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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前奏曲》作者:陆秋槎(第二届“华文推理大奖赛”最佳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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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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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6-4-17 14:46: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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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linda 于 2016-4-17 14:53 编辑

      For thee, who mindful of the unhonored deadDost in these lines their artless tale relate1.

      那是我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发生的事。

      五月过半,雨水把古都浸泡在感伤、悲悼的氛围里。暮春初夏之交的雨,不像六七月份的梅雨那样,虽然恼人,却也可以缓解酷热。它就像一种多余之物,没有存在的意义,用途不明,只是这样落在大地和每一个人身上。

      回想起来,我和雨天之间,或许有着某种孽缘吧。

      不管情愿与否,那些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日子,总在下雨。有时是让人措手不及的骤雨,多数情况下,则是今天这样的,无精打采的细密的雨。昏暗的天色,也使人全然没有精神。两扇眼皮,像是饱饱地吸取了弥散在天地之间的湿气,不知觉间已变得沉重不堪了。假如雨是从夜里开始下的,那么早上的时候就不会有阳光照在床头。此类被剥夺了黎明的日子,即便后来雨过天晴了,也总让人觉得缺失了什么。更何况,倦怠如我者,遇到了这样的天气,总难免要赖在床上不起吧。

      而这场雨,已经足足下了一周有余。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往返于教室和位于辅楼的这间编辑室。放学后的时间自然如此,午休虽然短暂,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下周二新的一期校刊就要付印了,而编辑进度却并不理想。

      一本小十六开、三十页左右的校刊,文字量也不过三万左右。每月中旬发售。其中一万字的内容要围绕某一主题展开,这是每一期刊物的重点——基于这一主题,由编辑撰写介绍文章、找专家进行访谈,再约一篇像样的稿子。完成这些工作,通常需要用掉两周的时间。除去校园新闻占去的五千字,剩下的一万五千的篇幅,都要用投稿文章来填满。但假如到了最后一周,可以刊登的来稿仍凑不够字数,就只好由我们几个编辑自行解决了。

      只可惜,这个月我们实在太不走运了。我们最初为新的一期校刊选定的主题是“恐怖电影”。这是某位学妹提议的。她说自己非常喜欢看这类题材,收藏了绝大多数名作的DVD,也读过不少原作小说。她还表示,自己对日渐崛起的泰国恐怖片特别有心得,并且认识这方面的专家。

      “这个选题真的能通过吗?”

      结果,当时只有我的室友陈姝琳表示反对,其他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而我这个没有多少主见的主编,此时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选题会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集体创作的草案写成之后,照例要由我送交教务处审核。这也是我最讨厌的一份差事。拿着草案站在教务处门前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失策:这次的选题无论如何也无法通过吧?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总是对的,尤其是那些不祥的。看完草样的教务处主任,先是一脸想将那叠打印纸砸在我脸上的表情,僵持了几秒之后,还是礼貌地将它们递还给了我。这个时候她的表情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副样子就像是在说:“竟然递交了这样的选题,你还是把这几张纸吃下去谢罪吧。”

      到这时已经耗费了一周的时间,而后面一周则是五一长假。

      这样下去,真的就来不及了。

      我走出教务处办公室,掩上门,才走出几步就停了下来,倚在墙上,取出手机拨通了室友的电话。

      如果当时我的目的只是寻求安慰的话,那么打电话给姝琳一定是个错误的选择。

      “选题被毙掉了。”我说,“你是对的,这个选题根本没可能通过。”

      “所以呢?秋槎打电话给我只是要说这些吗?”

      “当然不是了。”因为,现在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快点想个可以通过的选题吧。我也不想和其他人商量了。这一次,就由我们两个二年级的来决定吧。我今天真的很想独裁一回!”

      “说起来,秋槎长假期间有什么安排吗?”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吧。”

      “我觉得越是这种手忙脚乱的时候,才应该想些美好的事情嘛。否则的话,不是会对人生感到绝望吗?”手机里传来姝琳戏谑的话音,“我们去旅行吧,秋槎。就在附近找个风光不错的小城市住上几天,如何?”

      “如果这么做对编校刊有帮助的话……”

      “当然有帮助了。下一期校刊,就以那个城市为主题吧。”

      之后,姝琳向我讲起了事情的始末。原来,今天她收到了我们的同班同学顾沅昕的邀请。顾沅昕说希望长假期间,我们两个能去她家做客,住上一段时间。

      顾沅昕是镇江人,所以姝琳所说的“小城市”也一定指的是镇江了。

      应允之后,我挂断电话,又一次叩开了教务处办公室的门。就这样,我报上了新的选题——这也算是一雪前耻吧。又保证次日递交一份草案。第二次离开那间气氛可怖的办公室之后,我才发短信给几位一年级的实习编辑,告诉他们选题变更的事情。

      对此,最早提出“恐怖电影”这个点子的学妹,自然非常不满。她直接打电话过来向我抗议。她说:“没想到学姐竟然是这种人,对上级屈服,对下级独断,需要定夺的时候没有主见,该和大家商量的时候反而自己随随便便就决定了”。

      “说起来,正雪,”她的名字是黎正雪,“长假期间你有什么安排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趟镇江呢?”

      五月二日,由顾沅昕的姐姐驾车,载着我们四个前往镇江。起初我们担心车子坐不下,上车之后又开始担心起住宿的事情了。顾沅昕说,黎正雪可以住在她的房间,我和姝琳住在客房,这样就没问题了。最后,我们谈起了有关新一期校刊的话题。

      一直下到了今天的这场雨,正是从我们的车子驶出南京之后开始降下的。降水范围覆盖了整个长三角地区。时而滂沱,时而细密,时而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像小孩子一样摸不清脾气的雨,就这样下个不停。

      从镇江返回南京之后,我总是一个人枯坐在校刊编辑室里,听着敲打在玻璃上的雨声,情绪也难免受到侵染。此时,为了对抗使人无心工作的天气,我拉上了厚重的窗帘,打开日光灯,又戴上耳机,播放起最暴躁的俄国管弦乐,唯有这样我才能专心校改那些我负责的稿子。

      因为选题的变更,之前的种种准备都白费了,一切都要从头做起。更不巧的是,这个月征集到的投稿也少得可怜。真的能刊载出来的,只有两篇千字左右的小散文而已。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必须约到或自己撰写一万字以上的内容。

      幸而有人主动承担了这份差事……

      “学姐!”

      正在我的心思游移不定之际,有人粗暴地摘下了我的头戴式耳机,还连带着扯下了几根头发。

      带着愤怒,我转过头,便看见手里握着我的白色耳机的黎正雪笑嘻嘻地站在我身后。

      “开这么大的音量,对耳朵不好哦。”天真烂漫的正雪在我发难之前,抢先开始说教,“我刚刚敲过门,还站在你面前大声叫了好几声‘学姐’,结果你都没有听到,我才摘下你的耳机的。这可不能怪我啊。”

      果然这孩子心虚了,一定很害怕被我责怪吧。

      “还给我……”

      我夺回心爱的耳机,将它握在手上。

      “学姐生气了吗?”

      “凑过来一些,正雪。”

      担心被我暴力对待的学妹,审慎地伸长脖子。

      我并不擅长应对稍稍有些脱线的她。我的朋友,大多是些沉着内向的女孩子。我也并不觉得自己的性格称得上开朗。所以,率直的正雪,在某种程度上说,简直就像是我的天敌一样。话虽如此,若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肯定也不是事实。

      其实,我一直打算把主编的职务交给她。毕竟,连续几届主编都是我这种严肃刻板的性格,整份校刊给人的感觉也总是灰暗的,从中丝毫看不到半点青春的蔷薇色。

      “看,你干的好事。”

      我指着这只折叠耳机可伸缩的部分,那里夹着我的一绺发丝。

      “呜,对不起。”正雪摆出一副谢罪的姿态,却没有收敛自己的笑容,“不过,如果追究下去,说到底还是因为学姐把音量开得太大,喊你也听不到,我才不得不帮你摘下耳机。所以……”

      “所以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咯?”

      “是的。”

      “一般来说啊,正雪,这种时候呢,我们会选择拍一拍对方的肩膀。”

      说着,我做了示范。又拨开她低覆在脸上的齐颈短发,捏了捏她的脸颊。这里所谓的“我们”,指的当然就是我和姝琳了。目前校刊编辑部只有我们两个二年级生。女生里面,也只有我们两个举止比较收敛。包括正雪在内的几个一年级生,仿佛生来就以成为小动物为目标,全然没有作为女孩子的自觉。

      其中当然以正雪为甚了。每次在编辑室里见到她,都会一瞬间忘记本职,而误以为自己是负责给小动物喂食换水的饲养员——娇小的她总是睁着柴犬一样圆圆的眼睛,像抓着松果的小松鼠一样将文件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前倾,以一种野兔也模仿不来的欢快的步调,一步一蹦地来到我面前。

      “说起来,上周你声称要写一篇一万字左右的小说,以填补来稿的不足。”结束了对她的礼仪指导,我开始向正雪索要她拖欠的文稿,“现在进展如何呢?如果下周一我定版的时候你还不能交稿,校刊就要开天窗了,而我也会打开窗子把你扔出去的。”

      “幸好这里是二层……”

      “现在是周四,如果需要我帮你分担一些,就快点提出来吧。再拖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嗯,明明不是例会的日子,你却出现在这里,应该就是为这种事而来的吧?”

      “我会按时交稿的。至今为止,我有哪怕一次真的把任务赖掉吗?没有。不是吗?虽然每次都要拖到最后一天吧……”

      “那么快点拿给我看啊。不管写好了多少,都快点拿来。至少让我心里有个底。老实说,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是很信任你呢。虽然你的文章写得很得体,文辞称不上优美也还算老练,但要你一个人填补一万字的空白,多少还是有些困难吧?而且你又不愿告诉我究竟打算写些什么,这就更让人起疑心了。”

      “推理小说哦。”正雪轻快地说道,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膜,“我打算写学姐最喜欢的推理小说,毕竟,碰巧拿到了难得的素材……”

      说着,正雪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挥到我面前。我这时才发觉,有一叠A4复印纸被她捏在手里。挥动了几下之后,她将这沓纸放在距离我的鼻尖只有一厘米的位置,而且以空空如也的背面对着我。我无奈地抓住她的手腕,把那只不安分的手按倒在桌面上,又用另一只手掀开那叠纸。

      “这是什么!”面对特别顽劣的后辈,我无法再以文学少女的矜持遏制自己的愤怒,“正雪,你知道吧,我们校刊原则上不接受手写稿。虽然对于特别优秀的作品,可以网开一面,但是,那也仅仅意味着‘我们有时可以接受誊清过的手写稿’。而你拿给我的这是什么呢?”

