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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看朱成碧》作者: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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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15-2-27 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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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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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3-14 15:31: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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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朱成碧


      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君王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为母不仁,以子息为刍狗!”

      白马寺的偏殿内,女皇猛然在榻上惊醒,多年前那声嘶力竭的斥责之声犹然在耳,在这个晚春的深夜让人通体冰凉。

      女皇望望窗外。天色朦胧晦暗,月亮已经看不见了,风吹打着窗外的花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她打量着自己的寝殿,只觉得偌大的寝殿一片阴风惨淡,屋中各种器具凝成幽暗的黑影,冷森森地蹲踞在各个角落,似乎一瞬间便能变成张牙舞爪的妖魔扑将过来。

      那是一种陡然而来的心悸,好像一尾毒蛇,就那么蜿蜒掠过。

      “来人。”她出声呼唤。

      出人意料的是,没有任何人应答。值夜的侍女,殿外的侍卫,跑腿的黄门,就连白马寺的僧值,一个人也没有。

      “来人啊!”女皇的声音急促了一些,也带上了些许怒意,当然,在这背后掩饰了更多的恐惧——这太不寻常了,天子寝殿,怎么可能无人在侧!

      女皇坐起身来,多年养成的临乱不惊、镇定自若的性格占了上风,她犹豫了一下,披衣下榻。

      “刺啦——”

      一团幽暗的光芒突然从黑暗的角落亮起。那是一盏烛火,持着它的是一个跪伏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女子,火焰摇晃着,昏黄的光和阴影交替蒙上她的身躯。

      女皇开始愣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为何现在才……”

      女皇突然止住了问话,因为她觉得有些奇怪——那女子的打扮并不是宫中制式,葱绿的长裙,艳红的长襦,鲜艳无比却又让人感到怪异,衣物上的绣纹佩饰应该是一品命妇的装扮。但是这样的女子根本不应该出现在白马寺,而且,更不应该出现在她的寝殿。

      烛火的光芒是如此黯淡,在跳动的光影下,那女子慢慢抬起头来。这是一张多么奇特的脸啊!粗眉方口,应该是一张男儿的脸,却饰以铅华,涂以胭脂,插以珠翠,给人不伦不类的怪佞之感,而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长长的绳索,好似一条黑黢黢的蛇。

      “陛下……”男子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

      “你,你是何人?!”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安能……辨我是雄雌?”女装男声之人慢慢逼近女皇,语调凄然,但唇边却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女皇惊惧之极,惶惶然往后退去,直到绊倒在床榻上。床幔跌落,绫纱飞乱。

      “天后,是儿臣啊!儿臣……李忠啊!”

      “啊——”女皇在瞬间崩溃了,眼前一黑,陷入无底的黑暗当中。





      洛阳 白马寺


      寂静的白马寺内从未如此喧闹,几乎是刹那间,千牛卫就将这里围得如铁桶一般。月光泻地,与千牛卫手中的灯油火把一起将整个白马寺照得雪亮。

      偏殿内,女皇面色泛白,浑身颤抖,缩在床角不停地喘气。上官婉儿与另一位女官司茗正在劝慰,而一群侍女和宦官则围在一旁,焦急万分却束手无策。

      “是鬼!是鬼!”武则天忽然一把抓住上官婉儿的手腕,不肯松开,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上官婉儿的肉里。

      “陛下!陛下!是奴婢啊,是奴婢啊!”上官婉儿吃痛惊呼,却也不敢甩开女皇的手。

      白马寺方丈悟道大师和住持净空站在一旁,纵然他们有多年修为,此刻亦是哆哆嗦嗦、惊惧无比。刚刚赶来的太医叶慈正在为武则天诊脉,面色紧张至极。

      “陛下虽然脉象有些混乱,但也只是因为惊惧引起的气血不畅,陛下应该是被梦魇到了!”

      “梦魇?你说朕只是被梦魇到?!刚刚你们这些奴才都不在朕身边,朕明明在这殿中看到……”武则天怒极,指着上官婉儿的手都在发颤,“说!你们刚刚都去了哪里?!”

      “陛下……”上官婉儿急忙回答,“奴婢和司茗就在隔壁的小间之内,司茗警醒些,听到陛下的惊呼之声就来到了陛下榻边,婢子随后。门外有两个侍女和千牛卫值夜,其余的人在另外的住所当中,殿中并无他人!”

      “嗯?”女皇犹疑地望向身边的每个人,大家虽然都噤若寒蝉,但是都点头称是。两个值夜的小宫女更是吓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婢子该死!婢子该死!婢子们虽然偷偷打了瞌睡,但绝没有离开寝殿一步!”

      “臣等在殿外守卫,寸步未离!”门外的侍卫也是跪了一地。

      “怎么会……”女皇的眼神犹疑地从侍卫看到宫女,从殿外看到殿内,神情由迷惑变成了茫然,最后她颓然靠在软榻之上,长长地叹息。

      “他……是缢死的,果然是去得不甘心。既然是亡魂不愉,朕就送他一场大法事吧!”

      悟道大师和住持净空点头称是,忙转身出去准备。白惨惨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女皇沉吟,心中突然想起一事。

      “婉儿,派人去宣狄仁杰来。”

      “陛下,您忘了,狄阁老任江南黜置使,去了江南。”婉儿提醒道。

      “这几日脑子浑浑噩噩,是朕忘记了,那你就去着悟道大师准备法事吧!”

      “是。”

      看着婉儿的身影步出殿外,女皇再次皱了皱眉,唤过一个内侍低声吩咐:

      “传朕旨意,宣谢瑶环。再,密旨狄仁杰……”





      黔州


      “巴山蜀水,古来凄凉之地,猿鸣声哀。”狄公望着眼前的崇山峻岭,满目苍翠,不由心生悲凉之感,“想来那些被贬谪来此的公子王孙,到此处定然望神都而涕落、思乡而断肠!”

      “本是九天凤凰,突然零落成泥,那是定然如此的!”狄兴点头称是。

      “陛下八百里加急要大人转道黔州,祭扫梁王李忠流所与旧墓,还不许惊动黔州官府,此举甚是奇怪……”忠厚的乔泰面上满是忧虑,“且不说这位的灵柩已经迁走,但说陛下对于这位的态度——李忠殿下不正是陛下为登上龙椅而搬开的一块挡路石吗?”

      “圣心难测啊!”狄公叹了口气,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忧虑重重。

      月光不甚明亮,照得树木影影绰绰。

      “这山路实在过于崎岖,只怪我想要尽快赶到黔州,连累了你们。”

      “大人切莫如此说,大人心系天下,为国事奔波,我等怎能迁延枉顾。”

      “马荣弟,你突然拽起文来,怎么让人觉得如此怪异呢?”乔泰笑了出来,把马荣闹了个红脸。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马蹄声。

      “什么人?”马荣腰刀半出,大声喝道。乔泰也警戒起来,这荒山野岭,莫非是强盗?

      来人是一个异族的美人儿:鹅蛋脸,柳眉微挑,杏眼水润,琼鼻小巧,紧抿的红唇透出一丝坚毅。她腰上挂着一把系着银坠子的腰刀,背着弓箭,坐在马上,看起来英姿飒爽。

      “你们有没有看到……”她上下打量着狄公一行人,眼神中带着防备,话吐半句。

      “姑娘是问我们看到什么人吗?”狄公温和地问道。

      那女子不再说什么,瞟了几人一眼,满怀戒备地策马顺着一条山间小路飞快地走了。

      “真真是蛮夷女子,不懂礼数!”马荣一撇嘴。

      “马荣,不可如此说,这荒山野岭的,也许人家姑娘还觉得我们是歹人呢!”狄公朗声笑了起来,策马向前走去。

      几人再往前行不远,忽闻一旁的山坡传出“呀呀”之声,似小兽在苦苦嘶叫。

      马荣循声细查,却见一白色的小兽正扒在山间的一块岩石之上呜咽哀叫,似乎马上就要力尽滚落山崖之下。于是,他小心地一把将它扯上来,提着后颈的皮送到狄公面前。小兽哀哀鸣叫,四肢乱蹬,显得柔弱可怜。

      “这是只大白猫?”借着月光,狄兴狐疑地打量着那小兽。

      “这可不是什么大白猫,这是一只小白虎!”乔泰看后惊叫起来。

      “啊?!”

      大家马上警觉起来,如果小虎在这里,那么母虎自然不会远。只是大家戒备了半天,却是不见什么飞沙走石、猛兽下山的情形。

      “看来这是只走失的小虎,可怜它失足受伤了。”狄公怀抱小虎,细心地为它绑上伤口,那小虎竟然颇为娇憨地让他伺弄,乖顺得宛如一只大猫。

      “廪君死,魂魄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祀焉。”狄公抚摸着那小虎,“巴人从西汉初年自称为‘白虎夷’。我们到了黔州,也就是进了白虎夷的地盘。刚刚那女子,看她的打扮,应该就是白虎夷的人了。这小家伙可能是他们的神兽!”

      “哎呀,看不出这小家伙还真有来头呢!”

      马荣大大咧咧地去撸小虎头上的毛,却被它一爪拍开。大家不觉哑然失笑。





      白马寺


      白马寺坐落在邙山脚下,自东晋大僧鸠摩罗什在此译经开始,这里便成为中原地带的佛教中心。它是一座六进院套的大寺:一进是钟鼓楼和韦驮殿;二进是大雄宝殿和伽蓝院;三进是罗汉堂和弥勒殿。之后,便是十六座偏殿和数百间僧房。作为国寺,每一座建筑都是雄奇伟岸,极尽奇巧奢华之能事。

      此时天色已明,女皇已经摆驾回宫。而刚刚踏入这偏殿的是一个容颜清秀、娇小瘦弱的女子,她行动从容不迫,双眸中闪动着智慧与狡黠。她就是谢瑶环,宫中的五品尚仪,也是女皇唯一亲口御封的女御史。

      陪在她身边的是一个身形挺拔、相貌清俊的金吾卫将军,他是谢瑶环的好友薛子规,刚刚与昨日守卫在这里的千牛卫交接了工作。

      香烟缭绕,法器声声,梵音吟唱不绝。迎接他们的是一个中年的掌事和尚,眉目清朗,但可惜的是半边脸覆盖着红色的胎记,那胎记蔓延到脖颈之下,将好好的面目破坏了。

      “小僧七苦见过两位大人。师父和方丈大师正在举行法事,所以由小僧代为招待两位大人。”

      “我明白了。不必为难,我们等法事结束了再见两位大师也不迟。不过,在此之前,烦请师父先带领我二人到陛下下榻之所探查一番!”

      “既然如此,两位大人请随小僧往这边走。”

      白马寺气象宏大,巍峨不凡,一路上殿阁楼台接踵而来,入眼的建筑陈设,无不显示天朝的泱泱气概。

      “这里的堂殿山石,都是名匠修筑,所有法器经书都是当世珍奇。”

      听着七苦的介绍,谢瑶环和薛子规一边赞叹着一边行入后院。此时正是晚春,牡丹开得正盛,芳菲满目,千红万紫,如云似锦,丝毫不逊于神都苑内。

      “你们看,那丛牡丹开得多漂亮!”

      薛子规称赞的那株牡丹花开千重,红得鲜艳浓烈,周遭植了两株名种的绿牡丹。世人常常觉得红配绿俗气无比,但是放在这几株争奇斗艳的花王身上,却让人觉得目眩神迷。而它们的外围是几簇娇艳的白牡丹,众花挤在一处,倒也不负花团锦簇的美名。

      “敢问大师,那红牡丹是何名种?”薛子规有些好奇地问。

      “大人可是问靠近假山旁白牡丹的那株?”

