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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翻】切斯特街的一天——柄刀一
选自柄刀一的不可能犯罪短篇集《ペガサスと一角獣薬局》(暂译《柏加索斯与独角兽药局》)中的最后一篇,原书我不怎么喜欢,最后这篇的谜面我今年在谜斗篷的《三重消失》《消失的街道》中看过,不过都属于次要的谜面,但本作这个谜作为核心,解答有种五雷轰顶欲撕书的感觉,但看下去会发现多重伏笔的回收做得非常好,翻译时我注意到了当时没留意到的很多伏线,再次感慨柄刀一的用心。
翻译:ton
校对:ton
1
英格兰中东部,柴郡的一个晚上——
石砌街道的一隅,刻在石柱上的中国太极标志赫然醒目。在道教和阴阳五行说里,这是个表示阴阳的圆形图像,圆形中两个勾玉状之物互相追逐着彼此的尾巴。
门上也刻着这个标志,依然是黑白分开涂着。大概是想仗着这个标志,标榜自己的神秘性吧。
“虽然看不出个所以然,但这是个象征着东方神秘的标志啊!”
托尼.滨逊也苦笑着颔首同意:
“若被东洋人看到了真不知他们要作何感想。”
他是当地的律师,三十过半,肩膀宽阔,体格健壮,一头短金发更显精悍。
雇佣他的人,是我,三十二岁的东洋人,草雉哲哉。
我昨天刚与滨逊碰面,但马上被其正义感和麻利的办事手法所折服。
我推着电动轮椅上的遥控杆,和他一起进入那扇门。
接下来不知要出现什么,我愈发紧张,又想起电话中美铃跟我提过的那些奇异的内容。能量之地,激活生命的力量……她认真如中学少女,常年设身处地地心系着我的健康和双腿的恢复。但我也知道,我这双常年麻痹的腿,不可能光上这里一回就能变好。
据美铃的调查,这里相当于一个灵界的发端地。所谓的灵界,貌似就是一个可以发出神秘力量的一种地脉,据说像巨石阵那样的巨石遗迹的地下都有这种灵界。
美铃说,这个少有人问津的地方,叫“landend house”的地方,是个充满神秘生命力的力量之地。
今天向附近的人打听,关于这里的谣言还真不少,然而净是些可有可无的:什么濒死的猫上了这里之后回来就活蹦乱跳了,或者这里在隆冬还盛放这蔷薇。
但这个“landend house”的住客却完全没宣扬过这里有什么神秘力量,也没借机招摇晃骗信徒发财。然而还是有些狂热之徒管这里叫“再生馆”,这里充其量也就是一所出租屋,住客在里面自由过日子,甚至有点避世的倾向。
只是这里面似乎还真有个以魔女自居的女人,还利用这里不大的名声捞取钱财。不过话又说回来,英国到底和日本不同,魔女还是拥有充分的市民权的。魔女介绍书和魔法学校的入学指引之类的书在书店比目皆是,厉害的魔女还会顺理成章地发展点副业当占卜师或香草配制师。
当然,魔女中也有形迹可疑的,这“landend house”里住的魔女就是其中之一。她跟这里的其他住客一样,心怀鬼胎。
我和滨逊这次要见的这个男人就住这里。
他是犯罪团伙的一员,名威廉.吉鲁。
夜色渐浓,空气闷热,汗水粘稠。
地皮凹凸不平,十分广阔。道路七拐八弯,前路隐于黑暗中茂密的树木中。植物的腥味扑面而来,有种热天腐败的味道,阴暗中又传来聒噪的虫鸣。
“这里有点坡度。”
上坡道时,滨逊开口了。
“你觉得这里是上坡还是下坡?”
“当然是上坡。”
“但又好像是在下坡。传闻这里根据人的体质不同,会产生平衡感的凌乱。”
我有气无力地放声大笑,滨逊也只浅浅地苦笑几声。
如果要确认下这里是在上坡还是下坡,只要把电动轮椅切换到手动状态就可以了,但这样配合他又显得太无稽了。
与其说平衡感,我觉得方向感才是被打乱的一方。道路七拐八弯,仿佛秩序都消失了,准确的方向也在逐渐模糊。
……但不消多久,眼前的景象就变得开阔了。
无星的夜空下,横着一座宽阔的建筑。只见几扇窗户里透着朦胧的灯光。
这是座双层建筑,上下分别有三、四间独立房间。
和旧街区的房子一样,这也是一座用坚实的石头建成的建筑。
管它叫“house”又嫌小,叫“馆”又似乎大了点。
我和滨逊一个坐轮椅,一个走着向前迈进。
二楼上并着几个阳台,一楼横着一条颇长的柱廊,中央有一条通向二楼的短楼梯。柱廊里有人影,还有一条白色的狗,仿佛溶于黑暗中,狗看起来不像是看门狗。我们一走近,它便起身踱向草丛的深处,这是条方形脸的短腿犬。
“这么晚了,”柱廊里传来男人的声音,“是跟哪位有约吗?”