      “是草稿啊。确切地说,是草稿的复印件。”

      我夺过那叠“复印件”,将它们平摊在桌上,翻看一过。很明显,它们复印自一个没有格子的笔记本,它的开本不会超过B5,或许只有A5左右。因为除去首尾两张之外,每张复印纸上都印了两页的内容。而这样复印之后,A4复印纸周围仍留有一圈空白。

      接着,我开始从笔迹的角度审视它们。文章的字迹算不上潦草,虽然出现了一些草体字形,但每个字仍可以辨认。当然,我指的是那些没有被涂去的字。稿件中有许多处涂改的痕迹:一些字被涂去了,而且涂得非常彻底,完全变成了一团墨疙瘩。我一张一张翻下去,发现越到后面,字就写得愈发草率,而且字径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几页,一行几乎只能写下七八个字了。不过,基本可以判断,原稿从始至终都出自一个人的手笔。虽然,对于这种笔迹,我感到非常陌生。我周围并没有人这样写字。

      这种狭长且带有很夸张的倾斜度的字……

      “正雪,这应该不是你写的吧?和你的字完全不像呢。我记得你的字小小的、扁扁的,结体也很松散,看上去非常幼稚。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会连笔……”

      “是啊,这不是我写的。”

      “而且,作者应该是左撇子吧,但是你和我一样都是惯用右手的。”

      “学姐是怎么知道的?只是随便翻翻就全部读完了吗?”

      “难道我猜对了?我还没有读内容,只是就字迹下了这个判断。因为,你看,”我指着某张复印纸上字迹有些模糊的一处,“这里,作者用的圆珠笔有些漏油,所以这个字的最后一笔要粗一些,又从这一笔延伸出一道污迹。”

      “真的耶。”

      “这一道蹭到油墨而留下来的痕迹,有五六毫米长,这段空间本来可以再写下一两个字的。但是作者却从污迹的右侧继续开始写。这说明作者在写完这个字之后,就立刻把纸面蹭脏了。但这又很奇怪,因为如果用右手执笔,手掌一般不会蹭到上一个字。所以我推测作者是个左撇子。”

      “学姐明察。”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你又为什么要把它拿给我看呢?”

      “现在讲出来就没有意思了,还是留个悬念比较好。唯有这样,学姐才能不受干扰地做出判断吧……”

      “判断?”

      “或者说,推理。”正雪故弄玄虚地说道,“其实,这份稿子记录了一起杀人事件——或许也不能说是一起——却没有写下真相。而且,因为某些原因,我们没法找到作者,问出谜底。我知道学姐很喜欢推理小说,所以想借用一下你的智慧……”

      “先把你欠我的文债还清,再来向我借智慧吧。”

      “这可不行哦,学姐。”她终于讲出了自己的来意,“其实呢,我打算把这份手记改写成一篇推理小说。刚刚,我已经把记录在手记里的内容都用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但是,手记的作者没有写出来的部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处理。”

      “作者没有写出来的部分……你是说,解答?”

      “对啊。如果学姐能帮我想一个合理的解答出来,我的小说就可以完成了。这样校刊也不会开天窗,我也不用被学姐丢出窗外,一切皆大欢喜。而且学姐的智慧也有用武之地了。所以,千万不要拒绝哦。”

      “我试试看吧,不过也不要期待太高。如果我想不出解答,你大可写个超自然的结尾,声称一切都是鬼魂作祟。这样虽然可能算不上本格推理,至少可以当成悬疑小说发表吧。到时候可绝对不能以‘学姐想不出解答所以我没法写下去’为借口继续拖稿啊。”

      “我明白。”

      于是,我低下头,从头开始阅读这份复印件。正雪则很自觉地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读它。

      我调整呼吸,努力不让窗外的雨声打乱自己阅读的节奏。

      不知觉间,正雪已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2.

      首先我要声明的是,我在这里记下的内容,全部属实。一切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未加丝毫篡改或润饰。即便是其中那些不可思议、令人费解的部分,也并不出于我的幻想或臆造,它们仍是对事实的如实记录。

      同时,出现在这份手记里的人物,也都是真实存在着的——至少可以说存在过。并且他们在文章中都会以真名或我习惯使用的绰号出现。

      我记下这些,只是希望有些事能被人知晓,尽管事情的真相注定会被埋葬在海底和泥土之中。但在堕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我想把自己知道的、经历过的事情写在这个我无意间发现的笔记本上。至于在此之后,会不会有人出于某种目的而销毁或篡改它,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事情了。

      恐怕,这篇章会很不幸地成为我的遗嘱!所以写定之后应该再也没有修改它的机会了。若因为过于仓促地执笔,而使这篇东西艰涩、拗口,乃至使人不能读下去,我也希望因为种种机缘巧合而拿到这份手记的你,坚持读到最后,凭借自己的智慧,找到真正的答案。

      即使答案过于悲伤、残酷,或是有违常理,也请直面它。毕竟,所谓的真相,本就有着那样一副可憎的面目吧!

      事情要从几天前我收到■■的来信说起。

      牛皮纸信封里,装着一张印有蓝色横格的纸——显然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那是一封邀请函。

      随后,我就接到了幼时玩伴许合欢打来的电话。

      电话从例行的寒暄与闲谈开始。尽管她拼命地掩饰着,我还是能感觉到,她那只握着手机的手,一定在近乎痉挛地颤抖着。

      她的话音里透着我熟悉的情绪。

      “……说起来,我收到了一封信。我想应该是谁的恶作剧吧。”她强迫自己笑了几声,“毕竟,■■是不可能寄信给我们的。”

      “我也收到了,■■寄来的邀请函。”

      “怎么会!”对于我也收到了信这件事,她似乎异常惊愕,“我还以为,是你写给我们的……”

      “‘我们’是指?”

      “阿荡和Stella也收到了,邀请函。”

      “你已经和他们联系过了吗?”

      “是啊,刚刚联系过。因为那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情,所以我还以为一定是你做的呢?怎么说呢,现在虽然是四月底,但至少还是April Fool的四月。而且,你以前又是个那么喜欢恶作剧的孩子……”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至少,是那件事以前,“不是我做的。因为这并不可笑。写这种信于己于人都没有任何好处。你应该也明白吧,假如那件事暴露在世人面前,我们就全都完了。”

      “是啊。我非常清楚。”

      “所以不要怀疑我。也不要怀疑我们中的任何人。”

      “那样的话,”她的声音震颤着,变得愈发微弱了,“那样的话,岂不是更可怕吗?因为,信里面说,她谨以童年时代友人的身份,邀请我们去她长眠不醒的墓园——”

      “我收到的信里也是这么写的。”

      “——但是,只有我们知道她被埋在哪里,不是吗?因为,因为正是我们亲手把她埋进湿冷的泥土里,也是我将她……”

      “冷静点,合欢。如果当时有人目击到我们的举动,应该会立刻报复、检举或者勒索我们吧。事情已经过去七年了,应该没人记得她了。”

      “那么信……”

      “是啊,信……”

      “阿荡说,我们当初还是一群小孩子,力气有限,只能挖出一个那样的坑——我们很可能把她埋得太浅了。这样一来,雨水冲刷地上的表土可能会让尸体暴露,野狗也可能扒出她的尸骨。所以他提出了一种最糟糕的假说:很可能最近有人发现了■■的尸体,所以才给我们写了这样的信。”

      这种可能性的确是有的。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写在信封上的寄方地址吗?

      信封上的寄方地址是我们的小学。从邮戳来看,寄出的地点的确在我们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镇子。不过,那里已经没有多少居民了。

      被我们称为故乡的那个镇,有一半以上的土地是围海造出来的。镇政府本想着招揽些没有眼光的投资人,在当地建起一个货运港口。这个计划终究还是失败了。同时,随着领导班子的变更,围海造出来的土地也被认为是违法的。最后,大批居民被迫迁走,我的父母和合欢的父母在同一所工厂上班,之后便随厂迁到了南京。与此同时,合欢刚刚在电话里提到的阿荡和Stella也搬走了。阿荡比我和合欢大两岁,之后举家迁到了无锡。目前他就读于上海某所大学的医学院。Stella则是我们中最小的,比我和合欢还要小上一岁,目前在常州念高中。不过因为上学较早的缘故,她和我们两个同年级。

      至于我们就读过的那所小学,也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废弃了。虽然建筑还留在原地,但方圆两公里之内应该都没有什么人烟吧。

      幸而那里没有变成什么著名的灵异场所,至少我还没有听到此类传闻。

      ——不对,问题不在那个地址,而在于字迹。

      信件和信封上的笔迹,说不上丑,但的确非常幼稚。用笔毫无力道,只是轻轻划过纸面而已,所以笔画中段显得歪歪扭扭的。虽然笔画近乎挂在树上的老蛇,每个字的间架结构却更像是被石头压扁的蛤蟆一样,缩成一团,笔画多的字若不细看根本无法辨认……我的确认识一个把字写成这样的人。但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没错,我想到的正是■■……

      假如■■没有夭折,顺利地成长,或许也会写得一手娟秀的好字吧。当然,这种“假如”终究是毫无意义的。可是,信件和信封上的字迹,为什么会和当初■■的字如出一辙?唯有这一点我一直想不通。

      但是,我没有向合欢说起这件事。

      已经不能再刺激她了。

      “阿荡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现在还不必那么悲观。”

      “现在,是不是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呢?”