      “正是。”

      “那牡丹名曰‘潜溪绯’。”

      “果真是国色天香,富贵逼人!”薛子规啧啧赞叹,但是看到谢瑶环的面色,他马上意识到这不是赏花的好时机,立刻悄然不语,随着七苦和谢瑶环来到后院的偏殿群。

      “这便是陛下昨夜下榻的寝殿。”

      谢瑶环望着那巍峨的殿堂皱起了眉。

      “我朝以右为尊,为何会让陛下宿在左侧的殿中,这似乎于理不合。”

      “大人有所不知,右侧偏殿正在修缮,尚未完工。陛下此次进香是突然前来,寺中并未事先得到通知,为了迎驾,只是将匠人和工具先撤去了而已。”

      “不过我看似乎也并非不能住人。”薛子规不以为然地说。

      “将军此言差矣。就算是这房顶上有一片瓦没有盖好,本寺也不敢让陛下入住,陛下的龙体有任何伤损,小寺也承担不起。所以师父与方丈大师向陛下禀明,陛下就住到了左侧的偏殿当中。”

      “原来如此。”谢瑶环点头。

      打发七苦去后,两人开始遍查这偏殿的守卫情况。昨夜卫士将这里守卫得可谓滴水不漏,但越是知道情形如此,两人的眉头越是紧锁。

      “你可否想过,白马寺如此戒备森严,怎么可能会有人潜入?想要调开一个人容易,但是绝无法调开所有的宫女、宦官和近卫守军!如果是一两个人尚能作假,可是这么多人众口一词,说是作假绝对不可能!当然,如果这些人真的都被统一了口径,那么……”谢瑶环的脸色变得十分冰冷,“那才可怕至极!”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那么他一定位高权重,有通天之能!”薛子规压低了声音。

      “不错。”谢瑶环重重地叹了口气,“陛下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即刻调来了本在宫城守卫的你!而昨夜那些卫士……”

      “没错,昨夜在此值夜的卫士全被调防,估计在这件事没有查明之前,陛下是不会再起用他们的。”

      “这次,陛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上官婉儿!”谢瑶环轻声说,“上官婉儿是名臣上官仪的孙女。麟德元年,宦官王伏胜发现陛下召道士出入宫中,上官仪便向先帝建议废后。由于王伏胜曾经侍奉过李忠,许敬宗便向武后进谗言说这次废后谋反之事,李忠也有参与,陛下遂将李忠赐死于黔州。而上官仪因替先帝起草废后的诏书,亦被陛下处死,上官婉儿的父亲也在受戮之列。她与陛下有杀父灭族之恨,陛下会怀疑她也属正常,怕的就是——有心之人利用陛下的疑心,牵扯许多无辜的人!布衣之怒,免冠徒跣,天子之怒,流血千里!所以,此事的处理,须得慎之又慎!”





      黔州


      幽暗的月光洒在官道旁的一家小客栈上,它门面狭窄,房屋简陋,只有门口的灯笼发出惨淡的光芒。虽然如此,几人依然大喜过望,此时得见可以歇脚的地方,真是上天恩典,否则只能在山中露宿一夜了。

      众人急急忙忙来到店门前,伸手正欲敲门,却听得客栈内隐隐传来哭泣之声,在这深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几人诧异对望,然后马荣上前敲门。

      哭声戛然而止,整个客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当中,过了许久才有人应答。

      “谁……谁啊?”

      “店家,打尖住店!”

      “客,客官……人,人已经满了。”

      “店家此言差矣。这是官道旁的客栈,但门前也不过一部车的车辙印,也没有往来的脚印,怎能说客栈已满?这荒山野岭,更深露重,店家还是开个方便之门吧!”

      “这……”

      “不敢开门,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马荣嚷嚷。

      似乎是为了反驳这句话,迟疑了一刻后,门开了。探出头的是店老板,而在客栈里屋正掀着门帘往外偷看的应该是老板娘。在月光下,依稀可以看到老板娘脸上泪痕未干。

      “是小人的亲人故去了,天明就要安葬。”那店主解释道,“所以才不欲待客,几位客官原宥则个。”

      “原来是这样,倒是我等唐突了,望店家节哀!”狄公礼貌地回答。

      店老板给狄公等人安排了房间,关上房门后就匆匆离去。狄公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轻轻摇头。

      “他在说谎。”

      “大人为何这样说?”

      “汉朝王充的《论衡》中有云:‘凡人于其所亲爱,知病而忧,临死而惧,已死而哀。’哭声十分惊惧,我本以为是这店主家中有亲人要离世,可是如今却说是已然离世,就要安葬。而这店主和他的夫人,都是神情惊惧,此事显然不对!”

      “莫非这里是黑店?我们来时恰巧遇上了那谋财害命的勾当?”狄兴瞪大了眼睛。

      “不好说!”乔泰眉头微皱,拿起腰刀吩咐,“马荣弟,你留在这里保护大人,我且去探查一番。”随后他转身走了出去。

      而此时狄兴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个家伙吸引过去了——是那虎崽,此刻它竟然扒着床沿想要往床上爬去。

      “小东西,那里是你睡得的吗?”狄兴当头一掌就要拍下。

      “慢!”狄公止住了狄兴,饶有兴致地看那小虎的动作。

      却见那小虎憨态可掬地爬上床榻,然后找了一个它认为非常舒服的地方,把自己窝在了里面,开始睡觉。

      “这小东西!”狄兴有些恼怒地指着虎崽,指责它鹊巢鸠占。但是狄公看着那小虎的动作却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随它去吧!”

      “后院没有布置灵堂,只有一口薄棺——如说是亲戚亡去,可不大像!”悄悄溜回来的乔泰说。

      “果然有问题。”狄公沉吟,抚了抚小虎的脑袋,“让它睡在这儿吧!马荣,乔泰,我们到后面去看一看。”



      “几位到这里做什么?”众人刚刚进入后院,店老板就迎了上来。

      “死者为大,主人就让我们上一炷香吧!”狄公面色郑重地对店主说。

      “啊?是这样啊,也好,也好!”这理由店主无法拒绝,只好把狄公一行人引到后院。

      后面只有薄棺一具,没有灵堂,只是零零散散烧了一些纸钱,还有几炷线香在冒着烟雾。

      “若是亲人,这似乎也太寒酸了……”马荣嘟囔。

      “那里还有赭色斑点,应是血污!”乔泰指点说。

      “原来这里真是黑店!”马荣单刀出鞘,勃然作色。

      “客官,我们这里绝对不是黑店啊!”那店主吓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和你这厮啰唆无用,开棺便知分晓!”马荣睬也不睬店主,伸手去揭那棺盖。





      白马寺


      谢瑶环站在女皇就寝的偏殿门前,迎着耀眼的日光眯起了眼。

      “你在想什么?”薛子规有些好奇地问。

      “陛下为什么说没有看到月光?”她喃喃地说。

      “月光?什么意思?”

      “昨日是十三,月亮将圆未圆,却也光芒四射。陛下回忆她入睡前还是月光泻地,但遇鬼时却没有看见月光,可是在她再次清醒后,月光又重现了。这几日都是晴日,天上不见云彩,彩云遮月之事并没有发生——这几日我在宫中当值,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月亮在事情发生之时去了哪里呢?更遑论这偏殿是面南背北,怎么可能看不见月亮?”谢瑶环摇摇头,“所以,消失的月亮是关键!”

      她开始在殿前后踱步丈量,越走越是愁眉紧锁。

      “这偏殿在外面步测横向七十五步,而室内横向却是四十六步;竖向五十四步,室内只有三十八步。你说,这近一半的地方到底哪里去了呢?”

      “密室!”薛子规立刻醒悟过来。

      两人立即在殿中查找起来。谢瑶环径直走到床边。那是一张雕花大床,床体并无什么特别,只是床头雕刻着两句诗。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她轻轻地读出那诗,“是陛下的诗——那首《如意娘》。”

      “这床……怎么会雕刻陛下的诗词?这是一首情诗啊!”薛子规大感诧异。

      “如果我没想错,这里是薛怀义曾经住过的地方。”谢瑶环拍了拍那床头,“看朱成碧……观花落而余绿叶,有思妇伤春之意……还应该有两句的……这诗只有‘看朱成碧’四字是用大篆刻成,而其余的字是用小篆,也许……”她眉毛一挑,往那“看朱成碧”四字处一抠。几乎是毫无声息地,这张漆木雕花的大床竟开始慢慢旋转移动,把她带到了墙的另一边。

      墙内的房间竟然与那边一样,甚至连门都有。只不过这扇门——谢瑶环用手推,门并不开,只是一面墙而已。

      “谢姑娘,谢姑娘!”只听到薛子规在那边拍墙,“你没事吧?”

      “将军放心,瑶环平安无事。”

      “姑娘猜得不错,那诗的下两句刻在转过来的床上,这两张床一模一样。”

      床的下一次旋转把谢瑶环带了回来。

      “白马寺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薛子规皱眉,大为不解。

      “这里是薛怀义昔年出家之所在。传闻他得势之后,暗中培植势力,私下里花天酒地,与歌女伶人厮混……”

      “也就是说,他瞒过陛下修了这密道暗室。”薛子规有些明白了,“如果昨夜之事是人非鬼,那么此人定然是知晓此间机关秘密的人——与薛怀义脱不了干系的人!”

      “而且与梁王也脱不得干系——此人定然与他相似,否则瞒不过陛下的双眼。”

      “你说得是!”薛子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卷轴,“这是陛下赐的梁王李忠殿下的画像。”

      “那么,白马寺里的和尚,包括昨夜的侍卫,都已经被对照过了吧?”

      “是的。”

      “果然!”谢瑶环叹了口气,“昔年薛怀义私屯势力被陛下遣散,随后因不满而火纵明堂,最后死于非命。在他死后,整个白马寺的僧侣在半月间换血,留下的只有被陛下信任和无足轻重的人。可是这白马寺上上下下的事情,别人不知道,这继任的住持和方丈必然知道——他们可是由陛下亲自选出来的!”

      “所以,出了事情,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们!”薛子规撇了撇嘴,“这就是知道得越多麻烦越多的道理。”随后他转身到外面唤来了七苦,表明他二人欲见住持。

      “那小僧先领二位到师父的禅房等候吧!小僧再去请师父。”七苦说。

      住持的禅房比一般僧房要大些,其中摆设很是精巧,靠近窗的地方有一只紫竹的书架,上面摆放的都是经书。谢瑶环等得焦躁,想翻些书来作为消遣,便来到那书架前。看来看去,只有那《百喻经》倒还有些趣味,于是她踮起脚,从书架的最上层取下了那本《百喻经》。取下书后,谢瑶环却是微微一愣,因为她发现在上层的这些书籍后隐着一只精巧的小瓷瓶,刚刚经书的抽出恰巧使它露出了一角。

      谢瑶环把那瓷瓶取了下来,打开盖子。里面是红色的粉末,看起来好似干了的胭脂,红艳得纯正,但并无寻常胭脂的香气,反而隐隐地还有点腥味。

      “这是什么?”薛子规有些好奇地问。

      谢瑶环困惑地摇了摇头。

      “两位大人,真是抱歉!”七苦从外面急急忙忙地进来,“法事一时半刻结束不得,二位大人……”

      “无妨。”谢瑶环将那瓷瓶又放回了书架上,微微一笑。





      黔州


      棺盖打开后,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棺内有两具尸体,是一男一女,看皮肤应该是人过中年,尸身上满是半干的鲜血。狄公俯身看了,尸体上遍布伤痕——看起来就像是野兽抓挠的伤痕,伤口被撕扯得很厉害,而头颅都不知何处去了。

      “你这杀才,这里果然是黑店!”马荣一把抓住那店主,掼在地上。

      “几位爷饶命,小人冤枉啊!”那店主吓得脸色煞白,他的妻子从屋中冲出来,哭哭啼啼地抱住了自己的丈夫。

      “大人,这个男人的身上……好像有某种刺青!”乔泰此时却在那尸身上发现了什么。

      “嗯?”狄公正在细细打量那些抓痕,用手指去量那些伤痕之间的间隔,皱眉思考,闻言便侧身过去细细端详,“这刺青被抓烂了,只能看清其中一隅,像是一个花瓣。但只是一个刺青,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这里汉夷混居,刺青之人很多。但是,也不一定,因为这些伤痕的出现——并非在生前,而是在死后!”

      “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破坏了这刺青?”

      “不错,而且砍掉头颅,大概就是为了不让人辨出死者的身份。”狄公面沉似水,转过身来,喝问那店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清楚!”

      “这夫妇二人本是昨日深夜来到小人这里投宿,今日清晨的时候就已出发。可是就在中午的时候,小人突然发现这二人用来套车的马竟然自己跑了回来。

      “小人看到那马儿的身上有斑斑血迹,吓了一跳。想到这山上有野兽出没,小人怕那二人受到野兽侵害,所以就跟着那马回去寻找。可是,可是,谁知道……竟然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这二人虽然和小人无亲无故,却也不能任由他们暴尸荒野,小人就悄悄把他们的尸体带了回来,寻了这具薄棺想要安葬他们。”

      “既然你们夫妇做的是善事,为何要惊惧哭泣?”

