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女人的射击让人感到英气逼人。
在冷气十足的射击店内,一个身穿黄色无袖连衣裙的年轻姑娘认真地瞄着靶子,额头上流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她的脚边放着三个装满了子弹的盒子。她的一只脚轻轻地踏在盒子上面,急促地吸着烟。
这个客人今天来了好几次。
店员片桐博史一边从她身后走过去一边这样想着。
“喂,兄弟,空调坏了吧?”
在另一张台子上,长了一副狐狸脸盘的中年妇女叼着烟拉住了刚要走过去的片桐博史的手。
“要是温度这么低还不冷的话,你就会被冻坏的。”
的确,这名中年妇女的皮肤上已经布满了鸡皮疙瘩,细细的汗毛竖在一个个小米粒一样的突起上。一开店门这个客人就进来了,但成绩平平。所以她的心情十分急躁。
刚刚过了下午两点,这段时间里客人才有一半。啊,空调是不是太冷了?片桐心想。
但那名年轻的女顾客却汗流满面地瞄准射击。她是每个星期来两三次的常客,年龄二十七八的样子。浅茶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肩上,身材纤细。由于她的容貌出众,所以总会引来男性的目光。当然,片桐也不例外,所以当她正午进店之后,片桐就有意从身后走过好几趟。
但十分遗憾的是,她好像已经是一位母亲,因为她每次都带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孩子步履蹒跚地围在她的身边嬉笑着,而且每当孩子烦了缠着她时她就停下来。这个女人并不是专心于射击,所以没有打过特别好的成绩。但今天她的成绩格外得好。三十分钟前她曾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枪法更加出色了。
“唉,我说兄弟,你听到了没有?”
刚才那名中年妇女一把抓住了片桐的衬衣又问道。
“啊,是,是,听到了。”
片桐想把温度再调低两度,便进了控制室,调节空调的温度。
当他再返回店堂时,他突然感到店堂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可疑的气氛。一名四十来岁的男客人站在那名年轻女客人的身边,指着店外大声地嚷嚷着什么。怎么啦?这名女客人一边发出悲痛的哭声一边朝门外跑去。
片桐也紧跟其后。
打开店的自动门,火热的空气一下子包裹了他。盛夏的太阳从天空中直射下来。水泥地面的停车场上像烧着了一般热浪滚滚。
那个女人呆呆地站在停车场上。她身边的那名男客人对她说了句什么之后便朝停车场的出口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
片桐问这名男子。
“好像她的车被偷了。”
“被偷了?”
“我刚才看见一个戴着太阳镜的家伙进了汽车里,然后开走了汽车。”
他激动地说道,他说他知道那辆红色的车是这个女人的。
片桐的店门外发生过好几次偷车和偷车里东西的事件。他在店内贴了好几张“请勿忘记拔下车钥匙”的警示语,但粗心大意的客人还是屡屡忘了拔下车钥匙。
这个女人一下子瘫在了停车场的出口,片桐便迅速赶了过去向她伸出了双手。片桐想用力扶起她,但她如同瘫了一样,跌坐在地上。
“啊,车里有我的大介……”
她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
“啊,是您的孩子?”
片桐的脑子里立刻闪现出之前在店堂里步履蹒跚的那个孩子。
二
下午四点十五分
受害者加贺雪枝在厨房里无精打采地看着电话机。
“夫人,好些吗?”
多治见警官像劝孩子一样对她说道:“如果罪犯打来电话你一定要挺住,好吗?我们要反侦查,所以你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车中有一份车辆保险单和她的笔记本。如果罪犯的目标是钱,他就会按电话号码打来的。
警方接到射击店的报案后在市内各主要地段设立了检查站,追查被盗车辆,但一直没有任何线索。
加贺雪枝开始十分慌乱,似乎无法听明白警官的问话。多治见一边劝慰她一边向她打听她车的型号和车牌号码。多治见在一番询问之后方才得知,她是在最后一次从车上下来三十分钟之后才知道汽车被盗的。所以,不可否认再进行布控已经太迟了。被盗汽车肯定驶出了警方的包围圈。
根据她提供的线索,她在练习射击时常常带孩子来,但那天孩子一直昏昏欲睡的,于是她就把孩子放在车里让他睡觉了。当然是开着空调的。
“钥匙在车上吗?”
