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关闭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514|回复: 0

[中国] 《多米诺杀人》作者:陈铁军

[复制链接]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7 天前
  • 签到天数: 3031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

    1553

    主题

    3588

    回帖

    1万

    积分

    书库巡查长

    lljm nk ijm

    积分
    11506
    UID
    13550
    元宝
    37337 个
    金币
    4489 枚
    热度
    3284 ℃
    魅力
    3045 点
    贡献值
    327 点
    玫瑰
    5 朵

    终身成就勋章书库精英勋章论坛建设者勋章书库元老勋章论坛支持者勋章书库灌水勋章

    发表于 2018-10-27 23:56: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关闭

    ×
      01
      我没杀人!那人真不是我杀的!  
      说瞎话我是你儿子,那天的事情是这样。
      我和老歪,还有四儿、臭蛋,从网吧出来时已经凌晨三点了。我们觉得特别饿,望着马路对面通宵夜市的灯火,还有烧烤和砂锅冒出的热乎气儿,都忍不住地想吃点儿啥。可是我们没有钱。老歪挨着问我们:“你还有钱没?你还有钱没?”我们把浑身的兜儿翻遍了,最后只凑出来两块多,连一个最素的砂锅也买不了。正因为我们没有钱,看到尽管已是下半夜、大早起了,还有那么多人在那儿热热闹闹地吃着,我们觉得更饿了。本来还不是非吃不可,现在却成了不吃不行了。四儿哼哟着:“傻膀——”傻膀是我的名字,“要不咱去喝你爸的热豆腐吧。”我爸是个卖热豆腐的,每天半夜把豆腐做好,早起用三轮拉到胡同口,卖给那些吃早点的人。我爸的热豆腐,要说这时候是做好了。可是,我说:“我都多少天没回家了,再说出来时还偷了老不死的几百块,我敢回去——我还活不活了我。”就在我们无所适从的时候,老歪突然说:“我有个地儿,可以弄到钱。”
      老歪说出来的地儿,几乎出乎了我们所有人意外。他说:“去我姐夫超市,我姐夫超市里有钱。”他姐夫家在一个都市村庄里,有一幢两层还是三层的小楼,上面住人,下面开着个小超市。老歪说:“晚上超市关门后,他们一家都住楼上。大钱拿到楼上去,零钱不好拿就留在楼底下。别看是零钱,哪天也得有半纸箱。对他是零钱,对咱就算大钱了。我知道一条小道儿,咱可以从那儿摸进去。”说着叫我们,“走走。”我们不能相信地看着他。我说:“你没吃错药吧?那可是你姐夫,你们可是一家的。”四儿和臭蛋也说:“是呀是呀。”谁知道他说:“啥姐夫不姐夫,哪孬孙跟他是一家的。”见我们不动还说,“走不走?你们不走我走了啊,你几个就在这儿饿着吧。”我们这几个,老歪年纪是最大的,在街上混的时间也最长。我块儿比他大,但是没他经事儿多。四儿脑瓜儿比他机灵,但却是个小白脸儿。臭蛋则压根儿就是个跟屁虫。我们平时,去哪儿、干什么都听老歪的。现在他说走,我们能不跟他走么?我们当然走了。谁知道这一走坏菜了。
      进超市很顺利。果然,就像老歪说的,他知道一条小道儿。超市在村庄十字口,两面临街的门和窗,都拉着铁皮的卷帘,可后院的两扇窗,也许是在他们家院墙里面吧,不仅没设防而且窗户都没关。不是自家人,绝对想不到一圈儿篱笆就这儿漏个洞。我们先是翻墙进院,接着又翻窗进到店里面。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可以说,直到这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但,我们在货架中磕碰、摸索着,半天没找到收银的地儿,老歪在黑暗中叫道:“谁有火?谁有火?”我摸出打火机刚想打亮它,谁知道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灯光就像爆炸一样,“咣”一声照亮了整个超市,将我们一下子暴露在了光天化日里。伴随着强烈耀眼的灯光,我们听到一声如霹似雳的喝吼:“都站那儿,不许动!”一个赤身露体、黑肉黑毛的壮汉,只穿裤衩拖鞋、手举一条大棒,就像一座山一样屹立在了我们面前。