      “唉!”那店主长叹一声,“几位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黔州的地界上近来闹白虎邪神,有很多人被那白虎邪神夺了性命,所有见过邪神的人都死于非命……所以,贱内害怕小人惹祸上身!”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如何会闹白虎邪神?”狄公皱起眉头。

      “唉,这,人人都这么说……”

      闻听此言,狄公反而笑了。“人人都这么说?听店主的意思,似乎并不与‘人人’相同?”

      “这……”那店家嗫嚅着,分辩不得。

      “既然发现尸首,就应报官才是,怎能私自掩埋?而且若如你所说,黔州上下都知道邪神作祟,那么即使报官,也不会有人怀疑你!”

      “唉,如果报官,才等于是逼人去死啊!”那店主垂头丧气地长叹。

      “逼人去死?”

      “是往我的弟弟身上加罪名,逼他去死啊!”那老板娘号啕大哭起来。

      “拙荆娘家姓萧,原来一直与内弟颂云相依为命。颂云那孩子稳重懂事,平时在家做些泥瓦活计,闲时上山打猎贴补家计。可是就在一个月前,他上山狩猎,射死了白虎夷的白虎,听人说还将虎皮剥了下来。结果那虎因为心怀怨念,所以化身为妖,专找汉人的晦气!夷人也闹了起来,要为虎神报仇,一定要取回白虎的皮毛和虎尸一同安葬来安抚它的魂灵。官府就通缉我妻弟,要将他送给夷人。可是人还没抓到,命案就一桩接一桩地发生了,有人说是邪神,更有人说那些人是因为发现了我妻弟的行踪而遭灭口……这下子,我那妻弟就更无活路可寻,被夷人抓住定然会被烧死祭奠虎神,若是被官府抓住大概也要问他杀人之责……”

      “什么杀人之责!”老板娘抢白了自己的丈夫,“颂云是被冤枉的!若说我弟弟为了自保射杀白虎,我能相信,可是若说他剥虎皮图财,我死也不信。他就是为了彤姑娘,也绝对不会那么做,这件事定然是那……公报私仇!”

      “住口,休得胡说!”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店掌柜第一次大声呵斥妻子。

      “刚才店主提到是‘听闻’,即是说并非看到你妻弟所为;而你的妻子提到了‘公报私仇’,那应该是和官府有关。我不明白,令弟是猎户,怎能和官府中人有私怨?”

      “客官休听这无知妇人胡说,我等草民,怎能与官家有瓜葛。”

      他的妻子顿时住了口,夫妇二人不出一言。

      “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狄兴在与狄公交换眼神后,在那店掌柜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掌柜瞬间愣住了。

      “您说的可是真的?这位真的是……”

      “如若不信,有官凭为证。”

      见到官凭和那方大印,夫妇两人欢喜起来。

      “现下你可以说说你的兄弟与官府之间的纠葛了。”

      “如若您不是当朝狄阁老,此事奴家真真不敢说。若说与我兄弟有怨的,便是如今的黔州刺史!”

      “啊?!”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这寻常的百姓怎能与朝廷四品大员有怨?

      “其实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一个女子,就是刚刚提到的彤姑娘。自古说‘红颜祸水’,一点也不错。”老板娘长叹一声,“一家有女百家求,本属寻常,只是若是求的一人是官,一人是百姓,事情就麻烦了。而若是那女子意许的是那无权无势的百姓,事情就更麻烦了。我的小弟,惹上的就是这等麻烦事!”

      “黔州刺史和你的弟弟……在追求同一个女子?”

      “是,可笑人情冷暖,那女子虽然与我兄弟海誓山盟,可是临了事发,竟然翻脸不认人,率领她的族人四处围捕我兄弟。此等女子,心如蛇蝎,将男子玩弄于股掌之上,真真不愧于‘最毒不过妇人心’!幸得今日能够见到大人,也算得我一家人命中奇遇,民妇恳求大人为我兄弟平冤!”





      白马寺


      曙光洒遍大地,谢瑶环昨日一夜梦魇,刚刚醒转。就算这里有佛祖庇佑,却也免不了心魔梦魇入侵。昨日法事持续到深夜,也未曾来得及询问寺中众人,今日要加紧了,首先便要询问住持。

      “不,不得了了!谢大人,住持大师出事了!”门外,来通报的七苦一迭声地喊。

      “出了什么事?”

      “不得了了,住持大师吊死在大雄宝殿了!”

      “什么?!”

      谢瑶环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地往大雄宝殿跑去,大殿门外已经围了一群人,一个被挤到边上的小沙弥正在呜呜咽咽地哭。

      从门缝中看去,一个穿绿袈裟的人吊在大雄宝殿正中佛祖金身结印的右手上,身前身后还悬挂了供奉在佛前的七宝;更诡异的是,挂起尸体的不是绳子,而是一串佛珠。

      “门锁着,谁有钥匙?”谢瑶环焦躁地问。

      “没有钥匙,钥匙在住持大师手中。可是,可是……”七苦说。

      “这世上并不是只有钥匙才能开门!”薛子规把和尚们拉到了一边,拔出自己的佩刀,也没管谢瑶环的反应,朝着那锁当头一劈。

      “哎呀!”谢瑶环还没有来得及阻止,门锁已经落下来了。她只有捡起门锁,一声叹息,而身边的人已经跟在薛子规之后闯入了大殿。

      大雄宝殿是白马寺最雄伟的建筑,大殿的高度约有七八丈,拥有巨大的穹顶,正中是如来佛祖的金身。这尊佛像的身高六丈有余,宝相尊严。大殿中放置着各种珍贵的法器,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香油和燃香的味道,可见昨日那场法事的浩大。但是此时众人无心其他,所有的人都望着高悬在空中的尸体。

      “住持师父!”小沙弥仰着头,哽咽地说,“这可如何是好?”

      如今想要将尸体放下来都是一个极大的难题。佛像本身是黄铜铸成,外面镀金,上面光滑无比,别说爬上去,就是找个立脚点都很难。

      “在周边架梯子或者在房梁上下手不可以吗?”谢瑶环问。

      “可以是可以,不过人是用佛珠吊起来的,而且佛珠套在佛像的手腕之上,如果一不小心尸体掉下来,这几丈高的地方,只怕……”薛子规顿了一下,“所以,想要把尸体完好无损地弄下来,要花费一番时间。但我不明白的是,这尸体当初是怎么吊上去的?”

      “是啊!”谢瑶环困惑地点头。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惊叫起来:“烟!”

      原来住持身上的袈裟竟突然冒起烟来,瞬间变成熊熊烈火。

      “救火!快救火!”所有的人都惊慌起来。大雄宝殿是木制结构,中间香火、明烛、灯油无数,而且还勾连着其他殿刹,如果走水,只怕又是一场如明堂一般的祝融之灾。

      昔年明堂大火,纵火的是薛怀义,他因此送了命。如果今日白马寺再起祝融,那么送命的又当是谁?大家心中都明白这一点,因此偌大的殿堂中变得更加混乱。

      所幸不久之后,火便扑灭了。因为住持吊在佛前,水泼不到,只有迅速撤走下面的香案,可供燃烧的东西便没有了。尸体从半空中轰然落下,激起灰尘无数,落在地上后继续在地上燃烧。众人这才急忙上前救火,只是待火救灭后,尸体已经全然烧毁了。灰烬里,只有一把黄铜钥匙和几块零星的碎骨,还有几乎被烧成焦炭的头骨。

      “这一下,什么也不用查了!”薛子规沮丧地说,“因为做法事用了太多珍贵的法器,一时间收拾不及,所以住持昨日在法事之后就把门锁上了。”

      “这钥匙谁还有?”

      “只有住持大师有。”七苦说,“这锁是住持大师让巧匠做的,专锁贵重的东西,也只配了一把钥匙。”

      “所以,这是密室?”

      “什么密室?你难道忘记了——”谢瑶环白了一眼薛子规,“铜锁虽然只有用钥匙可以开,但是锁门时未必要有钥匙在上面!一按就可以了!所以凶手即使离开,也完全不必考虑锁门的问题,苦恼的只有想要进去的人!”

      薛子规讪笑了一下。“那么昨夜住持大师为何会来这里呢?”

      “昨夜是我们这位无忧师侄服侍师父……”七苦把那个哭泣的小沙弥轻轻往前推了推。

      “本来昨日并不是轮到我伺候师祖……”无忧的眼睛哭得像桃子,“可是师兄们说做法事累了,七苦师叔也在忙,大家说我日间并没有什么事项,便要我顶班,可是我也很困,结果就在禅房里睡着了。后来,冷风吹醒了我,我才发现天色已亮,而禅房的门开了,师祖已经不在榻上。我以为师祖去早课,我怕被责怪,所以就出去寻找。结果走到大雄宝殿之外,突然想起因为昨日的法事,合寺众僧已经疲惫不堪,师祖和方丈便商议今晨的早课免了。然后,小僧在门缝中,看见一抹穿着袈裟的身影吊在佛前,当时就吓得大叫,后来才知道竟然是师祖!”

      小沙弥越发哭得凶了。谢瑶环只是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黔州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流不断,来往乡民汉夷混杂,很是热闹。

      “我本以为,黔州是巴蜀之地,必然落后凄凉。没有想到,这里也是很繁华啊!”马荣惊叹道,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建筑,“听说那就是黔州刺史府,远远望去都能看到那些雕梁画柱、舞榭歌台,想来其中定然美不胜收。只是,这黔州牧也未免太有钱了些!”

      “郁山盐是黔中唯一的盐供应源,东以济楚,西入夜郎,南入武陵。盐课是个怎么样流油的官职,你们难道不清楚吗?其中说不清楚的暗中往来,利润无数。而陛下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便是酬功。”

      “酬功?这黔州牧贪也贪了,为富一方,陛下对他有何功可酬?属下不明白,这巴蜀一带不都是不为陛下所喜官员的远放之地吗?”

      “是啊,尤其对于本朝来说,都是李姓宗嗣、开国元勋流放之所。这些人到了这里,你说陛下如何放得下心?”

      “我明白了。”乔泰点头,“如果黔州是一所天牢,那么黔州刺史就是牢头。为了补偿这个远在万里之外、凄凉之地的下属,所以,陛下默许他的贪污!”

      “不错!”狄公点头,“而这黔州除了盐,还有丹砂。传闻上古的廪君部落就开始了丹砂的炼制,到了先秦时期,这里的丹砂业达到鼎盛。据《史记·货殖列传》记载,秦朝的寡妇清氏(巴寡清)继守丹业,富可敌国,始皇帝为她筑‘女怀清台’,礼比封君。如今黔州的朱砂矿也由一个女子控制,她也是富甲一方;而这个女子,就是那老板娘弟弟的心上人。黔州刺史洪雪来想再娶——他有亲眷在京,可是在黔州任刺史已有十年,身边没有家眷看顾,讨个妾室也属寻常。只是,他求亲的对象就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彤姑娘,此事……就不同寻常了。”

      “我见这洪雪来倒是有些人心不足,盐脉多年在手,竟然还想借通婚将朱砂矿也抓到手。莫非,他想在这里当个土皇帝?”

      “怕就是这么回事!”马荣撇撇嘴,“大人,我们要见这位刺史吗?”

      “不!”狄公摇头,“陛下让我等隐秘行藏,自然就是不接触这些地方官吏。我们直接去郁山的太子流所!”

      前方三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而此时的狄兴却不得与他们心忧天下,因为一个小祖宗让他烦个不休——那小虎似乎不是很待见他,在他怀中又咬又挠。可怜狄兴的那双手臂,多了许多齿痕和抓痕。

      “老爷,您瞧!”狄兴凑上前去可怜巴巴地告状。

      “真是可怜!”狄公这话倒是没有诚意,却多了几分打趣,可是下一刻他却一把将狄兴的手臂抓了过来。可怜狄兴,小虎给他的伤痛还没有消失,狄公这一把手劲也不小,让他跳脚大声呼痛。

      “你们看这抓痕!”狄公面色透出恍然之色,“我一直觉得那伤痕奇怪,原来如此——虎爪有肉垫,爪钩之间也是有弹性的。如果撕扯猎物,虽然会留下抓痕,但是绝不会每道抓痕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模一样的。那两人身上的抓痕,每一道长短都一样,而且距离相等,所以伤痕定然是假的!”

      “也就是说,白虎邪神定然是假,是有心之人弄出来恐吓百姓以达到自己邪恶目的的手段!”乔泰说。

      “不错!”

