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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刚刚起航不久,我就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但我并不怎么在乎。我没必要担忧,因为我此行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痛痛快快地玩玩。不过,被人监视毕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我以前没见过那家伙,我想他可能认为我有什么嫌疑,想搞到些证据。我粗略地回想了一下过去的所作所为,并不认为自己上船之前做过什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事,我一向很低调。我想他们不会抓到我什么把柄。不论他们是谁。
我不是罪犯,仅仅是个游走于法律和犯罪之间的人。我的工作是跟那些违反法律的人打交道。但我并不跟警察一起工作——不,从来没有。我认为罪犯是世界上头脑最简单的家伙,他们想方设法欺骗别人,却从未想到他们自己也很容易上当。您了解这套把戏吗?我可以给您讲一件事:我曾经跟四个赌徒玩纸牌,赢了他们一大笔钱,而事实上我对纸牌这玩意儿一窍不通。
我说过我是一个游走于法律和犯罪之间的人,但我不是私人侦探,不会坐在办公室里等待某个陷入困境的傻瓜找上门来,也不期待政府会因为什么麻烦事雇用我。我并不是不愿意帮助政府,只要价钱合理。但我从未受到过政府的邀请,我认为这种事只能在小说里找到。
我办的大多是敲诈勒索案。得知有人遭到敲诈,我就去见他。他付钱,而我负责替他对付敲诈犯。您瞧,我就是这么一个中间派,既不是罪犯,也不是警察。他们对我都不友好,都有所防备。好在罪犯并不总是知道我在跟踪他们,而警察呢——恰恰相反,他们经常紧跟在我身后,好在我有办法摆脱他们。
尽管如此,当你登上轮船准备轻轻松松度个假的时候,身后却有人跟踪,这滋味可不怎么好受。所以我在甲板上来回走了几圈,吹着口哨,以确定这不是什么误会。我走到哪儿,那家伙就跟到哪儿,呆头呆脑,似乎他是个新手。我去餐厅,他在邻近的桌子边坐下。他沮丧地望着我,似乎监视我的任务对他来说有些勉为其难。我也在观察他。他看起来不像是侦探,他的穿着和举止显示出他是个很有钱的家伙——他点菜的时候甚至没有看价钱。我觉得我搞错了。也许他想让我购买他的石油债券?如果是这样我就太幸运了,我可以让这个家伙掏腰包请我痛痛快快大吃一顿。
九点左右,我倚在栏杆上,望着宽阔的水面,琢磨着如果有人想从这里游上岸要花多长时间。并不是因为穷极无聊,不是这样,我喜欢计算。这对我的工作很重要。
那个神情沮丧的家伙溜达到我旁边,靠在栏杆上。
“这夜景真美。”他说。
“游泳的好时机。”我谨慎地瞥了他一眼。
他望着岸上的灯火。“要游好长时间。”他心不在焉。停顿片刻,他又说,“不知您能否帮我个忙?”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但我没有马上说话,故意沉吟着。
“我上船晚了。”他接着说,“搞不到房间了,您能否允许我和您住一个房间呢?我知道您的房间里有两张床,而且您只有一个人。”
那么,他是想分享我的房间?不,我不喜欢这主意,因为我想美美地睡一觉。再者,我知道他在撒谎,因为客舱根本没有满,我就是上了船以后搞到房间的。但我没有告诉他这些,我想揭穿他的把戏。
“船长是我朋友,”我说,“我帮你搞个房间。”我迈步往回走。
“不!别这样。”他抓住我的胳膊,“ 我……还有别的事。”
“别的事?”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某种神情,刚才我没有注意到。在我接触过的顾客中,经常可以看到这种眼神。他转过身来,站在甲板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恐惧——那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对我说实话。”我说,“也许我可以帮忙。但我先告诉你,船上有的是空房间。你看起来不像是罪犯,你没那么机警。为什么你想住进我的房间?”
他两眼望着水面,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他说:“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船上是否有人跟踪我。我想不会,但我不敢确定。我两夜没合眼了,我担心今晚我会支撑不住,可我不敢睡觉。我不想一个人待着,而且——而且我看您像是那种——那种——”
“喜欢玩命的人?”我问。
他听了这话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我接着问:“你是想睡觉的时候让我守护你?”
