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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情报之源》作者(日本)横山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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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7-2-15 20:14: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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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报之源





    横山秀夫









    水岛真知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以后,觉得有点儿发烧。但她既水有找出体温计量体温,也没有去找医生开药,而是一大早就去县刑警部部长等人的官邸采访,然后赶到县警察局大楼记者室写关于交通事故的稿件。马马虎虎吃过午饭,又驱车赶到县南部的鹰见市,在一个杀人案现场探听消息,并跟早就来到这里的三个年轻记者碰面汇总情况,最后出席市警察署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6点多了。

        出了市警察署大门,真知子立刻把手机掏出来,一边朝停车场走,一边拨通了县警察局大楼记者室《县民新闻》记者站的电话。

        “喂!县民!”真知子听到的是她的顶头上司,记者部主任东田那乏味的声音。

        “我是水岛。新闻发布会结束了。”真知子跟东田通着话,把她那用浅驼色长裤套装紧裹着的细瘦的身子出溜进车里。

        “辛苦了,有什么新东西吗?”东田迫不及待地问。

        “没什么新东西。”真知子说着下意识地翻了翻记录本。记录本上记录的东西没有任何新闻价值,连看都不用看。什么杀人案发生以来投入了多少警力啦,走访了多少家啦,接到了多少提供线索的电话啦……像往常一样,关于记者的提问几乎等于没有,在别的报社记者也在的情况下,谁也不会傻子似的泄露自己掌握的新闻素材。胜败全在今天晚上的街头采访。

        东田知道新闻发布会不会有什么内容,马上换了话题:“街头采访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不大。只有矢崎问来一点儿,但不知道值不值得写……”这回真知子看了看记录本上记录的具体内容。杀人案发生的那天,距被杀害的主妇家500米左右,一辆超速行驶的黑色小轿车拐弯的时候来不及打方向盘,车体左侧撞在路边饭馆儿停车场的标志杆上。饭馆儿老板听见声音跑出来看的时候,黑色轿车已经跑远了。

        “具体时间呢?”东田对这条信息很感兴趣。

        “下午两点半左右。”

        那个被杀害的主妇的推定死亡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黑色轿车跟杀人案有关可以说是毫无疑问的。

        “饭馆儿老板看见开车的了吗?”

        “没有,只看见了逃走的车,但没看清是什么车。”

        “眼神儿怎么这么差呀!”

        “啊,主要是因为离得比较远。”

        “警察知道这个信息了吗?”

        “警察已经把标志杆拿走,好像还用吸尘器把现场吸了吸。”

        “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还是有新闻价值的。马上把稿子写好,跟编辑部主任联系一下,就作为明天的头条新闻!”

        “这怎么行?”真知子吃了一惊,不由得说出声来。黑色轿车的事作为一条小消息登出来还是可以的,虽然不能肯定开车逃跑的那家伙就是杀人犯吧,但也不能说一点儿都不可疑。报业有句话,叫做“写了就有收获”。但是,姑且不说目前正处于事件发生后的混乱状态之中,刚刚过去一个星期就把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东西作为头条新闻登出来,还不叫别的报社笑掉大牙?

        想到这里,真知子说:“不行,不能上头条。”

        “行也好不行也罢,你赶快给我写,编辑部已经开会决定了!”

        什么?已经决定了?真知子哑然无语。还不知道在现场采访的记者能写出什么稿子来,就已经把明天的版面确定了!

        真知子知道目前报界竞争激烈,甚至有人用“鹰见战争”来形容。但是,编辑部的这种搞法能提高竞争力吗?

        “这点儿素材只够写两三个自然段的……我说主任,你再跟上边解释解释。”

        听真知子这么说,东田故意叹了口气:“你就别啰嗦了,这是战争!知道吗?战争!”

        没想到东田也这么说。东田今年32岁,通过报道各种案件取得报社内外的信任,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记者部主任。作为一名优秀记者,东田值得大家学习的地方有很多,真知子一直把他当作可以依靠的上司。

        真知子把手机换到左手上:“这我知道,可是……”

        “知道你就写吧,除了你以外谁写得了啊?”

        “什么什么?我真知子得负责到底了?”

        真知子沉默了一会儿,咂了咂嘴,把电话挂了。

        以鹰见市为战场的报纸扩张战争。如果迫寻一下根源的话,应该是三个月以前真知子写的那篇新闻记事。

        鹰见市西部有一个居民小区,小区里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儿在离家800米处,跌进水渠里淹死了。孩子睡醒午觉,发现妈妈不在,就走出家门到处找,找出去很远也没找到,结果跌进了水渠里。真知子深入现场,把孩子走过的路亲自走了一遍,发现沿途不但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玩耍的开放式儿童公园,还有一条古朴的商店街。孩子一边哭一边走的情景好几个大人都看见了,还有人问他怎么了,但没有一个人拉起他的小手带他去找妈妈。

        现场采访以后,“居民小区邻里关系的崩溃”、“不该发生的悲剧”等犀利的词语,随着真知子有力地敲击键盘的声音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真知子的文章冠以《啊,无情!》的标题在头版头条发表,引起很大反响。除了真知子任职的《县民新闻》以外,其他报纸只不过简单地作为一个幼儿溺水事故进行了报道。《县民新闻》报社的同事们都对真知子刮目相看,称赞她小素材做出了大文章。

        可是没过几天,形势就发生了逆转,不但再也没有称赞真知子,反而抱怨她给报社闯了祸。原来,当地居民看了刊登着真知子的文章的报纸以后非常反感,到处串联,掀起了一场“不买《县民新闻》运动”。一家无聊小报把此事添油加醋地报道出来,弄得全体市民都知道了。真知子写的文章没有错,可是产生的后果对于经营状态并不太好的《县民新闻》来说犹如雪上加霜。报社领导不得不到发生幼儿溺水事故的居民小区去,虽然不能说是登门道歉吧,但又是解释又是鞠躬的,说什么“那篇新闻记事也许是有点儿感情用事了,写那篇文章的记者是个还不太懂事的女孩子,大家多包涵”。

        真知子受到的伤害自不必说,紧接着,《县民新闻》陷入了空前的窘境。

        小小的骚乱让别人钻了空子。在日本全国都有名气的《东洋新闻》趁机在鹰见市展开了强大的订阅攻势。什么“订三个月送一辆自行车”,“如果是停了《县民新闻》改订《东洋新闻》的,除了送自行车以外再加一个打气筒”。强大的攻势犹如二战时期希特勒的闪击战,差一点儿把《县民新闻》彻底摧毁。

        敌人还不只全国性大报,县内的《县友时报》也行动了起来。《县友时报》一直在跟《县民新闻》争夺读者,现在更是大肆招募记者,扩大版面,还搞什么免费赠送。

        《县民新闻》不但没有还手之力,甚至连防守之功都没有。既没有送东西的闲钱,也没有增加记者所需要的资金。结果在无力遮挡的情况下。被对手打了个鼻青脸肿,仅仅三个月,就损失订户五千多。所以,鹰见市最近发生的这个杀人案,在《县民新闻》经营者眼里,是一个收复失地的好机会。

        来一个“本报特别消息”,绝不能输绐别的报社,详细报道事件经过,吸引读者眼球!号令不但发到了编辑部、记者部,还发到了领导办公室乃至征订部门。蹲在县警察局的四名记者,由年龄最大的真知子负责指挥。记者部主任东田则集中精力编写本县大案要案史实,领导上认为这本书是可以赚大钱的。

        版面设计搞得非常抢眼。杀人案发生的第一天和第二天,《县民新闻》就把所有有关政局的消息推到第二版,用头版头条报道,从第三天到今天连续四天占用社会版头条。当然,发生在本地的事件,地方性报纸确实应该比全国性报纸报道得详细些,这是地方性报纸赖以生存的基础。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26岁的主妇被捅数刀身亡,罪犯却逃得无影无踪。杀人事件属于一级事件,连续占据头条位置并不奇怪。不光是《县民新闻》,《东洋新闻》和《县友时报》也在热炒这个杀人事件。