      “或许我们需要确认一下。”我提议道,“当然,这件事你最好就不要参与了。我和阿荡去确认一下就可以了——去现场看看她的墓穴有没有被挖开过的痕迹,顺便再将她埋得更深一些……”

      这样说着,我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我们把她埋在小学后面那座看得见海的荒山上,低矮的接骨木和紫菀围着她的墓地。那是四五月之交的事情,我还记得那些被我们连根挖起的一株株白色和紫色的花束。弱小的Stella拿不动铁锹,替我们举着手电筒,照亮了附着在细碎的小花上面的露水。

      后来我们在埋葬她的位置附近,种上了一棵侧柏,用作标记。

      那是整座山上唯一的一棵。

      “我也去。”

      “不会害怕吗?毕竟已经过了七年,尸体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虽然也很怕见到尸体,但是相比之下,还是现在这种状况更让人不安。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时还不如听Stella的建议把她沉到海里……”

      果然,合欢是个非常现实的人。

      她其实并不恐惧任何超自然的东西,甚至也不怕尸体,她担心的,只是当初的罪行会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之下。

      我和她应该是同类吧。

      阿荡和Stella和我们稍稍有些不同。他们甚至不会感到恐惧,只是冷静地思考着应对的策略,同时戴着假面,若无其事地过着平和的日常生活。

      从那天开始,我们都遗弃了某些东西。倘若缺失了这些便没有资格被称为人类,那么我们的确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幸而此前我们已经积累的足够的经验,使我们拥有足够的演技,继续伪装成一个没有污点与创伤的普通人。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说,“这样也好,合欢也一起来吧。”

      我们现在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些:接受■■的邀请,到她的墓园去。

      “那么,过一段的五一长假你有没有其他安排呢?阿荡说他可以开车过去,我们在火车站碰头……”

      “就算有别的安排又如何呢?也只能推掉了不是吗?现在这才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一要务啊。”

      “Stella也会去的。”

      “这样啊。”

      ……这样岂不是就和当初的情形一模一样了吗?

      但是我没法拒绝,因为我和他们是同罪的。在某种意义上,我恐怕扮演了罪魁祸首的角色。正是我的猜忌、怀疑、对友人的不信任,成为了一切的导火索,最后才酿成了那样的惨剧,才会让无辜的合欢失手杀死同样无辜的■■……如果这场圆圈舞最后一定会圈出一个罪人——就像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剧那样,选出一个献给祖先与季节的牺牲品——那么就让我站在这个圆环的中间位置吧。

      假使那件事真的暴露了,我打算承担全部责任,至少要保护合欢。

      “那就这样决定吧。”合欢以近乎欢快的语调说道,尽管我很清楚她的兴奋感是由许多种负面情绪酝酿而成的,“我们一起,再做一次。”

      5月2日,我和合欢乘火车返回故里,在车站同阿荡他们碰头。

      我大概有三年的时间没见过阿荡和Stella了,所以当某个高大而斯文的男人出现在站台上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他就是我曾经很熟悉、敬慕的那个人。相比之下,Stella就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长高了而已,仍像我印象中那样瘦弱、苍白。她身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黑色洋装,手里握着一把白色阳伞,又拖着一个红色的小旅行箱,站在阴云密布的站台上——看到她的这副打扮,恐怕没人能猜到我们此行的目的吧。当然,我们谁也没有期待Stella能在体力劳动中帮上什么忙。

      老实说,我们之中变化最大的人或许就是合欢了。以前是个假小子的她,读初中之后蓄起了长发,又戴上了眼镜,整个人的气质简直发生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所以自那以后,我渐渐将她当作女孩子而不是玩伴来看待了。

      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产生什么可以被称为恋爱的感情。

      时隔三年,我们四个竟然会因为这种理由而再度聚首,这或许也是命运的一种玩笑吧。

      “你们两个现在在交往吗?”

      阿荡见合欢牵着我的手,问道。

      他所谓的“交往”想来指的是那种作为恋人的交往吧。

      “并没有。”

      合欢澄清道,却没有放开我的手。小的时候,她也总是这样缠着阿荡。

      后来我们上了阿荡开来的一辆银白色的越野车,我和合欢坐在后排,仍保持着那种容易使人误会的姿势,各自看着靠近自己的那扇车窗以及窗外飞逝的风景。一路上,合欢什么都没说,只是当汽车驶过坑洼处而颠簸的时候,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一些罢了。

      我也陪她沉默着。

      上一次握住合欢的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我已经记不清了。

      难道说,从那天之后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接触吗?

      ——自从帮她洗净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双手之后……阿荡和Stella也有两年没见了。所以自然有很多想说的话。一直很向往大城市生活的Stella问了许多有关上海的事情,阿荡一面开车,一面耐心地回答着。有时他也会随口问问Stella在学校的生活。

      载着我们的汽车驶出柏油铺成的公路,沿着土路穿过一片农田,又经过一块新植的林地,最终停在一幢两层高的灰色建筑前的沥青地上。那里曾经是我们就读的小学。小学四周原本围着铁栅栏,废校的时候也都被当作废铁卖掉了。

      我们停车的位置附近,堆着许多细碎的木材,不规整的地面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一道白色的圆弧。

      这里曾经是一片篮球场。

      校舍呈U字形,中间凹进去的部分原本是一座花园。废校之后,无节制生长的草木,从那里开始向四周蔓延,绕开铺设了沥青的一小块地面,吞没了整个庭院。最终,它们扑向校舍后方的那座荒山……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我在这里度过的童年,也并不都是快乐的事。

      在我的记忆中,校舍是白色的,每年暑假都会重新粉刷一过。因此,它一直保持着那种刺眼的颜色。站在操场上的时候,阳光投映在纯白的墙壁上,使人无法直视。而站在后山上眺望这个方向,也总会觉得校舍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因此,朝夕生活在这里的学生们,往往本能地对这栋建筑物那不自然的惨白抱有敌意。出于敌意,他们会用污泥或浆果的汁液在墙壁上涂鸦。

      谁若是被抓了个现行,就会被关到禁闭室里,被迫写一篇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检讨书。实际上,犯了任何严重的错误都会被关到那里,不过那一次我们五个被轮流关进去的理由,的确是因为弄脏了墙壁。

      对于小学生而言,写一份一千字以上的检查,根本就是要命的差事。但是,凑够字数之前,要一直留在那间狭促、昏暗的禁闭室里……“只能开到这里了。那座山上没有能走车的路。”

      阿荡将汽车熄火,取下钥匙,说道。

      其实,那座山上根本就没有路吧。

      “所以,Stella,你打算穿成这样爬山吗?”

      “不要啊。”Stella跳下车,整理着洋装的裙摆,“挖地这种事,根本就不适合我吧。我也完全没有打算跟你们上山。”

      “所以特意打扮成这副样子?”

      “是啊。才不是为了穿给我暗恋了很多年的你看呢。”

      “不要说得像我们没有交往过一样。”

      “那种小时候的家家酒也算数吗?后来又不在一个城市……”

      “所以你背着我和别人好上,我也没什么怨言,这还不够吗?”

      “总之我打扮成这样,才不是为了给你这个被我抛弃掉的前男友看呢。”

      “我知道。”

      阿荡和Stella一如既往地争执着。

      我和合欢也下了车。四个人围在后备厢旁边整理着行李。

      “所以说,你既然什么都不打算做,又何必跟过来呢?不跟我们上山的话,你就打算一直留在车里吗?”

      “我有要做的事。”Stella反诘道,“我来替大家准备午餐吧。食材和厨具我都准备好了,就放在旅行箱里。”

      “所以,你打算在这里生火做饭?”

      “生火这种事,我肯定也做不来吧。不过冷餐的话应该还能应付。我带了洗净的蔬菜和一些熟食,也准备了刀具和案板,只要找个干净点的房间,就能做几份三明治出来……”

      看来她打算在废校舍里完成料理工作。

      “这种东西在家做好带过来不就好了吗?”

      “一点也不好。”Stella侧过身,闭上一只眼睛,摆出一副慵懒的姿态,“那样的话,我岂不是没事可做了吗?当然,我自己也很清楚,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在拖累大家。所以就让我留在这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如何?”

      “你应该只是在逃避更麻烦的工作吧……”

      “不如让合欢也留在这里,”我提议道,“那种工作我和阿荡两个人就可以……”

      “我要和你们一起上山。”合欢打断了我,郑重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里有一些我必须亲眼确认的东西。收到那封信之后,我一直有非常不祥的预感,接连几天都做着同一个噩梦。我梦见了一个海边的墓穴,旁边种着一颗侧柏,里面空空如也——确切地说,在我的梦中,■■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也只是一个梦罢了。”

      “但是,但是,虽然美梦一定会破灭,醒来之后就一点痕迹也留不下……那些噩梦不是总会成真吗?那天的前一晚我不是也梦到了……”

      “那只是你篡改了自己的记忆罢了!”我无法任凭合欢说下去,唯有这件事,我不想再听她提起,“你只是在发生了那种事之后,以为自己做过那样的梦罢了。”

      “让合欢一起来吧。”最终,阿荡替我们做了决定,“我觉得这样会好些。对合欢,对你都比较好。”

      “留下Stella一个人真的没有问题吗?”

      “她拿着菜刀,应该很安全吧。”

      “好过分啊,阿荡。”Stella说着,嘴角挂起了微笑,“和合欢不同,我可没有动手杀过人啊。”

      伴随着手掌划破空气、拍击在皮肉上的声响,Stella跌倒在沥青地上。她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最后,她终于笑出了声音——“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动手的是你,好没意思啊。这样不就和以前一模一样了吗?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我还以为阿矿会先动手呢。”

      阿矿是我的绰号,因为我的姓氏是一种金属名。

      “你还没有闹够吗?”

      “阿矿,你这样怎么能保护合欢呢?你们两个刚刚那么亲热地拉着手,难道也都是合欢的一厢情愿吗?我真的以为你会为了照顾合欢的心情,抢在阿荡前面动手打我。结果你好像一点打人的意思都没有,这未免太无聊了吧?喂,难道说,你直到现在心里喜欢的还是……”

      Stella说出那个名字的一瞬间,我的大脑陷入了空白。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扑倒在地,骑跨在Stella身上,左手揪着她的缀满蕾丝花边的领口,举起握拳右手准备打下去。

      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

      ……因为,如果真的打了下去,岂不是就证明她正好戳中了我的痛处吗?

