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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ll841123 于 2017-10-4 11:34 编辑
松本清张,一九○九年生于日本福冈县。一九五二年以“某‘小仓日记’传”获芥川文学奖。于一九五八年发表“点与线”以来,一连串之作品曾经掀起清张旋风。将日常性纳入于推理小说之中,而使读者层扩大颇钜──这点可谓功不可没。一九七○年以“眧和史发掘”获菊池宽文学奖。除将现代社会的黑暗部分剖析之外,对古代史之解谜亦不遗馀力。 ─── 由于内阁改组,由群马县第X选区选出的国会议员吉良荣助就任为文部省一政务次二官。吉良氏已有当选国会议员三次之经历,今年三十九岁。因为他读的是东京P大学文学院国史系,因此就政治家而言,出身可谓与众不同。〔一等于我国之教育部。二等于我国之政务次长。〕 当选国会议员三次就荣任政务次官,这是因为他对派系头目自从头一遭当选以来始终忠心耿耿的缘故。他的头子正是党内主流派之一。 政务次官这个职位在日本的政府机构来说,自古就如盲肠一般。也就是说,是个可有可无的官位。此一制度之创立见于第二次大战之前,用意不外乎在于满足国会议员们之渴望获得官衔的虚荣心。不然就是派系头子对多年来的忠贞干部做论功行赏用的名堂──“你总有一天会分一杯羹荣任大臣一,现在先学习学习官僚操纵法吧。”虽然受封的人会感激涕零,而官僚这个东西自古以来以阳奉阴违,面从腹背之徒居多,那怕对方是大臣之贵,只要是看不顺眼,仍不惜以慇懃态度表示反抗者不乏其人。至于政务官,就更不在这些人眼裡,提都不用提了。每一个省(部)都有附设会客室、装潢豪华的政务次官室以及事务次官室,而官僚们捧著公事鱼贯而进的一定是事务次官室,政务次官室几乎可以说无人问津、门可罗雀。据说,某省政务次官曾经为此大发雷霆,叫来属下局长们怒喝一顿,同时下达命令今后重要公事一律也要向政务次官呈批才可以。嗣后,政务次官的办公桌上开始看到一些公事,而实际上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一等于我国之部长。〕 尤其与金钱问题牵涉甚少的文部省政务次官根本没有肥水可捞,像他省之业者在走廊上排队等候陈情的现象,在这裡根本想都不用想。倘若全国教师联盟等发生问题时,在报纸上发表宏论的,不是大臣、事务次官,就是初等、中等教育司司长,没有一个新闻记者会来到政务次官处採访。 虽然不是弱冠,而年龄尚不满四十岁就受起用为文部省政务次官──吉良荣助对这一点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他对在选举区发行的地方报纸发表了如下的抱负: “本县原是见于古史记载的上野国,自古以来,文化之殷盛无逊于中央政府所在地。事实上,本县之古坟群被指定为国家文化财产而名闻遐迩。我本身在大学选读的是国史系,因此,今后之政策将以保护本县之文化财产为重点,预备会同文化厅致力于保护技术之开发。目前,文化厅之预算为数极微。以此程度,我国绝难自诩为文化国家。本人既已就任斯职,今后定将为争取更多额之国家预算而全力以赴。” 实际上他对新闻记者发表的谈话内容较此为多,不过,报纸上的记事却缩水到这个程度了。可见对政务次官的敬重,连地方报纸都只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环绕于吉良荣助身边的友谊却与此大不相同。他唸过的P大学,上自校长、文学院长以及老资格教授,下自同学、后辈全都齐集一堂,为他举办了一场就任庆祝酒会。校长此举多少出于拉拢关系,以日后能为本大学争取好处而铺路──这应该是无可厚非的吧? 这个庆祝酒会在赤坂饭店的小宴会场举行。这一天,隔邻的小宴会场举行的是一场婚宴。那一边的会场可以说是衣香鬓影、百花竞艳,而文部省政务次官的就任庆祝酒会,前来参加的女性宾客仅寥寥几个而已。这些人不是以礼貌性质出席的女性国会议员,就是奉校长之命前来充数的大学女职员们。而这些女性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无一配得上称为艳丽。由于这个酒会打著的是文部省的幌子,立场上当然不便于随俗动员一批艺妓或吧嚷们,以花枝招展而使会场增添热闹。与会人士约略有五十馀名,其中自然含有教科书出版公司总经理以及高级干部等人。 胸前佩带纯白大朵雪花徽章的吉良荣助一个人伫立在金色屏风前接受了祝辞。一味强调本大学之光荣历史、口吻庄重却没有什么内容的校长之祝辞后,文学院长的祝辞虽然措词绚烂,内容却同样地空洞乏味。接著,站到麦克风前的是吉良荣助的恩师岩井精太郎教授。虽然教授的年龄才五十六岁,可是,由于一头华髮以及驼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吉良君,恭喜你啦。” 岩井教授向站在金色屏风前的新任文部省政务次官一揖后说。他的祝辞内容约略如下: “──吉良君就读的这个班级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这是俊才辈出,而对学问的研究心最为旺盛的一个班级。这个班的同学,我随便想都想得起十来个以上的名字。目前在京都D大学任职副教授的谷田修君,在福冈Q女子大学担任副教授的前川和夫君,以及在文部省文化课任职副课长的小川长次君……这些都是本校引以为豪的俊才。而在这十来个俊才之中,吉良荣助君却没有名列在内(笑声)。不过,吉良荣助君这次证明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就是说,在学校的成绩名次并不代表出社会之后的成绩名次。我们从事于学校教育的人对于这一点应该有所反省才对。期考的题目答得好不好啦、毕业论文写得如何啦……我深深觉得这些事情是何等渺小!虽然吉良君走的是政治家之路,却与不知凡几的没有教养的政治家们(笑声)迥然不同,因为他对历史的造诣良深,时代感又高人一筹。吉良君这次荣膺文部省政务次官一职,可以说实至名归,社稷更是以能获得此等人才为荣,至庆至贺。下面请恕我提起一点私事。学生时代的吉良君和一些别的同学一样,常到寒舍坐坐,以听到我无甚价值的言谈为乐。我今天参加此一盛会,心中觉得遗憾的是未能让内人看到吉良君功成业就的样子。我十年前去世的内人生前最欣赏的是吉良君,所以,比起我来,她更可以说是别具慧眼的伯乐。我深信吉良君在就任文部省政务次官后,对濒临危机的我国对文化财产之保护措施,一定会大刀阔斧,有优异的表现。” 后来也有几个人陆续致祝辞,就内容之生动而言,却无一能与岩井教授比拟。恩师与学生之间的感情果然不同──众人有这样的感慨。 一些晚辈听了岩井教授的祝辞,才知道教授和前辈吉良荣助之间,原来有著这等师生爱的存在。这些人并不是全为学者或者是从事于教育工作的人。毕业于大学的国史系,后来却完全改行的人大有人在。像山口光太郎,他不晓得怎么搞的,竟吃起警察饭来哪。此外,天知义孝目前是一家建设公司的土地部长,而脇田弘一则是一家百货公司的採购经理。因为这些人并没有从事于学问之研究,所以当然不能列入岩井教授所谓的“俊秀”弟子之内了。 最后由吉良荣助致谢辞。他以自信的态度,并用谦虚的言词说出自己做为政治家的抱负后,以这样的话做为结尾── “有关文化财产的保护问题一节,我一定遵照各位的意思,全力以赴,竭尽棉薄之力。我对这个问题向来就非常关心,所以,对国家以区区小额预算只做表面工作的目前的文化财产保护措施相当不满,因此,我一定要争取到巨额的预算,以实际表现呈现在各位眼前呢。” 接著,吉良荣助绕过各桌,向所有的人敬酒,而寒暄最久的对象当然是校长和岩井教授。其中和岩井教授款款而谈的样子尤其流露著师生之情。新任政务次官一手持著酒杯,在恩师面前频频哈腰,而笑口常开的教授则边拍次官的肩膀,边状颇愉快地谈个不停。 当吉良荣助绕到最靠近会场入口处的一桌时,坐在这裡的一名面孔黝黑,年龄看似近五十,穿著蹩脚西装的男子站起来,眼角露出无数鱼尾纹的笑容说: “吉良兄,恭喜你。我今天实在太高兴啦。” 这个人张开缺少几颗牙齿的嘴巴,发出漏气似的嘎声说。 吉良荣助虽然面露微笑,却用狐疑的眼光望了对方片刻。 “哦!你是小川兄。你不是小川长次兄吗?” 他这才认出来似地睁圆大眼说。 “是啊,我是小川。我们已有五、六年没见面,难怪你一下子认不出我了。而且我晒得这么黑、这么多皱纹,白头髮也长出许多了嘛。你大概是搞政治运动搞得起劲,看起来好年轻哩!”这个名叫小川的人说。 “你还是老样子嘛!”吉良把酒杯端到嘴巴前说。 “我一年裡头总有半年时间出差往乡下地方跑,所以被太阳晒得这么黑。听到什么地方要挖堀古坟,我就一定赶到,得到发现弥生时代一的居住古蹟的消息,我当然也会赶到。贝塚啦、洞窟啦、周沟墓啦……每次发堀这些东西,文部省一定派我到现场去勘查。我因为自己喜欢这种事情,所以绝不会只待在那裡看看而已。我每次都和老师、同学们一起挖土。结果,我变得和农夫一模一样了。你看看我的手吧──”〔一以弥生式土器为标式的考古学上之时代。绳文时代之后,古坟时代之前。约为纪元前三世纪至纪元三世纪之时。〕 小川张开了满是皱纹和起茧的手掌。虽然对方已是文部省政务次官,他使用的还是对著往日老同学的口气。 “乐此不倦是再好不过的现象。个人的研究兴趣和职业完全一致,这不是很好吗?” 吉良荣助莞尔一笑,而这眼神裡流露著的是怜悯之色。 说起小川长次,他就是岩井精太郎教授刚刚就吉良荣助这一期学生列出的,与京都D大学谷田副教授和福冈女子大学前川副教授名列一起的三俊才之一,毕业成绩依序是谷田第一名、前川第二名,而小川则为第四名。比起这些人,吉良荣助是名列第二十五名。 “是啊,我认为这是我的天职,所以干起来很愉快。说起愉快,你这次来我服务的文部省担任政务次官,这不是更愉快的一件事情吗?我们是老同学,希望你多多照顾萝。