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个死者》作者：西村京太郎

泡沫圈

　　1

　　在接到通知的一瞬间，木岛达刑警不禁想道：又出现了一名死者吗？在这两三个月里，已经接二连三地发生好几起这样的案件了。

　　放下电话，木岛向主任报告说：“又一个人被杀了。”

　　“又一个，也是个流氓吗？”松田主任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是的。是‘并木组’的骨干分子，叫牧野健三。在新宿的一条小巷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牧野？名字好熟呀！”

　　“就是一个月前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那个。”

　　“嗯，想起来了。”主任点点头，“是敲诈罪。报纸上还登了呢！”

　　“这下可是第五个了。”木岛对主任说道。

　　本地暴力团的骨干分子中，已有四个人被杀了。今天是第五个。

　　木岛达马上去了现场。都夜里10点了，繁华的大街上仍旧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下，喝醉了酒的人步履蹒跚地走着。但在小巷里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已经死去的牧野健三像睡着了似的趴在冰冷的地上。他有一米八的个头儿，是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他是被人用手枪从背后击毙的。

　　“和前四个死者一样。”主任说道，“如果鉴定结果用的是和前四个人一样的手枪，大概就可以确定是同一人所为了。”

　　木岛也同意主任的意见。

　　果然被他们两人猜中了。根据对死者体内取出的弹头的鉴定，和前四个死者一样，都是被同一支手枪击中的。报告中说：这支手枪像是经过改造的玩具手枪。但凶手使用什么样的手枪并不是关键所在，重要的是已经连续发生了五起这样的案件，而关于凶手的线索却一无所有。

　　2

　　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当时，在浅草一带非常有势力的暴力团“本多组”中的一个骨干分子，夜里喝醉了酒，走到隅田公园时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

　　为此事组建搜查总部时，刑警们都怀着乐观的心情。因为大家都认为这不过是暴力组织之间的互相残杀，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很快就会找到凶手的。于是，警方便以与“本多组”不共戴天的对头“伊东组”为目标进行了调查，但一无所获。他们彻底调查了与死者有个人恩怨的人，但他们都有不在现场证明。

　　正当警方一筹莫展的时候，像是火上浇油一般，第二桩杀人案又发生了。这次的死者是盘踞在涩谷一带的暴力团“猪木组”的骨干分子，有十一次犯罪记录的恶棍，今年四十二岁。他是夜里在大街上行走时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的。

　　开始警方认为这是不同的两个案件，并开设了两个搜查总部。鉴定报告出来后，发现两次凶杀均为同一支手枪所为，这才将两案合并，并撤掉了增设的另一个搜查总部。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警方还是以暴力团为重点继续开展调查。但和上次一样，没有一点儿线索。

　　随后又出现了第三个死者。在板桥，一个外号叫“孤独狼”的男人被人用手枪打死了。这个人表面上经营不动产，而暗地里专门从事敲诈、勒索的勾当。当然他也有前科，在当地是个出了名的恶棍。他也是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的。而警方这次再也没有独立地看待这个案件。虽然鉴定证明凶器和凶手是同一个人，但调查结果也和以前一样：仍查不到凶手的踪迹。

　　在调查毫无进展的状况下，就像嘲笑警方无能一样，第四个牺牲者又出现了。和前三名一样，也是暴力团的人。而这次的牧野健三是第五个。

　　虽然是杀人案件，但死的都是些社会上的害群之马。不过抓不到凶手，却着实令警方头疼。因为这毕竟事关警方的名誉。搜查会议从白天一直开到深夜也没有找到头绪。

　　“市内的各暴力团组织好像十分恐慌。”一个刑警介绍他了解到的情况，“从骨干到头目都在担心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自己，外出时都带两三个贴身保镖。”

　　另一名刑警苦笑着说：“但更多的人都对这一系列事件拍手称快呢！”

　　“也许是出现了一名主持正义的侠客，要把这些社会渣子一个个清除掉吧？”

　　主任不敢苟同部下的这种见解：“可杀人毕竟是杀人呀！还是尽快抓住凶手吧！”

　　“可无论怎么调查也找不到凶手的线索，这怎么解释？没有线索，也只好用‘侠客说’来解释了。”

　　“作为刑警怎么能这样说话！”主任有些生气，“现实中可能有这样的‘侠客’吗？如果是主持正义的，就不应当从背后开枪，而应堂堂正正地从正面击毙对方才是！”

　　“凶手这样做，也许是出于某种无奈吧？”

