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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神爱传说之岛》作者:西村京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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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8-9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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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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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7-8-29 11:42: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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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ww0506 于 2017-8-29 12:15 编辑

          1

      雨后的彩虹下,有一个老婆婆在向过路人发传单。拿到的路人看也不看,就扔在湿漉漉的马路上。

      这是繁华街上每天反复出现的情景,已司空见惯,可我就是在那时,注意到了这个小个子老婆婆。与其说是因为她晒得漆黑的脸,不如说是因为她异样的打扮:上身穿黑白格子花纹的和服,下面是深蓝色劳动服裤子,脚上穿着草鞋。梳在后面的发髻上,插着大红花,是那种华丽的大朵鲜花,走近时闻得到强烈的香味。

      我不知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驻足凝望时,联想到的是照射在南方海岛上的太阳,以及吹过湛蓝海面、被染蓝的风。这也只是我在电影、照片里看到的南方海岛。

      老婆婆也把传单递到我手上,我站住看起传单。以为不外是酒吧、带歌舞酒馆的宣传广告,不料全都不是。传单上用蹩脚的毛笔字,只写了一行:《请来神爱之岛。》(神爱……)我口中沉吟。含意不明的话,引发了我的好奇。神爱之岛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很想知道。

      抬起头想问老婆婆,她的身影却倏然不见了。我怔怔地看着老婆婆站立过的地方,一瞬间觉得老婆婆和红花,都像是我的幻觉。然而不是的,我手中有传单,还有同样的传单散落在地上,更兼花朵的甜香气味,还隐约留存着。多半是在我看传单上的文字时,老婆婆去了别处。

      尽管从道理上这么想,我还是只能认为老婆婆消失不见了。(神爱……)我口中再次沉吟。这句话依旧在挑逗我的心。我跑进附近的书店,查阅排列在最里面书架上的百科辞典。“神爱”没有查到,但是有“神爱传说”这个词条。

      神爱传说——大约5百年前,神根岛上漂来一个美丽的少女,这个白皮肤、红头发的少女,自称神爱。岛上的两个年轻人为争夺她,决斗而死,神爱悲痛万分,跳崖自尽。神根岛上独有的大红花,传说是神爱少女的化身。

      我看完后,把百科辞典放回书架。这时我变得非常渴望去神根这个南方之岛了。

      2

      我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假,乘上了船。请一个星期,是因为去那里的船,一星期只有一班。这艘1200吨的S号船,从竹芝码头启航时,乘客近2百人。船停靠伊豆七岛的码头,众人纷纷下船,到最后剩下我一个人。

      “你去神根岛干什么?那里没什么可看的,地形又险峻,也不适合钓鱼。”一个船员不解地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暧昧地笑笑。假如不是那个老婆婆,我不会乘船;不是偶然看到“神爱”这句带有魅力的话,我不会想去神根岛。这些都显而易见,但终究为寻求什么来神根岛,我也说不上来。

      S号船不停地向南航行,到处是褐色的海水。就在看海看得发腻时,突然眼前出现了小小的岛影。这种地方不应该有岛,让人觉得有什么缘故。

      船放慢了速度,船上为我一个人广播:神根岛到了。

      我在甲板上凝望。东京在秋雨中已经寒冷,这里却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之下。岛呈低矮的圆锥形,被绿色覆盖。迎面是个小海滩,并排停泊着几条渔船。我最想看到的,是插在老婆婆头发上的红花花丛,遗憾的是从船甲板上看不到。

      S号船在离海岸约1百米处抛下锚,鸣汽笛示意。黄漆涂成的小艇,发出热油式柴油机的高亢声,驶近过来。海面上只有小小的三角形海波,小艇却剧烈地上下晃动。掌舵渔夫的半裸身体,被溅上了水珠,看上去很爽快。

      小艇说是来接我,或许更应该说是来取货的。证据是小艇一停靠在S号船一侧,米、蔬菜等生活必需品先被卸了下来,等卸完了,才终于轮到我。

      每当海浪打来,平底小艇就像跷跷板一样,上下大动。我磨磨蹭蹭,实在不敢跃过去。小艇上的渔夫露出洁白牙齿,格格一笑,伸出有力的手臂,一把抓住我的手,拉了过去。我不足50公斤的瘦身体,越过半空,轻轻地移到了小艇里。

      小艇很快离开了S号船,画了个大弧形,接近岛屿。速度一加快,船就猛烈地前后摇。每当船头冲进浪里,浪花就像雨点般打在身上。在S号船的甲板上眺望时,觉得这样很爽快,一旦自己在小艇里摇晃,说实话有点胆怯。我蹲下身子,想抓住船舷时,渔夫嘶哑着嗓子,对着岩石那边吼叫:“客人到了!”

