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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比·坦雍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她奋力挣开压在身上的软绵绵被子,挣扎着想要醒来。但是,一个蒙面男子挥动包裹起来的硕大拳头,不停地狠揍她的脸。她感受到那一记记重击、感受到拳头砸在脸上时的震颤和剧痛。她想大声呼救。她在纳闷儿,罗恩到底出了什么事。从前她遇到危难时他总会赶来救她脱险的。
最后一拳砸了下来,她终于不再焦虑,更沉地昏睡过去,回到那个几乎无法追忆的国度。她记得自己只是想过是否快要死了、是否刚才那件神秘的事最终会以自己死去结束。
过了一会儿,她醒来了,不用睁眼便知道天已大亮。她在床上活动一下身体,便感觉到脸和头部一跳一跳地剧痛。她触碰一下自己的脸,痛得马上把手收回来。她想睁开左眼,可是办不到。
她这是怎么啦?
费力地睁开右眼,她依稀看到丈夫仍在另一张床上酣睡。她喊道:“罗恩。罗恩!”
罗恩动了一下,但仍没能醒来。两张床之间的数字钟显示出8:14。自从参加竞选以来,他从来没有睡到这么晚才起床。
“罗恩!”她大声喊道,一面挣扎着想移动自己的身子、想把手伸过两张床之间那条无垠的深壑触摸到他。她觉得自己非常不对劲儿。
罗恩慢慢醒过来。他睁开眼,看到她后眼睛瞪圆了。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道:“上帝啊!阿比!你的脸!”
“罗恩,我……我受伤了。有样东西狠狠地打伤了我。”
“阿比!”他跳下床抱住她。
“我梦到有一个男人打我。”
罗恩·坦雍伸手去摸电话。
***
按照常规,这个案子本该由利奥波德队长手下的某个人接手,也许是弗莱彻,康妮·特伦特的可能性更大。可是罗恩·坦雍三天后要参加众议员选举,调查他妻子阿比的不幸遭遇愈发显得格外重要。
九点刚过,利奥波德便来到坦雍夫妇下榻的旅馆房间。半小时以前康妮给他打电话,是她首先接到报警的。他看到旅馆的医生刚刚为罗恩·坦雍的妻子做完诊疗。她像生病的孩子那样舒适地躺在其中一张宽大的床上。
“她的遭遇令人非常不安。”医生说着朝门口走去:“我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她会放松下来,或许能睡一觉。”
“是怎么回事,大夫?” 利奥波德问道。
“她脸上挨了打。两只眼睛打青了,有瘀伤、红肿。不过几个星期后就完全看不出来啦。”他说话声音镇静、低沉,好像以前见识过这类事情。
“她有没有说是谁干的?”
罗恩·坦雍插进来说:“是一个把大拳头包裹起来的蒙面男人。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她没有喊叫?你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坦雍承认:“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平时我不会睡得那么死。”
利奥波德冲医生点点头,表示眼下不需要他。利奥波德在坦雍太太对面那张床上坐下。房间很大,家具摆设很有品位,从窗口可以俯瞰河流。这是市里最好的一家旅馆,也是坦雍这样的政治家参加竞选活动时必选的下榻处。除了报刊已经披露的消息以外,利奥波德对坦雍了解不多。坦雍是一位39岁的金融专家,他凭借成功的事业和十分有魅力的妻子带来的额外优势,想在特别选举中角逐现任议员故去而造成的众议院空缺席位。
不过眼下阿比·坦雍并不显得很迷人。她斜靠在床上、身上裹着毯子,挨过打的脸蛋这才刚刚开始显出瘀伤引起的肿胀和青紫。利奥波德问她:“你能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不。恐怕我说不清楚。”她只能歪着嘴说话,使她遭到殴打、古怪的面容更显得吓人。
她丈夫解释道:“她当时认为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她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甚至在那人打你的时候?”利奥波德觉得这种事情不可思议。
罗恩·坦雍说:“我认为我俩都被人麻醉了。我什么声响都没有听到,今早醒来比往常迟。昨晚发表演说后我们就回到这儿,要了房间。我想是吃的东西里被人下了药。”
利奥波德做了笔记。“房里有没有丢东西?”
“没有。”
“坦雍太太有没有遭到性侵犯?”
“没有。”
“你是说,你们被人麻醉,这人的目的只是让你太太挨一顿打?”
“事情好像就是这样。”
“你有没有什么敌人?这人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在政界,每个人都不免会树敌。可是我想不出哪一位会下三滥到如此地步,竟然会通过殴打阿比来伤害我。”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坦雍太太?”
她摇头。“我说不上。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整个儿是一场噩梦。” 她的脸已肿得几乎弥盖了双眼,因此她伸手在手提包里找出墨镜戴上。
坦雍挑明症结所在:“这是特别选举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根据日程安排,阿比同我一道在公众场合有几次露面。你认为殴打她是否与这项活动有某种联系?”
利奥波德说:“我不知道。坦雍太太,你能否告诉我所有梦中这个人打你的细节?”
他听她讲,一面记笔记、频频点头。“包裹起来的硕大拳头可能是拳击手套。他们要在你脸上留下伤痕,可又不让你伤得很厉害。”
“可这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坦雍也觉得奇怪。“他们干吗要费事儿麻醉我们、溜进我们的房间里来?他们在大街上打她会容易得多。”
利奥波德考虑也在这个问题:“他们选择这个办法,是因为没有人相信事情真会是这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旅馆医生的厌倦态度吗?对他而言,这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他只是简单地把它看作一次打老婆事件。”
“你的意思—”
“坦雍先生,大部分公众会认为是你打了太太,而且你俩一起编造出一个蒙面人闯入、食物里掺进麻醉药的故事。因为选举就要来临。”
罗恩·坦雍开始在地上来回踱步,渐渐怒火中烧。“我的对手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克里斯特尔是一个名誉很好的人。”
“不一定就是克里斯特尔。他的某些支持者可能瞒着他这样做。”
“那么,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不让它登报。”
“那不容易办到。”
“我们就说,她患了流感。”
他的话尚未说完,放在两张床之间的电话响起来。他接起电话,讲得很快,怒气越来越大。挂上电话后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是我的竞选经理。记者们已经扑上来了,他们打电话给他,打听事情经过。”
“有人向他们透露了消息。”利奥波德启发道。
坦雍表示同意。“看来是这样。是那个打她的人干的。”
“也许是旅馆里的雇员。甚至有可能是那个医生。”
“哼。现在已无法保密啦。”
的确。此事成为星期天早上报纸的头版新闻。
两天后,罗恩·坦雍在众议员特别选举中败北,比对手了少约1,100张选票。
***
选举结束后的第二天早晨,利奥波德叫副手弗莱彻到他办公室来。“从售卖机里弄两杯咖啡来。我有话对你说。”
“是坦雍那件事吧,队长?”