“是的。”
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又哭了起来。多治见警官便尽量不去打扰她。干了二十多年刑警的多治见认为罪犯开始并不是为了绑架孩子,而且是在偷了车后才看到了睡在后排座上的孩子。一般在这种情况下,罪犯都会把孩子放在什么地方后开车逃走。因为同时要保护孩子不让他受到伤害比单独偷车困难得多。
“夫人,我认为罪犯的目标是汽车而不是孩子。他一定把孩子扔到了什么地方……”
“扔了?他把大介扔了?!”
加贺雪枝抬起了头,紧紧地盯着多治见。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把大介君放在了一个什么凉快的地方,不会是绑架……”
由于厨房狭小,几名搜查人员都挤在这里就显得有些闷热。中年且身体稍胖的多治见早就汗流浃背了。
正当多治见前言不搭后语地辩解时,电话铃响了。雪枝像是征求接不接似的看了看多治见。在场搜查人员的神色也顿时紧张起来了。
“夫人,请接电话,沉着点。如果是罪犯就尽可能拖延通话时间。”
雪枝按照多治见的指示紧张地点了点头,用哆哆嗦嗦的手拿起了听筒。
“是,我是加贺。”
雪枝的喉头艰难地嚅动着。多治见把耳朵凑近了听筒,企图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知道我是谁吧?我是偷车的人。”
听筒里传来了一位男子粗大的声音。
“喂,你那里有没有警察吧?”
“不,没,没有。”
“如果你对警察讲了,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
威胁的声音听来十分恐怖。
“是,我明白。”雪枝用紧张的目光看了看多治见。
罪犯又说了一句“我再联系”就挂断了电话。也许对方在防备警方的电话窃听。负责反侦探的人遗憾地打了个飞指。但至少知道了对方就是盗车罪犯。
“夫人,你听过这个男人的声音吗?”
雪枝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认为罪犯还会来电话联系的,请辛苦再等等吧。”
多治见的一句话仿佛解除了紧张气氛,雪枝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她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全都怪我,我把大介留在了车里……”
多治见发自内心地想说“的确是你太不注意了”,但又觉得不妥就没有出声。
“夫人,这个时候责怪自己也是没有用的。还是等待对方露面吧。听听对方的要求,尽可能拖延通话时间,这是你能做到的。”
雪枝紧紧地咬着嘴唇。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电话铃响了。
雪枝的心跳比刚才加剧了。她摘下听筒,用尽力气说了句“我是加贺”。
“啊,是雪枝吗?是我呀!”
“啊,是你!”
原来是丈夫打来的。事件发生后她曾经给丈夫的手机打过电话,但传来的是“对方不在请留言”的声音。当时她放下了电话后又给丈夫所在的工作单位保险公司打了电话,得知丈夫外出了。于是她请公司转告丈夫,一旦回来后马上给家里回个电话。
“有什么急事?!”
丈夫说现在在外面,是用手机回电话。
“不得了了!大介被绑架了!”
“绑架?!”
丈夫重复了一遍:“怎么回事儿?”
于是雪枝便把在射击店的事情重新复述了一遍。“混蛋!”话筒里传来了丈夫的骂声。
“你把大介放进车里去射击?!你真是个大笨蛋!”
于是多治见从雪枝的手中拿过来话筒。他对对方说自己是警察,对方口气立即缓和了下来。
“希望您不要讲出去。”
“明白了。我马上回去!”
下午五点五分
罪犯第二次打进了电话。
“你没有对警察讲吧?”
“是的,没讲。”
加贺雪枝一口咬定道:“求求你了,把孩子放回来吧!”
“就这样还给你?你要孩子的话……”
对方突然粗暴起来。
“孩子好吗?”
“可恶!先别问这个!马上准备一千万!”
“一千万?这么多的钱家里可……”
“别争辩!我可是了解你们家的!”