声音沙哑而浑厚。
男人位于中央楼梯的右侧,走近一看,发现他和我一样坐轮椅,膝盖上盖着一张毛毯。年龄,从声音和气质上判断,大概是个刚开始衰老的老人,但再走近一看,却发现约莫只有30岁。
淡黄的头发和胡须,粗眉毛。昏暗中,轮廓的颜色给人的印象更加强烈,那张严肃的脸看起来就像砂石雕刻的一般。
此外,由于光线昏暗,不久才看到他身后还有一名男子,身板结实,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正在打听房东,是您吗?”滨逊探问。
“是的。”坐轮椅的男人说。
“能告诉我们威廉.吉鲁的房间在哪吗,我们不是什么可疑的访客。”
房东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末了才缓慢地动了右手拇指,指向挨着中央的左侧的门。
“有劳。”
滨逊道过谢后看向我:
“在这里等我,如果那里没问题我就过来喊你。”
地面到柱廊有七八级台阶,滨逊爬上去后,走到房门前敲门,我本以为应门的不会有什么好态度,但我想错了。门开了,简单交谈几句后滨逊被招呼进门。事情似乎进展顺利,但我仍紧张地盯着那扇门。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于是我终于松了口气,再次环视周围,目光又停在那个坐轮椅的房东上。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男人的年龄难以猜测。要说他30岁,但从他毫无生气的表情和衰弱的神态中又感觉像个老人。
我用英语向他搭话:
“我开始用轮椅是在8年前,因为脊髓血管损坏,这是病后的后遗症。”
说着我张开了肌肉萎缩的手腕让他看。
房东冷淡地说:“我是事故害的,脊损坏。”
脊髓损伤,我的康复指导里有外国人,所以这个专业名词我还算有所耳闻。
房东身后的少年一直不语,眼睛巡视着黑暗中的庭园,似乎是在寻找狗的身影。
我也向庭园望去,盯着紧邻右边的一颗大榉树。树身弯弯曲曲,有延伸至天之势,身上盘绕着的粗壮枝条有其妙趣,而树叶已开始衰败,细小的枝条枯萎后也一蹶不振地耷拉在那里。
如果管这里叫能量之地那真的是要大跌眼镜了。不过它如此堂堂正正地宣告自己是假货,心里反而舒坦了。
突然,宁静的夜被打破了。
响亮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不久又响一声。吉鲁的房门被弹开了,滨逊从里面跌滚出来,我则紧紧地抓住轮椅的扶手。
室内的灯光中浮现出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他力图敞开大门,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错不了,他跟照片上的吉鲁一模一样。
他似乎是个粗暴之徒,神色宛如被逼急的野兽,握着刀的右手上露着结实的肌肉。
“滨逊!”
我大喊一声,开着轮椅冲向台阶边上。
吉鲁大步逼近,滨逊重又爬起身,背撑在柱廊的扶手上,随即站起身来,似乎没受什么重伤。
吉鲁咬牙切齿地大喊:“想也别想!背叛同伴雇主的勾当我才不干!”
“要做的话就不是背叛了,是正当生意。”
“还吵,你这张魔鬼嘴!”
二楼传来女人的抱怨。
“吵什么啊?”
一看,是个靠着阳台栏杆往下窥探的女人,胸部以上溶于黑暗看不清,只看到她身披一身绯色的家居裙装。
她的声音也很怪异,沙哑,年龄无法判断。
“瓦伦丁,你还是躲回去的好。”房东对她说。
柱廊的楼梯边上,吉鲁正握着刀乱舞,滨逊艰难地躲闪着。
“哥!”少年边朝房东喊,边抓住房东轮椅的把手往后拉,退后避难。
滨逊从阶级上冲下来,腹背受敌,吉鲁当即把刀朝他扔过去。
“滨逊,后面!”
我心里一紧,所幸刀子扔偏了,打到阶梯上的石头扶手上,而后落到地上。
滨逊发现对方失了武器后便站住调整呼吸,然后又转身朝向吉鲁。
“一错再错是想怎样。你已经被人抛弃了,如果抓住这次机会说不定还能大干一场。”
暴力的巨汉喘了几口粗气,旋即又转身回房,正以为他已无意再动干戈,不料他马上又拿着一根金属棒出来了。棒子长1米,形状细小但看着不轻。吉鲁咬牙切齿,马上又鼓足干劲,作出一副袭击者的模样。
看着吉鲁“呼呼”地挥舞着金属棒,滨逊律师立马转身把我的轮椅转向,推向大门。
这当儿吉鲁已经冲下了阶梯,直扑滨逊背后。滨逊一察觉马上又放开轮椅往吉鲁身后跑,吉鲁于是又朝他的方向扑去。滨逊在为我引开吉鲁的注意力。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喝住吉鲁:“住手吉鲁,这样对你有害无益。”
但这袭击人完全没听到,只顾着操着金属棒往滨逊扑去,东一挥西一舞的。
挥了若干次金属棒后事情终于有了转机,棒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阶梯的扶手上,立马弹了开去。手麻得让吉鲁直呻吟。滨逊趁机把吉鲁撂倒,准备把金属属棒踢得远远的。然而事情却没那么顺利,滨逊弯身去拾金属棒时,吉鲁瞅准这间隙,身躯庞大却异常敏捷地起身跑到滨逊身后反剪滨逊两臂。
滨逊肩头冒出血,滴在支撑阶梯扶手的石柱上。
我惊得发不出声。
吉鲁被撂倒时捡回了刀子,刚就是用刀子划了滨逊。
滨逊与其说痛苦,不如说震惊,脸也扭曲着,摁着肩膀跟吉鲁对峙着。吉鲁向前,欲给这个意外受伤后全身僵着的律师来一刀。
我启动电动轮椅,决心拼死向他撞去,但怎么也来不及了。
这时白色的狗回来叫了几声,暂时引开了吉鲁的注意。
但那几声狗叫却没起什么作用,反而使吉鲁愈加兴奋起来。
“福莱,别叫了!”少年朝狗喊道,“快跑!”