“对。正是这事儿。”
“他输了。”
利奥波德点头。“差1,100张选票。如果有550左右的人临时改变主意,他本来还可以赢的。”
“你认为是他的负面公众形象影响了选举结果?”
“对,我正是这样想的。某人的老婆在旅馆房间里挨了打,他的形象就变坏了。这是从什么时候起立的规矩?为什么报纸和公众那么快就开始怀疑坦雍和他老婆的说法?”
“房间是锁着的,队长。有人给他俩都下了药、打开了那几道锁,而且什么东西都没有偷走。这事儿也太牵强啦。”
“当然牵强!干这件事的人就是有意要叫它显得牵强,这样公众便会认为坦雍是一个打老婆的男人。”
“你认为乔治·克里斯特尔有嫌疑?” 弗莱彻问,同时往咖啡杯里加糖。
“他倒不像是做那种事的人。不过选举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大家都知道坦雍反对在州里开赌场,而克里斯特尔赞成。博彩业在拼命游说,希望通过这个许可开赌场的法案,他们想让坦雍输。当然,国会议员不会对州里的法案直接投票,但是他们的影响举足轻重,尤其是坦雍。他曾经许诺,如果他当选国会议员,就要劝说州立法机构不通过许可开赌场的法案。”
“所以博彩业的人雇人作案?他们本可以很容易地从犯罪组织里找到一个职业打手来去这件事。”
利奥波德啜一口咖啡道:“可以。但是对于犯罪组织而言,这件事过于细致。他们更加擅长的是把坦雍的车撞翻,做到万无一失。给他们两人下麻醉药、闯进旅馆房间去揍他老婆,然后再把消息透给报界,这几乎是一个变态的计划。犯罪集团的人不会这样考虑问题。”
“你要我接手这个案子吗?”弗莱彻问。
“四处打听一下,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你有什么高招?”他知道利奥波德总会提出一些建议。
“那家旅馆。如果他们被人下药,那准是放在客房服务生送去的食物里。如果这个人是在夜间进去的,他准有钥匙,而且知晓怎样弄开门闩。查一查,看那儿雇的人手当中有没有吃过官司的。”
“我马上去查。” 弗莱彻说。
警察有时在办案过程中靠运气。在坦雍案中,弗莱彻运气不坏。到了周末,他已查明那家旅馆厨房里有一个叫卡尔·福赛思的,此人曾经两次被判决有罪,罪名是入室抢劫和人身伤害。
此后弗莱彻再度交了好运。五月里一个凉爽的傍晚,他在福赛思住的公寓楼走廊里走近此人,表明自己的警察身份。不料这个魁梧的大汉立即做出反应,他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把小手枪,对准也正在掏枪的弗莱彻的胸膛就搂火。子弹卡了壳,没有射出来。不等他再扣动扳机,弗莱彻用左轮手枪的枪筒狠狠砸在他握枪的手上。
过了一会儿,在警察局审讯室里,利奥波德盯着他说:“你已一误再误,卡尔。用致命武器伤害他人、谋杀未遂、拘捕。无论怎样看待这事儿,这一次你都要回到牢里去好好呆上一阵子啦。”
福赛思强辩道:“我以为他是一个行凶抢劫的贼。”他举起裹绷带的手又说:“见鬼。我只是想保护自己,结果却被人打断了手。”
“是谁雇你给坦雍夫妇的饭菜里下麻醉药、唆使你打她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得啦,卡尔。你在厨房里工作。有人在他们的饭菜里搞鬼,我们认为这个人就是你。他们被麻倒了,后来你弄开了锁,或是用万能钥匙捅开了门。进屋后,你带上面具、拳击手套,用拳头猛揍阿比·坦雍的脸。事后你或是别的什么人给报社打电话,想造成一种假象,那就是坦雍揍了他的妻子,而她所讲的事情经过只是一种掩饰手法。”
“你真的知道很多,是吗?”
“雇你的人是谁,卡尔?我们只想知道这个人姓甚名谁。”
“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于是他们只好等着。
卡尔·福赛思的律师原来是塞缪尔·贾奇。 此人在本地法律界很有名气,每一回提到他的大名、说他有可能出任法官时,记者们便会兴奋地猜测“贾奇法官”将会如何行事。然而,迄今为止州长始终不曾考虑他,也许这是因为他热心为最最声名狼藉的罪犯辩护、还常常想法子让他们逍遥法外。他的拿手好戏是在控辩双方之间周旋,让被告在认罪时避重就轻,以换取从轻量刑。不过,这也是现代法律制度中的咄咄怪事。在警察局里,他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物。许多警察的想法与利奥波德一致,他们往往要苦干好几个星期才能立案,这一番辛苦不该让他在地方检察官的办公室里轻易葬送。
来人正是塞缪尔·贾奇,他已经与委托人见过面,现在出来面对脾气暴躁的利奥波德队长。“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人,队长?你没法子立案。”
利奥波德大怒道:“我没法子立案?他用手枪在近距离内朝弗莱彻开火!”
“手枪没有响。”律师平静地回答。
“它完全可能会响!”