　　“这可不好办了，连警察都站在凶手一边……”主任用略带责备的口吻说，“我们还是先分析一下凶手大体上是什么样的人吧！到目前为止，我看从暴力团方面的调查可以停止了。也许凶手是个‘正人君子’呢！他使用的是改装的玩具手枪，不是真正的武器，因此这种可能性不是不存在的。”

　　“可为什么一个正经人要去一个一个地杀死暴力团的人呢？”木岛反问道。

　　“确实有许多人受过暴力团的侵害，但用一支玩具手枪杀人，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问题就在这里。”主任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从一般常识来看，这不是普通人干的事情。但现实中确有这样的人，做事不按常理。所以我还是倾向于是普通人干的。”

　　“可毕竟有五个人被杀呀！难道一个温文尔雅的普通人会……”

　　“那倒是。不过，战争可以考验人，使人变得勇敢。他肯定不是个流氓！也许是个农民，也许是个公司职员，也许是个普通的丈夫，也许是个普通的父亲。反正他出于某种原因成了勇敢的战士，如同抱着炸药冲入敌阵一样，否则他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去杀死这么多歹徒了。这种情况很多见，比如突然有一天某个人对暴力团的丑恶行径忍无可忍，于是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

　　“不过，这个事……”木岛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冰凉。

　　东京的人口有一千多万，其中成年男性——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认为作案者应该是个男人——至少有二三百万。这当中有学生、职员，有丈夫和父亲，都是平凡的普通人。主任所说的挺身而出、与暴力团宣战的人，就存在于这二三百万人之中。也许还是主任说得对，这个人或许就是个温文尔雅的公司职员呢。

　　木岛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凶手决不会打死这五个人就住手的。而且他是一个人。如果全体民众都站出来惩治暴力团的话，那将会出现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全国有二十万暴力团成员，那不在一夜之间就被消除干净了吗？确实应当让他们知道一下人民大众的厉害了！

　　3

　　第二天也没有收获。木岛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搜查总部。他正好和一个从总部出来的男人擦肩而过。这个人木岛见过，虽然记不起名字了，但木岛知道他是暴力团的一名骨干分子。

　　“他带来什么情报了？”木岛问主任。

　　主任苦笑着摇摇头：“哪是什么情报，是来捣乱的。他说警察与凶手是串通一气的。”

　　“暴力团要求尽快捉拿凶手？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呀！”

　　“这些家伙们也害怕了。”随即主任的笑容消失了，他严肃地说道，“他们终于懂得害怕了，怕下一个轮到自己的头上，就来报警了。虽然这算是罪有应得，不过我们还是尽快抓住凶手为好。否则，‘暴力团要求警方尽快捉拿凶手’的消息一传出去，我们的脸上也不好看呀！”

　　但已经晚了。第二天的晨报就登出了这条消息。不是记者打听到的，而是这个暴力团的人向报界宣布的。显然是为了给警方施加压力。

　　就在这天傍晚，搜查总部收到了署名为“一市民”的投书：“这一连串的事件太痛快了。准确地讲这是犯罪，但正义的人们对这种行为不能不持肯定和赞同的态度。警方理所当然应保护这位正义的斗士。”

　　“这下子可难办了。”主任说道，“这封投书说得倒轻巧。如果大多数国民都成了这种‘正义的斗士’，全国还不乱了套？就是再冒出一个也够麻烦的！这一个人我还抓不着呢！”

　　主任的话音刚落，电话铃响了。他听了几句，脸色大变：“第六个人了！”放下电话，主任说，“昨天来这儿警告咱们的那个江木达也在池袋被杀了。背部中了两枪。”

　　　　“同一种手法嘛！”

　　“是呀？可这到底是谁干的？”

　　“也许这个人要把全东京的暴力团成员都干掉。”

　　屋内的刑警们七嘴八舌。

　　从池袋出发，向日出街方向走约五百米的距离就是发案现场。这一带商店少，霓虹灯也不多，却有些卖面条的小铺子。江木达也是在一家小铺里吃面条时被人用手枪击中后背而死的。江木身中两枪，鲜血流了一地。似乎是要挣扎着逃离吧，他的右手拼命地向马路牙子伸着。袖口下面的手臂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流氓阿飞们惯常文的那种文身图案。一碗面条全都扣在了尸体边，和泥土混在一起——死得挺惨！

　　木岛把目光从尸体上移开，向周围看了看。二十来个看热闹的人自动围成了一个半圆形包围着现场。这种情况倒是常有的。如果在繁华的地区发生了这种事情，看热闹的人更多。但今天人们的表情与往常不同。一开始木岛不理解，但后来他马上就明白了。在这些人的表情中，有一种共同的情绪，那就是“喜形于色”。