今后,你等于是我的最高上司嘛!” 一脸黝黑的小川长次一边说著,一边掉头回到自己的座位把酒杯拿来,向吉良荣助一揖后做了敬酒的姿势。 “不,在文部省,你是我的前辈,我才要向你请教哩。” 吉良荣助虽然回以好听的话,但他眯笑著的脸上更加增添了优越感,同时再度向对方投予怜悯和蔑视的神色。我刚当上政务次官,这家伙立刻向我拍起马屁来。这不是官僚们都有的劣根性吗?到现在还在当副课长的他急著想爬升,这也难怪吧?政府的中央机构可以说是东京大学毕业生的天下,私立的P大学毕业生在这裡可以说永无出人头地的一天。比较之下,国会议员多么吃香!次官这个官位不是一下子就到手吗?大家都是同样的三十九岁,而岩井精太郎引以自豪的三名俊才当中,两个是地方性私立大学的副教授,另一个只是文部省负责管理古蹟的副课长而已。正如教授在祝辞上所说的“学校的成绩并不代表出了社会之后的成绩”,不是吗?──如果将在吉良荣助的眼神裡流露的自傲和怜悯加以分析和推测,内容应该是如此的吧? 这时,岩井精太郎教授好像老远看到两名旧弟子正在款款交谈,笑逐颜开地一手端著酒杯,白髮皤皤而体躯癯瘦略为驼背的他缓缓移著步履过来。 歌舞妓一的一种型态是几乎所有的主要角色于序幕时同时出场而表演一段“默剧”。这是大家默默地在黑暗中表现互相摸索和斗争的半舞蹈剧,而故事如若以解开序幕时“默剧”所暗示之谜为主题,这样的戏叫做“解默剧”。──吉良荣助文部省政务次官的就任庆祝酒会是这篇故事的序幕,而主要人物几乎在此齐集一堂、同时登场,各人之间的关系也大致向观众说明过。由于这个序幕暗示著一个谜的存在,所以希望读者们能以“解默剧”的心情阅读下去。〔一日本古时候的舞台剧,有些类似我国之舞台剧。〕 说起“默剧”,倒有一个主要角色并没有在这个序幕裡登场。这是关键性的主要人物,却没有在这裡向观众现形的必要。这位人物对本故事的影响力之大,可以说无人能出其右。如果没有这位人物的存在,文部省政务次官吉良荣助断不会为文部省文化课副课长之辈下级官员的言辞所动吧?因此,大学同学这类交情并没有存在价值才对。这位次官纵然尚有对旧时同学之情谊,而他骨子裡存在的是彻底的官僚习气,压根儿没有把下级官员放在眼裡,所以这是自然的现象吧? 这位人物战前乃是皇族之一,而现在已降为和普通老百姓一样了。他在皇族中还属于地位崇高的“宫家”(亲王),所以虽然现时已贬为平民,人们仍然以对皇室之尊称的“殿下”称呼他。 “殿下”对日本的古代史一以说造诣颇深。同时对考古学、东亚历史、文化人类学之类与此相关的学问亦颇有研究。就这个意义而言,这位人物应该也算是一介学究之徒。高贵之士虽然带来的影响力颇钜,却仍然以不现身现实世界是为宜;有关这样的人士的事情,我们只能传闻而已。 小川长次和“殿下”可以说相当亲近。这个因缘由于多年前在岛根县仁多郡发现古坟群而起。那是在山峡谷间发现的为数五十座以上的贺员,也就是学者们所谓的群众坟。群众坟这个名称是否适切,小川长次颇有疑问。他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和“殿下”有直接关系,只是,在古代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出云地带发现为数不少的古坟群──对此颇感兴趣的“殿下”于是特地从东京前来参观。当时在现场向“殿下”作说明的是由文部省文化课派遣前来的小川长次。由说明的方式看得出来他和一般的行政机构下级官员大不相同,“殿下”于是频频有了深入式的质问。结果,小川当晚受邀前赴“殿下”宿泊的松江市宍道湖畔的旅馆,两人款谈一夕。他的谈论不似一般的大学教授,确实有一套,与流于几上空论的学院派学者不同的是有著经由现场主义而得到的归纳性以及由此而来之直观上的锐利性,古代史与考古学于他已浑然成为一体。从此以后,小川长次屡次蒙召前往在目黑的宅邸,为“殿下”讲述这一方面的心得。 吉良荣助就任文部省政务次官后已过半年。这当中,他和小川长次在公私双方面都没有任何来往。这是当然的事情。依公家机构的组织体系来说,次官和一名副课长在职务上断不可能有直接交谈的机会,而就私人关系而言,如前所述,吉良抱持的是非常冷漠的态度。曾经在酒会席上衝口而出的话只是说说而已。他压根儿没有提拔老同学的念头。 过了半年的一个秋天的午后,当吉良荣助飘然来到办公厅,在那裡无所事事地休息著时,主任秘书进来报告说,次长如果有空,小川副课长有事想求见。政务次官原本就是“随时有空”的。他今天来到办公厅坐在次官室裡,其实是由于昨晚到赤坂一家酒楼参加派系上的应酬时喝酒喝得太猛,为要冲走因宿醉而起的头痛,想来此换换气氛而已。政务次官就任半年后,当初想为建设文化国家而准备挺身向大藏省一多争取一些预算的热情,正和宿醉一样,已经减退了许多。刚就任时可以说朝气蓬勃,可是,这个椅子一旦坐惯,人也慢慢变为“懒得动”了。另一方面,这是由于他深深发觉自己实在搞不过大藏大臣二的缘故。〔一等于我国之财政部。二等于我国之财政部长。〕 听到主任秘书的报告后,吉良政务次官先慵懒地瞥一眼摆在办公桌上的一些“重要公事”,然后懒洋洋地说接见可以,不过,时间以十分钟为限,因为他有事还要出去。过分冷淡在同一个单位的旧日同学而影响自己的人望这就不好──他之所以允诺,出发点完全在于此。回头要去参加以研习会为名的派系上的应酬,这是事实。 “你认为小川副课长这个人怎么样?他和我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哪。” 由于吉良政务次官问起,主任秘书这就回答说: “这……。我曾经听过他这个单位的局长和课长说,他确实是个热心于工作的副课长。这个人委实有些与众不同……” “那一点与众不同呢?” “据说,小川副课长对现场性工作很有一套,也可以说,他是很有匠心的一个人吧?有匠心的人当然与众不同──我的意思如此而已。” 换句话说,小川长次并没有行政上的才干,只在保护文化财产方面具有名匠一般的技术能力罢了。这样的人相信一定很顽固而奇特吧?吉良想起在庆祝酒会席上看到的小川长次那黝黑的面孔以及他自己说的“做的事情和农夫一模一样”这句话来。他今天来求见,大概是来请求为他安排晋升机会的吧?这样的事情我可不接受──政务次官立刻有了决定。不能假公济私,我有这样的责任呀。 约莫二十分钟后,小川副课长走进次官室来。进来时,他黝黑面孔上的一双眼睛骨溜溜地转动著,先在门口处伫立了一下。是否应该遵照公家机构的秩序表示恭敬的态度,还是该以旧日同学的立场表示亲热──小川长次好像正在为这一点拿捏不定的样子。吉良荣助面露微笑而状颇潇洒地离开大办公桌,请小川长次坐到旁边的会客用沙发椅上。次官的威严和学友的亲睦感──老练国会议员的他,对于这一点当然能表现得驾轻就熟了。 “咱们每每都是阴错阳差,没有机会见面──你近来好吗?” 吉良说。“阴错阳差”指的是在同一大楼上班而未能有机会谋面的意思。絃外之音却说,地位不同,这又奈何? 小川长次好像还在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一点可以由他下面一句恭敬和狎近参半的话看出来。 “我很好,谢谢您。我还不是老样子,忙得气都透不过来哩。” “那不是很好吗?你向来喜欢读书,而读的东西活用在自己的工作上,我真羡慕你哪。比起你,像我这种政治家过的是乱转的日子,心裡空虚得很。我必须无时无刻地关心选区的动向,而一大把一大把地花冤枉钱。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掉落泥沼裡了,越陷越深,可是,木已成舟,有什么办法呢?哈!我这是骑虎难下,只能硬著头皮撑下去了──” 吉良算是暂时扔掉上司与下属之关系的态度了。但这也不是根本上的放弃。一名漂亮女职员端茶进来。等她走后,吉良荣助立刻抬眼望了一下小川。这时,在他脸上露著的是“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呢?”的表情。 “突然来打扰百般繁忙的您,实在很抱歉。我今天来报告的是有关在群马县富冈市的贯前神社的事情。因为这是在您的选区,所以您应该知道这所神社吧?” 小川长次放弃学友的立场,而以恭敬的态度面对这位上司。 “我当然知道贯前神社啊。这所神社原来的名称是‘一之宫’,所以那一带以前叫做一之宫街,后来由于市街村合併,成为现在的富冈市了。” 吉良以想起上次的选举在富冈市之获票数的表情说。 “贯前神社每当过年举行祭典的时候,一定要举办古式‘太占’一,这件事相信您也知道。这个仪式,您看过没有?”〔一占卜之一种。〕 “荷,你说起太占来了?” 吉良荣助不愧是个国史系毕业生,一听就知道。“古事记”中的一节“天儿屋命(神)召见布刀玉命(神)会将天香具山雄鹿肩胛之骨通,并取天香具山之天朱樱以卜”,他纵然无法倒背如流,却还记得才对。 “我知道每当正月十几的这一天,这所神社会用烧红的铁箸穿通雄鹿的肩胛骨,藉以占断这一年裡会有多少次祝融之灾。这个仪式我倒从来没有实地看过──” 吉良政务次官一边啜饮著茶说。小川副课长今天来求见的目的好像不在于请求擢升,可是,事情不到最后不得而知,且看看他后面会说出什么来吧。 “贯前神社目前所做等于是火灾预报,我却认为它原先的目的在于占卜狩猎以及农耕上的吉凶──您说怎样?” 小川捧个宝贝似地端起茶杯。幽雅的茶香直扑到他的鼻腔裡来。文化课泡的茶叶哪能和次官室的这个茶叶相比呢? 小川长次开始就上州贯前神社所举行的利用雄鹿之肩胛骨的太占事宜详加叙述。祭典时将神篱设于神殿前,并将一台八角形火炉置于正殿门扉处,以此将铁箸烧红,用以刺穿雄鹿之肩胛骨。这个方法在“古事类苑”以及伴信友所著“正卜考”中均见记载──他以悠然的态度娓娓道出这项古代历史上的一种仪式。 吉良记得自己清楚地告诉过主任秘书,会见时间只能给十分钟。而小川的话光是“正卜考”的部分就佔去七分钟,后面还要一直说下去的样子。“这家伙怎么找我谈起这种事情来了?”吉良心裡逐渐感到纳闷。如果他突然把话题转到请求擢升这件事,自己该如何应付呢?