        真知子发动了汽车却没有开走,她把椅子放倒,闭上眼睛躺了下来。她的眼睑不住地颤抖,身体里边好像有很多虫子在爬,虫子们无数的触角和毛茸茸的腿刺激着她的神经,弄得她烦躁不安。

        难道真是所谓人穷志短吗?这也太下贱了吧?迫于经营方面的压力,连编辑的权力都放弃,只为了征订份数去写那些哗众取宠的新闻记事,把指甲泥那么小的素材夸张成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只靠这种做法是增加不了征订份数的。既然如此,打这种傻瓜似的消耗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透过前挡风玻璃,真知子看得见从警察署大门进进出出的记者们的熟悉的面孔一一《每日新闻》的、《产经新闻》的、《读卖新闻》的、《朝日新闻》的、《东洋新闻》的、《县友时报》的……其中几个人还跟她对视了一下。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呢?就像是参加同一场马拉松比赛的选手,在揣摩跑在身边的其他选手的疲劳度以决定自己的战术。“我的眼神也是那样的吧?”真知子带着几分自嘲想。

        真知子打开手机,有气无力地拨通了编辑部主任进藤的电话一一跟记者部主任说不通。直接跟编辑部主任说!

        一个非常熟悉的男中音在耳边响起。

        “喂!稿子写好了吗?”

        “就是要跟您说这件事。实在没有什么好的素材,要不就把上午的关于交通事故的稿件上头条,您说怎么样?”

        “别说混账话!头条已经定死了一一主妇被杀事件!”

        “素材实在是太薄弱……”

        “不是说有一辆值得怀疑的黑色轿车吗?矢崎已经告诉我了。”进藤的口气咄咄逼人。

        这个矢崎,又抢功!肯定是趁真知子参加新闻发布会的时候打电话汇报的。

        “挺有意思的素材嘛。长短不必介意,能写多少写多少。”进藤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

        “写不了几个字的。也许就是暴走族什么的撞了标志杆以后驾车溜走了……”

        “什么也许也许的,警察都开始调查了,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儿啊?”

        “警察当然要调查啦,杀人案找不到头绪嘛,芝麻粒大的事警察都不会放过的。”真知子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粗暴起来。

        进藤沉默了一会儿,男中音增加了威吓的口气:“因为素材是你下边的人搞来的吧?”

        “什么?”

        “素材是矢崎搞来的,所以你不愿意写,对吧?”

        “您怎么会这么……”

        “所以你下边的人不配合你。你也算是个老记者了,要跟下属搞好关系嘛,任务不是靠你一个人来完成的嘛!”

        真知子身体里边的虫子们一起骚动起来:“那……那您叫矢崎写好了,我写不了!”

        进藤一下子火了:“混蛋!你是负责这个杀人案的采访工作的,有发牢骚的工夫你把稿子绐我写出来!”

        以前,真知子曾经被进藤这种直言不讳的怒吼声强烈地感染过。“当了记者,就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得写出好稿子来!”进藤不止一次地这样冲着真知子大声吼叫。时过境迁,进藤最近当上了编辑部主任,官儿大脾气长啊。

        真知子把笔记本电脑拽过来,开始写稿子。脸上觉得一阵阵发烧一一说不定真的在发烧。她快速敲击着键盘:黑色轿车……撞标志杆……逃走……身体里边的虫子折腾得越来越厉害了。

        “要为弱者写好每一篇稿子!”进入报社的第一天,真知子红着脸向大家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可是现在的她呢,连那个扔下未满周岁的孩子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主妇是多么的可怜都顾不上想了。

    车窗外一片漆黑。前大灯切开黑暗,真知子趋车顺着公路疾驰,好像在追赶那篇刚刚通过无线互连网发给报社的稿子。

        稿子是写好了,但写好以后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说,明天出版的《县民新闻》要把黑色轿车说成跟杀人案有关系,并且放在头版头条,而警察查清了黑色轿车的来历,证实跟杀人案没有任何关系。那就不是丢人的问题了,简直就是愚中之大愚!

        真知子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警察接到饭馆儿老板的报告以后,一般的做法是到现场采样,通过鉴定刮蹭在标志杆上的车漆来判断是什么车种,哪一年制造的。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但幸运的是那条路上设置了被称为“N系统”的摄像头,可以把过往车辆的颜色、车种、车牌号记录下来,也就是说,警察找到那辆黑色轿车是花不了多长时间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到警察那里问问,找到黑色轿车没有,如果已经找到了的话,开车的人跟杀人案有没有关系。    .

        9点半了,真知子加大油门飞奔起来。得赶在警察睡觉之前,否则让人家讨厌。急着赶路的心情让她把身体里边那些烦人的虫子暂时给忘了。

        进城的时候,城市已经安静下来,真知子从《县民新闻》门前驶过,直奔被称作“官邸银座”的住宅区。这个住宅区里有县知事官邸、县法院院长官邸、县检察院院长官邸、县警察局长官邸……总之是当官的住的地方。

        真知子的目的地是刑警部部长的官邸。为了一辆黑色轿车撞了标志杆这么一件小事找到刑警部部长家里来,实在有点儿小题大做,不过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像往常一样,真知子先把车停在了附近神社后边的停车场里。已经有《读卖新闻》和《县友时报》的车停在那里了一一肯定也是来打探消息的。

        真知子一溜小跑来到刑警部部长官邸门前,不顾一切地按下了门铃。

        将近60岁的刑警部部长宇佐美给真知子开了门。大概是刚开完会回家吧,宇佐美西服领带整整齐齐,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呢。

        “嗬,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未来的记者部主任真知子哪!”

        第一次接触宇佐美的记者,都认为他是全日本最直爽最容易接近的刑警部部长。但是,这个称得上蛮勇的大胆的指挥官,根本就读不懂记者的心。

        “这么晚了还来打搅您,实在对不起!”真知子一边很有礼貌地表示歉意,一边用对方马上就能理解的动作看了看门厅里来客用的鞋架子。《县友时报》记者部主任那双驼色的皮鞋摆在那里。

        宇佐美回头看了看那双鞋,半开玩笑地说:“要不你们就来一个吴越同舟?”

        “不了,我这边三分钟就完。”真知子说完向后退了一步。

        宇佐美把身后的门关上,为的是不让真知子说的话传到《县友时报》记者部主任的耳朵里去。

        “怎么了?知道杀害那个主妇的凶手是谁了?”

        “要能知道这个就好了。”真知子压低声音说,“我想打听一下黑色轿车的事,就是发生杀人案的那天撞了标志杆以后逃走的那辆黑色轿车。”

        “哦,是为了这事儿啊……”

        “找着车主了吗?”

        “没有,还没有。”宇佐美回答得似乎很不认真,但转眼他又严肃地说;“不过,我说真知子,你们报社到底怎么回事啊?”

        “怎么了?”

        “刚才你们报社的东田已经来问过一次了。”

        真知子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跌进了一个无底洞。

        是编辑部主任进藤派东田来的。就是那个两个小时以前在电话里冲着真知子大喊大叫的进藤。

        真知子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在目光敏锐的宇佐美面前,她无法掩饰内心的慌乱。她想马上离开这里。

        这时,宇佐美又说话了:“真知子,多大了?”

        “什么?”

        “我问你呢,今年多大了?”

        “啊……哎……二十九了。”

        “该考虑考虑你自己的事儿了,岁数太大了要孩子可容易难产!”



    真知子逃也似的离开了刑警部部长宇佐美的官邸。

        她驾车狂奔,冲上环城北路。

        她好像听见男中音进藤对东田说:“水岛真知子这小娘们儿我有点儿信不过,你去刑警部部长官邸探听探听消息吧!”

