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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 《临终遗言》作者:【俄】拉利莎·萨巴列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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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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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8-10-26 16: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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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平安地过了节,可以说,是福上加福。当死神向他扮鬼脸时,他看见了六岁的小女儿冬妮娅那双可爱的小眼睛,于是他便对自己说,绝对不许死。为了冬妮娅,为了妻子,为了娜斯佳,为了外孙们,当然也为了他自己,必须活下来。
      雅娜手中端着两盘菜,哼着小曲,蝴蝶似的飞进了客厅。她扫视了一眼桌子,找到了一个空地儿。鲍利斯术前术后,都是她整夜整夜地守护在丈夫身旁,无微不至地护理着他,跟他一起与病魔抗争。鲍利斯痴迷地望着妻子,她那么年轻,身材匀称、娇巧美丽,犹如生机勃勃的春天一样。她今年才三十五岁。而他——不敢去想自己的年纪。“鲍利斯,电话。”雅娜跑了过来。
      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电话就放在膝头,大声响着。
      “娜斯佳?”鲍利斯·里沃维奇笑了。女儿一晚上已经来过四次电话了。“我感觉很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真的。你别……”
      “把电话给我。”雅娜抢过话筒:“他坐在轮椅上呢,我不让他起来,什么也不让他做。你们放心过新年吧,明天你们都回家来吧!”
      当父亲向儿女们宣布要娶雅娜时,女儿曾非常生气:爸爸简直疯了。有时,他也有这种感觉。七十岁!三月份自己就满七十周岁了,婚后八年的恩爱生活有力地驳斥了那些预言,什么“老夫少妻不到头儿,少妻会提前把你赶进坟墓啊”、“让你有戴不完的绿帽子,摞起来足有云彩那么高啊”,等等。后来,冬妮娅出生了,女儿娜斯佳才妥协了。而他这次突然做心脏搭桥手术,妻子和女儿却从此成了亲密的朋友。
      鲍利斯看了看窗外。路灯下,雪花飞舞,大地和树木裹上了一层浅蓝色的雪毯,夜色变得明亮起来。都七十岁的人了,还从未发现,蔚蓝色的雪在路灯下竟呈现出淡淡的黄色。难道生活变了吗?
      “雅娜,你的客人来了。”他看到两个人影沿着林荫路小心翼翼地朝房子走来,妻子跑过去迎接客人。
      一星期前,医院才批准他出院,所以雅娜取消了以往全家一起庆祝新年的计划。娜斯佳对此表示支持,大女儿一家就有六日人,可爸爸需要安静呀。但是,怎么可以让雅娜不过她喜爱的节日呢?他好不容易说服妻子邀请她的女友一道过节,而她却没有答应。过去他一直没有时间认识妻子的朋友们,唉,都是没完没了的工作把他搞到这个地步——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你有没有叫其他的人来呀?”他问。
      “倒是有一位女友。月底是发工资的日子,她和丈夫会忙得不可开交。也许,他们愿意来。不知道你是否喜欢他们,他们可都是些普通人。”
      “你打电话约他们吧,我可不希望你跟我一起过节感到寂寞。”
      女友和她的丈夫姗姗而至。走进客厅的是一位仪表堂堂的魁梧男子和一位长着眯眯笑眼儿,容貌姣好的女子。两人和雅娜的年龄相仿。雅娜眼里顿时流露出快乐的神情,鲍利斯也因此感到特别开心。
      “这是罗拉和洛吉奥。”妻子作了介绍:“这位是我的先生鲍利斯。”
      “还有人来吗?”洛吉奥问,并把鲜花交给雅娜。
      “没有。”她回答,接过那束鲜花。“就我们四个人。”
      “刚才那是谁在院子里闲逛呢?好像是个男的。清洁工吧?”
      “不知道啊……”雅娜不知所措地说,慌乱地看了丈夫一眼:“我们没雇人打扫院子。或许是邻居要锯棵枞树吧?我们这位邻居很讨厌的。”
      “冬妮娅呢?”罗拉问,顺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玩具猴儿。
      “我妈把冬妮娅接走了。”雅娜回答道:“鲍利斯现在需要安静,可我们那个冬妮娅却淘气得不得了,像阵飓风似的。来,把玩具给我吧,我一定会转交给她的。坐吧,我要把那只鹅送到烤箱去。”
      “不错,简直是一个画廊!”洛吉奥说道。他一边往桌子上放几瓶饮料,一边仔细打量着挂满几面墙的写生画作品。
      “您来过我们家吗?”鲍利斯问道。
      “没有。我妻子来过,她说您家的画很多,全都是真品吗?”
      “不,是鲍利斯自己画的。”罗拉挖苦了一句,并在壁炉旁坐下来,把两只手伸向炉火。“我特别喜爱充满生机的火焰。房子怎么样,啊?真是奇迹中的奇迹,妙不可言,既舒适又漂亮。”
      “嗯,房子就是旧了点儿,况且还是木头结构的。”鲍利斯苦笑了一下:“房子是从我祖父那时建的,当时这里还是一片不毛之地,就算是郊外别墅吧。而如今这里已经是城市的一部分了,不算郊区了。到我父亲那一代,房子总算建完了,到我这一代,剩下的任务只不过修缮一下罢了。”
      “我妻子说过,您是位院士。您是研究什么的呀?”
