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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ll841123 于 2016-11-15 03:59 编辑
天蝎小猪/书源
思竹/译
编按:本篇日文原名为《達也が嗤う》,尽管只是鲇川老师的一个非系列短篇,质量上却不输于鬼贯警部、星影龙三等系列的精彩名篇,几乎所有的鲇川哲也短篇杰作选都会予以收录。本篇最早见于讲谈社出版的《蔷薇山庄杀人事件》(1960年),之后另有光文社、东京创元社、出版艺术社的选本。
【一】
这个故事要从我在箱根下公车的地方开始讲起。如果是盛夏的箱根山,一定是人潮汹涌,到处是避暑的游客,不过现在才六月上旬,所以四周鸦雀无声、万籁俱寂。我弯过拐角上的邮筒,步向芦子湖旁的马路。左手提着旅行袋,一身轻快的打扮。
走了一公里左右,环绕着驹岳山麓的树林里,一幢红色屋顶的建筑物清晰可见。这就是我现在要去拜访的绿风山庄。
临湖微陡的斜坡上,占地约有五百坪,绿风山庄背对芦子湖,巍然耸立。房子是向东西两边延伸的长方形,屋顶采双重斜坡的建筑方式,正面入口的左右各排列着四个窗户。而且一楼和二楼的窗子全部打开,看起来不禁觉得这房子好像正张大嘴巴要呼吸山顶的清新空气一般。然而不管怎么说,它并不是一幢很高级的饭店。不过刚涂上的白漆,耀眼地浮现在背后一片新芽嫩叶上,给人一种清爽的印象。
一进门的正面,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旁边有个不太起眼的柜台。稍加一望,桌上有两本很厚的房客登记簿和一具电话,却看不见一个人影。我环视了一下周围,面向楼梯的左边,也就是一楼的左边,是个约三十坪左右的大厅,有秩序地摆着沙发、椅子和桌子等等,更里面的地方,放着一张餐桌,上面铺着白色桌布,这里一定是餐厅。进门时没注意到,原来棕棚的盆栽后面坐着一个女人,好像很专心地在写信。等到她发现我时就悄悄地盖上信纸,说:“要找柜台的人吗?不巧正出去采购食品了,可不可以在这里等一下?”
她用平易近人的眼眸,抬头看站着的我。后来才知道她叫芦刈芳江,今年三十岁,是退役将军的妻子。穿身斜纹哔叽、上面印有紫蓝箭形的和服,非常适合她娇小的身材,再怎么看也顶多只有二十五岁。
“您要住下来吗?”
芳江把目光投向我的旅行袋。我回答说要待一个星期左右。
老远地跑到箱根来,是因为正在病中疗养的姐夫板原叫我过来的,另一方面是为了完成交稿日期迫在眉睫的五十张稿纸的短篇小说。当然,后者完全没有说明的必要,而且我从不曾对别人说,我在写推理小说。记得有一次在奈良,没想到我这初出茅庐的新手,好像也有读者存在,无意中让他们发现到,结果被纠缠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以后我就决定,出外旅行时,都用假名浦和。
“原来板原先生是您的姐夫啊。希望他病情赶快好转。”
说话的口气,好像她确实衷心地期盼。
姐夫在这里租了一个房间,已经住两年多了,可是病情依然毫无起色。我和他总是不投缘,除非他叫我来,不然我绝不会自己跑来探病。
“如果浦和就是您的话,房间已经订好了,在二楼。我带您过去吧!不知道经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让您在这里一直等,也不好。”
桌上丢着一张便条,看起来事先就交代好了。芳江这么说完,就带我上楼。我觉得她一定是一位相当亲切又体贴的女人。
我的房间位于左边的拐角,门没有上锁,里面打扫得很干净,床上还覆着床罩,桌上有一个小花瓶,插着早开的大菊花。
向芳江道过谢,待她离去后,我打开旅行袋,把衣服放进衣橱,用自来水冲洗一下身上的汗水,换了衣服,就下楼去了。大厅里还是不见一个人影。姐夫的房间在一楼的最右边。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到姐夫嘶哑的回应。走进去,关上门,看到他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憔悴。
环视了一下房内,与其说它是饭店的房间,不如说是医院的病房来得更贴切。墙上挂着温度计,温度刚好停在刻度表上的中间。书架上全是有关医疗的书籍。我照例地说了一些探病时惯用的客套话,他脸上浮现出讽刺的奸笑。
“叫你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你好像总觉得,我死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领到那笔五百万元的保险金似的。可惜!很遗憾!我已经改变主意了。就是要告诉你这个而已。其实我私下办理变更手续,也未尝不可,但礼貌上还是应该事先通知你一下。”
姐夫笑着欣赏我惊讶的窘态,可是不一会儿,他又激烈地咳嗽,瘦弱的肩膀上下震动着。然而我却一点也不想去抚慰他。
板原是我已逝姐姐的丈夫,他和我在血缘上毫无关系,但他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亲属可言。所以他若有个三长两短,那笔保险金的受益人一定是我。说起来不太体面,不过五百万元的金额,对别人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我这个刚出道的新手作家来说,可是一笔不含糊的大数目。我茫然伫立了许久。
不知道他准备将受益人变更在谁的名下,或许手续已经办妥了也说不定。我在猜有一个人或许会是人选。就是早晚在姐夫身边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年轻女佣,才新寡不久,据说她很热心地服侍他。因此姐夫才有意把受益人变更给这个女人吧。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要坦白说,我很嫉妒她,而且非常恨这位姐夫。
关于这件事,我们又反复地做了两、三个问答,听觉灵敏的姐夫,突然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用干瘦的下巴指着门的方向。
“喂!谁在偷听?”