趁着吉鲁分神的当儿,我争取到了时间,迎面撞向那巨汉,自己也一同倒在地上。千钧一发避过一劫的滨逊坐在地上,负着肩伤呻吟着。
从轮椅上摔下来后,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在吉鲁的刀好像被撞飞了,不知所踪。我挣扎着往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挪,最后看准了旁边那棵大榉树,便匍匐着撑着双肘爬过去。
好景不长,我没挪几步吉鲁又站起来了,这回又把武器换成金属棒,大步向我走来。
他岔开双腿立在那里,单手操着金属棒,迎头就要给只撑着上半身的我一棒。我连忙俯下身往地上一滚,好歹躲了过去。但那条白色的狗却遭了殃,它卡在那枝繁叶茂的树丛里逃也逃不了,最后被错当成目标吃了一棒。
刺耳的声音随即传来,悲痛得不忍再听。是那少年悲痛欲绝的惨叫。
有那么一瞬间,在地上打滚的我眼前掠过那条白狗颤抖的腿,真是惨无人道啊!
但我现在哪有闲工夫同情狗的苦命,我眼看马上也要落得个和白狗一样的下场了。
我爬着滚着,死命地移动。我这副身体,下身外的肌肉也早就衰老了,能来到这一步,想必是拼死的决心迸发出的力量使然。
但终究和身体健全的人无法比,吉鲁已追了上来,一脚踩住我的右腿,如此便封住了我的移动。这个嗜血的男人,这次要双手挥动金属棒。
凶器挥下来,我头一躲,金属棒便打在了右边的石头上,碎石深深地扎进我的下颌。
吉鲁那张不见焦急,也不会露出残忍笑容的脸扭曲了。
正当他再次举高金属棒作势要挥下来时,滨逊拿着一块大石头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我正寻思着赶不赶得上,滨逊已经成功把石头扔中吉鲁的后脑勺了。
一声石头的钝响,巨汉便意识全无倒了下来。
……结束了吗?暂时安全了吧。
调整呼吸后,滨逊帮我把翻倒的轮椅扶起,并帮我坐上去。
“滨逊,肩膀还好吧。”
“倒也没没什么大碍。”
但他的脸色不太好。
我们迅速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
下颌发痛,手指一摸,触到一丝黏糊,一看,出血了。只受了这等伤,算是走运了。
坐着滨逊的车赶去医院,因为有刀伤,所以警察被喊来了,这也是我期待的。
我一五一十地跟警察交代了事情始末。
我在马来西亚继承了大笔的遗产,因此也就引来了一群贪婪之徒,他们为了利益不惜犯罪,不择手段……对此,威廉.吉鲁是个能为我提供重要证言的证人。
“这个人话不投机就用起了暴力。”我控诉道。
我和包扎好伤的滨逊律师在医院等候着警察的消息,据他们说,吉鲁已经不见踪影,房东和那里的住客对此也没能提供出什么线索。
这个荒唐又混乱的血腥之夜也暂且告一段落了。
我一个人走向租住地方的夜路上,这是一条静无人烟的石板路。
身体疲劳之极,仿佛要散架。肌肉像抱怨已到极限般开始嘎吱作响。
脑里的芯片似乎也疲乏了,这时我可能放松了警惕。
身后的黑暗越发浓厚,突然一股冲击直打在我的后脑勺上……后面的事就不晓得了。
2
……眼睛和意识重新聚焦,比想象中更花时间。
在被窝中仰躺着……?上半身保持斜躺的姿势,这是可变换角度的床吗?
暗淡的床顶上有一条细细的把手,墙壁边上挂着身体不能动弹的病人专用的担架。
我慢慢地巡视着,打量着四周。
左手边有扇窗,窗帘紧闭,时间似乎时值黄昏。
床的右边,放着心电图仪器和吊点滴用具……只能听到医疗用具的信号声,不,偶尔有车经过也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
窄小的房间里没有一个人,能看到的家具只有中档的木雕衣橱,还有简易的桌椅。
这群家伙倘若想让我把这里误当成医院那就大错特错了。桌上的日历旁有个烟灰缸,里面还残留着马来西亚香烟的烟灰。
难不成这天罗地网还布到英国来了?不惜跑到外国,这群人真是煞费苦心。
趁着他们盯梢松懈的当儿,赶紧逃!