      “研究新工艺的。”他简短地答了一句。
      他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什么科学院院士啊,什么在国外多家杂志发表过文章啊,什么多次获奖、出席过专题讨论会、在国外工作过啊,等等。别人谁也没他那么幸运,事业上的一帜风顺把他宠坏了。可对他来说,真正特别让他珍惜的人是:你看,她来了,穿着玫瑰色、拖到脚跟的轻盈连衣裙,手里拿着花瓶,面带笑容地走进来了。是她,硬是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拽了回来。还有冬妮娅,娜斯佳,他的外孙以及他生活的每一瞬间——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的宝贵财富。这时候,洛吉奥正在注视着其中的一面墙,颇有兴趣地问:“这位是谁?”
      “弗鲁贝尔。”雅娜走近跟前,回答道,“鲍利斯的祖父跟他很熟。这是克拉姆斯可依,这位是洛克道夫,这是贝努卡的画稿,而这位是列宾。这面墙是俄罗斯的写生画,那面墙是西欧的写生画。这里有久列尔的两幅画,还有荷兰画家的画。”
      “不过,我对写生画一窍不通。”洛吉奥深为震惊,这些画家的名字倒是听说过,“这可都是瑰宝啊。只你们两人住在这个家里不感到害怕吗?”
      “我们的锁和窗上的铁栅栏都牢固着呢。”雅娜开玩笑地说,“坐下来吧,朋友们,已经夜里11点了!我们还都得辞旧岁呀。”
      鲍利斯·里沃维奇坐着轮椅走近桌旁,尽管没有轮椅他也能走得蛮不错,但雅娜不让他走路活动。他一不听话,她就哭鼻子抹泪儿,并给他的女儿娜斯佳去电话,告他的状,于是女儿就来了,嗨,这些可怕的女孩子家!一向非常好动的他,不可能老待在一个地方呀。不让动还勉强可以忍受,可没了烟抽,那可是要了命了。有一回,他偷偷吸了一支烟,被雅娜当场捉住,好像特意监视他似的。唉,结果她大闹了一场!他发誓戒烟,直到有机会到外面放放风儿时,也许可以偷偷摸摸地抽上一支。到时候他一定会找个不大的僻静的地方,就不会被逮着。
      洛吉奥给两个女人斟了香槟酒,给自己斟了杯白兰地,并想给鲍利斯·里沃维奇也斟上一小杯,可雅娜把瓶口推开了,结果白兰地洒到了桌布上,她郑重地警告了这位客人:“鲍利斯喝饮料,橙汁,刚刚榨出来的。”
      “雅努什卡,过节嘛……”鲍利斯·里沃维奇试图反对。
      “不行。”妻子固执地晃了晃头,“我先提一杯酒吧。这一年里,我们经历了太多,特别是最近几个月。不过,它总算相安无事地过去了。感谢过去的一年!为过去的一年干杯吧!”   “也感谢你,亲爱的。”鲍利斯·里沃维奇觉得一个简短的句子远远不够,而对妻子想说好多好多平时很少讲的贴心话。不过,当着外人的面,总感到有点难为情。
      他很喜欢妻子的朋友,他们比起他周围的人,完全是另一类人,但反正是蛮不错的世间俗人。鲍利斯·里沃维奇觉得有些累,但望着幸福的爱妻,对坚持邀请她的朋友来过节一事,没有半点遗憾。一个小时像一分钟那样,飞逝而过。他们听到了总统的元旦贺词,心里怀着对未来的企盼。突然,雅娜从座位上跳起来:“哎呀,鹅!”
      “鹅用不着了,你别忙活了!”
      罗拉未能阻止住雅娜,她往厨房跑去了。洛吉奥从桌旁站起来,仔细观看几面画墙旁的小型雕塑作品。尽管男主人使罗拉很尴尬,据说他是学术界一位很受尊敬的人。为了不像个傻瓜似的干坐着,她还是问了一句:“鲍利斯·里沃维奇,那边跟老虎在一起的男子是谁?”
      “《圣经》中撕碎狮子大口的英雄萨姆森。”鲍利斯·里沃维奇回答,“他象征着俄罗斯的强大。这是柯兹洛夫斯基的青铜复制品。您到过彼得戈夫吗?(罗拉否定地摇摇头)去一趟吧。在那儿您会看到这件全部涂上色彩的雕塑品,水流从狮子口里泉水般地喷涌而出。”
      他向客人们介绍了罗金的雕塑作品《吻》,其大理石的复制品是由他的弟子完成的。介绍了古斯达夫,克里木特《吻》的不同版本,作品名称相同,但表现手法各异,给人以神秘感,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还讲述了舞蹈艺术家洛依·弗列尔,以及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受她舞蹈影响的那些艺术家们。祖父买到了其中一幅给人印象至深的画。画面上,女舞蹈家的跳跃动作轻盈如飞。他还讲述了美的问题,没有美,生活就会不充实,就会缺少点儿什么……其实,他讲这么多,并不是为了吸引客人们的注意力。对自己已经习惯却任之擦肩而过的东西,又发现了人生新的真谛。
      “好像雅娜忙活了很长时间,对不起,我得去一下,帮帮她。”罗拉说。
      鲍利斯·里沃维奇目送她走之后,又转过身来问客人:“洛吉奥,您吸烟吗?”
      “是的。”
      “那您就吸吧。人家不准我吸烟,哪怕我闻闻烟味儿也好啊!”
      突然响起一声尖叫,两个男子汉被这意外情况吓得哆嗦一下,洛吉奥连忙扭头看着进门处:“雅娜!”鲍利斯·里沃维奇叫了一声。进来的是罗拉。她用手遮住双眼和半边脸,身体靠在门框上,号啕大哭起来。“厨房里出什么事了?”
