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斗柜》作者：半村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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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村良，一九三三年生于东京，在鬼怪故事、传奇、推理小说等新领域发挥旺盛的创作意欲。自都立两国高中毕业后，曾经担任店员、厨师、酒保等工作，人生经历可谓相当多采多姿。以ＳＦ长篇“石头血脉”跃登文坛，颇受大众传播界注目。一九七三年以“产灵山秘录”获第一届泉镜花文学奖。为格局雄大、笔调传奇浪漫而独树一格之ＳＦ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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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儿子就是这么个木讷的汉子，参加什么宴会而从头到尾不吭一声，这是经常有的事情。他并不是存心和您过意不去，所以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

　　他的几个弟弟都当自卫队去了。我们能登这个地方，虽然现在有东京以及大坂等许多地方的人时常特地来观光，看起来好像很不错的样子，实际上，这个地方什么都採不到咧。这里虽然离海很近，可以在海里撒定网，可是，能不能捕到鱼，这就听天由命啦。到了夏天，那就更糟糕，压根儿捕不到半条鱼哩。

　　是的，这一带的房子以前都是这种盖法的。漆涂得厚厚的房间隔门啦、到处都有雕花的书院和採光窗啦……。你们东京来的人或许觉得奇怪，事实上这种东西已经不多见，现在还保留这种样子的，只有我们家和七郎三郎他们家而已。入晚后，因为我们只开几盏电灯，所以，屋里还是到处一片黝暗。你也看得出来我们的房间有这么多间，所以，除非办丧事之类的事情，有许多房间我们是三个月、半年都不踏进一步的。一个人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睡觉而觉得鬼气迫人，这是难免的嘛！

　　您如果睡不着觉，让我学寺庙里的和尚，讲个故事给您听听怎么样？不过，像我这样的老太婆，会讲的只有老早老早以前的故事。其实，这样的故事听来也蛮有趣哩。

　　说实在话，我现在要说的是有关我们这个家的故事。这个故事我是从我奶奶嘴里听来的，所以我也说不上来这是哪一年什么时候发生的。总之，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家是由一个叫做市助的人当家。

　　市助那个时候正当年壮力盛，父母亲都还健在，家里除老婆以外，有十六岁到三岁大大小小的八个小孩呢。

　　以前的人真会生小孩，其实，不久以前情形还是这样的。现在的人小孩才养一两个，家里就又是电视机又是电冰箱地，真不晓得搞些什么。

　　不过，现在的日子过得比以前舒坦，这倒是真的。以前的小孩不是长疮就是害眼病，也怪可怜的，而且年纪稍大，很快就变得弯腰驼背。我想这个市助的父亲和母亲一定也是驼背的吧？

　　市助每天一大早就到海边，划上撒定网的小船就到海上去。田地和菜圃的活就归媳妇儿管，而由老人家和较大的孩子帮忙。这样，大家日子还是过得其乐融融哩。

　　后来，这个三岁么儿突然变得十分奇怪。

　　这个孩子变得夜里不想在卧舖里睡觉，而每晚一定要爬到五斗柜上，在那里一坐就坐到天亮咧。

　　当家的市助起先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直到他发现，已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

　　市助当然大吃一惊，接着就对老婆大发雷霆了。

　　“你是怎么样带孩子的，怎么可以让他搞这种怪事情呢？今晚起叫他好好在卧舖里睡觉，要是不听话，我会把他揍死的。”虽然他气得要命，老婆这天晚上还是不吭气地看着这个孩子又爬到五斗柜上去坐哩。

　　市助这回可气得七窍生烟。他把这个儿子从五斗柜上拖下来就大打一顿哪。

　　我在这里特别说明一点，这一家的人包括老婆以及所有的孩子们在内，全都非常乖顺，没有一个敢不听市助的话的。

　　母亲以及哥哥姊姊们却串通似地没有一个人阻止么弟夜夜爬到五斗柜上去坐。据说，不管家人怎样劝止，他还是我行我素，一定要到上面去，所以大家就索性不管了。

　　后来，连市助也认了。他想等孩子长大一些后再好好劝解，目前随他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在这之后，一段日子过去。一天晚上，市助突然心血来潮到孩子们的房间看了一下。他想，过了这么许久，么儿这个怪习应该已经改过来才对。

　　前面说过，这个家一共有八个小孩，而现在市助看的时候，其中竟有五个没有在卧舖里睡哪。市助于是立刻转到摆有许多衣柜的另一个房间来，结果发现这几个孩子都和么儿一样，一个一个爬到五斗柜上，静静地端坐着在那里啊！

　　市助有没有吓一大跳，您想一想就知道吧？“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干嘛一个一个爬到上面去了？”……他不由大声吼了起来。