他这么一说,我赶快去开门,看看附近周围,初夏的午后静悄悄,走廊上空荡荡的,连一只老鼠也没有。
不久我就离开了姐夫的房间。
【二】
随着太阳的西斜,出去游玩的人也都陆续回来了。晚餐准备开动时,放在楼梯下面的音乐盒,就会放出金属片效果的音乐,通知大家吃饭。曲名是《东洋玫瑰》的第一节,演奏到第三十二小节时,又重复原来的旋律。固定一支曲子的音乐盒,真是穷极无聊。
我稍稍耽搁一下才下楼,走到楼梯的一半时,听到两个人的争吵声。围坐在长方形饭桌旁的人,除了芳江,没有任何人发现到新面孔的我加入他们的行列。大家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们俩的争论上。只有芳江笑笑地向我点个头,指着旁边的位子,要我坐下。
“太失礼了吧!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可不知道你是什么杂志的大记者,别一副自以为是的嘴脸。”
挑高眉毛,瞪着眼睛,极力反驳的是江田岛咪咪。后来才知道,这不是真名。咪咪除了言词轻佻以外,五官轮廓很明显,称得上是一位美人——这是当时给我的第一印象。咪咪身穿一件桃红色的衣服,中国旗袍式的高领。每当说到激动处时,圆形翡翠的耳环就会摇摇晃晃地荡着。
“你这么说的话,我就直言不讳啦!”
杂志记者带广达也,淡淡地笑着,说话口气异常的镇静。
“您这身刻意的装扮,难道就忘了我们曾相逢在银座吗?”
这时咪咪的表情,流露出疑惧与狼狈的阴影。
“银座……”
“不错!不过当然不是在大白天,而是华灯初上、霓虹闪耀的夜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银座是比较好听,如果正确地说,应该是有乐町的铁桥下吧。您,拍拍我的肩膀,好像叫我一声——大哥哥。虽然我们只相处了一晚,我却记得很清楚。如何啊,有乐町的咪咪姐!”
餐厅里的人都默默地听着他们两人的争论,可是一知道咪咪不光彩的过去,刹那间,尤其是女性们,脸上都明显带着轻蔑的表情。
“你!你!对小姐说这种话,不是太失礼了吗?何况旁边还有女士在场。”
用女人般高八度的声音,加以责难的是金井龙之介。听到龙之介这个名字,脑海里会浮现出像芥川龙之介,或机龙之助(著名时代小说《大菩萨岭》的主角,是一名“甲源一刀流”剑客。——编注,下同)那种瘦排干枯的外形,加上给人有点神经质的印象。不过眼前这位金井龙之介,却是精力旺盛、粗粗壮壮、年龄三十有余的巨汉,因为肥胖的关系,所以连带着动作和情感的表现,都显得有些迟钝,我想这是很自然的。
达也的视线一直盯在龙之介身上,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唇角讽刺似地歪斜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您是绅士。”
“我当然是绅士,你不该嘲笑咪咪小姐的过去,年轻的小姐在现实社会谋生难免会吃亏上当,被逼得走投无路时,那是最简单也是最快的谋生之道,再说你也不能只笑她一个人。我想在座的其他女性,如果面临那种困境,也一定会那么做的。”
“我懂!我懂!所谓‘以腹代背,暂时权充’……”
达也用说不出有多厌恶的口吻回了这句话,接着冷笑地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喝了口杯子里的水。一旁的咪咪,万分憎恨地瞪着他。
“金井先生,我要稍稍更正你刚才说的一句话。”
开口说话的女子,后来别人告诉我,她的名字是北田姬里子。她的口气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一种献媚、撒娇的反应。灰白掺蓝的套装,剪裁得十分合身,是位洋味十足的女性。桌上放着一册口袋本小说,是艾勒里·奎因写的《灾难之城》。应该不会是把它当做装饰品带在身边吧!所以我想这名女子,大概喜欢推理小说,而且能看原文书。
“更正?你要更正什么?”
“当然是您说的那句话——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走投无路时,就会出卖自己的身体。我们觉得很意外,可不是吗……”
姬里子装模作样地说着,最后还要征求芳江的同意。可是芳江有芳江的立场,她不想和龙之介伤感情,因此不能大表赞同,但她也不想破坏姬里子的情绪,在游移不定的情况下,只好模棱两可地回应了一声——嗯!
在这番喧闹中,芳江的丈夫芦刈兵太郎一脸不屑,好像在说我没那闲工夫和你们搞这种无聊事。而且还有意无意地把他的假牙咬得铿锵作响,一边将盘子上的菜肴故意弄碎,发出刺耳的声音。
【三】
夜寒露重,分外凉爽。我把旅行袋里的背心拿出来穿。从完全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天空里的点点星光。也许是因为空气澄净的关系,和在东京所眺望的星星好像不太一样,是那么光辉、耀眼、闪烁。桌上摊开的稿纸,我半个字也没写,一直忘情地仰望这迷人的夜空。
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一个很客气似的敲门声把我唤回现实,进来的是芦刈芳江。她悄悄关上门,然后坐在床沿的一角。芳江这个人心地不错,也满随和的,而且还不算太长舌。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接着,我想把从她那里得知有关房客们的简历,概括地描述一下。
首先从北田姬里子开始。她和一位美国人结婚后即前往美国定居,对方是位士官,但一年后就离婚了,因此又回来。姬里子自己是说她受不了那位美国丈夫嗜酒。不过据说是因为她丈夫讨厌她爱慕虚荣的个性,所以把她送回来。好像后者才是事情的真相。姬里子待在这饭店大概是为了寻找适合她的丈夫,想要梅开二度。她芳龄二十八岁。
我突然想到不知她是否已经找到结婚对象了,索性就问问看。
“她好像对金井先生颇有好感。”芳江回答道。
在我看来,和那个大水球结婚,还不如和橡胶枕头睡在一起来得舒服。不过姬里子的真正目的大概是金井龙之介的财产。
最佳新郎候选人——金井龙之介,三十二岁,不用说当然是未婚。整体上来说,他有些爱吹牛。
和他对立的带广达也,三十三岁,自称是杂志记者,横竖一定是那种三流杂志的流氓记者,大概也是记者中的害群之马,他的风评普遍不佳。
她说到这里时,我看到咪咪穿过庭院,站在树荫下,抱着胳膊好像在等谁似地。虽然看不见咪咪脸上的表情,但从那自大的姿态来看,可以想象得出,一定是在等龙之介。于是我就随口问及有关咪咪这个人。
“咪咪在十天前才住进来,平常我们也不太说话,但最近大家常说咪咪是八面玲珑的人,好像也是未婚,所以未来仍是行情看涨。像我一头栽进了这桩无聊的婚姻,这辈子就这样完了。”