“那只是假设。我的委托人在走廊里突然遇到有人上来跟他搭话,于是他才拔出枪来。弗莱彻表明身份以后,他马上交出武器投降了。”
“别说废话啦!福赛思没有持枪许可证,而且还在假释期间。单凭这一项罪名我就可以把他送回牢里去。”
律师考虑一下利奥波德的话,权衡几种结局的利弊。“你想要得到什么?”最后他问道。
“你还是去地方检察官的办公室谈从轻量刑的交易吧。别跟我说。”
“你瞧,是你的人弗莱彻执意要指控我的委托人朝他开枪的。”
“是指控他企图谋杀。”利奥波德纠正他。
“你在调查坦雍的案子。是不是?”
“我们要他提供有关那个案子的情况。我们要他的雇主的名字。”
塞缪尔·贾奇摇头。“不可能。我的委托人吓坏了,不能谈话。这也是他见到弗莱彻马上拔枪的原因。坦雍的案子发了以后,他生怕被人杀掉灭口。”
“那是他的事情。”
“他可能永远不会出庭作证。世界上所有保护证人的方案都无法确保他安全。”
利奥波德慢条斯理地说:“假使他不必出庭作证,假使他只要在一张纸上写下那人的名字,以后我们把它拿走。这些事全都不会记录下来。”
贾奇在考虑这个提议。他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想他不会同意。他能得到什么补偿?”
“弗莱彻会忘记在那条走廊里发生的事情。”
“那么坦雍的案子呢?”
利奥波德直摇头。“不行。我们还是要为那个案子起诉他。”
“那就拉倒。”
“为什么不先问一问他的意见呢?朝警察开枪的指控更重。他有犯罪记录,再加上这一项罪名他会在牢里蹲一辈子的。”
贾奇耸耸肩,然后回去找他的委托人商议。利奥波德以前也曾经历过这种事情,知道这会很耗时间。的确如此。
两小时以后,贾奇从他的背心兜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从桌面上推过来。“这是你能得到的全部东西。我自己也没有看过。如果你把它弄上法庭,我会否认这是我的委托人写的。”
利奥波德打开纸条,看到工整地写出的名字。
于勒·戴赫曼。地址是纽约市的。
利奥波德转向弗莱彻:“就这样吧。你同意这样妥协吗?”
“当然。反正那枪他妈的没有响。”
“好。给福赛思立上坦雍的案子,另一件事我们就忘掉拉倒吧。”说完他转向律师:“对于我们的指控,你会不会认同他有罪?”
“我会认同他犯有某一种罪行。那是我要与地方检察官商量的事情。”
“还是要扮演为罪犯说情的角色!贾奇,你真叫我佩服。”
“我不过只是在照管我的委托人的利益。队长,你又在照管谁的利益呢?”
“受害人的。”
***
利奥波德和弗莱彻化了几乎两个星期才弄清楚这位家住纽约市的于勒·戴赫曼的情况。待档案建好,利奥波德翻阅一遍打字机打出的纸张,仍无法确定他们遇到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这位于勒·戴赫曼63岁,法国人,二战后来到美国,靠发明、制造各种智力游戏玩具取得惊人的成功。其中有一种叫做“梅尔罗斯”的游戏在六十年代中期很受大众欢迎,使戴赫曼摇身一变,成为百万富翁。根据现有的资料判断,戴赫曼与犯罪组织没有联系,而且他也不缺那点儿钱。
是福赛思对他们撒谎?
利奥波德想查明这一点。
他很熟悉纽约。刚刚出道那几年,他在那儿当过警察和侦探,以后才回到家乡。对于曼哈顿他更是了如指掌。东区的一些地方,如格拉莫西公园,带给他美好青春时代的回忆。格拉莫西公园以南、隔几条街的施托伊弗桑特公园就是其中之一。那里四周皆是十九世纪中期建起的上流社会豪宅,于勒·戴赫曼就住在其中一幢里。 戴赫曼在楼上办公室里看到利奥波德走来,这间房四周陈列着书籍和他设计的智力游戏玩具样品。仅仅是“梅尔罗斯”就有几个不同的版本,包括外语版和盲文版,还有一种供人在旅途中玩的磁铁游戏。戴赫曼头发白了,瘦高个儿,看上去像一位教授。他说话时面带微笑,可是目光总是警觉、严肃的。
“利奥波德队长,我能为你效劳吗?据我所知,你与纽约警察局没有关系?”
“没有。我在纽约干过几年,不过现在去了康涅狄格州。我是重案警队的队长,来此调查最近的一个案子。”他简要介绍了阿比·坦雍被人殴打的神秘事件,略去卡尔·福赛思已被羁押、而且供出了于勒·戴赫曼的情况。
这个法国人倾听利奥波德讲述,唇边仍挂着笑容,仿佛在等待一个冗长杂乱故事的高潮到来。等利奥波德讲完,他才问道:“可是这件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罗恩·坦雍先生或是他的太太阿比。”
“戴赫曼先生,你必须明白,我是以私人身份来这儿的。在我们的调查过程中,有人曾提到你的大名。我认为,与你私下会面是澄清疑点的最好办法。”
“原来如此。有人提起我。是谁? 我能问吗?”
“我不能说。”
戴赫曼仰身靠在椅背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哦,我想准是受雇干活的傻瓜。”
利奥波德呆坐在那里,像是被人用斧子劈了一般。即使这个法国佬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朝他开火,他也不会显得更加吃惊。“你承认?”
“为什么不呢?你来我这儿并不是公干,而且此地也不归你管辖。你也没有对我讲过,我有何种权利,或给我一个给律师打电话的机会。因此我对你说的话不会对我不利。”
利奥波德后悔了,来找此人实为不明智。可是,既然已经来了他就要争取最佳结果。“你承认你雇佣卡尔· 福赛思给阿比·坦雍和她丈夫下麻醉药、闯进他们的房间、殴打她?”
“当然。若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你也不会到这儿来。利奥波德队长,你必须明白我是为人提供服务的。正像你受雇侦破罪案一样,我有时也受雇创造罪案。我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一个设置谜团,另一个解开谜团。说实话,我能以这种方式同你见面倒也令人高兴。正如一位作者有时会乐于见到他的读者,我也乐于见到一个奉命破解我布置的小小谜团的人。我也要告诉你,你是第一个能走到这一步的人。”
“谁雇你设置这样一个古怪的谜团?”