　　围观杀人现场看热闹的人有着明显的好奇心这并不奇怪。而且通常情况下，除了好奇心之外，还常常表示出对死者不幸的同情。但眼中流露出“活该”的幸灾乐祸的神情，木岛可从未见过。难道这些看热闹的人和杀死江木达也的凶手站在一个立场吗？不，不仅仅是围观的人们，从电视、报纸上看到这些消息的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也会对这个凶手表示声援。

　　木岛突然一阵战栗。就像主任说的那样，必须尽快抓住凶手。这是为了消除社会和围观者对于“凶手”这一概念的误解，也是为了这个“凶手”本身。

　　4

　　木岛来到这家面条馆，向老板打听当时的情况。老板四十来岁，是个瘦长脸的男人。“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苍白着脸说道，“这个客人吃着吃着突然倒在了地上。就这些。”

　　“枪声呢？有没有枪声？”

　　“嗯。有，不过一开始我以为是汽车的轮胎爆了。”

　　“没有看到凶手吗？”

　　“没有。因为这一带比较暗。”

　　“知道死者是江木达也吗？”

　　“不知道。”

　　“别说假话嘛！江木是‘河津组’的骨干分子。这个‘河津组’不是老到你们这儿找茬儿敲诈勒索吗？”

　　老板沉默了。

　　“啊，好吧，如果想起什么的话就立即通知我们。”木岛说到这儿就不再问下去了。但他惊奇的是，这个老板的目光中也流露出和其他围观者一样的神情。木岛马上明白了：这个老板和其他围观者一样，肯定知道死者是江木达也。不过，即使他知道什么，也绝不会对警察讲的。

　　“不仅仅是那个面条馆的老板，”听取木岛报告的松田主任苦笑着说，“在这一系列案件的调查中，我们一直得不到民众的支持。没有一封来信指责凶手，仅有的一封信还是为凶手进行辩护、对凶手表示理解的！”

　　“在现场围观的人也明显地表现出对凶手的好感。现在可倒好，凶手快成英雄了！”

　　“不，已经成英雄了。一般的民众是十分憎恨暴力团的。其实，我们不也经常幻想着有一天自己变成一把神剑，把这些歹徒一个个地消灭掉吗？而现在就有这么一个人，突然把国民大众的希望变成了行动。”

　　“希望毕竟是希望。无论是谁，也不可能这样无休止地干下去吧？我不认为一个普通人会变成一个杀手，去把暴力团的人一个一个都杀光。因为这需要许许多多的案件呀！”

　　“是的。凶手应限定在一定的范围内。我认为这个凶手是个男的，这一点怎么样？”

　　“嗯，我也认为是个男的。”

　　“如果是个男人，就应考虑他没有妻子。因为有了家庭，与暴力团作对就会有许多顾虑。”

　　“也许他的妻子就是被暴力团的人杀死的呢！但是谁杀的他没有证据。因此他就决定，无论是哪个暴力团的，见一个杀一个 ──”

　　“也许是这种情况。不过，他是怎样得知被害者的行踪的？我们查过与暴力团有关的材料，其中并没有发现凶手的线索。从这点来看，这个人到目前为止与暴力团无任何关系。可这么一个人，又是怎样找到这六个骨干分子并把他们一一杀死的呢？我觉得这一点有点儿不可思议。被杀的全都是骨干分子，这些人与普通的流氓、阿飞还不一样，外表上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看来凶手应当对暴力团的头目和骨干分子十分了解。”

　　“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儿疑问了。”木岛点了点头。

　　这被杀的六个人，并不是死在一处。涩谷、池袋、浅草，还有板桥，而且也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除了他们都是暴力团成员这一点。如果不是暴力团内部的人所为，一般老百姓是不会这么熟悉这些人的。主任的怀疑当然是有道理的了。

　　“可不可以从电视和报纸上找找线索？”木岛突然说道。

　　主任想了一会儿：“嗯，有道理。最近一发生暴力团事件，报纸上就闹得沸沸扬扬，诸如暴力团的名字、盘踞的地点等等，还配上照片。也许凶手就是根据这些情况选择刺杀目标的。”

　　“对！这个江木达也也是刚刚登在报纸上的。”

　　“对，是这样！我们再了解一下其他五个人，看看哪个人在最近的报纸上出现过。”

　　“要是这么说……”木岛的眼睛飞快地转动了一下，“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最近两三天内出现在报纸上的人了！”