      太子流所在彭水县的郁山。这里古木葱茏,风光秀丽,宁静祥和,适合修身养性。狄公并没有急着去流所,而是在附近寻了一家客栈。客栈里生意萧条,门可罗雀,桌椅板凳上都蒙着一层薄灰,店小二懒洋洋地伏在柜台上。看到狄公一行人进店,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迎了上去。

      “哟,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狄公微笑打趣道,“怎么看小二哥这表情,好像我等来这客栈住店倒是十分稀奇一般。”

      “哪儿的话?”那小二干笑道,“客官里面请!”

      狄公选了一间在二楼的客房,推开后窗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流所。夕阳掩映下,看到那流所的大致情形,是前后三四进的院落,院中套院,而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园中花树疏密交错,看来平日里疏于管理,地面上积满了枯枝败叶。

      “毕竟是天子血脉,即使一时恼极,也不忍让他如同布衣一般令人践踏。不过,这等在民间看来也是富家之宅的处所,在这些骤然被贬谪的凤子龙孙看来,不知是怎样凄惨的境地!”

      狄公正在啧啧感叹,小二进来送水。

      “客官晚上最好不要出去,这附近……不干净!”

      “不干净?”

      “您不知道,我们这附近的许多人……都被白虎邪神摄了性命去!”

      “白虎邪神?”狄公皱了皱眉。

      “是啊,您老也看到我们这附近十室九空,白虎邪神在我们这里闹得最厉害。有人说,这里是龙子龙孙屈死之处,所以怨气冲天,白虎邪神喜欢这里的怨气,所以就盘桓在此!”

      “真的吗?”狄兴觉得很是悚然。

      “你这杀才,不去做活计,在这里嚼什么舌根!”就在小二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有人在后边斥责道。

      “是,老板!”小二慌忙下去了。

      “乡野小民,不懂礼数,让客官见笑了。”店老板歉然道。

      狄公打量那老板。此人瘦瘦高高,留着三缕长髯,相貌清俊,看起来就像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但是眼睛里流露出的精明却不可掩饰。

      “这店老板不像是做生意的,人家的老板看到客人上门早就迎上了,可是这位……倒是好像才知道!”待他离去后,马荣嗤笑了一下。

      “也许他就是刚刚知道。”

      “咦?”马荣显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狄公站在窗边捻髯,但笑不语。





      白马寺


      “这是什么?”薛子规有些疑惑地拿着一样东西说。这是他从灰堆中捡出的——刚刚因为救火,这里乱成一团,“我记得刚刚这东西就挂在佛祖的手指上,看来是被火烧断了系绳,随着遗骸一同落下来的。”

      “这是火齐珠。”谢瑶环眼眸一亮,“传闻东南海中有罗刹国,出火齐珠,大者如鸡卵状,类水晶,园白照数尺,也有人管它叫做朝霞大火珠。”

      “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寺里?”

      “佛前供养的七宝,其中之一就是琉璃,而琉璃中的一种就是火齐珠。记载中说,这火齐珠在日中时举以向日,下面用艾承之,片刻可以得火。也许,起火的原因就是它!”

      “袈裟着火是因为它?”薛子规惊异地说。

      谢瑶环点头。“进殿之时,明油的味道极大,大概是袈裟上涂了明油用来助燃。”

      “此法说得通。”薛子规颔首,“那么这尸体又是如何挂上去的?”

      谢瑶环没有回答他,却转身问七苦:“这房檐上的灯笼,你们是怎样每晚把它们点上的?”

      “用它。”七苦转身到外面取来一物——是一根一端带有铁钩的长杆。

      “用这个把灯笼钩下来,点燃后挑上去。”

      “啊!”薛子规一击掌,“莫非尸体就是这样被挑上去的?”

      “可那是具尸体啊!且不说住持是个成年男人,就算是能用这种方法,那杆子要有多粗多长,才能挑起尸体并将他吊到离地几丈的地方呢?”谢瑶环有些苦涩地摇了摇头,“而且,住持大师为什么会身着绿色的袈裟?”

      “是啊,这件事真是透着诡异!”

      两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大人。”此时仵作来到了两人身前,“尸体除了头颅未完全焚毁,身体已经化成了灰。”

      “那么头颅上面可有伤痕?”

      “大人如果问的是头骨,没有;如果问的是颈椎,卑职只能告诉大人,骨头是从关节处脱节断开的——上吊悬梁是能形成这样的脱节的。如果大人想问能不能看出刀伤,卑职惭愧,大火烧毁了脖颈的肌肉,而骨节上并没有伤痕,所以无从知道。”

      “那么,仵作,一般来说,焚化一个人大约要多久?”

      “骨殖是人身上最坚硬的,需要用专用的炉膛,烧上几个时辰才能烧化成灰。”

      “几个时辰?!”薛子规跳了起来,“这,这不对啊!从火起到火灭不过一炷香的时光!”

      “这骨灰的分量,倒还真是一个人的!”仵作有些疑惑地摇头,“小人在想,会不会是起火的燃料非常特殊,才会让人这么快燃成灰烬!”

      “进殿之后我闻到了明油的味道,但是就算是身上被泼满了明油,一炷香的时间根本也不可能将一具尸体烧成这样的骨灰!而且我们刚刚想要寻他问白马寺中的一些事情,他就死了,若说巧,这可也实在太巧了。”谢瑶环喃喃地说。

      “两位大人,方丈大师请两位过去。”七苦低声来请两人。

      “我也正好有些事情不甚明了,想要请教方丈大师。”谢瑶环点头。



      鼻前香火气息萦绕,斗室之中静谧幽雅。

      方丈大师面容温和慈善,但是此时却也带上了不安。他的身边侍立着那位发现住持尸体的小沙弥,他的眼睛依然通红。方丈大师朝二人点了点头,请他们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递过来两杯香茶。

      “如今请二位过来,是因为这孩子在陛下驾临那日看到一些事情,可是当时又怕为住持师弟惹了祸事上身,不敢与二位说,只是如今……住持师弟已经……唉,说也无妨了!其中隐情,万望二位原宥!”

      “无妨,让这孩子说吧!”

      “那天晚上,约是子时,小僧睡醒起夜,本想到后面茅房,可是实在内急得厉害,就随便找个树阴处……”那小沙弥脸红了,“我看到一位女官正在和住持大师说话。”

      “你看见与住持大师说话的女官是谁吗?”

      “小僧不知是谁,只是记得她衣裙的颜色和住持大师的袈裟一般。”

      “红裙?”谢瑶环皱起了眉头——陛下身边的女官,在宫外一般都着胡服官衣行走,只有深受宠爱的几个大女官才允许穿其他服色,而那一日好像只有上官婉儿穿了石榴裙。

      “你可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只是零星听到几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类的警语,大师好像在开导那女官。其余小僧就不知道了。”

      谢瑶环点点头,安抚了他一下便让他出去了,然后,她望向方丈大师。

      “大师,小女就开门见山了。小女只听过禅僧的袈裟在汉魏时为赤色,后来又有黑衣、青衣、褐衣,但僧侣什么时候会用绿色袈裟,小女却实在不知道,望大师能指点一二。”

      “老僧惭愧,世间并无绿色袈裟。”老方丈叹了一口气,“只是白马寺确实藏有这么一件,因为用料极为珍贵,所以一直没有丢弃。它一直由住持师弟收着,而它的由来,老僧真是羞于出口——此袈裟原属于回春坊的一名舞姬,名叫绿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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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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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4 15:32:13 | 显示全部楼层
      黔州


      夜入三更,听到隔壁马荣呼声大作——这几日也把他们累得够呛。狄公却是了无睡意,便悄悄提了一只灯笼独自摸向流所。流所的后门早已经破败了,后院就是白日里见到的那个花园,其中景物影影绰绰,偶尔有夜鸟哑鸣,增添了几分萧瑟的味道。

      乌云渐渐掩盖了月光,庭院里不知从何处传来响声。狄公突然觉得有些不妙,不觉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一团白光夹着一股腥风向狄公扑来。那白光竟是一个人形之物,身上是白色花斑的皮毛,双腿如人站立,头颅面目隐于皮毛之中,伸出长爪作势欲扑!

      狄公眨了眨眼睛,确信眼前这景象绝非幻觉,心道:“我命休矣!”

      就在这时,一只白球突然扑到那虎人的脚下,口中呜呜乱叫,竟然将那怪物绊了一下。就是这一下,救了狄公性命。

      “大人,小心!”身后有人飞速掠来,是乔泰与马荣。马荣把狄公护在身后,乔泰手持腰刀,向那怪物当头劈将过去。那虎人怪物急忙缩回爪子,向后跳跃,躲开了乔泰。乔泰还有些不知虚实,不敢轻易出手,但那虎人却虚晃几招,猛然抖出一道白烟,向乔泰袭来。乔泰以为是暗算,急急向后躲了几步,就是这几步,便让那虎人得了先招,逃到一间屋子里。

      乔泰立刻想要追入屋子,却被狄公拦住了。“莫着了暗算!”

      “刚刚这小东西躁动不安,从榻上跳下来就跑,若不是我追过来,恐怕还救不得大人!”乔泰有些后怕地摸摸脑袋,从地上拎起那只小老虎。

      狄公摇摇头。“也多亏了它!那人有形有影,绝对不是神怪之流。只是无论人兽,逃命都是往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而去。这厮不往外逃却往屋内逃,甚为古怪!只怕这屋内……”

      “怕他作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马荣说着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与乔泰两人冲了进去。可是,屋子里竟然空无一人。他与乔泰将这里上上下下搜了个仔细,那虎人竟然消失不见了。

      “怪哉!人怎能凭空失踪?”

      “人当然不能凭空失踪,如果定要说出他为何不见,只能说是这屋子有古怪!”

      几人四下搜索,却见那只小虎拼命往那榻上爬去。它显然不是为了睡觉,于是狄公走上前去。

      “如果一个地方多年无人打理,但是却没有灰尘,而且和其他地方相比,此处床柱被握得发黑……这当然是有古怪的。”

      那根被握得发黑的床柱上面有几个用匕首刻的潦草的字,看似是有人躺在床上时偶然有感而刻。

      “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狄公轻轻读出了那句诗,“是南朝梁王僧孺的《夜愁示诸宾》,如果这是梁王殿下刻的,倒也符合这位殿下当时的心境。”他轻轻扳动那根床柱,只见那床表面的木板竟然一下子撤了开去,露出下面一条黝黑的通道。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屋子果然是梁王曾经居住的。”狄公叹了一口气,说。

      “为何这样说?梁王难道不住在主宅?”马荣诧异地问。

      “当年梁王畏惧刺客,扮作女子,终日疑神疑鬼,迷恋卜问,从不住在自己的卧房,而是常常跑到侍女、小厮的屋中去住,有时一夜之间能换三个住处。这也不能怪他,他那时已经是惊弓之鸟,生怕受到陛下那远隔千山万水的一箭。可惜,最终还是未能逃过!这样想来,他极有可能修建一些能够让他觉得安全的地方,比如说——密室。”

      眼见狄公打算进入那通道,乔泰急忙止住了老人的行动。他和马荣在前开路,让狄公跟在他们身后,小心翼翼地下了那暗道,而小虎也连滚带爬地跟了下去。

      下面是一个有如厅堂般大的密室,一进去就感到丝丝冷气。密室里没有人,只有一具虎尸。那虎崽扑上前去,哀哀嘶叫。

      “看来,这应该是它的母亲——那白虎夷的神兽白虎了!”

      老虎被剥了皮,一条可怖的刀伤自虎身左而至右,从咽喉处划到胸间,伤口皮肉翻开,深及胸骨。而在虎的肩胛骨之处,有一处箭伤,但是只是透肉,却未伤到虎骨。

      “这箭和这刀绝不是发自一个人。”乔泰说,“如果一个人能以此等力度将猛虎一刀毙命,绝对臂力过人,是武者中的好手,断然不会只把箭射到如此深度。而从这伤口来看,这箭是在虎死后才射的!”

      “能一刀杀虎,而且是带着幼崽的凶悍母虎……”狄公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要看看这虎的胃肠之中有些什么!”

      “大人怀疑这虎是中毒而死的?”

      “不错。夷人敬虎,常常以祭品祀之,以虎爱吃的猪羊放在虎常常出没之处。如果有人在虎吃的东西上做了手脚,药倒了虎,袭杀它就会变得容易了!”