      这——我们一下子认出来,就是老歪的姐夫。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姐夫每晚睡在楼上是不假,可偏偏就是这一晚,由于和老婆吵了架,被他姐姐从楼下撵下来,十分窝囊地睡在了超市里。而这,不仅成了我们的噩梦,也成了他本人的噩梦。
      这个姐夫,和我们面对面的一霎那,不但我们傻眼了,就连他也愣在那儿了。很显然,他本以为进来的不知是哪路蟊贼,没想到竟然是我们,更没想到竟然有他小舅子。这一意外肯定极大地刺激了他,因为他只愣怔了那么一秒钟,紧接着我们看到他的脸一下子涨红涨紫,就像大花脸那样哇哇暴叫道:“妈的!”抡起大棒朝老歪打了过去,没打着老歪却砸在货架上,砸得瓶瓶罐罐乒乒乓乓乱碰乱掉。然后整个场面混乱起来。老歪一面躲避倒退,一面结结巴巴喊着:“姐夫姐夫,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但是怒不可遏的人根本不容分说,一面丁零当啷胡抡乱打,一面大呼小叫着:“来人那,抓贼呀!”那声音在我们听来,是那么的惊心动魄、震天动地。老歪,不知道是不是被这音响惊慌、吓蒙了,倒着倒着一脊梁倒在了货架上,撞得架上的方便面盒子像乱石一样掉落下来。而他姐夫,就在这时大吼一声:“打死你个小B崽子!”整个人如同疯虎猛扑上去,将他连人带架子扑倒在地。我们,就在他们轰然倒下的那一瞬,听到老歪喊:“傻膀傻膀……”就像一个人在溺水的那一瞬连扑腾带喊救命……
      我们,到现在我们谁也说不清,那至关重要的一击是谁打的了。我只能说,我们都打了。事实上,由于事发过于意外和仓促,我、四儿,还有臭蛋,直到这时我们一直愣在那里。完全是老歪的这声“傻膀傻膀”,才把我们的神志唤醒回来。翻然醒来的我们,完全是无意识、下意识地,我抄起一瓶酱油,四儿和臭蛋也各抄起一瓶料酒和老陈醋,乱七八糟、没头没脑地朝下打去。而老歪,也在混乱中摸到一瓶王致和臭豆腐,只管朝上乱打一气。我们谁也不记得到底打在了对方的哪儿,我们甚至不记得到底打着没打着。我们只记得打着打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儿,一直大呼小叫、大打出手的老歪他姐夫,不知何时已经不出声、不动弹了。我们不知所措地叫:“老歪!老歪!”老歪用力翻开他姐夫爬起来,发现自己上半身都是血。他先是在自己头上身上一阵乱摸:“我哪儿流血了?我哪儿流血了?”但马上发现他哪儿都没流血,全是他姐夫的血。他傻傻地看着我们,而我们也全都傻脸地看着他。这种傻看傻大概持续了几秒钟,然后我们听到老歪喊:“还不快跑!”
      然后,我们看到了电视中的那条新闻。
      我们是在四儿家看到这条新闻的。四儿爸妈在外地,从小跟着他奶奶,后来他奶奶死了,这套房里就剩了他自己,就成了我们一伙儿的天下,我们有家不回时都住在这儿。我们看到新闻,已经又是晚上了,当时我们睡了一天刚起来,正在吃凉馒头和方便面。电视里先是播放着发生在我们城市的乱七八糟的事儿,播着播着,我们忽听得播音员说:“今天凌晨,在我市一个都市村庄里,发生了一起入室杀人案……”接着看到这样的画面:一家常见的街区小超市;超市里货架倒塌、一片狼藉;一个中年男人趴伏在散乱的货物中,他的身下是一大摊触目惊心的血;一群警察围在尸体旁,拍照的拍照,取证的取证;一群医护人员将尸体抬出,塞进停在外面的急救车里……一开始我们还没意识到,这事儿跟我们有啥关系。谁知道就在这时,画面中出现一个披头散发、哭天喊地的女人,她一次次被架开,又一次次挣脱开来、扑向担架,抱住尸体呼喊着什么。我记得看到这儿,四儿还说:“老歪老歪,这不是你姐么?”我们还说:“就是就是,可不是咋。”但话一脱口,我们全都成了木雕泥塑。
      “死了!”我们异口同声地喊。
      那天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我们,真没想杀人。我们只是——最多也就是群小混混。我们平时——最多也就是敢骂骂人。杀人,再借我们一万个胆,我们连想也不敢想。我,敢用我所有的祖宗赌这个咒,我们只不过想偷点儿零钱,在这天早上吃个砂锅什么的。可、可、可,这是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现在有一个人死了,不仅死了,我们还听到播音员说:“目前,警方已经初步认定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