      “有人袭击我。”罗拉抽噎着,“好像是个男的……”
      “雅娜在那儿呢?”鲍利斯·里沃维奇惊慌起来。
      “躺在厨房的地上呢。”
      罗拉挪开了手掌,一只眼睛下边的颧骨上,血还在往外流。鲍利斯·里沃维奇站起身,打算冲进厨房,可是身体却对急遽的动作不听使唤,一刹那间瘫软下来,头也眩晕起来。
      洛吉奥将他扶好坐下。
      “您坐着,我看看去。”
      他从桌上抄起一把菜刀,跑了出去。鲍利斯·里沃维奇喘了口气,他不能什么也不做地待着,于是就坐着轮椅奔向厨房。他没慌张,根本没有时间去慌张,他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想亲眼见到雅娜。鲍利斯·里沃维奇穿过宽敞、昏暗的走廊,拐了个弯儿,觉得有个发亮的门孔。几乎完全被洛吉奥的高大身影挡住了。听到背后有动静,客人回头看了一眼,鲍利斯·里沃维奇仔细凝视他的脸,脸上有恐惧的痕迹,是啊,恐惧。到底为什么呢?
      猛然间,鲍利斯·里沃维奇在地板上发现了妻子穿的那件玫瑰色的连衣裙。连衣裙?不,这是雅娜躺在地上呀。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试图站起来,洛吉奥搀住了他:“您不能去,坐着吧。我自己来……”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走近雅娜跟前。现在,鲍利斯·里沃维奇可以完全看见妻子了。她侧身躺着,一只手向前伸,另一只手弯向肘部,一动不动地放在脸旁,她头部周围出现殷红的斑斑血点。“这是什么斑点呢?”鲍利斯·里沃维奇感到困惑不解。洛吉奥在雅娜身边蹲下来,盯着她伸向颈上的手指,然后惊慌失措地看着男主人:
      “快叫救护车呀!”鲍利斯·里沃维奇勉强挤出一句话。他没有力气站起来,双脚好像麻木了、冻僵了似的。
      “好的。”洛吉奥站了起来,他果断地走向鲍利斯·里沃维奇,掉转轮椅,向客厅推去,“应当报警。”
      “雅娜怎么了?”鲍利斯·里沃维奇恳求道:“救救她啊……”
      洛吉奥忧心忡忡地沉默不语,把他推到房间,神情紧张地向四周看了一看,然后稍加考虑,从腰间掏出了手机,走到了走廊。鲍利斯·里沃维奇没听到洛吉奥说些什么,只好心不在焉地看着罗拉,她用颤抖的双手擦拭脸上的血渍。
      恐慌蔓延着整个房间,也渗透到鲍利斯·里沃维奇的全身。必须靠毅力才能排除造成痛苦的恐慌情绪。洛吉奥回来了。
      “救救雅娜,把她背到这儿来。”鲍利斯·里沃维奇恳求道,“您快去叫救护车……”
      “不用救护车。”洛吉奥说,垂下了头,“警察马上就到。”
      “警察?”鲍利斯·里沃维奇问了一句,“干吗?”
      “雅娜怎么样了?”罗拉蜷缩成一团儿,望着丈夫。
      “不知道……”洛吉奥找不出适当的话,“她……”罗拉想进去看看女友,可是他拦住了她。“不准进去!我们在等警察。”
      突然,他意识到,他的雅娜可能发生了不幸。要不怎么用不着叫救护车呢?可雅娜刚刚还在呀,微笑着跑来跑去,脸上洋溢着春天般的幸福。发生了什么事情?鲍利斯·里沃维奇仰靠在轮椅背上,仰着头,吃力地呼吸着。
      “您不舒服吗?药在哪儿?”罗拉忙乱起来。
      “白兰地……请您给我倒点白兰地……”他声音微弱。
      喝完后,鲍利斯·里沃维奇并没感到片刻的缓一解。他竭力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好像在睡觉,正做着噩梦,希望有人叫醒他,驱散那个可怕的梦,因此他在等着这个人,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门铃响了,洛吉奥跑了出去,罗拉在哭泣。
      “多布雷宁少校。”一个身穿便服的男子作了自我介绍,他的后面站着两个穿警服的人,“尸体呢?”
      “尸体?”鲍利斯·里沃维奇有气无力地反问了一句,“什么尸体?”
      这个可怕的字眼儿,不可能与雅娜有什么关系。可她躺在那里,在厨房的地上……鲍利斯·里沃维奇用他那修长、灵敏的手指蒙住了脸,叫着:你快醒醒吧,这一切是妖术作怪啊。可房间里又响起了脚步声,听到陌生人的说话声,这一切与客厅里的寂静,与圣诞树和节日彩灯上的装饰物以及电视播放的娱乐节目极不协调。鲍利斯·里沃维奇把目光移到荧屏上,罗拉猜到了他的心思,便关了电视。时间过得很慢,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而鲍利斯·里沃维奇仍然什么都不知道。
      “您是这儿的主人吗?”多布雷宁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是的。”鲍利斯·里沃维奇答道。
      “被害者是您女儿吗?”
      “您怎么能这么说话?”他开始有点醒了,但这种 苏醒却预示着噩梦的继续,“被害者?她被人杀了?这是谁干的啊?谁?”
      “雅娜是鲍利斯·里沃维奇的妻子。”罗拉说。
      “你们的证件。”
      罗拉和洛吉奥把身份证递过去,年轻的警察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上记着什么,多布雷宁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就是说,您的妻子夜里12点20几分去了厨房。她为什么去那儿?”
      “看鹅。”罗拉号啕大哭着说,“鹅在烤箱里……”
      “是谁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我。”罗拉说,“我觉得,雅娜忙活的时间过长……”
      “过长?那是多长?”多布雷宁问得更准确。看得出,罗拉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便详细解释:“当时你们认为,雅娜已有好长时间不在了,那她离开有多长时间了?”