　　“是的，当然了，如果是关进监狱的，凶手想杀也杀不了。但如果很快被释放出狱，也许又会成为攻击目标。”

　　“那么，如果我们盯住这家伙就可以把凶手抓住了。”

　　5

　　三天了，报纸上一直没有登载刑警们所期待的事件或照片，似乎专和他们作对一样，平时多得让人数不过来，需要时又一件也没有了。不但一直没有发生暴力团事件，而且凶手也似乎停止了行动。

　　——凶手是个沉着冷静的人，绝不是个鲁莽行事的汉子。除了第六个江木达也外，其他五个人都是一枪毙命的。与其说凶手是个出色的枪手，还不如说是由于他的沉着冷静。而且从射击距离这么近来看，这是一个极普通的人。如果是个鲁莽的人，会把自己的得意杰作向人们夸耀，那么无论如何警方都会从各个不同的渠道收集到这些“情报”的。

　　——凶手绝对不是“侠客”。也许他是出于正义感才和暴力团作对的。这些死者都是背后中弹身亡，如果这个人相当有本事，就会堂堂正正地从正面杀死这些人，就像古代的豪杰一样。

　　——凶手不是那种没有固定职业的闲散人员，也许是个平凡的公司职员。这六个人全都是在夜里被杀的。夜间容易行刺。从这一点来看，凶手在白天不便随意行动。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受时间限制的职员。但绝不可能是科长、部长什么的。因为人们有了金钱、地位，是不愿意干这种冒风险的事的。肯定是个极普通的、不起眼儿的职员或小干部。所以警方下了这么大的力量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凶手还是个没有妻室的孤独男人。理由如前所述。

　　——凶手对于手枪的知识比较精通。凶器是手枪，尽管不是自动的，但从五个受害者都是一枪毙命的情况来看，这支手枪的精确度是极高的。如果没有丰富的制作知识，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凶手肯定有一副极平凡的面孔。在这六次事件中没有一名目击者。尽管可以认为这是由于人们将这名凶手作为英雄来加以保护的原因，但连一个目击者都没有，这实在是太罕见了。这只能说明凶手是个极普通、极不显眼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个头不高、相貌平平、服饰也极其普通的职员。因此，他一旦混入人群就极难发现。

　　这些条件在刑警们的头脑中构成了这名凶手的形象。但仅凭这些当然无法抓住凶手。于是主任打算设一个圈套。

　　接着，机会来了。

　　6

　　在浅草发生了一起小小的事件。

　　在连续发生杀人事件后，各暴力团所属人员中都产生了骚动和不安的情绪，这是一种恐怖的情绪。走在大街上，他们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一颗子弹击中自己，因此人人都有一种草木皆兵的感觉，甚至他们觉得周围的所有人都是可疑的。

　　　　在“近藤组”里有一个叫岛田五郎的男人，也是个骨干分子。他常常自诩参加过特种部队而看不起别人。这一次，在繁华的大街上闲逛时，他蛮横地将一名无意中碰了他一下的青年男人打了一顿。那是个公司职员。

　　警察逮捕了岛田，他对警方说明了他打人的原因。“那家伙带着枪哪！”

　　流氓打了人也要强词夺理。他无非是恶人先告状。但这次他碰了钉子。经警方调查，这个青年并没有带什么枪支。

　　“你到底为什么打他？”警察用怀疑的口气问道。

　　岛田回答说这个人好像是连续杀人的人。“那小子不知为什么总是用一种非常讨厌的目光盯着老子的脸，好像要杀我的样子。所以我打了他，这是‘正当防卫’嘛！”

　　从岛田嘴里说出“正当防卫”这个词，负责此事的警察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但他马上意识到，也许岛田不是在开玩笑，说不定这个青年真的要杀死他。为了慎重起见，警方又一次仔细搜查了这个男青年，当然根本没有发现什么手枪之类的凶器。

　　“这下你可栽了！你无缘无故突然打人。好好看看吧，这个人根本没有带着你说的什么手枪！”

　　这个青年被放回去的时候，笑嘻嘻地对警察说：“这家伙因为害怕我才打了我，真叫我高兴。流氓害怕国民，因为这是个正义的社会，社会就应当是这个样子！”