小川这些连篇鬼话应该只是开头辞而已吧?谁不晓得他到后来会提出请求提拔的请求来? 直到约定时间结束的一分钟前时,小川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吉良兄,我今天来向您报告的是──仓梯敦彦先生有意参观这所上州贯前神社。因为那是您的选区,请您为他特别安排,行吗?” 听到这句话时,吉良荣助愣住了。 “甚么?!仓梯敦彦先生?你说的是以前贵为某某亲王的那位?” “是啊,就是仓梯敦彦王殿下。虽然他目前已是一个老百姓,不过,我们还是以‘殿下’称呼他的。因为由皇族贬为老百姓,这也不是由于他不对嘛!” “你认识这位仓梯先生是不是?” 吉良荣助瞪圆大眼说。 “我和他可以说很熟,我还常到他的公馆去陪他谈历史呢。殿下以前还是皇族的时候就对古代史和考古学很有兴趣,他的造诣之深已不是普通人的程度,大可以称为一名学者哩。” “这一点我知道。” 吉良荣助的表情突然变得相当严肃。战前,仓梯宫敦彦王的嗜好曾经广为报刊杂志所报导。 “仓梯先生真的想参观贯前神社的仪式吗?” 吉良荣助露出紧张的神情问道。 “我告诉殿下贯前神社目前还在举行太占仪式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表示很感兴趣,并且说想去看一次哩。当时我就向殿下提起你了。我说你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是由贯前神社所在地的选区选出的国会议员,而且现在又是文部省政务次官,所以,这件事情由你来安排最为恰当不过。殿下听了我的话还说要多仰仗您哩。” “仰仗我?……殿下说要仰仗我,是不是这样?” 吉良荣助不觉露出对旧皇族的恭敬态度,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了。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忠义之士。如果能请旧时亲王到选区去一趟,这对自己下一届的竞选将会产生莫大的宣传力量──他只是在国会议员的本能之下,立刻做了这样的盘算。让生性素朴的家乡选民看到这位旧时亲王(他们对旧时皇族的尊敬依然如故),这样,自己的声望不晓得要增加多少倍哩。 “小川,我们继续谈这件事情吧。” (这么一来,管它什么派系上的研习会,这个会晚一点去参加算了)──吉良荣助立刻有了这样的打算。还有什么事情比巩固选区的地盘更重要呢?哪怕把十分钟的约定时间延长为一个小时,这也是值得的啊! “殿下驾临贯前神社,我想当晚的宿泊地应该以鬼石镇为宜──” 小川长次对这位旧时同学还是使用了敬重的言辞。多年来当惯小官员的他,虽然现在面对著的是旧日同学,但对方毕竟是高高在上的政务次官,他哪裡敢放肆呢?在政务次官的一声令下,秘书小姐很快就奉上咖啡来以代替原先的茶。小川副课长现在以肃然的态度端起咖啡杯了。 “甚么?!会在鬼石镇宿泊?”吉良荣助再度愕然地问道:“殿下不准备当天就折返东京吗?” “不,相信他会在鬼石镇住一夜的。” “鬼石镇根本没有可以请殿下住宿的高级饭店或旅馆。我想我们应该请殿下住到伊香保或者是水上的温泉旅馆吧?” “伊香保以及水上也不错,可是,这两个地方都在东经一三九度线上。殿下他隔天会经过秩父地带前往东京都青梅市的御岳神社和五日市的阿伎留神社去参观的。这么一来,伊香保和水上都在和秩父相反方向的偏北地方,这恐怕不方便吧?” 吉良荣助露出诧异的表情说: “等一下,你刚才这句话的意思我听不懂。你提起东经一三九度线──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说,鬼石镇、伊香保以及水上刚好都在这条线上──” 小川仍然以一名副课长对次官应有的礼貌说话。这样的表现未免也太卑屈,然而这是官僚的习性,算来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温泉鑛脉沿著一三九度线南北相连──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实际上,鬼石镇附近确实也有温泉的。” “这和温泉鑛脉没有多大的关系。事实上我的出生地西多摩郡青梅市的旧时的吉野村也在一三九度上,却没有温泉。这个地方梅子林倒是有的……” “你的话把我搞糊涂了,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这是我就仍然在举行太占仪式──包括迄今为止以及直到最近──的神社进行研究时发现到的一个事实。日本至今仍在举行这种太古时代之仪式的神社只有新潟县的弥彦神社、群马县的贯前神社、东京都的御岳神社、虽然已不举行但尚留有太占之记录的五日市的阿伎留神社,以及伊豆半岛南端下田市附近的白滨神社等等几处而已。除此以外,不管西部也好,东部也好,都没有这样的神社。或许我说的话您不太相信,事实上国学院大学的藤野岩友教授就利用雄鹿之肩胛骨的占卜以及龟卜等古代神前仪式发表过演讲的。我这裡还带著他的演讲笔录呢。” 小川长次一边说著一边从西装内口袋取出一本小册子给吉良荣助看。印在这本小册子封面上的几个字是:“国学院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纪要第六辑所载‘有关龟卜之实态’──藤野岩友” “我的研究因此而起──”由政务次官看来是个渺小之存在的这名同一单位的下层官员说:“古代的龟卜好像由对马国的卜部一族为朝廷举行,后来就逐渐式微,现时还留有龟卜遗习的,全国只有对马一地而已。直到最近,伊豆八丈岛的各村还有卜部,而龟部还在盛行;伊豆的白滨神社以及越后的弥彦神社也有同样的卜部,可是自从明治初期以后就不再举行此项神前仪式──这些都是藤野教授在他的演讲中说的。关于这一点,伴信友在他的‘正卜考’一书中也有记载。我唸一段藤野教授的文章给您听吧。” 说到这裡,小川长次就不客气地用指头沾一下口水,翻开其中一页,将一段文章唸了出来: “鹿卜为上野国一之宫之贯前神社所专司。往昔,橘三喜于元禄九年由该神社祭司闻悉有关鹿卜之古传,并将仪式之概要记载于‘一之宫顺拜记’一书中。武州国之御岳神社则于明曆.万治时代已有此项神前仪式。五日市之阿伎留神社于天保时代后已废除此项仪式。” “──以上就是这个演讲中的一段。” 小川用关注的神情凝视了政务次官茫然的脸。 “至于越后弥彦神社和伊豆白滨神社的龟卜,我这裡抄有‘正卜考’裡的一小段,只花两三分钟时间就可以读完的。” 小川把抄写在文部省公用信纸上的一篇文章递到吉良政务次官面前。 “○弥彦传。越后国蒲原郡伊夜日子神社祭司代代相传题有太占箱三字之箱柜,柜中置有以帛包袱之龟甲一枚。此为上古时以鹿骨所行太占之卜,后世以龟甲代行者。添付于龟甲之卜法书乃为该神社祭司高桥国彦(字斋宫)所撰,并为后人于文政三年三月所抄。” “○白滨缘起乃伊豆国加茂郡白滨之伊古奈比羊神社(俗称白滨大明神)所行龟卜之事……所记载为该国卜部之卜事。” ──国史系毕业的吉良荣助次官抬起垂著的头佩服地说: “你要说的事情我明白了。我现在才明白鹿卜的历史原来较龟卜为久。我原本以为鹿卜仪式除我的选区之贯前神社以外,全国大部分的神社都在举行,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原来只在北陆和关东地带可见──” 吉良使用的一直都是对待朋友的语气,而小川长次在言辞上却不敢怠慢对次官应有的尊敬。虽然吉良用的是对待朋友的语气,在小川看来,这和对待下属的语气并没有什么两样。 “是的,这个仪式西部以及东部全都没有。而且,北自弥彦神社、南至白滨神社,全都沿著同一条东经一三九度线上。几所神社的所在地和这条南北线多少有些出入,然而也差不到三十分的。” 小川长次一边说著,一边从另一个西装口袋取出一份同样抄在文部省公用信纸上的文件,摆在吉良荣助的面前来。 越后.弥彦神社一三八度四○分 上州.贯前神社一三八度三八分 武州.御岳神社一三九度二一分 武州.阿伎留神社一三九度一三分 伊豆.白滨神社一三八度五八分 ◇ “让我做进一步的报告吧。” 小川长次以恭敬的态度望著正在阅览这份表的吉良政务次官说: “以东经一三九度为中心线来看时,弥彦神社在偏西二十分处,贯前神社是同样的廿二分,而白滨神社更是只差两分。此外的御岳神社则在偏东十二分处,阿伎留神社是同样的十三分。至于在北端的弥彦神社和在南端的白滨神社,其间的差距仅仅十八分而已。日本本州的纵断距离有三百五十公里,其中,位于日本海岸和太平洋岸的举行龟卜的神社相距不过十八分,而举行鹿卜的神社更在这条直线上。……您不觉得这是很有趣的现象吗?武州的御岳神社和阿伎留神社的差距更是仅仅一分而已。您当然知道一分的间距是一.五公里吧?” “这真是惊人的发现。” 吉良以发愣的表情打量了小川长次的脸。──这个人其貌不扬,怎么样看都不像是个有才气的人啊! “这是你发现的吗?” “是的。”副课长好像受到上司一次轻轻指责似地哈腰著说: “这件事情连伴信友翁以及藤野教授都没有提起过。起先,我也只是漠然觉得这些神社都排在南北一条线上,于是我找两万五千分之一以及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仔细研究,结果,果然发现位置都沿著一三九度线,没有一处和这条线离开三十分以上的。如果三十分也计算在内,这就连八丈岛也要包括在一起了,因为它的位置在一三九度三○分。藤野教授说江户时代的这个岛上每一个部落都有卜部专司龟卜,这件事情我刚才报告过。”