他耸耸肩说:“是你州里的那些博彩业收益人。他们的名字并不重要。他们给我提出一个难题,一定要让罗恩·坦雍在选举中输。除了谋杀,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我当然也考虑过报纸上刊登过的那些障眼法,但是选民们一年年变得日益成熟。我设计这个小游戏,意在迂回取胜。报界准会如实报道,我让读者自己去做结论。我事先弄清他们的行程,查明有一个人可用。他曾在一家旅馆里工作过。正好是在厨房里!而且他还是一位开锁专家。
“这样,片段几乎就自己凑在一起啦。他在他们吃的东西里下了药、搞到一把万能钥匙、事先在室内的门闩上作了手脚。等他们入睡后他才进去。坦雍的太太挨打只挨到脸上带伤的程度,不会造成永久伤害。我估计,在特别选举前那个周末,读到有关报道的公众中总会有人疑心这是老公打老婆。我想,我预计得很准。选举结果出来啦,票很接近。我没有必要改变很多人的想法。”
利奥波德曾多次与窃贼和杀人犯呆在一起,却没有料到戴赫曼会来这一手。坐在桌子对面的家伙在吹嘘他的犯罪本领,有枝有叶的细节令利奥波德佩服。他承认道:“对于你的厚颜无耻。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到了法庭上,卡尔·福赛思出来作证时我倒要看看你再怎么说。”
戴赫曼脸上仍挂着开心的笑容。“哦,他不会那样做。”
“为什么?”
“我在黑社会里也颇有几分名气。即使是在监狱里,福赛思先生也不会觉得很安全。我这名气可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
“当然不是。”
“话说回来,策划一次天衣无缝的谋杀比在坦雍这类事情上玩游戏更棘手。很多年以前, 我刚刚来到这个国家时,有人给我分派了一个活儿。或许你会对此感兴趣的。有一个阔佬被许多国家追杀,他藏在爱尔兰,在乡下买了一所庄园。宅子四周是叫人束手无策的迷宫,用砖墙围起,墙上还遍布铁丝网。”他一边说话一边站起来从身后书柜里取出一套智力玩具,在书桌上打开。“这件事给了我灵感,使我设计出这套智力玩具。”
利奥波德问道:“他们雇你去杀这个人?”
“他们雇我去除掉此人,不管用什么手段。房子加固过,炸弹不起作用,而且迷宫里还装有监视器,有人进入它便会发出光束报警。他还雇有一批武装仆人,以防被人包围。他从不出门,每天只是在迷宫里散散步而已。宅子后面有一条便道,但是始终被一道铁门阻断。利奥波德队长,你会怎样设法杀掉此人?”
“我侦破杀人案,却不策划杀人。”
“虽说如此,就算这是一次演习,你也该考虑该如何着手行动吧。”
“把直升机降落在院子里。”
“没有那么大的地方让直升机降落,院墙几乎就是迷宫的界限。”
“贿赂一个仆人。”
“他们全都忠于他、愿意为他献身。在战争期间,他们曾在一起服役。”
“等他出来散步时,从飞机上开枪打死他。”
“一听到飞机声他马上便会退回去。而且,我已说过,房子能抵御多种炸弹轰炸。”
“在食物送到之前先下毒。”
“仆人会先品尝,就像古代国王的试食侍从那样。”
利奥波德走到窗前,眺望街对面的公园。他看到孩子们在玩耍,注视着他们沿着小径跑到公园中央的喷泉那里,这情景将他带回现实世界里来。他来到这儿的目的不是同于勒·戴赫曼玩游戏,这个摆满书籍和智力玩具盒子的书房与阿比·坦雍遭人毒打的那个旅馆房间简直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他终于说道:“告诉我。告诉我那个迷宫的秘密。”
“哎,你就这样轻易放弃啦?”
“告诉我这里面的秘密,这样下一回我便会做好准备战胜你。”
“这话正像一个游戏迷说的!利奥波德队长,你真令我高兴。爱尔兰的这件事,说起来倒也简单。我碰巧读过训练蛇穿越迷宫的报道。我从空中拍了迷宫的照片,以后用木板制作了完全相同的复制品。我训练三条有剧毒的黑色曼巴蛇穿越迷宫,以后就攻击它们看到的第一个人。我选择曼巴蛇是因为它行动敏捷、咬人会致命。这些毒蛇能毫不费力地在光束报警装置监视下钻进去。爱尔兰通常没有蛇,所以我们的攻击对象没有防备。在他出来散步时我放出蛇,它们在迷宫里找到他。十分钟以后,他死了。”
利奥波德想了一下才说:“对于你的故事,我一个字也不信。我若相信你,我会认为你是世上最危险的人。”
于勒·戴赫曼开心地哈哈大笑,他瘦小的身躯在抖动。“你不会相信的,当然不会。同样道理,你也不会相信我会雇那个人揍坦雍太太!这全是我在脑子里玩的游戏!现在回去吧,利奥波德队长。我们谈得很愉快,不过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利奥波德点点头。这里没有他能做的事了。来到门口,他站住问:“将来别人杀你会采用什么方法,戴赫曼先生?”
又是一阵大笑。房间一端摆着一部电视机,戴赫曼站在电视机前回答道:“队长,你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我当然会提防。我经常检查电话和这间办公室,防备有人安装窃听装置。我出门时也很小心。不过,若有人想干还是会成功的。这部连接电视机的录像机可以设置为连续一星期开机。所以,如果把装磁带的盒子装上炸弹,而不是磁带,它能摧毁整座大楼。”
“在别处你用过这个办法吗?”