      海边有个小码头,十个岛民聚成一堆,等待着小艇来到。几乎都是中年女人。她们跟那个老婆婆一样,身穿粗格子和服,深蓝色的劳动服裤子。代替草鞋的,是一双长靴子,头上没插红花。

      背后响起S号船的汽笛,回过头看,船正在缓缓开动。于是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必须在神根岛过一个星期了。我在这个岛上,是否真的受欢迎,不得而知;吸引我来这里的东西,是否真有,也不清楚。

      3

      我受到了欢迎。至少在码头上,我被岛民们的笑脸所包围。女人们忙忙碌碌地干着活,指手画脚告诉我岛上没有旅馆,但有从前传下来的习惯,即任何人家里都可以留宿客人。东京来的客人,最好住在岛诊疗所的医生那里。

      我按她们指点的路,走了起来。这是条相当陡的上坡路,只走了10米远,背后就响起女人高亢的笑声。我吃惊地站住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受惊。或许是平时看到的,尽是大都市人们的冷笑,她们的笑声对我来说,是过于健康、开朗了。

      我独自苦笑着,又迈开了脚步。太阳光强烈,我身上很快流出了汗。明明到了9月下旬,这里还像是夏天赖着不走的感觉。干燥的路上,响着噗噗声,路两侧的绿树,生长繁茂。大概是强风劲吹的缘故,树干树枝都朝一个方向扭曲,长得也低矮,遮不成树荫。

      我时时驻足擦汗,探寻那种红色的花,却依然没有发现。到了一个岔路口,从这里可以眺望整个岛屿。站在船甲板上看这边,岛如盆景般可爱,如今从上往下看,海岸线曲折,多显粗犷。

      又到了三岔路口。如今我站立的地方,是岛屿中心,这里没有一户人家。分成三叉的每一条路,尽头处都房屋成群。这或许是岛民将灾害防止到最小限度的智慧,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也是因为身处于严酷的生活条件之下吧。

      有个手持锄头的老婆婆走过,我问她诊疗所离这里近吗,老婆婆用锄头指着右边的路,说:“再往前走一点就是。”

      我道了谢迈开步,心里不明白老婆婆为何拿着锄头,这里到处都不见有田地啊。这事虽无所谓,但我无意中回头看时,老婆婆正扛着锄头走进树林里面。那片林子里还有田地?我想着,又觉得想这些事很无聊,一个人苦笑了起来。自己也变得古怪了。

      神根岛诊疗所的屋顶,铺着红色镀锌铁皮,是这个岛上的摩登房屋。往里探视,有个身穿汗衫、短衬裤(日本式比裤衩稍长的短裤)的年轻男子,胸口对着电风扇吹风。这个衣冠不整的人姓中本,是岛上唯一的医生。

      我告诉他自己从东京来,中本医生说:“如今来这里的客人很少啊。”他将电风扇转向我吹,然后问:“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说在东京的繁华街遇见老婆婆的事,又觉得被红花吸引而来的事,也让人上心,便反问道:“这个岛上有神爱传说吧?”

      “有。”中本医生点头说。“后面的神社内,有神爱墓,要是想看,我带你去。”

      “你工作很忙吧?”

      “哪里啊,别管它。”中本医生笑着站起身,率先快步走出了诊疗所,倒是我心里不安起来。

      “要是有人得急病怎么办?”

      中本医生耸了耸肩。“这里是小岛,我在什么地方,很快会找到,就是想逃也逃不了。”

      仿佛印证中本医生的话似的,安装在电线杆上的扩音器,忽然响起敲钟声,通知米和蔬菜到了,大家来领取。“看见了吧?一个扩音器,就能传到岛的尽头。”中本医生苦笑着说。话音里既有便利的意思,也有受监视的可怜巴巴味道。

      “你是这个岛上出生的人吗?”

      “不,我是一年前从东京过来的。最初是出自帮助无医生村子的使命感……”中本医生说。话说到后来含糊了,是感情变得复杂了吧?

      我这么想着,把话题转回到神爱传说上来。“神爱少女化身的红花,开在什么地方?我来这里后,一朵也没有看到。”

      “那种花开在神爱墓周围,只有那一块地方开花。”

      紧挨着陡峭小路上山处,有个神社。相对小岛而言,是大而气派的神社。境内铺着白砂,脚一踩入,眼前顿时燃烧起大红色彩。是那些红花的缘故。满眼是壮观的大红花朵群落,甜香味四溢,我被这种强烈的香气噎住了。

      我欣喜地伸出手,想采摘它,被中本医生慌忙按住。“采神爱花是这个岛上的禁忌。有神爱降灾的说法。”

      “降灾?”我不禁笑了起来。我的笑有两重意思,一是为这种陈旧老话,二是为这种话出自医生之口。

      中本医生也像是受到感染,苦笑了。“岛上的人都信这个。十年前岛上的孩子们,曾经采这种花挂在脖子上玩,第二天,出海打鱼的渔夫遭到风暴,全部死亡。”

      “这是真的?”

      “遇海难的事是真的,当时死了46个人。这里的人口是3百多一点,所以是死了七分之一。还有为怀念死者立的纪念碑呢!”

      “岛上的人说那是神爱降灾吗?”

      “是的。今天是24日吧?”