“并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但我——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不会让你白干,我可以付钱,如果您接受的话——”
我明白了。一个交易。我又要有工作了。
“我来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周游世界,而且为南美政府办过几件事。”——这话听起来很动人——“你花上一百元,我就可以坐在这儿守着你。”
“可以睡觉吗?”他兴奋地睁大眼睛。
“像婴儿一样。”
二十分钟以后,他上了床。我们把“禁止吸烟”的牌子转向墙壁,然后点燃了上等的雪茄。他付我一百块钱,我们是两相情愿。
他仅仅是躺在那儿抽烟,很少讲话。他看上去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疲倦。也许他是因为太疲倦了而无法入睡。这种事听上去很奇怪,但却是事实。我自己就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历。
过了好一阵子,他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既然收了他一百块钱,这个问题我也就没必要回避了。
“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喜欢玩命的人。”
他有点儿吃惊。“您的意思是说,为了——为了钱你就可以豁出性命?”
“有时候是这样。”
“比如现在?”
“如果您这么认为,我也不否认。但我可不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的保镖。”
他笑了,似乎比刚才放松了一些。那些求我办事的人,当他们把我送入他们畏惧的危险中的时候,经常这么笑。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解脱。
“我想我可以雇你。”他说,“我付你一笔钱,我们以后也不必再见面。”
“别担心,我不会喜欢上你。”我说,“我习惯独来独往。告诉我你打算让我做什么,然后你可以睡一觉或者随你喜欢做什么。”
“很简单。我想让你来装扮我——仅仅一个夏天。”
“这可不那么容易。”我摇了摇头。
“非常容易。”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透着兴奋,“我打算去南塔基特岛,那儿有我父亲的旅馆……”
然后他告诉我,岛上的人都不认识他,他从十岁起就再没有去过那儿。他父亲在国外,没在岛上。
“你多大岁数了?”他突然问我。
“三十岁。”
“我们俩年龄差不多,身材也差不多。你在那儿不会遇到认识我的人。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会跟你联系的。”
“你惹什么麻烦了?”我问。
“我跟几个讨厌的家伙卷到一块儿了,他们威胁要杀掉我。”
看起来他是在雇我替他去送死。不过,如果价钱合适,也就无所谓了。我以前干过几次这种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是的,他们威胁要杀掉我。”他接着说,“不过我想这是虚张声势,吓唬我而已。”
我点点头。我也这么想。通常情况都是这样。
“所以你才找到我,付钱给我让我守护你睡觉。”我说,“当然,我不在乎冒险,但是你要明白,我得有足够的风险金。”
当他明白仅仅是一个钱的问题时,他一口应承了下来。他没告诉我事实真相,不过我敢说,他根本就没见过威胁他的人。
最后他写了张纸条,要求我当他的替身,并且保证一切责任由他承担。当然,如果我真的有了麻烦,这纸条也没什么大用处。不过,如果他父亲突然从欧洲回来,它对我会有帮助。无论如何,我不准备用这张纸条。他付我一个好价钱,我为他办事,公平交易。
我猜想他可能卷入了什么犯罪活动,他的两个朋友因为他的供词被投进了监狱,而另外三个一直在找他,不过,他没见过他们。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的任务仅仅是要他们知道我并不害怕,这样当他们退让——或者抓到我——的时候,问题就了结了。我并不认为他们真的想杀掉他,但他这么想我求之不得。那几个家伙可能很厉害,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
过了一两个小时,他给我讲了他的家庭和那个旅馆,然后他——波顿·康博斯就睡了,我估计几个星期以来他大概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船上分手了。我乘出租车去新贝德福德,从那儿搭船去南塔基特岛。
船上只有十来个房间,其中一个是为我——也就是波顿·康博斯预订的。我在船上转了一圈儿,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所以我就好好休息了一会儿。
五个小时之后,我登上甲板,这时离南塔基特港已经很近了。那儿有好多人,不过我看他们都没有什么恶意。旅客大概以为我是个上层人士。我对此感到十分惬意。波顿·康博斯的衣服我穿着很合适。