        真知子觉得非常委屈。其实,她一直很给东田面子。这次上边没让东田负责杀人案的报道。但真知子几乎每一步都向东田请示汇报,维护他记者部主任的尊严,结果呢,他们背着她另搞一套!

        矢崎那小子也不是东西。不就是打听到一个黑色轿车的消息嘛,好像她真知子会把他的功劳窃为已有似的。其实呢,不管多忙,她都忘不了向上边汇报是谁采访到了什么消息。可是矢崎呢,生怕她不把他的名字汇报上去,无视她、贬低她、耍她……进藤还让真知子跟他搞好关系,这关系怎么能搞好呢?

        真知子使劲儿攥着方向盘.都攥出汗来了。“哼,我明白,这些臭男人想独占这个案子的采访,排斥我这个女的!”

        真知子有比她大很多的哥哥和姐姐,哥哥姐姐的朋友们到家里来玩儿的时候,经常逗她,把她抓起来给她打扮成妖怪的模样。真知子哭啊、叫啊,拼命地逃跑,坚决不当妖怪。有时候摔得鼻青脸肿也不向包围她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投降,任由他们打扮成妖怪。但是,在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包围中,她觉得非常幸福,

        进报社以后,她又处于男人们的包围之中。以前,好新闻让别的报纸占了先,他们也不生气,她对他们发脾气,他们一点儿也不介意。那意思是说,没关系,有我们这些大男人呢!她希望自己亲自采写的新闻记事能够受到他们的表扬。可是,当她真的采写了出色的文章以后呢?那些大男人只不过像表扬幼儿园的孩子似的夸夸她,背地里却在一起挖苦她:“还是女人好啊,招人喜欢,容易采访到好新闻!”

        杀人案一类的采访一直是男记者的专利。虽然随着时代的进步,女记者也开始涉足,但男记者们谁都想保住既得的权利。那是他们男人的地盘,是可以满足他们的本能的游戏场,他们不愿意自己的世界被香水、被长头发、被长筒袜的光泽所污染。

        进藤、东田、矢崎,无一例外!这一点真知子早就明白,很早以前就明白。

        真知子猛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开进一个郊外书店的停车场。心里一边告诫自己今天不进去了,一边进了书店的自动门。

        真知子刚走进书店,在黄色杂志书架那边浏览的几个中年男人立刻转过脸来,用目光贪婪地把她从头到脚舔了一遍以后,又接着看起**女郎的照片来。

        怀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真知子打开手机,耳边响起终审部主任大竹那柔和的声音。

        “是水岛吗?我是大竹。关于黑色轿车的报道,大标题就写黑色轿车行吗?你那个题目太长了。”

        “不行不行!就照我写的标题发稿!”

        “那多没意思啊,一点儿都不刺激。”

        “那您找矢崎吧,素材是他采访来的。您要是没别的事儿我挂了啊。”

        大竹赶紧说:“别挂别挂,还有呢。有个电话说找你,是个男的,没说叫什么名字。你知道是谁吗?”

        真知子气得浑身发抖,二话没说就把电话挂了。颤抖的手指从“调动工作信息”专架上抽出一本又一本杂志,胡乱翻了起来。明明知道在杂志上找不到更合适的工作,她还是一本接一本地翻,一直翻到书店的喇叭里响起《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

        快11点了,书店要关门了。人手一册黄色杂志的男人们朝收款台走去,真知子则来到文具专架前。

        下手!

        真知子走出书店回到车上的时候,出了很多汗的手里握着一块橘子形状的橡皮。在她家的抽屉里,已经有各种形状的橡皮了,草莓的、苹果的、葡萄的、菠萝的、柠檬的……应有尽有。

        傻瓜!

        真知子用绝望的目光扫了停车场一眼,她在找“她”。

        她不想把那个主妇被杀的案子搞下去了,“她”也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素材。

        这种想法可以说近于渴望。主妇被杀的案子让进藤、东田、矢崎他们搞去吧,让他们尽情地发牢骚去吧。他们将被《东洋新闻》《县友时报》烧个灰飞湮灭。她想早点儿结束主妇被杀的案子,早点儿结束所谓“鹰见战争”,为此她需要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素材。

        如果能见到“她”的话……

        但是,这个神秘的素材今天晚上没有出现。

        真知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发动车子,继续沿着环城北路跑起来。

        穿过汽车游客旅馆街,就是搜查一科科长、鉴定科科长、防暴队队长的官邸。真知子心里一直想着“她”的事。“她”在想什么,“她”在做什么,“她”还记得她真知子吗?

        突然,从通往搜查一科科长的官邸的胡同里窜出一辆车来,眼看就要撞上,真知子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

        对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抱歉地问道:“不要紧吧?”

        真知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东洋新闻》的记者草壁:“啊,不要紧。”

        草壁三十五六岁,外号“Big Plaza”(大广场),在东京干了一段时间以后,最近刚回到年轻时当过记者的记者站,负责指导一帮年轻记者。

        草壁从车上下来,走到真知子的车边,手撑在车顶上探头看着车里边的真知子,爽朗地说:“看来没有受伤。”

        “不要紧的。”真知子把脸转到一边去,松开刹车要走。对方是在“鹰见战争”中使尽了所有恶毒手段的《东洋新闻》的人,即使在记者室或新闻发布会上走个碰头,也是互不理睬。

        “对不起,我还有事。”真知子说着踩了一下油门,车子动了。

        “别,别走啊!”草壁从车窗伸进手去,一把抓住了真知子的肩膀。

        “你……你要干什么?”真知子本能地往后缩着身子,瞪着草壁。

        “刚才,我给你打电话来着。”

        电话?是不是刚才大竹说过的那个男的?

        想到这里,真知子问:“你把电话打到报社去了?”

        “对。有件事想求你。”

        “求我?什么事?”真知子警惕地盯着草壁。

        草壁微笑着:“水岛小姐,想不想调到我们报社来?”

        “什么?”

        “记者站缺人。怎么样?不想在《东洋新闻》大显身手吗?”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真知子身体里的虫子们一下子停止了躁动。



    真知子眼前的世界变了。宿舍还是那么乱七八糟,但她的心情却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向觉得憋屈的宿舍也变得宽敞明亮起来。

        耳边回响着同一个声音:“调走,调到别的报社去,调到发行量为800万份的全国性报纸去!”

        真知子觉得轻飘飘的。她忽忽悠悠地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来,咕咚咕咚地一通狂饮。冰凉的啤酒沁人心脾,痛快!

        “我们报社需要你。”草壁这样对她说。这个报界有名的大报社,对水岛真知子这个地方小报的记者的实力是认可的。进入《县民新闻》当记者七年了,还没有谁把她当作一个记者加以评价过,这回是敌方的《东洋新闻》对她做出了肯定的评价。

        从地方小报调到全国性大报去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把地方小报有经验的记者调来补充自己,是大报常用的手段。《县民新闻》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仅真知子所知,就有三个《县民新闻》的记者调到全国性大报去了。

        但是,那三个记者都是男的,女记者还是第一个。真知子还没有听说过女记者上调的事。想到这里,真知子更高兴了。作为一个女记者,受到的挖苦和歧视太多了,这下可熬到头了。

        草壁说希望两三天之内听到答复,如果真知子同意,就带她去见领导。真知子认为根本用不着考虑两三天,此刻,她的心已经飞到《东洋新闻》去了。

        《县民新闻》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那是一艘泥船。表面上看起来还在有板有眼地发行,甚至跟《县友时报》不相上下,实际上,《县友时报》发行量在40万部,《县民新闻》也就是人家的二分之一。一个报社的发行量如果不到20万就无法生存下去了。广告费也在迅速减少。泡沫经济破灭以后,很多老主顾都不在《县民新闻》做广告了,都转移到《县友时报》那边去了。《县民新闻》慌了手脚,赶紧宣布刊登广告的费用减半,尽管如此,还是不能改变经营难的现状。

        在经营难的背景下,《县民新闻》被迫缩小规模。《县民晚报》宣布停刊,出版事业部也解散了。但这些举措只不过是杯水车薪。真知子来报社七年,报社社长已经换了三任,谁也无法使报社兴旺起来。现在的新社长以前是以本县为据点,在全国有30多个分店的家用电器店的创始人。新社长试图介入信息产业,把手伸向了报社,现在看来是一个很大的失误。无论从信息积蓄、信息收集的角度,还是从信息网络的角度来看,《县民新闻》的力量都是非常脆弱的。新社长就职刚半年,就在一次财经界人士聚会时发牢骚说,背上了一个大包袱。新社长就是明天辞职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以后谁来接手,是一个很大的疑问。谁肯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呢?