“也许用过。” 利奥波德说。
“我们以后再谈。”
“随时欢迎。我要告诉你一个老经理的故事,他的工资耗去公司很多钱,我们只好打发他早点上路。还有一位联邦参议员,他是被人暗杀的,不过其中另有隐情。”
回家的路上,利奥波德很不安。这一天算是白费了。即使戴赫曼在坦雍的案子里确曾与福赛思合谋,他讲的其它事情全是胡扯。这个人只是一个编造谜语的专家,不是在半个世界范围内策划暗杀的犯罪大师。他给利奥波德讲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仅此而已。
可是每当想到于勒· 戴赫曼,利奥波德仍会心神不宁。如果发现戴赫曼说的全部属实,他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
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利奥波德请康妮·特伦特向都柏林警方核实爱尔兰境内是否发生过一起利用毒蛇咬人的谋杀案。尤其是,涉及到一位战后住在乡下的庄园主。
康妮提出异议:“爱尔兰不会有蛇。爱尔兰的守护神帕特里克早把它们全赶跑了。”
“更说得通的原因是冰川期的到来。另一个原因是爱尔兰四面都是大海。我想你也不会有什么发现。但是还是查一查吧。”
“此事莫非与坦雍的案子有关?” 康妮知道,他正是为了这件案子去了一趟纽约。
“也算是吧。”
于是,利奥波德转身去全力调查另外一些需要他费神的案子。此后两天里,他几乎不再去想于勒·戴赫曼的事,直到康妮向他汇报。“队长,这是都柏林警方的报告。是你要我同他们核实情况的。”
“他们没有什么情报吧?”
“有啊。1958年在科克,有一个叫冯·巴弗的德国人,人们怀疑他是前纳粹分子,在他的乡间庄园里被几条黑色曼巴蛇咬死。至于蛇是如何进入庄园的,无人知晓。宅子四周是一片布满铁丝网的迷宫”
“好。我知道了。” 利奥波德答道。他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这不可能,但却是事实。
“保镖弄死了那几条蛇。”
“他们会的。”
“你还好吧,队长?”
“还好,还好。”
独处时,利奥波德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他想给纽约警方打电话,但是真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就他所知,于勒·戴赫曼在纽约没有案底,除非是与别人合伙作案。
最终,利奥波德什么事情也没有做。
大约一周后,罗恩·坦雍前来拜访。坐在利奥波德办公桌对面那张不大舒适的木椅上,他说:“我想了解一下,对阿比挨打之事的调查进展如何。”
“情况你已经知道了。大陪审团已经起诉卡尔·福赛思,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他会认罪。他的律师塞缪尔·贾奇已经向地方检察官提出从轻发落。”
“他会判几年?两年?还是三年?”
“这是他第三次犯罪。他可能要在牢里呆上很长一段时间。”
“那谁是幕后主使?”
“赞成博彩业的人雇他,为的是在竞选中打败你。我想,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听说事情竟是这样,我很吃惊。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利奥波德考虑该告诉他多少情况。“我知道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但在法庭上却派不上用场。”
“为什么派不上用场?”
“因为这个人很精明。也许他是我碰到的罪犯中最精明的一个。”
“像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 那样的犯罪大师?” 坦雍说着笑起来。这是自从他妻子挨打后利奥波德第一次看见他笑。
利奥波德很严肃地答道:“大致差不多。我们真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存在,因为我们逮不住他们。如今,犯罪大师们不大热衷于策划银行抢劫案或乱杀乱砍。相比之下,他们对货物诈骗更感兴趣、对伪造文件证明自己是一艘装满原油的油轮的船主更感兴趣。我刚提到的那个人尤为危险。只要有人肯花钱,他就会发挥聪明才智为此人服务。那些想在竞选中打败你的人花得起这笔钱。”
“输掉竞选是一件事,他们伤害了阿比是另一件事。我永远不能原谅。”
“她现在怎么样?”
“她的脸已完全康复,但那只是她受到的部分伤害。现在,连我们的朋友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们。阿比每次磕到碰到,都会令人想起那些流言,而且他们会忘记福赛思因殴打她而被捕的事。”
沉默了一会儿,利奥波德想好该如何回答。“你遭了不少罪,我想我该告诉你一些情况。” 他把于勒·戴赫曼的事告诉坦雍。“他就是我们要对付的人。我核实过,爱尔兰那件事是真的。”
罗恩·坦雍思忖着,显得十分焦虑。“只要你一天逮不住他,他就会逍遥法外,继续做这类伤天害理的事,策划伤人、杀人。”
利奥波德点头答是。“嗯,是这样。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我们可以阻止他!”
“怎么阻止?我们自己动手杀了他?”
坦雍表情严肃。“为什么不呢?”
***
除了执行任务,而且总是出于自卫目的,利奥波德一生中还从未认真想过要杀掉什么人。从前他一度被丑闻困扰,因为有人指控他谋杀前妻。既使深深陷入婚姻纠葛,也知道那个女人多么恨他,他也从未动过剥夺她生命的念头。法律之于他是至高无上的,而且他曾宣誓要维护法律。即使是像于勒·戴赫曼这样作恶多端的人也必须受到法律保护。
第二天罗恩·坦雍告诉他:“我想见戴赫曼一面。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我想见他。”
“是吗?那时你就可以掏出一把小手枪为你太太报仇?”
“如果这是阻止他犯罪的唯一方法,我愿意一试。”
“你不要见他。那于事无补。”
“如果你不愿陪我,我就一个人去。”
“不可能。我真后悔,告诉你的太多了。”
坦雍道:“我必须面对他。如果我不出面,阿比也会这样做的。”
“你告诉她了?”
他点头默认。“我昨晚告诉她的。我认为,是他使阿比挨打的。站在阿比的立场来看,他这样做是针对我的,想破坏竞选。所以阿比想报仇,对此我也无法责怪她。如果警察无能为力,我只好自己采取行动。”
利奥波德看得出来,这个人是认真的。“如果你要动手,我不能袖手旁观。哪怕你只是一拳揍在他的鼻子上,我也不能不管,除非我装作没看见。”
“帮我安排会面吧。告诉他,我非见他不可。”
“你能保证不动粗吗?”
罗恩·坦雍用他那汗津津的手捋过稀疏的头发,犹豫不决。
“如果这是先决条件,我认了。我保证。”
“你打算跟他说什么?”