岸上有一个公共汽车站,其中有一站是“海风旅馆”。我上了车。除我之外,车上还有五个乘客。有一个老头儿,三个老妇人,还有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小姐。汽车沿着一条林阴道奔驰,然后又转上另一条,拐上一座小山,就到了旅馆。这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可以看到宽阔的海面。
经理一眼就看到了我,并且说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会认出我是康博斯家的人。他说他一直十分想念我,这真令我高兴。经理问我为怎么那么多年也不回来一次。他想知道我是否对商业有兴趣,他说我父亲给他写信说想让我学习旅馆经营。
我没说那么多话,这没必要,因为旅馆经理罗伦斯先生一直在不停地说话,从电梯里一直说到房间里。
七月初,这儿大约只有五十个客人,但是游客源源不断地涌来,两个星期以后,这地方就相当拥挤了。我根本没下工夫学习商业,因为在我看来,波顿·康博斯不像是那种什么工作都喜欢的人。
这里住着一位小姐,就是公共汽车上跟我一起来的姑娘。她叫玛丽安·圣詹姆斯。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她爱好广泛,什么都想尝试。我们经常一起打高尔夫球。
还有个漂亮的寡妇经常对我眉目传情,她是第一次来这儿度假。她总是缠着我,想让我跟她待在一起。
但我没有时间,因为我有玛丽安。她年轻漂亮,经常跟我谈论月光之类的无聊的话题。但她很真诚,而且有一个精明的小脑袋。她不喜欢那寡妇。寡妇总是把我看成私有财产。我猜她是想和我结婚,而约翰·波顿·康博斯——旅馆老板的儿子是再好不过的猎物了。所以您瞧,我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我从不提防女人,我的工作也很少涉及女人。然而那寡妇却很好奇,她想知道我和玛丽安经常去哪儿玩,问我们晚上开车去哪儿。当然,我有一辆车——波顿·康博斯有一辆漂亮的小汽车。
玛丽安就不同了。她还是个孩子,我想让她高高兴兴地玩玩。我总觉得自己欠她些什么。不管怎样,她年轻漂亮,和她在一块儿我感到很惬意。
我一直提防着那几个坏家伙。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如果来的话,我想他们会在旅游旺季来,那样就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事实上,我非常怀疑他们会不会到这地方来。
他们还是来了——三个人。他们进门的一刹那我就认出来了。他们像其他人一样穿着最普通的服装。但我可以认出他们,他们与众不同。
他们也不是傻瓜。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坏的、很坏的、更坏的——这三个人可是真家伙。
其中一个身材瘦高,看起来和其他的游客没什么不同。但他的嘴巴说明了一切。当他感到受到威胁时,他就用嘴角讲话——表情很冷酷。你只有在底层社会或地下拳击场上才能见到这种人。另一个长得很胖,像酒吧间的男招待。而最后一个在我看来更像是一个卑劣的囚犯,他的微笑可以割断你的喉咙。
那个瘦高个是他们的头儿,他订房间时用的名字是詹姆斯·法勒。他和我套近乎。当然,他做得并不过分,仅仅是像大多数客人那样给予老板的儿子应有的关注。
我不知道他们玩的是什么把戏,更看不出他们想要杀我。如果他们需要钱,我会知道的。不过看上去他们并不缺钱。所以我仅仅监视着他们。是的,法勒这家伙的确不好对付。不过,我以前跟这种人打过交道。另外,我还有几个优势,他们不知道我清楚他们的底细,也不知道我玩枪很在行。
我总是带着枪——无论什么时候,不仅仅是有麻烦的时候才带。您瞧,要我办事的这个家伙交了那么多坏朋友,而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几乎每天晚饭后我都和玛丽安开车出去,我们常常在岛上到处兜风。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么做的。有时我竟忘了正事,认为现在情形不同了。我见过好多女人,但没有一个像玛丽安的,从我上学那时到现在都没见过。当然,这仅仅是记忆。
我们常常边开车边聊天。她总爱问我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这问题很容易回答,因为我哪儿都去过。
后来,一天晚上,大约在那三个人到这儿十天之后,我遭遇了袭击。我和玛丽安开车回去的路上,大约九点半左右,突然一声尖啸传来,汽车的挡风玻璃碎了,又一声尖啸,我看见玛丽安颤抖了一下。
这对我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即刻就识别出了这种声音。是带有消音器的手枪射击的声音。有人正从远处向我们射击。我猛踩油门朝镇上疾驶。感到安全了之后,我在路灯下停下车,看着玛丽安。
血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她面色苍白,但伤势不重,仅仅擦破了皮。我买了些药物给她擦洗了一下。