芳江对咪咪的事知道得不多。最后就谈到她自己的婚姻。她丈夫芦刈兵太郎,战时在情报部门工作。虽然马上就是年届七十的老人家,可是感觉上好像很顽固,不是友善型的。他头顶上秃了圆圆的一块,看起来像是被军帽磨平的。不过对他这种典型的男人而言,也许觉得每天头上顶个圆圆的太阳,反而是光荣无比的事儿。他的脸已被阳光晒成浅黑色。走路时抬头挺胸,虎虎生风,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总之,他是属于那种从少年时代开始,便完全依模型打造出来的,所谓职业军人的特有派头。可能由于我认为战争时期禁止看推理小说的缘故,因此就把他归类成食古不化、不明事理的那一类人。但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这位退役陆军中将。
“我十八岁就结婚了。”芳江道。
接着又说,战时在高等女子学校读了四年,举行毕业典礼的隔天就结婚了。据说她是因为奉命到工厂劳动服务,兵太郎中将偶尔会来精神训话,因而对她一见钟情,就把他原来又老又丑的黄脸婆赶走,向她求婚。她的双亲和她又不能拒绝,所以几乎和抢婚一样的可怕。她也只好像活人供神般地嫁出去。
“我先生醋劲很大,只要我和带广或金井一说话,被他看到,都会破口大骂。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打从心里去爱他,虽然我总想尽力去做……”
芳江临走前这么跟我说。
第一天就如此这般无事地闭幕了。
【四】
隔天一早,被开饭的音乐催促着,我赶忙下楼,却发现一个人都没到。这时《东洋玫瑰》突然中断,经理兼掌厨兼打扫兼打杂的,匆匆忙忙从厨房跑出来,上紧发条,于是音乐盒的单调旋律又再度响起,通知大家吃饭了。
等到大家都抵达饭桌时,音乐已经重复三遍了。龙之介的右边坐着咪咪,左边是姬里子。我一边吃饭,一边在朝阳的照耀下,重新观察咪咪的脸。经过一番浓妆艳抹后的确相当美丽,可是毫无气质可言。上翘的眉毛,是很久很久以前活跃在荧光幕的英格丽·褒曼型;把嘴巴涂得红润又饱满,则是模仿卡罗尔·贝克(美国女演员,代表作为《宝贝儿》)。这种乱抓乱凑的化妆方式,完全没有个性。咪咪看起来好像很高兴地在回想昨天龙之介鼎力相助的调停与斡旋。所以吃饭时不时地对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内容当然毫无意义,不过女低音的语调听来悦耳,有着某种魅力。
姬里子也不甘示弱,频频地与龙之介说话。她的话题要高尚许多,而且也尽量表现出自己高深的涵养。龙之介一副众星拱月的姿态,连吃口面包的时间都没有,可是看起来心情不错,眼睛不断地向上扬。
吃完饭一块闲聊时,龙之介和咪咪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迅速地站起来。大家同时把视线集中在他们身上。血气旺盛的龙之介,马上面红耳赤。
“事实上,昨天晚上我们已经订婚了,在此禀告各位。”
他结结巴巴、不无呆板地报告道。当时每个人的反应都蛮有趣的。芳江很高兴似地笑着道喜。老中将只说——太好了,然后就好像很热衷地开始看报纸上有关重整军备的社论。我没有办法只好也献上贺词。达也冷笑地歪着嘴角,抬头看向龙之介道:“你是骑士。”接着用牙签开始剔牙。只有姬里子,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突遭横祸,失了神,可是一下子又砰地一声站起来,头也不回大步走向自己的房间。不!不!不知道是否走回自己的房间。应该是,上楼而去。我可不能妄下论断。
大家目瞪口呆地目送她的背影,等她消失在楼梯后,每个人都彼此互看了一眼。不过咪咪却是一副唯我独尊的神情,拿出粉饼,用粉扑拍拍鼻头。龙之介最终肯定不会和咪咪结合,所以现在这样的状况我还真不知道算是悲剧还是喜剧。
结束了早餐,大家各自散去。龙之介戴顶大草帽,拿着一根捕虫器,提着一个有毒的罐子,和咪咪手拉手愉快地走了出去。接着是芳江。紧跟在后的是达也,他身穿一件夏威夷花衬衫,迎风飘荡地消失在大门外。
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用饭店准备的便条纸,稍微构思一下短篇小说的大纲。不久老中将也下楼来,一开口就硬邦邦的,意思是昨天晚上内人打扰了,又马上扭头看起了报纸。看来芳江的来访是事先征得同意的,而对这位老人来说,刚刚的场面话好像已经是最高的社交辞令了。
脑海中的构思尚未成形,又是一身外出打扮的姬里子下来了,坐在我身边小声说:“您在写小说对不对?我曾在杂志上看过您的照片。”
她睁着恶作剧般的眼睛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好像已把饭桌上的那种尴尬举动忘得一干二净。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承认我在写推理小说,可是我拜托她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而且希望她叫我的时候,用浦和这个名字。
“遵命!不过什么时候让我帮您的忙吧!您是要在这里写吧?我想知道推理小说是如何创作出来的。”
她望着便条纸上乱涂乱写不成句的字,咕哝地说着。然后站起来,飘动着裙子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等到经理兼打杂的也出去买东西后,这幢绿风山庄里,只剩下我和这位老中将兵太郎,再加上姐夫板原了。
大厅的钟嘀嗒嘀嗒作响,突然觉得听起来特别大声。
【五】
砰——
听到一声枪响时,我和兵太郎都不自觉地看向对方。我的胸口骤然骚动,恐怕连脸色也变了。兵太郎不愧是军人出身,对枪声的反应比较沉着,而且出奇地冷静。枪声是来自一楼的右边,也就是姐夫房间的那个方向。兵太郎和我同时站起来,我反射性地看了看时钟,十一点五十一分。
跑到姐夫的房间,猛敲门,可是没有任何回应,我想把门打开,所以用力地转动把手,但只是白费力气而已,因为房门好像反锁着。我把眼睛凑近钥匙孔,却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完全无法得知里面的状况。绕到后院看看——我丢下这句话,就从走廊的窗户出去,初夏的阳光令人目眩,我皱着眉头,拼命地跑。
| 命案现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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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的窗户紧闭,可是面湖的南边窗户开着(如图的A点)。由此往里看,右边有一张床,姐夫仰卧在床上,不过几乎要掉下来。红色的献血从左胸上不断地涌出。我将手按在床边,跨了两、三次才越过去,好不容易进到房里。走到他身边,叫了几声姐夫的名字,然而事实上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早就断气了。我站起来环视整个房间,感到几分混乱。床的正对面窗子,也就是西边的窗户,两面都紧紧地关着。
“浦和!快给我开门,浦和!”