“可这么一笔钱……”
“六点前准备好!那时我再来电话!”电话又挂断了。多治见看了看探测师,他耸了耸肩,表示时间还是太短,没有办法确定对方的具体位置。
下午五点十三分
加贺雪枝的丈夫敏夫回到了家。他戴了一副金属框的眼镜,身材清瘦,一看就是个直率的男人。他有三十来岁,一副公司职员的装束。
加贺敏夫推开家门,慌乱地脱掉鞋,冲着加贺雪枝扑了过去。
雪枝只说了一句“你可回来了”就扑入丈夫的怀中。
“对不起,都是我不小心!”
“好了,别慌了!罪犯打来电话了?”
加贺这时才发现家里还有警察,不觉身体僵硬了起来。
“反侦查成功了吗?”
“不,看来对方已经提防了……”
多治见咽下了后半句。
“罪犯要求给赎金。”
“赎金?”
加贺不安地看着妻子:“他要多少?”
“一千万。”
“什么?一千万?!”
加贺的表情僵硬了。
“你能准备出来吗?如果到了七点就得用信用卡了。”
“什么?你说什么?那可是一千万……”
加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声音也粗暴起来了。他的态度让多治见有些怀疑。
“那可是我们家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血汗钱呀!还有老爷子从公司里借的……”
“噢,你和大介可是有着法律上的父子关系呀!为了他还在乎钱吗?因为大介是我的孩子?”
雪枝的声音也严厉起来了。多治见看出了加贺家里存在着复杂的矛盾。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加贺竭力分辩着。
“在你向我求婚时你不是说要把大介看成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吗?你在骗我?!”
“不,是真的。”
加贺苦涩地申辩着,并用力地点着头:“明白了,我马上去银行!”
于是他对多治见说明他在车站前的两家银行里分别存入了五百万元。为了防备万一,多治见让田中刑警与加贺同行。
下午五点三十二分
门铃响了。
多治见用眼睛示意加贺雪枝去开门。雪枝从门镜里向外看去,然后回过头对多治见说道“是我母亲”,便打开门锁。
“妈妈,怎么样?”
雪枝的母亲突然看到女儿身后有这么多的男人,变得紧张起来了。
“你们到底……”
于是多治见连拉带扶地把雪枝的母亲拽了进来,并简短地介绍了情况。她低声呻吟着,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看上去她不是装出来的。雪枝的母亲就住在附近,今天是和平时一样过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的。
母女俩凑在一起,低声叹息着。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加贺敏夫提着一公文包的现金回来了。
他回到家,突然看到岳母也在,然后不安地看着妻子。
“一千万,我取回来了。”
加贺说着拉开公文包,把一沓沓的现金摆在了桌子上。
“因为是要用点钞机,所以没有打捆。一次只能取一百万,所以费了时间。”
“你辛苦了。”
多治见安慰了他几句,便指示田中刑警用橡皮筋按一百万日元一捆扎好。
下午五点四十九分
罪犯第三次打来了电话。
加贺敏夫要准备接电话,但多治见制止了他。
“请让夫人接。”
加贺雪枝不安地点了点头,取下了听筒。
“我是加贺。”
“怎么样,钱准备好了吗?”
“啊,准备好了。”
“好,干得好。那么等天黑了后等我的命令。只能你一个人来。要是带来警察,你应当知道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是的,我明白。”
“一会儿我再通知你。”
说完对方就要挂断了电话,雪枝慌忙问道:
“对不起,大介还活着吗?”
“我说夫人,你也真是太婆婆妈妈了!”
“拜托了,我想听听孩子的声音。”
“不行,别做梦了!”
“求求你了,我只听一下大介的声音。”
雪枝手拿着听筒不住地低头行礼,仿佛罪犯就在面前一般。
但电话里传来了“嗡嗡”的忙音,电话被挂断了。雪枝还是呆呆地拿着话筒站在那里。
但这次的反侦查成功了。负责监听的技师冲着多治见笑了笑,并用右手摆成了“OK”的样子。
下午五点五十三分
“警察先生。”
雪枝的母亲坂卷信子表情严肃地说道。
“干吗,妈妈?”
“我听着那人声音很熟悉。”
“就是那个罪犯的声音?”