“即使此事是戴赫曼策划的,我也想知道花钱雇他的人是谁。他们也许无足轻重,但我还是想知道这些人的名字。我愿意出一个好价钱。”
利奥波德应允道:“看看我能做到哪一步吧。”。
临近傍晚,他给于勒·戴赫曼打了电话。这个法国佬很友善,但是说话时很戒备。他只字不提爱尔兰的曼巴蛇或旅馆房间里发生的打人事件,大概认为电话会被录音。聊过几句天气如何的闲话后,他问道:“队长,我能为你效劳吗?”
“罗恩·坦雍想见你。他要我帮他安排会面。”
“哦?我真看不出这次会面会带来什么好处。”
“他打算和你谈笔交易。”
电话另一端传来几声干笑。“果真如此?恐怕你不能指望我答应此事。”
利奥波德建议道:“如果你怕有人监听,会面可以安排在室外。街对面公园喷泉的水声正好可以盖住说话声音。”
这个法国佬问道:“队长,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问得好。连利奥波德自己也不能给出一个完全令人满意的答复。他回答道:“也许我正在阻止一场凶杀。”
电话那一端又传来一阵笑声。“我相信你,队长。如果你陪坦雍一起来,那么明天中午见,就在我家对面喷泉那儿。”
***
第二天早上快九点时,利奥波德和坦雍在火车站相遇。乘特快去纽约要用一个半小时,他们想准时到达。坦雍说:“我把今天与戴赫曼见面的事告诉阿比了,她也想跟我们一起来。”
“最好阻止她。我也不知道我们会遇到什么事情。”
坦雍说:“我答应过你,不会乱来的。”
“但我担心的是于勒· 戴赫曼。他可没有做出什么承诺。”
火车上他们话语寥寥。坦雍只是粗略谈到未来的计划。“乔治·克里斯特尔分量不足。他最多干两年,两年后人们准想换人。那时我会再出来竞选。”
“你比前几天乐观得多。”
“我仔细想过。”
“你真认为乔治·克里斯特尔就是于勒·戴赫曼要给你的答案?”
坦雍抬起头来。“我这样说过吗?”
“你不用说。克里斯特尔是你的政敌,你今天去纽约就是开始同他作战。不用两年,十八个月后他就必须参加下一次常规竞选。告诉我,你为什么改变了想法?这件事刚刚发生时,是博彩业收益人在捣鬼,而不是乔治·克里斯特尔。”
“他从中牟利,理应为此事负一部分责任。”
利奥波德表示赞同:“该负责的人不少。但是他只承担该承担的那份罪责。”
火车到达纽约中央车站。那是五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气温宜人,华氏六十多度。利奥波德说:“路不远。想走走吗?”
“好啊?”
他们来到施托伊弗桑特公园,时间尚早。利奥波德把于勒· 戴赫曼的房子指给坦雍看,想上门拜访。但是,如果这个法国佬对他们的到访感到不安,这样做只会更令他起疑心。他们仍旧在喷泉边等他到来。
喷泉周围有几个小孩在玩耍,他们的妈妈或保姆在旁边看着。公园两个入口处分别摆放着一个垃圾桶,一只本应有人牵着的狗在两只垃圾桶之间走来走去。利奥波德评论道:“从戴赫曼二楼的办公室往下看,公园看起来就像他的游戏棋盘。东面西面都有入口,喷泉在中间。我可以想见木制棋子顺着这些路径移动时的情景。”
“或许他正坐在那里,在棋盘上策划杀人。”
“我倒是愿意——”
利奥波德备没说下去。虽然离十二点还差二十分钟,戴赫曼的褐色豪宅大门竟然打开了。戴赫曼走出来。
“那就是他吗?”
利奥波德确定。“是他”。
于勒· 戴赫曼在门口驻足,打开邮箱,从里面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这信封似乎令他有些迷惑不解。他没有拆封便把它放进里层的衣袋里。接着他走下台阶,穿过街道,朝公园走来。他的房子坐落在那条街区的中段,坐北朝南,所以他必须朝前走或向回后拐,从东面或西面的入口走进来。选择走东边的入口之前,他迟疑了片刻。“我们要过去迎他吗?”坦雍问道。
“不需要。我告诉过他,我们在喷泉边会面,水声会防止他说的话被监听到。”
他们注视着戴赫曼沿着公园外的人行道悠闲地走向入口。他没有朝他们这边看,所以看到他的路人会以为他是出来散步的。
就在戴赫曼快要走到入口时,利奥波德捏住坦雍的胳膊问道:“那不是你太太吗?”
“天啊!是阿比!”
那的确是阿比。她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径直大步穿过草坪,打算等法国佬进入公园后在路上拦截他。坦雍大嚷“阿比!别乱来!” 就在这一刻,利奥波德看到,她的右手已伸进手袋里。
利奥波德立即行动起来。他向前冲去,想要及时制止她。她已走到那条小径上,站在路中央,面对敞开的大门,这时于勒·戴赫曼刚刚从那里走进来。于是她把手袋扔在地上,双手紧紧握着一把小手枪,绷直双臂,瞄准戴赫曼。
一进入公园,法国佬也看到她手里握着枪。就在利奥波德冲向阿比的那一瞬间,他视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
在他身后,坦雍在大声喊叫。在他前方,阿比在瞄准戴赫曼。
紧接着,利奥波德从她背后把她扑倒在地,正好就在枪响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子弹出膛时朝天喷出的火花,暗自庆幸及时阻止了她。
刚舒了口气,利奥波德再次愣住了。他看到于勒· 戴赫曼消失在一团火光中。
一声巨雷响彻整个公园,利奥波德扑到阿比身上。回声在周围的豪华住宅间回荡。接着,公园里浓烟四起,树枝、金属碎片和人的肢体飞上天空。
过了一会儿,那一刻仿佛长达一世纪,一切终于恢复平静。利奥波德跪起身子,盯着那入口处。
于勒· 戴赫曼从那儿走过时,垃圾桶爆炸了。原来摆着垃圾桶、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仅仅留下一个大坑。
***
纽约警方封锁了现场,寻找线索、收集被炸得散落在四处的尸首。虽然亲眼目睹了事情经过,利奥波德仍不免怀疑这是猜谜游戏大师的最后一招。也许,上次会面时戴赫曼之所以坦诚相告,是因为他已精心策划好了李代桃僵式的全身而退:他的替身炸死在公园里,而他自己已飞往南美洲逍遥自在去了
纽约市爆破组的菲利普斯警官是个冷静、干练的人,工作时充满自信,因而得到利奥波德这位同行的尊敬。“你是说,这位女士开枪时炸弹正好爆炸?” 菲利普斯问道。
“正是这样。你看这中间有什么关联吗?”