        最大的问题是,经营上的恶化已经把《县民新闻》唯一的也是绝对的商品一一新闻,完全给庸俗化了。

        编辑部的头头脑脑全都变成了只会点头哈腰的推销员,版面只知道迎合推销的需要,记者也好,编辑也好,没有一点儿士气。只要提出不同看法,马上就会挨骂:“你能把钱给老子挣来吗!”报社几乎动员所有的人去搞推销,记者编辑为了保住自己的身份几乎什么下贱事都干得出来。

        这样的报社有什么干头!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真知子脱掉外衣。成大字形躺在床上,手脚尽情地伸展着。

        “我要调到(东洋新闻)去。”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去,大家会是怎样的表情呢?记者部主任东田这个野心家,肯定是嫉妒得要死,嫉妒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矢崎,是紧咬嘴唇,像一头斗败了的公牛似的浑身发抖呢,还是恨恨地说几句恶心人的话呢?

        还有进藤……就是在这张床上,进藤在真知子耳边嚅嗫着:“你真是一个好女人……”

        进藤肯定有失落感一一真知子就要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就要把进藤甩在这条泥船上,自己远走高飞了。到了那时候,真知子就不是被进藤变成“女人的女人”,也不是“小妞记者”了……

        甩掉的还不只一个进藤,还有一大堆令人厌烦的人事关系。

        真知子闭上眼睛,被酒精弄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浮现出县警察局那些头头脑脑的影像,他们也是男人。或者说是男人们制作的电脑游戏里的男人。宇佐美刑警部部长、搜查一科科长、鉴定科科长、防暴队队长……他们跟报社的那些男人一样,谁都把她当小妞看待。不管她多么认真地采访,他们也是用教训小孩子的口吻教训她:“早点儿回家。别叫你爸爸妈妈担心!”要是他们知道真知子被全国有名的大报社调过去了,肯定会惊奇地张大嘴巴,从此改变对真知子的看法。

        “在《东洋新闻》大概也是负责报道案件吧。”真知子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从地方小报调过去的,最初也许会被分配到某个偏远地方的记者站去。那将是一块陌生的土地,还要一个一个地去熟悉当地的警察,以便从他们手上得到第一手资料。可能连星期天都不能休息,没日没夜地采访……

        这也没关系,重要的不是工作的内容,重要的是可以在需要她真知子的地方工作。《东洋新闻》期待着她做出成绩,她也不能辜负了他们的期待一一这才是她真知子追求的东西。同样是报社,也许迄今为止在《县民新闻》受的委屈还要在《东洋新闻》受一遍,那也没有什么,她经受得住!只要自觉自爱,就会干得特别出色!真知子对自己还是有把握的。

        想到这里,真知子兴奋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儿,但又闪过一个疑问:“《东洋新闻》为什么非要调我真知子过去呢?不调别人,专门调我真知子,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我采访案件的能力强?不对呀,要说发表过的有名的稿件,东田要比我多得多。就连矢崎这个小字辈挖掘材料的技巧都比我真知子高明。那么,是因为我写的新闻报道内容好?或是因为我采访时的风度好?例如我写的那个诱发了“鹰见战争”的幼儿溺水事故新闻报道,不是曾经被誉为‘双脚走出来的报道’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叫人高兴了。但是,仅此一件还是很不够的。凭心而论,自己还算不上值得别的报社注目的优秀记者。找一找自己比不上别的记者的地方是很容易的,但如果问问自己什么地方比别的记者强,就很难回答上来了。《东洋新闻》找我真知子肯定有某种特别的理由,那么,这特别的理由应该是什么呢?”

        真知子忽然觉得脊背发凉,缓缓地坐了起来,她想到了那个特别的理由。

        情报之源一一除此以外不可能再有别的。

        真知子想起了听进藤讲过的一件事。《县民新闻》的一个比进藤资格还要老的记者,也是被《东洋新闻》挖走的。那个记者特别能干,尤其是对贪污和诈骗的案子的报道,很有一套,跟县警察局搜查二科特别熟。送别会上,当时到处采访找不到素材的进藤要求那个记者把搜查二科介绍过来,结果什么都没得到。《东洋新闻》以前在报道贪污和诈骗的案子方面是很薄弱的,自从那个记者过去以后,马上就强了起来。

        真知子吓得浑身哆嗦起来:“难道《东洋新闻》知道了‘她’的存在,希望把有关‘她’的情况搞到手,才想到要把我挖过去的吗?”

        “她”,就是地方法院总务科的佐伯美佐江。

        通过佐伯美佐江,有可能得到特级素材,比如说,正准备下发的逮捕证。得到了逮捕证的信息,就等于得到了杀人犯是谁的信息,就可以抢在各报前头把读者最关心的“犯人是谁”的消息报道出去……


    朝日新闻》和《产经新闻》没有关于主妇被害事件的报道。”年轻的记者织田向还在床上躺着的真知子报告说。

        真知子赶紧起来翻了翻自己这里的报纸。对织田说:“《读卖新闻》和《县友时报》也没有。”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了,是参加工作才一年的女记者加纳广美:“《每日新闻》倒是没有,《东洋新闻》却登了一条很奇怪的消息。这样吧,我给您念念。”

        真知子的心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特别消息被别的报社占了先,自己虽然不会挨批评,心里也会不好受的。那些男人们又该说风凉话了:“女记者嘛,就是笨!”

        《东洋新闻》上的那条消息大标题是“杀人犯的血型是AB型”。具体内容如下:警察署鉴定科在被害主妇家的地毯上发现血迹,经鉴定,确认为AB型。而被害主妇的血型是A型,主妇的亲戚也没有AB型的。可以推断,AB型的血迹是杀人犯留下的,很可能是主妇跟杀人犯搏斗的时候,匕首划伤了杀人犯。

        “这条消息如果属实,《县民新闻》有必要赶紧追加报道。AB型血型的日本人十个人里找不到一个,知道了犯人的血型,锁定起来就很容易了。”想到这里,真知子简单地洗漱之后立即驱车前往鉴定科科长的住所。

        今天的真知子非常冷静,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要是在以前,她得闯好几个红灯。可是现在呢,她一点儿都不着急。直到昨天都在讨厌的《东洋新闻》,已经不是敌人了。

        不可思议的感觉还有很多。例如她经常跑的环城北路、看惯了的田园风光、外部装饰成白色的情人旅馆……都让她感到亲切。以后也许再也看不到这些了。

        鉴定科科长铃木正在开着洗脸间临街的窗户刷牙,刷得特别狠,好像嘴里的牙齿是他的仇人似的。

        “科长!早上好!看<东洋新闻》了吗?”真知子隔着窗户大声地打着招呼。

        “啊,还没看呢,不过那帮混蛋打电话告诉我了。”铃木怒气冲冲地说,“跟他们强调了多少遍,别那么写别那么写,就是不听,非那么写不可!那块血迹是一块比较陈旧的血迹,跟这次的杀人案不一定有关系!”