      “大约20分钟。”罗拉没有把握地说,“再不就是30来分钟……嗨,我也说不清了。我跑去帮她……到了厨房,就看到她躺在地上……嗯,我想到她跟前……以为她昏倒了……忽然,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男子……”
      “他长的什么样儿?”多布雷宁问。
      “没看清。他马上击打我的面部。”
      “雅娜不在的时候,您在干什么?”
      “鲍利斯·里沃维奇在给我讲绘画艺术和介绍小雕像。”洛吉奥说。
      “你们哪一位从雅娜离开到发现尸体前出去过?比方说,去洗手间?”
      “没有,我们一直在这里。”洛吉奥回答。
      “那么,凶手是如何进房子的呢?”多布雷宁双手抱胸,怀疑地看着夫妇二人。
      “看来,我们到的时候,”洛吉奥紧张地说,“雅娜忘记了关门。她匆匆忙忙在桌旁坐下来,忙着辞旧岁迎新年嘛。”
      “那你们为什么会认为被害人没有关门呢?”多布·雷宁抓住他话中一时失言。
      “因为当你们后来按门铃时,是我接的你们,当时门是开着的。这就说明,那个家伙进来后又走了。”
      “明白了。”多布雷宁打断了他的话。之后又对鲍利斯·里沃维奇问,“您对这些人十分了解吗?”
      “我们今天才认识。”鲍利斯·里沃维奇说话特别吃力。
      “请原谅,怎么会有不认识的人到您的住处呢?还参加这样一个特别的家庭新年聚会?”
      “我和雅娜是朋友。”罗拉被激怒了,“我们是企业老板,在节假日期间工作一向很晚。雅娜白天给我们打来电话,提出在她家一起庆贺元旦,我们便答应下来。这有什么不妥吗?怎么,您怀疑我们?”
      “女公民,我要查明杀人案情况!”多布雷宁对她呵斥道,“这间房子里有人被杀害,除了你们三个人之外,这里没有其他人。”


      “喂,您拿出证据来!”罗拉大动肝火,“新年开了个好头,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干吗要害雅娜?”多布雷宁走了几步,在罗拉对面停下:
      “我看到,这幢房子里有很多珍宝,您是想说,有人为了那只厨房里没有的那只鹅,杀害了女主人?”
      “什么?”罗拉无法控制自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洛吉奥,你听见没有?我也顺便告诉您一句,我们不是那种穷人。我们开了两家超市,现在正筹备第三家……”
      “坐下,女公民!”多布雷宁厉声呵斥道。
      罗拉一下子坐在沙发椅上,双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又一个警察走了进来,把塑料袋里装的什么东西给了多布雷宁,少校把它放在了厨柜的边儿上。
      “仔细看看走廊和厨房的脚印。”他给警察下了一道命令,“如果找到了,把它们和前厅的鞋比较一下。女见赶人肯定,好像有一个外来的男子潜入到家中。”
      “是!”警察说完就消失了。
      “如果您那么聪明,那就请回答。”罗拉抬起头,气得吼叫,“我的颧骨是谁打的?难道是我自己打出血的吗?”
      “而您,女士,对偷偷溜进来的陌生男子为什么杀了女主人,却只打了您的颧骨一下,不感到有些蹊跷吗?”
      “那么您觉得,”罗拉反唇相讥,“他也想打死我,我怎么知道!我推开了他,然后跑掉了。他的个头儿比我矮!”
      “你们什么都没听见吗?”多布雷宁向鲍利斯·里沃维奇和洛吉奥发问,“有没有脚步声?或是喊叫声?”
      “电视的声音很大。”洛吉奥说得干巴巴的。
      “等等,等等。”罗拉坐不住了,“您倒是说说看,我出去一趟,就把人杀了?是吗?我是用什么来杀的呢?”
      “钝器,打击头部造成了死亡。”多布雷宁平静地说。对他而言,一切昭然若揭,他举起了塑料袋,示意大家看带血的锤子。“确切地说,这把小斧子是用来砍肉的。正如你们看到的,钝器的部分全有血迹,是在尸体旁发现的。”
      “可您怎么敢……”
      “别着急,罗拉。”丈夫打断她的话,他对少校明显的怀疑也很不满意。“您认为,我的妻子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击打头部,把颅骨都凿个窟窿吗?”
      “您想得太简单了。”多布雷宁冷笑一声,“您妻子到厨房了,对吗?为什么不能假定,是她把杀人凶手放进了房子?”
      “啊,我懂了。”洛吉奥拉着长声,怒气冲冲地说,“您要把杀人罪往我们身上栽赃,是吗?您这是含血喷人!那么请说说看,我们干吗要报警找你们来,啊?既然杀了雅娜,却把鲍利斯·里沃维奇留了下来,啊?这太不合逻辑了!我们干吗不把他痛打一顿,抢走这些珍品,然后逃之夭夭呢?您干吗不说话啊?您分析一下我们的所作所为,否则我就不明白,这对我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洛吉奥说得不错,杀人是要有目的和动机的。多布雷宁紧锁眉头,看着地板。忽然,罗拉喊了起来:“洛吉奥!我们确实见过一个男的……”
      “一点不错!”洛吉奥回忆:“当我和妻子来的时候,有个男的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他长得什么样儿?”
      “不记得了,当时天色已黑,再说也没细看。他在那里晃来晃去的,看到我们就躲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罗拉插了一句,“他有点像个流浪汉,穿戴破旧。我们跟雅娜和鲍利斯·里沃维奇说过这个人。对吗,鲍利斯·里沃维奇?”