她是个勇敢的姑娘,既不发抖,也没有尖叫。但我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能自制了。我的手颤抖着。我满腔怒火,几乎要发狂了。倒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什么危险,我也知道他们的目标并不是玛丽安,仅仅由于她喜欢我,我们一起出去兜风,使她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境地。
回旅馆的路上,我告诉她可能是有人在打兔子,别的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有我的打算。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不相信我的话。
“如果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一切,好吧,我不会向任何人提及这件事,你可以相信我。”
就这些。一直到旅馆把车停下来,我们没再说话。我们站在旅馆大厅的楼梯下。她转向我,把手放在我肩上。她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但我能看到她额头上子弹擦破的伤痕。
“你可以相信我。”她的语气似乎是在向我发誓。
“我当然相信你,玛丽安。”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这之后发生的事是那么突然。她的头向我靠近,柔软的头发拂过我的脸。她抬起头看着我。紧接着我俯下身子紧紧地抱住她,吻她。她没有挣扎,我们就这么站了好长一阵子——孤独地站在那儿,非常孤独。
突然传来一阵马达声,一束灯光扫过。玛丽安很快跑开了。法勒和他的两个朋友走进旅馆的时候,我静静地站在阴影里。
他们是否看见了我们?我想是的,因为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脸上挂着笑容。他们笑了,但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的末日已经到了。
序幕已经拉开,演出开始了。在这以前,我一直睡得很安稳,因为我对自己的危险毫不在乎。但现在玛丽安也有了危险,而且——好吧,我决定夜里把他们三个解决掉。
十分钟之后我回到了卧室,但是没有睡。我关掉灯,坐在那儿,一直到十二点。这时整个旅馆死一般的沉寂。
我走上阳台,顺着太平梯爬下去。我知道法勒的房间在哪儿。他的窗子没关。半分钟以后,我跳进他的房间里,在他的床头坐下来。
我打开灯,等着他醒来。他对我的拜访并不感到紧张,因为他又继续睡了五分钟。后来他慢慢转过身,睁开眼睛。他一下子就清醒了,因为他看见了我的枪。
他很聪明,一只手揉着眼睛,似乎还没有睡醒,而另一只手却伸到枕头下。这时我大笑起来,他的手抽了回来,手里什么也没有。
“法勒,”我说,“今天晚上你大难临头了。如果刚才我没把你的枪取走,现在我就要敲碎你的脑壳。”
我真希望他的枪还在,这是我打死他的借口。一个无力的借口,但仍是一个借口。如果他手中没有武器或是没有准备,要我对他下手是很难的。在他掏枪的时候事情就好办了,因为这是个你死我活的时刻。
法勒当时应该好好想一想,但他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说我正在冒很大的风险,而且我不可能从这地方逃掉。
“住口。”我说。
看到我愤怒的眼神,他不说话了。这么做相当明智,因为他不能肯定一个人像我这么恼怒时下一步会做什么。然后我告诉他今晚发生的事,并且说我知道是他干的。他点点头。
“你杀了我兄弟。”他说,“他在越狱的时候被打死了——是你把他送进监狱的。”
“那么说是我杀了你兄弟,嗯?很遗憾,我对这事一无所知。不过我得告诉你,我的朋友,现在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你,绝不会失手。我不冲车窗开枪,也不杀无辜的人。如果当时我还击的话,老弟,你已经死了。”
我可以看出他有点惊奇。这不是他预料中的波顿·康博斯会说的话。但我明白他注意到了那女孩的情绪。他知道这是我的弱点,但我不在乎。
“明天早上六点半以前乘客轮离开这里。”
“如果我不离开呢?”他用那种令人恶心的声音说。
因为我没有马上毙了他,他可能认为我有些手软。如果他处在我的位置上,我想他是不会犹豫的,除非他认为自己逃不了。
“如果我不离开呢?”他再次说。
“如果你不离开。”我一字一顿地说,同时想着玛丽安。“我就敲碎你的脑袋。客轮起航之后,如果你还没有离开,詹姆斯·法勒先生,除非你的枪法比今晚好一些,否则就让你去见你兄弟。”
我转身走出房间。我真想给他一枪,这诱惑力太强了,可我下不了手。
我夜里没有睡,仅仅是把灯关掉,坐在房间里抽烟,边抽烟边思考。我知道那三个家伙会碰碰头,商量怎么办,然后可能会决定离开这里。但我只是坐在那儿,盯着门和窗子,把枪放在膝盖上,等待着。
如果他们从窗户跳进来,事情就容易解决了。人人都会认为波顿·康博斯是为了保护他父亲的财产。现在我明白了,他们真的想杀掉我。
时钟敲了两下。两点半的时候,我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我没有开灯,而是走过去突然打开门,同时闪到一边。没有人进来。
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是玛丽安,但我看到的却是那寡妇。她的神情看上去非常惊恐。
“是玛丽安,”她喊道,“她在我屋里——太可怕了——我想她是昏过去了!”