这声喊叫,突然把我拉回现实。可是看不到门的钥匙,因此我说:“正在找钥匙,等一下。”手忙脚乱地在床上、抽屉、姐夫身穿的睡袍口袋里,乱翻乱找,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将找到的钥匙插进门锁,兵太郎才得以进到房间里。
老中将不只习惯枪声,好像对于鲜血淋漓的尸体也习以为常。他跪着翻开死者的眼皮说——来不及了。然后目光严厉地看了一下周遭,满脸不高兴地走出去。不一会儿从走廊上传来一阵火爆如雷的声音,是兵太郎用电话通知警察的怒吼。
挂上电话的老中将和我,一起站在走廊上,等警察过来。我的视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引,总会投向尸体上,但每次又都匆忙地移开目光。姐夫的头发没有抹油,在风中微微地颤动。
我嘟囔地说:“姐夫如果是自杀的就好了。”而兵太郎却用怀疑的眼光,直盯着我看,什么也没说。没想到这句话,在后来对我的立场竟造成不利。
不久警察到了。
【六】
房间里没有遗书,也没找到凶器,由此简单地推断出是他杀。尸体被警车载到小田原去解剖。不过是被枪打死的这一点,当然不用解剖也知道。
“听说您曾说:‘如果是自杀的就好了’,他杀的话,对您会造成什么不利的情况吗?”
在大厅的一角,警长向我问道。这位年纪在三十七、八岁左右的警长,行动很敏捷,说话时带有福岛腔(属于日本东北方言区的南奥方言系统)。这时去抓蝴蝶的龙之介和咪咪刚好回来。龙之介一听到发生命案,马上就缩着脖子上楼去了,相反地,咪咪却兴趣盎然地往沙发上一坐,仔细聆听警长的质询。
我对警长逼视的眼神,几乎感到刺痛,所以只好垂下眼帘。一定是兵太郎告的状,我想起了那老人家充满怀疑的表情,于是我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措辞应答,咪咪却插嘴了。
“那就对了,假如板原是他杀的,那么存有动机的只有浦和一个人。”
“动机?什么动机?”
警长促膝挨近。咪咪愉快地咧嘴而笑。
“因为板原先生曾当着浦和的面宣布说——就算我死了,也不会给你半毛钱。”
咪咪用舌尖舐了舐那鲜红的嘴唇,想把它解说得淋漓尽致。
“这事关重大。”
“之后,浦和还打电话给东京的保险公司,询问受益人是否已经更改了。”
好像偷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咪咪对这种行为丝毫不以为耻,反而似乎很得意的样子。
警长抽动着鼻子,“嗯”了一声,又转回我这里来。
“浦和,这位女士所言,句句属实吗?”
我轻蔑地看了咪咪一眼,沉默地点点头。
“那么保险公司怎么说的?”
保险公司没有马上回答,说要查查资料才知道,所以今天早上才告诉我。说是太幸运了,或许有些过分,但确实如此——姐夫的保险金受益人变更手续尚未办妥——因此假如姐夫死了,白花花的银子一定会掉进我的腰包里。
“金额多少?”警长大声问道。
这种很快就能查询到的内容就没必要说假话了,所以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而且我也不想破坏他的心情,当然最好就是据实已告“五百万元”。
警长又“嗯”了一声,大概为了掩饰他激动的情绪,开始用铅笔在记事本上胡乱写着什么。
“原来如此,趁着姐夫还没更改受益人时,将他杀死,大有可能!”
我的回答则是:“所以我才希望姐夫是自杀而死的,因为如果是他杀,我的立场是明显的不利。”咪咪热衷地倾听我和警长的对话。
“那么板原被杀时,您人在哪里?”
警长用尖锐的口吻,追问我的行踪。我回答说,和老中将一起在这个大厅里。他吸了一口气,表情非常惊讶,却一句话也没吭地站起来上了二楼。一定是去向兵太郎求证。
不久,警长下来了,神情果然凝重。
总之,到此为止,我的嫌疑洗清了。
【七】
每晚来照顾姐夫的女佣,黄昏时也来了,她还不知道姐夫已经死了。我是第一次看到她,身穿洋装配上一双凉鞋,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可称得上是一位美人,不过感觉上有点霸道。当警察告诉她发生变故时,她吃惊得整个身子往后仰,只好用手帕遮着眼睛以平复自己过度激动的情绪。对于这种反应,让我感到非常意外,居然有人对我那位乖僻姐夫的死觉得痛惜。警长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然后就联袂去往姐夫的房间。
当天的晚餐后要进行个别质询,所以吃饭的音乐响得比较早。大家围坐在餐桌旁,静静地吃着饭,显得很沉默,连乐天派的龙之介也流露出一副胆怯的神情,将菜送进口中。
吃完饭,每个人都陆续坐到沙发上,等待质询。
警长指挥着那些警察,好像相当忙碌的样子。等到暂时告一段落时,才走到我们这里来,用白麻手帕擦拭汗水。
“诚如各位所知,今天早上十一点五十一分,板原被枪打死了。凶手可能是从南边的窗子,也就是面向芦子湖的窗户进来的。可是遗憾的是草坪上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只要有个脚印的话,就有线索可寻了。因此现在迫切地需要各位的协助。能否告诉我,案发当时,你们的行踪?”