      02
      就这样,我们走在了通往刑场的路上。
      我们杀人的时候是夏天,而现在,已经是风雪弥漫的冬天了。
      行刑车队在城市街道冒雪行驶着。我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亡命旗,站在其中一辆卡车上。我看到行人、车辆、树木、楼厦都是那么灰白臃肿,就像给谁披麻戴孝一样。
      刑场是在郊外河滩上,这时候已经白茫茫一片。我们一排几十个死刑犯,每人被两名武警按着,齐刷刷地跪在雪窝里,后面跪着的是一排陪绑的无期和有期犯。由于将临年关,就像每年年关一样,处死的人比平常多得多,我们是被一批一批执行的。指挥长每次喊六个号,每喊一次就有六个被拉到前方的空地上。老歪,不愧是我们几个的小老大,他是第一批被执行的,直到被拉出去的那一刻,仍然拼命挣扎,企图直起头和胸。指挥长喊:“预备——放!”我看到伴随沉重沉闷的枪响,他的一颗囫囵头一下子被打得只剩了半拉,就像一个被砍去了一半的西瓜,红红白白的脑浆把雪地都迸出一片坑。四儿在第二批里,他的表现则与老歪判若两人,这个过程中脸上白花花的全是泪,这时更是吓得完全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已经像泥似的瘫在了那里,以至于武警不得不像拖死狗样地把他拖出去,两只脚把雪地都拖出来两道深辙。指挥长的“放”字刚出口,他的脑袋就被打得耷拉下去。与老歪不同,子弹没有掀掉他的脑盖儿,而是从脑后进去前额出来,将脑袋钻了个不太明显的洞眼儿,脑浆就像淤出来的粥一样,一嘟噜一嘟噜地从洞眼儿里冒出来。
      然后轮到了我。
      “不——”
      指挥长刚一喊出我的名字,我感到裤裆里猛一热,杀猪似的叫了一声。
      两名武警本来是想拉我的,但是我拼命向后挣扎,最后他们不得不架着我腋窝将我硬架起来。直到他们把我架离了地面,我的双脚仍然在空中乱蹬着,就像一只惊恐万状的螃蟹。
      我一面挣扎,一面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我没杀人!”
      “我没杀人!”
      “傻膀,傻膀。醒醒,醒醒。”然后我听到有人这样叫我。
      03
      是的,这是噩梦。
      我已经记不清,第几次做这样的噩梦了。我只记得,自从我们开始逃亡,这个噩梦便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我,每当夜晚,只要我一闭眼,它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不错,我们在逃亡。我们现在正在逃亡的路上。我们是在得知我们已经成了杀人嫌疑人的当晚开始逃亡生涯的。至今,我们也记不太清,没有一个月也有半个月了。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们时而步行、时而扒车,流浪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里。我们的流浪没有目的,只想离事发的地方越远越好。白天,我们在街边垃圾箱里翻找塑料瓶,然后把它们卖给废品回收站,买几个干馒头干烧饼勉强充饥。夜晚,就睡在电杆旁、屋檐下和桥洞里,有报纸就盖张报纸,连报纸也没有只得什么都不盖。
      不用说,我们每天、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惊恐万状和提心吊胆中。一开始,每当看到警车或警察迎面而来,不管是不是找我们的都觉得是找我们的,霎时间心跳过速、脸色苍白、冷汗乱流。到后来干脆发展到只要是个人迎面走过来,特别是如果这个人又看了我们中的谁一眼,哪怕这人是老人、女人和孩子,也会把我们吓得一咯噔、一扑腾、一忽闪,心想:“完了!”也就是说,这时候我们已经不是一般的恐惧,而是整个身心都被恐惧枷锁折磨着,恐惧已经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内容。