“这的确是一项惊人的发现,我从来想都没有想到过──” 吉良荣助再度望一下以一三九度线为中心的“卜占”神社配置表后,深深叹口气说。 “小川,这是偶然的现象呢?还是基于什么原因或理由的?” “殿下也曾经向我垂问过同样的问题──” “荷?!殿下也垂问过你了?” “是的,殿下也有过和您一样的疑问。当时我就把自己的见解报告了。我认为神社之所在地自古以来就是有卜占风习的地方。后来,由村落举行的这项古习移到神社掌管。依我个人的看法,太古时代的人选择居住地乃是出于本能的结果。这个本能当然包含对季节寒暖,四周山岭、河川湖泊、狩猎地带与农耕地带之接合点以及其他各种自然现象和地理条件的适应问题。弥彦神社和白滨神社主司的是龟卜,这一点我们只要想到日本海岸和太平洋岸这个地理因素就能明白是使用材质的关系。也就是说,狩猎种族採用的是鹿卜,而渔捞种族採用的是龟卜。伊豆八丈岛的情形也是如此。住这个岛上的是所谓的海人部族,而卜部之龟卜出自对马,由这一点来看,一切不是不言而喻吗?” “有道理。这么说这不是偶然如此的萝?” “看似偶然,可是如果把我上面所说的事情考虑在内,我想这不是单纯的偶然才对。不然,这样的神社为什么只会列在一三九度线上呢?近畿、四国、中国、九州以及东北等地方的神社为什么不举行鹿卜或龟卜?事实上,这些地方的神社没有一处在举行这一类卜占的。就以北陆和关东来说,偏离一三九度线的东西部同样也没有。如果是偶然,也不可能排得这么整齐吧?……这些话我对殿下也说了。” “荷?!你对殿下说了?结果,殿下怎么说呢?” “殿下对我的发现表示了很大的兴趣──” 其实,引起吉良荣助关心的并不是小川长次所说的独创性。由该地区选出的这位国会议员颇为关心的毋宁是旧时亲王的仓梯敦彦氏对此事深感兴趣,而有意前往贯前神社参观一趟的这一回事。 “殿下在参观贯前神社后顺便还要去御岳神社或阿伎留神社,老实说,这是另有目的的。” 小川长次说。 “荷?!还有别的目的吗?” “有。这就是东经一三九度线的问题。” “这件事情我已经听你说了呀。” “不,我的意思是说一三九度线本身的问题。” 小川副课长以婉然的言辞对上司进一步的质问做了说明。 “──本身的问题?” 吉良露出不解的神情说。 “一三九度用阿拉伯数字写出来当然是139。现在请您用日本旧式发音,以读电话号码的方式读读看。像1147这个号码,我们不是读做I─SHINA(好东西)吗?还有,0145我们也读做OISSI(好吃),不是吗?” 小川有些梭巡地说。 “你是说要读139这个数目字吗?这……ISAKU……IMIKU……好像都拼不出什么特别的意义嘛。” “请恕我冒昧向您提醒一点──‘一’这个字在日本的平安朝以前是不读为ICHI,而是唸HI这个音的。同样地,‘四’不读为SHI而唸成YON或者是YOU;‘九’不读为KYU而唸成KOKONOTSU,不是吗?HI,FU,MI,YOU,II,MU,NANA,KOKON─OTSU──请您用这个旧式发音读读看。” “原来如此。那139就是HI,MI,KONOTSU──也就是HI─MI─KO萝!” 吉良荣助唸到这裡时,突然发出大声惊叫起来── “嘿!这不就是邪马台国的卑弥呼(HIMIKO)吗?” 小川副课长好像为自己的暗示得到结果而满意,顿时莞尔一笑。 接著,小川长次娓娓道出的话大约如下: ──魏志倭人传见有关邪马台国之记载是三世纪半的事情。后来之邪马台国如何,由于未见于中国之史书,所以不甚其详。通说谓“事鬼道”之该国女王卑弥呼死后由“台与”(一与)继位,却为对立之“狗奴国”所灭亡。另一说则为由朝鲜渡海而至之扶馀系民族所灭。 魏志后以宋书倭国传之史料价值为高。此书著于五世纪前半,记载有“倭之五王”与中国南朝通交以及近畿地方设有中央政权的实态。魏志与宋书之间相隔约百年,因此,四世纪之日本的情形如何,全然未见于史书记载。在此段时期裡,日本似乎发生过重大变革。 小川长次说他认为邪马台国事实上并没有被灭亡;而是此一集团势力为新兴之强力政权所压迫而被迫迁移或被放逐至东部。他之所以有此看法是由后来之奈良朝的中央政府之政策而加以推测。当时,逃离半岛之动乱而至的朝鲜人集团的多数曾经被迫迁移至东部地带。上总、上野、武藏、甲斐等关东地带当时曾为“归化人”之移住地域。 此一政策相信为奈良时代政府向前人所沿袭,也就是说,于四世纪时遭败北之部族为中央政权放逐至关东地带。邪马台国原在北九州抑或大和,虽然这一点迄今仍为历史家们争议之焦点,然而,邪马台国于败北后迁移至关东地带,部族们散居于其山间部与平野部之接点,亦即狩猎与农耕混合之地带,此事殆无疑义──小川长次如斯说。 据传卑弥呼曾经“事鬼道”,而这裡所谓的鬼道就是北方大陆系之黄教巫术(Shamanism)──此说殆已成定论。中国殷代之占(龟卜)乃由国王亲自所行──这一点在出自殷墟之“卜辞”上有案可稽。之后,在周,秦、前汉、后汉、魏、晋、六朝、隋、唐各代,卜占始终为王朝仪式之一。卑弥呼之鬼道因沿用鹿卜、龟卜,由此可见承袭于大陆系巫教。据云,专司龟卜之卜部乃对马所出,而对马、一岐二地原为卑弥呼女王国之势力范围──由此推测,一切释然。 因此── “所以我认为沿著关东地区的一三九度线上散见于南北各处的龟卜仪式乃是邪马台国所行鬼道的遗习──” 小川长次的一席长谈至此告一段落。 “此说的确引人入胜。不愧是你,终于创出这样的新说来。记得你在学生时代就有独到之处,每每创新就使岩井教授为你翘起大姆指来──” 吉良荣助此刻已没了按时间赶著参加派系上之研习会的念头。这件事情对自己来说更重要,他还没有问出仓梯旧时亲王几时到自己之选区的日程哩。 “你的这一说法的确引人入胜,我却觉得有一个很大的矛盾点。一三九度确实可以读做HI─MIKO(卑弥呼),而你好像认为卑弥呼之秘密就隐藏于此的样子。可是,你难道忘记经度这个东西是以伦敦的格林威治子午线为基点,将东西地球各分为一百八十度的?三世纪末至四世纪初的邪马台国的馀党难道当时就预知后代会有格林威治测定线这个东西吗?” 吉良荣助这才第一次皮笑肉不笑地发出了抗议式的质问。 “我曾经也受到殿下同样的质问──” 小川长次以惶恐的态度回答说: “纬度经度当然是近代的人以格林威治子午线为基点而设定的以测定为目的的线度。因此,以其中的一三九度和卑弥呼连结在一起,这或是无稽之谈。可是,我们难道不能把它视为天之启示吗?可能于四世纪时向东部迁移的邪马台国部族尊崇的是他们伟大的女王卑弥呼,而他们信奉的是属于鬼道的巫术之鹿卜和龟卜。我想这个土地是他们当时在本能之下所选择的。因此,在气象条件以及地理条件上都符合理想,非常适宜于生活才对。这样的土地在一千数百年后,依据格林威治子午线的测定被画为一三九度线,我看这并不是偶然的事件。神秘这个东西是超越时空,同时也超越科学的。” “嗯……” 吉良荣助虽然为小川长次含蓄的热辩而感到梭巡,脸上却依然露出狐疑之色。 “那我再奉告一件事情吧。” 副课长露出自己的报告未获得上司之信赖似的失望表情说: “以前的吉野村是我出生的地方,以梅子林之美而名闻遐迩,每当观赏梅花季节时,东京都的人会开车蜂拥而至。这一点无关紧要,我要说的是这个吉野村现在已经和一些别的村合併而成为一个新的行政区域──这一点知道的人恐怕不多。当时合併的是日向和田、日影和田、下村以及由木这四个村。其中的日向和田就在一三九度一三分的位置上,也就是说,和五日市的阿伎留神社隔一个山分别排在同一个经度的南北位置──” “日向和田村在一三九度一三分的位置,这和鹿卜又有什么关系呢?” “和鹿卜倒没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就在附近的御岳神社。这个日向和九州的日向写的是同样的字。这个地方古时候的读音是HYUGA,后来取训音而读为HINATA,而这两个字原本的意义是‘太阳照射得到的地方’,因此,‘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后来取名为日影(阴)。此外,宫崎县的日向也读为HYUGA,可是,古代的读音好像是HIMKA的样子。有些学者说,卑弥呼是出自于HIMIKA一地的人名,因此,这个情形可以说不谋而合。所以,御岳神社的附近有一处叫做日向和田的村庄,这应该不是偶然的事情才对。” “这件事情听来倒新鲜……那,和田这两个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和田(WADA)就是古代朝鲜语表示‘海’的WATA。” “唉,原来如此。这是绵津见神(WATATSUMI)的WATA嘛。这和卑弥呼乃海人族之说刚好一致萝?” “是的。” “这就不像巧合了。除了一三九度之外,连卑弥呼的名字都留在现实的地名上──” “是的。” 副课长犹如自己草拟的案件获得次官之核可似地绽然一笑说: “殿下对这一点也甚感有趣。所以他才决定要到贯前神社、御岳神社以及阿伎留神社这些地方旅行的。” 说这话时,小川几乎要把旅行说成御驾哩。 “就是这一点──”次官立刻恢复国会议员的意识说:“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到贯前神社?” “吉良兄,这就要看您如何为殿下安排贯前神社方面的接驾事宜而定了。” 没有以次官头衔称呼而直喊吉良兄,小川长次对旧时同学的感情由此可见,此刻的吉良荣助却不以此为忤,因为他的脑子裡存在著的只有殿下之驾临这件事情。 “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推辞呢?小川兄,这一点我吉良荣助绝对会妥善安排的。你就快向殿下报告说一切没有问题吧。” 吉良露出猴急的态度说。(你小川好像不好意思自己开口,可是,既然把这个消息带给我,我看得出来你是盼望我能为你考虑晋升问题的。好吧,我这就交代主任秘书把你昇为课长好了)──吉良荣助心想。想到能在自己的选区建立有利的情势,这样的报酬算得了什么呢? “是的,遵命。……还有,这件事情我也向岩井教授报告过了。” 小川长次露出恭敬的态度说。 “向岩井教授报告过……?” 吉良微微蹙起眉头。这个表情好像在责怪小川何必多此一举。 “是的。因为岩井教授不但是我们母校的恩师,同时又是我国史学界的重镇──” “说的也是。那岩井教授他怎么说呢?” “他表示很感兴趣。