“嗯。”
坂卷信子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盯着充满了悲伤的女儿。“如果前夫做出这样的事情对女儿来说是很不好受的事情,但我听着像女儿前夫的声音。”
“妈妈,真的……”
“你是不会那样想的,反正我觉得和他的声音非常像。”
坂卷信子说的是雪枝于六年前在打工的快餐店里认识的一名客人。关系很深了之后便成了她的丈夫。
“当初我女儿对他还犹豫不定。后来结了婚,他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把我女儿的积蓄全都拿出来喝酒、赌博,而且一旦不顺心就对我女儿拳打脚踢。女儿想逃走又怕他报复,所以只好忍着。”
就在这时,女儿的前夫因伤害罪和盗窃罪被捕了。
“于是女儿终于解放了,离了婚。不过……”
雪枝发觉自己已经怀了孕。“大介就是那家伙的孩子!不过那个孩子还真的是非常可爱的,长得也像女儿。”
后来雪枝到一家保险公司当推销员。在那儿的营业所开始了与加贺敏夫的恋爱关系,这些都是两年前的事情。
“敏夫可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因为他同意把女儿的孩子看成是自己的孩子。”
坂卷信子说着看了一眼女婿。而加贺此时正为自己当时犹豫不想拿出一千万的赎金而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老妈妈,他现在还在监狱吗?”
多治见问道。
“不,听说最近被放出来了。”
于是多治见立即问了一下他的姓名,马上和警署进行了联系。
下午五点五十九分
根据好不容易监听到的线索,得知那个电话是从邻町的一家购物中心打来的。
但当警察赶到那个购物中心的公用电话亭处时,没有发现可疑的男子。他们向电话亭附近的一家烧烤店的老板打听,得知刚才有一名戴着太阳镜的高个男子在那个电话亭打过电话后急忙朝停车场走去了。看来应当就是那个男子了。但除了烧烤店的老板外没有其他人见过那名“罪犯”。停车场里也没有找到加贺雪枝的车。
罪犯似乎和警察兜了一个狡猾的圈子。
下午六点十五分
七月下旬晚间的这个时间天还是非常亮的。从罪犯的角度来看,这会儿交赎金还太早了一些。他第三次打来电话后再没有了音讯。也许他在那家购物中心打完电话后开车逃走了。警察仍然没有发现那辆被通缉的加贺雪枝的车。
“夫人的前夫有多高?”多治见认为在购物中心打电话的那名男子有可能是罪犯,便向雪枝问道,“他的身高还有身材是什么样的?”
“噢,个子很高,很结实。”
她的前夫叫柏田荣一。经过警署调查,他于一个月前出狱,现在是一名卡车司机。经向那家运输公司了解,他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里。但今天不上班,他从早上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柏田工作的运输公司位于这个町的邻町,直线距离不足十千米。警方在被查出的那家购物中心的公用电话旁蹲守,准备原地待守,等他再去那儿打电话。
“夫人,柏田知道你再婚一事吗?”
加贺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现在的丈夫。
“噢,大概知道吧。我们是他出狱前一个月左右办理的手续。他要一打听就会知道的。他那个人特别小心眼,而且非常固执。”
“你认为电话的声音是不是柏田?”
“又像又不像。”
雪枝认真地想了想。
要是柏田,也许他会知道大介是自己的孩子,而且也许打听到了加贺的住宅是花钱买下来的,应当有钱,所以他“绑架”了自己的儿子来敲诈一笔,这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
“你不能确定是柏田?”
“是的,真对不起。”
雪枝低下了头,又大哭起来:“我真没用,我就大介这样一个命根子!”
她像谴责自己一样,不停地用拳头捶打着桌面。
晚七点二十分
罪犯打来了第四个电话时,天色已经暗了,但夏季的暑热依旧。加贺家里的空调声音很大,却不那么凉快,也许是由于这间屋子里人多的缘故。
加贺雪枝的前夫柏田荣一仍然没有回公司的宿舍,同时警察也没有找到雪枝被盗的车辆。
电话的声音打断了暂时平缓的气氛。加贺雪枝拿起了电话。
“我是加贺。”
“好吧,我把交钱的地点告诉你。”
对方十分简短地说道。这里的空气顿时又紧张起来了。
“听着,我只说一遍,好好听着。”
“是,我注意听着。”
雪枝拿好了圆珠笔,手边放着一张纸,她的手在微微哆嗦着。
“嗯……在旭日超市的停车场上的垃圾箱里写着下一个指示。你七点四十分到达那里。”
“写在垃圾箱里了?”