        《东洋新闻》也刊登这种不着边际的消息啊。是否比真知子写的关于“黑色轿车”的报道更过分,暂且放在一边不说,可见他们也意识到了“鹰见战争”的严峻,也在勉强凑版面。

        “再见!”真知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觉得没有必要在这里待下去了,扭头就走。走出去几步以后,忽然想到,以后再也用不着来这里挖素材了。

        以前的惯性驱使着真知子又跑了几个官邸,然后把车停在一个24小时便利店的停车场,买了早点在车里吃完,来到了县警察局大楼。

        四楼的记者室,《县民新闻》记者站只有加纳广美一个人。加纳属于那种用衣着表达心情的女孩子,今天她穿的是一条花裙子,说明她今天心情特别好。现如今穿裙子的记者是很少见的,但加纳不管这一套。

        “《东洋新闻》的报道怎么样?”加纳问。

        “爱怎么样怎么样!”真知子觉得没工夫跟加纳废话。

        加纳见状收缩起下巴,向卜翻着眼睛看着真知子。这是加纳自己很得意的姿势,她经常在那些表情严肃的警官面前摆着这个姿势,酸不溜丢地说:“记者不分男女,不许瞧不起我们女记者!”加纳一直使用这个姿势找警官采访,再加上可怜相和甜甜的声音,必要的时候再加上几滴眼泪。

        加纳从真知子身边走过。刺鼻的香水味使真知子身体里的虫于又骚动起来了。对了,以后再也用不着天天闻加纳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了。

        记者室里有一块各报记者共用的地方,几乎所有报社的记者都到了,人手一份报纸坐在沙发上看。茶几上摆着的报纸里摊开了一份《县民新闻》。醒目的大小标题刺得真知子眼睛生疼。“可疑的黑色轿车”、“飞速逃走”、“或许跟杀人事件有关”……真叫人觉得难为情。不过,从在场的记者的脸上可以看出,“黑色轿车”也好,“AB型血液”也好,都已经成了不值得关心的报道。

        真知子静不下心来。《东洋新闻》的草壁怎么还不来呢?看了看《东洋新闻》记者站隔间,门半开着,里边没有人。昨天晚上没顾上问的话太多了:工资、调动日期、具体工作地点,是关东地区呢,还是中部地区呢,抑或是东北地区呢?都还不知道。如果不问问条件如何,就痛痛快快地说“好的,我去”,恐怕显得太不值钱了。真知子希望听见草壁再求她一次,那样她才能安心。另外,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想问问调她去的理由。

        昨天晚上没睡好,一是听到《东洋新闻)要调她去的消息以后有些兴奋,再就是心里放不下佐伯美佐江这个情报之源。她觉得现在有必要跟佐伯美佐江见一面,毕竟这个情报之源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真知子看了一眼加纳。见加纳正坐在电脑前写稿,就问:“加纳,今天能出去采访吗?”

        “想去,不过10点钟法院有一个公审。”

        “这边我去,你出去采访吧。”真知子早就知道今天的公审。

        “真的?”加纳高兴地直拍手。她特别喜欢出去采访,从来都不愿意在法庭上听那些无聊的审判。

        真知子整理完一篇稿子,直奔电梯间。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从里边走出来一个高个子男人一一是草壁。

        草壁见是真知子,打了个招呼以后小声问道:“怎么样,想好了吗?”

        “想好了……”这里离记者室太近,不便说话。但是,草壁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喂……为什么叫我去呢?”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要我?”

        草壁微笑着,对着真知子的耳朵说:“因为你身上的东西太棒了。”

        真知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逃也似的小跑着顺着楼梯下楼去了。她不好意思在电梯间等电梯了,当时的真知子肯定是满脸通红,她自己都觉得红到了耳朵根。

        如果不知内情,听了刚才的对话,肯定认为是一对情人在**。找野男人的妻子大概就是这种心理吧一一丈夫《县民新闻》养着自己,自己却恋着外边的野男人《东洋新闻》。

        走出县警察局大门,真知子直奔县法院。

        “因为你身上的东西太棒了。”草壁是这样说的。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太棒了,当然应该是记者的素质!但是,这句话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太暧昧。也许他指的是她认识佐伯美佐江这个情报之源?至少包含着这个意思。记者的财产是他认识的人,报道案件的记者更是如此。就像美容师调换工作的时候总是把顾客一起带走一样,她调到《东洋新闻》去也要把她的情报之源带过去。上调,就是要把这个人连根拔起来!

        这样下去非熬死不可!真知子恨不得马上就跟《县民新闻》离婚,可是,《东洋新闻》要她带着财产过去才肯娶她。

        真知子觉得头晕。昨天早晨就有点儿发烧,到现在还没退。

    有半个多月没到法院来了。在第一号法庭听完一个贪污案的判决以后,真知子马上就去了二层顶头的一个大房间一一刑事部。

        刚把门推开,就听见一个叫人恶心的声音冲她喊了起来:

        “哎哟!我当是谁呢,少见,太少见了!”

        说话的人是那个叫村井的新闻发言人,50多岁了,在各报社的女记者之中,恶名远扬。大家给他送了个外号一一“性骚扰发言人”。

        “这不是《县民新闻)的真知子吗?到哪儿偷情去了?”看见真知子进来,村井马上开了一个下流的玩笑。

        “请您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真知子被动地防守着。

        “哈哈哈……不过呢,我今天太高兴了,因为你还没忘了我。这不是,特意来会我了!”

        “请您把公判日期安排表拿出来给我看看。”

        真知子说完,把视线转向坐在墙角的办公桌后边那个30多岁的女人。那女人一边翻阅公判日期安排表,一边在写着什么,脸上流露出对村井极端蔑视的表情。

        女人叫佐伯美佐江,低着头飞快地写着。村井那么大声地开下流玩笑,她肯定知道真知子进来了,甚至还凭直觉知道真知于是来找她的。但是,她不看真知子这边,一眼都不看。

        情报之源一一虽然真知子自己在心里这么称呼她,但俩人的关系并不那么亲密。她给真知子来过两次电话,都是直接打到县警察局记者室。她在电话里亲自告诉真知子两个已经决定逮捕的犯罪嫌疑人的名字。

        在刑事部这个大房间里,真知子没跟她说过一句话。负责在法院采访的时候,几乎每天到这个房间里来,彼此知道谁是谁,但没有互相打过招呼。第一次说话是一年前在环城北路那个书店的停车场里。当时真知子已经把法院的采访任务交给了矢崎,后来又先后转给了织田和加纳。

        真知子把一块草莓形状的橡皮握在手心里走出书店。在昏暗的停车场,真知子从她的身边走过,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真知于。俩人停住脚步说了几句话,内容是什么,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真知子手里握着刚刚偷来的橡皮,她也好像有什么事急着要走似的。当时,至少互相知道了俩人都是独身,她还感慨地对真知子说了一句:“女记者够难的吧。”

        三天以后,黄昏时分,她给真知子来电话了,压低声音说:“八木原市抢劫银行的案子破了,我看见逮捕证了。名字是……”

        真知子愣了一下之后,激动得跳了起来。她是怎么知道逮捕证下发的事的呢?就因为她是法院的人?真知子弄不明白,但这消息肯定是确切无疑的。遗憾的是这个消息没能抢在其他报纸前面发表,就在真知子用电脑把稿子打完的时候,县警察局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了“抢劫银行的强盗被逮捕”的消息。要是新闻发布会晚一天召开,真知子的稿子肯定能引起轰动。太遗憾了!

        佐伯美佐江为什么要向真知子透露这种属于绝密的情报呢?真知子想来想去.终于弄明白了:“因为她在书店里看见我偷橡皮了!”

