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降妖诛鬼 《修罗鬼志》志怪四 苍茫的夜色中,徐徐淫风搅动着轻云薄雾,缓缓撩出沉寂已久的戾气。 在一片及腰的高草中,两只黑影从远处轻轻地穿游而至。它们撩拨高草所发出的窸窣声,与山林间淫风惹草的厮磨音恰到好处地重叠在一起。 两只黑影慢慢地从高草中探出脑袋,环顾四周,然后又悄悄地没入了草丛。余下要做的,只是等待。 一个光点,在黑暗中幽幽浮动着。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那个光点就渐渐进入了两只黑影可以掌控的范围。 直到距离愈来愈近,光点才清晰地显现出一盏灯笼的轮廓。在摇曳的光线下,一个青衣肥脸和尚正匆匆赶着夜路。 两只黑影不紧不慢地在草丛中逼向青衣和尚。 起初,和尚只是一脸疲倦地埋头赶路,并没有察觉身边有任何的异样。可是,随着草丛中传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的窸窣声,和尚的心神瞬间紧张了起来。 “谁?”和尚壮着胆子问向声音的出处。 无人应答。 “说话!”和尚再次用颤抖的声音喝道。 依旧是杳无回音。 和尚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扭过头就拔腿飞奔。在草木丛生的山间小路上狂奔,总免不了磕磕绊绊。还没跑出多远,他的速度就立时下降。 在白色迷雾笼罩的山林夜色里,一个肥脸和尚提着灯笼在前面拔腿逃命。而他身旁的草丛中,两只黑影拖出游蛇般的踪迹,紧紧相随。 肥脸和尚跑出了一段距离后,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庆幸的是,他隐约瞅见远处浮现出一抹亮光。心中大喜,卯足了最后一点力气,死命狂奔了起来。 三丈、两丈、一丈……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前方光线内的景象也愈发清晰起来。 灯光下,一个同样身着青衣的老和尚站在小路中央,巍然不动。老和尚蓄着一脸的白须,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掐捻着一串名为九象星月的佛珠,嘴里还不住地喃喃自语。老和尚的身后则站着一个年纪稍轻一点的和尚,同样穿着一件青色的僧衣。 之前夺命狂奔的肥脸和尚一直跑到另两个和尚的身后,才停下脚步。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 “吓……吓死我了……师……师父,以后可别……叫我做这种事情了。”和尚没等气息缓和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抱怨起来,“这回……估计少活二十年。” “够了,闭嘴。”年轻的和尚沉声喝道。 老和尚依旧神情自若地站在最前面。 仅仅是片刻的功夫,两只黑影就已然追到了几个和尚的跟前。在两盏灯笼的映照下,两只黑影的形象逐渐明晰起来。一只半个脑袋的修罗鬼从草丛里纵身一跃,直接跳到老和尚的跟前。它单手撑地,另一只手紧握明晃晃的腰刀。脑袋上的寥寥发丝被山风微微吹拂着,面孔上沾满了尚未干涸的血迹,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在那副令人生畏的面孔上,一张被撕裂开的血盆大口毫不夸张地展示在众人眼前。 呜——呜—— 它极力表现出自己的狰狞与恐怖,从喉咙发出嘶哑的怪叫声,威胁面前的几个和尚。 紧跟在后面跳出来的还有一只赤面白发修罗鬼。这只修罗鬼的面孔只有冰冷、僵硬两个词可以形容。