      “大人,那厮不见了!”刚刚去四周搜索的马荣回来说,“这里有两条通道,刚刚我寻了出去,一条是通向后花园的假山,而另一条则是通往围墙外的,非常隐蔽。若不是逃走那人故意留了破绽,属下也发现不得。”

      “看来那人是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让我们发现这个的——这虎尸明显曾经用冰保存过。”狄公打量着四周,“而且,他要告诉我们,这里并不寻常!”

      “不寻常?”

      “你们且看这密室,如果说是梁王殿下为了躲藏之用,显然大了一些。修这样大的密室需要大兴土木,而朝廷更不可能允许一个被贬谪的皇子修它!”狄公在密室中来回踱步,“我想梁王殿下最开始修的也许只是个藏身的小室罢了,但是在他走了的这三十年里,有人扩充了这里,还把它拿来他用。”

      “他用?什么用处?”

      “也许……是存放兵器!”乔泰正站在墙边仔细地打量墙上的一些划痕。墙壁因为地下的沁水很是潮湿,他从墙壁上揪下一样黏在上面的东西。

      那是一缕枪头红缨的丝线。

      “兵器!有人在这里私藏兵器!”马荣骇然喊出,“难道……”

      狄公一言未发,只是望着那撮细细的丝线,面色越发阴沉。





      洛阳 回春坊


      回春坊的坊主是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虽然描画的妆容十分精致,但是依然改变不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她回头斥退了跟随的下人,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不知上差想要问些什么?”

      “绿绮。”谢瑶环直截了当,“听闻贵坊昔年有舞姬名为绿绮,为薛怀义所喜,常常……将她偷偷接到白马寺,还曾经为她做过一套绿袈裟。那袈裟除了颜色不同,连材料——比如那金丝,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个老身知道。”那坊主舔了舔下唇,有些诡秘地笑了一下,“听闻他让绿绮赤身着袈裟做舞,与之为……欢喜禅。”

      “真是……荒淫无道!”谢瑶环面色变红,狠狠地说了一句。

      “那薛怀义为陛下的面首,传说他很喜欢年纪大一点的有风韵的女人,要不然也不会讨陛下欢心这么多年。而薛怀义迷上绿绮的时候,绿绮都已经三十有七了,照理说她这般年纪,不应该还在风月场上混迹,可是她保养得极好,好似二十几岁,而且还有那些雏儿没有的风情。她见识很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是那舞,真是如仙子羽衣!她还真有那么几个固定的恩客,不是小妇人我多嘴,有几位还是朝廷大员呢!”

      “这绿绮如今何在?”

      “唉,那薛怀义倒台后不久,这绿绮也得了一场大病,随后也死了,真是薄命之人!”

      “她就这么死了?”薛子规有些诧异,“有关这绿绮,就没别的了?”

      “哦,其实这绿绮有个儿子。”

      “儿子?”

      “是的,绿绮非常疼爱这个儿子,对他的管教十分严格,识字读书一样不落。可是这里毕竟是风月之所,对孩子能有什么好处?连孩子也连带着让人看轻。所以在孩子七八岁的时候,绿绮把他送走了。”

      “送走?你可知送去了哪里?”

      “不知道。”那坊主摇了摇头,“绿绮从未说过,我也觉得她真是狠心,这么多年从未去看过孩子。”

      “关于那个孩子,你还记得什么吗?”

      “他那时还小,生得白白净净,很乖巧的样子,也说不得有什么特别。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坊主舔了舔嘴唇,仔细思索了一下,“我只是依稀记得那孩子好像很喜欢鲜艳的颜色,动不动就把自己穿得大红大绿的,可也是难怪,我们这里有的也只是这样的衣服。”

      “那么,这绿绮还有哪些恩客和熟稔之人?”

      “说到这个……这绿绮在坊中确实不太与人相与,也不与人说自己的身世和心事,骨子里透着那么一股傲气,所以当时我们姐妹都不太待见她——都是流落风尘之人,谁比谁强多少呢!但是,让她青睐的确实有一个人。我记得那是个书生,当时来京城赶考,寄居在一家小客店里面,也不知这两人如何就好上了,还打得火热。只是这书生金榜题名后就与绿绮疏远了。想来也是,这绿绮大他许多,又是个风尘女子,那书生是疯了才与她搅在一起。后来听说那书生外放做官,绿绮还给他写过几次信,但是否有回音就不知道了。”

      “坊主可知那书生的姓名?”

      “当然知道,他金榜提名了嘛,报信的锣鼓敲得人人都听得见,而绿绮也为此着实欢喜了一阵。那书生的名字叫洪雪来,后来好像外放到黔州为官,听说如今已经做了刺史!不过说到这黔州,老身倒是想起件事情,虽然这绿绮不说自己的身世来历,但是她却会做黔州的一些小吃,比如鸡豆花什么的,所以老身猜,她也许是那个地方的人。”

      “黔州……”谢瑶环心中一动,刚想继续询问些什么的时候,一名军士急急来报。

      “二位大人,大事不好,白马寺又生命案!”

      “什么?!谁人身亡?”

      “和尚七苦!”





      黔州


      客栈在月光中显得冷冷清清,狄公并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站在店门前沉吟良久。

      “怎么了,大人?”乔泰觉得有些奇怪。

      “我只是在想,我们到这黔州,倒是一切顺利得紧!我们想见这黔州虎神,马上就让我们遇上,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顺带出一系列的事情,只是世间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看来我们来到这里的事情,早就被人知道了!”

      “什么人会知道?”

      “比如说黔州府和白虎夷的人。”狄公说,“想想看,萧颂云只有老板娘这一个亲人,如今萧颂云被满城通缉,个个要抓他,可是为什么老板娘那里会那么平静?我想在那客栈的附近就有人在守株待兔等着他入彀!而我们恰在此时投店。我在朝多年,相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而且,除了他们,还有人也知道我们的到来。”

      “什么人?!”

      “太子流所孤孤单单地在建这山坡之上——这是皇室囚禁子弟之所,即使那些凤子龙孙被贬下凡尘,也要比寻常的飞鸟游鱼矜贵些。他们不想靠近老百姓,而老百姓也不愿接近他们——所以离这流所很远的地方才有人家居住。虽然这里居住的人家少,但是你们看,他们也恰恰在这流所的四周形成合围之势。而也恰恰是这包围圈中的人,都被白虎邪神所杀。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听大人之意,好似居住在这流所周围的人都不单纯!”马荣难得动脑,急忙把自己的答案说了出来。

      狄公笑着点点头。“你以为这岭南流放的多是谁?你以为陛下会放心地将一位前太子囚禁在这里?”

      “大人的意思——这周围的所谓百姓都是陛下派来的人?”

      “岭南流人多为李氏宗亲,如果他们与废太子勾结,拥戴他揭竿而起……那会如何?再想想山间客栈里的那两具尸首其中的男尸。乔泰,你不是发现他肩上有刺青,状如花瓣吗?”

      “是啊,大人,我还拓下了图样。”乔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现在想想,虽然这只是刺青的一隅,但是如果再连上几笔,应该就是一朵梅花!”

      “内卫!”马荣惊呼。

      “是啊,内卫!所以,凶手要把他们的头颅砍掉,再把皮肤撕烂,是怕有人认出他们的身份,被朝廷知道!而你再看看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客栈,它的位置也是极为巧妙的,正好能够看到流所中的一切情形。”

      “大人的意思莫非说,这客栈——是内卫的岗站?”乔泰轻轻发出一声惊呼。

      “说得对极了!”有人在客栈的门内接上了一句,然后客栈的门打开了,那店主从里面走了出来,“卑职朱冬至拜见狄阁老。”他一躬到地,一无初见时的轻慢。

      “你是……”

      “小人是驻守黔州的内卫统领。正如阁老所说,小人的职责就是监视岭南流人动向,而这客栈当初建成亦是为监视流所之用,四周居住的住户确实多是我们的人。只是最近……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是白虎邪神杀人一事吗?”

      “正是。”朱冬至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分明是有些小人借鬼神之名愚弄世人暗下杀手,这是一系列针对我们内卫的清洗,而他们最终的谋杀目标应该就是……”

      “如果黔州是一座监狱,那么刺史洪雪来就是陛下的牢头,如果囚犯暴动,自然是要杀掉他这个牢头!”

      “阁老所言极是。”

      “那么你认为这些谋杀的主谋之人是谁?”

      “卑职认为……”朱冬至压低了声音,“此事与梁王和岭南流人有关。”

      “哦?朱大人为何如此说?”

      “昔年李忠殿下来此之时,有一位名叫绿绮的侍女随身伺候,那侍女与他行走了千山万水来到此处,尽心服侍。所谓患难见真情,殿下对她喜爱非常,听闻殿下在扮成女子之时,多与这侍女待在一处。麟德元年十二月,上官仪、王伏胜被诬谋反问成死罪,李忠殿下被认定为同谋,被先帝赐死于此。第二年,太子李弘殿下上表请求将其收葬昭陵,先帝准奏。而在李忠殿下的灵柩被迁走的时候,那侍女也跟着离开了。”

      “如此忠心,倒也可表可叹。”狄公点头赞叹。

      “关键是,她与梁王曾有一个孩子!”

      “孩子?!”狄公大惊。

      “这个孩子被她送到了某个人家。小人曾经暗查过,这个孩子就是萧颂云,萧家当年就是住在流所附近,与绿绮相处得甚为相得,所以绿绮就将孩子托付给了他家。”

      “萧颂云?可是传闻中射死白虎的那个人?”

      “阁老说得不错,正是此人。”朱冬至点头,“他平时闲来无事就会在这流所附近游荡,所以下官才怀疑这白虎邪神就是他心存谋逆之心而为!”

      “如果是梁王的孩子活到如今,按照时间来算,应该已经是而立之年。可是我听人说,这萧颂云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儿郎。”

      “这里汉夷混居,山深林远,户籍官对于人口的登记并不全面,很多孩子长了很大才能报上户籍,而且多是以父母所言为准。当初下官查到他时,虽然年龄对不上,但是其余都是相符。下官也是怜惜他是李唐血脉,所以动了恻隐之心,不曾将此事上报,谁知道留至今日,终究成患!”





      白马寺


      “两位大人,七苦从昨晚就不见了。众僧寻找七苦,却无人寻得,刚刚在寺中的冰窖内发现了尸首。他的头颅被人砍去,但是因为颈上有蜿蜒的红胎记,所以被认了出来。”

      “七苦的尸身在哪里?带我去看!”谢瑶环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心中越发焦躁起来。

      白马寺的冰窖在后园的地下,为了保温在顶部埋土成丘,覆以琉璃瓦。谢瑶环与薛子规弯腰拾级进入冰窖,一入内,寒气扑面而来。冰窖内的冰块垒成一堆一堆的,都用稻草帘覆盖起来,留至盛夏时节取用。

      尸体就在一堆冰块后面,谢瑶环在尸体身边俯下了身子。

      “首先我能确定,这是一个僧人。看他手指上的老趼——僧侣每天都会以手捻珠,念珠不断摩擦食指旁的皮肤,时间一久便会形成光滑的老趼。还有,他的衣物和皮肤都能隐隐闻到檀香的味道,这檀香品级极高,正是陛下赐给白马寺专用的,而这种几乎渗进皮肤的香气,是天长日久浸淫而来。所以,这尸首的主人的确出自白马寺,而不是从外面找来的假冒尸身。此人头颅被砍掉,颈部的皮肤有红色瘢痕的一隅,从这一点看,这尸体的主人应该是七苦。但是,这尸体的皮肤竟如此松弛灰败……”

      “人死了都是如此。而且从颈部的皮肉来看,头颅是死后被砍掉的,那就不可能是自杀!”薛子规压低了声音,“这凶手也太神鬼莫测了些,就在我们金吾卫的眼皮底下连杀二人,看来我们这些人都应该被赶回家种田才是!”

      谢瑶环也低低地叹了口气。

      “如今我们也只是刚知道,住持似乎认得那个惊吓陛下的人,可是还没有等他见到我们吐露只言片语就被杀害了,而这七苦——”薛子规抄起了手——这里实在是寒冷,“与此事似乎毫无关系啊!”

      “不……不是毫无关系!”谢瑶环似乎忘记了寒冷,苦苦思索,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杏眼圆睁,“应该是有很大关系!住持大师应该就是他杀的!”

      “什么?”

      “人云言多必失,惶急之下做事,就会有纰漏出现。小沙弥是第一个发现住持尸体的人,但是他并没有明确地辨认出那是谁——因为白马寺中有资格穿上袈裟的不止住持大师一人,可是七苦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住持大师出事了!”谢瑶环极为懊恼地笑了一下,“试想这七苦如何知道那是住持大师?可惜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他的语漏!”

