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之花》作者：宫部美雪

怪异白龙

1
  “请叫他们别再搞了。”
  年轻的老师猛然撑开肩膀、分开双脚劝道。他的太阳穴在微微跳动。
  “无论如何，务必让他们别搞了。否则，请让我别干了。”
  教导主任权藤不禁玩起桌上的活页夹。他心想，“请让我别干”了，是“请让我辞职”的意思吗？于是他说：“宫崎老师，你刚才说的话可以准确地写出汉字吗?”
  这句话像在怒气腾腾的滚烫沸水中倒入冷水——宫崎老师傻了眼，真是个泼冷水的家伙。权藤心想，煮中华面的秘诀，就是绝不可忘记中途要加水，然后再煮一会儿便可关火。
  然而宫崎老师并不是中华面，他正火冒三丈，且怒不可遏的快喷出火来了。
  “主任当我是傻瓜。”他双手握拳，脸涨得通红。
  没这回事。如果我真的惹你生气，很抱歉。这阵子我为小明友们同音异字词汇测验的成绩头疼，才会脱口而出。”
  权藤恳切地解释。宫崎老师激愤的情绪慢慢降下来但态度仍很强硬。“降下”与“强硬”。原来如此。
  即使权藤刚才说的不是育分之百的事实，但也并非完全胡扯
他真的想起宫崎老师班上发生的同音异字词汇检测事件。
  那是第二学期最后一堂语文课，大约是一个月前的事。宫崎老师对六年级一班的小朋友进行同音异字的词汇检测，共出了十二道題，要他们在用平假名写出读音的词汇旁填入适当的汉字，有多少个同音异字词汇则会先标出来。所以，小朋友们在填写正确的汉字词汇前，便已经知道有几个同音词，一旦漏掉一个，就无法拿到满分。
  引起纷纷议论的是其中一道读音为“kougai”的题。这道题的下方提示了同音异字词共有十个，还举出一个例子“慷慨”。小朋友要想出其余九个。当然，不可以翻字典。“公害”与“郊外”，班上约有百分之八十的小朋友写出这两个词。而填出“口外”（泄露之意）的只剩百分之六十。进一步能填写出“校外”，“矿害”，“构外”（围墙外，厂外之意），答对六个同音异词的小朋友，全班二十六人之中只有十二人。就算这样，权藤也已经很吃惊了。当他得知，写出另外两个词——“梗概”与“口盖”（上颚）的有一个小朋友，更是由衷佩服。
  可是，还剩一个同音异字词。最后这个词，六一班的小朋友真的想破了头。坦白说，连权藤自己拼命想，也怎么都想不出来。
  六一班，没有小朋友拿到满分。据说宫崎老师边发答案与测试卷，边把小朋友们痛骂一顿（“痛骂”一词日后成了六一班某个小朋友的口头禅。权藤对着名小朋友词汇量的丰富仍佩服不已）。
  “kougai”最后一个同音异字词是“蝗害”，即蝗虫的灾害。权藤承认，为确认这个词，他特地去查了字典。
  测验一结束，学生们立刻嘘声四起，像对棒球场上演出牺牲打的投手发出如百万只蝗虫振翅飞舞般的鼓噪声，而且传到权藤耳里。
  在权藤的办公室商讨时，宫崎老师斩钉截铁地说：
  “我只是在测验应有的学习能力。”
  “连我也写不出来。那我也不及格？”
  面对权藤的反问，宫崎老师只回应了一个字：“哼。”
  想起那次骚动，权藤心里多少有点沉重。安抚一群气愤之极，有正当理由生气的小朋友是很费劲的事。
  这次该不会发生同样的事吧。不会吧！可是......
