球,还是一个大侦探。”
沈缺这个时候察觉有很多眼睛盯着自己,欧阳杰是极不耐烦的,陈折是佩服,小青则是惊异。
而丁决,正在抽出他的第五支,万宝路。
***
小青作出总结陈词:
“死者覃冬阳裤兜之中除了“甜死你”QQ糖之外,还有一部手机和一串钥匙。经查证手机确属覃冬阳所有,而钥匙就是码头大门的钥匙。电话记录,覃冬阳昨晚十二点左右使用自己手机呼叫过“桌球吧”的座机。以上,与各人证词完全符合。”
沈缺跟着严新景出去,他说去找人聊聊,陈折跑到管理室后门那边转悠,欧阳杰舒展了一下身子,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向丁决请示,喃喃地道:“都可以结案了吧……”
丁决没有答话,他依旧如石像般盯视着跟前的两张纸条,不言,不动。
第四章 半个魔术
沈缺与陈折又在管理室旁边的吊机下面汇合了,陈折眼里闪着光芒:“你过来,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他手里正在摆弄着一捆钓鱼线,这种钓鱼线实在有点特别,由四根细线扭成一股,坚韧无比。
沈缺的眼里也闪着光:“你问过曹云志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么?”
“当然,”陈折掩饰不了心底的兴奋:“曹云志跟我说,钓鱼线和这两根特制超长钓鱼杆都是郭锦鸿早期订做的,专门用来对付江里的一种大鱼,足有一米多长的大鱼,这几样东西竟然可以搞定。不过后来生意不好,郭锦鸿也没心思钓鱼了,就闲置在杂物堆没人理会。”
“这些东西看来谁都可以拿走,”沈缺还在翻着杂物:“啊,有个空酒瓶。”
“是的,原来还有小半瓶‘人头马’,曹云志说一定是昨晚覃冬阳从他那里偷出来喝光了。”陈折也凑过头来:“我觉得这个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看那边还有一些滑轮什么的,好象刚被人使用过不久,我还想再去看看现场,抽烟吗?”他递给沈缺一根“红双喜”。
沈缺已经停下手,正默默眺望着西面奔流不息的江水,下午的阳光斜射在他的额头上,他半眯着眼回了一句:“不,我思考问题的时候从不抽烟。”
陈折看着跟前的人,就象抱着新娘正要走进洞房的新郎官突然发现自己踩了一脚臭狗屎,然后他崩出了第二个今天自己认为最合理的结论:“好习惯,这样可以保持牙齿洁白。”
沈缺笑了,他的牙齿在阳光下确实闪动着异样的光彩,他的眼睛依旧半眯着,抬起一只手:“你请我抽烟,我请你吃糖。”
“什么?‘甜死你’?你哪来的?你偷了小青的证物?”陈折比刚才还要目瞪口呆。
“你们吃午饭的时候,我走到码头宿舍附近的杂货铺去转了转,杂货铺的老板告诉我,覃冬阳自从严新霞死去之后天天都来买这个水果糖,他还说覃冬阳是一个极端迷信的人,什么妖魔鬼怪、风水轮回都深信不疑。”
不知怎的,陈折感觉沈缺半眯的眼睛里神秘的色彩越来越浓,他拍了拍后脑勺:“这个有关系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沈缺说着说着就望嘴里塞了一颗糖:“你不吃我吃,QQ糖其实很不错,江竹雪最爱吃的水果糖,果然名下无虚。”
陈折瞪着沈缺,嘴里却象是让人塞进了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鱼,又咸又苦。
这时,他们看见丁决从管理室走出来,走到阳光里,声音却比刚才更加阴郁:“我已经叫欧阳结案了,我们走。”
“自杀?”陈折惊呼:“我有些怀疑。”
“你怀疑什么?”丁决已经回转身去,声音更冷、更绝:“一个神经脆弱的女人和一个好色迷信的男人,可惜我不想听故事。”
陈折闭上了嘴,但他却听见一个声音自身边响起,一个沉静却又稳定的声音:“丁队长,我和你打一个赌,覃冬阳和严新霞都不是自杀的。”
丁决猛回头,如果他的眼神真是刀锋的话沈缺马上就会血溅当场,陈折感觉丁决的声音象两根铁柱在剧烈地摩擦着:“打赌?好!我答应你,我叫上所有人,让你在大家面前证明你谋杀的理论,不过你记住,你给我拿出证据来,不要在我跟前做你幼稚的推理秀,这里不是推理小说,这里是死人流血的现场!”