但身体动起来却不容易,身体僵硬得像岩石般,肌肉也像枯木般失却了活力。好不容易起了身,手探向后脑勺,伤口却已经消失了。那之前打在我延髓上的是空手道之类的武技吗,还是说让我闻了某种药物从而产生了被打击的错觉?下颌上的伤口上倒是给我贴了新的创伤膏,但我对此可一点感恩的心情都没有。
这群人给我疗伤,留我一命,是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如果我死了,我的财产就全归政府所有了。他们一边支配着我,一边一点点地把我榨干。
——不逃不行,现在机会来了。
我看见我的轮椅就在床脚,要移到那上面去。
我先把心电图仪器的电极撕下,又把打点滴的针管拔了,那不甚健康的皮肤没有渗出血,但我稍微有点贫血的感觉。
一边拼命挪动灌了铅一般的身体,一边心里着急,外面那些人冲进来了可怎么办,我在心中叫着苦。
因为紧张,平时就不怎么灵活的四肢现在就更让我焦急了,忙乱了一场,只觉得身体很沉重,让我禁不住怀疑重力是不是变大了。正不耐烦地想着,突然“能量之地”这个词划过我的脑海。那个拥有能打乱平衡感力量的地方,正是这种力量影响了这里的重力吗?那个地方不但没让我重获生命力,反而要夺走我的力量吗?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我总算移到轮椅旁边了,呼吸也变得剧烈,正贪婪地吸取着氧气。
强烈的疲劳感,让我两眼发黑,但不能输给身体,落到那群人手上就完了。
想抱住轮椅,但可笑的是我连手指都控制不好,这下我愈发心急了,这又是药物的影响吗?
那群人可能把我弄成个病人样,借机骗到了药,可能还用过自白剂。该不会,是要把我弄成废人?
一阵恐怖袭来,我看向自己的“半身”,这8年来,轮椅于我就是我的“半身”,这不是比喻,是鲜活的实感。轮椅不只辅佐了我的行动,还是我自由意志的象征。就像船之于渔夫,桌子之于作家和棋手,脚力之于田径选手。
我拼命挪动着无法活动的脚,无论如何都想变得像个健全人……终于成功了,我不想被那群人撞见我试图扑向轮椅的丑态,如今坐在轮椅上,总算保住了尊严。光做到这一步已经让我大汗淋漓,身体粘稠。
因为贫血,头沉的很,浑身难受,老实说现在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驱使我移动身体的动力是恐惧,那群人的脚步声在我脑海中若隐若现。
操作电动轮椅移步到衣橱,打开一看,里面挂着我的衣服。
我把身上这件又像手术衣又像睡衣的玩意脱掉,换上自己的衣服,这也费了不少劲,完事后我疲惫地靠在轮椅上思考着。
走廊上应该有人在监视吧,但到现在都没听到什么动静,估计外面是没人了,他们大概还以为我睡得死死的,不要别采取什么谨慎行动就最好不过了。
能当武器的貌似只有椅子,但我可没有体力拿着它挥来挥去。但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武器,只有椅子了。
为了不弄出声响,我拖着移动椅子。
我停在门边,调整呼吸,铁了心正要发声,但下颌僵着发不出声。揉了揉喉咙和下颌,这次一定要成功:
“喂——!”
几秒过去了,毫无反应。敲门也没反应。
我扔下椅子,握着门把手一转,门轻松地开了。调整轮椅的角度后,我提心吊胆地往走廊外窥视。
一个人也没有。地板老旧,双色的走廊在微弱的灯光下向远处延伸出去。
好机会!要逃就只能趁现在了。
我启动电动轮椅开出走廊,右手边走廊的尽头处似乎有一扇门,像是大门口,如此一来这里是一楼了,我向那个方向开去。
我会被人喝止住吗,会从哪里闪出个人来吗?然而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我平安无事地到达门口,像做梦一样。
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外面的空气,这空气是何等的恩赐,何等的新鲜啊。
外面是平静的黄昏。
我一口气下了前门平缓的阶级,开着轮椅驶往旧街市。
……这一切厄运般的破事都起源于去年秋天继承来的遗产。父亲的弟弟草雉雄二是家族中罕见的怪人,还是个放浪之徒。尽管如此,他还是成了马来西亚亚罗士打附近一处农场和矿山的所有人,估计是天性中投机商的气质使然吧。
最初是炼油,最后以此为基础扩展到经营橡胶园和农场,收益也大大提升。锡矿山规模还算大,还能提取到钡和镓等稀有元素,但杂物不少,采矿要下不少功夫,效率也不高。但怎么说这的确是一笔财产。
这一切,正如叔父私下对我说那样,全归我所有,连同里面“腐败”的部分。
叔父去年早春时候才开始注意到内部的“腐败”,那是因为他一直当成左右手的费鲁多兄弟的背叛行为败露了。他们俩用诈骗手段,在收益中抽取油水,总额竟达到总收益的15%。
叔父对于当地人贪点小便宜的行为都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但他们俩的行为明显是过了。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费鲁多兄弟可不是什么仅仅一时鬼迷心窍贪小便宜的小喽啰,而是懂得在脑里精打细算,有组织地犯罪的狠角色。
叔父听取了当地劳动监督局的意见:根据合同他解雇那两兄弟没那么容易,如果强行解雇,毫无疑问又会把矿山、橡胶园的员工和对日本有根深蒂固的仇恨的工人卷进来,引发一大争议。
因此,就算要免职也要以一种不犯彼此体面的方式进行,事情也没那么容易了结。两兄弟丢了面子,从肥差位置上被撤下来的话,他们一派人肯定为了保住面子,背地里搞暴力搞犯罪,不择手段地也要把叔父的财产榨干。他们就是这样贪婪而执着的一群人。
为了防范他们有所行动,则有必要把费鲁多兄弟打进牢狱,并给他们一派人施以毁灭性的打击。
攻击也好防御也好,都要个决定性的法律根据,为此,叔父雇了个叫伊布拉西姆的诈骗犯罪诉讼专家,开始和那一派展开斗争,可好景不长,那专家犯脑溢血去世了。
叔父失去了这个伙伴之后,去年夏天找上了我,跟我说了以上这些内情,并透露他的一切以后都会转让给我,所以让我协助他。
我单身,叔父也是个鳏夫,我们都没父母拖累。
在家族里,和叔父一样过着周游世界、四海为家的生活的就只有我,性情相投的人多少感觉到彼此有羁绊。当时我已经在马来西亚住了一段时间。
叔父心里似乎断定能继承自己衣钵的只有我了。
而我则只好尽绵薄之力勉勉强强地答应助他一臂之力,但对于继承什么的我一直没有多少现实感,仿佛那是很遥远的事。但就是当年秋天,叔父的老肝脏病忽然恶化,两腿一蹬就去了……至今也没看出被谋害的痕迹。
因为我是继承人,叔父给我讲过万全之策,我死后,得来的财产就全部归马来西亚政府所有,到那时费鲁多一派就束手无策了。
必须要让我活着,一切裁决都需要我的签名。
我一边引进足以信赖的人,重整经营态势,一边为清除恶党组织的残党四处游走,终于得到情报说有个能为我提供有利证词的男人在英国。
于是,昨天,8月7日,星期六,我来到了柴郡。
3
来到宽阔的街道,看到记忆中那个罗马拱门,位置大概能确定了,但接下来又要去哪?