  把活页夹放回桌上，权藤交握粗糙的手指。这姿势和教一二年纪小朋友唱童谣学数数，玩手指游戏一样。让小朋友唱童谣或听故事，是权藤特别争取到的课程。
  “不能随小朋友们的喜好吗？”
  “绝对不行。”宫崎老师盛气凌人，“绝不允许”
  “不过，六年级学生的毕业研究课题，原则上应该是自由发挥的。”
  “如果课题超乎常理范围，那就另当别论。”
  权藤叹了口气。“知道了。”说着他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由于他的秃头和镶金的门牙，小朋友们给他取了个外号“生剥”。
  “我去跟小朋友们谈谈吧。”
  权藤走出办公室，沿着走廊左转，无精打采地爬上通往三楼六年级教师的阶梯。学校去年重新改建，楼梯的坡度改小，壁纸换成明亮的彩粉色，走廊局部装饰了精细木雕。整座学校看起来像是儿童会馆，而不像小学。再过两个月，权藤二十五年的教职生涯就要在这有如游乐场一般漂亮的学校迎向终点。他要退休了。
  六年级的毕业研究发表会，按惯例是在毕业典礼前一天举行。对权藤而言，今年的毕业生发表会是他参加的最后一次。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三楼最后一级阶梯，想起前辈教师说的话。走去教室上课时，如果感觉上气不接下气，也就是退休的时候了。
  “‘生剥'来了！”
  负责把风的小朋友大叫，转角处嗖地掠过一个身影。权藤瞥见白色室内鞋上的一双红袜。他记得今天早上穿红袜的是石田昭。
  原本闹哄哄的六一班，在权藤伸手开门的瞬间，像等待什么似的鸦雀无声。权藤推开了门。
  二十六名小朋友——男生十四人，女生十二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权藤。孩子们二十六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像敏感的雷达般盯着“生剥”登场。
  二十六名小朋友的二十六张桌子上，都静静地坐着宫崎老师口中不屑的“那个”东西。说它静静的，因为他是植物；说它坐着，因为它是盆栽。与众不同的深绿色长叶片上有刺，没有开花。
  “主任老师。”
  考窗最前排的一个男生站了起来。是稻川信一。权藤只记得他是六一班成绩最好的小朋友，并且也是请假最多的小朋友。
  原因并非他体弱多病。问他理由，不是“昨晚看了一本很有趣的书，想一口气读完”，就是“走路来上学时，因为天气太好了，觉得待在教室太可惜了”等。
  顺带一提，能够写出“梗概”和“口盖”的就是这孩子。
  “主任老师，我们如论如何也想做。”
  其余二十五颗小小的脑袋，随着信一所说的话而一致点头。信一抱着和他脑袋差不多大的盆栽宣布：“因为，仙人掌真的具有超能力。”
2
  那天晚上，权藤拎了一瓶波本威士忌，来到秋山彻的公寓。
  “是老鸦吗?嘿，太棒了！”
  彻先注意到酒瓶上的标签，然后露出欢迎的表情。
  “拿酒屋附赠的玻璃杯喝它，会不会太糟蹋了？”
  “无所谓吧。好酒怎么喝都是好酒。”
  两人在六叠大的房间里，分别倚着书架和桌腿，不发一语地愉快喝酒。
  “今年新年你回老家吗？”
  “嗯，回去了。”
  “可以喝到越乃寒梅吗？听说这阵子连当地人都很难买得到呢。”
  “没有。”彻没有任何惋惜地回答，“下次，我们俩想办法，一起去喝喝吧。”
  “好啊。”权藤微微一笑。
  瓶中的酒剩三分之一时，权藤开始缓缓描述今天发生的事。