它像条巨虫般伏在裂口修罗鬼的后面,静静地观察着几个和尚的一举一动。 呜——呜—— 裂口修罗鬼依旧在用凶恶的表情恐吓和尚,籍此让对方放弃反抗。 “孽畜,不要再恣意妄为,害人性命。”老和尚的语调铿锵有力,不容讨价还价,“跟着我,让你们早早脱离苦海,步入轮回,亦或送你们往生西方极乐净土。” 呜——呜—— 裂口修罗鬼不知道是不领情,还是根本就听不懂,它只是伏在地上,用透着杀气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老和尚。它似乎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向老和尚扑杀过去。 “孽畜,贫僧好言相劝,千万别不识好歹。”老和尚威严的声音穿透黑暗,直接劈向两只修罗鬼。 可是,两只修罗鬼一前一后,毫不畏缩。裂口修罗鬼握着腰刀,突然向前抽动了一下,作出要扑上去的假动作。然后,又兀自发出咯咯的怪声,似乎是在嘲笑对方。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着,老和尚朝着裂口修罗鬼的方向迈出一步。 修罗鬼被老和尚的举动惹得一惊,瞬间又反应过来,从喉咙里发出更加诡异的嘶吼。 “祛涤业障,再入轮回。”老和尚又迈出一步。 修罗鬼有些恼怒,向前微微探了一下,但立刻又缩了回来。 “持经修法,往生净土。”老和尚再迈出一步。 两者之间的距离愈缩愈短。片刻之后,老和尚和修罗鬼之间只相隔两尺。 一人,一鬼,在淫风迷雾中默默地对峙着。 “孽畜!”老和尚突然间厉声恫吓,其余音在山林间久久荡之不去。 在这一声怒斥下,两只修罗鬼突然表现出畏缩的样子。尤其是伏在后面的一只,立时向后退了一丈,拉出了一片安全距离。前面的那只修罗鬼则渐渐收缩起身体,像条狗般发出呜呜的求饶声,落魄之极。 “好……”老和尚刚要说什么,只见一道亮光闪过,他突然大喊一声,“啊——” 原来,那只修罗鬼趁老和尚略微放松了警惕,凶猛地扑到近前,用力甩了一刀。老和尚的左臂立时被鲜血浸染,持在手中的佛珠也掉落到了地上。 “师父……”站在后面的两个和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惊魂失色。 “果然是畜生!”说着,老和尚暴跳如雷。一时间,杀气升腾,弥漫了整个夜幕。他突然将背在腰后的右手高高举起,只见手中握着一根长约一尺半的降魔金刚杵。眨眼之间,老和尚的降魔金刚杵就朝着眼前的修罗鬼猛力砸了下去,正好击中修罗鬼的额头。 修罗鬼像条野狗一般呜呜地惨叫起来,一脸惊恐之色。顾不得额头上流出的血液,畏畏缩缩地蜷起四肢趴在原地。 老和尚怒目圆睁,再次举起手中的降魔金刚杵。 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黑夜霎时间恍如白昼。几个和尚的眼睛被强光一射,本能地扭过脸去。片刻之后,除了尚未消散的白色烟雾之外,一切又都归于死寂。 老和尚面前的怪物已然化作了一滩血水。而刚刚还远远旁观着的赤面白发修罗鬼则早已不知去向。 “这四篇志怪故事都是同一种结尾。” “怎样的结尾?”陶方璧问道。 “头大如虎,尾细如蛇。” “什么意思?” “这已经是第四个故事了,读起来完全不像是通常所听到的那种志怪小说。拿这篇为例,读到最后,只是说一只修罗鬼化作了血水,另一只则逃掉了。最后那几个僧人怎么样了,有什么对话,在坊间有什么样的反响,亦或作者只言片语的感想。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仓促收尾。” “是有这种感觉。像志怪二,马氏母子断头案的结局也很仓促。整个故事就是修罗鬼出来了,杀了人,然后消失了。” “没错。