      “只是,这七苦为何要杀死住持?”

      “画像还在吗?”谢瑶环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要起了梁王的画像。

      薛子规马上摊开女皇所给的梁王画像,谢瑶环从旁边的柱子上抠下了一点丹砂,涂在了画像的半边脸上。

      “我的天啊!是——”薛子规一下子跳了起来。

      “他应该是梁王之后!”谢瑶环端详着那画像轻声呢喃,“梁王被贬黔州,而绿绮会做黔州的小吃。她心高气傲,不理寻常人,这也许是因为她本来出身极高。我猜,她应该是梁王的侍女或是侍妾。而她从小严格要求的那个孩子应该就是梁王的骨肉。绿绮当初送走孩子,不是不去看孩子,而是经常去看孩子!绿绮把孩子送到了白马寺,她找薛怀义当自己的靠山,而薛怀义大概也觉得那孩子奇货可居,可以为自己带来利益,所以就留了下来。可惜不久后他身死,连带着绿绮的愿望也落了空!”

      “但那坊主分明说当年那孩子是白白净净的,七苦的脸上却有红胎记啊!”

      “原来我不明白,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谢瑶环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在住持大师房中发现的小瓷瓶,“还记得这个吗?”

      “这不是在住持屋中搜到的胭脂吗?”

      “这不是胭脂,这是守宫粉!梁时名医陶弘景云:守宫以朱砂饲之,足三斤,杀之晒干磨粉,然后用水调和涂在女子身上,就变成守宫砂。”

      “这种东西……住持一个和尚要这个做什么?”

      “哦,这倒不一定是和女子有关,我是说它是一种染料——一种可以染在人的皮肤上的染料……却可以如同皮肤本身就有这颜色一般。而且,以此法制成的药粉虽然能够附着人身,但时隔长久也会退色,并且可以用一些方法洗去!”

      “你是说七苦的红胎记是这样来的!”薛子规恍然大悟,“那么男扮女装惊吓陛下的人,应该就是七苦。而七苦是因为住持知晓了他的秘密,自己又露了破绽,所以才对住持下了杀手。可惜的是……如今他也死了!”

      “他并没有死!”

      “什么?尸体明明就摆在这里啊!”

      “这不是七苦的尸体,而是——住持的尸体!”

      “什么?!”薛子规越发糊涂了。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住持大师的头骨没有烧化,而腿骨和胸骨却都烧化了。现在我明白了,吊上去的不是尸体!吊上去的只是头颅!隐藏在袈裟和衣物之下的不是身体,而是一包骨灰!七苦杀了住持大师,然后把住持的尸身用守宫粉伪装成他自己,以此金蝉脱壳!”





      黔州


      夷女向彤的家在城外,背倚山坡,面临溪流。建筑为吊脚结构,檐翼角飞,轻盈纤巧,和青山翠竹彼此参差掩映,显得十分雅致秀美。

      只是眼前与这雅致景象相悖的是,那气势磅礴的大门前竟然聚着一群乞丐。他们在墙角、街口或坐或躺,眼睛却都巴巴地望着向府的大门。

      “这里怎么这么多乞丐?”马荣皱起了眉头。

      “听闻是向家这几日做善事施粥,所以几乎全城的乞丐都集中在了这里。”

      “唉,这些乞丐流民亦是朝廷子民,我等为政不善让他们颠沛流离,也亏得善心人士对他们的照抚,我等为官者真应该对此感到惭愧!”

      乔泰开口止住了狄公继续自责:“属下下午打听了这向彤的事情。这向彤是白虎夷的第一美人,更主要的是,她父母早亡,偌大的家业尽握在她一人之手,端的是精明能干,而对她上心的人大概能围着黔州绕上一圈。可是奇就奇在,她竟然至今没有成婚。她如今已经双十有二,依然待字闺中,而与她有过婚约的男子,要么死去,要么主动退亲。所以汉人间传言,这姑娘大概真是白虎星下凡,专克夫君的!”

      “哦,她的未婚夫君都死了?”

      “是的,有他们本族长辈给她定的本族中人,也有汉家子弟,可是不是上山遇到意外,就是暴病而亡,也有和她定亲后不久,因为害怕而主动退婚的,不一而足。直到后来一次在山上打猎遇到萧颂云,两人一来二去生了情愫。可是如今这萧颂云被全城通缉,性命堪忧。大人您说,这事邪不邪门?”

      “休得胡说!”狄公轻轻斥责了一声,“事关女子闺誉,市井之人胡说乱传,但你我绝不能人云亦云!”

      “是。”乔泰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随即正色道,“可是也有人说,她从前的几位婚约人的死或是退婚都与刺史大人有着莫大干系!端的说得有形有影,不似虚言!”

      “也就是说,这洪雪来可能也做些欺男霸女的勾当……”狄公沉吟,“一会儿我们再听听当事人怎么说。”

      “大人,去就去吧,干吗要带着这劳什子?”一旁久未插话的马荣气鼓鼓地说。他左手挽着一只有盖的大竹篮,看起来就像走街串户卖鸡蛋的小贩。

      “可别小看这篮子里的东西,它可是能帮我们很大的忙啊!”

      “是吗?就凭它?”马荣显然不相信。

      传闻向府的大门并不好进,但是狄公对那门房耳语了几句,那门房通报后就急急忙忙地回来请他们入内了。来迎接他们的女子更让马荣和乔泰吃了一惊,原来,这位黔州的有名美人竟然就是那日他们在山中偶遇的女子。

      “几位真的把它带来了?”那女子急急地问道。

      “什么?”马荣和乔泰面面相觑。

      “带来了。”狄公伸手从马荣手中接过那只竹篮,竹篮里的东西正呜呜叫着顶着盖子要出来,恰好被狄公帮了个忙,毛茸茸的脑袋一下子探出了篮子,朝着向彤呜呀呀地叫。

      “感谢真神!”向彤又惊又喜地扑了过来,“小雪啊,你可让我好找!”

      “感谢真神!神虎找回来了!”身边的虎夷仆人也是又惊又喜,用崇敬的眼神望着那小白虎,就差顶礼膜拜了。

      “抚养这小家伙的果然是姑娘你,想来那夜姑娘在山间寻找的就是它吧?”

      “正是!”向彤欢喜地抱着小虎不肯撒手。

      “人说白虎是神兽,如今看来,果真富有灵性。”狄公捻髯微笑,“它不仅帮了我们不少忙,如今又帮助我们找到了抚养它的人。”

      “咦,老人家怎知它是被我抚养?”

      “它和人过于亲近,而且喜欢窝在床榻上睡觉——这可不是野生虎的习惯!”狄公微笑,“而且想到那日遇见姑娘的地点——和发现它的地点相隔并不远,所以我才这样判断。只是这小虎憨态可掬,乖巧非常,那一日姑娘怎会把它给丢了?”

      “那日它本在我怀中,可是不知闻到了什么,突然惊恐无比地挣脱了我跑了出去。”

      “也许,它是嗅到了杀害它母亲的那个人的气息,或者就是它母亲的气息!”

      “什么?”

      “见到姑娘那日,在黔州官道上出了命案,据说是邪神作怪!”

      “哼!邪神?”向彤冷笑,“真神在上,我们白虎夷的真神怎么会变成邪神?若是有,也是那些胸怀贪婪之心的人,他们的邪念才是邪神的真身!”





      洛阳 皇宫


      入夜,皇宫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冰冷的月光从勾檐飞甍中穿过,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宫宇当中。

      不远处的阁楼上,有艳姬凭窗揽镜自照,上襦是暖鹅黄,裙是火焰般的石榴裙,只衬得肌肤赛雪。

      “上官婉儿,石榴裙……”谢瑶环仰望其人,喃喃自语。

      “你此次入宫,是想查那些宫女当中谁与当年的李忠殿下有干系吧?只是这上官婉儿,她的身世可不是秘密!”

      “不仅查她们,还有绿绮。她的确是李忠殿下的侍女,在扶殿下灵柩回京后不久就因生计所迫而堕入风尘,如此看来七苦的身份至此可以完全确定了。”

      “那你为何要在此望着上官婉儿发呆?”

      “你难道忘了?白马寺的那张机关大床是要在外面启动的,那夜的卫士守在殿外,七苦不可能入殿转动机关,也就是说当天在殿内的几个人中的一个是他的同伙!”

      薛子规惊呆了——他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真巧,竟然在这里遇见两位大人。”就在这时,有人在背后和他们打招呼。

      两人吓了一跳,回头看看来人,原来是御医叶慈。

      “叶御医!是您……”

      “谢御史,下官有件事要和你说。”御医叶慈看了看左右,将二人拉到一个僻静之处,薛子规很自觉地退去了旁边警戒,“这事也许只是在下多心,但是不说出来真是如鲠在喉。”

      “无妨,大人请说。”

      “前些日子给陛下号脉之时,我见陛下手上皮肤颜色发暗,我还问过陛下,最近她梳头的时候,也是掉了许多的头发,而且也多有失眠多梦……如果不是梦到许多往事,她老人家也不会突然到白马寺进香。”

      谢瑶环眉头微皱。“我大概明白叶太医的意思,但是太医可否想过,陛下春秋已高,有这样的症状也许只是年岁使然。”

      “是啊!”叶慈长叹一声,“所以在下在陛下面前也不敢妄语,此事也许只是因为陛下春秋之故,但如果不是……”他压低了声音,“那应该就是极微量的、长时间的……而且应该是陛下身边极为信任的人做的!”

      “如果那样的话……问题就大了!”

      “所以,在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先和姑娘你知会一声。”

      “我明白,多谢叶太医。”谢瑶环躬身致谢。

      “哪里,在下也不过想要自保而已。”

      “你二人如同做哑谜一般,到底在说些什么?”

      叶慈走后,听了一场莫名对话的薛子规问道。

      “下毒!”

      “什么?有人要弑君?!”薛子规猛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阿弥陀佛,我的将军,你小声些!”谢瑶环一把捂住了薛子规的嘴,“这事情是胡乱喊得的吗?”

      “不错不错,此事乱说不得。”

      两人惴惴不安地离开,往前走了不久,薛子规突然一捅谢瑶环,手指遥遥一指。

      “你看!”

      原来不远处的长廊之上,司茗正在烹茶。

      “姐姐好兴致,现在还在烹茶。”谢瑶环拉着薛子规走上前去。

      司茗微微一笑。“刚刚在书上看了几个方子,就想试上一试。”

      “如此看来,我二人倒是有些口福,不知能不能品品姐姐的茶?”

      “这是自然,二位请坐。烹茶之道需要耐心与工夫,要先将饼茶放在火上烤炙。”司茗温雅地坐下,用银制的茶碾将烤好的茶饼碾碎成粉末,再用筛子筛成细末,放到开水中去煮,“当水一沸时,要加入一些盐到水中调味。当锅边水泡如涌泉连珠,也就是二沸时,在茶壶中放入茶末和配料。而三沸后,将一瓢水倒回茶壶压滚,细火将茶煮好后,便可以饮茶。”

      “如此麻烦,我都是用开水煮好后就喝,哪里想到有如此多的讲究!”

      “可见薛将军不拘小节,豪爽至极。”司茗笑道。

      薛子规有些不好意思,突然心中想到一事,开口便问了出来。

      “我记得陛下的饮食都有专人进行试毒,那这茶又是谁人试毒?”

      谢瑶环侧过脸去叹了口气——这也太过直接了!

      “无论是煮茶用的水,还是茶叶、盐、配料,都有专人检验,而给煮好的茶试毒的人就是我。”

      “那这是什么?”薛子规有些好奇地拿起一颗放在一旁紫檀木匣中的珠子,那珠子呈莹白色,似玉非玉。

      “是黔州进贡来的盐珠。黔州有一口千年的古盐井,日前在采盐之时,盐工突然发现井底有幽暗的光芒闪现,将之采上来后,发现竟然是一块盐的结晶,怀疑有千年之岁。于是黔州刺史选了工匠将其打磨成十颗珠子,当成贡品进贡上来。”

      “那么,这进贡来的盐珠要怎样使用?”

      “只需在沸水中滚一下,茶就会调到适宜的味道,实是难得的宝贝!”