虽然我这个一三九度卑弥呼说不便于向学界正式提出,而只有在关东地区的这条线上迄今依然存在有太占神前仪式,这的确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还有,邪马台国事实上并没有灭亡,只是因败北而被迫迁移至关东地带,这一点和后来的归化集团之移住似乎不是没有关系,颇有研究价值──岩井教授还这么说哪。他于是决定跟随殿下走这一趟,去看看贯前、御岳、阿伎留这几所神社。他还提议带京都D大学的谷田君和福冈Q女子大学的前川君一同前往,所以这两人我都连络好了。” “带谷田君和前川君一同前往……?岩井教授这是想带分别在京都和福冈的得意门生做他的旅伴是不是?” 吉良荣助露出讶异的表情说。 “不,不是只为了这一点。因为我提起的这个问题和邪马台国有关,而谷田君和前川君都是国内邪马台国论争的一方旗士。京都的谷田君持的是畿内大和说,而福冈的前川君持的则是北九州说。岩井老师的意思是把这两派明星副教授一起带去,更能引起社会的迴响。因为邪马台国论争已是今日的热门话题,全国关心此一论争的人相当多嘛。” “岩井教授的确有他的一套──” 吉良荣助感慨地说。实际上,这不是很好的构想吗?此举一定会引起全国性的话题吧?虽然这件事情尚不及发掘高松塚之轰动,各大众传播媒体一定也会乐于报导才对。自己的选区一定会为此沸腾。更何况这次的旅行还有“殿下”做为招牌!想到身为文部省政务次官的自己恭颂“殿下”,并且陪同一位权威性历史教授和京都、九州两地的两名明星副教授以及一批教授团浩浩荡荡回到自己的家乡,而这样的照片登在报纸上──结果,自己在选区的声望将会是爆发性的吧? “小川兄,我认为这个构想很好。” 吉良荣助笑逐颜开地几乎要拍几下这名旧日同学的肩膀了。 “是的,我也认为这个构想不错。” 小川长次虽然看到老同学磊落的友情,却也不敢忘记次官和副课长在地位上的悬殊差别。低级公务员的饭吃这么多年了,他毕竟不会忘记对高高在上的长官应有的分寸。 “殿下对这个构想有什么意见吗?” ──最重要的还是“殿下”的问题! “殿下对这个构想非常满足。有这么多位权威学者在一起,结果一定获益匪浅,殿下还交代我要设法照办哩。” 吉良荣助上下动动肩膀,又揉搓了几下双手。 “不过,我得向您提醒一点,这种时候,依照惯例我们必须事先勘察一番当地才行。仓梯先生虽然现在已是老百姓的身分,但毕竟是往时的亲王,我们绝不可忘记应有的敬重。尤其在神前举行的仪式,事先不和神社祭司协调好,到时候乱了方寸这就不好──” 小川长次说明了迎接高贵之士前应有的准备。 “这当然。这么说,勘察的时候,我们最好也邀请岩井教授一同前往萝?” 吉良荣助有意在勘察的阶段就把自己在选区好好显扬一番,所以,率领权威学者当然是有利于自己的了。 “这一点岩井教授自己说过,在殿下驾临之前,希望能够先去看一次当地的情形。一方面因为他从来没有到过贯前神社、御岳神社和阿伎留神社这些地方,尤其在神前仪式方面最好事先看一次预排,同时和祭司协调一下,这样,到时候向殿下说明才不会有所疏漏──” “说的也是。”吉良荣助点点头说。 “还有,岩井老师依自己的主意,打电话给京都的谷田君和九州的前川君,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结果,他们两个都表示想跟老师一道去看,为了进一步瞭解古代的鹿卜习俗,他们当然是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啊。” 小川长次和谷田、前川两名副教授之间依然有著旧日同班同学的感情。 “甚么?!谷田和前川他们……?” “是的,我当时表示的是没有问题。您在意他们两个人一道去吗?” 小川长次以惶恐的表情问道。 “我当然不在意。很久没见这两个人,我真盼望能有这样的机会哩。他们两个要参加那就最好。京都和九州两地的两名新锐学者在勘察的阶段就参加,而且他们两个人持的又是互相对立的邪马台国大和说和九州说,这样更能引起社会人士事前就发生兴趣哩。” 事前的宣传越轰动,效果越大──。 “依你看,我们这个勘察旅行的日期排在什么时候好呢?” “因为有两个人要从京都和九州远道赶来,我还是和岩井教授详细商量后,再向您报告吧。依我粗略的估计,时间大概会排在十一月中旬,这个时间您方便吗?” “还有二十天左右──好啊!我会留意把时间空出来的。不过,希望你能儘快告诉我确实的时间。” “我会的。十一月中旬应该是红叶最美丽的时候,尤其秩父山中的红叶更是美极了!遗憾的是,殿下驾临的日期排在十二月八日,到时候红叶已经落了一大半──” “看完贯前神社后,准备经过秩父到青梅的御岳神社去──是不是这样呢?” 吉良荣助顿时露出为难的表情说。 “我说不定不能奉陪到御岳神社。东京这边我有一些党务要处理,同时,大臣恐怕会有事情找我的。殿下如果要在鬼石住旅馆,第二天早晨我会去恭送,不过,这以后的失陪,你们就要原谅我啦。” 跟到青梅去,对自己的选举一点好处都没有,谁愿意浪费这个时间呢? “不要紧的,您实在太忙嘛。” 小川长次慇懃地回答说。 ※※※ 十一月十五日下午一点,东京P大学岩井精太郎教授、京都D大学谷田修副教授以及福冈Q女子大学前川和夫副教授等三人在文部省文化课副课长小川长次的带路之下,抵达高崎车站,而于前日返回选区的吉良荣助前往车站迎接一行人──这件消息在当地当天的晚报上以大篇幅记事刊出。记事上说一行人这一次之莅临乃是为了旧时亲王仓梯敦彦氏行将访问该地并参观贯前神社之鹿卜仪式做事前勘察工作,同时就鹿卜神前仪式做详尽的介绍。地方报之所以特地如此介绍,乃是因为近年来连地方人士以及消防队人员都很少有人去参观这项神前仪式的缘故。御岳神社鹿卜在于占卜次年度农耕上之丰收与否,而贯前神社之鹿卜则以预知邻近各村一年内是否会受到祝融之灾为目的。报纸上的记事以兴叹的口气说现时的乡民太缺少爱乡观念,连首当其衝的消防人员都不到贯前神社去亲自拜观此项仪式,而只盼望于事后获知此项神示结果之不该。该篇记事又以讽刺的笔调说,贯前神社北侧山坡下之杉木林中迩来已成人们幽会之地,不仅夜晚,甚至于白天裡都经常有多辆自用轿车停于该处做见不得人之事。人们如此冒渎神祇,神祇显灵何可期待云云。 报纸就有关鹿卜神前仪式的记事中尤其特别报导的是东经一三九度线与卑弥呼之间的关联。迄今仍留有鹿卜、龟卜古习的神社沿此线而南北排列,此事可以佐证在九州的卑弥呼之势力曾经移至关东地带──这是小川长次的“邪马台国东迁”说。由于“邪马台国”问题已是国内的热门话题,所以这篇记事引起了相当大的迴响,乡土史家们受到的反响似乎尤甚。将这些资料提供给报社的是由该地选出的国会议员吉良荣助,而他的用意无非以此作为自己名噪一时的工具。 来到高崎车站迎接一行人的吉良荣助和岩井教授是自庆祝就任酒会以来的再度晤面,师生间当然有一番慇懃寒暄,而和京都的谷田副教授和九州的前川副教授更是多年未见的旧时同窗,大伙儿当然兴高采烈地叙旧著。 “小川此说真是出人意表。三世纪中叶时活在九州的卑弥呼已经预知后代格林威治子午线而测定的东经一三九度──这样的异说还不令人瞠目结舌吗?” 前川和夫摇动著他那肥胖的身躯说。 “不,不是九州的卑弥呼,而是在大和之邪马台国的卑弥呼哩。” 主张邪马台国畿内说的谷田修在细长的脸上露出微笑,立刻对前川做了一次这样的订正,不过,显然的他这并不是真正在反驳。因为,不管九州说也好、大和说也好,邪马台国之一三九度线“东迁说”已经太超越这个论争了。 小川长次于是向两人说明一遍和在文部省政务次官室向吉良荣助所说同样的话,这是毋庸赘述的事情。 “不管怎样,由于小川君的新说,我们才有参观鹿卜神前仪式的机会,这一点我们应该好好感谢他才对。仓梯先生就是听到小川君的新说才产生兴趣,因而决定前来贯前神社和武藏一地的御岳神社以及阿伎留神社实地参观的呀。我们姑且不谈一三九度线卑弥呼一致说的真实性如何,举行鹿卜或龟卜的神社都集中在关东地带的一三九线上而绝不见于东西都各地,这不是从来没有人注意到的一项新发现吗?” 岩井教授露出温和的笑容说。他于十年前丧失爱妻后突然变得苍老许多,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实。一头华髮、满脸皱纹而微微拘偻著的他,初次见面的人谁会相信这个人实际年龄只有五十六岁呢? 教授后来并没有续絃,一直过著鳏夫生活,其对亡妻恩爱之深由此可见──知道他的人没有一个不这么说。事实上,夫人仙逝后,教授变得足不出门,很少参加应酬,同时也没有什么自以为娱的嗜好了。据常到教授家裡去坐坐的同学们说,他多半时间把自己关在书房裡,而和同学们聊天时,常常会露出茫然若失的表情。同学们看到这黯然的表情就知道这个时候的他是在追念已故的夫人。果真如此,教授这一趟在旧日学生围绕之下的短程旅行应该是足以令他开怀的一件事情呢? 由高崎车站出发前往富冈市的贯前神社时,大伙儿乘坐的是吉良荣助私人的宾士二八○轿车。 “老师──” 吉良荣助把这辆进口新车指给岩井教授看。这辆车子黑大理石一般的车身闪闪发亮著。 “仓梯先生莅临时,我准备请他使用这辆车子。这一带没有一辆好车嘛。我昨天特地从东京开回这部车来。” “对,我想起你在学生时代就喜欢开车。你现在偶尔也自己开车吗?” 教授交互地望望宾士轿车和吉良荣助的脸,面露微笑地问道。 “是的,我喜欢兜风,兜风的时候我就自己开车。” “开车太危险了,最好让司机开吧。我相信你的脑筋经常在想著政治以及文教政策上的重要问题。一边思维,一边开车,这样很危险吧?” 教授给了他善意的忠告。 “不会有问题的。上下班时,我坐的是文部省派的车子。在东京市区跑来跑去时,我当然不可能自己开,因为这和体面有关,所以都让司机开车。我自己开车只是在兜风的时候。不过,我今天还是把司机带来了。” 吉良荣助指了一下站在前面的年约三十多岁、看似相当熟练的专任司机的背说。 “那就好。开车还是危险的,你最好避免吧。尤其容易发生车祸的地方,你应该绝对避免。你的宦途无限,应该好好珍惜生命才对。” 谁想得到恩师这般苦口婆心的忠言,第二天一大早就应验了呢? 