就是这种情况。” “你这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了吗?”陶方璧隐约感觉白滜发现了什么线索。 “有是有,但目前尚不确定。” “说说看。”陶方璧有点心急。 “等我把剩下最后一篇看完,再统一说吧。”白滜婉拒,立时又将话题抛给了陶方璧,“这篇故事里的内容有什么其他线索?” “诛杀修罗鬼的事情发生在1869年的2月。当事人一共有七位,分别是智信,普明,普弘,普仁,普圆,以及南京当地的富绅张世博与常万年。普明、普弘、普仁和普圆都是智信的弟子。他们当晚是在协助智信诛杀修罗鬼。普仁就是第四个故事里去吸引修罗鬼上钩的诱饵。” “诱饵?他们还真够拼命的!” “这种做法委实是赌上了性命的。不过,他们以为民除害为己任,冒险的做法也合乎情理。” “你说的人数比志怪四中多出四位。怎么还有两个富绅?他们去做什么?”白滜疑惑不解。 “那两位富绅是由当地的民众推选出来,代表百姓去邀请智信去降魔屠鬼。同时,智信也希望他们两位可以做个见证,如果智信可以消灭修罗鬼,就恳请两位富绅牵头为苦厄寺捐点善资,修葺下苦厄寺。” “这两位富绅答应了他的条件?”白滜问道。 “也不能算是条件,说请求更合适些。我寻访到了两位富绅中的一位,即张世博老人。这位老人年逾耄耋,但精神依旧矍铄,对当年的事情也是记忆犹新。另一位叫常万年的先生在数年前已经故去。张世博老人回忆说,智信并没有提出以捐资作为诛杀修罗鬼的条件,只是在事情处理之后,他们自愿处理。而两位富绅则当场就应允了智信的请求。” “两位富绅怎么会有胆量一起跟着去呢?他们不惧怕修罗鬼?” “当年在民间牵头处理修罗鬼事情的不止张世博、常万年两位。只不过在智信邀请一同去诛杀修罗鬼的事情上,数位富绅之中仅有他们两人有胆量一起去。而他们身边,也分别有普弘与普圆做保护。在你刚才读完的志怪中,仅出现了智信、普明、普仁三个僧人。其实,普弘、普圆,还有张世博、常万年四个人也都在现场。只不过这四个人都躲藏在智信身后约数丈距离的草丛里。”说着,陶方璧饮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智信、普明、普弘、普仁、普圆,还有张世博、常万年,外加两只修罗鬼。”白滜喃喃自语。 “张世博老人提到当年参与诛杀修罗鬼时,当进入密林不久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那时也产生过拔腿逃命的想法,可两腿愈发地无力,也担心自己孤身一人的话会撞上修罗鬼,无奈作罢。他提到另一位富绅常万年,说对方也差点吓得失禁。不过,张世博老者说身边的普弘和普圆倒是镇定自若,这令当时处于极度恐惧中的他感到不少安慰,也有了些底气。”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苦厄寺的智信去做法事呢?” “此前,包括张世博与常万年两位在内,有不少富绅牵头去重金聘请各路高僧、高道,还有驱魔捉鬼的异人、术士。张世博老人承认说,这里面不乏一些故弄玄虚的江湖神棍,但是病急乱投医,顾不得太多,况且也没有时间和能力去逐一甄别真伪。仅他自己能回忆出的各路能人就有五位,其他还有多少参与进来的高人就不得而知了。最终的事实证明,这些所谓的高僧、高道、高人,一个个都没有能力降伏修罗鬼。修罗鬼依然是横行无忌。张世博老人回忆,他们这些人一般都是在白天开坛做法,也有少数晚上举行捉鬼仪式,不过都不敢深入荒无人烟的远郊山野,只在城边带着二三十个人做法事。两位富绅之所以会去请智信对付修罗鬼,是因为在发生了马氏母子断头案之后不久,坊间就开始出现这样的传闻,那些术士、高人之所以对修罗鬼束手无策,完全是因为不得要领。