      我起身之后,合欢扶起了Stella。

      “我们走吧,不要管这个疯女人了。”

      阿荡说道。他从后备厢里抱出三支铁锹,将其中一支递给我,扛起另外两支向校舍后面的荒山走去。

      我则用空闲着的一只手,握住了合欢的手腕,拖着她紧跟在阿荡后面。合欢任凭我牵着她,无意识地迈着步子,时而回头看看站在原地的Stella。

      事情会变成这样,责任也不全在Stella。毕竟,最初邀请她加入我们的人正是■■,最初和她最要好的也是■■。虽然后来因为阿荡的缘故,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一些小摩擦,但是Stella从来没有真心讨厌过■■吧?所以她一定无法原谅我和合欢——当然,也更无法原谅她自己。

      校舍后面的那座荒山没有难以攀援的陡坡,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障碍,是那些过分滋生的植物和潜藏在蔓草下方的碎石。我们小心地绕开无法一步跨过的木本植物,有时我也会用铁锹拍断几根挺立的树枝。

      若在这种地方跌倒,结果有时会非常悲惨而血腥——灌木的枝杈可能会划破你的皮肤、或刺穿你的身体,碎石也可以将你撞得头破血流。如果不慎从山上翻滚下去(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人推搡所致),那么最幸运的后果是留下永久的残疾。

      在这附近度过童年的我们听过许多此类故事。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是那些一心想阻止我们到山上嬉闹的教师们编造的吧。

      虽然也有一些不是……

      踩着碎石,踏过荒草,步行了十分钟左右,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一株一人高的侧柏,孤零零地立在野草丛中。

      那里并不是荒山的最高处,却很有可能是景色最好的场所了。距离■■埋骨的地点只有十几米远的地方,便是一处七八米高的悬崖。悬崖下方是礁石和海水。从我们站立的地方,就可以望见一片在欲雨的天空下的黑色的海。

      海风卷着腥臊吹进每个人的眼睛。

      此时,海鸟也返回了崖壁上的巢穴。

      一切迹象都表明,一场暴雨正要袭来。

      真希望可以速战速决啊……

      阿荡放下铁锹,从裤子的口袋里取出一捆卷尺,走向侧柏,将卷尺的一端放在侧柏下方——那是背对着大海的一侧。合欢跟在他身后,站在树边帮阿荡踩住卷尺。

      阿荡拖着卷尺,测出两米的距离,继而蹲下身,注视着那株侧柏和更远处的海面。若从几何学的角度来说明,卷尺所在的那条直线,应该与崖壁所在的直线垂直——唯有满足这一条件时,我们才能找到埋葬■■的准确位置。

      当然,即使不苛求精准的数据,找到她的墓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是个发育得很早的女孩子,去世的时候身高已经在150厘米以上了。以平躺的姿势葬入泥土中的她,应该占据了相当大的一块地下空间。

      因而,只要知道大概位置,到最后总能挖到她。

      终于,阿荡算出了墓穴的位置。在他的示意下,我走到他身旁,小心地将铁锹移到他手边,用力将铲斗刺进覆盖着野花的土壤里。阿荡起身,退后了一步,我则继续挥动铲柄,奋力将蓄积在铁铲里的泥土甩向身体左侧的空地。

      随后,从地上拿起铁锹的阿荡和合欢也加入了铲土掘地的工作。

      被斩断的植物散发着芳香。

      泥土的气息也在空气中扩散。

      那是我们都很熟悉的泥土的气息……

      终于,我们挖开了30厘米深的表土。我和阿荡站在一米见方的浅坑里继续工作,精疲力竭的合欢则站在坑外,以肘部拄着铁锹,揉着磨出了水泡的手掌,稍事休息。

      就在这时,一阵巨响从海面传来。我们惊惧地转身去看——是雨水。须臾之间,骤雨已将我们吞没。整座山丘都在下雨。雨水从更高处涌向我们所在的位置,也灌入那个刚刚挖好的浅坑。

      我和阿荡连忙用挖出来的土堆成一道壁垒,挡在土坑边缘、水流灌注进来的位置,可是我们无法阻挡从天而降的雨水。

      坑中的积水仍在上涨。

      “水桶!车上有水桶!用它把坑里的水舀出来……”

      阿荡在雨中喊道。

      “我去拿吧。”

      我说。

      在雨里独自一人跑下山,可不是适合女孩子的工作,所以这件事最好由我来完成。

      顺便把放在后备厢里的雨衣也取来吧。虽然我们几个全身都湿透了,现在再拿雨衣过来可能也于事无补了。不过,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雨里,被快速坠落的大颗雨滴击中,也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放下铁锹,奔往山下。

      山间的碎石因表面被雨水浸湿的缘故,变得湿滑不堪。鞋子也湿透了。下行时,脚趾抵在鞋尖上,又撞上树根或石块,造成剧烈的痛感,使人不禁怀疑脚趾甲已经迸裂、剥落了。我稍稍侧过身子,将脚也横过来,想着这样踩在不平整的地面上能稍稍增加一些接触面积,因而应该更不容易滑到。

      不过这样一来,速度也减慢了许多。

      抵达停车的位置之后,我打开汽车的后备厢,找到了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和三件雨衣(阿荡离开的时候,Stella还没取出那个红色旅行箱,所以后备厢没来得及上锁)。雨衣是阿荡准备的,只有三件,说明他早已料想到Stella不会参加我们的户外劳动。

      我将塑料水桶放在地上,又把三件雨衣塞进去,合上后备厢的盖子。

      “合欢你冷静些!我们只是还没有挖到她而已……”

      “够了!够了!我已经受够了!■■不见了,我们都完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面对现实呢?”

      没想到,费尽力气返回发掘地点之后,等待我的却是这样的场面。

      满身泥污的合欢手里握着某样东西。她拼死地将那样东西举到阿荡眼前,阿荡却推开她高举的右手,挪开视线,仿佛是要否认这件东西的存在。

      “算了,你就对它视而不见好了。继续挖吧,挖到泉水涌出来为止,那样你就能安心了吗?我没法逼自己陪你们挖下去了。你还不明白吗,再挖下去也是徒劳,我们应该快点想些别的对策才行……”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对策呢?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大概是我带的卷尺有问题吧?所以才没有找到……”

      “不对。”合欢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已经找到了。”

      “只是挖到这种东西并不能说明问题!”

      “‘只是挖到这种东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着。平日比Stella成熟稳重的合欢,歇斯底里起来反倒更加无法控制自己,“好好看一看吧,对它,你应该很熟悉才对。毕竟这是我们一起送她的礼物。为什么要把头转过去!看着我!看它!看着它!看一眼,然后告诉我这是什么?”

      “只是一块破布罢了,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我又何尝不希望是这样呢?我也希望……”

      “那就照你所希望的那样去理解它,理解现实。”

      “已经来不及了。”合欢低下头,将那样东西握紧,低声说道,“已经可以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先去找Stella了。反正再挖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所以也没必要继续淋雨了。我呢,当初还太小,没有赎罪的觉悟,也缺乏勇气。但现在的我已经不同于以往了。我真的没有想到,■■那么容易就死掉了。我根本没想过要杀掉她。”

      “那只是一场意外。”阿荡沉吟片刻,又重复了一遍,“都是意外。”

      “阿荡,没用的。论自欺欺人的本领,我比你要高明许多。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法继续骗自己了。这个颜色还是Stella挑的呢,她是一定不会忘记的。有必要的话,我拿去给她看看吧……”

      “那就拜托你了,快点把它拿走。”

      “如果我拿走它你就能安心的话,”说到这里,合欢突然将声线提高了八度,近乎嘶吼地喊出了后面的话,“我也不会那么做的!你在做梦吗?我为什么要让你安心?我已经骗不了自己了,所以,我也不允许你继续骗自己!拿去吧!懦夫!”

      她把那样东西掷向阿荡。阿荡并没有伸手去接,任凭它砸在自己的额头上,最终落入泥淖之中。

      就这样,合欢跑下了山。

      我没有转过头去看合欢的背影,只是丢下提在手里的塑料桶,走向阿荡。

      拾起合欢投掷出去的那样东西之后,我大抵明白了她情绪失控的原因。的确,这是我们一起为■■挑选的礼物——紫罗兰色的蝴蝶结……

      如今虽然满是泥污,我仍可以认出它。

      她过世的时候正巧戴着它,将她埋进泥土里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替她摘下这件失去了主人的装饰物。理智上的原因是,周围的人都认识这件发饰,■■总将它当作一种“友情的证明”向别人炫耀它,所以,■■失踪之后,如果这件发饰被发现,也就证明她正是在附近遇害的,那样的话,就无法误导警方了。实际上,最后警方一直认为■■被人拐卖到了异乡,并没有往凶杀案的方向展开调查。

      感情上的原因则是,这件发饰变成了一种“禁忌之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碰触它。

      “……你离开之后合欢在泥水里捡到的。”

      “从我们挖开的那个土坑吗?”

      “是啊,偏偏是那里。”阿荡没有将视线转向被我握在手里的蝴蝶结,“简直就像是■■在黑暗中醒来,冲破土层,重返人世,只把这件东西留在坟墓里——她当然不会把这种东西带走,毕竟是我们送她的……”

      “现在,该怎么办呢?继续挖,还是把挖出来的土填回去?”

      “合欢是对的。再挖下去也毫无意义了。到此为止吧。”

      我们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一路小跑上来,我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了。淋雨淋得太久,体温或许也下降了一些吧。现在的我的确没有余裕继续思考下去了。所以,合欢捡到的蝴蝶结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四个人之后又该做些什么,这些问题此时也只好全部悬置起来,不做考虑。

      我和阿荡没有穿上雨衣,就重新开始工作。我们将刚刚亲手掘出来的泥土铲起,填回那个蓄满水的土坑里。我将那件禁忌的发饰也丢了进去。阿荡没有阻止我。

      泥块落下,溅起污水,也发出刺耳的响声。我们拼死忍耐着,眼看着就要完成这项工作了。

      一串乐音蓦地在旷野间响起,仿佛是从处女殉难的地方涌出的清泉。那是被我设置成铃声的、已故的冈崎律子的歌——《空の向こうに》。

      我急忙从裤子的口袋里取出手机。

      是合欢打来的电话。

      没想到手机在雨水中浸泡了这么久,还能继续使用。而且,在这种荒郊野岭,竟然能收到信号……但接通之后,我只听到一系列杂音。等了许久,才传来合欢的声音。那是仿佛断了气一般的、绝望的声音。

      “……是你……做的……吗……”

      “合欢,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都是……你……做的……吗……”

      “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全部……都是……你……做的……吗……”

      “喂?喂?合欢?”