反正不能回租住的地方吗,那群人很可能已经出动埋伏在那里了。
要上滨逊的医院也忘了具体是哪家医院。钱包之类的随身物都被拿走了,身无分文。还是说坐出租车,让司机带我绕几家医院一圈,找到滨逊后让他帮我付钱好了。
滨逊的事务所电话、住址等都在名片上,完全记不起来,会面也是让他来我住的地方,昨天就是在车站前碰头的。
到底还是要找警察吗?
但负责我案件的又是哪位警官呢?事情全交给滨逊去办了,详细情况我都不清楚。
在黄昏的石砌街角,孤独感油然而生,浮现脑海中的是一名少女。他是雄二郎叔父的女儿,我的表妹美铃。
确切地说,她是叔父第二任妻子带过来的女儿,没有血缘关系,可幸的是她跟叔父毫无相通之处,可爱中又有种抒情的美。皮肤被阳光晒得通透,看起来像个野丫头。
沙丘上,看着夕阳沉落海上,谈天说地,是我们的日课。她从日本人学校放学归来,我则是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正是西边的天空染上一片暗红的时候。
我们在叔父留下的家中,躲避着恶党的耳目,过着小说中那样的愉快而平凡的生活。但我们都知道一墙之隔外就是残酷的现实世界。母亲和继父都已过世的美铃,我对她负有很大的责任,也没让她知道我为了跟那群恶党打攻防战多费神。
……这奇妙的感慨忽然就落到我的心上,大概是出门在外,加上身体不自由,过往感情愈发膨胀吧。因为有填补心里空虚的人在,我才得以在那个地方安心生活吧。
……另一方面,有我在也能填补美铃的空虚感吧。
嗯,这一点上我还是有点自信。这几个月,她应该从悲伤中脱身出来了,最近好几次都跟我说:“明年我就是高中生啦!”
虽然一直吵着不要把她当小孩看,但这口吻到底还是个小孩。为了守护她的生活,叔父留给我的遗产绝对不能让人给夺去。
每次这么明志我都不由得苦笑:一个大男人到了这年纪,这种时候没有恋人可想,反而想起了表妹的音容笑貌,这实在……但这没什么好羞耻的,为了她我一定要活着回去。
不知不觉我想着桥的北面的街道驶去,去往那个离监禁地最近的目的地,也就是昨天的事件现场——“landend house”。
为了避开有碎石的凹凸之地,我把轮椅开在公路上靠近人行道的一侧,一如既往的没几个人,偶尔经过几辆车都是英国的国产旧车。
偶尔经过的人也是,都是些戴圆顶帽披长披风的男人,若无其事地走着。
街道上还留着罗马时代城墙的遗痕,招牌也没几块。这里算得上英国并不罕见的一副中世纪风貌的镇子之一了。
走了十分钟左右就到目的地了。
太极标志的门柱……
地面上草木丛生,雾气弥漫,暮色愈发厚重。
在心中曾试图说服自己还是安全回国吧,但还是身不由己地作出了这么一个不明智的选择:没有滨逊律师的陪同协助,只身一人来到了吉鲁的住处……但常言道:灯下黑,监禁我的费鲁多兄弟一伙估计也不会上这里来盯梢。吉鲁应该还是在潜逃中,这里的居民也不会和吉鲁一伙,向他们打听下或许还能为我今后的行动提供点线索。
在沉沉的暮色和浅雾中,我坐着轮椅穿过七拐八弯的小径,经过几处混淆视线的地点,终于来到了“landend house”前。
除了时间和雾与昨天不同,这座建筑物还是以同样一副面貌示人,里面亮着几点灯光,宛如昨日情景再现。
男人还是坐在一楼的柱廊里,身后不见少年的身影,今天只有房东一个人。
房东看见我,掩不住小小地一惊,小声地问了声:“是你……”
“你好。”我回了句。
“是有什么事情吗?”还是那老人般沧桑的声音,但可以听出来只有30岁。
“当然是为了昨天的事来的。”
“昨天的事?发生什么了吗?”