  “我想他们这么渴求要做，一定有某种理由。”彻脑着后脑勺，“六一班的小朋友又开始惹大麻烦啦。”
  “这件事本身也没什么特别的麻烦。”权藤盯着玻璃杯底说，“主要是老师们反应过度。”
  “试着让小朋友们重新考虑了吗？”
  “我曾试着问过他们，研究仙人掌的超能力是否适合当毕业研究课题。”
  “他们怎么说？”
  “他们认为尝试与异种生物沟通，对人类而言是具有意义的。”
  “说这话的是山本直美吧？”彻哧哧地笑，“听说那女孩将来的梦想是当学者。”
  “我该怎么做好呢？”权藤用力翻转酒瓶。彻把自己的杯子拿近瓶口。
  “照老师您想的去做就好啦，用一直以来的方式。”彻有修长的手指推了推眼镜，观察似的看着权藤。“我很意外，老师您竟然会说出 该怎么做才好 这种话。”我以为您像以前一样，为了让小朋友随自己的喜好发挥，在其他老师呼天抢地时，来求我说是我让学生这么做的。
  “如果是来求你这件事，就不只带老鸦，至少会拿瓶人头马白兰地过来。”
  “那说好了，代价就是今年的博若莱鲜酒。”
  “只要是酒，你什么都好。”
  “当然，和您一样。”彻毫不示弱，清清嗓子后继续说，“老师，您的梦想是见识世上独一无二的酒，如果有那样的酒，真想喝喝看。”
  这是权藤以前让六年级小朋友写作文“我的梦想”时说过的话。小朋友们觉得很有意思，但部分老师和家长却狠狠说了权藤一顿。
  “堂堂教导主任，怎么在小朋友面前说话那么不谨慎！”
  “我从一班的小朋友那儿听来的。”
  权藤不好意思地笑了。
  权藤与这位大学三年级学生的相遇，也是拜六一班小朋友“特立独行”所赐。
  去年五月，市立大型植物园开幕，距离学校搭公共汽车约二十分钟。园内的设施规模堪称全国第一，举凡热带，温带，苔原，沙漠，高山及其他各气候带的植物尽皆搜罗其中。园内有座重现热带雨林的大型温室。权藤也曾经花了三百元买了张入场券，十分愉快的参观过。
  植物园开幕是在一个工作日，大概是因为议员无法在假日为开幕典礼剪彩。
  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引起轰动的是开幕当天可以免费入园参观，而且可以在大型温室里尽情吃热带水果。
  六一班的小朋友没错失这个机会。他们早上和平时一样到校，第一堂课一结束，他们就分成三组逃了学。开幕剪彩时他们已在现场，后来他们花了半天时间尽兴地慢慢参观园区，也自然没忘记那顿珍贵的水果大餐。在第六堂课开始时，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到学校。
  二十六名学生行踪不明时，学校里上演了一场混乱，惊愕与推卸责任的戏码，因此相关人士完全不能接受学生回来后胡乱说“一定是卷入异次元空间了”之类的谎话。追溯未果，学校遂着手调查，不久便查出小朋友们跑去植物园的事实。
  可是，这又衍生出其他疑问。二十六名小朋友，无论身材还是长相，看起来都很青涩。这般年龄的孩子平日里应该待在学校，为何能混入众多成人参加的开幕仪式而没受到任何质疑，逍遥地到处闲逛呢？
  答案就是秋山彻。权藤在事件平息之后，对着一谜底很感兴趣。在绝不泄密的保证下，他成功地从两名耐不住想说出心中秘密的女生嘴里套出答案。
  原来，小朋友跑遍市内的大学，经过严格的评选后，相中秋山彻当他们的领队，
  “相处得很愉快呢。”彻和知道了真相的权藤会面时高兴地说，“虽然我不打算当老师，但是扮演班主任，摇着旗带领那群小朋友参观植物园，实在是很有意义的经历。”
  “学生们为何会选中你呢?”