      “……”

      我继续等待着合欢的声音从无序的杂音中浮现出来,却再没等到。无奈之下,我只好挂断了电话。

      “是合欢打来的。”我向阿荡说明道,“总觉得她的情况有点不妙。我们还是赶快下山看看为好。我真的很担心她。”

      “恐怕是Stella又给了她什么刺激。”

      说着,阿荡转身拾起合欢丢在地上的铁锹。

      “合欢,真的不是你做的吗?”

      看着Stella的尸体,阿荡脱口而出。

      瘫坐在房间一角的合欢沉默着,左手里握着自己的手机,右手则背在身后。

      我和阿荡返回校舍之后就开始寻找她们,最终在一层走廊尽头的教职工食堂找到了已经断气的Stella和心神丧失的合欢。

      从教职工食堂可以通过一扇小门进入厨房,但那扇门现在上着锁。恐怕Stella最初的目的地是厨房,却发现无法进入那里,无奈之下就留在食堂里开始制作三明治。她的尸体坐在地上,倚靠着正对着食堂入口的那堵墙。

      在她的头顶上方约10厘米的位置,是一扇通往厨房的窗口,当初教职工就从这个窗口领取饭菜。窗口约75厘米宽,底部的平台向厨房里延伸出一米左右——这是为放置餐盘而设计的。此时,那里摆放着一块干净的案板,应该是Stella带来放在这里的。案板有半米长,从案板的右侧边缘开始,并排摆放着四块做好的三明治。

      案板左侧留出了一块不到10厘米宽的空荡荡的区域。

      “Stella是左撇子,对吧?”

      “……是啊。”

      注视着现场的阿荡心不在焉地回答了我的问题。看来我并没有记错。合欢和阿荡惯用右手,我和Stella则惯用左手。

      也就是说,案板上这块空白区域应该是用来放置厨刀的。而那把刀,现在……“……不是……我做的……”

      合欢以烛火般幽微且摇曳着的声音说道。因为她此时坐在地上,所以我有一种她话音从脚下传来的错觉。

      这样说或许并不确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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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17 14:48:19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是脚下,而是地底——是漆黑的地狱……

      “从时间上来看,你们两个都有杀害Stella的可能性。”阿荡躬下身,触碰尸体,似乎是在测定体温,“死亡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但是判断出这种事也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在这三十分钟里,你们都有机会作案。”

      “我不想怀疑合欢。”我说,“难道不可能是突然闯进来的外人做的吗?”

      “现在还没法断言。不过应该有办法判断的。”

      “那样的话……”

      阿荡没有理会我,将视线投向了那把被丢弃在尸体左侧地面上的、沾满鲜血的西式厨刀。刀刃近20厘米长,最宽处约有5厘米。和中国菜刀不同的是,刀刃呈尖锐的流线型,因而可以刺进身体,充当凶器。我家里也有一把,平日用来切割熟食。

      他用左手拾起那把刀——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可能报警了吧,毕竟,不能让七年前的事件浮出水面,所以,的确也没有保护现场的必要了——起身,将那把血淋淋的凶器放在案板左侧空无一物的地方……“原来如此。”

      看来他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

      “下面要检查尸体了,来帮我一下吧。”

      在阿荡的示意下,我扶着Stella的肩膀,配合着握住她脚踝的阿荡,将她的尸体平放在地板上。

      阿荡先是拨开Stella蜷曲的鬓发,检查着她的面部和颈部。我也蹲踞下来,盯住他正在查看的位置。只见尸体的左颊和下颚上有一片瘀伤,像是被人抓握而留下的痕迹。阿荡将Stella的鬓发别到她的耳朵后面,将右手伸向她的左颊,把指尖抵在瘀伤的最上端,继而将掌根按在她的颈部。

      “果然是这样。”他说,“凶手和Stella搏斗过。搏斗之中,凶手用空闲的左手抄起放在案板上的厨刀,刺死了她,所以致命伤会留在腹部右侧……”

      于是我们将视线投向她右腹部的那道伤口,这是尸体上唯一的一处外伤。

      “下面我要检查这一处‘刺创’了。过程可能会很恶心,所以,如果你觉得自己承受不了的话,最好把头转过去。”

      “阿荡果然是医科生……”

      “我读的是法医学。”阿荡苦笑道,“当时高考的分数也只够得上这个专业而已。虽然还没上过多少专业课,但是尸检的基本方法还是知道的。如果有手术刀的话工作会更方便进行,不过在这里想必找不到吧。”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还能怎么做呢,把手指伸进刺入口……”

      “我知道了,我会把头转过去的。”

      我起身,环视四周。Stella的旅行箱被丢在尸体右侧一米远的地方,呈打开的状态,里面只有几个空塑料袋——想必是用来装蔬菜和熟食的——和皮革制成的刀鞘。她的阳伞则平放在离箱子最近的一张餐桌上。

      Stella带来的东西似乎就只有这些了。

      “想听检查的结果吗?”

      阿荡站起身,说道。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满是让人不忍直视的鲜血。

      “告诉我吧。”

      “伤口的状况稍稍有些奇怪。为了方便你理解,我要先向你说明两个法医学概念。第一个概念是‘刺入口’。刺入口顾名思义就是凶器刺入皮肤的地方。这次的凶器一面有刃,所以在刺入口下端形成了尖锐的创角——不过这不是事情的重点……”

      “重点是?”

      “第二个概念是‘刺创管’,”阿荡没有理会我的问题,继续说了下去,“也就是在身体内部的创口。通过刺创管,可以判断凶器的形状和刺入的方向。当然,要进行更精密的检查必须进行解剖,而现有的条件并不允许我这么做。不过通过刚刚的粗略检查,我有一个很奇怪的发现……”

      “奇怪?”

      “嗯,这样的刺创我在教材上没有见过,或许经验丰富的老法医会在实际的案子中遇到吧。”说到这里,阿荡停顿了一下,“是这样的,这个刺创虽然只有一个刺入口,里面却有两道刺创管。”

      “这说明什么呢?”

      “我也不确定。简单说来就是,凶手在同一个位置捅了两刀,或者,也有可能是凶手将凶器拔出的时候Stella还活着,因而凶手在未完全拔出凶器的情况下又刺了她一刀。但这也很不自然,因为拔出凶器应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的确很奇怪……”

      “刚刚你问我有没有可能是外人作案,我们现在可以去确认一下了。你还记得吗,这间校舍原来一共有几个出入口?”

      “两个?”

      “正解是三个。因为食堂的厨房还有个后门。不过凶手就算从那里走进厨房,也没法进入食堂行凶,毕竟连接食堂和厨房的门锁死了,而且锁挂在食堂这一侧。”

      “凶手不能在厨房通过Stella放置案板的那个窗口行凶吗?”

      “这应该很难做到吧。”阿荡说,“因为那个窗口里面有一个一米长平台,隔着那个平台根本没法把刀刺进Stella的腹部吧?”

      “的确。”

      “除了厨房的后门,就只有你想到的那两个出入口了。其中一个在U字形的另一端,废校之前就被砌死了,另一个则是我们进来的那扇门,也就是我们上学的时候所说的‘正门’了。那扇门外面就是我们停车的沥青地——也就是以前的篮球场。沥青地周围的泥地,想必已经满满地吸了雨水,有人走过一定会留下足迹。”

      “也就是说,如果沥青地周围有我们之外的足迹,就说明有人进出过?”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也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有人在下雨之前从那扇门进入校舍的话,就不会在沥青地周围的泥地上留下足迹了。”

      “这样的话岂不是还是无法验证是否有我们之外的人出入过校舍?”

      “想彻底排除外人作案的可能性的确有些困难。”

      “……可以判断的……凶手一定不是外人……”

      合欢微弱而嘶哑的声音再次传来。语罢,她伸出放在背后的右手,举起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那是Stella的手机。

      “……Stella……做好三明治之后……给我发了一个短信……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

      “不会是凶手发的吗?”

      “……不会……”

      “就算是凶手发的也无妨吧。”阿荡解释道,“因为,Stella的手机还留在这里,所以,即便短信是凶手发的,也可以说明凶手在雨下起来的时候还在校舍里,不是吗?而行凶之后凶手的行动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逃离校舍,二是留在校舍里。如果他逃离校舍,就会在泥地上留下足迹。如果他留在校舍里,我们只要仔细搜查一遍就能抓到他。”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检查一下沥青地周围有没有足迹,再把校舍搜索一遍,是吗?”

      “可能的话,我还想绕到校舍后面去检查一下厨房的后门。因为有一种可能性我们现在还没法排除掉:凶手在下雨前行凶,取走了Stella的手机,又从正门离开校舍,绕到后门,进入厨房,在下雨之后发短信给合欢,再通过窗口将手机丢进食堂。”阿荡分析道,“合欢,你进入这里的时候,Stella的手机放在哪里?”

      “……桌上……伞旁边……”

      “从窗口的确可以将手机扔到那个位置……”

      “就按阿荡说的办吧。检查两个入口,再搜查整间校舍。”

      “合欢,如果发生了什么,你就大声尖叫,我们应该会听到的。”

      “……小心……他……”

      果然合欢仍在怀疑我,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真的排除了外人作案的可能性,那么有机会杀害Stella的就只有我和合欢了。

      “我们还是拿件武器防身吧,万一和凶手撞个正着,能多一点胜算。”

      于是阿荡拿起了案板上的菜刀,我则抓起了桌子上的阳伞——这两件“武器”之间的差距也未免太大了些吧?