“哼,想说警察没来吗,你应该接受问讯了吧。”
“警察是来过,但也就形式上地问一下这里有没有收容非法移民,每几个月就会来一趟。”
……他为什么要装糊涂?
根据滨逊律师的调查,吉鲁是非法移民,但居民犯罪不见得房东也连带有罪。还是说房东个人不想扯上这堆麻烦事,故意装糊涂?但就算这样装傻,我把警察带过来他不就立刻败露了吗?又或者,在我来之前费鲁多一伙已经来过,给房东施加压力了?但就算这样也……“你不会说这里没有威廉.吉鲁的房间吧。”
“吉鲁?”房东懒洋洋地摸着胡子说,“要找那个男人的话那可就来错地方了,这里没这号人。”
说完他又紧紧绞着两手放在膝盖上,仿佛在暗示谈话结束。
我瞥到上柱廊的阶梯上的石柱,寻思着说不定能找到证据能戳破房东的满嘴胡言。我凑近去看,那石材跟轻石很像,表面泛着亮灰色,摸起来手感粗糙,上面应该有滨逊肩膀受伤时迸出的鲜血。
嗯?
没有染上血。我来回转了个遍,硬是没找到血迹,别说血迹,就连染过血的痕迹的没有。难道是这粗糙的石面吸水性好,血渗进里面去了,所以才找不到半点痕迹?
不对,清洗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肯定会留下点什么。反过来想,把这里的血擦了个干干净净,不就正好说明房东心里有鬼吗?
然后我又想起一件事,吉鲁挥金属棒时曾砸到了扶手上,应该会留下点破损痕迹才对。
但也不知怎么回事,这痕迹也完全找不着。
扶手上边角光滑,表面也平滑,极为自然,毫无修复伤痕的痕迹。
……这又怎么做到的?
是把整块扶手换掉了吗?还是说吉鲁的那一击根本就没留下什么裂口?
“你这是在查看什么?”房东说。
“破损、污痕之类的……”
“什么?”
“这所房子是有生命力吗,能自我痊愈?”
回过头来,看见房东正慢腾腾地前后摇摆着说:“你是来考证那个谣言的不成?”
定睛一看,房东坐着的根本不是轮椅,而是摇椅。
这时楼上又传来女人的声音:“搞什么,又在吵什么啊?”
二楼阳台上俯视我们的女人穿着单色家居裙装,不,这可能就是出门的行头,看着也挺潇洒的。
我尝试向她打探:“话说你昨天晚上有感受到这里发生的大骚动吗?”
又是沉默,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沉默中透着对我的警惕,末了她又喊房东:“房东先生,这种奇特的客人我倒是欢迎,但如果是要租房的话,我看还是要三思呢。”
再看向房东,他正对着自己的脚边说话:“好啦好啦,福莱。”
——啊!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雾仿佛具象化了,不,是那条白狗出现了。
“竟然没死?”我不禁叫出了声,“受了那伤也没事?”
房东皱着眉头盯着我,白狗也精神地摇着尾巴。
就算没死也应该受了重伤,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恢复完全。还是说,这是另一条狗?
头上的树叶沙沙作响,随即又传来女人那雨滴落下般清脆的笑声。
抬头一看,又吃了一惊:那女人正要从阳台窜到旁边的大榉树上,虽然两者距离很近,但未免还是太危险。
然而女人好像早已习以为常,轻轻松松地就从枝条上爬向树干,作势要滑下来。
“我说你啊,”女人摆弄着树枝看着我,“是想把奄奄一息的宠物带上这里来吗?”
但我还没来得及消化她这句话的含义,就一下子被这树的异态所吸引。
枝叶,繁茂!
昨晚树上那弱不禁风、枯得不成样子的树叶,如今在夜色中竟还青翠繁茂。还有那树枝,一直延伸至阳台,目测就很长。好几条树枝都长得结结实实,树身也好像窜高了。
杰克魔豆的树?
我还在惊愕着,耳边又传来了声音。
“你觉得我几岁?”
女人从“魔豆之树”上跳下来,理了理乱了的衣服,一点污痕都没沾上。她提着个包,妆很浓。
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脸妩媚地向我靠过来:“18岁哦。怎样,要不要尝一下我?”
“啊?哦,不了。”
女人于是微笑着走开了:“如果改变主意了,回来找我。”
说着便轻巧地隐入雾中,摆着手走远了。
我心神不定地又看向白狗和坐在它旁边的摇椅上的房东。这么一看,房东现在看来远比昨晚要年轻,虽然那厌世的表情和那声音迷惑人,但感觉上他看上去只有20过半左右。
不对,可能我这种感觉本身就是陷入到他的把戏里的证据。这一切都是骗术,房东只是化了妆,凭着其演技混淆自己的年龄。
这棵大榉树也是同样的把戏,这树完全就不是昨天的那棵,只不过移植来了一棵树形相似的树而已。如此一来,这里的人就能让我产生这里拥有神秘力量的错觉。
但是怎么说,移植?这么大的一棵树能移植?可能吗?要用上相当规模的机器吧,而且在如此短时间内,完成得这么彻底?还要雇佣相当规模的劳动力,这么做的动机又何在?