他们一开始将为非作歹的邪祟错误地认定为太平军阴兵、百年骷髅精、千年狐妖、万年山魅,以及被无辜屠杀的百姓所化的不死亡魂等等。驱魔捉鬼好比治病救人,需要对症下药才能根治。他们连邪祟的名字都没有弄清楚,就胡乱开药方,自然毫无效果。万一哪次处理不当,反倒会弄巧成拙。” “将驱鬼比作治病,这说法还确实有趣。。” “张世博老者说,邪祟的真名叫修罗鬼,是一种怨念极重的妖物,只有在佛门修行了五十年以上的大德高僧才有能力降伏。他们访遍在南京附近的所有寺院,一心寻找修行了五十年以上的高僧。除去曾经参与过诛鬼但未成功者以及宁死也不参与僧人,最后只剩下智信一位。” “是坊间传出修罗鬼的名字,以及能降伏这东西的高人所具备的条件?”白滜再次确认了两点信息。 “没错。” “那坊间的消息源头又是哪里?” “这就不得而知了。张世博老者也是听别人说的。其出处已经无法考证了。”陶方璧也颇为无奈。 “那我们也可以认为,他们一开始也都是道听途说的。只不过是把死马当活马医的尝试态度。” “可以这么说。但最终证明还是有效果的。” “智信最初是什么态度?” “他那段时间似乎不在苦厄寺。包括张世博、常万年在内的数位富绅,也是三顾苦厄寺,才最终见到了智信。经过一番说明与恳请才让智信答应出山。” “两位富绅目睹了诛杀修罗鬼的整个过程之后,有什么评价吗?” “神奇!” “神奇?这算是什么评价?” “张世博老者的原话就是神奇。他说在草丛里看到智信将手里的降魔金刚杵砸向了修罗鬼,然后只见白光一闪,等到他再次睁开双眼,那只修罗鬼就化作了一滩血水。虽然只消灭了一只,不过已经相信了智信的实力。” “等等。你说的话中有一个时间差。他是在白光一闪的刹那闭上了眼睛,然后再等他睁开双眼之后,才看到了修罗鬼化作一摊血水。修罗鬼化作一摊血水的具体过程他并没有亲眼目睹吧?另外,黑夜里相隔那么远的距离,他是怎么看见那一滩血水的?”白滜将问题细化。 “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当时,张世博与常万年两位富绅都躲在草丛里,咫尺的高草挡住了一部分视线,再往前有普明与普仁两位僧人站在智信的身后。视线的确存在一部分盲区。张世博老人确实没有目睹修罗鬼化作血水的这一连续不间断的过程,不过他一口咬定那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另外,他是在智信成功诛灭修罗鬼后,在普弘的搀扶下,走到智信的旁边亲眼看到了那滩新鲜的血水。” “他就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吗?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感到困惑不解的细节?毕竟,之前那么多的能人异士都失败了。” “困惑倒是有一点。他当时好奇地问了智信,为什么修罗鬼连根骨头都没剩。智信回答说,修罗鬼是修罗界的怪物,它们的身体是虚体,与人不同。而且,智信的降魔金刚杵与咒语的法力极强,就算是施法于普通人身上,也能将人打成一滩脓血。” “哦?”白滜顿时疑窦丛生。 “张世博老人还提到一点。他说当时与白色亮光同时产生的烟雾没有彻底消散,隐约嗅到那气味有些刺鼻。” 白滜没有急于接话,思忳了半晌,说道:“这次诛杀修罗鬼之后,坊间是不是变得热闹非凡?” “有不少人开始传诵智信及苦厄寺的功德,但也有部分人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毕竟之前有太多的高僧、高道、术士、异人出面做法,但最终都无功而返。后来,有不少人还被证实是来浑水摸鱼的江湖骗子。所以,一部分人也是在观望,生怕这修罗鬼没两个月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害人。