      就这样我们并排向食堂外走去。

      “稍等,突然想起来,还没有检查Stella的箱子。”

      说着,阿荡迈开步子,前往箱子所在的位置,躬下身子查看了一番。我则走出食堂,站在门口等他。

      少顷,他赶了过来,新的一轮调查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最后一个房间了。”

      结果,我们的调查没有任何收获,正门前的沥青地附近并没有我们之外的人留下的足迹,厨房的后门周围则只有一片平整的泥土,上面什么痕迹都没有。之后在校舍一层巡视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每一间教室里都积着厚重的尘土。废弃的课桌椅倒在地上,令人无处下脚。幸而窗帘都被卸掉了,柜子也都被移走,教室中几乎没有可以供人藏匿的地方。硬要说的话,只有讲桌下方可以藏人。但对这些死角进行排查之后,仍没有任何发现。

      继而我们登上二层,依样检查了每间教室,绕过两个拐角,来到了办公区。对办公室的检查耗费的时间要多一些,因为每张办公桌下方都有一块相当可观的空间。结束了对六间办公室的检查,我和阿荡终于来到了整座校舍里最后的一个房间——位于二层回廊最深处的禁闭室。

      这也是给我们留下极端不快的回忆的地方……

      “我们进去吧。”

      虽然感情上并不情愿,我还是踏进了这间阴惨的牢狱。

      禁闭室是一个东西向的房间,只有三米见方。门开在西墙上。天花板也比一般的房间低一些,距离地面只有两米左右,在其中央挂着一个孤零零的白炽灯灯泡,现在也已经碎了。一扇窗子开在东墙的右斜上方,小得只够让人探出头,玻璃上满是裂纹和污垢。

      房间的陈设也极端简陋。有一套课桌椅摆在东北角。课桌紧贴着两堵墙摆放,下方放着一个夜壶。挨着南墙则摆着一个小铁柜,只有一米高。如果凶手打算在这里藏身,他唯一的选择便是这个铁柜了……显然阿荡也是这样判断的,他走向铁柜,打开它又关上,最终摇了摇头。

      漫长的搜查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了。

      结果还是没能发现潜伏在校舍里的凶手……

      “看来凶手真的就在我们之中。”

      阿荡若有所思地说,一面将握在右手里的厨刀的刀刃平放在左手手心里,像是在掂量重量。我们刚刚走到户外的时候,他用雨水洗去了沾在手指和刀刃上的血污。

      “难道真的是合欢……”

      “不,”他否定道,“不是合欢。恐怕杀害Stella的,正是我一直不愿怀疑的你。”

      “阿荡,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

      “情理上虽然讲不通,但是,根据逻辑,凶手只有可能是你。”说着,阿荡举起手中的刀,将刀尖对准我的咽喉,“如果你还不愿坦白的话,我也不强求你。你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在这里好好反省一番。我要先去处理Stella的尸体,大概会依照她的趣味,把她沉入海底吧。至于怎样处置你,我还要和合欢商量一下。”

      “为什么怀疑我……”

      “我没有怀疑你。”阿荡冷冷地说,“我确信是你杀害了Stella。你行凶的动机我不清楚,或许和她刚刚侮辱了你有关吧。但是这种事我也不想深究下去了。总而言之,我必须确保自己和合欢的安全。所以,把Stella的伞丢到地上,快做!”

      我照做了。阿荡一脚将那把被我扔在地板上的阳伞踢出了房门。

      “还有手机。为了防止你报警或打电话给别人求救,我只能没收你的手机。”

      面对利刃,我终究别无选择,只好取出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递给阿荡,他则用空闲着的左手接过了它。

      “坐到椅子上去,手放在桌面上。”

      依照阿荡的命令,我将椅子向外拖了20厘米左右的距离,坐了上去,身体稍稍前屈,把两手搁在积满尘土的桌面上。

      “很好,不要动……”

      我能听到阿荡渐渐退向门口的脚步声,一步,两步……终于,掩门所发出的巨响从我身后传来。随后又有一声清脆的金属音。我急忙起身,踢倒椅子,扑向房门,扭动把手,用力向里拉,却怎么也无法使那扇厚重的门移动分毫。

      ——原本挂在Stella箱子上的密码锁!

      我蓦地回想起离开食堂之前,阿荡的那个不自然的举动。原来,他折返回去不是为了检查Stella的旅行箱,而是为了摘下上面的密码锁,以便将我锁在这间禁闭室里……——的确,只要彻底排除了外人作案的可能性,我就变成了头号嫌疑人……“可恶!”

      我照着那扇被锁紧的门,死命地踢了一脚,继而陷入了无底的绝望。

      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阿荡既然夺去了我的手机,希望阻止我报警,也就意味着并不打算让我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且,把我关进这间禁闭室,说明也根本不想放过我吧。所以,等待我的一定是由他亲手执行的极刑。

      可是,为什么刚刚他没有动手杀掉我,明明只要向前迈一步,挥动被他握在手里的利刃,就能切断我的颈动脉。

      所以,让我苟延残喘,究竟有什么目的呢?莫非,他希望能当着合欢的面处决我?应该还没这么简单……恐怕,暂时不杀我,只是为了让合欢的手上也沾上我的血吧!唯有同合欢合力杀死我,才能防止合欢向警方告发并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他。

      所以,当这扇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也就是我的死期了吧!

      这样想着,我跌坐在地上,本打算抱头痛哭一场,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整个人已经躺倒在污秽不堪的地板上了。

      就这样睡过去吧!等待行刑的时间一定很难熬,所以,就这样睡过去比较好,最好还能梦见些什么。但是我这种人,即便是这种时候,即便是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梦,也只会梦见那些最不愿回想起的事情吧——听了我说的那些不负责任的话,合欢扑向■■,在争执中将她从山坡上推落下去。

      ■■的头颅撞击在凸起的石块上,眼睛被树枝贯穿……——不行,我绝对不想梦见那天的情形,所以决不能睡着。

      为了保持清醒,我强迫自己支撑起因为恐惧而变得有些僵硬的身体,扶着倒在身边的椅子,终于站了起来。

      ——柜子里说不定还留有什么东西,可以帮我排遣恐惧,驱散睡意。

      这样想着,拖着像冻肉一样僵直而沉重的两腿,我走向柜子,粗暴地打开了两扇铁门。里面只有几只圆珠笔、一叠稿纸和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我翻开笔记本,是空白的。又拾起一支圆珠笔,摘下笔帽,在稿纸上划了几道无规则的痕迹。如我所愿(或许因为一直盖着笔帽的缘故),圆珠笔仍可以使用。

      房间里没有照明设备,窗外风雨如晦,不过对我来说这幽暗的光线已经足够了,我可以凭借它写下一些东西,作为临终的话。

      把笔记本和圆珠笔放在桌面上之后,我又踢开了放在课桌下的夜壶,扶起椅子,屈身坐下,摊开笔记本,开始记录事情的始末。因为课桌是按照小学生的身材设计的,我很难把腿伸到抽屉下面的空间里……抽屉……

      抽屉……

      抽屉……

      我总觉得里面有什么我不该碰触的东西,假使我把那样东西取出来——不,即便不取出来,只是用空闲着的右手握住它,仍会招致某种我不曾预想到的灾难性结局……对,不是我已经预料到的灾难,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毁灭方式……但是,我没法制止自己将右手伸向它。

      快住手……

      快住手……

      快住手……

      已经来不及了。

      在我奋笔疾书时,我的意识全部集中在那些已经被填满了的和那些一片空白的书页,只是想着如何把事情记录得更加精准,不漏掉那些重要的细节。结果,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察觉到,右手不知从何时开始握紧了什么——紧到使人疼痛的程度。

      某种坚硬之物被我攥在手心里。

      想放开它,却根本做不到。

      没办法了,只好继续写下去……

      不能用右手按住笔记本,也不能用它来翻页,的确非常不便。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因为,那只手已经不再受我控制了。

      写吧!用这只还能活动的左手写下所有我知道的事情。尽管阿荡和合欢很可能会销毁这份手记,我所记下的全部内容可能不会被任何人看到,这也都无所谓了。此时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是写下去而已。

      为了不让自己完全失去控制……

      不知道经过了几个小时,天色也快要完全暗下来了。终于,我记完了过去经历的事情,写到了我当下的处境。我已经无事可记了。但是还不能就此停笔,不能让睡意来袭,也不能……我等待着被处刑。

      我等待着被处刑。

      我等待着被处刑。

      我反复写着这句话,像是在提醒自己,反复强调这种事,究竟是种自虐的行为。可是,为了让手中的那支笔继续运动,我只能这样做。我不能想象,我停笔的瞬间,到底会发生什么……我等待着被处刑。

      我等待着被处刑。

      我等待着被……

      有脚步声在靠近,这一刻终于要来了。审判的时刻,清算的时刻,忏悔的时刻,赎罪的时刻,处刑的时刻,毁灭的时刻,落入黑暗与劫火的时刻——那个我一生中最伟大、最庄严、最神圣也最绝对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那扇门被推开了——行刑者即将通过那扇门,将一份我迟早会收到的礼物赠予我。

      虽然,它来得实在太早了,以至于我对生者的世界尚有眷恋。

      我向右转动肩膀,稍稍侧身,左手仍放在桌面上,手里的笔并没有停下来。我没法从抽屉里抽出右手,所以无法将身子完全侧过去,只好将颈部转到极限……——是合欢!

      她握着处刑道具,是那把曾被用来切割蔬菜和熟食,之后又刺入Stella侧腹的厨刀。她逡巡着,不敢前进。

      “快动手吧。”我催促道,“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并不想杀你。我只是……”

      下一个瞬间,利刃刺入我的左腹部,切断了动脉。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课桌的抽屉里。

      剧烈的疼痛使我扑倒在桌面上。

      我依稀听到了金属器物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合欢似乎也在说着些什么。可是我再也听不见了——听觉是我最先失去的东西。

      渐渐地,痛感在消失,我的意识也在远去。

      终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

      我睁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到。后来,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仍睁着眼睛,黑暗吞没了一切。

      最后,我只觉得很冷,像是沉入了飘满浮冰的海水。

      就这样,我死了。

      3.

      “正雪,你醒醒。”晃动着后辈的肩膀,我说道,“手记我读完了。”

      “啊,秋槎学姐,Guten Morgen!”

      正雪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漫不经心地用蹩脚的德语向我做了一番不合时宜的问候,继而,她又模仿罗丹的名作《青铜时代》,打着哈欠,伸起懒腰。我则将身子稍稍向左倾斜,避开她的手肘。

      “这篇手记还蛮吸引人的,不知道你的改编版能否比它更精彩。说起来,你改写的小说,也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吗?”

      “不是啊。是第三人称。”

      “现在快写到解答部分了,是吧……嗯,目前的字数是多少呢?”

      “八千左右吧。”正雪回答道,“因为改用第三人称,所以可以把‘我’的那些无关痛痒的内心独白都删掉。这样几乎能减掉一半的篇幅呢。”

      “不过,总觉得这样做会把原作的妙处也一并删去了。我一直觉得吧,第一人称的小说,最大的看点倒不在故事主线,反而在那些枝蔓处。所以创作时切不可以抱持一种英国园艺家的工作态度,把内心独白和回忆场景全部剪去,只管把故事讲清楚。这种时候,反而要把小说写得像中国盆景,盘根错节,甚至扭曲得近乎倒错。这样的话,反而更接近人的内心活动呢。”

      “受教了,受教了。”正雪敷衍道,丝毫没有虚心受教的态度,反而是一脸不耐烦、不在乎的样子,“学姐也真是的,每次见面都只管谈这些业务上的事情,或是向我灌输你的写作心得。”

      “我们之间本来就只有工作上的往来吧。”

      “而且,学姐一点也不好奇这篇手记的来历吗?”