  权藤这么一问，彻耸耸肩。
  “我也觉得很有意思，便试着问他们。其中一名很有领导样子，名叫稻川信一的小朋友告诉我理由。一来，看不出我有女朋友。他们认为，女人既保守又多嘴，听到这类事情，肯定守不住秘密。二来，我看起来实在是很懦弱。近来，老师都是这么畏畏缩缩的嘛？”
  “嗯。畏缩的原因形形色色，多着呢。”
  权藤答毕开始大笑，然后带彻出去大喝一顿。那个星期天，权藤邀请一班所有小朋友到家里来吃他引以为傲的手工中华面。从熬煮鸡骨汤开始，他按部就班地煮出正宗的中华面，小朋友玩得很尽兴。
  “那些孩子究竟要研究仙人掌的什么超能力呢？”
  两人的杯子里各加满了冰块，彻挠有兴味地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预知能力或是透视力之类的。”
  “哦......那就太厉害了。小朋友都喜欢超能力。我们那时候也流行过弄弯汤匙。”
  “仙人掌要是能弄弯汤匙，就够瞧了。”
  彻大笑。“说得也是。但我听过这种说法，说仙人掌具有情感，能理解人类的语言的音乐。”
  “真是胡说八道。”权藤脸色一沉，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呐呐自语，“我们是仙人掌。”
  “啊？”
  “参观植物园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之际，稻川信一曾对我说，他们都是仙人掌，”
  “那些学生都这么带刺吗?”
  “不，也不是。”权藤摸着下巴陷入沉思，接着不由微笑起来，“其实是因为他们不让任何人修剪。”
  “嗯，那很好啊。”
  彻望着远方微笑，不一会他握着杯子稍稍把头转过去。
  “但是，就我听到的，这次他们想研究的盆栽或许并不是真的仙人掌。那植物的叶子带有长长的刺吧？”
  “没错，而且生长在沙漠中。”
  “沙漠植物并非全部称为仙人掌。我总觉得那像是龙舌兰。”
  权藤托腮发呆。“管他呢。他们想做就让他们去做。小朋友最认真了。”
  “说得是啊。这不是您向来秉持的态度吗？干吗特地跑来向我宣告，这次您太软弱了吧。”
  “不知道。”权藤略略一笑。
  “校长说了什么吗？”
  “他忙着到处参加聚会，委员会活动，哪有空理会这些！听说他明年退休后要竞选议会议员，所以有必要事先打点各种关系。和我比起来真是大大的不同，他真是精力充沛。”
  “我不觉得你是在赞美他。”彻直爽地说道。
  “管他呢，反正快退休了，我的精力也磨得差不多了。自从我太太过世后，我就变得这么软弱，所以才会跑来跟你发表战斗宣言。他们一直叫那些孩子停止和仙人掌交朋友，我正眼睁睁地看着一场大风暴即将掀起。”
  “大叔，请多加油啦。”
3  
  已经不只是“风暴”了。
  第二天起引起的骚动若只称为风暴，就像指着珠穆朗玛峰口称高尾山一般。权藤查了字典，想找更甚于“风暴”的词，这段时期，一定要坐稳教导主任的椅子，别被风吹翻了。
  宫崎老师开始拒绝来学校上课。他的理由是，小朋友要做那么怪异的事，他是个正常的老师，根本拿他们没辙。
  “冷静点，小朋友不过是好玩而已。”
  权藤当了二十五年老师，头一次这么冷淡应对。对方气的脸色发青，在离开以前对于权藤直到现在还是教导主任，始终没能成为校长的原因，说了一段自以为是的理论。
  他离开之后，权藤仰头哼了一声，挺直脊背。
  “我也是仙人掌！”他严肃地宣称。
  尽管大部分刺已脱落，水分也减少，甚至丧失了活力，但他还是仙人掌，灭有被修剪过。
  “难怪，所以我始终都无法成为壁龛的装饰。”他又补充道，随后孤寂地笑笑。
  其他老师也施压甚剧。但理由和宫崎老师的不一样。他们认为，若同意一般那样的研究主题，对其他班级而言并非良好的示范，的确，其他班级大都是“汉字的历史渊源”，“日本的方言地图”，“残存于各地的绳文时代遗迹”之类，都是一些不用看谁脸色，即使经过千百年小朋友也不会主动提出的主题。