      “对,是9月24日。”

      “那今天晚上,岛民会在这里聚会。海难事故发生在8月24日,每个月的24日,岛民们要悼念死去的46人。”

      听着中本医生的话,我回想起在东京见到的老婆婆。老人把神爱花插在头发上。那不是人造花。如果像中本医生所说,采神爱花犯禁忌,她怎么会把花插在头发上?

      4

      神爱墓小得出乎意料,有异国风情,墓碑上没刻任何文字,只有墓地四周打扫得很干净。

      太阳终于倾斜,风变冷了。“跟我回家吧,给你介绍一下我太太。”中本医生说。

      “你有妻子?”

      “有啊,看不出来吗?”中本医生手摸着脑袋笑了,像是发觉自己被人看不出有老婆的那种笑。我忽然遐想这个年轻医生若在东京,会是怎样一副模样?他不会穿着汗衫短裤,到处跑吧?

      中本医生的家不大,跟诊疗所一样,比起周围的民家,是时髦的新屋,这是岛民对中本夫妇的礼貌吧。中本太太是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我在被介绍时,感到意外,因为她穿的讲究服装,不像是为我而盛装打扮。要让我说实话,我觉得中本太太的服装有些过于沉重,跟岛上的生活不协调。此外,她跟中本医生的衣着随便,成了截然相反的对照,看上去简直像是拼命努力着,不被这个岛的气氛污染。

      在晚饭上,她的这种努力也表现了出来。摆在桌上的饭菜是面包、肉和汤这些大城市的料理。

      晚饭后,中本医生因有急症病人,出诊去了。几乎不开口的中本太太,忽然主动跟我攀谈起来。是那种一直被禁止说话的人,突然获得许可后的急迫说话样子。“对这个岛,我厌恶得无法忍受了。”她以急促的语气说。

      我想不出随声附和的话,默默无言。窗外射入的夕阳余晖,将中本太太的脸染红。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这种话。“这个岛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娱乐,没有大城市的气息、人际交流,人要无聊、无聊到死……”她说。

      “风景不是极美吗?”我朝窗外望去。屋子盖在崖上,很适合欣赏美丽景色。夕阳燃烧着,即将沉入地平线。我有多少年没见到这样无任何遮拦的日落了?天空、大海被染得通红。

      “风景管什么用?”中本太太干巴巴地说。“还有,接下来到了冬天,每天都是海浪翻滚。把屋子吹得摇晃的大风,刮个不停。”

      “天气有这么糟?”

      “船也过不来,这里完全成了孤岛,只能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等待风小下去。那种时候的恐怖、焦躁,你能理解吗?我来这里还只有一年,就像是过了五、六年。”

      “也有游客来吧?”

      “夏天有,那时他们住在这里,我还能解点闷,现在往后就不行了,恐怕你是今年最后来的客人了。”

      “要是这样,你不是能跟丈夫过二人世界的日子了吗?”

      “假如跟从前的丈夫一起过,是很快乐。”

      “……”

      “你看到我丈夫了吧?那种不成体统的穿着。在东京不是这样的。他穿衣服的样子很好,也是前途有望的人。我说的不只是外表。丈夫在这里算完了,他不勤奋学习,每天跟渔夫、渔妇混在一起,精神上变得很散漫。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就是丈夫自己,也应该觉察到了。”

      “既然如此,你丈夫为什么不逃离这个岛?”

      “他有四年的承诺,被古怪的使命感束缚了自己。”

      “……”

      “还有,我觉得岛上的人很可怕。”

      “可怕?”

      “是的,真的很可怕。他们真的相信灵异迷信,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想起了在码头那边见到的女人、手持锄头的老婆婆。她们过于开朗、健康,固然也给人可怕的感觉,但中本太太的脸色倒真的是很苍白。我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害怕岛民。

      他们给我住的房间,在屋子尽头,是一间4帖半的房间。电供应到晚上8点,中本太太给我拿来了煤油灯。我应月光之邀,走出了屋子。

      这是个明月夜。我想起中本医生说过,今天晚上是岛民在神社聚会的日子,便朝神社方向走去。近神社时,看见境内燃烧着篝火,还有人在那里。我蹑着脚步走近,见这里有许多岛民。篝火旁站着一个白衣装束的老婆婆,岛民们围在她的四周,坐在白砂地上。海面上的强风不时刮来,每逢这时篝火就发出激越的“轰”声,火星迸散。那个白衣装束的老婆婆,大概是巫婆,只是猜不出接下来她要做什么。巫婆起什么作用,我也不清楚。

      最初是神社境内被异样的肃静包围,一声咳嗽后,我的耳边传来低沉的呻吟声。以为是有人在抽抽嗒嗒地哭,其实不是,那是巫婆把手中的小树枝,一一投入篝火,同时在给岛民唱传说:

      “想起来真毛骨悚然,那是眼泪涌出的回忆。昭和35年8月下旬的深夜,突然掀起狂风,夺走了神根出海的40多条渔民性命。现在想来前一天里,神爱花被人折掉,神灵降灾,大发雷霆,引来鱼群,渔民出海,开始了一幅可怕的地狱绘画。艳阳高照中,和风拂面,风平浪静。到夜晚来临,狂暴南风刮来,怒涛逆卷神根海面,即刻发出凄惨的呻吟。妻子和孩子在海边奔跑,只有篝火焚烧的声音。即便叫喊父亲、丈夫、兄弟,也无人答应。无情的大海如恶魔,吞没了我们的同胞。啊啊,那个凄惨的夜晚,想到这场悲剧,就掉眼泪。念念不忘的遗族们,祈愿40多个灵魂早日归来。神根岛上众人一心,于今天晚上聚集在这里,为灵魂作奉献。”

      人墙中一隅,有人忍不住“呜……”地发出咽呜声,立时蔓延到了所有人。不久岛民们跟巫婆一起唱了起来。他们的声音时而拔高,时而降低,反反复复,绵绵不绝。呻吟似的声音与其说是唱,听上去更像在念咒语。我渐渐害怕起来,往后退却,逃跑似的下坡,背后又像哭泣又像呻吟的歌声,却总是追着我不放。

      5

      这天夜里,我几乎一夜未眠,一躺下就听到随风而来阴森森的歌,到了早上才浅浅地睡了一觉。

      起床后,天仍是晴热。我揉着没睡醒的眼睛,走到吃早饭的桌子边。没有中本太太的身影。“她说头痛,还在睡觉。”中本医生抱歉似的对我说着,用粗壮的手给我倒茶。

      “是那个歌的缘故吧?”我问。

      中本医生点头。“是啊,我太太讨厌那种述怀。”

      “述怀?”

      “是谣曲中的述怀。”中本医生在桌上写这两个字给我看。“昨天晚上,是神根海述怀。这个岛上,还有很多述怀,可见这里是个悲惨故事很多的岛屿。”

      “那种呻吟一样的歌,听了心情会变坏的。”我把昨天晚上去神社的事,说了出来。

      “是吗。”中本医生点头又说:“人们相信那个巫女有召回死者亡灵的能力。”

      中本医生介绍说,那个述怀之后,巫婆会把死去的46个亡灵,一个一个地叫回来,向遗族交待死者的话。“虽然跟恐山的伊塔库(东北地区的灵能者7月在恐山聚会,传达死者声音)相似,但有根本的不同。前者是灵能者半途现身,这个岛上的巫婆却活在日常生活中。”

      “你认为这是迷信吧?诸如巫婆的能力、神爱降灾什么的。”

      “是啊,不过……”中本医生的表情忽然变得暧昧起来。“在这里住久了,或许会相信也说不定。我有时有这种感觉。”

      “做医生的人怎么会这样?”

      “这个岛的生活很严酷。像渔船遇难事件,我一年里也看到了。一点点事,都可以轻易毁灭这个岛。昭和12年,这里霍乱大流行,没有医生,人也无处可逃。文献上说岛上有一半人陆续死亡,人们没有精力埋葬遗体,就堆在山上,到今天山上还能挖出白骨。那时幸存下来的老人,有时就去山上挖起白骨,将它们一点点埋葬。”

      “啊!”原来如此。拿着锄头的老婆婆,是去捡白骨的啊。“那个事件,也有述怀吗?”

      “有啊,每个月的1日,岛民在神社聚会,跟巫婆一起唱霍乱的述怀。”中本医生闭起眼睛,低声唱起霍乱述怀中的一节:“想起这个世上的地狱,那个可恶的孽病于12年,袭击了我岛。有一天一个旅客发高烧倒下,造成了这个可怕的局面……”唱到这里,中本医生挠着头对我说:“对不住,你是讨厌述怀的。”

      “嗯,是啊。”我苦笑着,惊讶中本医生的唱法,跟昨天晚上巫婆和岛民的唱法,一模一样。

      “那时也是神爱降灾吧?”

      “霍乱发生之前,有个岛民喝醉酒,踢了神爱的墓。巫婆唱的霍乱述怀,就是这么说的。还有,巫婆一叫唤那个岛民的灵,那灵到现在都哭嚎着哀求‘饶恕我’。”

      “即不论什么坏事,都是神爱降灾了?”

      “不这么说应付不了,或许这也是维持岛上和平的最好方法。”

      “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一点点事,就会有全岛覆灭的危险。这里的人无处可逃,海上风浪刮个十天,船开不过来,就会马上断粮,人们不得不恐惧地面对饿毙。到了冬天,这种事是家常便饭,就是渔船遭难,也是年年都有,我来后已经死了三个了。这种苦难的生活接连不断,不归结于什么,人们忍受不了。就是我们这些人,也是要把原因归结给社会,才心安理得,他们也是一样吧。更进一步考虑,我有的是大城市里浅薄的智慧,岛上的人则是从心里真正相信,坚信神爱降灾实有其事……”

      我默默地望着中本医生的脸。这个年轻医生在岛上生活了一年,可能已经受到岛民意识的潜移默化。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批判性的,可以说既有替岛民说话的成分,也有些许羡慕的意思。

      吃完稍迟的早饭,我和中本医生一起,离开屋子。在去诊疗所的路上,我跟几个岛民擦身而过。他们全都是一副开朗的笑脸,让人困惑不解。昨天晚上他们不是还围着篝火悲痛哀伤,不停地唱咒语似的述怀吗?那种呻吟般的歌声、咽呜之声,还残存在我的耳边,然而现在他们招呼中本医生和我的声音里,没有丝毫阴影,而是无比明朗健康。哪一面是他们的真面目?我茫然不知,同时也觉得反感。他们看上去像对神爱降灾害怕得发抖,其实是把责任,一古脑儿推给神爱,自己却若无其事。我望着中本医生,只见他被晒黑的脸上,没有疑惑,也没有反感。

      到了诊疗所,中本医生对我建议道:“这里有钓鱼用具,你去钓鱼怎么样?”