雪枝按警方的要求故意拖延时间。
“写在了投入口的下方。”
“可我的车没了!”
“啊,对了!那你坐出租车吧!”
“那我就不能按时到了。”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不如……”
“好了,别唆了,快点到就行了!”
说完这句后,对方就挂断了电话。“嗡嗡”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离对方指定的时间只有十七分钟了。
“怎么办?”
雪枝用为难的表情看着多治见。
“我们用民用牌号的警车把你送去。”
多治见立即向田中下达了指示,然后把装有一千万元现金的纸袋交给了雪枝,“我在这儿等着。请夫人和我们的田中刑警一块儿去。”
“啊,快走吧!”
丈夫加贺敏夫朝雪枝肩头推了一把。
晚七点三十五分
警方监测到了罪犯的打电话地点。
他是在电车站前的一座公用电话亭打的。那里共有三个电话亭,是正中间的那个。
但当警察赶到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影。当时最右边的电话亭里正有一名女高中生在打电话。
警察立即打断了她的电话,向她进行了询问。她说是一名三十来岁的戴着太阳镜的男子用过中间电话亭的电话。但她没有特意观察,所以不能非常肯定。
由于和第一次的那名目击者描述的十分相似,所以警方认为极有可能和上次的罪犯是同一个人。
晚七点四十二分
警方的民用牌照警车停在了距离旭日超市一百米远的地方。
加贺雪枝提着纸袋,朝超市小跑而去。这家超市营业结束的时间是晚上九点,所以停车场上还有汽车,购物的人也不少。由于是吃完晚饭的时间,所以回家的公司职员模样的人很多。
雪枝来过这家超市好几次,因此知道那只垃圾箱的位置。她走进了停车场后马上朝垃圾箱走去。那只垃圾箱不是分类式的,汽水瓶、广告传单和雪糕的空袋子塞得满满的。
罪犯的指示写在了哪里?雪枝借着路灯把手伸进垃圾箱里寻找着。路过的年轻情侣们厌恶地看着她的举动。
“找到了!”她情不自禁地惊呼道。在一个雪糕的空袋子上方有一张折成了两折的白纸。
上面用红字写着“加贺雪枝”的字样,打开以后,排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你到旭日超市里去,不得有警察跟踪。从里面的员工通道出去,然后朝车站方向走。那儿有个公园。公园最里面的长凳旁的垃圾箱里有下一个指示。必须当心不许警察跟踪。我知道你已经报警了。但如果让我发现警察果然在跟踪着你,你考虑吧!
雪枝看了一下周围。也许罪犯在黑暗的某个地方监视着自己。不,罪犯决不会冒这个危险。他肯定已经到了公园。
于是雪枝按照罪犯的要求走进了店里。警察也慌忙跟她走了进去。
里面相当宽敞,顾客非常多。她走过糕点柜台,推开了写有“非工作人员请勿入内”的门走了进去。
她穿过了员工休息室和堆着货箱的通道。几名打工模样的姑娘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提着大纸袋的雪枝,但她们似乎又是无意间注意到她的。
出了这家超市的后门,她看到的就是超市上货的停车场,而且那里正好停着一辆送面包的卡车。她迅速朝车站的方向走去。大概已经甩下警察了吧。她累得几乎要趴下了,但还是没有见到罪犯。
晚七点五十二分
守候在受害者加贺家里的多治见得到了报告:在射击店被盗的雪枝的车找到了。
“在哪儿发现的?”