为了获得破案线索,警长尽可能地摆出低姿态。兵太郎一副事不关己地抽着他的名牌烟,其他的人个个一本正经地盯着警长的脸。只有达也目中无人似的,独自偷笑着反问道:“可是警长,我们没有动机。如果说‘我们’不行的话,就更正成‘我’,总之我带广达也没有杀害死者的动机。”
“不见得!刚才我叫照顾板原的那位女士仔细地检查过房间。结果发现钻石戒指不见了。所以可能是凶手到板原的房间行窃,被他发现,才杀了他,拿着戒指逃走。依照现场来看,死者大概正在睡午觉。有一种情况是,板原被小偷偷东西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问是谁,因而被杀。但经过一番推敲,小偷实在没必要将一个毫无抵抗能力、连求救声都没叫出来的病人杀死,所以这个小偷与板原相识的可能性很大,因为脸被看见,不得不杀人灭口。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绝不是一般的小偷,或许就混在你们其中也说不定,因此我想听听各位的‘不在场证明’。”
“我到处闲逛。”达也马上回答道。
“证人呢?”
达也沉默地耸耸肩。
“您呢?”警长看着江田岛说。
“我和他一起去抓蝴蝶。”咪咪指着龙之介说。
“原来如此。”
警长跳过龙之介,把视线转到芦刈芳江身上。芳江被警长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上满脸通红,说话也结巴了。
“我……我……我一个人在画素描。”
“很好!下一个呢?”
姬里子坐在离龙之介很远的位子,一面将手中的桃红色手帕揉得皱皱的,一面在等待质询,一被叫到名字时,有如孔雀开屏般的傲慢回答道——在看书。
“什么书?”
“这个。”
说着就递出那本《灾难之城》。
“是推理小说,您喜欢这类的书?”
“是的,非常喜欢。”
“您是一个人在看书?”
“看书,当然是一个人看。”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芦刈先生及浦和,再加上金井和江田岛。其他三位没有不在场证明……”
警长说着就啵的一声,合上记事本。一直淡淡地独自窃笑的达也,突然发表了一段令人意想不到、爆炸性的谈话。他一定是在等待能让炸药爆破最好时机的来临。
“等一下,警长!你刚才说凶手是从南边窗户进出的,这一点颇有疑问。”
“是吗?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的话,答案非常简单。因为那时我正坐在箱根庙宇的院内,听到枪声的同时,我回头看看饭店,可是并没有看到任何人从窗户跑出来。”
“什么!没有任何人跑出来?”
“没错!只有浦和跑出来,匆忙跳进窗内,在这之前,没有一个人从窗户出来。当然,浦和进入以后,也没有人从窗户出来。”
“等一下,等一下!那个房间可以出入的管道,只有三个。一个是门,可是上着锁,而且走廊上还站着芦刈先生。另外一个是西边的两扇窗子,不但紧闭,窗帘也放下了。最后一个就是南边开着的窗户,凶手如果不是由此进出,那么……”
“不是!我不是说没有人进出那扇窗子,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听到枪声的当时,我没有看见有人出来。在这之前,要是有人从那窗子或其他的门闯入房间,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所以我要说的只是枪声响起后没有人从那窗户出来。”
警长好像有点兴味索然,表情也不再那么坚毅了。
“这么说,这个情况是密室杀人了。”
警长结巴地说着,拿掉帽子开始猛抓头发,他不会是有意模仿金田一耕助吧(金田一是推理大师横沟正史笔下的名侦探形象,在听到关键线索或思索案情时会不自觉地猛抓自己的鸟窝头)!达也依然是目中无人地窃笑着,好像在欣赏这整个大厅的气氛。其他的人都屏息倾听他们两人的对答。喜欢推理小说的姬里子,和我视线不期而遇时,很高兴似地咧嘴一笑。
沉默了一会儿后,警长稍稍地恢复了镇定。
“这样说好像有些失礼,不过你说的话,是否能完全采信,我还不知道。密室杀人在现实中是有的。事实上今年年初,横滨一家妓院,有个寡妇娼妓被杀。凶手为了拖延被人发现的时间,故意制造成密室杀人的状态而脱逃。可是由于已知凶手背上有刺青,说话又带有大阪口音,所以一个月后就被捕,破案了。但是今天所发生的案件,却没那么单纯。因此我觉得对你的证词,有进一步检讨的必要。譬如,只是譬如而已,除了芦刈先生和浦和,离案发现场最近的是你,也就是说你就是凶手,为了要掩饰罪行,故意把它说成是密室杀人也说不定。怎么样?”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反问,达也依然独自发笑。
“被你这么一问,我就不得不说实话了。刚才我说我没有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事实上我有个最有力的证人。因为听到枪声时,我们正在热吻。”
“有证人?这个人是谁?”
“实在不想说,我勉强也算是个绅士,而且也不想破坏她的家庭,伤害到她的名誉。可是只因为我们坐在这里,就被怀疑是凶手,简直离谱得过分。”
“那个证人到底是谁?!”
警长不想听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一再追问道。
“没辙了,事实上是在座的芦刈将军夫人。”
“什么!”
大吼出声的是退役的陆军中将,不是警长。
“真的吗?芳江。”
“对不起!”她用如蚊子般的啜泣声答道。
“混蛋!王八!”