      “什么?”鲍利斯·里沃维奇从沉思中突然回到了现实。
      “喂,您还记得,我们跟您说起过一个男子的事儿,我们还以为是个扫院子的呢。”罗拉提醒了一句,“雅娜却说,你们没有雇扫院子的人。”
      “是的,是的,记得。”鲍利斯·里沃维奇勉强点了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儿!”洛吉奥双手一摊,情绪激动地说。“就是个流浪汉!他往窗里看了一眼,那里是厨房,然后当我们坐在桌前时,偷偷溜了进来。但他不知道雅娜在厨房。他到了那儿,见雅娜发现了他,于是就用锤子击打了她……之后他拿走了那只烤鹅,而我的妻子……他是用什么打你的?”
      “拳头。”罗拉答道。
      “正是!”洛吉奥朝妻子指了指,继续说道,“用拳头。因为我发现,当我走近雅娜,并摸她脖颈上的脉搏时,锤子就在地上放着。我的妻子逃脱了,他也消失不见了。所以您不该诬陷我们。”
      “鲁仁!”少校叫道。门口出现了又一个警察无精 打采、冷漠的面孔。“脚印怎么样了?”
      “脚印很脏,不清晰。”鲁仁好像懒得说话,有气无力地回答,“分辨不出是谁的脚印,鞋在雪地里……”
      “不好,不好,太不好了。”多布雷宁说了几句,然后给鲁仁下命令道,“你去看看房子的周围,有没有脚印,尤其是窗户旁边。”鲁仁不情愿地慢腾腾出去了。多布雷宁用鲍利斯·里沃维奇家中的电话,拨了一个不长的号码:“喂,我是多布雷宁少校。急需一辆汽车运走尸体,是这样,我们坐轿车来的。我理解,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故,可我们总不能干待到明天早晨!明白了。”他又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同样简短,“喂,我是警察局多布雷宁少校,我需要您的帮忙。把尸体拉到停尸房,请听我说,我们是坐轿车来的,您让我把尸体放到后备箱里?可你们是急救中心,这可是你们的职责呀……见鬼!她把电话挂断了,哼,这个泼妇。瞧见没有,他们的汽车全部出去了!没办法,我来安排吧。有什么新情况?”他问刚刚回来的鲁仁。
      “窗户附近往厨房去的路上是有脚印,但被雪埋住了。鞋的尺码大约是42号,似乎是军用皮鞋。”
      “是这样……”多布雷宁前后轻轻晃动着身子说,他在思考,下步该怎么行动。他深怀同情地看了看惊魂未定的鲍利斯·里沃维奇,温和地对他说:“老大爷……”
      “他叫鲍利斯·里沃维奇。”罗拉蔑视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鲍利斯·里沃维奇,”多布雷宁改口说道,“我们能把您的妻子放到明天吗?明天,也就是明天白天,我们再运走…”
      “往哪儿运?”鲍利斯·里沃维奇不由自主地问。
      “停尸房。需要做解剖,查明死因……”
      “不要去停尸房。”他说了一句,还没有把“死亡”、“停尸房”、“谋杀案”这些词语同雅娜联系起来。
      “这是必须的。”多布雷宁双手一摊,毫无办法的样子,“能把您的妻子抬到哪儿呢?需要一个冷些的房间。鲍利斯·里沃维奇,您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鲍利斯·里沃维奇下意识地回答,然后手无力地一指,“这栋房子那边有个是为客人预备的……顺着走廊一直走……”
      “太好了。”多布雷宁从桌旁站了起来,双手一拍膝盖,比较严肃地对洛吉奥说,“帮帮忙。”
      大家都出去了。鲍利斯·里沃维奇坐了两三分钟,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听见走廊里传来的沙沙的脚步声后,他坐轮椅到了门前。人们抬走了雅娜,一个警察抓住她的双肩,另一个抓住双腿,抓着她身体的是洛吉奥。雅娜的浅灰色头发垂下来,随着动作的节拍不停地摇晃,头发血乎乎的黏在一起,一只涂着指甲油的软绵绵的手,无力地摆动着。只有那身漂亮的玫瑰色连衣裙,令人想到急切盼望着过年的气氛,希望一切丑恶的东西,跟随旧岁一起永远成为过去吧。可是谁能料到,新年伊始送来的第一件礼物便是死亡!鲍利斯·里沃维奇目睹了很多人的故去:亲人啊,朋友啊,同事啊,老者啊,年轻人啊,好人和不太好的人啊。他接受了死亡,因为别无选择,可现在他不能接受,不能,因为刚才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他声音微弱,问站在身旁的多布雷宁:“您确定她已经死了吗?也许,她现在还活着呢?”