      “哦,真是奇妙!”薛子规赞叹说。

      “姐姐,那这是什么?好像是豆汁,茶里也可以加这个吗?”谢瑶环静静坐了许久后,终于开口问话,目标是桌边的一杯豆汁。

      “是豆汁。”司茗答道,“虽然我专司调茗,但是最喜欢喝的还是豆汁。”

      她举起那豆汁微微一笑,转身摇曳而去。

      “我在陛下面前行走时间也不短,和她打交道亦不少,也一起进过饮食。我的印象里,她并不是很喜欢豆子做成的食物……”

      “姐姐说得是!”答话的是来收拾物事的一个小丫鬟,“其实她是很讨厌豆腥的味道的,以前从来不沾口,可是最近这月余不知怎么了,每天都要喝上许多。”

      “唉,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谢瑶环笑了一下,“我小的时候不吃芫荽,但是现在菜里若不加上,倒觉得不是味道了。可见人的口味和爱好是会变的!”

      “我倒是不觉得她口味变了,有时我看她喝得都有些反胃,可还是咬牙喝下去……”小丫头不解地嘟囔,收拾了桌案而去。

      “明明不喜为而为之,好生奇怪!”薛子规摇摇头,“这豆汁难道是你们姑娘家新流行的修身养颜的方法吗?”

      谢瑶环白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黔州


      “听闻姑娘与黔州刺史之间并不相与。”

      “与他相与?”向彤冷笑一声,“老人家可知他曾如何说我?他说小女子若是不能嫁他,在这黔州是嫁不出去的!”

      “这是在威逼啊!”

      “哼,闻听此言,小女子恼怒非常。我们虎夷的女子最是敢爱敢恨,死也不会受这等威胁。这等强人婚嫁之事,小女子死也不会答应。小女子因为自己的婚事已经害死了几个无辜之人,所以就算终身不嫁,也绝不与禽兽为伍!”

      向彤把事情朗朗说出,坦坦荡荡。

      “听说姑娘有心上之人,那人的名字叫做萧颂云?”

      “不错。”向彤柳眉紧蹙,别过脸去,“不过小女子已经多日没有见到他了,若然叫我见到他,定然要将他抓住,以祭我族白虎真神!”

      “既然如此,老夫想让姑娘见一个人。”

      狄公回首唤马荣过来,附耳吩咐了几句。

      “大人为何要我找……”

      “叫你去就去,莫要多问!自会有让你知道的时候!”狄公拍了他一下,马荣领命而去。

      不多时候,马荣从门外搡进一人,两人皆是气喘吁吁,看来是有一番争执。看到此人进来,向彤惊呼一声,乔泰等人都是十分惊讶,只有狄公微微含笑。

      “这小子还是个扎手的硬点子哩!”马荣甩了甩手,抱怨道。

      这人满面污秽,头发乱七八糟,一缕一缕地垂下来挡住了面目,衣物破破烂烂,脚上踏着一双破鞋,左手端着一个白瓷碗,而右手拿着一根打狗棒。在狄公来的时候,他正和几个小乞丐依偎在墙角,不时地瞄着向家的门口,期望着府内的人能出来给些施舍。

      “小伙子,真是好扮相!”狄公笑眯眯地对那乞丐说,然后转头对向彤说,“向姑娘也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您为何这样说?”乔泰不解地问。

      “怎么,你们还没有看出来?他不就是萧颂云?!”

      “什么?”

      “讨饭的白瓷碗过新,打狗棒有的地方尚泛着树枝扒皮后的青色,还有你的手,拇指有瘢痕,证明你常用弓箭。乞丐一般双目涣散,但是你的双目饱含精光。而向家近日施粥,目的就是保护你,将你藏在乞丐堆里,不引人注意,还能保证你的温饱,确是一条妙计!”

      “老人家目光如炬,小民不敢抵赖。”那乞丐将遮盖在面前的散发拢了起来,露出了面目,其实他是个容貌干净清爽、不粗猛却很精悍的小伙子。

      “白虎不是我杀的。从那虎尸就可以知道,那虎是被药翻之后杀死。然后,有人偷了我的箭,射到了虎的身上,嫁祸给小人。”

      “那么,那虎尸是你送入密室,而那夜在花园中假扮虎神的也是你吧?”

      “正是,敢问您是如何知道的?”

      狄公微微一笑。“在梁王被流放的那一年,流所重新修建过,因为是太子流所,所以工部有过记载,我依稀记得那主修的工匠姓萧!这萧匠人可和你有关系?”

      “老人家博闻,那正是家父。当年正是在殿下的央求之下,家父才为他偷偷地修了那个用来藏身的密室,至于为什么修了两条密道,其实是因为父亲怕被人事后灭口,所以偷偷修了一条路逃命。”

      “所以,因为你父亲的原因,你才能找到流所密室。当然,还让你们换走了密室中的兵器。”狄公停下话语,看了看面前两个年轻人。

      “真神在上,您果然有通天之能!”向彤惊讶地叫了起来,“一切就如亲眼所见,果然不负断案如神的美名!”

      “你们果然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从你姐姐和姐夫那里知道的吧!”狄公望向萧颂云。

      “是的,大人。”

      “那么我们接着说,其实看到那具虎尸的时候,我就在怀疑向姑娘。白虎是白虎夷的神灵,官府断没有将虎尸扣留的道理,自然会还给白虎夷,而白虎夷中最有可能将虎尸运出来的人就是向姑娘了。小虎看到那假扮虎神之人的时候,不是愤怒而是欣喜,它其实是扑上去想要抱那人的腿。”

      “正是。”萧颂云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它的母亲死后,它喝的羊奶都是我亲手喂的!”

      “而向姑娘为了保护你,在此事中扮作黑面,也是牺牲颇多啊!”

      “我相信他是无辜的,他若平安,我心中只有欢喜,才不管别人说些什么!”

      “情之所钟,便是如此。”狄公捻髯,慈祥地微笑,“你二人若能彩丝系足,必是美满良缘!老夫定然要玉成此事!”

      向彤两颊生霞,露出些许小女儿的娇态,萧颂云也是笑得局促,狄公得见不觉微微而笑。





      白马寺


      “七苦被抓住了,他想溜出城去,结果被堵个正着!”

      “人现在在哪里?”

      “羁押在城门兵丁的休息处。他很镇定。我们在他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搜出了他和黔州刺史往来的几封书信、梁王昔年的随身饰物,哦,还有一件住持的袈裟,真不明白他要袈裟做什么!”

      谢瑶环皱了皱眉。“我们先去见见他吧!”

      七苦静静地坐在桌边,双目紧闭,面上不见波澜。

      “其实事到如今,已经不必再说什么,直接把你交给陛下便是。如果你能做到一件事情,我便承认自己错了,放你离开此处!”

      七苦睁开了眼。

      谢瑶环从怀中掏出了两朵牡丹花,丢在他面前。

      “这里是一红一绿两朵牡丹,只要你从中挑出那朵红色的‘潜溪绯’……就可以!”

      “你……”薛子规一见心中大惊,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被谢瑶环止住了。

      “如何,这样简单的事情还需要思索吗?”

      七苦咬了咬下唇,从中挑出了一朵牡丹。

      “你肯定?”谢瑶环挑了挑眉头。

      “我……”七苦明显犹豫了一下,手似乎想要伸到另一朵花上,但是很快又缩回去了。

      “我肯定。”他说。

      谢瑶环悲悯地摇头。“实际上你选择哪一朵都不对,因为这两朵牡丹花,都是绿牡丹!”

      “怎么会这样?”薛子规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竟然无法区分红绿两色。

      “我一直觉得这白马寺中有两个人说话非常有趣。他们都是用别的东西来验证自己看到的东西!第一个是那个小沙弥,他说看到女官的衣裙是和住持大师的袈裟一样的颜色。可是,我们平时会这么说话吗?我们只会说我们看到了什么颜色!还有,发现住持大师尸体的也是他,可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对于尸体上的袈裟感到奇怪。可那是一件绿袈裟啊,任谁都要有所怀疑吧?可是那孩子并没有!因为他也辨不清颜色——是真真正正的‘看朱成碧’之人!

      “而另一个人就是七苦。薛将军,你可否记得你曾经问过七苦后院牡丹的品种?”

      “不错,但他那天不是回答出那是‘潜溪绯’了吗?”

      “可是他先寻问了你问的是不是白牡丹旁边的那株。事实上,红牡丹只有那么一株,而离红牡丹最近的是绿牡丹,但是他宁可绕一大圈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根本分不清红牡丹和绿牡丹,他需要一个参照的事物才能肯定。你可记得回春坊的坊主说过绿绮的孩子很喜欢鲜艳的颜色,动不动就把自己穿得大红大绿吗?那不是因为孩子不辨美丑,而是因为那孩子根本辨不出色彩,只是随便拿了衣服来穿!即使时光荏苒,他长大成人,面目可以改变,但是眼疾却无法改变,所以他在最后时刻拿错了袈裟!”

      “拿错了袈裟?”

      “绿袈裟是他母亲的遗物,而那袈裟除了颜色,其余都和住持的一模一样。所以他把这两样东西拿错了!他杀死住持大师的时候住持不可能身着袈裟——那时住持已经安歇了。”谢瑶环转而朝向七苦,“而绿袈裟一直由住持大师收着,可是当你找出母亲的遗物再为住持穿衣时,眼疾却让你在慌乱之中拿错了袈裟。至于你为什么要杀住持大师,这要从陛下驾临白马寺开始说起。

      “陛下突然驾临白马寺,又不得不住到了有密室的偏殿当中。你心中怨怼已久,发现此次有机可乘,所以才做出了男扮女装惊吓陛下的事情。而住持与你是师徒,你的很多事情他都知道。比如说,他发现过你房中的守宫粉,他知道你的身世,还有,那夜你男扮女装被他看到,所以他会在花园中规劝你。

      “住持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让你一直心中不安,当你知道我们发现了密室和住持房中的守宫粉后,你便决意嫁祸给住持。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开口说话,你杀了他,可惜又在我面前出了口误,所以只能抛出尸体,急急忙忙地逃走。可怜住持对你一直心怀慈悲——他未曾揭穿你的身份和你的所作所为就是证明,却惨遭如此毒手,真真称得上养虎为患!”

      “……这世间果然天网恢恢,躲是躲不掉的!”七苦长叹一声,声音苦涩,“的确,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而梁王李忠就是我的父亲。”七苦的脸上带上了一点光辉,但是转瞬间就黯淡下来,“祖母因为出身不好,所以连我爹也保不住,只能把他送给王皇后抚养。而我娘是个婢女,虽然跟着父亲颠沛流离,还有了我,可是依然不受重视,最后流落风尘。小的时候,我看见一起玩耍的孩子吃糖果子,就去讨一颗来吃;我娘狠狠地打了我,她告诉我说我是太宗的子孙,江山都应该是我的,怎能卑躬屈膝地向他人讨要东西?

      “母亲的话我记住了,我是皇子,做不成皇帝,就只能死!这是我的命!师父很早就知道了我的秘密,虽然他常常对我循循教导,怕我心生妄执,但是我心之坚,如若磐石,即使这万丈佛门清净地,也渡不了我这满怀执念的红尘白骨!”

      “国法刑律,昭同日月,你应明白此等罪孽,该当何罚。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同谋!”谢瑶环摇头叹息。

      “一步走错,步步走错。如今我也顾不上他人了!”七苦的神色有些迷离,他解下腰上的水囊,在桌上摸了一只碗,为自己倒了一碗水,慢慢地喝了下去。

      “若有来生,我愿无貌无才,庸碌终生,做个闲散村夫,不事文武,不提名禄,躬耕田间,了却一生。永不与帝王家……结缘!”

      二人听得他话说得凄苦,正在心中戚戚,却听到声音渐落渐消,一时间意识到不对,急忙抢步上来。

      “他服毒了!”薛子规惊叫。

      “是卤水!”谢瑶环嗅了嗅残余的茶水。

      “如果是卤水,我知道怎样救。他刚刚服下,应该来得及,我去……”

      可是谢瑶环却拉住了他。

      “他本应是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孙,无灾无祸的豪门出身,被疼爱得如宝如珠,奈何命运弄人,阴差阳错至此。人生有七苦,他这一生都在这七苦中挣扎,事已至此,让他……就这么去吧!莫要让他活着被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利用做文章了!”谢瑶环声音有些发抖,但是拉住薛子规的手却没有放开。

      “多谢……”七苦喃喃地说了一句,慢慢合上双眼,“我未生时谁是我,我生之后我是谁。逝者流年,川河东去,唯愿来生……散发扁舟,回首处……无忧无怖……无欲无求……”





      黔州


      “大人,刚刚在向彤那里看到了吧,那么多的兵器,这洪雪来私屯兵器,莫非想要在这黔州自立门户,分土为王?”看到流所就在眼前,乔泰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忧心忡忡。

      “大人,要我等去捉拿那洪雪来吗?迟些,怕他逃走或是狗急跳墙,恐怕连大人您都有危险!”