这时在场的人当然没有一个人预测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会的,老师。就算和卡车正面衝突,吉良这种人才不会那么容易死翘翘的。” 来自九州的前川和夫这么说。 “没有这样的体力和衝劲,他怎么能当上国会议员以及政务次官呢?……我问你,小川,吉良在文部省的风评应该很差吧?水准这么差的政务次官从来没见过──是不是有很多人说这样的话呢?” 京都来的谷田回头对著小川长次问道。 “这……哪会有这种事情呢?……” 小川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一时如此支吾著。 “我的风评才不会这么差,对不对,小川兄?” 吉良以磊落的态度微笑对著这名旧日同学说。小川却唯独对吉良脱离不了副课长与政务次官这种身分意识的样子,于是腼腆地说── “不,次官的风评很不错哩。” “哈!这个家伙居然奉承吉良哪。” 前川格格大笑起来,使得小川脸都赧红了。以前川、谷田的姓氏直呼两名副教授而口气也和往日一般的随便,却对吉良称呼以吉良兄,措词也非常恭敬──小川对在教授以及两名旧时同班同学面前非如此表现不可的自己似乎觉得自惭形秽。为了撑面子,在这个时候以吉良这个姓氏直呼,这样的事情小川副课长是干不出来的。前川和夫虽然开玩笑,却使小川觉得太窘了。小川毕竟是个现场技术人员,口袋裡随时摆有一把木製的摺叠尺。 吉良荣助和岩井精太郎教授并排坐上宾士轿车,开车前吉良还交代一下司机要小心驾驶。小川长次、前川和夫和谷田修三个人接著坐上吉良在当地雇用的一辆包车。坐到后面另一辆车子的是吉良之选区助选团员的两名县议员和两名市议员。地方报的採访车则殿后。 由高崎至富冈的路程必须沿丘陵地带而过,距离约有二十三公里。途中,吉井街的路边矗立有多胡碑。坐在第二辆车裡的几个人立刻为碑文中“给羊”两个字的解释问题你来我往地热烈谈论起来。小川长次以和前川、谷田这两名挚友同坐一车、高谈阔论而觉得乐不可支。 穿过富冈市街区往西方走,右手边可以看到一片丘陵。丘陵上一片繁茂的杉木林,可以说是典型的神社森林。虽然由这裡望不到神社社殿,倒可以看到朱红色神社牌坊。眼前是一处石阶,石阶旁有一条经过舖装而相当陡急的车道。开在前面的宾士轿车缓缓爬著这条坡度约有十二、三度的单行道上去。 上了坡道就是丘陵岭头。由地面算起,这个高度约有四十公尺。车道到此为止,人必须下来行走。归程的车道由丘陵东侧蜿蜒而去,由北侧再度以陡坡下去。这个谷的名称叫做绫女谷。丘陵上的车道西侧长有一片蓊鬱的杉、松、枞、榉、樫、檍以及榊等等树木。这裡的榊木叫做本田榊,以自生木来说是日本本州之北限。车道的东侧是一面峭壁,离地面同样有四十公尺高。这条道路虽然在神社区域内,却为神社社祠的外围。 前往社殿时,必须由岭头“下马处”步下石阶来到坡道中央处。来到这裡就可以望到正面处以树林为背景的漆以朱红色的楼门和迴廊。社殿好像隐藏在绫女谷这个溪谷间,这和一般神社之耸立在山顶的情形大异其趣。整体漆以鲜艳彩色的这所社殿向来有著上州“日光”之称。实际上这所神社的历史较“日光”为久,属于德川初期之样式,与久能山东照宫及富士浅间神社同为孕育后来的日光东照宫此一美术建造物的蓝本。 神社各级祭司齐集在楼门前迎接由石阶下来的一行人。 一行人先在社务所小憩一番后,被带领至拜殿,准备参观由祭司执仪的鹿卜神前仪式。今天的预排将和日后供旧时亲王御览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因此,祭司们都衣冠束带,一身神严的白衣装扮。鹿卜时要使用的八角专用炉此刻繫著注连绳一,并且置于拜殿之正、中、北侧三处。这就是所谓的神篱。神篱的中央处及四个角落上各插以九寸左右的祭拜用竹串,而旁边则置有涂漆托盘,上面并排著钻具、钻石、锥子、雄鹿肩胛骨、添木等祭具。……〔一草绳夹以白纸,以驱邪为目的之日本习俗。〕 这时,小川长次以顾虑安全问题为目的,说一声就出去到社祠裡各处去巡视一番。身为文化课副课长的他,为了迎接“殿下”的莅临,当然有必要顾虑这一点吧?他之所以中途离座,乃是因为鹿卜仪式费时颇久,等到完毕,外面就会暮霭低垂的缘故。 ──鹿卜仪式的预排完毕已是下午四点半多的时候。晚秋时节的这个时分,外面已是薄暗了。 仪式即将结束时,由外面回来的小川副课长等到仪式完毕后向祭司嗫嚅著说: “真叫人大吃一惊!由社祠后苑下去的树林中以及竹林中满地都是露天鸳鸯嘛。” 祭司听后蹙起眉头说: “真要命。神圣的神域都被这些人亵渎了……” 现时的农家子弟都相当富裕,拥有自用轿车的人比比皆是。 一行人决定宿泊与秩父为邻的群马县境南端,鬼石附近的八盐温泉旅馆。他们之所以选择此地,乃是因为这个街约略位于东经一三九度的缘故。 鬼石是秩父山之登山口,因此,街上到处可以看到採自秩父山的庭园石。秩父山中可以採到结晶片岩以及秩父古生层侏罗系岩石等。西部产出的则有石英闪绿岩。由于这些东西可以供为庭园用,因此,秩父街上称为铭石店的石匠店相当多,所採掘之岩石陆续被送到东京以及其他各地。 一行人住宿在八盐温泉乡的“泉石”旅馆。来这裡洗澡的乡民们为要使贵宾得到清静,所以都提早回去了。师生五名一起用过晚餐后,分别由九州和京都赶来的谷田修副教授和前川和夫副教授都说累了,于是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八点半时,岩井精太郎教授突然提出想去看一看由高崎经过吉井街头时未能停下来细看的多胡碑。多胡碑是八世纪贵重的金石文,不但在日本广为人们所知,其盛名甚至远播至中国大陆。虽然这是入晚时分,教授说用手电筒看看也是于愿足矣。岩井教授于是请来住另一个房间的吉良荣助,问他能不能借用车子到吉井街去一趟。教授知道吉良的司机也住在这一家旅馆。 “很抱歉,我回头有事情要出去,所以,车子我自己要使用。我这是老早就约好的,希望老师不要见怪。我来帮您叫计程车就是了。” 说这些话时,在旁边的旅馆女服务生全都听到。 计程车来到后,岩井教授在小川长次的带路之下,共同出发前往吉井街去。由这裡到吉井街的路程仅仅十公里多而已。 约莫四十分钟后,吉良荣助来到司机住的房间说: “我去一下高崎,你把车子钥匙给我吧。” 司机回以“那就由我来开吧”,吉良却说: “不,我要自己开。你先睡就是了。” 吉良荣助接到车子钥匙走出玄关后,来到旅馆车库将停在那裡的宾士轿车开走,在旅馆女服务生们的目送之下,以熟练的驾驶技术把车开出了大门。 司机推测主人吉良之所以自己开车到高崎市去,乃是因为这个去处不方便让自己知道。同样的情形在东京时也时常有过。自用轿车司机对车子主人来说有时候会是一种不便,这是难免的事情。这名司机猜测吉良这个夜晚的单独行动一定是和他在高崎搭上的一家酒肆的老板娘有关。 岩井教授和小川副课长于将近十一点时回到旅馆来。小川长次请旅馆女服务生去把已经就寝了的前川和夫和谷田修叫过来。 “我们看完多胡碑回来了。那附近的农家出售碑文拓本的複製品,这是我们顺便买回来的,你们带回去做纪念品吧。” 小川对两名旧日同学的副教授说。摊开的複製品拓本足足有两蓆榻榻米大。刚回来的教授和小川,这时连西装都还没有换下来。 “荷!这个东西真够气派。我在书上看过多次照相版,不遇,这种与实际等大的东西,迫力就全然不同啦。” 来自九州的前川颇为感叹地望著拓本说。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欣赏,所以特地把你们叫起来的。老师是说时间不早,吵醒你们不好,要我明早才给你们看哩。” 小川望著教授的脸说。“把你们吵醒不好意思。”──岩井教授微笑著说。这时,正在摺叠複製品拓本的京都的谷田兀地抬头望著教授问道: “老师,您刚才去的时候,把多胡碑的实际尺寸测量了,是不是?” “没有啊,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们也知道这个碑石的外面盖有小堂,以求保护,所以我们只能从小窗口往裡头窥看而已。” “唉。因为老师身上带著摺尺,所以我以为您量了碑石的实际尺寸──” “噢,你是说这个吗?” 教授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带著的摺尺。 “我原本有这个意思,所以向小川借用,后来就忘记还他了。” 教授将这把摺尺还给了文化课副课长小川。 “看了这份拓本后,我也很想看一看实际的碑石。明天,我就让吉良带我们两个去看一趟吧。” “你们最好也看一看。……吉良君不晓得睡了没有?” “老师,我们刚才出去的时候,他不是说回头他也要用车出去一趟吗?他恐怕还没有回来吧?” “哦,对啦。” 教授颔首说。小川副课长由于吉良政务次官本身不在自己的面前,所以提起他时使用的是对待朋友的措词而没有刻意表示尊敬。 “吵醒你们实在不好意思,现在你们回自己的房间去好好睡觉吧。” 教授对两名门生表示歉意说。 “我还在被窝裡看书,并没有被吵醒。老师这珍贵的礼物,我倒要表示谢谢哩。” 前川和夫露著感激的表情说。“我也一样。”──谷田修接著也说。 吉良荣助这个晚上没有回到旅馆来。 吉良驾驶的宾士轿车并不是在高崎市内发生车祸。他的车子原来坠落于富冈市一之宫贯前神社社域内叫做蓬丘的森林丘陵上一处半圆型弯道外的四十公尺崖下!吉良荣助毙命在压扁了的车子裡! 这辆肇事车子于隔日清晨为路过该处的行人所发现。 这项消息由富冈的警察通知到旅馆之前,吉良荣助的同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这个晚上没有回来。这是因为司机以为自己的主人到高崎找老相好去了,所以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情透露出来的缘故。 ──警察人员立刻著手这起重大车祸的现场验证工作。宾士轿车四轮朝天地坠落于断崖的弯曲外,车身已是支离破碎了。