  “那不妨也让你们班的小朋友自由提出真正感兴趣的主题啊。”
  听到权藤的回复，担任教务主任的女老师扬起眉毛回道：
  “这种自由研究可不是玩玩。最优秀的作品还要拿去参加东京的竞赛，事关学校的名誉和我们的名声。”
  权藤模仿宫崎老师不屑的模样，随即在还没被激动的女老师揪住之前，迅速退回办公室。那天晚上，他喝了可以消灾解厄的烧酒“鬼杀”后，便早早地上床睡觉。
  和家长之间也是烽火连天。虽然也有家长对此事感到有趣，但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无论是对学校让学生做奇特的自由研究，还是没采取任何措施便放弃的宫崎老师，大部分家长都非常生气。权藤于是召开说明会，不厌其烦地对家长解释，第三学期的课将由他亲自担纲，以及尊重小朋友的意志让他们做自由研究是有意义的。
  挽救的唯一之道，是六一班的小朋友在各自家中继续奋战，坚持到底。虽然大人们颇难安抚，但小朋友们更是团结一心，意志坚定。
  在权藤如此苦心周旋期间，六一班小朋友每天正常到校上课，二十六个盆栽也从学校消失无踪。
  “不知他们在哪儿继续做研究？”事发后一个星期左右，彻带着胡麻烧酒前来看权藤，权藤提出这样的疑问。“那些孩子像忍者一样不动声色地进行研究呢。”
  “要不要我出面探听?”彻自告奋勇，“随便找一个来暗中询问，说不定也可以随便瞧瞧他们研究的情况”
  “只要进行得顺利就好。”
  “如果那些孩子的仙人掌能够预言股市，那就好得很了。对了，来尝尝这个吧。味道很棒。”说完，彻举起倒满胡麻烧酒的杯子。
  一如约定，隔了三天左右，彻打来电话表示，他知道小朋友们的研究地点了。
  “在稻川信一家，我和他碰过面。看来进行得相当顺利。”
  信一家是栋精巧的钢筋水泥三层建筑，他们住一楼，二三楼租给别人，地下有停车场，提供车位出租。小朋友们多半就是在那里进行研究。
  “白天车开出去以后，停车场就空了，地方够宽敞，足够供所有小朋友进入。”
  “你去里面看过了吗？”
   “可惜他们不让我进去。听说那些孩子为了仙人掌，正努力把那里变成温室，地下室的温度和湿度都很高，信一浑身汗臭味。”
  每天身处冷战之中，这个消息令权藤欣喜万分。不管做什么研究，只要进行得顺利就值得高兴，兴致才回昂扬。
  可是，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权藤都处于极为不利的独立奋战状态。
4
  “学生们精神错乱了？”
  接到电话，飞奔进教室办公室的女老师嚷道，权藤瞪大了眼睛。
  当时，有位理科老师正在说最近发生在实验室的盗窃事件。据说不知为何，两个烧瓶和一盏酒精灯不见了。然而，因为太意外了，正说着的事情竟然从这位老师的脑袋里一扫而空。
  “没错。听说他们无缘无故大叫，还蹦蹦跳跳的。而且四周都是烧过的蚊香，灰烬堆得像山一样。”
  “蚊香？”
  女老师大吃一惊之余，似乎也看出教导主任有点惊慌失措。她露出不怀好意的眼神笑着。
  “该怎么办？”
  “不管怎样，我们立刻去瞧瞧吧。地点在哪里？”
  “稻川信一家。”
  他们迅速离开校园，搭上出租车直奔信一家。虽然只花了二十分钟左右，权藤却觉得有一个小时那么久。
  一下车就看见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生背对信一家，似乎很焦急地在等待。他朝权藤他们跑来，眼看就要飞扑而上。
  “你们是老师吗？电话是我打的。我住在这里的三楼，今天有点事到地下室的仓库，在停车场看到稻川先生的儿子。”他抓住权藤的衣袖，制止他接近建筑物。“不行。那些孩子已经把门锁上了。”
  “锁门？他们还在闹吗？”
  “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但我看到时，的确是这样。”女人惨白着脸，用力点点头，“他们发疯似的吵闹，还跳进游泳池。”