多治见情不自禁地冲着手机大声问道。一直沉默不语的加贺敏夫和他的岳母也一下子激动地盯着多治见。
多治见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向门口走去。找到雪枝的车是下午六点四十五分左右,也就是马上要天黑的时候。地点是本市北部丘陵的一片杂木林中。去那一带散步、遛狗的当地人打开车门看到了婴儿车就立刻报了警。由于那离住宅区远,所以目击者回到家才打电话报警。
接到这个报警后警方立刻赶了过去。当然车内没有罪犯和孩子。随后又发现在附近的垃圾处理厂有一辆丢弃了的轻型卡车。警方马上认定罪犯一定是换了车逃走的,并迅速在全市布控。
晚七点五十七分
加贺雪枝终于到达了公园。
她知道自己已经摆脱了警方的“跟踪”。
这个指定的公园是离车站很近的呈细长形的公园。公园中央有一个大的路灯,但公园里许多地方还是漆黑一团。公园的周围有一圈灌木丛形成的围墙。由于没有好好地修剪,所以在长得严严实实的灌木丛中找那条长凳十分困难。后来雪枝终于找到了两个长凳。其中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情侣坐着一个。他们完全沉浸在了忘我的爱的世界里。另一个长凳旁的垃圾箱上放着一张白纸。
“把钱放进垃圾箱里,然后马上离开!”
于是雪枝把装有一千万现金的纸袋塞进了垃圾箱里。但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藏在了茂密的灌木丛中,这样一来就算罪犯在这里也不会发现自己是否离开了。
罪犯会注意那对大学生情侣的,因为万一被他们发现了也许会把钱拿走,所以他还不会考虑雪枝是否离开了没有。当然,如果罪犯出现了,雪枝就决定拿水果刀朝他扑过去。水果刀是她离开家时趁警察不注意时偷偷带出来的。
三
晚八点十五分
加贺的家里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在本市北部的丘陵地带一个农用蓄水池里发现了一个小孩。
发现者是一名住在附近的六十五岁的男性农民。晚上七点多钟他从农田返回家时看到在蓄水池旁有一辆比较脏的轻型卡车。一名三十来岁的戴着太阳镜的男子腋下夹着一个什么东西。由于常常有一些不听规劝的城里人把城里不让随意丢弃的有害垃圾扔到农田里,于是这名农民就格外地注意他要干什么。而那名男子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监视着他,便躲到了暗处。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那名男子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过了一会儿只听着他把一件什么重物“扑通”扔进了水池里。是个玩具娃娃,不,是人!而且是个孩子,这名农民情不自禁地大声“啊”了一下。扔东西的人慌忙回头看了一下这边。农民大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就冲了过去。那名男子慌慌张张地钻进卡车里开车逃走了。
农民只顾盯着水池里的波纹,没有记住那辆轻型卡车的车牌号。但投入水池里的孩子已经没影了。
他立即跑回家报了警。
七点二十分左右警方赶到了现场。根据他的证词,警方一边用大功率手电照着水面一边用小船打捞。
从发现那辆轻型卡车被盗的地点到这个水池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所以罪犯的逃跑路径很快就被锁定。
混浊的池水使打捞遇到了困难。一小时后才找到了那个孩子。
这个孩子在水下约一米处被水草缠住了,而且已经死了。但检查的结果证实,孩子的死因不是溺水,在他溺水之前就已经死了。罪犯是在他死后把他扔进了水池里的。
“这是为什么?”
负责尸检的当地的医生不解地说道。为了详细地调查死因,尸体被送到了警察署。在经遗体辨认后还要进行尸体解剖。
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受害者家里,姥姥已经悲痛欲绝了,而做父亲的已经欲哭无泪了。加贺去警方那里辨认尸体了。
晚八点十八分
这时,跟踪拿着一千万赎金的雪枝的警方也失去了目标。
在停车场的垃圾箱里找到了罪犯的指示的她突然走进了超市。监视她的田中等三名警察立即追赶上去。但当他们进到店堂里时雪枝已经不见了。
于是他们立即做了分工:一人留在入口,另外两个人推开了写有“非工作人员请勿入内”标志牌的门,进了员工休息室。他们向店员打听了一下,当得知刚才有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慌慌张张地从后门走了出去后,也连忙从后门追了出去。
这时,离田中他们看不到雪枝的身影已经有二十多分钟了。
晚八点三十一分
在公园的茂密灌木丛中,蚊子特别多。而且从公园内的公共厕所里不时地传来阵阵恶臭味。那对情侣倒不以为然,还坐在那里。两个人根本不考虑周围的事情。后来公园外有了施工的噪音,他们依然“忘我”地爱抚着。
雪枝密切地观察着这对情侣。万一罪犯出现,自己冲上去时,他们也许还会报警呢!