      “你倒是提醒了我,”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把它改编成第三人称的推理小说,征求过原作者的同意吧?”

      “学姐在说什么啊,原作者不是已经……”一向口无遮拦的正雪却把说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算是征求过吧。这一点你放心好了,新一期校刊做出来之后,不会有人因为版权问题投诉我们的。”

      “那就好。”

      “结果学姐真的一点也不好奇与这份手记相关的事情咯?比如作者的身份啊,或者我搞到它的途径啊什么的……”

      “呼……”我长吁了一口气,“我现在呢,满脑子都是刊物的事情,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连最喜欢的推理小说也不想读了。所以,如果不是因为你需要给小说一个解答,我根本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呢。因此,我不打算追问这篇手记的来历,具体的事情,等下周二校刊付印之后再告诉我吧。”

      “还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啊。我认识的秋槎学姐不该是这么无趣的人。”

      “我只是搞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罢了。”

      “所以,学姐应该很清楚现在该做些什么吧?”

      “除了把你打飞之外,目前最紧要的事情似乎就是帮你的小说想个解答了。”我说,“不过这种事应该难不倒我吧。你拿给我看的这份手记里,不算七年前发生的事,一共出现了两起事件,在第一起事件——也就是Stella遇害的事件——里,从作案的可能性来判断,嫌疑人一共有两名:惯用右手的许合欢和惯用左手的‘我’。我的总结没有错吧?”

      “很精辟呢。”

      “所以,我们来决斗吧。”

      “哈?为,为什么?”

      “正雪,其实我从很早以前就看你不爽了。一直想好好教训你一顿呢。”终于把真心话讲出来了,“你可能不知道吧,校刊的前任主编柳菀菀学姐对属下非常严厉,有时候甚至会对我实施‘铁拳制裁’。但是平心而论,我可远比你要收敛,也远比你努力。所以你要庆幸,遇到了我这样好欺负的主编,否则……”

      “学姐,只是想打架的话就快点动手吧,反正我肯定不会输给你的。”

      “那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了哦。”

      于是,我伸出右手去抓她的头发,正雪则巧妙地向一旁回避,也伸出右手抵在我的左颊上。我又将握成拳头的左手轻轻敲打在她的腹部……“好了,”我收回伸出的双臂,在胸前击掌两次,说道,“到此为止吧,你就暂时保持这个姿势,这样比较方便听我解说案情。”

      “但是这样举着很累啊!”

      “你看,我们两个都是惯用右手的人,与人打斗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先使用右手,之后才会考虑动用左手。”我解释道,“现在,回想一下手记里记录的案情。Stella的尸体上除了右腹上的致命伤,左颊到颈部不是也有与人打斗而留下的瘀伤吗?事后阿荡在检验尸体的时候,把自己的右手按在尸体的左颊上,不是几乎与瘀伤的范围吻合吗?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呢?”

      “凶手是阿荡!”

      “不要气我,阿荡又没有作案机会。”我继续分析道,“Stella被袭击的时候,想必是背对着案板的,换言之,当时凶手隔着Stella的身体,正对着案板。同时,Stella是左撇子,所以会把厨刀放在案板的左侧。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我可以把手放下了吗?”

      “随便你了。我应该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吧,所以,你能不能理解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明白学姐的意思。”正雪放下手臂,说道,“学姐想说的是,凶手应该是惯用右手的许合欢,对吧?”

      “好聪明,不愧是我看中的后辈。根据现场的迹象,可以基本还原出案发时的情境。许合欢返回校舍之后,来到食堂,在案板前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的Stella发生了争执。之后两人扭打了起来,许合欢先用右手抓伤了Stella,却被对方以惯用的左手抓住。惯用的右手被控制住之后,许合欢情急之下用左手抄起了案板上的菜刀,刺在Stella的腹部,杀害了她……”

      “这个解答倒是挺合理的。不过,总觉得稍稍有点无趣呢。”

      “是啊。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这个解答即使用在短篇小说里,也过于简陋了。”

      “哎,这不是学姐想出来的解释吗,为什么要说这么自虐的话呢?我从很早以前就发现了,我们的校刊大家其实都不会仔细看的。所以解答写成什么样子应该都无所谓吧。再说,如果我真能写出严密而具有意外性的推理小说,应该直接投给推理类杂志换钱,而不是发在稿费微薄的校刊上……”

      “放心好了,”我无视了她对校刊近乎习惯性的贬损,“觉得这个解答太无趣的话,我再帮你想一个就是了。”

      “还可以这样吗?那刚刚的那个解答……”

      “正雪也看过不少推理小说,没有发现吗?真相这种东西,如果直接讲出来,读者是根本理解不了的。为了方便读者理解,当然,也为了多赚些稿费,推理作家总会在说出真相之前,给出一两个‘伪解答’。这些解答就像是围绕恒星运动的行星一样,一直围绕着真相打转,却总与之保持距离……”

      “禁止长篇大论!”

      “这一次,我们以第二起事件为切入点,看看能不能得出什么有趣的结论。正雪,你认为手记的尾声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好奇怪的问题哦。”她托腮,故作沉思状,“因为,手记里不是记录得很清楚吗?许合欢进入禁闭室,用Stella带来的那把厨刀杀害了‘我’。”

      “真的是这样吗?呵呵呵……”

      “学姐笑得好可怕。”

      “正雪,方便的话,麻烦你站到我身后去,往后退到窗户旁边。”她照做之后,我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假设我左手边有一堵墙,所以你不能从左边绕过来袭击我……”

      “又要袭击学姐啊,好麻烦。”

      “这都是在还原案发时的情景啦,所以务必配合一下。根据手记里记载的禁闭室的结构,‘我’面对东墙坐在东北角,也就是说紧挨着左手边的北墙。现在,你来扮演许合欢,想象一下自己的右手里握着一把刀,打算刺到我的左腹部。而我则扮演手记里的‘我’,左手放在桌子上,右手则放在课桌的抽屉里——正好这个电脑桌也有个放键盘的抽屉。”我摆出自己描述的那种姿势,又稍稍向右侧过身子,扭过头,说道,“好了,来捅我吧!”

      “黎正雪,START DASH——!”

      一边喊着奇怪的口号鼓励自己,她将右臂举到胸前,手掌摊平,仿佛是在模仿一把刀(虽然在我看来这更像考古发掘时使用的探铲)。她迈开步子,绕到我的右侧,将自己的右臂收到腰间,像一张拉到满弦的弓……终于,她看准时机,挥开手臂,刺向我敏感的左腹部——说起来,我是个特别怕痒的人,如果就这样被她戳个正着,想必会大声尖叫着跳起来吧。

      可是——

      “咦?咦,咦?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你也发现问题所在了。”正雪的手掌如我所料被我的右臂挡住了,根本无法戳到我的左腹部。“假使你是许合欢,这种时候应该刺我的腹部右侧才对吧?因为你看,我把身子侧过45度之后,左腹部正好顶着桌子,而且右臂正好挡在旁边……”

      “我戳!”

      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的一幕还是发生了,正雪在我的提示下向我的右腹发起了猛攻。幸而这间编辑室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否则很可能整所学校的人都会听到我的哀嚎声。

      “我,我只是照学姐说的做了罢了,不,不要责怪我哦。”

      “希望不会造成……内伤……”我大口喘息着,扶起不知何时倒下的椅子,重新坐稳,“为什么下手比姝琳还重……”

      回想起来,进入这所学校之后,我就一直被柳菀菀学姐敲打,被室友陈姝琳如是对待,有时候还会被顾沅昕扑倒,始终是个任人欺凌、损害的角色。虽然我知道她们对我都没有恶意,但总觉得稍稍有些不甘呢。

      即使一次也好,真的好想欺负别人啊。

      “原来姝琳学姐也喜欢这么欺负秋槎学姐,原来如此。”仿佛顿悟了什么,正雪跳到我身后,抱住了我,用脸颊蹭着我的头发,“这件事我会保密的,所以,主编的位子一定要留给我哦。”

      “本来就打算留给你的。”

      惊魂未定的我就这样讲出了实情。

      “真的吗?好开心!我以前就在想,学姐是不是其实挺喜欢我的……”正雪笑着说道,但我总觉得她的笑容中透着一丝落寞的神色(应该是我多心了吧),“真是太好了。”

      “所以,我们继续推理吧。”

      “学姐一害羞就会转移话题,很容易被看穿嘛。”

      “不转移话题又能怎样呢,要清算一下你刚刚对我做的暴行吗?”我装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说道,“所以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我们还是继续推理比较好。根据刚才的排演,我们基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并不是被许合欢杀害的。因为,第一,许合欢理应刺‘我’右腹,却没有;第二,以当时的状况,她也根本刺不到‘我’的左腹。你能接受这个结论吧?”

      “可以接受。但是这样一来……”

      “下面,我们再回到第一起事件。正雪也发现了吧,刚刚我给出的那个解答,回避了一个很重要的疑点,即阿荡指出的致命伤‘只有一个刺入口,里面却有两道刺创管’的问题。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对这一处‘不合理’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两件事之间有关系吗……”

      “然后,再来看第二起事件。‘我’开始写手记之后,在课桌的抽屉里发现了某样东西,而且是‘不该碰触的东西’,还是种‘坚硬之物’。那么,直到临终之际,仍被‘我’握在右手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正雪你知道答案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坐回我身边的那张椅子,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

      “我的结论很简单,即,这两起事件中存在着另一把凶器。”恐怕,这就是唯一正确的那个解答了吧,“凶手之所以要在同一个位置捅上两刀,其实也只是为了掩盖另一把凶器的存在而已。我推测,另一把凶器比起Stella带来的厨刀要小得多,很可能是一把弹簧刀,一直被凶手带在身上。行凶之后,凶手为了让人误以为那把厨刀才是凶器,必须再用厨刀刺Stella,让厨刀沾上血。但如果只是随随便便地再刺一刀的话,就又会产生新的问题——因为两把刀的尺寸不同,所以造成的刺入口的尺寸也完全不同,而这是外行人也可以一眼看出来的。所以,他只好沿着第一道刺创的刺入口,用那把厨刀再刺一次,于是就造成了两道刺创管……”

      “但是,凶手为什么要费尽力气掩盖另一把凶器的存在?Stella被哪把刀刺死,有很大的区别吗?”