他顿了顿,仿佛对自己瞬时的冲动感到不满,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道:“如果我输了,我就马上跳进这冰冷的江水里,否则,也请你跳下去清醒一下你那喜欢买弄小聪明的、正在发着热的头脑。”
沈缺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好。”
两人的目光相接,迸发出一连串的火花。
陈折,却突然在此时、此地,浮起一种很奇怪的预感。
他觉得,沈缺快要出名了。
每一个名人在出名之前,都会有他成名的一战。
而沈缺成名的这一战,
就要,
打响了。
***
沈缺的身后正是那四个货柜,所有人都站在他跟前。货柜门还打开着,覃冬阳的尸体已经搬走,里面也已经打扫干净,不过依然带着森森的死气。
沈缺还没有开始说话,他在看着这些人,他想看清楚在真相揭晓之前人们脸上的表情。
丁决没有看他,丁决举头观天,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欧阳杰自从知道沈缺跟丁决打赌的事情之后就一直象看着死人一般看着他。
陈折却是对沈缺充满信心,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对一个初次谋面的年轻人充满信心,也许是因为他的笑容吧?陈折这样想着,他随时准备协助沈缺,因为他知道沈缺要揭晓谜底必须使用一些道具。
小青也对这个微笑着的年轻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感,但她手心里暗暗为沈缺捏着一把汗。
其余的人,脸上的神色都是疑惑的。
沈缺终于张开双手,象一个上场的魔术师,说话:“你们看,我身后的货柜就是覃冬阳自杀的地方,只要我走进去,关上门,反锁上插销,里面就是一个密室。”
说到这里听见欧阳杰的一声嘟哝:“废话……”
沈缺没有理会他,继续着:“为什么我说覃冬阳和严新霞一定不是自杀?我马上就为大家表演一个魔术,我现在走进集装箱,欧阳队长麻烦你从外面帮我将门扣上,郭锦鸿老板请你在我准备好之后用吊机将这个柜子吊起来,我要向各位示范凶手是怎样从密室里面逃脱的。”
陈折正要跑向杂物堆帮沈缺取“道具”,却看见沈缺已经转过了身,他没有要什么道具,他只是往嘴里又塞了一颗QQ糖,就向着货柜走去,他甚至看不见人群里有人的脸色变了。
沈缺走向货柜,两扇大门正对着他大开着,灿烂的阳光竟然只能在门外飞舞,丝毫无法撼动门内的阴冷,那简直就是一座暗红色的坟墓,而沈缺,象要用自己,去照亮这座坟墓。
他慢慢地,走了进去。
门“呀”地关上,欧阳杰用力扣上扣子,货柜顶的钢索也已钩好,吊机的吊臂缓缓移动,最后停在货柜上方,只听见沈缺在货柜里面传出含糊的一声:“我已经准备好,开始吧。”欧阳杰做了一个手势,吊机的钢索缓缓向上收紧。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码头上的气氛就如同在观看着大卫.高柏飞表演瞬间消失一般。
货柜与两旁的箱壁发出“吱吱”的摩擦,渐渐升起,最后停留在半空。
现场鸦雀无声,看到眼前的景象,没有一个人,也许除了凶手,不是目瞪口呆。
货柜已升起,但沈缺依旧张着双臂,满带笑容,站在原地!