      少校斜视了他一眼,否定地摇了摇头,他能帮什么忙呢?鲍利斯·里沃维奇又一次尝试站起来,可不行,得需要力气,而现在恰恰力不从心。当妻子的尸体被抬走时,他坐着轮椅跟在她后面,觉得他的身体急剧地衰弱。房间里,罗拉开了灯,雅娜被抬到了床上。有人碰碰鲍利斯·里沃维奇的肩膀,他抬起了头。
      “我问一下,有床单吗?”多布雷宁说:“盖尸体用的。”
      “在柜子里。”他低声回答。
      罗拉打开柜门,取出了床单。人们往上一扔,盖住了雅娜,微微勾勒出了尸体的轮廓。玫瑰色的高跟鞋没有穿好,裙子边儿滑落下来后,从床单里面露了出来。只有现在,凝视着那双鞋和裙子,鲍利斯里沃维奇才明白了发生的事情。他活了下来,而寿命应该比他还长的雅娜,却先他而去了。或许,这是有人在云彩的后面,卑鄙地讥笑他?本来,他的大限已到,可是他想活下来,于是就奇迹般地活下来了。现在,上帝却夺去了雅娜的生命,为他求生的愿望付出了沉重代价。
      雾水遮住了眼睛——那是滚滚而落的眼泪。鲍利斯·里沃维奇是个意志刚强的人,父母谢世时,他不曾哭天喊地,悲恸欲绝;失去亲生兄弟和朋友时,他也不曾掉过半滴眼泪来表难舍难分之情。
      现在他也不会放声大哭,尽管内心感到极度的痛苦和哀伤。他用手捂住双眼,感到有人来了,在他身子上方哭泣,看样子,这是罗拉。之后,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了多布雷宁的声音。
      “我们只好拘留你们。”
      “什么拘留?”罗拉惊慌起来,不过她说话的声音也好像从远处传来。“什么理由?干吗拘留我们?”
      “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我们要给你们取指纹。”
      “听我说,我们不能把鲍利斯·里沃维奇留在家里。”罗拉焦躁起来,“前不久他经历了一次心脏大手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扔下不管?你们还是不是人?”
      “我们哪儿都不去,你们晚些时候再取我们的指纹好了。”
      “那好,我们就先不取你们的指纹。”多布雷宁发了句牢骚,“我们一定会取你们的指纹的。”
      “当然,我们不会躲起来的。”罗拉向他们保证,“我们有两家超市,还在筹备开第三家……我怎么,丢下这一切,逃之夭夭?您还会看到,我们……哼,这叫过的什么年!全完了,我今后什么节都不会过,什么熟人,别说熟人家,连亲属家都不会去!”
      “老大爷……噢,鲍利斯·里沃维奇。”多布雷宁马上纠正自己:“您现在感觉怎样,好些了吗?”
      “不要紧的。”他把手拿开,说道。
      “请签个字。”少校把有一页纸的文件夹放在主人的膝盖上,递过一支钢笔:“在这儿。”
      “这是什么?”
      “笔录。请您看完后再签个字。”
      鲍利斯·里沃维奇看完黑体字标题……就没有气力再读下去。他在写得满满的一页纸的下面签了字,多布雷宁取走了笔录。
      “您有亲属吗?”他很想知道。
      “有,女儿。”
      “给她去个电话,让她来一趟?我知道,大过年的,遭受这样的打击是很煞风景的……对不起,我应当拘留这两位公民。”
      “我会自己给她去电话的。您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那么,就麻烦你们跟我们走一趟。”多布雷宁换了副官腔,对夫妇二人说道。
      罗拉走到他跟前,几乎紧紧挨着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你不是人,是个行尸走肉。你等着瞧,我会写信向有关部门告你的,我要让你声名狼藉……”
      “女士,请上汽车。鲍利斯·里沃维奇,您还是要给女儿去个电话,您不能一个人留在家里。请把门关好。”
      “好的……好的。”他应声道。
      房子一下变得空荡荡的,鸦雀无声。只有座钟 的钟摆在度量着时间,可现在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仿佛特意伴随钟摆的节奏似的,新年饰物上的五彩缤纷的彩灯,不停地闪烁着。鲍利斯·里沃维奇在轮椅上坐不住了,他毫无目的地围着桌子转过来转过去,来到漆黑的走廊。他进了厨房,开了灯。地上,用粉笔圈好了一个人的轮廓,头部还有一摊血水。鲍利斯·里沃维奇开始往后面走。客厅,节日的餐桌,通明的灯火。灯光让他来气。他把上面的灯关掉,坐在昏暗中,心情沉重沮丧,无能为力,直至响起了电话声。他不紧不慢,因为力气已经耗尽了。鲍利斯·里沃维奇走近摆好酒席的餐桌,拿起了电话。
      “是我呀!”可以听得见娜斯佳异常兴奋的声音。然后几个声音洪亮地同时喊起来;“我们——向您祝贺!祝您——新年快乐!”
      “谢谢。我也祝贺你们。”
      “爸爸,祝您健康长寿!”娜斯佳尖声地叫着;声音里充满了笑声:“别再让我们伤心了,要乖乖的,听雅娜的话。顺便问一下,雅娜呢?”
      现在他才想到这个问题。他从未对什么人遗憾过。无论是家庭,无论是女儿和外孙,也无论是两个前妻和他的个人生活,所有这些对他都不重要。他把一切都献给了工作,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他人。他是个工作狂,对他来说,只有不断的探索和收获,才是他存在的目的。难道亲人可以爱戴他,又原谅他吗?甚至对雅娜,这个为他付出青春,对他的任性要求付出全部身心的雅娜,他似乎有种负债感。他接受了雅娜对他的爱,而他却没有给雅娜以爱的补偿。现在,他心情痛苦难过,需要同情时,他又该对女儿说些什么呢?说雅娜不在了,由于某种荒唐的意外,就在家中被人杀害了,而凶手竟逃之夭夭?而更可能的,就是妻子的朋友把她杀害的。说这些吗?像他一向的做法,那么任性胡来来破坏节日的气氛,谁都不顾,只考虑自己吗?