我观察了一下树根,完全看不出有移植过的痕迹。
在浓淡变化的雾下,树根和地面好歹还能看清,但看不出这是刚刨过填好的土地。
对了,那块石头还在吗?
吉鲁当时挥着金属棒往仰面倒下的我砸来时砸中的石头,碎了一部分。那碎片还把我的下颌扎伤了。如果地面挖过又填过,那碎片很可能也不在了。
雾气不浓的地面上,我看见了,那块石头还在,就在原来的位置上。
那群人没看漏这缺了一部分的石头,又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去了?
不对,这地面看来毫无违和感,这不是这两天踩实的土地。看起来那石头已经混在这堆枯叶中,封存多年了。
这棵树还是被换过了吗?
我正从这里的人的手法中感到迷惑,这时关于他们这么做的动机我有了灵感。
他们不是知道我在马来西亚有财产吗,如果他们窥觊着我的财产,那么做上一全套的蒙蔽功夫也是值得的。
能使生命再生的梦幻般的力量,如果能让我相信的话……这副不健康的身体,不能活动的双腿,为了治好我这副残疾身躯,我大概会不惜一切代价,例如拿出我的全部财产?
就像那些神棍宗教徒高价卖护身符一样的把戏,这里的人打算向我推销这里的神秘力量。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的心里响起警钟。
这里的人如果知道了我的背景,毫无疑问是从费鲁多兄弟的口中打听到的,所以这里已经被费鲁多一派掌握了吗?
不跑不行了。我立马调转轮椅的方向,冲向通向大门的路。
房东和住客们没有要追上来的迹象。
不时会觉得喘不过气来,疑惑从中而生,他们这个骗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那房东是化妆和演技都一流吗?他紧急弄来一条一模一样的白狗吗?还有那扶手的破损呢?还有那棵大榉树呢?那棵大树怎么看都不可能移植。
迷乱在思绪中,我让的轮椅速度慢了下来,再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又能看见那所栋房子了,房东那微小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慢腾腾地挪开那张毛毯,抱在手中……站了起来。
在吉鲁暴动的那种紧急时刻都没能站起来的那人,如今却…………感觉在这块地方迷路了,太多事情占据脑海,如今我只是行尸走肉般地移动着。小径分叉,方向有搞错吗?
但就在这一瞬间——
我懂了!
正因为快迷路才能识破他们的骗术!
是这样吧!
通向那所房子的错综复杂的路,还有那太极标志,这一切都有意味在其中。
于是我又走向分岔路的另外一个方向,我感觉这条路的前方有一种可能性,去一探究竟吧。
在那里应该能看到舞台的巨大后台。
简单的说,有两座一模一样的建筑,连那庭园里的树的枝叶形状也一样。
就像太极那个黑白相对的标志一样,landend house也是一座对称而建的双子城!
一边的树已经枯败,另一边的树则勤加修整,让其继续生长。他们这次把被金属棒打碎的石头移走了,用这样的舞台机关,迷惑憧憬神秘生命力者的眼线,使其心醉神迷。
巨大的树群已经近在眼前,路的尽头就在那。我加快轮椅的速度冲上前去。
马上就能看见了。
蒙在眼前的大雾突然消散,然后——
我瞪大眼睛看着前方,大气不敢喘,声音不敢出。
我好歹算是悬崖勒马了。
4
我四周的雾打着旋,全都漫向我的脚下。
地面在前方深陷下去,形成一个广阔的空间,不,准确来说是被人挖出来的,大概是在进行管道埋放工程。
雾色弥漫在黑暗中,这深坑看起来就像个无底巨洞。
虽说这是个巨洞,但这面积也盖不起一座landend house。这里大概是不存在第二座landend house吧。
也不仅仅是面积问题,与这块地相邻的地方上建了一座哥特式的教堂,昨天晚上我和滨逊来拜访时,landend house旁边并没有和它相似的建筑。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来过这里,这里也不是第二座landend house的地点,但如果这里也不是,那么这块地上就更加不可能有第二座landend house了。无论从这块地的面积还是死角上来说都是这样。
那么……
兴奋过后我又再次落入混乱的深渊。
大胆而有把握的推理不攻自破,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失望和挫败感。
我从这“悬崖边”小心翼翼地调转轮椅的方向,带着这个阴魂不散的谜团离开了这所“再生馆。”
我又茫然地行驶在里巷中。
轮椅的电池尚且电力十足,但我体内“电池”又怎样呢?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劳感涌上心头,本以为能扭转局面,没想到碰了一脸灰,力气全无,似乎支撑着这副残疾之躯的东西都消失了。头摇摆不定,腰上像挨着好几百根针。
还有一件事让我咽不下气。费鲁多那伙人和landend house的住客合伙伪造神秘现象,不就是说明当初就是他们把我引向这里的吗。我不就完全上了当了?我侥幸逃脱,也是他们故意安排的吧。
紧张、努力、成功的喜悦,全都化作虚无,现在我正被他们一伙人监视吧。
在这静悄悄的窄巷里,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周围的动静。这时,大路那边闪过慌张的身影:两个男人一副在找着什么的样子,但马上又走开了。
其中有一个人很面善,像费鲁多手下的人,因为距离远又在黑暗中,我不能确定,但大致印象我还记得。他们绷着脸像是在找什么,该不会,目标就是我?