这时雪枝感到了自己的身后有了动静。那名罪犯肯定在附近!
他在哪里呢?看到他后我怎么办?
装有一千万元的纸袋还在垃圾箱里。雪枝等着罪犯的出现。
晚八点三十二分
“啊,肯定是,是儿子大介!”
加贺敏夫看到了前妻的儿子大介后,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同行的多治见对他的态度产生了怀疑。也许是由于大介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的缘故吧。对他来说,也许妻子的孩子对自己来说是个累赘。如果认为是他策划了这起绑架案并杀死孩子也并不是不可能。
不,不对,要这个孩子“消失”他可以有许多简单的办法。对一个不会讲话的孩子可以人为地造成各种事故让他死去的。
这样干的话就得有同谋,就是那个戴着太阳镜的男子,但这样的做法得失相当。
而且赎金一千万元也是个问题。特意到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里取出自己“瞒”下的私房钱?
各种各样的疑点在多治见的头脑里不时地升起。
他突然发现加贺敏夫跪在了地上,冲着大介说着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就搬进新家了,可你……”
加贺的声音突然震颤了起来,仿佛他的情感堤坝突然崩塌了,思绪纷乱了一般。“可怜呀!太可怜了!”
从多治见看来,他不像是在表演。
“大介,你不能死!”加贺搂着大介那小小的尸体号哭起来。
晚八点四十分
加贺雪枝的前夫柏田荣一回到了运输公司员工宿舍的消息传来了。当时是晚八点十五分。警方为了向他了解情况,迅速地赶到了距离他的宿舍有六千米的邻町,路上花费了二十分钟时间。
“你们警察在说谎!”
柏田荣一在一间单身宿舍里大声抗议道。他的确是个高个,但身材并不魁梧,和目击者报告的罪犯的样子有不小的差距。
“我刚才一直在和朋友喝酒来着!我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肯定吗?”
“你们要是怀疑可以去确认一下嘛!”
说着他就把喝酒的那个店的名字告诉了警察。那里是离被害者的宿舍不足五百米远的一家小酒馆。“你们可以把我带到那儿去!”
于是柏田自动上了警车,他又用手机把那两名说是一起和他喝酒的朋友叫了出来,让他们去那家小酒馆门前见面。
晚九点
罪犯是怎么回事儿?加贺雪枝心头袭来一阵阵的不安和战栗。难道是罪犯指定的公园错了?要不就是罪犯那边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用手掌拍死了几个停在手臂上的蚊子。清脆的声音似乎也没有惊动沉浸在爱情中的那两个大学生情侣。
就在这时,公园车站方向的人口处出现了一个人影。也许是罪犯吧?雪枝全身紧张地盯在那里。
就是他发现了睡在后排座上的大介的吧。雪枝的心情十分痛苦。离开家的时间很长了,又甩掉了警察的跟踪,她的牙齿不禁紧张地“嗒嗒”直响。她的心里不禁想向警察道歉,希望他们这会儿能出现在这里。
不,自己应当沉住气,也许那一千万会被毫不相干的人拿走,因为罪犯可能早就逃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黑影居然真的朝长凳那儿摸过去了。在公园外面的路灯的照射下,雪枝看出来这是个男子,他戴了一副太阳镜,有三十来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很消瘦。
啊!这个人好像在射击房里见过!对了,是坐在座位上等着排队的那个人!当时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后来由于手气非常差,他情绪急躁地叼着烟拼命地抽着。
这个男子看了一眼在长凳沉浸在“忘我”状态的情侣,然后朝空的长凳悄悄摸过去。并轻轻地坐在上面,把手伸向了垃圾箱里。
他就是罪犯!
雪枝从茂密的灌木丛中站了起来,向这名男子的背后靠了过去。
他已经拉出来那个装钱的纸袋子了。他像确认重量一般掂了掂,然后提起来朝公园的出入口走去。
“等一下!”