      我们最怕看到的,就是大街上又贴出新的通缉令。每当看到有一群人在围观一张通缉令,我们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紧一下,暗叫:“坏了坏了!”以为被通缉的一定是我们,霎时间有一种无处可逃、可躲的感觉。虽然,事实证明每次都不是。由于这种异乎寻常的关切和关注,这一时期我们看的通缉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结果,我们看到那些白纸黑字所通缉的,绝大多数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杀人在逃者。说实在的,在此之前我们从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么多杀人者,而且在逃着,很可能就在我们身边的人群里。以前我们这些人,走路时被人挤一下、碰一下,总是横眉瞪眼骂人家:“妈的眼瞎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呀。为啥呢?说不定那人就是个杀人在逃犯。反正已经杀人了,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知是不是因为照片的关系——我们知道,一个哪怕长得再好的人,只要你的照片经过警察的手,被他们印上了身份证或通缉令,也会变得不堪入目。我们觉得那些通缉令上的人,眉目间全都泛着隐隐发黑的煞气和晦气,仿佛某种巨大的灾难就要降到他们的头上,给人以一种强烈的走投无路感和死到临头感。而这,总是令我们不由得联想到,我们最终的命运和归宿。
      正因为如此,每到夜晚,我们总是深陷在噩梦里。就像一个误入沼泽地的人,一脚踏进深不可测的泥淖里。一下子,泥泞便淹没了我们的膝;一下子,泥泞便淹没了我们的腰;一下子,泥泞便淹没了我们的胸。我们拼命挣扎,但泥泞的吸力如此之大,我们根本无法抗拒,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只一瞬,我们的眼前便猛一黑,整个人便被泥泞吞噬了。每当这时,我们都在梦中窒息般地呼喊着:
      “不——”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由于整日生活在恐惧中,除了恐惧我们已经不会想别的、干别的,我们很快变成了这样的人——头发又长又脏,都已经成了一绺一绺的;面垢又黑又厚,都已经成了一块一块的;衣裳又破又烂,都已经成了一条一条的。尤其是我们的形容,都已羸弱、枯槁成了眼窝和两腮深陷进去、额头和颧骨凸突出来,说我们是骷髅都有人信。以至于我们走在大街上,许多人真的把我们视作了拾破烂儿的。
      每次,我们都是一个人的喊叫将同伴惊起,同伴又将叫喊的人从梦中唤醒。每次,我们从噩梦中醒来,望着陌生、漆黑、凶险的城市,都会感到无限、无比的绝望。
      四儿,都会泪流满面地:“我,再也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臭蛋,都会哇哇大哭地:“这咋弄咧,这咋弄咧……”
      而老歪,都会气急败坏地:“都他妈的给我闭嘴!”
      04
      没想到转折来得这么快。
      那天早上醒来,我们从一张不知何时的报纸上,那报纸是我们用来做被子的,看到一个被判死刑的大贪官,临刑前人们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那贪官是贫困山区的农民儿子,是从他们村前的山路出发,一步一步干到一个重要部门的领导位置的,他在那个位置上容光焕发、风光一时,享尽了人世间的一切盛筵。但是现在,他却心驰神往地说,他此时此刻最怀念的是他故乡的小山村,是村前的小河、村后的群山,是山脚下田地里的玉米和高粱,是他们家石砌草盖的那两间小屋。他说:“我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到老家去,跟着我爹老老实实地当农民。谁要是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愿意拿我所有的一切跟他换。”
      “可惜呵。”最后他痛悔地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这个贪官的思想感情,也许在正常人看来有些古怪,但却引起了我们深深的、强烈的共鸣。
      不是么?我说:“说来说去,还是家好啊,哪儿也不如家好啊!”
      四儿更是说:“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回家。我真想家呀!”