　　可是，孩子们却无动于衷地依然坐在五斗柜上！市助心里有些发毛，于是大声叫醒家里所有的人，把大家召集到这个专门摆衣柜的房间来。

　　其实，全家人早就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一个人觉得惊奇。“把我叫醒，原来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又回各自的房间去了。……孩子们为什么要爬到五斗柜上去，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怪习惯──这些事情只有当家的市助不知道，其他的家人全都知道哩。

　　市助于是要求老婆说给他听。“孩子们为什么这样，你知道就告诉我吧。”而老婆只是淡然一笑，楞楞地盯着市助的脸，半句话都不说哪。

　　市助开始担心起来。孩子们莫非得了什么怪病……？这个怪病要是传染每一个家人，这还得了？

　　市助的担忧，一半是被他猜对了。几个孩子晚上会爬到五斗柜上坐到天亮，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毛病，他（她）们的身体都是好好的，在其他方面一点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这个习惯果然传染给其他的家人了。

　　不久，不但其馀的三个小孩夜夜要爬到五斗柜上去，连他驼背的母亲也坐到上面去呢！（年老而又驼背的母亲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他实在不明白。）

　　这一下，市助变得不敢待在家里了。虽然白天里大家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一到晚上，大家就变得和妖怪一样，一个一个面不改色地爬到五斗柜上去坐──这样，他还不毛骨悚然吗？

　　他由于心里害怕，后来变得晚上都不敢睡觉了。这个情形和您现在睡不着觉一模一样。

　　可是，人总不能不睡觉，他有时候还是会打个盹。一天晚上，他正在迷迷糊糊地浅睡，这时他好像听到远处传来叮当叮当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呢？）──于是他竖起耳朵聆听，这叮当叮当的声音越来越近哪。他想把睡在旁边的老婆叫醒，而……。

　　不在！老婆并不在他的身边呀！市助心里发毛地跳了起来。这个时候他心里已是怕得要死，于是故意响着脚步声，从偌大的屋里向这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结果他看到的情景是：父亲、母亲、老婆以及孩子们正在合力搬着一座古老五斗柜，从前面这条通往海边的小路进到屋里来。

　　市助只有发愣地望着大家把这座五斗柜搬进里头的房间去。原来这叮当叮当的声音是五斗柜的拉环碰到抽屉面而发出的哩。

　　大家进到里头的房间后不久，这叮当叮当的声音就不再响，屋里又变得静悄悄的了。

　　市助于是心里怕怕地蹑手蹑脚到里头的房间去窥看一下。

　　他看到的是父亲、母亲、老婆以及八个孩子全都坐在五斗柜上的场面！这些家人没有一个閤拢眼睛，全部动都不动一下地端坐在上面呢！

　　后来变得夜晚在卧房里睡觉的只有市助一个人了。

　　市助在这样的家里忍耐住了几天，这一点我倒不清楚。一天晚上，市助在亲戚家喝酒喝得烂醉，结果，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就沿着海滨小路，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

　　听说，市助后来当船夫去了。他到北方去当运货船的船夫，以后好几年都没有回家过。

　　虽然如此，他还是按时寄钱回家。这一点他可以说是有责任感的人吧？

　　许多年后，市助坐的运货船刚好有机会经过这附近。这艘船停泊在前面岬角前的海上，淮备在此过一夜。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市助哪有不怀念的道理呢？夜深后，他还不想回舱间睡觉，一直倚着舷侧，凝望老家的方向，思念着家人了。

　　这时，他突然听到岐──岐──的小舟摇浆声音，同时也听到叮当叮当的声音。

　　这不是五斗柜的拉环声音吗？

　　市助被鬼魅住似地动都不敢动一下。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不久，小舟划到船的舷侧旁边。朝下俯望时，他看到自己的一家人全都坐在这隻小舟上，抬头仰望着他。“爹……爹……”老婆及孩子们交互低声喊着市助的名字。“爹，您终于回来了。家里没有什么好怕的，您为什么不回家呢？我们现在把爹用的五斗柜运来了，您就坐在上面回家吧。回家后，您就和大家一样每晚到五斗柜上坐坐看。您到上面坐一次就会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我们还是一起生活吧。当船夫有什么好呢？”所有的家人交互地对市助这样说。

　　是的，市助这个晚上终于从船上下来，坐在五斗柜上，响着叮当叮当的拉环声，被大家搬回家里了。

　　您不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吗？

　　这一家所有的人为什么夜夜要到五斗柜上坐，这个理由我很清楚的。可是，我不晓得怎么说才好。我不是不肯说，而是不会用言语把它说出来。不管怎样，您就和我一样，到这上面来坐坐看。您坐一次就会明白这个理由的。这个屋子里五斗柜多得很，到这一家来住一晚也是缘分，您为什么不试试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