我突然想到那三个人可能会对她下手,我真后悔刚才没把他们宰了。
“快走。”我对那寡妇说。我抓住她的胳膊飞奔下楼。她的房门开着,我抢在她前面跑进去,手里拿着枪。
“那儿——在床上。”寡妇说。
我冲到床前,床上什么都没有。我突然明白了。但已经晚了——我落入了圈套。一支枪抵住了我的后背。我听到一阵令人恶心的笑。
“把枪扔到床上。”这是法勒的声音。
我照办了。完了。我第一天看见那寡妇的时候就该怀疑她,因为她不属于那个阶层。是的,她和法勒是一伙的。而我,我从来不提防女人,现在倒被女人算计了。我想保护玛丽安,寡妇知道这一点。现在您瞧,无论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都帮不了我的忙。而我愿意为玛丽安冒任何风险。
法勒又说话了:“现在,康博斯先生,我们准备带你去兜一圈儿。你最好放老实点儿。谢谢你把枪还给我。”他边说边拿起床上的枪。
是的,那是他的枪,我的还在口袋里。我真想拔出来给他一枪,只是我看见那寡妇正拿枪对着我。
“快走。”法勒说。他用枪抵住我的腰。“如果你大喊大叫,我就毙了你。”
我根本没打算喊叫,我口袋里还有枪,我仍然有机会。
我们从后面的楼梯走下来,然后朝我的车库走去。
“上车。”法勒说,“我们出去转转。”他死死地盯着我,接着便笑起来。这笑声隐含着杀机。
他要我来开车。我们驶出大门,走上一条横跨海岛的荒寂的公路。过了几分钟,他要我停下车,然后探过身子。
“我得把你的枪取走。”他说。他从我口袋里掏出枪来。“今晚我们俩只能有一支枪。”
他把枪扔到后面。我听见它砸在座位上,又落到地板上。
我默默地继续开车。法勒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我清楚地感觉到,前面等待我的就是死亡。他让我带着枪直到平安地走出旅馆,可能他认为没有枪我会喊叫。我不知道。但我承认我一直惦记着我的枪。
我不止一次地想告诉他我不是波顿·康博斯,因为我敢肯定他会杀掉我。但他不会相信我;再者,康博斯给我的那张纸条还在旅馆房间里。
一路上空空荡荡,我没看见一个人。月光黯淡。我们行驶了半个小时,或者更长些,突然,我看见前方停着一辆车。
“停车。”法勒说。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你已经走到头儿了。天亮以后他们会发现你,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们已经走了。”
我在路中间把车停下来。前面那辆车是法勒的,我认出里面的两个家伙是法勒的朋友。我敢肯定他们要杀掉我,但我绝不会求饶。法勒命令我下车的时候,我侧过身把手伸到后座上,碰到了冷冰冰的枪管,我迅速把它握在手里——它是我的了!
我一生中有过很多幸运的时刻,但我认为此时此刻是最幸运的。我没去想那支枪是怎么又跑到车座上的,我没时间想这个。我紧握手枪,热血沸腾。
我不能转身向法勒射击,因为他的枪抵着我的腰部。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害怕的,但他是个谨慎的家伙。
“打开门出去。”他命令。
我把手放在门柄上,这时我想到一个主意。
“我打不开。”我说。我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但我的左手紧握手枪。感谢上帝,我是个左撇子!