      臭蛋更是眼泪汪汪地说:“咱啥时候才能回家呀……”
      最后,我们这些很少拿家当回事儿的人,一致认为,只要能让我们回家,这辈子,哪怕打死我们,我们也哪儿都不去了,就待在家里,一直待到老、待到死。
      而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的巧。我们的话音还没落地,就听得有人大声喊:“起来起来,都给我起来。”几名警察,还有几名戴红袖箍的治安员,把我们堵在了桥洞里。一刹那,我们还以为,警察终于找到我们了,吓得站都站不起来了。但是我们被塞进一辆大面包后,汽车左拐右拐最后来到一个地儿,我们一看大门的牌子上写的却是“收容站”,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是杀人嫌疑人,而只是视作了一群盲流。老歪一看赶紧悄声说:“听着。”他见的事儿到底比我们多,反应比我们快得多:“待会儿有人问咱是哪儿人,你们可别那么老实。”果然,进去以后第一件事儿,就是登记我们的姓名、年龄和籍贯。按着老歪的意思,我们都是胡说的。特别是籍贯,我们不仅一个比一个说得远,而且跟我们城市根本不在一个方向上。我们都认为,说得越远,越是背道而驰,当然也就越安全。然后我们被告知,工作人员在与我们的原籍取得联系后,将把我们遣送回家。
      而转折就是这时候发生的。在等待遣返的时间里,我们和其他盲流被组织进行法制学习。我们没想到,这里的盲流这么多。直到这时才听说,原来我们现在的这个城市,正在争创文明还是卫生城市,所以这一阵一直在集中收容、遣返盲流们。所谓法制学习,就是把这些盲流集中在一起,从早到晚看中央电视台法制频道。我们本来就是跟着大伙一起看,丝毫也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奇迹。但是这天,法制频道报道了一起系列抢劫杀人案,说是有一个三人犯罪团伙,在十几个城市流窜作案,入室抢劫、见人杀人,短短半年竟然作案数十起,杀死九人杀伤四人,日前终于被警方破获。电视里,先是三名罪犯被押进监狱,他们身穿囚服、戴着手铐脚镣;接着,是记者对他们的现场采访,面对镜头三人均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最后是对三人犯罪事实的回放,也就是当时现场的录像资料。我们看到那些现场,有的是在住户家里,有的是在宾馆房间,还有的是在商店超市……是的,还有的是在商店超市,我们看到电视画面是这样的:一家常见的街区小超市;超市里货柜倒塌、一片狼藉;一个中年男人趴伏在散乱的货物中,他的身下是一大摊触目惊心的血;一群警察围在尸体旁,拍照的拍照,取证的取证;一群医护人员将尸体抬出,塞进停在外面的急救车里;一个披头散发、哭天喊地的女人,她一次次被架开,又一次次挣脱开来、扑向担架,抱住尸体呼喊着什么。而我们,我记得就是看到这儿,不约而同地愣了愣——这场面咋看着那么眼熟呵?然后我们听到四儿的惊叫:“老歪老歪,那不是你姐么!”
      你可以想象我们当时的震惊。
      就在现在,我们回忆起来,仍然张口结舌、难以置信。
      换了你,你能相信么?明明是我们杀的人,现在屎盆子却扣在了别人头上。而最最匪夷所思的是,那几个人竟然没说什么,就这样认下了。
      老歪先是狠狠抽了我一嘴巴,问:“疼么?”
      又抽了四儿和臭蛋一人一嘴巴:“疼么?”
      我们都捂住腮帮子说:“疼!”大嘴巴抽着能不疼么?
      老歪激动地说:“疼就说明是真的。也是呵,杀一个也是死,杀十个也是死,只要能少吃眼前亏,多认一个少认一个有啥呀。换了我,我也是这样呀。”
      我们还在想着他的话是啥意思,冷不防地听到他大喊一声:“报告!”
      他几乎是以欣喜若狂那样的语气喊:“报告领导。我有罪我有罪。我在登记时谎报了原籍。通过法制学习,我认识到了我的错误。现在我坦白,我家根本不在那儿,我家在……”
      05
      是的,我现在在家里。我们是被收容站送上火车,然后回家的。一路上,我们都觉得,仿佛不是坐在火车上,而是坐在梦境里,不敢相信我们是在回家的路上。直到火车缓缓驶入我们城市,熟悉的标志建筑和巨幅广告迎面而来,我们仍在将信将疑地问:“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我现在在家里。此时此刻,我只能用俩字来形容我的心情,那就是幸福。实际上,也没什么,只不过就是——我现在,正睡在温软的床上;我现在,正吃着热乎的饭菜;我现在,正看着电视里的喜剧片;我现在,正聆听着父亲唆唆的教诲。这都是我以前日常的生活。这都是我们每个人日常的生活。