扬起一阵斥责三军的怒骂声。
“从今天晚上开始,本人与你分房,并且等候我的离婚通知。身为一个有光荣传统的帝国陆军中将之妻,生活岂可不知检点,竟然与别的男人接吻,简直伤风败俗。我现在如果有把军刀,当场就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一刀劈成两半。可怜哪!去年秋天的一场病痛,假如一死了之的话,今日岂会受到这般的侮辱……”
兵太郎声嘶力竭地吼完这一段,额头上的青筋不断地抽动着,真是一场精彩的表演。
尽管老中将怒目注视着达也,后者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他的话有如一阵风吹过,脸上依旧充满嘲讽的笑。芳江则羞愧得无地自容似的,用手帕捂着脸。
对勤务热心有加的警长,无暇同情老中将的悲愤之情。
“你们夫妻的争吵请稍候自行解决。夫人,是真的吗?带广达也所言,全部属实吗?”
她默默地点点头。
“夫人也看到了。”
“是的。我虽然近视,比较细小的东西看不见。但我可以确定,没有任何人从窗子跑出来。连一只小猫也没有。”
警长嗯了一声,好像终于认同的样子。
如此一来,由于有达也和芳江两位目击者,使得整个案件更加扑朔迷离。警长一副完全被打垮似的的神情。
质询完毕后,我真的觉得身心俱疲。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子前面,却完全无法思考。而且交稿日期就在眼前,使我更加地坐立难安。
“浦和!打扰一下好吗?”
姬里子说着就进来了。她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兴奋不已,目光炯炯发亮。
“密室杀人,不是很棒的题材吗?”说到一半,突然“啊”的一声,又说,“对不起!我忘了他是您的姐夫。”
匆忙道歉后,立即想要寻找其他的话题,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用撒娇似的口吻说道:“在写稿吗?我来帮您的忙吧……”
姬里子一向能将傲慢的态度和撒娇的手腕,灵活地交换运用。
可是过了一会儿,话题又回到那个案件上,她促膝挨近,说出自己的一番推理,不过都穷极无聊,但最后却改变语气,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凶手有那个必要制造密室杀人吗?”
【八】
第二天,整个案情还是陷于胶着。警长认为一定遗漏了什么,又去姐夫的房间,进行地毯似的搜索。看到他那张沮丧的脸,就知道还是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很多房客无法忍受这沉重的气氛,早餐后马上就出去追逐亮丽的阳光,当然有警察尾随其后。留在饭店里的,只剩下被截稿日期逼得急躁不安的我,和芦刈夫妇三人而已。不知道他们夫妻是如何收拾残局的,但表面上却若素其事。
四点半以后,一个个都陆续回来了。好像换班似的,调查完毕的刑警们却出去了。不过两者的表情,都是精疲力竭的样子。
大家围着饭桌一起吃晚餐,大概为了弥补昨天过于沉闷的气氛,今天每个人都高谈阔论。却都有意避开那个事件,努力寻求其他话题,在平常听来兴趣缺缺的内容,此时竟被热烈讨论着。
晚饭结束后,大家站起来要离开座位时,抽完饭后一根烟的达也,将烟蒂扔在烟灰缸里,居然开始大声地爆笑。每个人都吃惊地看着他。达也好像无法停止,涨红了脸,手捂着肚子,身体扭动不已,一直大笑。
“达也你怎么了?达也!达也!”
姬里子一边看着,一边将手按在他肩上猛摇。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觉得很好笑。那个家伙,就是那个警长,似乎很不开窍,还在为密室杀人绞尽脑汁、百思不解。可是本人,带广达也,早就解开这个密室之谜了。我知道是哪个家伙把子弹打进板原的心脏。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很好笑、很好笑……”
他说完,又是一阵狂笑。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警长?”
听到姬里子如此责备的质问,达也马上就不大笑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一脸的窃笑。
“为什么不告诉他?不说也知道吧!即使不说的话。”
从他的话里,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企图以此作为威胁的工具。
【九】
第二声枪响,在前面的庭院里轰然一声地传开,是三个小时以后的事情。
我和经理跑出来时,正在洗澡的老中将已从浴室里飞奔出来,腰部围着一条大毛巾,双脚跪在地上。第二个杀人现场是在如图B的位置。由窗户流泻出来的灯光,可以看见那里躺着一个人,旁边还扔着一个化妆盒。
“喂!振作一点!伤势很轻!喂!”
芦刈兵太郎大声地鼓励被害者。但却断断续续地听到微弱的呻吟。
“喂!谁干的?是谁干的?”
他把嘴巴挨近被害者的耳朵大吼道。停止了呻吟,被害者动了动脑袋。
“什么?听不见,说清楚一点。凶手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女人,女……”
才听见他颤抖般的话语,马上又变成啜泣似的呻吟,接着便断气了。
达也就这样死了。
经理的下颚不停地打颤,嘴巴根本合不拢,甚至无法站立。我第一次知道,男人当中也有这么胆小的人。
兵太郎眼睛一转看到地上有个化妆盒,正要把它捡起时,我说在警察来之前,最好维持原状,什么都不要动比较好。他眼球好像要蹦出来一般,哼了一声。然后裸着上身走到楼梯旁说:“发生了事情,不要每个人都跑出来,先留在屋子里打电话给警察。”有个什么事情,兵太郎就想站在别人头上指挥大阵,他这个毛病实在非常令我反感。
不久,警长过来了,他吃饭速度好像很慢,口里还在咀嚼着。将现场周围检查一遍后,警长一脸激动得难以控制的表情,走向坐在沙发上的我们。
“芦刈先生,当时您在哪里?”
他用高压似的口吻问道。
“我在浴室洗澡。”
兵太郎以同样的口气反弹回来。
“喂!浦和呢?”
我说在餐厅看晚报。
“彼此都有证人吗?”
“没有”
“嗯!被害者确实是说被女人所杀吗?”
“确实是这么说,我问他是男人干的还是女人干的,他说了三次女人这句话。”
“原来如此!”
警长点了点头,将手上涂有黑色亮光漆的化妆盒,啵的一声打开,里面有香水、小瓶乳液、口红、卫生纸,可以照到背后的平面镜和凹面镜、去毛的用具、手帕等等。
“二位,可曾见过这个东西?”