      “当然,根据凶器的不同,推理出的凶手身份也会完全不同哦。我们刚刚之所以会得出惯用右手的许合欢是凶手的结论,全部基于‘凶器是那把厨刀’这个假设,不是吗?你还记得我的推理吧——两个人在扭打的过程中,许合欢抄起了案板上的厨刀。但是,假使还有另一把凶器存在,就能得出另一个结论。因为,那样一来,凶手从一开始就以左手握着另一把刀,这也就意味着杀害Stella的凶手是惯用左手的‘我’。通过掩藏另一把凶器的存在,‘我’试图嫁祸给惯用右手的许合欢。只不过‘我’没有料想到阿荡读的是法医学专业,识破了这一诡计……”

      “所以手记结尾记载的‘我’的死,其实是自杀?”

      “是的。案发之后,‘我’不能继续随身携带凶器,就将它藏在了最隐蔽的位置——禁闭室里那张课桌的抽屉里。可是在机缘巧合下,阿荡将‘我’关进了那里,我又捡到了凶器。在许合欢打开禁闭室房门的时候,我就用这把刀自杀了。这样一切就都能讲通了。”叙述完自己的推理之后,我又补了一句,“顺便一提,最后许合欢出现在禁闭室,未必是为了杀害‘我’。她带上那把厨刀应该只是出于自卫的考虑。”

      “学姐果然很厉害,刚刚你的推理从逻辑上来说,的确没有什么破绽。”

      “听你的口气,破绽在逻辑之外的地方咯?”

      “怎么说呢,”正雪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着措辞,“因为,‘叙述者等于凶手’这种推理本来就很奇怪。虽然这种模式现在已经屡见不鲜了,但是真的有人当着我的面做出这样的推理,我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但是你也承认吧,根据逻辑的确只能推出这个结论。”一定要想办法快点说服正雪,好打发她回去写完我需要的稿子,“虽然作者在手记开头就声明自己记录的内容‘全部属实’,但是我相信你也注意到了,手记里的每一处空行,都省略了一些内容。作者描述自己下山取东西,只写到把雨衣装进水桶为止,空了一行之后,就直接跳到了他返回发掘地点之后的事情。这里省略掉的,正是‘我’杀害Stella的过程啊。”

      “话虽如此,还是觉得有些地方讲不通。毕竟,除了空行的地方之外,作者都在不间断、不省略地如实记录自己的经历,与此同时,他也在不省略、不间断地如实记录自己的想法,不是吗?”

      正雪是对的,我的确忽略了这个问题。

      “确实有些奇怪。手记里看不到任何犯罪者应有的心理活动,没有杀意,也没有畏惧,阿荡发现刺创的疑点之后‘我’也丝毫没有动摇,这确实非常不自然。最后写到课桌抽屉里的凶器时,也表现得仿佛对此毫不知情,一点也不记得正是自己把它丢在那里……”

      “关于这个疑点,学姐打算怎么解释呢?”

      “有必要解释吗?”我并不打算和正雪纠缠下去,毕竟我关心的只是能不能拿到她提供给校刊的万字长文罢了,“反正你要写的小说是第三人称叙述的,可以把这个问题直接回避掉。”

      “也就是说,学姐并不打算解决它,而打算让我回避它?总觉得稍稍有些狡猾呢。”

      “写小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工作吧。”

      “但是,解决这个疑点之前,我并不打算回去完成小说——是不是只要这样说就能强迫学姐给出一个解答了呢?”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怎样的解答都可以吗?”那就随便敷衍一下吧,“可能是双重人格吧。手记的作者在杀人、藏凶器的时候切换到了另一种人格,所以根本不记得这些事情。最后另一种人格控制了他的右手,将他杀死——当然,也可以说是实施了自杀。这个解释能让你满足了吧?如果满足了,就快点回去把稿子写完交上来。”

      “好无趣啊。”

      “双重人格不行的话,那就灵异解释吧。”我继续随口编造着不负责任的解释,“‘我’在行凶的时候被恶灵或厉鬼附体了。最后附在‘我’身上的恶灵或厉鬼控制了‘我’的右手……”

      “这和‘双重人格’的解释有什么区别吗?不过倒是稍稍有意思一点了。说起来,学姐相信幽灵的存在吗?”

      “不相信啊。我可是彻头彻尾的伊壁鸠鲁主义者哦。说起来正雪,你应该没读过卢克莱修的《物性论》吧?”

      “当然没有了,我这种天真烂漫的高中女生怎么会读过那种东西呢?”

      “我觉得卢克莱修关于死亡的论证非常精彩。具体的诗句我没法背出来,但是可以为你复述一下大概意思。”糟糕,我又开始卖弄这种自己也没能完全消化的学问了,不过箭在弦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了,“他的一个最重要的观点是:死亡与我们无关。因为,灵魂也是有死的。在伊壁鸠鲁主义者看来,灵魂和肉体一样,都是由不可继续拆分的‘原子’组合而成的。组成灵魂的‘原子’们,在死亡来临的时刻,也会像组成肉体的‘原子’们那样,解离、消散。所以我们每一个人唯有活着的时候,才是我们自己,一旦死了,便不再是,因而死亡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学姐的死亡观倒是蛮洒脱的。”

      “有健康的死亡观,才能有健全的生活观。”我继续向她布道,“虽然我们的生命都是有限的,而且有限的生命结束之后就会完全归于虚空,但我并不认为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当然,无谓地蹉跎了自己一生的人并不在少数,但并非所有人的生涯都是徒劳、捕风。因为在我们死后,还有人活着,世世代代,绵亘不绝。如果我们能将自己的道德、功绩或作品留于后世,那么我们的一生就是有意义的。这就是《左传》中所谓的‘死而不朽’。”

      “所以学姐才以成为作家为目标吗?”

      “是啊。”说到这里,感觉鼻子有些酸楚,“如果能完成几本让我自己满意的著作,临终的时候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吧。”

      “的确……”

      很明显,正雪不擅长与人谈论此类严肃话题。

      她垂下头,陷入沉默。

      “不说这些了。”见状,我连忙把话题扯开,“已经这个时间了,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呢?我请客。”

      “嗯……”

      正雪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她试图微笑,我却只看见一道落寞的弧线浮在她那张不适合悲伤表情的脸上。

      锁上门之后,我们穿过昏暗的走廊,沿着主楼梯来到一层门厅。

      因为雨下得太久了,门厅的地板上总是留有许许多多泥泞的脚印。清洁工似乎也厌倦了一次次无谓的清扫,任凭地面保持着满是泥污的状态。

      人来人往,都只是路过这里,最终去往了各自不同的目的地。

      我握着白色的雨伞,看着大门外的雨,踟蹰不前。

      “说起来,正雪,”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提起了这个话题,“你在小说里打算怎么处理七年前的事件呢?虽然从作者提及这起惨剧的只言片语里,大概能推想当时发生过的事情,但具体细节,还需要由你自己来填充吧?”

      “放心好了。”正雪苦笑道,“唯有这件事,请学姐放心。因为,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事情的始末。毕竟,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啊。学姐真的没有发觉吗?明明你和阿矿一样,都觉得我的字很幼稚……”

      “正雪,你在说什么啊?”

      “……阿矿的手稿上面,一再出现了我的名字。为了不让你感到困扰,我特地把它们逐个涂掉了。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件很轻松的工作,没想到根本不是这样。每次涂掉自己的名字,涂掉‘正雪’二字,我都有一种‘一再抹杀自己的存在’的错觉。虽然,从他们生者的角度来看,我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

      “学姐的猜测其实是对的。那个时候,的确是我附在阿矿身上杀死了Stella,也是我最终杀害了阿矿。一切都是我做的。按照常理,阿荡和合欢本应该销毁那份手记,但是它却几乎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学姐面前,这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赶在合欢翻看它之前,把它取走的。”

      “不要开这种玩笑,”我正色训斥着她,“手记里记载的案发日期是5月2日,当时你和我们在一起,这我记得很清楚……”

      正雪沉默着。

      “难道你想说手记里记载的不是今年,而是以往某一年的5月2日吗?”

      “就是今年的5月2日,这些都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她的眼眶蓄满泪水。似乎是怕我察觉,正雪故意转过头去,继续说道,“学姐真的不记得了吗,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其实也不希望学姐回想起来,本想继续瞒下去的。但是现实如此,总有一天要直面它,早一天、晚一天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当时你们乘坐的车子,因为下雨的缘故……”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车子……雨……

      不行,我还是回想不起来……

      或者说,也根本不想记起当时的事……

      “学姐,刚刚那篇手记里,有一处最大的问题,你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般而言,如果一个人真的如实记下了自己经历的一切,他就绝对不可能写下‘我死了’这三个字——至少,按照学姐刚刚说的那种死亡观,这是绝不可能的。所以,你对死亡的看法,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臆测罢了,远远不是什么真理。我记得学姐说过,自己很喜欢古典乐,刚刚你也在听拉赫玛尼诺夫的《交响舞曲》。我想学姐一定听过李斯特的那首交响诗吧,《前奏曲》。我虽然觉得这曲子写得华而不实,徒有技巧,但也承认印在它的总谱扉页上的那段话,的确说出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我们的一生,不就是由死神敲出头一个庄严音符的无名之歌的一系列前奏吗?”

      根本不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突然想起,正雪是恐怖电影爱好者,所以想必不愿相信人死之后就会归于虚无。而刚刚她讲到的这些事,所谓自己在七年前已经遇害,所谓附在他人身上杀害他人,所谓我们乘坐的车子在5月2日出了事故,怎么看都像是恐怖片里经常出现的桥段,所以也全都是谎言吧?

      这副悲伤的表情,想来也是演技……

      她一定是为了捉弄我,才编造了那篇手记,又找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誊写在笔记本上。这一切应该都是她自导自演的闹剧……——只是为了报复我擅自更换校刊的选题。

      “……学姐迟早会注意到的,这场雨,永远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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