  “游泳池？”权藤非常吃惊。
  “嗯。是那种让小孩子玩水的塑料水池。有五六个小朋友在里面蹦蹦跳跳，周围还有一些小朋友在嬉闹。点了蚊香，烟熏人，味道又臭。”
  女老师目光锐利地看着权藤。
  “小朋友很容易受到暗示。他们一定是太热衷什么超能力，暂时变得竭嘶底里。”
  权藤背脊发凉。
  “总之，先说服他们打开门。”
  这时，引人注目的门打开了，信一走了出来。他的动作有点迟缓，但既没发狂也没怎样。他发现愣在一旁的教导主任，便微笑着鞠了躬。
  女老师先回去后，权藤独自留下和信一谈话。信一说，他一个人在停车场打扫。
  权藤瞄了一眼停车场，没什么特别不寻常的地方。水泥地打扫得很干净，还洒了水。也没见到什么塑料泳池。
  空气中只飘散着一股蚊香味。
  “为什么要在这里点蚊香？”
  信一坦率地回答：“每次打扫停车场都会被蚊子叮。这里很昏暗，连冬天都有蚊子。”
  权藤觉得信一隐瞒了什么，但么追问。这孩子若真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是不会瞒着不说的。如果他什么也没说，就没必要再逼问。
  “自由研究有进展吗？”权藤只问这件事。
  信一高兴地点点头。“非常顺利，敬请期待研究发表会。”
  “当然。”权藤回答后，又补上一句，“快换掉衬衫，别感冒了。”
  虽然是冬天，信一却像是刚跑过步一样，一直在擦汗，
  和信一分手后，权藤从停车场走上来。秋山彻正笑嘻嘻地倚着他的老爷车。
  “你怎么会在这里？”
  彻环视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压低声音回答：“我来帮那些孩子逃跑。”
  权藤已经数不清今天是第几次膛目结舌了。
  “我都快变金鱼眼了。”他摸着额头喃喃自语，“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那女人跑去打电话时我就到了，还和她擦肩而过。小朋友们完全慌了。我成了救援队。”
  “全慌了？那么，那女人说的是真的？小朋友们真的在那里又蹦又跳？”
  “没错。”彻答道，“当然也有水池。但是您放心，那些孩子并没有集体发狂。”
  权藤远远望着刚才信一走出来的门。他问彻，孩子们究竟在里面用仙人掌进行什么样的实验。
  彻悠然地说：“期待发表会吧。仙人掌的超能力若属实，那就太劲爆了。”
5
  毕业研究发表会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发表顺序按抽签决定，六一班抽到最后一号。权藤感受到齐聚会场的家长们与教师们冷漠的眼光，一面不停松领带，一面观察小朋友们的报告。
  轮到一般时，稻川信一率先从队伍中站起来，很珍惜地抱着一个盆栽。
  他从容不迫地走上舞台，将盆栽放在讲台上，调整好话筒的位置后，缓缓开口道：
  “我们一班，进行了与某种植物沟通的研究。”
  他环视台下听众。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静待下文。一班的小朋友也在一旁随时待命。权藤从口袋中掏出手帕，猛擦额头。
  “研究的对象就是这个盆栽。这是一种生长在墨西哥等沙漠地带的龙舌兰。我们成功地和这种植物进行沟通，发现他们具有透视力和感应力。接下来，我们想请大家体验一下这个实验的成果。”
  会场一片哗然。权藤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一班的小朋友纷纷离开座位，分散在会场中，手里都拿了一叠白纸和铅笔。信一开始说明。
  “接下来，我们一班的二十五位同学会从会场中选出适当的人选，交给他们纸和笔。被选到的人请在纸上写下问题，说明问题都可以。但请注意，别让其他人看见内容。写好后，请把纸和笔交还给一班的同学。”