雪枝高声喝道。她的声音也惊呆了那对情侣。他们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着雪枝。雪枝并不理睬他们,而是朝那个可疑的男子走过去。
“是你偷了我的车!”
晚九点五分
柏田荣一乘坐的警车停在了那家小酒馆前。小酒馆前已经站着两名头发染成了黄色的年轻人。他们正旁若无人地吸着烟。从停尸间赶来的多治见也站在了那里。
柏田“喂”了一声,那两个年轻人紧张地向警察这边看着,然后胆怯地挥了挥手。
他们三个人和多治见等人一块儿进了酒馆,确认了当时的座位,并把当时为他们服务的服务员叫了出来。
“啊,这三位是五点开门时进来的。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
学生模样的打工店员肯定地说着,店长和其他女店员也都支持他的证词。他们都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晚九点七分
加贺雪枝朝那个戴太阳镜的男人走了过去。
“啊,您就是加贺女士呀!”
这名男子回过了头,嘿嘿地笑了笑,似乎他明白了警察没有在这里设防,于是他摆出一副十分沉着自信的样子。
“你也太不当心了,开着发动机,还不拔下车钥匙,所以不能说是我偷的吧?”
“你不是开走了吗?!”
“噢噢,这么说也可以!”
他笑了。
“把钱还给我!这可是我买房的钱!”
“不行,这是你同意给的。”
“大介怎么样了?”
“扔在水池里了,因为他太闹了!”
他冷冷地说道,雪枝一下子被激怒了。
“太过分了!你——”
“可你……”
“混蛋!你简直是个人渣!”
雪枝突然用一直藏着的水果刀向这个男人刺去了。这个男子没有料到一个女人居然会来这一手。水果刀准确地刺中了他的胸口。他条件反射般地握住了刀柄,然后就倒在了地上。
那对大学生自始至终地看到了这一幕。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雪枝和罪犯的对话。随后得到紧急报告而从酒馆赶来的多治见找到了被杀的罪犯和一只手提着一千万元的纸袋呆呆地站在那里的雪枝。
四
第二天,雪枝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失去爱子的悲伤重重地击倒了她。罪犯没有反抗,所以她也没有受伤,但精神上的打击是巨大的。
儿子的死是她的失误,这是再后悔也无法弥补的失误。但准备的那一千万赎金完好无损,自己又亲手杀了这个凶手,这些多少有些安慰。虽然说是防卫过度,但为儿子报仇举动得到了大众传媒的同情。邻居和亲朋好友也都对她表示了敬佩之意。
但她还有一点不解,如果不解开这个谜团她认为今后的生活还是不会平静的。
她已经不想去射击店了。由于失去了儿子她再也没有这个心情了。当时她是看着大介睡着了才开着空调进了射击房。两小时后她又去汽车里看了看。当时太阳高照,车内的温度超过了五十度。大介软塌塌地倒在后排座上,那时他已经死了。剧烈的酷暑导致儿童中暑死亡的事件屡有报道,但她没有料到这个灾难竟然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怅然若失的她回到了店里,虽然店内冷气十足,但她仍然不停地擦着汗水。怎么办才好呢?
于是她停在停车场上的汽车被一个“愚蠢”的偷车贼偷走了。他开动了汽车才发现车后排座上有一个孩子,已经死了。当他知道这一点时吓坏了。但他又直觉意识到孩子的母亲知道这一切。于是他从车内的包里找到了她的住址和电话,要挟她。从旁人看来是罪犯勒索赎金,而实际上雪枝正好要找到她付给他“保密费”。
雪枝不得不这样做,于是她计划拿这笔钱作为诱饵把这个男子骗出来,然后杀掉他。一旦成功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但也就是儿子的死因会暴露她的一切。因为一旦解剖就会轻而易举地发现死亡的真正原因。
听说那个多治见是侦破老手,能力十分了得,万一被他发觉了……
病房的门被人敲了敲,她平静地朝大门处看了看。
肥胖的多治见汗流满面地走了进来。
“夫人,今年的夏天可真热呀!”
(李娜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