“十足的胆小鬼。”他说。他向我侧过身,用那只空闲的手开门。不知怎么搞的,这门还真的有些不好开,因为岛上的夜晚潮气很大——是这潮气救了我的命。
仅仅一眨眼的工夫,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到车门上,与此同时,我对着他的心脏就来了一枪。门一下被撞开了,他滚了出去,滚到公路上——死了。
我不需要任何借口,因为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要么他死,要么我亡。
那辆车里的两个家伙震惊了。在他们还没弄清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已经跳出去干掉了一个。另一个家伙反应挺快,我感到右臂上一阵剧痛。但他仅有机会开一枪,我马上向他还击——一枪就够了——他倒下了。我是个玩枪的高手,我射击的时候从不失误。
我没有时间去检查他们是否已经死了。我掉转车头朝旅馆疾驰而去。二十分钟之后,我回到了房间里。就我所知,这件事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把肩上的伤包扎了一下,伤不太重,尽管我觉得很疼,因为子弹从肩膀穿了过去。
早上醒来时,肩膀还是很疼;我勉强穿好衣服,去楼下用了早餐。经理告诉我,那寡妇乘早班客轮走了。
九点左右,我们听到了新闻:公路上发现三具尸体。这三个家伙都被我结果了。
人们议论纷纷,记者和侦探陆续来到岛上。第二天早晨,报纸披露了这个事件,并对它作了五花八门的猜测。警察认出这三个人是一直被追捕的凶犯。公众舆论说,这是犯罪团伙内部的黑吃黑,这三个人因此被打死了。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我想马上离开旅馆,但这样做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再者,我看不出有什么人会怀疑到我头上。最好是再等一阵子。我又住了将近一个星期。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寡妇给警察局打了个电话。现在您明白了?一定要提防女人。
一天早晨,从波士顿来了一位侦探。他一进旅馆我就认出了他。在我的印象中,他曾经跟踪过我,尽管我不清楚具体是为什么。他要经理把我介绍给他,然后便云山雾罩地跟我聊起来。他只字不提凶杀案的事。而且他是旅馆里唯一不谈这件事的人。这是他隐瞒真正意图的一种方式。
他很聪明,几天以后他找到了逮捕我的足够证据。他和经理来到我房间里。他给我讲了那个寡妇提供的消息,并且建议我最好花钱找一个好律师,因为案子看起来对我很不利。
我知道我的处境很糟糕。但我也知道,一旦这件事捅出去,我有足够的钱可以使用——钱是好东西,它可以救你的命。所以我决定公正地来玩这场游戏。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我不是波顿·康博斯。他们把我关了起来,并且通知了我“父亲”。第二天这件事就见报了。约翰·康博斯的儿子被捕可是件大新闻。
康博斯家的律师哈维·本顿来看我了。他一眼就认出我不是波顿·康博斯。我把整个事件都给他讲了。我没告诉他康博斯害怕那三个人的理由,只是说他们威胁要杀掉他。
年轻的康博斯也不是窝囊废,他第二天就赶来见我,并且准备披露事实真相让我免受牢狱之灾。
不过事情不是那么好办。我的记录里挑不出什么刺儿来,的确挑不出。但是我承认,从报纸的头版上看,事情似乎还挺麻烦。
老约翰·康博斯也来了。起初他面色冷峻,但当我讲到向那三个家伙还击的时候,他的脸色变了。他会想到如果他的儿子处在那个位置结果会怎样——他会想到如果不是我把他们干掉,他们可能已经干掉了波顿。最后,他握住我的手向我道谢。
老人有一副好心肠。他告诉我他非常疼爱儿子,而我救了他儿子的命。他不在乎我过去干过什么,我为了救他的儿子面临起诉,所以他一定要救我出来,花多少钱都不在乎。
这事也真怪。我,受害者,现在倒安慰起这个老人来了。我告诉他不必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似乎坐电椅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而蓄意谋杀也是小菜一碟。
是的,我被指控蓄意谋杀。审判开始的时候,您一定会认为检察官跟我有什么个人恩怨。您真应该听听他是怎么讲的。他谈论那三个家伙时的那种口气似乎是在谈论三个善良淳朴的乡下姑娘。他说波顿·康博斯哄骗他们做了一笔肮脏的交易,因为害怕他们向警方告发,就雇了一名职业杀手——我——把他们干掉了。
这是个很好的故事,而且他讲得娓娓动听。他添油加醋,节外生枝,给我制造了不少麻烦。最糟糕的是,我没法解释我是怎样把手伸到座位上抓到枪的。他说我找个借口把他们骗出去,然后残忍地杀害了他们——快速射击是我的特长,他告诉陪审团说,肮脏的交易是我的生计。