  小朋友们开始分发纸和笔。权藤环视会场，发现未来的“学者”——山本直美把纸和笔递给后面的秋山彻。权藤直直地盯着他们，知道彻把纸还给直美。这时，他和彻正好四目相对。彻点头微笑。
  令人意外的是，权藤的面前也递来一张白纸。他一写完，穿红袜的石田昭便一脸正经地收下。
  “那么，请一班的同学把收集到的纸拿到我这儿。”
  遵照信一的口令，小朋友们走上舞台，依序将纸张上交。信一把收集到的二十五张纸整齐叠好，放在讲台的盆栽旁边。
  “我们终于要正式进入透视力的实验了。道理很简单。现在，这个盆栽要读取当场选出的人未经任何准备写下的问题，再以心电感应将读到的信息传给我。”
  会场上议论四起，有些家长站了起来。
  “请各位回坐。”信一非常沉着，“在盆栽和我读取问题后，请写下问题的那个人站起来，告诉我们是否说对了。”
  信一静静取出最上面的纸，将他放在盆栽下，手则轻轻触碰盆栽的绿叶，闭上眼睛。
  信一沉思默想的时候，山本直美对听众说道：
  “我们班上每位同学都买了一盆相同的盆栽，每个人都试着和盆栽进行心电感应的实验。最后，发现稻川同学与那盆盆栽的感应最强。”
  台下一片沉默。权藤很无奈地干咳一声。
  “知道了。”信一抬起头，将手拿离盆栽，“请问是哪位写道想知道今年巨人队会不会获胜？”
  他扫视了一遍听众席。嘈杂声中，秋山彻挠着头站了起来。
  “对吗？”
  “嗯，完全正确。”彻回答，“我真的是这么写的。”
  信一从盆栽下面取出纸，摊开来读了一遍。他点点头。
  “的确如此，我们说对了。谢谢。好，我们继续。”
  再一次重复同样的步骤，信一又说：“下个星期天要和家人去箱根，如果能知道那边的天气就好了。请问这是哪位写的？”
  “咦！”一声惊叹，坐在中央的一个女人捂着嘴站了起来。
  “大地震真的会来吗，是哪位写的？”
  “哪位想知道邮购的玩具货车送到的日期？”
  “谁想知道是否会抽中国民住宅？”
  “有没有人写了 请猜猜我鞋子的尺寸 ?”
  就这样，写下这二十四个问题的人，纷纷带着吃惊，苦笑或不可思议的表情站起来。
  第二十五个问题轮到权藤。信一平滑光亮的眉宇间挤出皱纹，手一直放在盆栽上。不一会，他说话了。
  “我们也一样。”
  权藤写的是：“和你们这些仙人掌分开是很寂寞的。”
  “盆栽完全正确地读取问题，并以心电感应传给了我。本实验是很成功。植物是有心的，请大家一定要爱惜植物。”
  信一走下舞台。全场响起掌声。
   
  彻来访是毕业典礼过了一个星期以后的事。
  “老师，退休生活过得如何？”
  宽敞的家中，权藤一人独居。他已经不是教导主任，也不是老师，而是一个孤零零的老头。这阵子，他一直在整理书籍和照片。
  “我今天是来送快递的。”
  彻说着拿出一个小包裹。包裹用浅咖啡色的防水纸包着，上面绑着麻绳，还用红缎带打了个歪歪斜斜的蝴蝶结。打开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装五合瓶日本酒的盒子。
  “今天要畅饮和风酒吗?”权藤问，彻用力摇摇头。
  “请先看一下这封信。”
  原来，里面有封信和盒子放在一起。薄薄的蓝色信封里，整齐地折着一张信纸，上面写了一行很短的字：
  “生剥仙人掌老师，感谢您没有变成校长。”
  下面署名是“六一班全体同学”。
  权藤把信读了三遍。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酒瓶，再望着彻的脸庞。彻满脸笑容地说：“什么植物的心电感应，完全是骗人的！发表会那天，一班的小朋友耍了一场把戏。”
  “那个透视术？”权藤张大了嘴。
  “那个把戏，只要会场上有个帮手就可以搞定了。那天，我就是那个帮手，太好玩了。”
  “你们是怎么办到的？在纸上写下问题的人真的都很吃惊，连我也吓了一跳。”
  “他们只是做了很普通的事，读出纸上的问题，然后说出内容罢了。”
  “可是......”