        真知子为什么要偷橡皮呢?既不是因为买不起,也不是因为缺橡皮用,那只不过是一种通过寻求刺激来缓解工作压力的手段。关于这一点,真知子认为只有佐伯美佐江能够理解她。

        在法院采访期间,真知子见过村井对佐伯美佐江大发雷霆,还见过村井那猥亵的手揉搓她的肩膀,她扭着身子躲避的情景。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法院工作,性骚扰无时不在困扰着她。她也看见过村井用下流的语言调戏真知子,所以肯定对真知子抱有同情,并且在某些方面跟真知子有同感。于是,当她偶然看见真知子偷橡皮以后,更加深了对她的同情,于是故意泄密,对真知子来说是一种援助。对她自己来说则是一种发泄。

        真知子没能在报道“抢劫银行的强盗被逮捕”的消息上占先,一个月以后,佐伯美佐江又告诉她一条情报,是一个杀人未遂者的逮捕证下发的情报。虽然是一条小消息,但比各报的报道早了一天。真知子想表示感谢,于是假装成佐伯的亲戚打了一个电话。佐伯惊慌失措地压低声音对真知子说了句:“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就把电话挂断了。

        即便佐伯不这样叮嘱,真知子也不会把可以得到逮捕证的情报的事告诉报社的其他人。那天正赶上东田休息,进藤倒是察觉到了,但只是小声对真知子说:“情报之源应该带进坟墓,就是上级追问也不要暴露。”

        真知子当然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这个情报之源是女人跟女人心灵相通的结果,如果让那些男人知道了,不定要说出多么难听的话来呢。而且,逮捕证的情报之源属于超A级,作为一个专门报道案件的记者,简直就是无价之宝。

        打那以后,凡是碰上警察说“犯人不明”的案子,真知子都期待着佐伯美佐江的电话。可是,一个电话都不来了。为什么呢?是因为很难看到逮捕证了呢,还是因为佐伯美佐江再也不想提供任何情报了呢?……

        “真知子对工作真是满腔热忱哪!”村井凑上来,打断了真知子的遐想。她赶紧收拾起东西,转身就走。不料慌乱之中碰掉了桌子上的烟灰缸。

        “啊……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难道还能让咱们的真知子小姐打扫卫生吗?嗨!佐伯!过来打扫一下!”

        真知子看了一眼坐在墙角的佐伯美佐江。脸色铁青的她也正在看着这边,但她的视线跟真知子碰在一起的时候,马上回避了。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吧。”真知子故意大声说,她想看看佐伯美佐江的反应。可是,佐伯什么都没说。重新把视线落在文件上,握着笔的手继续动起来。

        走出法院大门,真知子觉得脚步非常沉重。

        同感和信赖是记者与情报之源保持联系的生命。如果说在真知子与佐伯美佐江之间曾经有过同感和信赖的话,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了。从佐伯刚才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真知子看不出任何想得到的东西。不,不仅是刚才,可以说从来就没看出来过。真知子一直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本县发生了一个轰动全日本的大案,佐伯向她透露了有关逮捕证的绝密情报……同时也感到非常的不安,因为自己跟佐伯的关系实在是太靠不住了。

        真知子没有向佐伯提出过一次要求,虽然不止一次地想过,但还是默默地遵守了“等待联系”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她有一种预感:佐伯就像手里捧着一个加工精细的玻璃制品,稍有动作就会摔个粉碎。

        可是,失去了佐伯这个情报之源,《东洋新闻》还会要她吗?真知子手里拿着一把家传的宝刀,可是没有能力把它从刀鞘里拔出来,这种话有人相信吗?

        而且,如果调到《东洋新闻》去,真知子肯定要离开此地,离开的时候。必须要把佐伯美佐江这个情报之源介绍给别的记者。怎么介绍?太困难了!自己只在法院刑事部的房间里和书店的停车场里跟佐伯见过面,连她住在哪里、她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都不知道。这一点暂且不提,本来那同感和信任是在真知子和佐伯美佐江之间产生的,难道那是能够转交的东西吗?

        “但是,如果《东洋新闻》提出来,也只能按照人家的要求去做。”真知子想。现在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绝对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在连舵手都要失去的泥船上已经累得疲惫不堪了,就算淹死也要跳进大海里,游向那艘永不沉没的大帆船……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东田。

        真知子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跟我一起去吃午饭吧。”不等真知子回答,东田已经迈步向前走了。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附近的一家荞麦面馆,在靠里边的桌子面对面地坐下。

        真知子为了回避东田的目光,假装欣赏着墙上的书画作品。她感到内疚,这是她自己不曾料到的一一离开《县民新闻)这条泥船竟然还感到内疚。

        东田的情绪好像特别好,跟昨天电话里那个东田判若两人。

        “《东洋新闻》放空炮了吧?”东田幸灾乐祸地说。

        现在的真知子,听见“东洋”两个宇就心跳加速、喉咙干渴。

        “好像是吧,不过,我们也不示弱嘛。”真知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东田向四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可别这么说,咱们的黑色轿车也许不是空炮。”

        “什么?”

        “昨天晚上去刑警部部长家了,他问我,写了吗?这种问法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是吗?别的报社可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真知子非常冷静地说。同一个报社的记者,直到昨天谈起报道案件的事来还是那么兴致勃勃,现在却提不起精神来了。过些日子,东田知道真知子去了“东洋”的时候会怎么想呢?肯定会想起今天在这家养麦面馆吃饭的事来,肯定会大骂:“那个臭女人!明明已经决定调到‘东洋’去了,还装成‘县民’记者的样子跟老子一起吃饭!”

        “不管怎么说,”东田吃了一大口面条,“要随时准备报道犯人被捕的消息,那条路上安了被称为N系统的摄像头,说不定一夜之间就能找到犯人。”

        真知子昨天晚上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希望警察通过N系统找到犯人,然后要求法院下发逮捕证。然后就是佐伯美佐江打电话告诉她关于逮捕证的消息。她想最后确认一下佐伯美佐江现在还是不是她的情报之源,确认了这一点,就可以昂首挺胸地到“东洋”去了。

        想到这里,她更觉得有罪恶感了。面条吃了不到一半就把筷子放下了。

        “减肥哪?”东田不怀好意地笑着把脸凑了过来。

        真知子身体里的虫子蠕动起来,不,这次是真知子向所有的虫子发布了总动员令。

        男人们就是这么看女人的。保持身条,关注时装,找个男人,恋爱结婚一一这就是男人眼中的女人!真是混蛋逻辑!为了这种男人何必感到内疚呢?而且是一条泥船上的男人!不择手段地弄个情报什么的倒是有两手,但没有一点儿记者气质。什么都听上边的,从来不考虑下边的人是什么心情。这些年给了真知子多少难堪哪!对了,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是我不好,对不起啊!”

        “啊?”

        “昨天晚上,刑警部部长对我说,在我之前你去过。”

        现在说这些有屁用一一真知于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我并没在意。”

        “我可是真心向你道歉。以后我再也不干涉你,一切由你做主。”

        “可是……”

        “是这么回事,”东田往前探了探身子,“我想让你来接替我的工作。”

        “啊?……”

        “下个月人事调整。女记者担任记者部主任,在咱们报社虽然没有过,但我认为你完全胜任这个工作。我马上就跟总编室主任谈……”

        真知子在心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就别来这套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此刻的真知子直想咒骂命运之神安排得太不合理,迷惑不解地看着东田。

        下午,真知子又到处转着走访可能跟那个主妇被杀事件有关的人去了。走访的时候,她根本无法集中精力。看见矢崎、织田、加纳这几个年轻记者就觉得头晕目眩,听了他们的汇报就感到心痛,好像自己是一个可耻的叛徒。

        《县民新闻》决定继续报道“黑色轿车”。有三个居民向警察报告说,看到过那辆黑色轿车,其中一个是在距离被杀主妇家20米处看到的。

        傍晚,编辑部主任进藤来电话说,要跟真知子谈点儿事。

        编辑部在报社大楼的二层。真知子心情沉重,脚步也很沉重,还是感到内疚,不知道自己能否心平气和地面对进藤。

        进藤把真知子让进屋,立刻躺在了沙发上。他的肝病刚好,脸色蜡黄,但男中音和犀利的目光依旧。他直截了当地对真知子说:“坐吧,找你来是为了矢崎的事。”

        “矢崎?矢崎怎么啦?”