      “雅娜……她……在厨房呢。”他撒了个谎。
      “你去叫她。”
      “亲爱的,我太累了,明天你会跟她见面的。”
      “唔,对不起,爸爸。好吧,请转达我们对雅娜的祝贺。我们再一次祝你新年快乐,吻你们,再见。”
      “我一定转达。”他对话筒里的忙音说。
      孤身一人。鲍利斯·里沃维奇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双肩挑着疲惫的年迈老人。他不能坐在沙发椅上,这令他十分压抑。他到了卧室,艰难地爬上床,他不舒服地仰卧着,垫着几个枕头。那颗变小的心脏,胆怯地颤抖着:咚咚……咚……鲍利斯·里沃维奇转过头——身旁的位子空了。只要他夜里身子动了动,雅娜马上就会醒来,怕打扰他睡眠,如果他正在睡觉,就会小声地,在他耳边轻轻地问:“你觉得不舒服吗?”
      有时,他假装没有听见,经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再不就不耐烦地扔出一句:“去拿点水来。”于是,雅娜就跑去拿水或别的什么东西,跑前忙后的。还在手术前,鲍利斯·里沃维奇给她写了一封信,以防一旦他两眼一闭,撒手人寰。可他没有给她,把信放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是妻子雅娜把他从死神手中拉了回来的呀,他现在真的很需要她……
      如果梦还继续下去,真就没发生什么事儿,虚惊一场呢?瞧,雅娜马上就会进来,说她有多累,她会把衣服一下子扔到地上,从衣服上迈过去,边走边穿上背心,一下子躺倒在床上。然后靠近他会变得温馨、惬意。如果她进来……
      他望着门,心里暗自重复着:“进来吧,不然我的时间不多了。”鲍利斯·里沃维奇在半昏半暗中只是望着门,其余的就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吸一口气,门到了跟前,而呼一口气,门又变远,后来就越来越远……雅娜,她在哪儿呢?
      门到底还是开了。鲍利斯·里沃维奇先是听见“嘎吱”的开门声,接着看见一束光线和一个人影。雅娜来了,像平时一听到他的叫声就会过来那样。她不能不来,尽管她已经死了。可他还活着。他为什么还要活着呢?该走的本应是他,而不是雅娜呀。雅娜不慌不忙,悄然无声地倏忽间来到他的身边,还是穿着那件玫瑰色的连衣裙,不过,他已经分辨不清颜色了。只是知道:连衣裙是玫瑰色的。最后,他看见了她的脸,一副惊讶、关切的表情。她仿佛想问:“你感觉怎么样,想要点什么?”亲爱的,姣美无比的她,没有离开他。只要他来得及说,请求她的宽恕……然而,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慢,间歇越来越长。他听见了那颗心……
      她朝他俯下身子,鲍利斯·里沃维奇嗅到了她的气味。笨蛋,还是个无神论者呢,原来,这一切不过看起来是这个样子,是个虚幻的影像罢了。
      “雅娜……”他说。
      或许,他是好像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话?可是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甚至再也听不见心脏跳动的声音了。可他好像还活着…或许,他已经死了?雅娜的面孔在逐渐消失、消失……
      雅娜碰碰他的胸部。
      “鲍利斯……”
      他没有回答,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对面,虽然他刚才还有口气。雅娜摸摸他的脉搏已经不跳了,就是说,完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出去,紧紧关上了门。客厅里,雅娜斟了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嘴唇,然后拿起了电话。
      “雅娜,是你吗?”洛吉奥几乎喊了起来。
      “是我,是我。”她压低了声音说。
      “我在车里等你的电话呢。喂,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你可以进来了。”
      雅娜站起来,打了个趔趄,用双手搓搓肩膀一她冻坏了,浑身打着哆嗦。她照了照镜子,用纸巾拭着擦去头上的“血水”,可它们已经干了。雅娜把头发绾成辫形,再用发卡别起来。洛吉奥跑进屋来,衣服没脱,话没说上一句,就飞跑到桌子旁,斟了一杯白兰地就往她嘴里倒了进去。然后才凝视雅娜一眼,担心地问:“你确信他已死了吗?”
      “脉搏都没有了。”
      “嗐,真是个强壮的老头儿……你还说,他马上就会咽气的。你设想一下:他看见你的尸体,会无动于衷吗?是啊,他的心脏比我的心脏跳得还有劲呢!”
      “我的神经都快崩溃了,尤其是他跟女儿讲话的时候。”
      “他给她打过电话?”他吓得心惊肉跳。
      “是她给他来的。”
      “你还说,一切都考虑到了。”洛吉奥慌了:“你没想到把电话线咔嚓一声剪断……”
      “他什么都没跟女儿说。”
      “呸,她真把我吓死了。”洛吉奥揩了一下额头的汗水。
      “我的上帝啊……难道一切真的就这么结束了?”从雅娜的语气里听不到一丝快乐,而且脸上还有刚刚哭过的表情。但是,她表现得很从容:“跟每个人都清账了吗?”
      “你真小看我了……”洛吉奥笑笑说:“连制服都给警察送回去了,还有票子。你放心,大家都很满意。”
      雅娜又斟了一大杯白兰地,喝了几口后,倒在了沙发上。冷战一直不停。参加的人太多了,这叫她害怕。这出戏打算只有几个人参加,没有他们,她是成不了事的。他们应该阻止丈夫走近她一她的尸体。
      “他们不会出卖我们吧?”她提出一个令她备受折磨的问题。
      “我找来的那些哥们儿?”洛吉奥狡黠地笑了一 下,坐近她的跟前,拥抱着她的肩头。“都是些可靠的年轻人,经过考验的。他们‘演技’高超,把老头儿狠狠耍了一把,啊?”
      “没什么水平。”雅娜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句,“如果他不是处在休克状态,好好想想吧,你们休想骗得了他。”
      “是啊,这个老大爷特别爱你,我甚至有些可怜他了。”
      “怎么,我的努力白费了吗?我不记得,最近一次我是按规定7个小时睡的。”他把她拉到怀里,可她推开了,“今天不行,也不是在这里。你那位成不了大器的‘女演员’不会出卖我们吧?”