菲利普斯正弯腰仔细查看炸得卷曲在一起的垃圾桶金属残渣。他好像是在嗅地面的气味。“垃圾桶内有塑料爆炸物。可能是由声控装置引爆的,但是可能性并不大。那样做太危险了,因为炸弹也许会提前引爆。 而且,既然她已带着枪到这儿来,她可以很容易地开枪打死他。”
利奥波德向他提出其它可能性:“炸死的可能是一个替身。”
“我们已经找到一只手上的手指。我们很快便能查明。”
“有可能是自杀吗?”
这位爆破组警官耸一耸肩说:“这样了结自己可真是够狠的。不过以前我们也遇到过类似情况。”
“上次见面时,他向我承认曾干过一些犯罪勾当。也许他害怕被捕。”
菲利普斯警官咕哝了一句什么。他正在察看尸体残留肢体上烧焦的衣物碎片。然后他丢下这一堆令人作呕的东西,站起来观察一番现场。他判断道:“这儿有很多小孩儿在玩耍,所以不可能是用拉发装置引爆的。或许是用无线电讯号,那么凶手一定就躲在附近。”
利奥波德的思绪又回到罗恩·坦雍和他妻子身上。他看到他们站在街对面,正在接受警探们的讯问。
利奥波德自己也接受了盘问,但是警员们认可他的证件,允许他呆在现场。这时他突然想到:“等一下。好像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戴赫曼的家就在对面,这条街的中段。来这里见我们时,他可以随意选择一个入口。凶手怎么知道他会从哪个入口进来?”
菲利普斯又耸了一下肩膀。“习惯吧。”
“不对。我看到,戴赫曼选择这条路之前迟疑了一下。凶手这么精明,怎么可能孤注一掷?如果受害人向右转而不是向左转,那会搞砸他的整个计划。”
警官顿时来了兴致。“你是说—?”
“我是说,我们去查看一下西面入口的那个垃圾桶。”
利奥波德率先赶到西面入口处的垃圾桶旁,小心翼翼地移开上面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和一堆杂七杂八的垃圾,在这些东西底下,桶的底部放着一个用不起眼的牛皮纸包好的大包裹。菲利普斯赞叹道“你的直觉真准。真是这样。”
拆弹专家轻手轻脚地把包裹搬到一辆卡车上。单看外表,它就是一辆普通运货车。车周身罩着钢缆,从远处看像是用柳条编制而成。然后,拆弹专家打开包裹,从一堆塑胶炸药中取出雷管。手里拿着雷管,菲利普斯回到利奥波德身边。
“这是什么装置,警官?”
“不出我所料,是无线电引爆装置,不过覆盖范围很小。”他在手中转动这个金属部件。
“有一百英尺吗?”
“没有,没有。十英尺就差不多啦。”
“但杀手不可能靠得那么近!” 利奥波德反驳道。“即使是阿比,距离他也没有那么近!”
菲利普斯的一个部下朝他们走来。“头儿,我们发现了这个。”他说着拿出一个小塑料物证袋,里面装着一个大约有十美分硬币大小的圆形金属片。
“干得好。”菲利普斯接过证物袋递给利奥波德看。“这是最新型的电子雷管装置。最近中东一起暗杀事件中就使用过这一装置,它被人用磁石吸在受害人汽车的保险杠上。车经过另一辆装有塑胶炸药的车子,这时两辆车一同爆炸了。”
“你在哪儿找到这个?” 利奥波德询问那个组员。
“受害人胸袋里。装在一个已经严重烧焦的信封里。”
“对了。那封信!” 利奥波德想起,戴赫曼从信箱里取出信件时脸上带着困惑不解的表情。“还能辨认出信上写了些什么吗?”
“像是玩具订单。”
“毫无疑问,地址肯定是伪造的。”
菲利普斯警官点头称是。“让实验室的人拿去做进一步分析吧。”
“怪不得戴赫曼感到困惑。他没有料到那个时辰会有邮件送来。邮递员一定早就来过了。但是邮局的送信时间不一定很准,放置炸弹的人不能冒险。一定是凶手亲手把这封信放在信箱里的,他知道戴赫曼出门来公园见我时会看到它、把它取出来。”
“聪明的家伙,他竟能预见到戴赫曼的行动。”
利奥波德点头说道:“又一位猜谜大师,一个与于勒·戴赫曼势均力敌的人。”
“莫非我们又要绕回自杀的假设?”
“不,不是。如果戴赫曼是自杀,我们就不可能在第二个垃圾桶里找到爆炸物。若是自杀,他一定知道自己该走哪一条路。”
此后,指纹最终证明死者是戴赫曼,在返回康涅狄格的火车上,利奥波德找到机会与阿比·坦雍谈了两句。“阿比,今天早上你为什么会想杀死于勒· 戴赫曼?你的脸已经完全康复了。你丈夫计划参加下次竞选。你这样做还想得到什么呢?对你来说,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
“报仇?不,不是报仇。”她凝视着窗外。“我做这些全是为了罗恩。我要抢在罗恩前面,不让罗恩动手杀死他、从此毁了自己的前程。”
“出于自我牺牲的动机去杀人!高尚的想法,不过我很难苟同。不管怎样,有人替你完成了心愿。”
她深深吸一口气说:“上帝啊,但愿如此。” 就在那一瞬间,利奥波德意识到,她怀疑丈夫是凶手。
***
关于于勒· 戴赫曼被杀的报道在纽约报纸上热炒了三天,以后便被一起残忍的地铁凶杀案替代。对此案的调查不归利奥波德管,所以足足有一星期他完全不知情。当地人更关心的是大陪审团控告卡尔·福赛思故意伤害他人一案。传讯安排在六月第一个星期一早上十点举行。利奥波德和弗莱彻也出席了庭审,他们坐在法庭后排听着。福赛思站在他的律师塞缪尔·贾奇身旁,表示认罪。法官宣布将在六月二十四日做出判决,以后便休庭了。
“这么快啊。”弗莱彻说。
庭审时利奥波德一直在想别的事情,得知庭审已结束,他很吃惊。问到:“结果是什么?”