　　这件事登了报纸，有的报纸用醒目的“惊弓之鸟的暴力团成员”为通栏标题记述了这件事，并登载了读者来信。当然，岛田五郎的照片也登在报纸上面。

　　于是，搜查总部的松田、木岛都从报纸上知道了此事。木岛立即赶到了案发地段的浅草警署。如果主任的判断正确的话，那么下一个袭击目标就是岛田五郎了。

　　7

　　岛田五郎因伤害罪被逮捕了。不过，虽然他打了人，但被害者伤势不重。实际上，当时岛田也是过于紧张，由于他害怕这个青年是那个凶手，所以才想先发制人。法院勒令岛田五郎交纳一笔罚金，之后岛田五郎被释放了。

　　当天，木岛便和另两名警察在暗中跟踪着他。作为刑警，木岛是个老手了。但这次的跟踪却很困难。因为他们没有特定的防范目标，而跟踪的又不是真正的目标。所谓一个“相貌平平的职员”不过是想象而已，因此木岛觉得眼前的人群都和这个凶手的样子差不多。

　　另外，跟踪岛田五郎这样的流氓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如果是普通人，每天都有正常的行动规律和生活路线，跟踪起来比较容易。可这个岛田五郎没有固定职业，常常随心所欲地行动，跟踪起来相当麻烦。一天下来，三个人累得精疲力尽，两眼发红，头晕脑胀。

　　第二天，木岛把此事移交给了一名新刑警，自己回到了总部。平常不说一个“难”字的他也对主任发起了牢骚：“这差事可真不好干！我看周围所有人都像那个凶手。真头疼！”

　　“岛田不正是这种心理吗？所以他才打了那个青年人嘛！”

　　“也许岛田发现我们正在跟踪他呢。这个混蛋！让我们瞪着眼睛找凶手。这事也太难办了！看上去岛田五郎也心神不定，一点儿也没有过去的派头了！”

　　“自从发生了这一系列案件以来，暴力团的头目和骨干分子在外出露面时都非常留心背后有没有人跟踪，而且常常是五六个保镖不离左右。”主任苦笑着对木岛说，“这就是说，既然凶手的目标是暴力团的头面人物，那么有人保护着就说明了他是‘目标’；但若无人保护，也就失去了体面。昨天在涩谷就发生了一起流氓斗殴事件，原因也是关于身份的争执问题。”

　　“也许是因为这一系列案件带来的副作用吧！现在这些流氓无赖们可真成惊弓之鸟了。”

　　第三天又轮到木岛去跟踪岛田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日子，木岛一边搓着几乎冻僵了的双手，一边紧紧地跟在岛田后边。到了夜里，天气更加寒冷。繁华的大街上行人依然很多，跟踪起来十分困难。

　　看上去岛田依然惶惶不可终日。走着走着他突然钻进了一条小巷里。木岛怕跟丢了，也急忙跟了进去，但他一下子愣住了：原来岛田站在阴暗处正冲他笑呢！

　　“请别跟我来这一套了，警察先生！”岛田说，“我可没干什么坏事呀！”

　　“这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老是跟在我后边，别跟了行不行？你这样我什么事都干不了。”

　　“我根本不是在跟你，我是在保护你！”

　　“什么？这可让我受宠若惊了！”

　　“我没有开玩笑！到目前为止，已经杀了六个人的凶手，今天晚上的目标就是你！”

　　“真的？”岛田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就像木岛对他宣判了死刑一样。

　　“你可要坚强一些呀！”木岛看着他这副样子，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警察先生知道了吗？”

　　“什么？”

　　“我们害怕呀！凶手也是个暴力团的人，可谁也不认识他，想面对面地和他较量却找不到他，我看周围的人都是那个凶手。你如果知道他是谁，就告诉我吧！”

　　“这是你作恶的报应！”木岛冷冷地说道。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人杀掉？”

　　“我这不是在保护你吗？”

　　“可我不成了诱饵了吗？为什么还不把凶手抓起来？”

　　“怎么，你也对警察说这种话了？告诉你，那个江木达也就是登了报纸后第二天被凶手杀死的。”

　　岛田脸色苍白，木岛甚至看出他在微微颤抖。

　　“而且，他的背部中了两发子弹。”

　　“别说了！”

　　岛田看着木岛的背后，突然一下子蹿了出去。木岛也连忙追上去。岛田钻进了另一条更加昏暗的小巷。也许他认为越暗越安全吧！

　　于是，他在木岛的视线中很快消失了。其他两名刑警也找不到岛田，都回到了木岛身边。

　　“要赶快把他找到！”

　　话音未落，附近就传来了一声枪响。

　　8

　　当木岛他们循声赶到时，岛田五郎已经死了。

　　这是一条通向千束街的小巷，里面没有路灯，光线十分昏暗。和前六个人一样，岛田背后中了一枪。

　　“糟了！”木岛懊悔地说道。

　　警方立即在附近布置了警戒线，但没有发现凶手的踪迹，也许早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得到报告马上赶到现场的松田，表情也十分难看。