      “‘女演员’知道,她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我们会把她的舌头割下来。”他用目光打量一下几面墙:“你现在老实说,所有这些值多少钱?”
      “这里还不是全部,还有满满一屋子。”雅娜皱着眉头说:“我请到了一个家伙,他只是说了收藏品的大概价值。”
      “嗯,那有多少,多少?”他急不可耐地想知道。
      “光是荷兰人的画就开出了大约800万的价钱。还是美元。”
      洛吉奥吹了声口哨,然后笑了:
      “你确认过是美元,好像让那个老头儿给累糊涂了。我刚一到这儿就明白,关键问题是画和那些小雕像。”
      “我也累了。我错误地在这位有名望的人面前,接受了爱的祝福。为此我受到这位有名望的人的惩罚。我太累了,体会不到丝毫的快乐。”
      “别瞎说了,你是为了金钱才嫁给他的。”
      “不过,他没有什么特别的钱财。”雅娜叹了口气,“只有一些画和小雕像。即使生活难以维系的时候,他都没曾想过卖掉这些东西。我为他生了个女儿,可后来他的研究中心被取缔了。他出了国,把我们留了下来。我们好不容易搬了几次家,直到他的工作又重新稳定下来。好了,我去冲个淋浴。你再坐会儿,不然我会很……”
      雅娜洗得很仔细,时间也很久,仿佛她在冲洗自己的谋杀罪恶。是的,她杀了人,但是承认这一点就意味着,终生受到良知的谴责,而雅娜完全是为了别的目的。这是一场赌博,对其中一个参加者并不成功的赌博罢了,仅此而已。热水使她恢复了精力,让她充满了激情,走出浴室她更加自信了。她在厨房迅速把地擦干净后,回到了客厅。
      “天快亮了,你走吧,洛吉奥。”她说道。
      “可他女儿不能猜到吗?”
      “谁也不会猜到的。”雅娜强作笑脸。
      是啊,发生的原因是自然死亡。一个人手术后活的时间不长,谁会感到奇怪呢?任何激动,甚至良好的情绪对他来说都会适得其反,而节日总是令人激动不已,负担已经很重的心脏是承受不了的。雅娜搂着洛吉奥的脖颈,亲吻一下他的双唇,随后,又避开了。


      “你走吧。还有困难的一天呢。我要养足精神。”
      一个人留下后,她上了楼,来到丈夫的书房。钥匙,开办公桌下面抽屉的那把钥匙,一定放在某个地方。他没有保险柜,因此一切贵重物品都存放在抽屉里。他从里面取过钱。她找遍了各个角落寻找钥匙:书架上呀,书里面呀,别的抽屉啊,连用做装饰的古式盛墨水用具里都找了个遍。可还是没有找到。不该把洛吉奥撵走了,他可精于撬门压锁。每个地方都查过之后,雅娜合计了半个钟头,鲍利斯·里沃维奇还会把钥匙藏到哪儿去。一个突然的念头瞬间叫她恶心,不过,已经别无选择了。
      雅娜打开卧室的门,她没有迈过门槛,只往床上的尸体仔细看了一会儿。丈夫还是她摆放的那种姿势躺着,鲍利斯·里沃维奇的眼睛仍然直视前方。她克制着对死人的恐惧,走近了丈夫,迟疑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闪电式地摸完所有的兜儿。一小串钥匙放在裤兜里。雅娜抓起钥匙,对死去的丈夫说:“求你宽恕吧,我总算获得了解脱……”
      雅娜跑出卧室,一阵风似地上了楼。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金属盒儿,选准了钥匙。一沓美元——很好,够开头一段时间用的了。各种奖章。有些还能卖个大价钱。这又是什么?一个信封。写着:《致雅娜》。她坐在沙发椅里,读着,读着,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亲爱的,百看不厌的雅娜卡:我反复考虑了,应该对你说,你是上帝派给我,对我无私和勤奋的奖赏。是的,我奋斗了一辈子,想的是为了别人的幸福,但是却没有考虑到身边的人,没有考虑到你。现在,我不知道能否从医院活着回来。我一直想念着你们,我最亲的人和我最爱的人。我理应多关心你们。雅娜,我祖父的勋章和珍贵的奖章,包括安德列彼尔沃兹瓦内的钻石勋章以及我父亲和我的奖章,你都交给外孙吧。他是个男子汉,保存对我们的纪念——是他必须履行的义务。银行的存款——很遗憾,我没有太多积蓄——你留着自己用吧。我们市内那套住宅也留给你。你必须嫁人,珍惜你的所爱——这是我的命令。现在,你有房子住,生活就有保障了,这十分重要。别墅和我们现在的房子,就留给娜斯佳吧,够她用了,就是没有这些,她也不会受穷的。至于那些藏画和小雕像,都归冬妮娅什卡。她现在还小,一旦失去我,你们的生活会很艰难的。她需要钱。让她支配这些藏画和小雕像,该如何处理由她裁决吧。它们会帮助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不过,这一切我全写在了遗嘱里,遗嘱在我的一位公证员朋友手里。我想,你会赞同我的决定的。但我的遗嘱里没有写上最主要的一点——我的爱以及对你的感激。别了,我的至爱。幸福地活着吧。鲍利斯。”
      这个打击犹如五雷轰顶!雅娜把信揉成一团,走出了书房。她摇摇晃晃来到客厅,环顾墙上的名画,她无声地哭泣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这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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