      “不必那么着急!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们要找的黔州刺史——”狄公倒是没有两个下属那般惶急,他推开客栈的门,朱冬至正迎出来,“就在眼前!”

      “什么?”乔泰和马荣大为吃惊。

      “他就是黔州刺史洪雪来。”狄公朝朱冬至一指。

      朱冬至闻听此言也愣怔在那里,半晌后,方才开言。

      “大人,您为何如此说?”

      “‘洪’读音同‘红’,红者,朱也;雪者,冬日才有;至,来也。”狄公站到他的面前,直视于他,片刻后,他的目光躲闪起来。

      “你的手形修长而蓄长甲,右手食指指肚稍稍有趼,中指平滑,无名指指背有硬趼,说明这是一双常年握笔的手。十年寒窗苦读,才能造就这样的一双手,绝不是常拨算盘的手指,也不是内卫那常拿刀剑的手。你的尾指带着一枚玉戒,玉质乃是蓝田美玉。你虽然穿着商人喜穿的袍服,但是衣领却是有功名之人穿的圆领样式,而且衣料更是极为贵重的云锦。你的皮肤光滑温润,指甲晶莹圆润,可是你的年龄已在不惑,说明你的保养极为得当,应该是养尊处优。试想,这客栈客源凋敝,破败不兴,它的主人怎能是如此打扮、如此风采?

      “你看人有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态,说明你平时凌驾于众人之上。还有这里的小二,这小伙子倒是非常机灵,但是他的脚面上却穿着官府衙役穿的皂靴。

      “我在江南巡视一事,各州府早有耳闻。相信官吏们私下往来,互通风声,我来到此处只怕你早就开始防备了。你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这流所里有你害怕人知道的东西!你,在这里私藏了兵器!”

      “……既然狄阁老知道,洪某自然也不需再抵赖。”洪雪来矜傲起来,腰板挺直,嘴边挂上了冷笑,“洪某敬狄大人是个人才,不忍伤害,所以狄大人只要安心地在洪某人这里做客,待到洪某成就大事,定然不会亏待大人!”

      “呸,你这厮好厚的面皮,好大的狗胆,竟然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马荣骂道。

      “哈哈哈,胜者王侯败者寇,你们是败者,我是胜者,自然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洪雪来得意扬扬,指挥人将狄公几人围了起来。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而狄公只是微笑不语。

      这时,一个兵丁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在洪雪来身旁附耳说了几句;刹那间,洪雪来大惊失色。

      “怎么?发现兵器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

      “在梁王的密室里,原本是你放置的铠甲兵器,却被萧颂云和向彤发现,他二人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偷偷地将那些兵器转移了出去。”

      “什么?!”

      “密道其实有两条,而那一条是你不知道的,别人的逃命路其实是你的送终路。”狄公冷笑,“你为了控制西南,也为了自己的私欲,欲与向彤成婚,迫害她从前的婚约者,故意遣人杀虎,嫁祸给她的心上人萧颂云,激起白虎夷与朝廷的矛盾,你便可以借肃清夷乱为名征调军士,然后人财两得。你怕自己图谋不轨之事被朝廷得知,所以以残忍的手段谋杀内卫,你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大逆不道。你本已经是封疆大吏,坐拥一方盐铁大权,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为何还不满足?

      “昔年楚霸王项羽见始皇帝仪仗,曾说过‘彼可取而代也’。似乎只要是男人——手中有权势的男人都有这样的野心!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在众人之上,天下我傍,生杀予夺。却不知道,因为自己的野心,会有多少人为之殉葬!须知,人心不足蛇吞象!”

      “不要在这里讲大道理!即使这里私藏的兵器都被那萧颂云运走,我手中还有黔州的兵丁!狄仁杰,你一样逃不掉!而且在朝中也有我的人,相信再过些时日,龙位就会易主,李武夺嫡,这天下就要大乱了!看到时还有谁顾得上我在这西南边陲做些什么,还有你狄仁杰的死活!”

      “看你如此自信满满,说过些时日江山就会易主,看来是陛下会突然出现不测啊……”狄公云淡风轻地一笑,“应该不是刺客刺杀,结合你说朝中有同党,应是毒杀之流的事情罢!”

      “你怎么知道?”洪雪来有些吃惊,但是很快就又恢复到得意扬扬的神态。

      狄公在心中暗叫一声“侥幸”,他也只是在揣测中套这洪雪来的话罢了。

      “不过即使你知道也无所谓了!山高路远,你想通风报信恐怕也来不及了,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我并不替陛下担忧,她身边自然有能为她分忧解难的人。我也不为自己担忧,因为三日前我已经传书西南道行军大总管,命他秘密派兵前来。而陛下也早已经密令于他,要他听我调遣。听到这里,难道你还不明白,陛下要我前来,不是为太子扫墓,而是为你扫墓吗?”

      “你说什么?!”

      此时,遍山突然亮起灯油火把,将半边天照得亮若白昼。狄公看着那些亮点,微微而笑。

      “啊!”洪雪来颓然坐在地上,他身边的人纷纷将手中的兵器丢在了地上。

      “陛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她能够站在高高的帝位之上,岂是寻常之人?陛下并非不信苍天鬼神,但是与她的无边江山比起来,那些只是寻常啊!”

      “寻常吗?”洪雪来苦笑一声,“其实居于上位者,自古以来都是一样——‘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不过是为自己打算,如果陛下觉得这黔州岭南之地再无威胁她的人,那么我这个知道许多秘密的人,性命大概也要走到尽头了。”

      “所以你就杀害了那么多的人?”乔泰冷叱一声。

      “一将功成万骨枯,能登上那帝王之位的人,要多少白骨叠垒!皇上只不过是赢了罢了,而我,只不过是输了而已。”

      “既然你知道江山已为血铸,狄某岂可容你再添疮疤!”狄公挥手,命人将洪雪来带了下去。

      “大人,现在传书回去示警可来得及?”马荣问道。

      “路途遥遥,只怕……如今我只希望在京中的那孩子能够救万民于水火,救陛下于危难之中!”

      狄公忧虑地叹息着,一瞬间好似苍老了几岁,似乎有些难以站稳。乔泰担心不已,急忙上前搀扶,狄公却摆了摆手。

      “这世间的一切,都如一场大梦。梦里有人生死成败,辗转求索。其实不知,江山百代,不过是过眼云烟,功名利禄,抵不过白云苍狗。只可惜狄某亦是这梦中之人,不能抽身而出,闲坐云烟之畔,笑看涛生云灭!”





      皇宫


      茶香随着氤氲弥漫开来的热气散开,闻之宁静清心。女皇一手拿着奏折,一手端起茶碗,堪堪就要将那茶送到嘴边去。

      “陛下,喝不得!”

      女皇被这呼声吓得一抖,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大胆,竟然在陛下面前大呼小叫,你可知罪?”女皇还未来得及开口,身边的女官便呵斥道。

      薛子规却也顾不上其他,来到司茗烹茶的桌前,一把推开司茗,夺过了那雪盐珠。

      “陛下,臣失礼了。”

      他抽出腰刀,在两边宫女的惊呼声中朝着那雪盐珠砍去,那盐珠瞬间被分成两半。然后,薛子规回刀用刀背朝其中的一半拍去,那盐珠顿时变成了雪白的齑粉。谢瑶环将那些粉末收集起来,放到茶杯里,取出一枚银针,探到了杯子里。

      “有毒!”大家惊呼起来,女皇也是面色大变。

      “这盐珠煮成的茶朕日日都喝,而且每次喝茶之前,司茗都先行试毒,都无恙啊!”

      “我怀疑这雪盐珠带的毒就是从盐中提炼出来的卤水,这种毒会让人身上的血液像豆腐一样凝固。以卤水结晶融合在盐珠之中,每一次煮茶的时候将珠子放入其中,毒就会渗入一点点。一点点毒暂时对人毫无影响,但是关键在于日积月累,到时就算是御医也无力回天!其间会出现一些症状,想来近日在陛下的龙体之上已经有反应了吧!”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女皇大惊失色。

      “为陛下烹茶和试茶的人都是司茗,司茗在月前突然开始饮用豆汁,可是实际上她是个厌恶豆腥味到了极点的人。其实民间解卤水之毒的方子就是豆汁,所以她在每次烹茶之前和奉茶之后都会给自己灌进许多豆汁,因为她生怕自己也中了毒。”

      “她为何要如此做?”

      “陛下,当年废后案牵连甚多,抄家灭门的不止一族,而司茗也是当年遗孤。在白马寺,启动殿内机关让陛下从密室回来的就是第一个赶到陛下身边的人,那就是她!”

      女皇颤巍巍地站起。“贱人!你本不过是无名宫女,文采比不过婉儿,机敏比不过瑶环,只不过擅于烹茶,迎了朕的心意,朕就将你提到与婉儿同等的位置。朕待你可谓天高地厚之恩,你怎能做出如此十恶不赦之事?!”

      “你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司茗冷哼一声,眼睛怔怔地望向女皇,“我恨你!从我开始懂事的那一刻我就恨你!我的全家都被你杀了!只剩下我和母亲。她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一定要报仇!后来她死了,可是恨意却没有死,它永远留在我的心里!你以为区区的小恩小惠就能让我忘记了似海血仇?你真是太天真了!”

      “所以你就想毒杀朕?你就这么想死?”

      “不错!为报家仇,死又何妨?”

      “你就没有帮手?”此刻女皇眼中却兴起了如猫戏老鼠一般的神色,她慢悠悠地问道。

      “休想借我的口株连他人,这盐珠是我自己用卤水炼成后偷偷调换的!”

      “虽然御厨之内确实有卤水用来点豆腐,但是这种有毒的东西就如同太医院中的砒霜一般,是受到严格掌控的。你虽然是陛下面前的女官,但是若无旨意也绝不能轻易将它拿到手,而在宫内你如何有原料能自己提炼出卤水?”谢瑶环摇摇头,“事到如今,也莫要强项抵赖了!”

      “也罢,就算没有了我,还会有其他人为我们讨回公道的!”司茗冷笑。说这话的时候,她竟显得有些凄楚。但那只是一瞬间,她很快恢复了那种冰冷的神色,坚毅而决断。

      “那朕不妨告诉你一件事,七苦已经伏诛,而黔州那里,狄仁杰已经去了。无论那里有些什么,相信不日之内,就会被肃清!”

      “啊!”

      谢瑶环轻轻退了出去,她已经不想知道后面的结局了。

      她寻了个清静去处呆坐,风中传来不知是哪里佛寺中的梵音阵阵。

      “欲让众生看破世间浮相,了幻非实,远离妄执,谈何容易!”她轻轻道,“如能真的胸中无一物,才能入万人之中,入无人之境。只是这世间,又有谁能参透呢?”





      尾声


      女皇将折子丢下,长叹一声。她在月光下审视自己的手,虽然丰腴,但是也有了褐斑点点,抚了抚脸,触手是养尊处优带来的细腻,却挡不住岁月的侵蚀。这副躯体,其实早已经由内而外地苍老了。

      “山川悠悠,风物千年依旧,而这一身的皮相却不过短短数十年光景,红颜白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万般繁华转瞬成空。如今才明了,站得最高的人,其实最寂寞,而这世间唯一不变之处,只有无常而已,只有……无常而已!”女皇心中满是怆然,呆立神驰,半晌后才向身后轻轻问了一句,“婉儿,你恨朕吗?”

      “婉儿不恨,婉儿恨的……只是命运而已!”

      上官婉儿望向那号称会千秋万代的万重宫阙,密实实的雕柱,层叠叠的柱瓦,好似个四四方方的囚笼,岁月从其中倥偬而过,花落叶凋,看朱成碧,其中来来往往的犯人换了,但是囚笼却从未改变……


      ————————————————————

      远宁,《推理》杂志人气作者之一,创作了“大唐狄公案”系列、“唐案无名”系列、“红线传”系列等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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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10-26 09:57:3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侦破小说是从福尔摩开始的,可是看到狄仁杰探案集时叹为观止,中国也有如此惊艳的侦探小说!可是后来知道是荷兰人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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