        “他母亲病了,病得很厉害。”

        “啊?”

        “肺气肿。矢崎每天除了上班都在医院里,以后上班时间也得用上了。矢崎的父亲死得早,也没有兄弟姐妹。从小跟母亲相依为命,得让他去尽一份孝心。”

        真知子怀疑自己的耳朵,怎么这些事情都是第一次听说呢?

        进藤接着说:“找一个人替换矢崎,具体找谁由你决定,全报社的记者随你挑。”

        真知子一下子没转过神来,愣着没说话。

        “喂!发什么大头愣啊,说呀,谁合适?”

        “这……谁合适……这怎么好说呢?”

        “你觉得谁好使唤就挑谁嘛,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您这不是为难我吗?”真知子心想,“过几天我就是‘东洋’的人了,还挑什么呀!”

        “有什么为难的?挑你觉得好使唤的!”

        “不会挑!”

        进藤听真知子这么说,惊奇地瞪大眼睛,慢慢坐了起来:“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不挑,我挑!这总行了吧?”进藤看着真知子的脸说,“我说水岛,你发烧了吧,脸怎么这么红啊?”说着伸手去摸真知子的额头。真知子一想到进藤那粗糙的大手就觉得恶心,赶紧背过脸去。

        进藤讨了个没趣,悻悻地把手缩了回去:“别没日没夜地干了,像我似的,身体一垮就什么都完了。健康第一!”

        这根本就不像进藤说的话,真知子感到迷惑不解。内疚的心情似乎要变成别的一种什么感情了。

        真知子借了编辑部一张桌子,打开电脑准备写稿子,忽然想到应该给矢崎打个电话。

        “矢崎,对不起,我不知道……”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临阵脱逃。”

        “好好照顾你母亲去吧。”

        “嗯,那我就请几天假。祝您一切顺利,保重身体。”

        “好的,再见!”真知子挂断电话以后,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水盈眶。电话那头真的是矢崎吗?说话那么客气,那么谦和。曾几何时,矢崎一直看不起真知子,把她当傻子耍着玩儿,甚至说什么:“女的也能当记者吗?”

        以前是真知子多心了?还是她总爱把自己当作受害者,敌视周围的一切,结果听不到别的声音厂?

        稿子怎么也写不下去。黑色轿车……在被杀害的主妇家附近出现过……

        昨天晚上进藤的推理也许是对的,她对矢崎打听来的这个消息也许是小看了。

        “祝您一切顺利,保重身体。”矢崎的话在耳边回响。东田要把自己的记者部主任让给她,进藤让她在全报社挑选用着顺手的记者……

        还不只他们,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忽然都变得那么热情,那么亲切。随便向她打一个招呼也好,随便问问她负责报道的案子进展如何也好,甚至那些带有几分调戏意味的话都不觉得刺耳了。放电脑的桌子,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堆积如山的书啊、资料啊,全都亲人似的围在她的身旁。

        “这只不过是一时的感伤。”真知子在心里提醒自己说。这间屋子里应该扔掉的东西太多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真知子写完稿子,慢慢向门口走去。进藤还在沙发上躺着呢。

        “对不起,我先走了。”真知子真想加上一句,我就要调到“东洋”去了。

        一旦下了决心离开,就收不回来了。四年前离开进藤的时候也是如此。

        “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男中音从身后传来。

        真知子没有回头,她不想让进藤看见她的泪眼。

        走在楼道里,真知子听见编辑部那扇门关闭的时候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在真知子听来,既像古堡里多年不曾开闭的厚重的大铁门发出的声音,又像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最后一次拉响了汽笛。

    第二天下午5点。

        真知子把车停在法院附近的马路旁边,坐在车里等着佐伯美佐江下班出来。她决定跟她的情报之源见一面。见面的话很可能把这个情报之源彻底毁了,但是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明天是答复草壁到底去不去“东洋”的最后期限。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她想拜托佐伯美佐江,一旦杀害主妇的犯罪嫌疑人的逮捕证下来就及时通知她。凭直觉她觉得警察已经把开黑色轿车的人找到了。《县民新闻》用了那么醒目的标题报道了黑色轿车,总应该给读者一个交代。也许警察已经在拿着逮捕证追捕凶手呢,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确认一下逮捕证已经下发,写一个特快消息。

        当然要在《县民新闻》上发表,因为自己就要调到敌对的报社去了。虽然这样做也不一定能够减轻自己的叛变行为,但从心情上来讲好受一些。

        法院的职员专用出人口开始有人往外走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佐伯美佐江,只见她直奔停车场,钻进一辆红色小轿车就上了公路。

        真知子低下头,等佐伯的车过去以后,立刻跟了上去。当了这么多年记者了,尾随采访目标的车已经相当熟练。不过今天尾随起来觉得很吃力,浑身没劲儿,好像在发高烧。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往右拐可以直奔环城北路。真知子在环城北路的书店碰到过佐伯,认为她住在那一带,肯定往右拐。出乎意料的是,佐伯往左拐了。

        “也许是回家之前顺便干点儿别的事吧。”真知子这么想着,继续尾随。红色小轿车拐了几个弯,开进了一个老住宅区,又拐了两个弯,直接开进了一幢二层小楼下边的车库。

        看样子这里是佐伯的家。真知子把车开过去一段路以后停下来,下车转身向佐伯家走去。从大门上钉着的牌子可以看出,佐伯跟父母住在一起。

        如果佐伯是单身一个人的话也许更方便,不过跟父母住在一起也不是不能见面。她总应该有自己的房间吧。关上门什么话不能说呢?

        可是,以什么理由登门拜访呢?

        高烧、头疼得厉害,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算了,不想了,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吧!

        周围已经暗了下来,再犹豫下去人家就该吃晚饭了。真知子一咬牙按下了对讲门铃。

        “谁呀?”好像是佐伯的母亲的声音。

        说出报社的名字来恐怕不妥,真知子犹豫了一下以后反问道:“请问,美佐江在家吗?”

        “啊,在家,您是哪位呀?”

        “我是她的朋友。”

        里边的人想了想说:“请等一下。”

        门开了,开门的人是佐伯美佐江。一看是真知子,她大吃一惊,脸上的肌肉痉挛着,脸色非常难看:“你来干什么?”

        这种反应是真知子预料之中的,她试探着说:“有件事想跟您谈谈。”

        “谈什么?没有什么好谈的!”佐伯说话的时候嘴唇在颤抖。

        “对不起,非常冒昧地直接找到您家里来。可是,我实在是有事相求。”    ‘

        “有事相求?……你……你……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了吗?那还不够吗?我得为你做多少你才能放过我呢?”

        “放过?”

        “我请你赶快离开我家。永远不要再来了!我求求你了!”

        佐伯身后站着她的父母,非常担心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真知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以后绝不再来打扰您,不过……我等您的电话。”她的话里带着些许遗憾。也带着些许不舍。

        没想到佐伯却大叫起来:“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您……”

        “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居然利用威胁手段……”

        “您这是哪儿的话?”