之后的一个月风平浪静,两个月后百姓都安然无恙,再到第三个月了似乎天下太平了。直到这个时候,民众对苦厄寺一干僧人的能力深信不疑,对苦厄寺的崇拜也达到了顶峰。” “市井之间是不是又开始风行诛杀修罗鬼的传闻?” “是的。不过由于这次有两位目击者,所以坊间的传闻并没有夸张到离谱的程度。除了把智信及其弟子的诛杀过程做了一点演义外,其他地方都与事实相符。那之后,就有不少民众专程去苦厄寺烧香拜祭。” “趋之若鹜了。” “但是,苦厄寺并没有像其他寺院那样敞开大门迎客。他们只在上午开放一段时间,下午则闭门诵佛,为那些枉死的冤魂超度。智信说,他们本来的意图也是度死者往生。加上苦厄寺空间狭促,寺里人手有限,所以就尽量减少对外开放的时间,以免耽误了正事。” “是这样啊!” “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陶方璧觉得白滜一定是抓住了某些可疑的线索。 “有是有,可是……”白滜顿了片刻,继续说,“就算苦厄寺只开业半日,那也挡不住来烧香的人吧。” “是的。所以苦厄寺在三月就又从刘轩那里订做了不少佛像,都是可以摆放在家里供奉的那种。” “苦厄寺送佛需要付多少香火?”白滜并没有直接说出钱帛之类的字样。 “经开光之后,一尊大约一户普通人家整年的收入。” “和璧隋珠……”白滜微微惊叹,又继续问道,“这次订做了多少?” “这次订做了三百零三尊塑像。” “三百零三尊?”白滜愕然于数字背后的惊天利润。 “当年连刘轩都惊讶不已。这里面有三百尊是家用的塑像。因为去苦厄寺燃香的人愈来愈多,智信为了减少人数,就特意订制了大量塑像。这样既有利于减少苦厄寺迎客的负担,也方便众僧抽出足够的时间来做课。” “还剩下的三尊呢?” “另外三尊是大尺寸的塑像。” “为什么又要定大尺寸的?” “关于起因,我最初是听长年给苦厄寺做帮工的李五丁、李郜父子说的。”说着,陶方璧便即刻翻阅笔记,“时间是在1869年的春分,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当天一早,他和儿子给苦厄寺挑水。等到他俩到了山上,就看到门口立着牌子,上面写着暂时闭寺半个月。而前几日的牌子上仅仅说春分这一天闭寺。询问之后才知道,普正在前一天下午打扫大雄宝殿时,在佛台上脚一滑撞到了佛像和菩萨像,自己从佛台上衰落下来,同时还撞坏了塑像。不得已,寺院才临时决定闭寺半个月的时间。” “原来如此。大殿里的主要神像坏了自然要重新定制。” “这和刘轩的说法也是吻合的。由于事发突然,苦厄寺提供的订单也险些出错。” “这种事情谁也料想不到的。” “忙中出错,图样和费用计算都出现了失误。刘轩说起初定的是阿弥陀佛像、大势至菩萨像,和观世音菩萨像。其中,不到一尺高的塑像各两百尊。然后七尺高左右的各一尊。但是第二天下午,苦厄寺及时更正订单和图样。更正后,阿弥陀佛像改成了无上尊多罗菩萨像,而大势至菩萨与观世音菩萨没有变更。三种菩萨的数量减少到小尺寸的各一百尊,然后大尺寸的改为六尺高,各一尊。” “数量砍掉了一半?” “是的,刘轩也认为苦厄寺的库房无法一下子容下这么多的塑像。不过,他们又追加采购了十箱檀香,十箱膏烛,两箱金漆,一车木炭。” “子廷,你为了破解修罗鬼系列案,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白滜再次打趣。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陶方璧的眉头一直都没有舒展的迹象。 “根据这个订单来看,说明苦厄寺越来越受到民众的崇信。” “对于苦厄寺而言,这已经是非常大的改观了。原先是门可罗雀,后来一下子又变得门庭若市。