“他认罪了。队长,你打瞌睡了吧?”
“没有。我一直在考虑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什么事?”
“弗莱彻,还记得这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吗?我记得,你逮捕福赛思那天,他想开枪打你。对不对?”
“我怎么会忘记。”
“你打落了他的枪,打断了他的骨头?”
“是呀。后来我们录口供时,他的手上还打着绷带。”
利奥波德站起身说:“世上也许有少数人两只手都很灵巧,但大多数人不是左撇子就是右撇子。是不是?”
弗莱彻迷惑不解。“队长,这是一个智力竞赛节目吗?”
这时利奥波德已迅速顺着那排座位走向通道,边走边急速说:“弗莱彻,这是现代文明的一种怪现象。一般来说,一个人会用同一只手开枪和握笔。假设你打断了福赛思拿枪的手,也一定打断了他写字的手。”
“那又怎样?”
“所以,在塞缪尔·贾奇给我们的那张纸上,他不可能那么工整地写出于勒·戴赫曼的名字。”
这时他已来到通道上,正好拦住那个身材魁梧的律师。
“你好,利奥波德队长!很高兴再次见到您!”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贾奇先生。我想纽约警方也许更乐意见到你,而且会因谋杀于勒·戴赫曼的罪名逮捕你。”
***
塞缪尔·贾奇静静地站在那儿,听利奥波德宣告他享有的权利。然后,利奥波德和弗莱彻一左一右押着他,穿过连接法院和警察总局的那条有顶棚的走廊。
“他一个字也不说。”录完口供,弗莱彻回来说。
“他是一个精明的律师。如果我们从街上抓来的人都学会闭紧嘴巴,我们可就有大麻烦了。”
“你真认为爆炸是他策划的?”
“我有证据,弗莱彻。让我解释给你听。放置炸弹的人必须知道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戴赫曼同意那天中午在喷泉边与我们见面。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两个垃圾桶里装入炸弹、信箱有一封经过精确计算、按时送达的信。同意吗?”
“同意。”
“只有我和坦雍两个人知道这次会面。不幸的是,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太太。所以,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你和康妮也知道,但你们并不清楚具体见面时间和地点。我可以排除自己,也可以排除阿比·坦雍。如果早已策划好要杀掉戴赫曼,她就完全没有必要握着手枪在现场出现。罗恩·坦雍或许有嫌疑,不过我也很快排除了他。昨晚他可能先偷偷跑到纽约去放置炸弹,但是那封信必须在那天上午放进信箱里,就在我们到达之前不久。”
“为什么?”
“如果信送到得太早,比方说九点,戴赫曼会过早看到它,并且会把它拿进屋里。信件一旦打开,引爆器便不起作用了。既使他认为那是一片普通的金属,也不会带着那个微型无线电起爆器去公园。不是这样。我们必须假设这个凶手非常精明,而且深谋远虑。所以,我们必须认定信是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才放进信箱的。况且,那天罗恩·坦雍一直同我在一起。”
“那么,是谁把信放进信箱的?”
“还说不上。接着,我又怀疑戴赫曼的电话是否被人窃听。答案仍是否定的。我们见面那天他告诉我,他经常检查电话以及办公室,以防有人窃听。”
“那么这案子绝不可能做成!”
“是,绝不可能。但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于勒· 戴赫曼自己将会面时间和地点告诉凶手。”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如果杀手就是最初雇戴赫曼的人,也就是躲在幕后的那个照管博彩业利益的人,他这样做就是再正常不过的。让我们回头再看看那张写着戴赫曼名字和地址的纸条。我已经说过,上面的字不是卡尔·福赛思写的,而是当时和他单独呆在一起的另一个人写的。是他的律师塞缪尔·贾奇。那个写纸条的人正是贾奇,而且我疑心起初雇福赛思殴打阿比的人就是他。谁更了解在当地宾馆工作的人有无案底?是那个在曼哈顿设计猜谜游戏的人,还是这里的这位办刑事案件的律师?”
“于勒· 戴赫曼与这个阴谋有什么关系?”
“贾奇找戴赫曼帮他出了这个主意,是贾奇自己出面雇福赛思去实施计划的。我们逮住了福赛思,当时他已经快撑不住、快要供出贾奇了。我们又急于从福赛思那里问出指使他的那个人的名字,不管他是谁。于是贾奇便将于勒·戴赫曼这个名字给我们。他认为我们拿戴赫曼没办法,更不可能逮捕他。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个法国佬已经活到这把岁数,他喜欢对所有愿意听的人吹嘘自己的光辉历史。后来,他给贾奇打电话,说我又约他见面,罗恩·坦雍也一起来,而且罗恩·坦雍还打算和他做一笔交易,这时贾奇便决心干掉于勒· 戴赫曼。于是他精心策划了这起谋杀案,而且不比于勒· 戴赫曼干得逊色。谁说得上?也许某一天他俩共处时,戴赫曼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对贾奇说起他自己的死法。他也曾向我提到这类事情,当时我们正谈到装在录像机上的炸弹。”
“是贾奇亲手干的?”
“或是他另找一个有前科、但是愿意帮他的人去实施计划。你去核实一下有爆炸案前科的本地人。我呢,再去和福赛思谈谈。他的案子还未判,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贾奇的事,为了减刑福赛思也许愿意开口。我们要等到掌握足够的证据后再起诉贾奇,这时他就会哭着祈求纽约地方检察官从轻处罚。”
后来,利奥波德和弗莱彻还得到一些意外收获,其中包括戴赫曼用暗语仔细写的收账记录,付款人中有塞缪尔·贾奇。想起与这个法国佬唯一一次会面时的情景,利奥波德觉得,他终于以一种特殊方式解开了这位猜谜大师生前的最后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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