可能在你们看来,这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对于我来说,我觉得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甚至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不是么?我正睡在床上,我正吃着热饭,我正看着电视,我正和我的父亲在一起,而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再也不用害怕有人会突然闯进来,告诉我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然后把它们从我手中剥夺去——难道这还不是奇迹么?它的确是奇迹!置身在这个奇迹中的我,就仿佛从黑暗中一下子来到了阳光下,浑身都沉浸在暖洋洋的满足和幸福中。
      足有半拉月,我哪儿都没去,什么也没干,就这么待在家里,尽情地咀嚼、品味着这幸福。这使得我父亲,感到既诧异又迷茫。因为自打我妈去世、我长成人后,我还从来没有一次在家过这么长时间。他已经习惯于看不到我,而不习惯我在他面前了。以至于这个老实巴交的人,那些天里一直问:“你是不是哪儿不得劲儿呀?”但是令他更加诧异的还在后面。半拉月后,这天大早,当他用三轮车拉着他的热豆腐家什——一保温桶热豆腐,一小水桶卤汁儿,和盛着芝麻酱、辣椒油、韭菜花、香菜末、小咸菜的瓶瓶罐罐,准备到胡同口去卖,过一个坎儿时忽觉车子一轻,感觉有人在后面帮着推了一把。他在车上转过头来,正打算说声谢谢时,话到嘴边一下子噎住了,没想到推车的竟是他儿子我。在他印象里,我就算是在家,也从没起过这么早。他说“你,你……”,你了半天都不知道你什么好。最后,还是我说:“爸,往后我就跟你一块儿干吧。”
      是的,如今我是父亲的帮手。父亲把我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得助于我的力量。现在我每天半夜起身,和父亲一起开始一天的劳作。热豆腐,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从头到尾要经过泡、磨、滤、煮、点五道工序。泡就是浸泡,就是把豆子泡得膨胀、脱皮。浸泡是个漫长的过程,冬天需要一天一夜,就是夏天也得十几个小时。所以,我们的豆子,都是头一天就泡好的,我们每天的劳作其实是从磨开始的。说到磨,以前是石磨,而今都是电磨了,电磨多快多省劲儿呀,可是父亲一直到现在,仍然不用电磨用石磨,用他的话“还是石磨吃着香”。这样,我们干的头一件事儿,就是我推磨,父亲朝磨眼里添豆和水。这,以前都是父亲一个人干,也就是说他要一边推着磨,一边不停地添豆和添水。现在有了我,父亲说:“这活儿干着快多了。”磨以后,就是滤,也就是用一个布兜子,它是用两根木棍绑成十字,棍头与布角系在一起制成的,将磨出的水和渣分开来,滤出来的叫生汁儿,留在兜里的就叫豆腐渣。这以前也是父亲一个人,两只手提着棍两头,一下一下、前后左右地摇啊摇。现在有了我,两根棍绑成十字架,不是正好四个棍头么,我们正好一人提两头,一下子就比一个人干着省了一半的劲儿。汁儿出来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煮,也就是把生汁儿煮沸和煮熟。磨分电磨和石磨,煮也分煤炉和地锅,煤炉烧的当然是煤,地锅烧的则是柴火。就像坚持用石磨,父亲在煮的环节上也坚持用地锅,理由不用说是同样的。这在以前很麻烦,父亲又要添柴烧火,又要用木锨在锅里不停地搅,以免坐锅——蛋白质沉在锅底被烧糊。而现在,简单了,他只需要光烧火或光看锅,另一半交给他儿子我就行了。汁儿煮得差不多,接下来就是点浆了。我们说卤水点豆腐,指的就是这道工序。也就是把煮好的汁儿倒进保温桶,兑入老浆水以后,用木锨不停地搅拌,直到汁水渐渐变成脑状物。这个,就需要很高的技术了。因为在搅拌的过程中,见到脑状物的那一刹很关键,这时候多搅拌一下就会少出好几斤豆腐,而少搅拌一下豆腐脑又出不来,如何搅拌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就全靠老师的经验和感觉了。所以在这一关,开始都是父亲自己搅拌,一边搅拌一边给我讲解要领和诀窍,后来他把木锨交给了我,但自己仍在一旁边看边指点。搅完拌完,盖上桶盖,停个一二十分钟,豆腐脑与浆水完全分离,热豆腐就做成了,而这时天也差不多大亮了,我们也该出摊儿了。每天,我们都是和晨曦一起上街的,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这段日子就像晨光一样,金黄金红、新鲜明媚。