　　第二天早上，关于这个案件的报告便送到了搜查总部。报告中说，在距离现场一百米以外的下水道里发现了一支自制的手枪。鉴定报告下午才送到木岛的手中。

　　“很像是凶手使用的手枪呀！”主任看着报告书对木岛说道，“经过试验，在二十米内，可以击穿四厘米厚的木板，当然这枪也能杀人。”

　　“像是一个对枪械十分内行的人干的。”

　　“是啊，不过，最近孩子们也到处拿着这种枪玩，也有不少关于这种手枪的使用说明书出版，一般人只要有工具就能改造。问题是凶手为什么把枪扔掉了呢，是最后一次杀人呢，还是打算再做一支手枪继续作案？如果能在他制作出新的手枪之前把他抓住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看上去主任一点儿信心也没有。

　　案发三天后，警方依然毫无收获。大概凶手在等待另一名暴力团的人露面吧。或者他已经玩够这种游戏了？木岛也弄不明白。但他心里清楚，如果凶手就此罢手，那这一连串的案件就永远是个谜了。作为破案的警官，这不能不使他感到不安。

　　就是有个小小的线索也行啊！木岛在心中暗暗叫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凶手逍遥法外。毕竟他杀死了七个人！如果再不能逮住凶手，那么警察的威信就全毁了！

　　在岛田五郎被杀死的第四天，搜查总部得到了一条线索。但当时还不清楚是否与本案有关。

　　那是案发当天的事情。那天夜里11点左右，巡逻中的刑警在四谷三丁目附近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便上前盘问。但因为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问了一下他的住址和姓名就放了。问题是这个男人遇见警察的时间。岛田五郎是10点50分在浅草被杀的，如果凶手逃离现场的话，那么正好可以在11点左右出现在四谷三丁目这个地方。

　　但这一巧合搜查总部并未注意。而且询问那个男人的刑警也没有引起重视。据他讲，当时那个男人手中还拿着一张撕去了副券的电影票，上面印的是浅草一家电影院的名字。过了几天后，这位刑警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这件事，才向搜查总部报告。

　　　　“嗯，这倒是条线索。”主任的脸上有了一点儿笑容。“也许是浪费时间，不过还是去了解一下吧。”

　　木岛便赶到了四谷三丁目，见到了报告此事的那位刑警。这是个年轻的刑警，看到上级本厅的刑警来找，他显得有点儿紧张。

　　“你说那个男人形迹可疑，到底怎么可疑，能不能具体说一下？”

　　“他在洗手呀！”

　　“洗手？”

　　“对。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里。我以为他在喝水，等我走近一看，他在洗手。夜里11点在公园里洗手，看上去有点儿怪，我便上前去问问。因为我当时冒出了一个念头：会不会是杀了人在洗身上的血迹。但我仔细看过了，没有血迹。”

　　木岛想，如果这个男人是杀死岛田五郎的凶手，那么他洗的就不是血迹，而是残留在手上的硝烟味。

　　“这个男的像是个公司职员吧？”

　　“对，还给了我一张名片呢！”

　　说着，这位刑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名片递给了木岛。上面的名字叫渡边一郎，在三田产业会计科工作。

　　“他说他住在附近的‘和平庄’公寓里。”这位刑警又补充道，“看上去是个文弱的男人，不像是会杀人的。”

　　木岛当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连续杀人的凶手，但调查一下还是极有必要的。木岛看了一下手表，已经10点了，恐怕这个渡边一郎已经到了公司。木岛决定到这家公司去。

　　这是一家规模相当大的公司。木岛来后先见了人事科长。

　　“渡边君在本公司工作七年了。”人事科长说道，“他是个非常特别的人。我都没见他大声嚷嚷过。他绝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这一点我敢保证！”

　　“和别人吵过架吗？”

　　“从来没有过。好像他天生就不会喊叫，性格内向，也许他没这个‘爱好’，或者是缺乏运动神经吧？”

　　“结婚了吗？”

　　“没有。半年前我给他介绍了一个。开始他好像挺喜欢那个姑娘，可不久就和人家分手了。现在还一个人独身呢！今年都二十九岁了，可是个大龄青年了。”

　　“他喜欢不喜欢摆弄手枪？”

　　“手枪？”科长歪着头想了想，“没有，没听说过。”

　　“听说过他与什么流氓或暴力团有瓜葛吗？”