不过众人也只是呆了那么一瞬间,马上就都恍然大悟。
沈缺其实哪有什么逃脱,只是整个货柜底部空空如也,森冷的铁板还踩在沈缺脚下,货柜的底板,已经整一个让人从根部用某种机器使它与上部分离了,吊机吊起的,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铁盖子而已。
陈折狠命一拍自己的后脑勺,他说自己怎么这么笨,刚才还想着去帮沈缺拿钓鱼线,只不知沈缺是怎样想到这个秘密的。其余的人都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被愚弄的观众看见了谜底。只有丁决依旧盯着悬空的集装箱,目无表情。
沈缺微笑,他的声音沉着而温柔:“其实这不能算是一个魔术,这只算是半个魔术吧,因为当它一开始表演就露底了。我是怎么会想到这上边来的呢?那是因为现场有两个疑点,其中一个就是覃冬阳平躺在地,一般人自杀之前思想挣扎准备割脖子,应该都会背靠墙坐下来吧?但覃冬阳没有,这引起了我的怀疑。”
“不过这个疑点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货柜地板上为什么会有蚂蚁?货柜是密封的,足足有八九米长,而覃冬阳又是死在最深处,留在他手指指尖的一丁点糖分怎样引来门外的蚂蚁?我为了验证这一点,中午趁大家吃饭的时候,去买了些QQ糖回来,剥开之后在四个货柜的最深处都撒上一些,经过两三个小时,我刚才看到了结果,只有这个货柜里面有蚂蚁,别的货柜里半个蚂蚁都没有,这就证明本来密封的货柜一定存在着我们看不见或者是没有留意的裂缝。于是,小小的蚂蚁,再加上码头新型的切割机,我通向了谜底。”
“即便如此,我还不能证明覃冬阳就是有人蓄意谋杀的。因为说不准这是哪一个好事之徒的杰作,而覃冬阳碰巧走进这个地方反锁了自己自杀。我不但肯定覃冬阳是在这里被杀,而且还可以肯定严新霞也是在这同一个货柜里被人杀死的。”
大家显然都已经让沈缺刚才的半个“魔术”镇住,完全没有人发表疑问。
沈缺接着说下去:“为什么我会这样认为?严新霞不是在隔壁货柜里自杀的么?那就要感激欧阳队长在这堆箱子左侧发现的红油漆,当初我也以为油漆是新洒上去的,后来我终于明白,其实这是凶手利用我们的心理盲点玩的另一个障眼法。但这个障眼法玩得并不高明,败笔就在这滩油漆上面。”
“凶手在杀死严新霞的货柜使用同一个手法制造密室杀死覃冬阳,而我们却以为严新霞与覃冬阳分别死在两个相邻的货柜里,为什么?其实很简单,凶手在杀死覃冬阳之后,使用吊机将这一排货柜最左边的箱子吊到最右边来了。这样我们很自然就认为覃冬阳在这个货柜自杀,严新霞则死在隔壁的货柜。这么一大片空地上移动了一个小小的货柜,四个货柜本来就一摸一样,加上人们平时都不太注意,谁也无法觉察得到。”
“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第一,使人们产生错觉,不会太过注重内有玄机的集装箱,因为两个人是死在不同的箱子里的;第二,原来严新霞自杀的货柜门内的插销已经被割断,假如还是进行反锁必然会导致怀疑。凶手的手段已经接近完美,使用电焊机将杀人货柜的门内已经被切断过的插销拆下来,换到隔壁的货柜门上,隔壁的完好插销印上覃冬阳的指印之后再装到这扇门里来。为了模糊所有人的视线,凶手还特地将余下的门内插销扣环统统重新焊接了一次,这样就不会由于只有中间两个货柜的门内扣环有新焊接痕迹而引起注意……但凶手并没有料到,将左边的货柜吊走却露出了下面一滩以前留下的油漆。”
“可是,为什么我会怀疑呢?为什么我坚信覃冬阳和严新霞不是自杀?为什么我刻意要揭开货柜密室的谜底?我光顾着和各位解释这半个魔术却忘记了重点,其实说到这里,有两个人可以先回去了,周里程老板和严新景先生,这两起凶杀案与你们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关系。试想凶手要制造这么复杂的现场,必然要等待夜深人静在管理员曹云志先生熟睡之后,四下无人之际才能够实行,而我们最忠实的看门人狼犬‘阿猫’是绝对不允许任何陌生人走近这个地方的,所以,凶手一定就在码头这五个人当中,周老板和严先生,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可以怀疑你们的理由。”
周里程和严新景却都呆立在那里,就象脚上生了根,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周里程是让沈缺说得云里来雾里去,抱着看热闹哪有不看全套的心理,铁定赖着不走;而严新景好不容易才知道妹子自杀原来另有隐情,怎么会放过这个纠出杀人凶手的机会?