吉良荣助显然是当场毙命的,而查证结果发现车子的方向盘切的是向右的方向,同时更有紧急刹车过的迹象。因为这是外国车,所以驾驶座是在左边。 勘查现场的结果,终于知道了吉良将方向盘切右以及紧急刹车的理由。此处的断崖成弯曲形状,因此,离地面有四十公尺高的岭上单行车道当然也是急弯处。由丘陵西侧牌坊石阶旁边之陡急坡道上来的宾士轿车来到岭上后,继续开在向东方以半圆形绕行的车道(向西方亦有同样之车道)。转过这个急弯,车道就成为朝北的方向,笔直过去就是神社社域内的绫女谷。吉良开的宾士轿车以相当快的速度来到这个急弯处。这时,他突然踩住刹车板,同时将方向盘猛然向右边切过去。这是一条狭窄的单行车道,路面又滑。原来路面因为夜露而十分润湿。路面上宾士轿车的轮胎痕迹狼藉一片,崖边的灌木群被推倒许多。 开车的人为什么会将方向盘向右猛切,同时又突然踩住刹车板呢?这个理由由留在车道西侧(与崖边相对之方向)岭地上的另一辆车的轮胎痕迹可得到解明。由轮胎痕迹得知这是销路最广的一种国产中型车。有这样的一辆车曾经停在车道边靠岭头的泥土上──这已是明显的事实。这裡的土质鬆软,轮胎压过的地方成为浅浅的沟洼,上面还掉有一些落叶。这些落叶显然也有被压辗过的痕迹。 由此推测,吉良荣助开车来到这裡刚要转弯时,突然发现到停在这裡左侧路旁的这辆车子。不幸他开的是进口轿车,驾驶座在车子的左边,因此,在这样的条件之下,比较不易发现到障碍物的存在。这辆车子刚好停在转弯处,所以虽然它一边的车辆泊在路肩上,刹那间不可能看出来。吉良为要避免撞上,于是慌忙间将车子的方向盘向右切了。于此同时,他当然踩了刹车板。这时由于车速相当快,在控制不住之下,车子当然往四十公尺高的断崖翻落下去。 夜裡悄悄停在这种地方的,一定是一对幽会情侣坐来的车子。这所神社社址的北侧山麓已是附近情侣们的幽会“圣地”,入晚后随处可见无数汽车。幽会的情侣绝少关在车子裡卿卿我我,而以躲到密林中或草丛裡大胆互狎者为多。绫女谷的北麓佔社址总面积二万六千四百坪的将近一半。这片广大的自然林常为电影公司武侠片外景队所利用。每当入晚后,这裡更是令神社祭司摇头不已的露水鸳鸯构合之地。 这辆车子大概也是由北麓谷地开上来停在这裡的吧?当时,这对情侣在车裡还是在杉木林中徜徉,这就不得而知。不管怎样,这两个人知道有一辆车由于他(她)们将自己的车停泊于岭上路肩而滚落崖下后,大概在仓促中离开现场了吧?这辆车开到路上而下坡道去的痕迹,后来也被发现到。 警察人员虽然努力寻找这辆车子的车主,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到山裡干见不得人之勾当的人怎么会主动向警察局自首呢? ※※※ 吉良荣助的不幸事故发生后,已过三个多月光景。东京霞关一一带正在下著细雪。马路上由于行车频繁,所以未见积雪,而草地上以及树梢则已为薄薄的白雪所覆盖了。〔一日本中央政府机构之集中地。〕 文化课副课长小川长次于中午休息时间受到在警察厅刑事部服务的山口光太郎警部的访问。关于访问事宜,山口已于这一天上午打电话来连络过时间,所以这不算是突然的事情。他们两个都是P大学国史系的毕业生,只是,小川是较山口早三届的前辈。身穿大衣的山口站在文部省大楼进门处的询问台前等著。 看见小川一手抱著大衣出来到大厅,山口这就眯著眼睛一笑,同时哈了一个腰。他是个皮肤白皙的汉子,个子相当的高䠷。山口在电话裡说的是要邀小川到附近一家中国餐馆去一起吃午饭。 “好久没见啦。自从吉良前辈的政务次官就任庆祝酒会以来,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哪!虽然我们的办公厅离得很近,要见一次面还真不简单哩。” 身为后辈的山口以慇懃的态度对小川说。 “彼此,彼此。咱们这就走吧。……不凑巧下起雪来了。你知道哪一家店的菜好吗?” 小川以前辈的口吻说。两人走到虎之门后,进了一家中国餐馆。这是一家酒肆式餐馆,两人就挑了一个小房间坐下。店裡的暖气开得够强,身体一下子就暖和起来。中午时间当然不便于喝酒,于是两人决定喝汽水、吃火锅。 两人边吃边聊天。 “吉良先生车祸而逝世,不晓得经过多久了?” 山口一边将含在嘴裡的菜吹凉,一边向小川问道。 “这……百日忌大概快到了吧?” 小川边动著长长的象牙筷子边回答说。 “荷?!这么快?……在庆祝就任酒会席上听到的岩井教授的祝辞彷彿言犹在耳,而人却已经去世这么久了──” “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如梦吧?岩井教授和我那一次是在吉良的安排之下,到贯前神社去参观鹿卜神前仪式的,所以我到现在还是有著负欠于他的感觉。当时我要是没有怂恿殿下去参观,吉良就不会带我们到贯前神社,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不幸了──。吉良要是没遭遇不测,将来笃定会当上大臣的……” “做为文部省政务次官的他,一般的风评如何呢?” “这该怎么说呢?他是国会议员,对文教行政可以说一窍不通,所有的事情还是由我们教他如何做哩。吉良由于个人表现欲望极强,所以,说老实话,在省(部)内的风评并不怎么好。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不然他怎么能够当上国会议员呢?” “关于贯前神社一节,京都的谷田前辈把一切经过都告诉我了。” “你到过京都,是不是?” “不久前,大坂的近畿警察局有过一项连络会议,我奉命去参加。我因为许久没到过京都,所以利用时间去参观博物馆。这时我想起谷田前辈执教的大学就在附近,于是顺便走过去看看。要是他在就拜访他一下──我当时只是抱著这样的心情而已。” “唉,对。谷田执教的大学就在东山嘛。” “这是谷田前辈当时告诉我的──听说谷田前辈以及九州的前川前辈都在岩井教授的相邀之下,和您以及吉良先生一起到贯前神社去的,是不是这样呢?” “是啊,我的目的是为殿下日后的莅临做一番现场勘察,而这两人是老师要他们一道去的。后来由于吉良在神社社址内发生交通事故而身亡,殿下莅临一事自然也作罢了。这件事情我觉得对殿下很交代不过去哩。” “相信仓梯先生也大失所望吧?谷田前辈同时把您的东经一三九度线卑弥呼说告诉我了,我觉得此说非常引人入胜。迄今还在举行鹿卜、龟卜仪式的神社在这条一三九度线上一字排开──您这个发现实在有趣!” “这是我在偶然间发现的。我的出生地是现时被编入青梅市的旧时的吉野村日向和田,而这地方大约就在一三九度线上。这附近有现时还在举行鹿卜神前仪式的御岳神社。有一次我在藤野岩友教授的著作上读到伊豆的白滨神社以及越后的弥彦神社现时还在举行鹿卜神前仪式的记载,于是翻开地图看,结果发现这两所神社竟在通过日本本州的一三九度线上的南北两端上!这就是我发现的契机。你或许会认为我这是标新立异之说吧?” “不,您这个新说确实有独到的见解,非常引人入胜。仓梯先生为什么会产生参观贯前神社以及御岳神社的念头,这就不难想像得到。何况您的此说更与卑弥呼有关联,而就邪马台国的所在来说,谷田前辈和前川前辈各以大和说和九州说称雄学界、互相对立,所以,这两位学者当然乐意陪同岩井教授到这些地方看一看了。” 此际,小川长次从头至尾把自己的见解说给当警部的后辈听。他说懒得出门的岩井教授所以肯跑一趟贯前,完全是由于对他的说法发生兴趣的缘故。山口虽然目前已完全改行,但他毕竟也是国史的毕业生,况且曾经受教于岩井精太郎教授,因此以津津有味的态度倾听著。 “要不是旧时亲王的仓梯先生预定莅临贯前神社,吉良前辈大概也不会跑这一趟吧?做为一位国会议员,当然不会放弃对选区的住民大做PR(宣传)的机会嘛!” 山口夹起一片鱼翅说。 “说的也是。” “或许不该对故人有所批评,但,吉良前辈的确太急于宣扬自己了。如您所说,他这个人的个人表现欲望著实太强。我觉得岩井教授在庆祝酒会上说的话非常值得玩味──‘一个人在学校的成绩并不意味出社会后的成绩’。岩井教授说的谷田前辈第一名,前川前辈第二名,小川前辈第四名,而吉良前辈才第二十几名……这是真的吗?” “你干嘛把学校时代的成绩搬出来了?” 小川有些不悦地说。 “对不起。因为我在学校的成绩是末几名,所以对成绩好的人格外羡慕嘛。对了,岩井老师在当天的祝辞裡曾经提过学生时代的吉良前辈常到老师家去坐坐──。那个时代的师生间的确还有这样的亲近惑,不像现在,一下了课,老师和学生就变得像陌生人一样……” 教授在那一天的祝辞裡的确这样说过:“学生时代的吉良君和一些别的同学一样,常到寒舍坐坐,以听到我无甚价值的言谈为乐。我今天参加此一盛会,心中觉得遗憾的是未能让内人看到吉良君功成业就的样子。我十年前去世的内人生前最欣赏的是吉良君,所以,比起我来,她可以说是别具慧眼的伯乐了。” “对,吉良确实是老师家的座上客,不过,我和谷田、前川也常去哩。夫人对我们实在太好了。” 小川听到山口提起往事,就颇有感慨地说。 “十年前仙逝的夫人,听说人长得挺美──是不是这样呢?” “美丽极了,而且气质又非常好──” “老师之所以不续絃,完全是由于忘不了前夫人的缘故萝?” “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认为很有这个可能。” “听说夫人是突然逝世的,这病名是什么呢?” “心脏麻痹──” “不,我听一些人说,好像是自杀身亡的哩。” “嘎?!” 小川长次突然露出紧张的神色来。 “这是什么人说的?” “也不是什么特定的人说的,我只是最近偶然听到而已。于是我找当时开过死亡诊断书的医生询问。结果,医生告诉我的原因是服用过量的安眠药。夫人的名字叫做岩井登美子。登美子女士自从一个月前就睡不著觉,于是有了服用少量安眠药的习惯。因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服用安眠药,所以知道在药的方面如何克制。这样的她竟服用了致死量,医生自然会怀疑有自杀的可能性嘛。