　　“没有。这个人办事非常谨慎，不会和那种人扯在一起的。”

　　科长尤其强调渡边一郎绝不会与暴力团的人有任何关系，说他是个极少与外界交往的人。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能断定渡边是清白的。没有力气？扣动扳机的力气总还是有的吧！

　　木岛告别了人事科长又回到四谷。他要到渡边住的公寓去了解一下情况。

　　“和平庄”三个字映入了木岛的眼帘。如果渡边是个凶手，住在这座公寓里恐怕是个莫大的讽刺吧。

　　木岛先找到了管理员。管理员对渡边一郎的评价也是不错的。“这个人很内向呢！”管理员说道，“他从不拖欠房租。”

　　“最近有什么反常的变化吗？”

　　“噢，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从三个月前开始，他注意看报纸了。”

　　“在这之前他不看报吗？”

　　“不，也就只看一种吧。但现在无论什么报纸都看。可报纸这东西内容不也大同小异嘛！”

　　“从三个月前？”木岛不禁瞪大眼睛。三个月前，正是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开始的时候。也许与此有什么关系吧！

　　应当看一下渡边一郎的房间，或许能有什么线索。但现阶段还不能这样做。于是木岛便来到外边的公用电话亭，把这一发现报告搜查总部，然后到附近的枪支店转了转。如果渡边是凶手，他应当经常光顾这种地方。但结果令人失望。

　　不过，如果他有朋友在火药厂工作，弄点儿火药并不困难。于是木岛再次返回公寓，想找渡边的邻居问一问。正好一位主妇在家。

　　“我从未和渡边先生说过话。”这位新婚不久的主妇对木岛说道，“这个人特别安静。”

　　“没注意到他有什么反常吗？”

　　“反常？”

　　“半夜里有什么声响没有？比方说，叮叮当当敲打铁器的声音？”

　　这个主妇思考着，“嗯，有过这样的声音……大概是两个多月前吧，一天半夜我们听到渡边先生的房间里传出‘咚’的一声巨响，好像什么爆炸了似的。我们担心出了什么事，还过去问过他。”

　　“怎么样？”

　　“渡边先生笑着说没什么事，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闻到他的房间里有一股怪味。”

　　“记不记得准确的日子？”

　　“啊，让我想想。”主妇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过，这对木岛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也许是渡边正在调制火药时意外发生了事故。

　　木岛的报告使搜查总部的人紧张起来了。

　　“跟踪渡边一郎！”主任果断地下达了命令。

　　9

　　对渡边一郎的监视开始了。但对他的评价是：行踪正常，并无可疑之处。

　　大体上他6点钟起床。洗完脸，吃过早饭后便乘地铁到位于日本桥的公司上班。下午5点钟下班后马上就回公寓。吃罢晚饭，就去附近的浴池洗澡，有时也去附近的游艺室打激光枪，但枪法并不好。

　　就这样日复一日，完全不像是个凶手的日常生活，难道这样的男人会一连杀死七名暴力团骨干分子吗？如果是他，那么动机又是什么？

　　然而，他迅速与介绍的对象分手，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比方说，他发现对方与暴力团有什么关系等等。但调查的结果却不是这样。这个姑娘未婚，而且对渡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也不是第三者插足导致两人分手。从女方那里没得到任何线索。

　　对渡边的朋友也进行了秘密调查。公司的同事们一致反映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根本没人相信他会去杀人。只是在扩大调查范围时找到了一个他中学的同学，正好在一家火药厂工作。警方了解到，渡边一郎确实向他要过火药，说是要打猎用。

　　“打猎？也许是打人吧！”主任阴沉地说道。

　　弄清事实真相，是在跟踪渡边的第六天。

　　“索性把渡边叫来问一问吧！”主任下达了命令。

　　木岛马上去了日本桥的三田产业公司。

　　“渡边不在。”人事科长答道。

　　“他今天早上出门了，可他应当来上班呀！”

　　“是的，他今天早上来了，但来后突然提出想辞职不干，还送了一份辞呈。我问他为什么，他死活也不说。”

　　“什么时候？”

　　“上午吧。”

　　木岛懊悔地咬着嘴唇，就这一步之差！也许渡边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先行一步逃之夭夭了！

　　科长后来又说，也许渡边一郎还要来取退职金，但木岛认为，如果渡边要逃跑，他是绝不会再来的。

　　木岛朝四谷三丁目的“和平庄”公寓赶去。他找到管理员后，马上进了渡边一郎的房间。当然他不在这儿。但桌子上放着一个信封，信封的上面有一行小字：“搜查一科科长阁下亲启”。