当我们在这样的晨光中摆好摊子,吃早饭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地来了,我和父亲就开始手脚不停地忙碌起来。我父亲用他那慈祥的、拉长的嗓音喊:“一碗——”“一碗——”我则在他的喊声中,盛起一碗碗的热豆腐,浇上香喷喷的卤汁儿,淋上芝麻酱和辣椒油,撒上韭菜花、香菜末和小咸菜。看到我干得如此卖力和踏实,喝了我们热豆腐的人,不认识的都笑着跟我父亲打招呼:“恭喜你啊老师傅,收了这么个好徒弟。”认识的则无不对我父亲夸奖道:“啧啧!这孩儿,懂事儿了,变样了,学好了!”而这一刻,无疑是我们,特别是我父亲最为喜悦的时刻,我看到每当这时父亲都像白捡了什么,脸上笑得就跟一朵花儿似的,洋溢着红扑扑、热乎乎的光彩,这种光彩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
      不光是我。后来我知道,除了老歪还照旧不三不四、不郎不秀着,就连四儿和臭蛋也变样了、学好了。臭蛋他爸是开出租的,一直想把臭蛋也培养成出租车司机,这样他们就可以一人开白天一人开晚上,不至于一个人白天晚上的辛苦了,但这以前臭蛋根本不尿他爸这一壶。可是现在,那天我见他时,他竟然开着他爸的破夏利,一问才知道是花两千多拿了个驾照,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接了他爸的班。而四儿,更是——也不知他怎么弄的,竟然勾上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妞儿。那妞儿是四川人,在我们这里一条服装街上做生意。现在四儿简直成了她的小伙计,一天到晚都在她的服装店里帮她进货、卸货、上货、卖货,她反而成了啥都不管光管收钱,就连我们叫他喝酒都说没空儿没空儿。总之,我们都十分地珍惜着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一切,在正常、正经人的道路上脚踏实地生活着。
      我敢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们这辈子都将是合格、守法的人。
      06
      可意外偏偏就发生了。
      这天早上,我正在摊儿上忙碌着,有一辆出租车在路边直按喇叭,一开始我还以为跟我没关系,但喇叭声越来越长、越响、越急,仔细一看才看清是臭蛋的车,而四儿正在车里冲我直摆手。我过去问:“啥事儿呀?”四儿一脸焦急地催促道:“快上来,快上来,到车里说。”我上到车里还没坐稳,他们就告诉我一个这样的噩耗:“老歪被抓走了!”
      我一愣:“别开玩笑了。”
      四儿说:“骗你不是人。”一指臭蛋,“不信你问他?”
      臭蛋急得话都磕巴了:“就是就是。我亲眼看见的。早上我在网吧门口拉客,老歪和几个人走出来,叫我把他送回家。我把他送到他家胡同口,他下车以后往家走,我说下去买盒烟,谁知道刚下车,看到胡同里也不知从哪儿蹿出一帮人,就像老鹰捺小鸡儿把他捺在了那儿。他嚷着:‘认错人了,认错人了。’可是对方理都不理他,上去就把他反铐了……”
      我忙问:“后来呢?”
      他说:“拉走了。他们把他塞进一辆面包车,面包车从胡同里开出来,我才看清是警车。”
      “咋回事儿?”这时候我的嗓音儿也变了。
      四儿红头赤脸:“还能咋回事儿,肯定是咱们那回事儿,那帮人在警察那儿认下了,一到检察院和法院那儿又不认了,结果回头又一查查到咱们头上了。”
      “那——”我看着他俩,“那咋办?”
      四儿说:“还能咋办,还不快跑。”
      我一听要跑:“你们等等,我去跟我爸说一声。”
      四儿一把抓住我:“还说啥,你找死呵。说不定警察已经在半道上,不等你说完他们就到了。臭蛋臭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开车……”
      我们的车就像没头苍蝇,在城市里团团乱转着。谁也说不出我们要去哪儿。臭蛋一个劲儿地问:“去哪儿呀?去哪儿呀?”我们这才发现我们根本没地儿去。我本以为,我们又要回到灰暗、阴冷、崎岖、泥泞的道路上,开始那种噩梦一般的逃亡生涯。这才几天呀,好日子就这么结束了,这么快就结束了。却不料就在这时,四儿的小灵通猛地响起来。这个小灵通是他的四川妞儿给买的。四儿还以为是催他去店里,谁知道一接脸色刷地就变了。他几乎是以见了鬼那样的颤声对我们说:“是老歪!”
      我们和老歪的对话是这样——
      老歪说:“你他妈的去哪儿了,家里店里都找不着你?”这话是对四儿说的。
      四儿说:“你、你、你、你在哪儿?”