要知道,诛杀修罗鬼的事情发生在二月,而苦厄寺香客开始蜂拥而至的时间在三月。我一直很疑惑,民众的心态变化怎么会如此迅猛?” “对于国人而言,这种信仰上的急转弯也是源于恐惧。” “难道不夸张吗?据我所知,有不少崇信道教的民众也转而去苦厄寺烧香拜佛。”陶方璧无法理解民众的信仰基础为何如此脆弱。 “我们之前提到过国人的包容性,对吧?” “对。怎么?” “这种包容性其实也从侧面反映出国人毫无信仰可言。当然,我只指宗教方面,其他的一概不论。”白滜饮了口茶,说,“你见没见过有哪家寺庙把如来佛、观音菩萨、太上老君、玉皇大帝、财神爷、关羽一字排开供人拜祭的?” “什么?”陶方璧顿时惊诧于这种匪夷所思的做法。 “我亲眼见过,就在浙北的一个村镇。要是再过上几年,估计连耶稣都能加入到那支神像队伍里。说到你刚才的疑惑,其实这很正常,性格使然。大多数人出门求神,一般都是把自己路过,或者知道的寺院、道观都拜一遍。路上碰到了城隍庙也会拜一下,看到道边有土地公,还是会拜一下。遇见有人发丧,会对着棺材拜一下,希望对方不要纠缠自己。在野外不小心踩到一张冥纸,再闭上双眼对着空气拜一下。遇到狐仙的石碑更要拜一拜。回到家里对着财神爷、关公、灶神什么的仍要拜一拜。反正礼多神不怪,这个神仙不顶用,多拜几个总有顶用的。这就是国人于民间的信仰心理。” 陶方璧不知不觉间就展开了话题,说道:“我确实见过如你所说的情况。但是除了恐惧,也是因为毫无主见,没有独立的思想吧。” “恐惧源于生活的朝不保夕,与环境的动荡不安。再加上清末的这几十年,各种矛盾不断激化,没有主见与文化的底层民众极易受到鼓动与挑唆。说得远一点,乾隆年间的叫魂案①,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谣言,后来却被无限放大,成了席卷大半个中国,并由乾隆帝亲自过问的国家级大案。再说近一点的,清末发生的天津教案、扬州教案、山西教案、广东教案等等,都是利用矛盾,用具有迷信色彩的恐怖谣言挑唆了民众的排外运动。更近一些,义和团也是如此,胡说什么淋了狗血可以刀枪不入的鬼话。成百上千的男子涂上狗血就冲向敌营,对方三十几个人用十挺马克沁机枪就彻底结束战斗。归根结底,就是无知、愚昧、恐惧,被奴役到毫无思想了却浑然不知。” “既然我们说到这里了,我还是向多请教几句。佛教对底层民众究竟有什么吸引力?我对佛教的了解仅限于超度亡魂以及参禅悟佛。” “请教是谈不上的,我也不过是略知点皮毛而已。抛开细枝末节,我倒可以大致介绍一点。说不定对我们推理案情也会有所助益。”白滜谦虚道。 “洗耳恭听。” “佛教起源于印度,传入中国的时间大致是在汉朝。在公元5世纪初,鸠摩罗什把大乘佛教系统地传入中国,使中国佛教有了新的发展。公元6世纪初,菩提流支把大乘唯识思想传入中国。之后,各种早期学派形成,对中国佛教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我隐约记得苦厄寺好像是和净什么宗相关的。” “净土宗。佛教的宗,是共同遵守同一知见的修行团体。不同的宗系,各自拥有依据自己的根本知见而建立起来的修行体系。到了唐朝,中国佛教已经有了十三大宗,分别是天台宗、地论宗、摄论宗、成实宗、涅槃宗、三论宗、法相宗、俱舍宗、净土宗、禅宗、律宗、华严宗、密宗。到了公元8世纪,藏传佛教建立起来。公元11世纪前后,藏传佛教开始形成了各大教派。自隋唐以降,佛教各宗各派传承发展,如大树枝繁叶茂,大德圣哲辈出,灿若天河群星。” “你说只提一个脉络上的内容,可这些内容就足以让我瞠目结舌了。佛教贯穿了差不多整个中华的历史,居然像一棵参天大树般发展起来。”陶方璧惊讶道。 “大体而言,佛教在两晋南北朝时期获得了极大的发展空间。这一时期,从印度传入了大量佛教经典,并在南朝形成了难得一见的贵族佛教。