      神根岛多悬崖,不适合在礁石上钓鱼,但诊疗所往前的崖壁下,有海中温泉涌出,下到那里附近,可以在矶石上钓鱼。“泡在温泉里,垂下钓丝,也是件风流雅事啊。”中本医生说。

      我对这事不怎么起劲,不过还是借了钓鱼用具出来了。反正在船开来之前,我出不了岛。为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的事,我也厌恶去看神爱花或墓地。回去听中本太太的痴话,心情也过于沉重。要说设法消磨时间,只能是钓鱼了。

      我按竖起的“地斧温泉”牌子指引走,来到了一个陡崖。是面向大海笔直垂下的断崖,往下看深得让人有点头晕。崖下滚落着褪色发白的巨岩,形成了一个天然池子,大概那就是温泉了。只有这里的水是红褐色的,好像是铁成分较多的温泉。崖上有一处斧子劈开似的裂口,可以从那里直接下去。地斧这个名字,大概是指斧子劈开大地的地形。

      这是一条陡峭而无凭靠的路。用脚一步步踩,险象丛生。我必须一只手扶住裂口,支撑身体。脚下不时有小石块往下掉,吓得我打寒战。这是容易崩裂的地质构造,它使我想起这个岛是火山喷发时形成的。假如再喷一次,这个小岛会轻易被消灭吧。

      下面没有一个人,感觉中真的像没有任何人存在,没有人的气息,这自然很可怕。背后是悬崖,上面应该有岛民住着,但不知为何,没有人存在的感觉。忽然有一种不安向我袭来:没准我爬上悬崖回去,发现岛民与中本医生都消失了,单单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傻瓜!)我责备自己,这样下去要信仰神爱降灾了。

      我驱赶走幻想,挥起了钓竿。(不会有神爱降灾这种事的。)在东京繁华街上遇见的老婆婆,头发上插着神爱花。她采神爱花,是用来宣传神根岛的。假如有神爱降灾一说,就一定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不是什么也没发生吗?)

      我转身抬头望崖上。太阳光耀眼,我手搭凉棚遮阳光时,狭小的视野里,看见一样东西在慢慢掉下。不是别的,是人。没有听到尖叫声,至少它没有传到我的耳朵里,当时我听到的,只有大海的声音。

      7

      看到遗体,对我来说是平生第一次。是个小个子老婆婆,她掉落在岩石与岩石之间,头部裂开,流出血浆。我不很害怕,只是有点想呕吐。我害怕的是别的,是自己想着神爱降灾时,就发生了这件事。自然我不信神爱降灾之说,但这事可怕,不对,是已经害怕起来了。

      我爬上悬崖,朝诊疗所跑去。我不想先报告岛民,他们不知为何让我毛骨悚然。

      中本医生在给5岁模样的男孩看病,等他看完,我把地斧温泉的事告诉了他。中本医生的脸色苍白了,他说:“去通报派出所吧。”

      我们去派出所,报告了60岁上下的巡警。三人一起去地斧温泉。死者流出的血,经强烈的日晒,已经干了。我们走近时,海蛆一齐四下里逃散。“是松田家的老婆婆。”巡警瞪大了眼睛说。

      中本医生探视遗体,按脉,随即抬起头,不对着我也不对巡警说:“可能是当场死亡。”

      巡警用手指甲抹去汗水,然后问我:“你看见她往下掉了?”

      “我偶尔抬头看,看到她掉了下来。”

      “当时崖上还有别人吗?”

      “唔……我没注意。”

      我说了谎。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崖上有什么。不敢肯定,但是个人影,一个白色的人影。有人在崖上。我之所以说谎,是出自不愿卷进无聊事件的自我保护意识,不仅如此,还有我对岛民的反感。他们相信神爱降灾,相信巫婆的能力,那这个老婆婆的死,就是神爱降灾,想知道怎么死的,就请巫婆喊出老婆婆的亡灵打听好了。

      还有一件事,是崖上的人。我看到的白色人,多半穿着白色连衣裙。神根岛的人不论男女,都不穿白衣。在这个岛上穿白连衣裙的,我只知道一个,即中本太太。昨天初次见面时,她就穿着白色连衣裙,戴着珍珠项链。

      我看着中本医生时,派出所的巡警叫了起来:“神爱花!”