这么说的话,landed house的奇异现象就不是他们的计划了,他们出差错了。我到底是顺利逃脱了。至少他们现在已经找不着我的身影。
这么一想,顿时精神了不少,我大概是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但我没必要只身上前找茬,还是先找上我踏实的搭档滨逊律师再说。
我出了大路,谨慎地瞄了下周围,人影稀少,视野开阔,确认敌对势力已经不在之后,我把目光投向电话亭。
磨蹭了一下好歹进了电话亭,我拿出电话簿,有两本:职业分类的和人名的。我拿起职业电话簿,寻找滨逊事务所一栏。虽然封面已经破破烂烂,但里面的字还认得清。
只要搞清楚地址,打听下路就能到吧。或者问谁要几枚硬币打电话去也行。
我停下在纸面上滑动的手指,不禁开始怀疑眼睛,找不到滨逊的事务所。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电话簿的纸不可能干净地被撕下来,前前后后的纸张都粘的好好的……只是唯独滨逊的事务所电话号码消失了。
我抖着手指又翻开了人名电话簿,上面也写着我的住宅就在这柴郡。
滨逊。托尼.滨逊……
找不到。
这下连滨逊都消失了。
冷汗直冒。我不记得我有拿出过电话簿。我又再次回到梦游者般的状态了。
我仿佛被至今为止所认知的现实给抛弃,流放到这个孤立的世界。周围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世界了吗?我的常识已经死去了吗?
失去一半意识的头脑中,梦的断片一样的影像毫无来由地涌现……人的喧哗声……盯着我看的男人们。这到底是什么,清醒状态还能看见梦是不是说要完了。
我迷迷糊糊地在窄巷中走着,这时传来类似女人的脚步声,稍稍把我拉回到现实,我差点就和对方撞了个满怀。
对方从右边的大路上走来,我连忙停下轮椅,她也好不容易地站住。
我仿佛能预见她吓得尖叫的表情,若她喊出来就把那伙人引过来了,为了稳住她我连忙说:
“我不是可疑人物。”
黑色长发,睁得大大的黑色眼睛,瓜子脸,看起来像东洋人,于是我暂且再用英语跟她说:
“让你受惊,实在抱歉。”
她看起来二十开外,是个有魅力的女性,身披西装套装给人洗练之感。
她提着两个购物袋似乎很沉,我条件反射地伸手帮忙,但冷静一下才认识到自己并没体力帮别人拎东西。这一举动似乎也唤起了她的警戒,她身体赶紧一缩。
我抽回手,开着轮椅慢慢地从阴暗处挪到灯光下,说:“多手了多手了,不好意思,我没有要吓你的意思,真的,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似乎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寻思着要不要就这样一走了之,窥探着对方的反应。
不想她却流利地用日语问:“请问是日本人吗?”
我开始认真打量起她的眼睛:“你也是?”
她轻轻点头,从脸色看来还没放松警觉。但我却顿时松了口气,肩膀也松了下来。对于一直感觉被现实世界所遗弃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比邂逅祖国同胞更让我感到宽慰的呢?
“你的脸色……”
她喃喃细语地似乎在向我探询。
“脸色看起来很不对吧,而且还坐着轮椅,但我绝不是从医院溜出来的住院病人。”
“不是…住院?”
“是被禁闭了——”
“被禁闭了!?”
不小心说漏了嘴,这下把她吓得目瞪口呆。
“不是被警察抓去拘留的那种,我是刚从一群连钱包都不放过的不法之徒手里逃出来。”
她的眼睛不安地颤着,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我:“那我,该怎么做?”
“嗯?”
“我该做什么……”
“不,也不是说让你帮我。”
但老实说我很需要得到帮助。
“那么,请告诉我最近的警察局怎么走吧。”
“真不巧,距离有点远,不坐车,不坐出租车的话不方便,而且我的钱也几乎用光了……”说着她提了提她手中鼓鼓购物袋,“但如果你给我点时间的话,说不定也能帮上你,不用上警察局就能解决。”
“啊?”
这双明亮的黑眼睛让我想起了一个亲密的人,她的表情中似乎压抑着某种兴奋。如果她是把自己代入到了冒险武打剧里的女主角或者内奸角色里那我可就为难了,但她看起来也不像这么轻佻的人,我只感到她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足可信赖的气息。
“我家房间的话……”,她一个人烦恼着自言自语,突然眼睛一亮,“能到那家店等我吗?”
她提起看着很重的购物袋,指向大路一角的一家酒馆。
“这轮椅,能动的吧……”
“啊,是的,这没问题,我自己也能过去。”
“那家店的人都很好,不用担心。如果追赶你的人出现了,你就找老板帮忙,只要跟他说声是B.B的朋友,一定会帮你的。”
B.B(Brigitte Bardot,碧姬·芭铎,法国性感女星)不正是受着完全不同类型的美神眷顾的美人吗,但管它呢,反正现在她是对我出手相助的异国同胞。
这时我突然发现她一直盯着我看。
“请等着我。”
说完她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也拉下轮椅的遥控杆。
我是不是对她信任过度了,或许我被出卖了,等着我的可能也是个陷阱。但我心甘情愿,如果她都不是我的希望,那可以说已经没希望了。
另外,体力和精神都已经到极限了,因为泡在雾中,脚也要被冻坏了。那酒馆的灯光看来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的地方了。
我登上斜坡,走进这家“羊与夕阳丘”亭酒馆。
(未完,后文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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