“我肯定这不是内人的。”
“浦和呢?”
警长闪亮着锐利的目光。我知道那是咪咪的东西,但告密这种令人讨厌的下流勾当,我不喜欢。所以,我摇摇头。
“嗯,都不清楚,我上楼去问,大概就知道了。两位请坐在这里。”
他站起来,瞪着楼上,一步两个阶梯地跑上去。
须臾,大门外传来一阵发动引擎的声音。大概是要把达也的尸体运走。我和老中将还是默默坐着。
过了五分钟,兵太郎连续打了两个喷嚏,搓了搓鼻子。他裸着上半身,只披了一件外套。
“我去浴室穿件衬衫。”
好像自言自语似地丢下这句话,站起来就走了。两人仿佛交叉一般,警长下楼来了,站在我面前,用沉痛又遗憾的口吻道:“迟了一步,凶手已经自杀了。”
他说着,拿出饭店所准备的便条纸。上面写着一行字“我痛恨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虽然没有署名,但很明显的是女人的字,而且我也曾在房客登记簿上,看到过这个笔迹。
“喝毒药死的,凶手趁着你们跑到庭院时,绕到后院去,从后面的入口上了二楼,在自己的房间喝氰酸钾而死。实在很遗憾,我到现在才知道凶手是那个女人。”
警长一口气地说完,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沉重地叹着气。
【十】
姬里子死在二楼右边自己的房间里,她缩着身体躺在椅子下,像只虾子一般。
其他的人——就是咪咪、芳江、龙之介都站在走廊上,害怕地眺望着她的房间。每当看到刑警或法医时,他们就会脸色苍白地发抖。
过了两个钟头,我们全部的人集合在楼下大厅,警长要再度宣布破案的情形。
“很遗憾的是遗书写得太过简单!所以无法了解整个事件的经过。因此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姬里子如何从板原的密室中脱逃出来。可是由于凶手畏罪自杀,所以这个案件也告结束。以上简单的报告,希望能让各位放心。”
他自己也松了口气似地点了一根烟。没料到这时咪咪却突然说了一些令人招架不住的话,好像在警长脸上打了一拳。
“照你这么说,姬里子是杀了带广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喝下毒药自杀身亡。但这样岂不很奇怪?”
“奇怪?”
“我为了使房间通气,所以把房门打开。可是并没有看见姬里子经过。她要回房的话,无论如何一定会经过我的眼前。”
“什么?”
警长怒目而视。好不容易解决的案件,又要把它挖出来。面对咪咪这一招,实在倒胃口。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不是很奇怪吗?”
“不要胡说八道,大概你在打瞌睡。”
“你不肯相信我的话,算了!算了!只因为我以前做过不高级的工作,你们就把我当作笨蛋,实在好不甘心——”
咪咪歇斯底里地叫着,动作有点像在演戏,捂着脸,抖动着肩膀,放声大哭。
“咪咪!不要哭!至少我相信你!”
龙之介也戏剧化地把咪咪拉近,大庭广众下将自己的嘴唇压在那涂了又抹的红唇上。兵太郎发出狗吠般的声音,不屑地转到一边去。警长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但待他们俩热吻完毕后,却猛然以极力反驳似的口吻说道:“好!我相信你,就算姬里子没有从你门前经过。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轻言这是自杀或他杀,不过现在我们就假定杀死达也的不是姬里子,那么凶手应该是除了她之外的其他女子。首先就从你开始查起。第一桩案件——板原被杀时,你说和金井去捉蝴蝶,以此构成你的不在场证明,但事实上,未婚夫的证词不能采信。第二桩杀人案,死者带广达也,他曾侮辱过你,这就是最好的动机,而且姬里子的情况不同,你能躲开别人的耳目,回到自己房间。怎样?是不是你干的?”
“警长大人,冤枉啊——”
“什么冤不冤的,你有十二万分的可能是凶手。”
警长如此斥责时,兵太郎在旁边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说了下面的话。
“我不认为江田岛是凶手。”
“那是为什么?”
“达也和江田岛发生口角,所以你当然会如此判断,可是……”兵太郎的口气好像很懊恼。
“到底是怎样?”
“总而言之,那时达也说了一句非常讽刺的话:‘以腹代背,暂时权充’(此乃江户时代的一句打油诗,意即仿冒)。你不懂吗?”
这位留八字胡的将军,倒是挺知变通的。
“腹?背?什么东西?”
“还不懂吗?达也在指江田岛不是女人。就是俗话说的那个……人精……不是不是……也不是人鬼……”
“你是说人妖?”
“对!对!就是那个。达也在指桑骂槐,讽刺江田岛是人妖。”
这位陆军中将努力地保持自己的威严。
“现在才知道,笨蛋!”
咪咪说话的口气、音调,突然整个改变。
“我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达也那个讨厌的家伙,我也曾经陪过他一晚。为了吃饭没有办法呀!所以警长,你给我好好听着,达也知道我是男人,如果是我杀掉那个家伙的话,他不是应该说 ‘凶手是男人’吗?”
警长没辙似地嗯了一声,双手交叉在胸前。咪咪说的话的确有道理。不过此时此刻金井龙之介正强忍着哀伤。
“什——什么!你——你是男人……”
他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慌慌张张地跑到窗户边,呸!呸!大吐口水。从胸前的口袋拉出一条手帕,开始用力地擦自己的嘴唇。
警长对这些事情毫不在意,突然指向芳江。
“夫人!现在来讨论一下你的情况。”
“我……”
“没错!你是凶手的可能性也很大。不,应该说你一定是凶手。首先,板原被杀时,你的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不就是带广达也吗?我居然相信了他的证词,实在是大错特错。那个男人明明看见你杀了被害者之后从窗子跑出来,却撒谎说没有人从窗户出来。因为有了达也,你的不在场证明才能成立,可是后来他却开始向你勒索,因此你才将他引到庭院,用枪把他打死。你的丈夫芦刈正在洗澡,听到枪声才匆忙从浴室出来,根本无法得知,然后你逃回房间时,当然也没有必要经过江田岛的房间。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警长斥责似地断定着,脸上浮现出胜利的微笑,自豪地揉一揉鼻子。由于警长气势凌人,芳江一时无法反驳,只是咬着嘴唇。这时,冷漠的兵太郎看不过去妻子的窘态,道:“警长!内人绝不是凶手,希望你听我说几句话。”
“洗耳恭听,请说!”