抛开大量的佛教专业内容不谈,云冈石窟、龙门石窟体现的佛教文化及艺术就从侧面印证了当时佛教的鼎盛状态。虽然佛教在这一时期有了长足的发展,但也绝非一帆风顺。从北朝起至后来的唐朝,佛教一共经历了三武一宗的四次灭佛。” “灭佛是什么意思?也是抄没寺产,杀害僧人吗?” “早在东晋时期,佛教与儒家、道家,世俗统治阶层就产生了诸多矛盾。进入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朝代更替频繁。佛教发展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愈发深入到政府机构的运转,以及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当时佛教拥有的财产、土地都异常可观,且不用缴纳赋税,更不需要提供徭役,加上出家的人越来越多,使各朝的兵源都产生了问题。一些寺院的高级僧侣通过搜刮民脂民膏过着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实质上形成了僧侣地主集团。” “那佛教集团不是和世俗社会没有什么差别了么。” “准确地说,部分寺院是毫无二致,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众生平等,对于德行高尚的沙门高僧,这是心行合一。对于心存邪念的恶僧,只不过是通过诓骗信徒,达到榨取金帛的目的。这几次灭佛所采取的措施都有所不同,主要是拆毁寺院、兰若、佛堂、尼庵,敕令绝大多数僧、尼还俗,并抄没他们的财产。四次灭佛中影响最深远的一次应该是唐武宗灭佛。唐武宗灭佛之后,佛教便一蹶不振,只有禅宗和净土宗因其修行方法的简便易行而一直流传了下来,其他各宗都处于颓势或者衰落了。元朝时期,喇嘛教是主流。其原因是元朝政府在主导这一宗教信仰。该时期,汉地佛教不可避免地处于遭受抑制的状态。进入明清两朝,可以说佛门已经是净土一家的天下了。不过,明清以来中国佛教的颓势已经无法挽回。” “如今的佛教其实是处于一种没落的状态?”陶方璧问道。 “确实如此。佛教自从清代入主中原以来,就处在一种任其自由发展的状态。清政府同元朝一样提倡喇嘛教,不同的是,清朝并不抑制汉地佛教的发展,反而是鼓励的态度。不过,由于后来宣布取消度牒制度和考试制度,失去管束的佛教界开始彻底堕落下去。” “以往各朝管理佛教还要考试?这倒是很新鲜。” “当然要考试。通过考试来选拔真正有才能的大德、大智僧人出任名寺古刹的方丈,并委以一定的职务。可后来清政府取消了选拔机制与督促机制,造成了很多僧众团体徒有其表,并不认真研习佛法。到了清末,绝大部分寺院都彻底变成了香火道场。没有沦落成香火道场的,也因佛门的素质普遍下降,品流芜杂,几乎成了游民的托身之所。我在日本时听到一则真实的故事。日本有一位僧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来到中国,发现中国的佛教界已经是纪律松懈、贪图利益、佛理不通,已消靡到需要从日本佛教反哺的地步。这位日本僧人在天津的大悲院亲眼目睹两位中国僧人在佛殿前吃着酒肉,等到酒足饭饱才接待他去见寺院的方丈。然而,寺院的方丈居然在屋中吸食着鸦片。②” “匪夷所思。” “反观时下,绝大多数的僧、尼、道尽是些吃现用现,还不学无术的人。他们私自隐匿善信的捐资银两,背地里又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出家人都是慈悲为怀,不穿兽毛蚕口,可总有一些僧人偏要缝缎袍皮袄、缎鞋绫袜,生活极其奢靡。还有的出家人一旦有了田产,就卸下菩萨担子,排斥早晚钟鼓、香灯及一切劳动事务,全都吩咐给徒弟们去做。