　　10

　　写不写这封信，我考虑了许久。如果写了，就好像是在为自己辩护一样。但我最终还是写下了这封信。

　　杀死那伙歹徒的是我。我坦率地承认这一点，而且至今也不后悔。我之所以写下这封信，就是要把我为什么杀死这些人的理由说明一下。但我并不是想为自己开脱什么。就像我在前面写的那样，我始终不对杀死那伙歹徒感到后悔。

　　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关于这一点，我想你们在多方调查后已经知道了。普通的公司职员，这就是我，但也不是我。应当可以这么说吧。因为现在的我毕竟是杀死了七个人的凶犯！

　　六个月以前的我，如同前面所讲的那样，在各方面都没有什么专长，也无出人头地的愿望。但是，我已经十分满足了，一心只想找个普通的姑娘，结婚、育儿、工作到退休。这样倒也不坏。因此，当人事科长为我撮合时，我非常高兴地答应了对方（我想警察们已经找过她了吧）。她虽然长相并不出众，但我觉得她人还本分，和我这么个小人物倒也般配。因此我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为慎重起见，我还去医院进行了健康检查。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姑娘的负责。

　　但很不幸，我知道自己得了癌症，而且病情已到晚期，最多还能活上一年。当时，我唯一的感觉就是绝望，当然也就决定拒绝这门亲事。由于我没有说明理由，人事科长十分不满。

　　　　三个月就在神志恍惚中过去了。虽然工作没有受到影响，但我的心里却感到非常空虚。我自暴自弃，借酒浇愁，想一死了之。当我百无聊赖地走在繁华的大街上时，我看到了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流氓和阿飞们。

　　我是意志不坚强的胆小鬼，是个不引人注目的男人。但这并不等于我缺乏正义感。许多公司职员看上去都文文静静的，但不能因此就认为他们没有正义感。也许老实人之所以老实，就是因为他们把正义感埋藏起来了吧。至少当时我是那样的。当我想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这种正义感便开始显露出来了。我决心让他们知道被他们随意欺辱的老百姓的力量。

　　我开始收集有关枪械方面的书籍，制作手枪。由于我毕业于理工科，所以干这种事易如反掌。火药是从朋友那儿要来的（但我要声明，此事与他绝无关系）。我从报纸上的报道中寻找枪杀的对象。为此，我订阅了许多报纸，专找那些登了照片的家伙，他们无论哪个人都不是初犯。因此，杀死他们我心中一点儿罪恶感都没有。

　　靠近他们非常容易。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把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更普通的人放在眼里。我绕到他们的背后，扣动扳机，事情就完了。一点儿困难也没有。

　　我杀了这七个人后，知道他们陷入了极度的恐怖之中，他们也应当尝尝这个味道了。他们应当知道，无论怎样软弱的人，只要扣动了扳机，他的力量就不比他们差多少。我知道我达到了目的。

　　大概没有再杀他们的必要了。如果他们再作威作福，肯定还会再出现第二个我的。因此，就让我成为这一系列杀人事件中的第八个，也就是最后一个死者吧。

　　我就要去了。因为我不希望被你们抓住。最近我常常感到体内一阵阵剧痛，我知道离死期不远了。医生说我还可以活一年，但看来只有半年了。

　　也许你们已向全国发布通缉令了吧。但这已经没有用了。我得了绝症，我打算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像我反复写过的那样，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后悔，只是让你们进了迷宫，实在对不起。

　　11

　　通缉令已经没有用了。但警方不能撤销这个全国通缉令。渡边一郎的照片连同这份通缉令已经向全国发出了。

　　当天夜里，一份关于在伊豆的西海岸发现一具投海自杀的男尸的报告送到搜查总部。第二天一早，松田主任便带着木岛向伊豆赶去。

　　死者是渡边一郎。确实没有再通缉的必要了。

　　他为什么要死在伊豆，木岛一直弄不明白。大概对他来说，这是一处有着美好记忆的地方吧。冬季的大海，像睡眠中一样，异常平静。

　　木岛一边眺望着大海，一边问主任：“这个人是英雄吧？”

　　“不。”主任用坚定的口吻答道，“这个人不是英雄。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是个普通的人。因此，他才格外令人恐惧。”

爱不是唯一的

谁会成为第九个呢

lxzasm

短篇也很好啊

st0078

非常感谢，辛苦了。

jcyks

读完令人深思。

一见如故

精彩绝伦，谁也不能拦着我顶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