      我和中本医生顺着巡警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遗体下面掉落着大朵红花,还连着小树枝。多半是跟婆婆一起掉下来的,花瓣还很鲜艳。巡警捡起小小的花枝,异常沉重地嘀咕:“是神爱降灾吧。”这个巡警果然也相信神爱降灾的说法。

      老婆婆的遗体由我们三人抬到崖上,岛民聚拢过来。我在这些人里寻找中本太太,没有找到。巡警将掉在遗体旁边的神爱花藏进制服口袋,不让聚拢的人看见,大概是怕引起混乱吧。尽管这样,人群中还是有人在说:“神爱降灾了。”

      “为什么这么说?”巡警朝说话的方向望去,大声发问。

      “神社的神爱花,被人打落一地了。”一个女人尖叫。

      “真的?”

      “我没撒谎,是神爱降灾了。”

      “去看看吧。”巡警说。

      人群中也响起“去神社看看”的呼声,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朝神社走去。我和中本医生互视了一眼,觉得会发生什么,也跟在岛民后面去了。

      果不其然,神爱花在白砂地上撒了一地。这不是风吹落的,因为还有许多小树枝上留着花。感觉中是有人挥舞半截子棍棒还是什么东西,把花打落的。“是谁干的这种混帐事?”巡警脸色苍白地环视众人,颤声问道。

      谁也没有回答。巡警像是想起了什么,手伸进口袋,掏出了被压坏的神爱花。“这是掉在松田婆婆遗体旁边的花。”

      巡警一说,岛民嚷嚷起来。“是松田婆婆闯了这个大祸?”一个人说。

      “不是的。”马上有别人否定,还有人说肯定是孩子干的。乱哄哄的,像炸开了锅。

      “安静!”派出所巡警喊道。

      “警察你说是谁干了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巡警说。“让巫女把松田婆婆的魂叫回来,不是就知道了吗?”

      “那就去求巫女,或许能搞清楚。”“对啊,去求巫女!”岛民立刻同意了巡警的主张,赞成的热烈程度,令人惊愕。

      我听到他们的声音,觉得自己背脊窜过一股寒气。我的理性是不信巫婆神力的,以为她不可能叫回亡灵,然而心中的某个角落,却抱有没准能的感觉。出事那时,我看见崖上有白色人影,那是中本太太无疑,即中本太太有可能推落老婆婆,杀害了对方。假如巫婆真有能力,叫回来的老婆婆亡灵,或许会说出自己是被中本太太杀害的。我看着中本医生,中本医生在对着天空,轻声叹息。

      8

      巫婆的叫魂要在晚上举行。岛民们把遗体搬进神社境内,坐在遗体四周,等待太阳下山。

      我和中本医生回家吃饭。中本太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中本医生不放心去看她,回来说:“她睡了。好像是服了安眠药,一时起不来。”

      “你太太有时服安眠药吗?”

      “是来这里后有的。我太太是东京出生长大的人,对这个岛上的生活,可能不适应。”

      “那她为什么不回东京?就是你,在东京学习,也比在这里强吧?”

      “不行啊。”

      “是签了约或使命感的缘故吗?”

      “有这些因素,也有渐渐喜欢上这些岛民的缘故。”

      “喜欢岛上的人?”

      “很可笑吗?”

      “你是医生,喜欢上崇尚迷信的岛民,不是很奇怪吗?”

      “我渐渐不认为那是迷信了。不对,这种说法不准确,还是说习惯了比较好吧。自己也想跟岛上的人们一样,相信这些朴素的迷信,要是那样,将是多么幸福啊。”

      “我无法理解。”我耸了耸肩。

      中本医生没有反驳,笑着说:“有可能吧。”

      晚饭是中本医生做的,桌子上摆着这个岛的特产圆鲹鱼干。我没有食欲,只吃了茶泡饭,就放下了筷子。“你打算去神社吗?”我问中本医生。

      外面像是起了风,玻璃窗发出响声。“去吧。”中本医生说。

      我不想让他去神社。我不相信巫婆的能力,认为叫魂是骗人伎俩。一边这么想,一边却有不安,生怕老婆婆的灵魂会不会真的喊出:“我是被中本太太推落的!”我觉得自己陷入矛盾,不可救药。对仅仅相处了一天的中本医生,我谈不上好恶,对中本太太,同样如此。然而我不愿意见到中本太太成为犯人、以及中本医生的痛苦。

      “叫魂这种事肯定是骗人,去看也没有用……”我窥视中本医生的脸色,他的脸上浮现出和善的微笑。

      “是不是骗人,你也亲自去看看怎么样?”他反倒来请我去神社。他的脸上没有顾虑,更应该说是对今晚巫婆的话,显露出强烈的兴趣。我想起中本医生说过希望相信巫婆能力的话,放弃了劝阻。

      我们走出屋子去神社。月亮出来了,云快速地由南往北移动,天空中呈现乱云飞渡的景象。

      我们走进神社境内时,仪式已经开始了。篝火被强风一刮,发出轰轰声响,火焰往上窜,火星撒在夜空里。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中,白衣装束的巫婆,口中念着咒语,晃动着身体,岛民们静悄悄地守候着,等死去老婆婆的灵魂,转移到巫婆身上的那一瞬间。