可是,岩井教授断然否定夫人死于自杀──因为他是有社会地位的人,不可能乱说话──医生这就认为可能是误服过量的结果,于是把死亡诊断书上的理由写为心脏麻痹了。十年前的时候没有把这件事情向警察报告,所以我去问的时候,这位医生表现得相当惶恐咧。” “这件事情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你不愧是个吃警察饭的人,调查能力蛮强的嘛。” 小川叹息似地深深吐一口气说。 “夫人如果是死于自杀的,这也不一定会留下什么遗书。她非如此做不可的原因,您有什么看法吗?” “这件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所以只有吃惊的份而已。不过,据我看,夫人应该没有自杀的理由才对。这对夫妻的感情非常融洽,教授又这般锺爱夫人──这样的好丈夫实在不容易找到哩。” 小川一脸不相信岩井教授夫人登美子死于自杀的表情。 “是吗?” ──片刻的沉默。不过,这当儿两人的筷子还是动个不停的。 “吉良前辈他──”山口光太郎打破沉默说:“那天晚上──也就是去年十一月十五日晚上九点十分左右时──开车从这家叫做泉石的旅馆出去。他的司机明明也住在这家旅馆,他却从司机手裡取了钥匙而由自己开这辆宾士轿车。他告诉司机有事情要到高崎去一趟,实际上他并没有到高崎,而是去了贯前神社的社址内。吉良前辈为什么夜裡要到贯前神社去呢?” “这一点我们所有的人到现在都弄不清楚。听说,司机认为吉良这一个夜晚的单独行动是到高崎去会他的老相好哪。” “所以採取单独行动,当然是有什么秘密目的才对。依我的看法,吉良前辈是为要进行一项秘密交易,所以才到那所神社去的。他那天晚上从司机手裡拿了钥匙开宾士轿车出去,这是九点十分的时候。经由藤冈市到贯前神社所在地的富冈市一之宫,这个距离大约三十公里。这个时间的道路应该不会拥挤才对。到神社社址所需要的时间估计为四十分钟,那就是说,吉良前辈于九点五十分时,把车子开到那个转弯处了。于这么个夜晚时分到那样的地方去,如此神秘兮兮的,你不认为和什么秘密交易有关系吗?” “会是怎么样的秘密交易呢?” “我试过从岩井教授在为吉良前辈举行的就任政务次官庆祝酒会上所说的祝辞找这个暗示。这就是说,吉良前辈在学生时代起就常到岩井教授家去坐,而夫人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件事情。另外一点是夫人于十年前猝死的事实。十年前的吉良前辈的年龄是二十九岁,而那时候的他还是经常到岩井教授家去的──” “莫非你的意思是说恩师夫人和吉良有染?” 小川长次以凛然的态度说。 “你说恩师,我就感觉为难了,可是,只要追求真实,我们有时候是顾不得面子问题的啊。小川前辈,我想像的是这样,您听听看对不对?夫人实际上并不是误服过量的安眠药,而是自杀身亡的。她为什么要自杀,这一点因为没有遗书,所以不得而知。不过,依我的猜想,夫人是后悔和吉良前辈之间的不伦关系,所以以一死表示忏悔之意的吧?教授对她那么好,而她却对教授不贞──夫人最后受到良心上的苛责,所以自己了断的吧?吉良前辈一向是只顾自己而不在乎伤害别人的人──他因为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才能当上国会议员……” “吉良只顾自己而不在乎伤害别人──这一点我有同感,不过,他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也不能证明和教授夫人有染啊!” “会是这样的吗?老师在祝辞裡用的是‘内人生前最欣赏吉良’这样的表现──。这样的措辞可以说相当微妙。他当然不能明说‘有感情’,而以‘欣赏’道个字眼来替代。您不认为老师这一句话是煞费苦心琢磨过的吗?” “这是你想得太多了。警察干久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变得如此多疑呢?” 也不晓得是否由于吃中国菜而觉得热,小川揩了几下额上的汗珠。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个人说岩井夫人曾经留有遗书,这封遗书不是写给教授的,夫人在自杀前以十年之内不得开启为条件,把这封信託交给她信赖的某一个人了。这个人果然守信,到十年后才把信拆开来看。结果,这个人大为惊愕,却不忍心看到由于这桩旧日丑闻传开出去而使一个爬上政务次官之地位的人前程受毁灭。不过,他也不甘心就此按下不表。夫人在何等矛盾与痛苦的心情之下自行了断,这点不让对方的男人──也就是吉良前辈──明白,这样,故人不是死不瞑目吗?这个人于是把这个意思告诉吉良前辈,同时答应将遗书交还,最后约好时间和地点,把他诱到那个地方去。──以上是我的推测。” “这么说,这个人是企图让吉良死于车祸的萝?” “是的。因为这是断崖上的急弯处,而且吉良前辈开的又是驾驶座在左边的进口轿车,一切条件太理想了。吉良前辈由于怕遗书落到岩井教授或别人的手裡,所以一迳开车赶到被指定的贯前神社。到底是谁给了他这样的指定呢?这个人一定是十一月十五日当天和吉良前辈一起到过贯前神社的一行人中的一个。因为吉良前辈这一天才接到通知嘛!同时,这又是能于当晚十点钟前来到这所神社之北侧的人物。” “要到社址北侧,不一定要由参道的西侧上去,大可以从神社后面的丘陵路上去啊。因为幽会的人都是从这裡开车上去的嘛!” “实际上的情形是,十四号和十五号这两天,由于东西车道的两端有道路工程,所以这条路在下午七点以后是不通的了。因此,吉良前辈非从神社前面的路上去,到岭头后西转东不可。计画的人连这一点都知道,而把它计算在内的。这个人在断崖上的急弯处伪装停有一辆车子。这么一来,吉良前辈势必会将方向盘切向右方,同时紧急刹车──结果,让车子向侧崖下翻落的计画不是能够达成吗?” “伪装停有一辆车子──这是什么意思呢?” “实际上并没有这样的车子停在那裡。有的只是车子停过的轮胎痕迹。这个轮胎痕迹沿著北侧坡道而下。这不就奇了吗?因为东西车道到下午七点后就不能通行,往那边是没有出路啊。这一点由附近开车来此约会的人全都知道。我刚才说过,吉良前辈的车子翻落崖下是将近晚上十点钟的时候。而这辆前来幽会的人搭乘的车子在黄昏七点钟前就往北侧开走了。把车子开走的是车主,可是,把这辆车子开到这裡来的却是另外的人。这辆车子原来停在神社后面的北侧社址内,而是由这个人偷偷开到岭头转弯处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原来在预排鹿卜仪式时,曾经有人从拜殿前离座他去一段时间,所以这是四点到四点半的时间。这对情侣发现自己的车子不见之后,气急败坏地到处寻找,后来在岭头的转弯处找到,于是开车从北侧坡道回去了。这样的人由于自己干的是不可告人的勾当,所以事后也不会向警察报告的。何况这也没有实际上的损失嘛。我说,计画者唯一的失败是让这辆车子从北侧坡道下去了。” “吉良君的车子于十点钟坠崖,而这辆车子从转弯处开车是七点之前──这样不是前后矛盾吗?” “实际上这辆车子并没有存在的必要。只要现场有停车过的轮胎痕迹,计画者的目的就达到了。有同样使吉良前辈大吃一惊的东西,这就可以。……比方说,从丘陵这一头的阴暗处把前端挂有白布的竹竿伸出,这是一个方法。这突如其来的东西,会使夜间开车的人以为有人衝到车道上来而吓一大跳,于是在紧急刹车的同时会把方向盘切到右边去的。” “这就需要一根长竹竿──你有没有从现场捡到呢?” “可以用来代替竹竿的东西多著呢!譬如说摺尺──这个东西还是伸缩自在的哩。伸长时,它的长度有一公尺,摺起来的话只有二十公分长,可以摆在西装口袋裡的。” 经过冗长的沉默后,小川长次以尴尬的表情说: “到吉井街看完多胡碑回来时,岩井教授的口袋裡有我的摺尺──这件事情你是由谷田副教授的口裡听来的,是不是?” “上次到京都时,由谷田副教授口裡听到这件事情。当时我立刻明白这把尺子是当做竹竿使用的。在这之前,我已经从群马县警局调来当时的有关资料而加以调查了。转弯处之轮胎痕迹的诡计我立刻明白,可是,使用什么东西惊吓吉良前辈,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透。后来听到摺尺这码子事时,我才豁然领悟……” “我们从旅馆坐计程车到吉井街就下来。由这个地方到富冈的卡车多的是,我们于是很快就搭上这样的便车来到一之宫,然后走路到神社社址内的那个转弯处等著。约莫二十分钟后,宾士轿车亮著光芒闪闪的前灯来到。或许你早就心裡有数,根本就没有岩井教授夫人的遗书这回事。这只是我要把吉良诱出来的藉口而已。……我们在确认宾士轿车确实翻落崖下后才踏上归程。当时最担心的是有人听到车子翻落声而赶来。还好崖下是一片稻田,农家都在远远的地方。就算几个人在家裡听到一点声音,那边发生卡车车祸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也没有人会特地出来看的。回来时我们搭乘载运秩父石的卡车,到吉井街下车,买好多胡碑拓本就于十一点前回到旅馆了。我们把已经就寝的谷田和前川叫起来分别把拓本送给他们,这样做的用意当然在于证明我们的确到过多胡碑。谁晓得这个时候老师由于一时昂奋,所以忘记还给我。我也忘记这一点,可见我自己也是相当昂奋的了。” 小川长次在长叹一声后又对山口说: “老师前后忍了十年这么久的岁月。而我到衙门当一介下级官员后,这些年来不晓得受了多少屈辱,后来由于吉良这么一个人物的出现,我的愤懑终于爆发了。这是一个对环境愤懑的人对一个被戴上绿头巾而忍辱多年的人所做的协力。当然萝,在计划和实行方面,这主犯和共犯的关系是恰恰相反的。” 这时,餐馆女服务生用托盘将白饭和泡菜送上来。“外面下起大雪来哪。”──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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