  “信一没看纸上的内容就把纸张放到盆栽下，这样看起来好像是真的感应到答案才说出内容。那只不过是假象。事实上，在正确说出问题之前，他已经看过内容了”。
  “会场上小朋友随机选人写下问题，然后回收纸张，送到讲台上。那时，我写的那张纸放在最下面。要写的问题，事先就商量好了。”
  “我写的问题他当然不用看就可以说对，我只要装作很惊讶就行。信一再从盆栽下取出纸，那是收到讲台时放在最上面的一张。当他念出内容假装是在确认我写的问题时，其实是在看别人写的问题，接着，在下一个透视测验中，他在装作猜中了把它说出来。”
  “就这样，他事先一一看过纸上的字，却让人误以为他是感应到了倒扣的纸上的问题并猜对了。变这种戏法的基本伎俩叫作one ahead system。”
  权藤既佩服又吃惊。他困惑地嘟囔道：“着些孩子居然花了这么多心思搞这些，有什么目的呢？只是让大家大吃一惊吗？”
  “才不是哩！他们是想做这个，做好之后当礼物送给老师您，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做这个需要很多那种植物，如果不吭声合力买来一堆，怕会引人怀疑。因此，他们才以研究超能力为借口。”
  “对了，这究竟是什么啊？”权藤拿着瓶子。
  “龙舌兰酒啊。”彻答道,“从龙舌兰提炼的 火之酒 。”
  权藤跌坐下来，差点失手将瓶子滑落。
  “因为您，小朋友们可以做他们想做得事。所以，他们下定决心要在毕业研究中做出礼物送给老师。就是这瓶酒。那些孩子一直记得老师的梦想。”
  世上唯一的一瓶酒，应该就是这瓶了。独一无二的酒。
  “他们究竟是在哪里弄到盆栽的？”
  “那个植物园啊。我才想起园内当时设有制酒原料植物专区 Spirit of Spirit”,里面放了各种树苗和盆栽，现场也出售观赏用盆栽。那些孩子竟然想得到好好利用此点。”
  “哎！”权藤抚着脸颊兴叹，“可是，龙舌兰酒这么容易制造吗？”
  “其实也没那么难。首先，将龙舌兰的茎蒸好。”
  权藤想起来了。小朋友们的研究地点有很高的温度和湿度。
  “然后，将其榨碎收集汁液，让他发酵。”彻苦笑了一下，“到榨碎这一步骤时，那些孩子似乎玩疯了。”
  他们在游泳池里蹦蹦跳跳那次。权藤笑了。
  “他们是用脚榨的？”
  “嗯，他们把脚洗干净了才进去踩的。”
  “点蚊香又是为了什么？”
  “本来是不想让人发现酒味，没想到成了反效果，他们好好总结过了。发生那件事之后，已经无法在信一家继续做，所以最后的蒸馏作业是在我的公寓弄的。”
  权藤蓦地睁大了眼睛。“等一下！学校实验室不见了的烧瓶是......”
  “应该已经还回去了。”彻笑眯眯地说，“原本他们想直接送这个过来。可是，没想到发表会的表演竟然造成轰动，他们必须暂时等事情平息下来再说。”
  “嗯。”权藤抹抹脑袋。
  “啊，对了，还有一样东西，绝对不能忘了。”
  彻穿过院子，走进停在路旁的车。他把手伸进车窗，取出一个盆栽。
“你看，这就是信一手上拿的盆栽。只有这盆没做成龙舌兰酒。”
  权藤伸手接过盆栽。在那不起眼的叶子上，单单开着一朵鲜红的小花。
  “听说龙舌兰一生只开一次花。”彻说道。
  权藤定定地凝视着龙舌兰酒，龙舌兰花，还有那张信纸。
  “......感谢您没有变成校长。”
  字逐渐模糊不清了，真是没办法。
  
  



  

shizuya

山本禾太郎的同名作我就没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