      (形势不明啊。)我努力以冷静的眼光,来眺望不停舞蹈着的巫婆。这是一种自我暗示,不过是暗示死者的亡灵将附到自己身上,然而骗人的把戏很快暴露,老婆婆的灵,一句也没有提到中本太太。那是骗人。假如真是老婆婆灵魂,就必定会说出中本太太的事。

      当时巫婆的身子摇得很激烈,不久近乎痉挛,柔和的眼睛显出了异常。突然巫婆开口,发出了老婆婆的嘶哑声音:“我受到惩罚啦!”是个呻吟的老人声音。

      “是松田婆婆!”有人颤声叫喊起来。

      离我不远的黑脸渔夫,也嘀咕着说:“没错,是松田婆婆。”声音虽小,却充满确信。他,不如说是聚集在这里的全体岛民,都相信那是死去老婆婆的声音,也确信巫婆把死者亡灵叫回来了。他们怀着对老婆婆亡灵的恐惧,也为能再相会而欢喜。

      “我昨天去山上,挖出白骨供养。那是得霍乱病死去的我弟弟骨殖。今天我也去了,今天收的是妹妹的遗骨。我这么做时,忽然对神爱花生起气来。”老婆婆呻吟似的往下说。

      “不行啊。”一个女人说。“你错怪神爱花啦。”

      “对。我错了,所以受到了惩罚。我用竹竿打花时,眼前忽然一片漆黑,眼睛看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地斧那边的悬崖上。我挨神爱花的惩罚了。”

      “当时你身边有没有人?”派出所巡警问。不是审问,他也跟其他岛民一样,在对老婆婆的亡灵说话。

      “没有任何人,是我脚跨出一步,掉了下去,自作自受。所以我谁也不怪。”

      “噢噢……”女人们呜咽起来。

      又是一阵子强风吹来,篝火的火焰往上冒,火星飞舞。忽然巫婆尖叫了一声,当场倒伏在地。仪式结束了。

      9

      当天夜半到第二天早上,狂风大作,可能是神根岛附近形成了低气压。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风吹得大地动摇。这不是比喻,整个岛真的在颤抖,屋子也好,人也好,树木以及山还有鸟类,都在狂风面前俯伏在地。它们拜倒着,只能一心等待风暴过去。咆哮的黑色大海,如今也不能称之为海了,在人的微弱能力面前,它是绝对的强者。房屋没有倾倒摧毁,我平安无事,只能认为是对方漫不经心,使我获救。我这才知道,自己在东京生活时,随口说“跟自然作战”这话,是何等的不负责任。这里的自然有着压倒性的强大,人不可能跟它作战。

      到了早上,从云层缝里射出阳光,小岛终于停止了战栗。我打开窗,望着恢复原貌的大海。这时中本医生大惊失色奔进房间,喊道:“我太太不见了!”

      我们奔出屋子,在电线杆、树木倒下的路上,四处寻找,却遍寻不见中本太太的身影。岛上的人也聚拢过来,相帮着找,也没有找到。

      我到处走着,感到自己并不吃惊。中本太太在大风中离开了家。在这个无所阻挡的岛上,冲进狂风之中,意味着死亡。中本太太在这个岛上生活了一年,不会不知道这个。她多半是想自杀,离家出走的吧。

      我有预感,中本太太可能想自杀,打落神社内神爱花的人,肯定是她。她在这个岛上的生活中,得了神经官能症,对相信神爱降灾的岛民,满腹怨气。不知道是一时性发作,还是要证明神爱降灾是迷信,她打落了神爱花,我确信这一点。老婆婆想阻止她,被她从崖上推落。中本太太的自杀,是出自畏罪吧?所以当我在第二天,看到中本太太的遗体在地斧温泉水中漂浮,也不觉得震惊。

      第四天下午,S号船在海面出现了。我劝说中本医生撇下这个岛,跟我一起回东京。他目光沉郁地摇头,说得很明确:“不,我在这里有非做不可的事。”

      我不明白他说的“非做不可”,究竟是什么事。是作为医生的责任、调查妻子的死因,还是要在岛上吊唁妻子?这些都能够成立。我特意不作追究,乘上了小艇。

      我返回东京,恢复到平凡无聊的职员生活之中。当在神根岛受到的冲击渐渐淡薄时,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得给中本医生写一封信。这封信显然会伤害中本医生的心,但不写出来,那件事会在我内心不断发酵,出现我无法控制的状态,我将像神根岛的岛民一样,难以从神爱降灾中逃开,于是我拿起了沉重的笔。

      《我明白写这封信会伤害到你,然而又无法不写。

      那天我在东京的繁华街头,从一个发际插着大红花的老婆婆那里,拿到了一份写有“请来神爱之岛”的传单,是它让我来到了神根岛。那个老婆婆大概是岛民中的一员,她应该相信神爱降灾。明明知道采神爱花会遭惩罚,为什么还要采了插在头发上,站在东京的繁华街头,邀请游客来岛上?我想原因在你身上。