沈缺已经从货柜的大“盖子”下面走出来,重新走到众人跟前,缓缓踱着步。阳光斜斜洒下,几个人影长长拖到他的脚边,沈缺低头看脚旁的人影,用手指默默点着,仿佛当他点到停止的时候,那个影子,就是凶手。
所有人都屏息静待,只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就是刚刚从吊机上下来的郭锦鸿。
沈缺抬起头,默默扫视着眼前的五个人,带着一些惋惜、仿佛又有一丝留恋地道:“你们五个人,都脱不了嫌疑,因为我相信你们在码头工作了这么久,开吊机、摆弄切割机还有电焊风焊这些工作对于你们都不是难事,我刚才说过,我坚信覃冬阳不是自杀,只基于一个理由,而这个理由一点都不复杂,有了这个理由,凶手就出来了。”
“这个理由就是,覃冬阳死的时候为什么左手戴着表?一个左手孔武有力,几秒钟就可以将严新景扳倒,一直都将精工表戴在右手的左撇子,为什么会在死前将表戴在左手上?为什么覃冬阳和严新景扳手腕之后,严新景指责他耍赖而他却没有要严新景好看,最后好象想起什么事情走了?而以他平时一贯的脾性,早就跟严新景干了起来。这些,都是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的左手受伤了,就在扳倒严新景的那一瞬间,他的左手手腕和手指,一定受了很严重的伤,他却不愿意被别人知道,所以静静地走了,所以他只能将他的精工表戴在左手的手腕上。而覃冬阳的左手究竟有没有受伤,技术小组一定可以检验出来的,对么?”
这个时候沈缺面向小青,小青舂米般地点着头。
“我可以和凶手打个赌,事情一定就是这样,凶手一定不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才将杀人的军刀放在了覃冬阳左手的手心,可惜一只伤得连表都无法戴的左手,又怎么可能提起这么沉重的军刀割断自己的脖子?怎么可能将别人的手按在桌子上玩插手指的游戏呢?所以凶手只可能还是你,不是么?曹先生?”
沈缺对着曹云志说出这句话,语气显得特别的苦涩。
曹云志并没有回答什么,他的目光平静如水,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他只是伸出手去轻抚脚旁的“阿猫”,“阿猫”也顺从地将头凑过来,曹云志眼里带着无限的爱怜,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抚摸自己的爱犬了。
所有人都呆立着,只有严新景突然眼睛发红暴喝一声就要冲上前,却已经被欧阳杰死死抱住。
沈缺没有让自己的话停下来,他有点艰辛地继续着:“曹先生,我可以想象江竹雪的死给你带来了多么沉重的打击,我可以理解你从来都没有打算放过覃冬阳和严新霞,你看到这四个废弃的货柜,策划出两人负疚自杀的好戏,想必都是希望江竹雪的灵魂安息,希望她在天之灵知道,你为她报仇雪恨了吧?”
“你使用新型切割机切开货柜的底部,货柜内壁的暗红色油漆和森冷的地板成为你最好的掩饰,只要事后再偷偷将切开的裂缝焊接好,一切都无迹可寻。你本来就是码头管理员,本来就是开吊机的神手,要在深夜里完成这些工作简直易如反掌,你甚至剪开铁丝网,伪造严新霞偷进码头的假象;你将小半支‘人头马’送给覃冬阳让他自己灌下去,啤酒与洋酒混合一下子就使覃冬阳烂醉如泥,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你还为他们两人写好最后的留言……可惜命运冥冥中自有安排,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绝对不可能想到覃冬阳会在临死前吃着QQ糖,更加不会想到小小的QQ糖会泄漏你的秘密,也许人迷信一点也是有好处的吧……你也想不到覃冬阳会与人扳手腕导致左手受了重伤,你一定还以为编造出来的那段谎话与各人的证词简直丝丝入扣,其实那是多么多余的谎话……可惜啊,你要杀他们,他们也不会饶过你,也许……也许这就是因果……”
曹云志被戴上手铐,人们都逐渐散去,就连暴躁的严新景也已被欧阳杰强行拉走。沈缺缓缓走到曹云志跟前,将手放在他的手铐上面,没有说话。
这时,有一滴眼泪,自曹云志眼角滚落,落在滚烫的水泥地面上,立刻就蒸发得无影无踪,只听他静静地道:“自从阿雪走了之后,我的心……我的心就从来没有活过来一天,谢谢你……”
沈缺还是没有说话,只用力地握了握曹云志的手,转身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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