自己一概不闻不问,而且还不看经念佛,不参禅悟道,不遵规守戒。白天闲着无聊就走东家、串西户、入南宅、进北门,诱哄世俗良家入寺拜佛烧香、求儿求女,又或者对百姓的父母子女说些恶毒阴狠的评语,恣意妄言根基浅薄、邪祟侵扰,诱骗他们拜佛以求庇佑。其实,都是借此种种以达到募化骗资,最终肥口肥身的目的。再有更阴险歹毒的僧、尼、道,则是在夜间去俗家勾人的淫欲。” “既然佛教中充斥着大量的骗子,民众为什么还趋之若鹜呢?” “民众哪里知晓这么多的内情,再说他们也分不清哪家是正宗的佛寺,哪家是骗人钱帛的兰若。而且,目前主流的佛教宗系是净土宗。这一宗系的佛教理念深入人心,所以民众可以不理睬僧众是否出自真沙门,只需要自己在佛寺燃香供佛,口诵圣号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易行?不需要参禅悟道吗?”陶方璧对佛教的内容一窍不通。 “净土宗正是因为其修行的简单易行才从诸多佛教宗系中流传下来。参禅悟道的修行方式,修净土法门的人也可以采用。所谓净土宗,是指宣扬阿弥陀佛,称念其名号以求死后可以往生西方极乐净土的佛教宗系。在中国佛教各宗里,净土宗的哲理最少,只需要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或‘阿弥陀佛’便是修行的内容,最简便易行。因此,到了明清两个朝代,佛门已经是净土宗一家的天下,净土宗的思想完全深入于民间。” 本来说只谈些脉络和浅显些的内容,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话题不断延伸了下去。 陶方璧继续发问:“刚才你在说观音的时候提到普度众生的话题。眼下志怪三和志怪四也一直在提超度,还有往生极乐世界、极乐净土。这是什么意思?佛教中的极乐世界,和西方基督教里的极乐世界是一样的吗?” “他们的愿望都是一致的。只是由于东西方人思维方式上的差异,对极乐世界的描绘存在各自的视角。佛教中的极乐净土世界也是在净土宗的发展过程中经历了多次的变化,例如有阿閦佛净土、弥勒净土、文殊菩萨净土、药师佛净土、弥陀净土等。在这么多的净土思想中,弥陀净土是最具有吸引力的。这一净土思想也是在其他净土思想的基础上,不断吸收了儒家、道家,还有佛教其他宗派的思想,不断修改、完善而成。现在净土宗讲的就是弥陀净土。” “那弥陀净土相较于其他几种有什么优势?” “其实,这几种净土都是富足、光明、安宁、快乐的理想国,只是在具体的内容上存在差异。佛教把有情众生居住的世界分为欲界、色界和无色界,并称为三界。人在往生后就可以跳出三界,不再进入六道中轮回。昙鸾大师③认为弥陀净土是阿弥陀佛无漏善业所得之无漏果报,必然在三界之上。” “不再生死轮回!那不就等于永生了吗?” “是这个意思。” “这吸引人的程度可不是一星半点啊。”陶方璧惊讶于佛教思想的深邃,以及好友涉猎的广泛。 “这么说来,苦厄寺确实属于净土宗一门了?” “既然那些僧人说自己的责任就是超度枉死在南京的几十万人于往生净土,那就没错了。好了,这个话题我就就此打住。等我把最后一篇看完再详谈。” ① 《叫魂》[美]孔飞力 著,陈兼,刘昶译,三联书店,2012年4月北京第1版 ② 小栗栖香顶(1831-1905),号莲舶,日本净土真宗东本愿寺学者。文中示例记载于小栗栖香顶所写的《北京游记》。 ③ 昙鸾(476-542年),今山西代县人,净土宗高僧。他一生弘扬净土思想,奠定了净土宗立宗的理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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