      医生对神根岛上的人来说,比任何人都更加需要。昭和12年的一场霍乱,使他们几乎全军覆没,到今天都找得到那时的白骨。失去医生肯定会使岛民陷入恐惧,然而你的太太厌恶岛上的生活,想回东京。你太太若回东京,保不准你也会离开岛屿。岛民们拼命要避开这种可怕的事态。给我发传单的老婆婆,也是希望如果有游客来岛上,你太太的心情会转好,便一边担心着神爱降灾,一边插着花站立在繁华街上。这种岛民的心态,肯定是经常性的。

      地斧温泉出事时,我除了那个死去的老婆婆,还看到了一个人在崖上,那是身穿白色连衣裙的你太太。我保持沉默,是不愿把你太太当犯人,也不愿连累到你。打落神爱花的,多半是你太太。那是神经官能症激烈发作时的行为,还是对迷信的反抗,不得而知,但我相信是你太太,把责备她的老婆婆推下了悬崖。不这么考虑,无法解释你太太当时怎么会在崖上。老婆婆坠崖时拿着的神爱花,是从你太太采花的手里夺过去的吧?所以我对狂风夜你太太的自杀,并不感到吃惊。

      我今天告诉你这件事,并没有伤你之意。我想写的是那个事件中,岛上显示出来的阴暗风土人情。事件过后,巫婆装模作样地在篝火前念咒语,把死去老婆婆的亡魂招回给人看。老婆婆的亡灵说是自己掉下去的,崖上没有任何人,却意外暴露了他们骗人的伎俩。仅仅是这样,跟随处可见的巫婆装神弄鬼,还没有大差别,我说的阴暗,是还有一个见不得人的事,即巫婆完全看到了一切。

      神社地处登高望远的最佳位置,看崖壁那边一览无余。还有神社境内的花,被打落到如此地步,巫婆没有发现,也很可疑。这样就是巫婆在骗人之上,更加编造了谎言,那绝对不是为了救你和你太太。让老婆婆的亡灵说假话,仅仅、仅仅是不想失去你这个医生。

      作为岛民也是一样。他们真的相信自己岛上的老婆婆,会打落神爱花吗?恐怕不是的。他们跟巫婆一样,也是不愿意失去你,更应该说是不愿意失去医生,才装作相信,不过是如此而已。可以说巫婆(她也是岛民中的一个)在跟岛民共谋,虚构出一个有着美丽信仰的岛。神爱岛充满了虚伪。

      你应该马上回东京,让那个岛在传说的雾霾中掩埋掉。》回信怎么也不来。自然我写这信,本来也不指望有回信,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安起来,害怕自己过分地伤害了中本医生。

      收到回信是在半个月之后。打开信封时,心想他会对我满怀怒气。因为我告诉中本医生的,是他不愿意知道的事。然而很意外,信上洋溢着奇妙的明快,使我感到惊讶。

      《你担心会伤害我,其实我看了信,并不觉得受伤。这并不是故作姿态。你还记得分手时我说的话吗?“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我想知道妻子自杀的原因。一开始我反复看妻子的日记,回忆自己平时跟她的交谈,却是怎么也搞不明白。这时我想到在这个岛上,想要知道真相,应该去求巫女。

      我请巫女叫回妻子的亡灵。一开始巫女以我不是岛上人为由,拒绝了我。我就起誓自己打算在这个岛一直呆下去,信仰神爱花,于是巫女终于在只有我们二人时,给我招来了妻子的亡灵。妻子把所有事都告诉了我:是她打落了神爱花,把阻挡她的松田老婆婆推下悬崖,以及出自自责的念头,痛苦自杀的事。所以我看了你的信,并没有吃惊。

      你或许会这么反驳:巫婆因为目睹了一切,所以能装得煞有介事,把你妻子的话告诉你。事情可能是这样,但从理性上考虑跟相信巫女,究竟哪一种是幸福呢?在关于巫女招松田婆婆亡魂的事上,你也提到巫女说的不是事实,暴露了她的欺骗性。不过我是这么考虑的:那真的是松田婆婆的亡灵在说谎。不是巫女要这么做,而是婆婆的亡灵为了包庇我妻子,说了假话。岛上的人照信不误,不是因为阴暗的算计,而是心理健康的证据,或许可以说成是过于健康了。

      在东京这样的大都市里,可能就像你所说,有理性才是真实,但在这个岛上,巫女的话、对神爱的信仰,全是真实的,我也是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我打算留在岛上了,因为这样能幸福。假如回东京,我会反过来,回到知识分子好反省的角色。想到将妻子逼进死路,可能是自己的责任,就必定受到苦恼的折磨,好像是有那种痛苦,才是人生的错觉,可是在这里,只要神爱降灾一句话,就全部解决了,没有必要背负多余的重负。更兼一旦陷于无聊反省、自我批判时,还有自然的威猛来告诉我,这种精神上的烦恼,是何等的渺小、微不足道。今后的日子里,我也要像岛上的渔夫和渔妇一样,笑得那么明亮而清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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