        “我相信了你……相信你是一个好人!没想到……”佐伯“哇”地哭出声来,双手捂住了脸。

        “相信我是好人?什么意思?”真知子越听越糊涂,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对……对不起了,我这就回……回去。”说完转身就跑。她的心狂跳着,精神上受到的刺激甚至可以说比佐伯还要大。她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除此以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真知子驾车上了环城北路。她要去那个书店,那里是她通过寻求刺激以摆脱现实中的烦恼的地方。看见那个书店的灯光了,真知子猛踩几脚油门,到了书店停车场的人口处,猛打了一把方向盘,没怎么减速就冲了进去。

        停车场里光线挺暗的。真知子把座椅放倒躺了下来。呼吸很急促,呼出来的气很热。用手摸摸额头,想试试是不是在发烧,可是手热乎乎的,说不清是手热还是额头热。

        情报之源彻底失去了。

        怎么对<东洋新闻}说呢?就说“情报之源”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说得过去吗?

        佐伯美佐江那肌肉痉挛的脸浮现在眼前。那完全是拒绝的表情,真像是做了一场恶噩啊。原来还以为是同情和同感这根纤细的线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现在看来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那么,她为什么向我提供了两次情报呢?

        手机响了,是报社值班室打来的。

        “刚才有个男的打电话找你,没说他自己叫什么名字,说让你给他打个电话。电话号码是……”

        “一定是‘东洋’的草壁。他在等我的回话呢。去!答应了他也没关系,他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跟我要‘情报之源’吧?”

        这时,一个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时髦女郎从车前走过去,走到附近的一辆进口车前,敲了敲车门,钻进车里。开车的是一个50多岁的男人,开动车子向附近的情人旅馆驶去。

        真知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

        那天偷了一块橡皮出来,也看见这个金发女郎了。她一定是开着自己的车过来,把车停在这个书店的停车场里,然后坐上情人的车去幽会。

        佐伯美佐江呢,跟这个金发女郎一样,也是开着自己的车过来,把车停在这个书店的停车场里,然后坐上男人的车去情人旅馆。只不过她那天是幽会以后回来,从男人车上下来回自己的车上去的时候,偶然遇到了真知子。

        真知子以为自己偷橡皮被佐伯看见了,佐伯呢,则以为自己跟男人幽会被真知子看见了,所以才用向真知子透露绝密消息的手段堵真知子的嘴。

        肯定不是光明正大的恋爱,而是偷情。那么,为什么要堵真知子的嘴呢?最直接的理由就是:真知子认识那个男人!

        真知于看了看刚才报社值班室告诉她的那个电话号码,不对,不是《东洋新闻》的。男的,是谁呢?真知子犹豫了一下,拨通了这个号码。

        “哎呀,真知子小姐,你可来电话了,我等你半天了。你再怎么需要情报,也不至于非赖着我的女人嘛!她可害怕了,都快吓死了,你就别再缠着她了好不好?喂!喂!说话呀!”

        真知子一句话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真是个傻女人!”真知子嘟囔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滚落下来。

        找了那么一个男人,而且为了那么一个男人,不惜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用泄漏机密的方式来保护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得以维持下去。傻女人。太傻了!

        真知子好像又听见了佐伯央求她的时候说的话。

        “我得为你做多少你才能放过我呢?”

        “永远不要再来了!我求求你了!”

        从佐伯那里得到关于逮捕证的情报以后,真知子曾打电话表示感谢。当时,佐伯压低声音说:“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那并不是指透露情报的事,而是指她跟村井那个“性骚扰发言人”的畸形恋爱。

        那是一种需要绝对保密的关系。35岁的人了,没有结过婚,这畸形的恋爱也许是她用自己的一辈子做赌注才陷进去的。

        佐伯拼死拼活的叫声回响在耳边。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居然利用威胁手段……”

        真知子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被人家这样挖苦,还有脸跟人家要情报吗?不就是想给《县民新闻》留一个纪念,然后再给“东洋”带去一份礼物吗?

        她真知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世俗了?“要为弱者写好每一篇稿子!”她不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来到《县民新闻》的吗?她的信念跑到哪里去了?

        真知子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三岁的孩子被淹死,主妇被杀留下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为了能调到“东洋”去,竟然跟踪到佐伯美佐江的家里,简直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我相信了你……相信你是一个好人!没想到……”佐伯美佐江的哭叫震得她的灵魂发抖。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东洋新闻》的电话。

        “喂,《东洋新闻》。”是草壁的声音。

        “不去……我不去《东洋新闻》……”

    真知子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夜。40度的高烧,轻度肺炎,折磨得她直说胡话。

        进藤来电话说,主妇被杀的案子已经破了,犯罪嫌疑人就是开黑色轿车的人。已经给挖来有关“黑色轿车”的情报的矢崎发了奖金。

        真知子在家休息了五天以后,来到了县警察局记者室。自己的桌子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矢崎也来上班了,他母亲的病有所好转,昨天开始上班的。

        俩人正在聊天儿,加纳脸色铁青地跑了进来。

        “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了?”

        “主任……东田,调到‘东洋’去了!”

        对于大病初愈的真知子来说,这可是个不小的打击。

        “别胡说八道了!”

        “真的!高升了!我是亲耳听他本人说的。”

        “真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真的!真的!真的!”加纳说完跑出记者室去了。

        真知子狐疑地愣在那里。东田去“东洋”?真知子拒绝以后。“东洋”又找了东田?没有这么快吧?难道“东洋”是同时跟东田和真知子说的?

        这时,矢崎说话了:“原来‘东洋’跟主任也说啦。”

        “也?”真知子回头看着矢崎,“跟你也说了?”

        “是啊!莫非跟你也说了?”矢崎并不想隐瞒什么。

        “东洋”同时跟三个人说了要调他们过去。真知子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沉默片刻,她忽地站了起来:“草壁呢?在里边吗?”

        “草壁前天就回‘东洋’报社本部去了。”

        “什么?”

        “本来就不是这里的长驻记者嘛(,”

        难道草壁来鹰见的目的就是为了从“县民”挖人?

        鹰见战争一一太可怕了!先是决定调东田,然后同时跟矢崎和真知子也打了招呼?也不对,恐怕是谁都可以吧。只要会采访会写稿子就行!还有一个目的:搅乱“县民”!

        真知子瘫坐在椅子上,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迷迷糊糊的大脑里解开了一个谜。那天在荞麦面馆里,东田说,要把记者部主任的位置让给真知子,当时真知子还觉得很突然,现在看来是早有打算,自己还傻乎乎地觉得有罪恶感!

        “要是咱们俩也说想去,东洋怎么处理呢?”真知子问矢崎。

        矢崎放下手上的稿子回过头来:“地方报社的记者各有各的具体情况,即便是‘东洋’这样的大报社调入,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去的,所以他要同时联系好几个人。”

        真知子点了点头:“你属于不愿意去的,对吧?”

        “啊,不过……要是我母亲不在了,我肯定会去的。”

        真知子倒吸了一口凉气。被选拔到全国性大报去,这种好事谁都不会拒绝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拒绝呢?”矢崎认真地问。

        我根本就不想去一一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变成了:“就是现在我也有一半的心情想去。”

        矢崎笑了,第一次在真知子面前,由衷地笑了。

        真知子环视了一下记者部。电脑、传真机、堆积如山的资料……什么都没变。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小记录本,摸到的却是一块橡皮。

        电话铃响了。上午10点,那是编辑部主任每天定时发指示的电话。

        真知于的身子一动,身体里边的虫子也都跟着动了起来。她把那块橘子形状的橡皮扔进垃圾桶里,伸手拿起了听筒。




        ──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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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7-2-15 21:11:17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能不能别这么干?如果你真的找不到资料,可以尝试去威锋、花瓣之类的论坛,寻找EPUB格式的资源,然后转化为TXT(就是把网页复制、粘贴一下就成了),再发上来赚元宝或金币,我就是这么攒钱的。你现在这么做没啥意思,这个短篇早就在单本短篇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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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15 21:16:5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就给我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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