陪审团一张张冷峻的面孔盯着我。我想我的末日到了。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惊喜。您瞧,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第一次向我射击的时候玛丽安也在车内。我只是不想把她牵扯进来。我承认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因为一个就要上电椅的人会利用各种武器来保护自己。我想到了玛丽安孩子般温柔的眼睛,我认为她完全可以用那天晚上险些被子弹击中这件事帮我开脱。
我的律师喊出了玛丽安·圣詹姆斯的名字。一刹那,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她很镇定,也很平静,只是声音较低,所以陪审团都不得不向前倾着身子、伸着头听她陈述。她讲到了那天晚上驾车兜风的事,还有那颗子弹。接下来她讲述的故事让所有人震惊。
“……离开波顿——康博斯先生以后我就上楼了。但是我睡不着。波顿说是有人在打兔子,可我不信。我想起他给我擦血的时候他的眼神——很可怕而且——”
她停了一会儿,擦擦眼泪。
“我往窗外看的时候,发现两个人开出一辆轿车。”她接着说,“我以为那是波顿,而且——哦,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我为波顿担心,我从防火梯跑下去,到了车库。那辆轿车驶出了旅馆大门,里面有两个人。但波顿的车还在那儿。我也不明白当时是怎么想的,我钻进车里,坐在后座上。这时我听到有脚步声,我就趴在下面,拉一条毯子盖上,在那儿等着。”
“你为什么等在那儿呢?”我的律师和蔼地问。
“我只是想我可以帮助波顿。我想他可能因为我陷入了什么危险,而且——而且——”
“是这样吗?”律师说,“说下去。”
“我愿意帮助他。”她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我很清楚她的意思。
“这时波顿走了过来,”她接着说,“那个大个子跟在他后面——是法勒先生。我看见他拿着手枪抵着波顿的后背。他说话很粗鲁,但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我太害怕了,我喊不出来,就趴在下面等着,他们没看见我。
“后来汽车发动了。过了一阵儿,法勒让波顿停车。他搜出波顿的枪,把它扔到车后。枪砸在座位上,又落到地板上。我把它捡起来,但我不知道怎么用,我从来没打过枪。
“我听见法勒先生说他要杀掉波顿,我害怕极了。我不能把枪递给波顿,就把它放在座位上,又躲到毯子下面。这时车停了,他们正准备开门。
“突然,一声枪响。我想我一定喊了出来,我以为波顿死了。紧接着又传来几声枪响。我向外一看,发现了波顿。他站在月光下,前面那辆车里有人在向波顿射击。后来那人倒下了。”
她开始抽泣。
“后来呢?”我的律师亲切地问。
“我又藏到毯子下面。康博斯先生把车开回了旅馆——但他根本没看见我。”
啊,我想这事已经了结了。法庭上骤然响起嘈杂的议论声。您真应当听听律师的陈词!现在我明白那些高级律师为什么能挣那么多钱了。他作了一番精彩的演说,而我成了见义勇为的勇士。他向陪审团讲明我是怎样得到那把手枪的,又是怎样用它来还击的。
“而且,如果这不属于正当防卫,不是优秀美国人的英勇行为,我想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他结束了陈词。
您瞧,就这样。一小时以后我被宣布无罪释放。所有的人都跟我握手,向我祝贺。突然间我成了英雄。我想这都是玛丽安的功劳。
老康博斯走过来跟我握手,并且说他很高兴我得到了自由。他说玛丽安是个十分勇敢的姑娘,是她救了我的命。然后他给了我一份工作。您知道是什么吗?康博斯家的另一份工作!但这是一个很特殊的工作。
“你不能再过以前那种生活了。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份很好的工作。”
但我摇摇头。
“我想我还得干以前的活儿。”我说,“我有很好的收入,而且——”
“这是个很好的工作。”他说,“你可以用这笔钱成个家。”
我又摇了摇头。这时他递给我一封信。
“看过之后再拒绝我吧。”他微笑着说。
我接过蓝色的信封,把它打开。是玛丽安写的:你接受康博斯先生提供的工作以后我想再见到你。
我把这句话读了好几遍,然后转向康博斯先生。
“我想我可以接受这份工作——如果我能挣够结婚的费用。”
这根本没必要解释,除非——除非我不想再见到玛丽安。
该讲的都讲完了。最后我提醒您,不要太在意我说的“一定要提防女人”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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