“你说的完全合情合理,可是凶手除了内人以外,还有别人可以列入考虑范围。”
“谁?”
“这个浦和。”
兵太郎好像非常厌恶地指着我。
“说到浦和小姐,据说你就是女性推理小说家歌川兰子。姬里子的日记有写过。”
警长只是这么说,马上又把视线转到老人那里。
兵太郎根本无视于警长的质问,将目标完全指向我。
“你说希望姐夫是自杀身亡的,如果他是他杀的话,存有动机的只有你一个人,情况对你很不利,因此你说很担心。然而事实上,你和我一起在大厅里,有近乎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所以即使是他杀的,也不会给你造成任何困扰。还有一点我也觉得很奇怪,警长你不妨也想想。案发的现场没有遗书也没有手枪,连小学生都知道这一定是他杀的,而你却一心一意地盼望死者是自杀的。实在不合逻辑了,而且非常没有常识。但相反的,其存在的理由是,浦和小姐!你只是要告诉我们一件事——你希望自己的姐夫是自杀的。换句话说,你的目的是在让我或警长知道,甚至加强我们的印象——你不要你的姐夫是他杀的。只要你的姐夫是他杀的,你比任何人都困扰,因为你的嫌疑最大,你将这些首先输进我们的脑海里。你的心理战术的确做得非常成功。警长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后,万万也想不到这个女子会将自杀的姐夫伪装成他杀的凶手案件。”
“什,什么?板原是自杀的?”
“不错!我想他是因为对自己的病情感到悲观而自杀的。太沉不住气了。他说不要让别人领那五百万元的保险金,并不是要更改受益人的名字,而是意味着要自杀的意思。因为如果自杀,就领不到全额的保险金了。懂了吗?警长,这个女子一听到枪声,便飞快地跳进房间,看到她姐夫自杀的尸体,马上想到的是五百万元泡汤了。所以就把遗书、手枪收进口袋,使自杀变成他杀,顺便也将钻戒藏起来,让它看起来更像小偷所为。再加上我们还有几位涉嫌者。”
兵太郎说到这里,斜眼看了一下目瞪口呆的警长,就拉着芳江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十一】
完全如那顽固的老人所言,我是真正的凶手。满脑子都是保险金的我,一看见姐夫的尸体,马上想到了这个锦囊妙计。而且不仅将他的死伪装成他杀,为了让它更完美无缺,还想到制造出假凶手。诚如某家报纸对我巧妙的批评——恶魔附身的女人。而推理小说迷的姬里子,就是我的最佳人选。利用小说的口述笔记为借口,让她写上合适的句子,然后以此作为她的遗书。
可是却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我将姐夫自杀时所用的手枪,及桌上的遗书,悄悄地塞进口袋时,没有想到被达也看见。达也以此威胁我,条件是保险金五百万原封不动地交给他。要五百万,还是分文不要,在这条歧路上,我一秒也不犹豫地决定杀了他。
从龙之介的房里偷出采集昆虫用的氰酸钾,再去拜访姬里子,技巧地让她喝下。姬里子马上就一命呜呼了,然后将准备好的便条纸放在桌上,离开房间。
与达也在约定时间、地点见面,开枪打死了他。为了混乱搜查的方针,我还扔了一个咪咪的化妆盒在旁边。这些就无需赘言多加说明了。我躲在树荫后面,等兵太郎和管理员出来,才装作一副从大门出来的样子,站在尸体旁边。
这是我犯罪的大概经过。
听说有一个犯人委托鲇川哲也写小说,可是内容不佳,他正觉得为难。所以我就写了自己的亲身经历,成为他的代笔。
在文章中,我绝没有偏颇的写法。而且也不曾写过我——歌川兰子是个男人。何况我和芳江有一个晚上同处一室,隔天早上她的丈夫还对我应酬一番。假如我是男人的话,那个大醋桶的老头子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妻子的夜访,一定会像见到仇人似的整天瞪着我。事实上,我也是准备以此来表明我是女子,要是你错过了这个暗示,还将文中的“我”,与作者鲇川哲也混为一谈的话,让我坦白说一句,是你自己头脑不好。
还有文中提到凶手在三个女子之中,其实不用说,当然是指芳江、姬里子和我,而不包括咪咪在内。即使穿着燕尾服,右手拿刀,左手持叉地吃西餐,可是猴子究竟还是猴子。所以不见得穿着裙子,涂上口红的就一定是女人,这也只能说是你的疏忽。而且作者从来没有说过咪咪是女人,也没有用“她”这个代词称呼过咪咪。甚至也以化妆盒里的拔胡须的去毛用具,及为了掩饰他的喉结穿着中国的高领旗袍,来加以暗示咪咪是男人。何况不是也说龙之介最终不能和咪咪结婚吗?
我所说的两桩杀人案和一桩自杀案,当然是指毒杀姬里子和枪杀达也,加上板原自杀的意思。也许有人会认为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但我记得绝对没有提到姐夫是他杀的。至于说是密室杀人的,也是那位穷极紧张、有点愚蠢的警长。
还有,我写的第一桩杀人案是指毒杀姬里子,将它以为是“枪杀板原”,是你过早下结论,认识不清。另外,我故意不提是先杀姬里子或是达也,如果也要在此一并讨论的话,只要你不陷入作者圈套,自然也能了解。
最后,我要告诉各位的是,我在篇名中已设下伏笔,将犯人的名字明白地揭示在你们眼前:这篇文章的篇名读作“达也(たつや)が嗤(わら)う”,倒过来念不正是“浦和(うらわ)がやった”嘛?意思是“浦和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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