      老歪说:“我在街上公话亭。你他妈的在哪儿呢?”
      四儿:“你——不是叫警察带走了么?”
      老歪:“是带走了,又放回来了。前几天我们几个哥们儿撬了马路边几个铁井盖,卖了点儿钱喝了喝酒。后来一哥们儿叫抓住了,把我们几个都咬了出来。没啥大事儿,就是一人罚了五千块钱。我是回来拿钱的,最晚下午就得交,不交就要撺号儿里。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我爸我妈和我姐,早就当没我这人了,叫他们拿钱更别想。咱们好哥们儿是不是?你还有傻膀和臭蛋,你们现在都有营生,我知道你们都有钱。赶紧的,先把这钱给你哥凑出来,先叫哥过去这道坎儿。你放心,就算你哥借你的,等我有钱了就还给你。”
      “快点儿呵。”最后他说,“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07
      我们这才发现,我们一直坐在车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就像干重活儿累得虚脱、崩溃了,人人一脸的苍白、青紫和乌黑。
      不知过了多久,四儿才喃喃道:“好险啊!我还以为,又不能回家了呢……”
      四儿还没说完,臭蛋就抽抽搭搭哭了起来:“我,我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回家,就想待在家里,就想和我爸我妈在一起,就想跟着我爸开出租车……”
      四儿也说:“谁不是呀。在家待着多好呵!哪儿能有家好呵!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和我的女朋友,我们打算结婚了。我跟我爸我妈都说过了,我爸我妈都同意了。他们还说,他们离得远,从小就没有好好照顾过我,这下可算有人照顾我了。一结婚,我就算有自己的家了,我就更加不想离开家了。我已经想好了,这辈子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就在店里,和我老婆一起卖衣裳、过日子。”
      四儿说得对——谁不是呀!我说:“我也是,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待在家里,守着我爸和我们的热豆腐摊儿。”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家是那么好,有个家是那么的好。现在我们的热豆腐摊儿,已经跟以前又不一样了。本来在我们街对面,有个炸油条的摊儿,摆摊儿的是母女俩,妈妈四十多,女儿二十多。有的客人吃完饭给的钱票比较大,我们零钱不够找不开,她们有时找我们换,我们有时找她们换,换来换去的就熟悉了。然后有一天,吃早饭的人们散去了,她们收拾收拾开始自己吃早饭,就是那些没有卖完的油条。看到我们也没吃,妈妈把油条拾了一塑料篮,对女儿说:“给你赵师傅送过去。”而父亲,一辈子没白受过别人东西的父亲,先是坚持不要,后来又要给钱,看到那姑娘放下篮就走,一边叫着“闺女!闺女!”,一边对我说:“还不快给你姨端两碗热豆腐。”这两碗热豆腐,我浇的卤汁和作料,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多,喝得母女俩脸蛋又亮又红了。就在这一天,母亲对我父亲说:“赵师傅,咱这一稠一稀,要说应该是一块儿卖的。吃饭不都是有稠有稀么。可咱隔着一条街,人们街这边买了油条,还得到街那边买热豆腐,过来过去多不方便哪。你看,咱们把摊子搁一块儿好不好?这样人们连吃带喝,就一块儿都有了。”本来,我父亲就有这样的理想,卖热豆腐同时卖炸油条,因为人手不够忙不过来,这理想一直也没能变成现实。现在母亲这样一说,等于正好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就这样,就像俗话常说的,“少了两个单干户,多了一个互助组”,我们两家,两好搁成了一好。我们两好搁一好后,立刻显现出了合作化的优越性,虽然还是各卖各的、各收各钱,但由于两边的人气聚到了一起,各自的销量和收入都翻了一番。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知道了,母女俩是市郊农村人,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在市里做生意发了财,又找了一个更加年轻的城里女人,把她们母女抛弃了。可能由于我们的生活同样残缺不全吧,两家之间更加互相关心和爱护,团结得更加紧密了。而今,我们的摊儿已经成了整条街上最美的风景。过来过去的人们,望着炸油条和热豆腐的氤氲热气,望着吃油条喝热豆腐的热闹人头,望着我们两男两女在这人头里前后左右、有呼必应地忙活着,人人一脸春风、春花一样的笑容,都说:“瞧,这一家子有多好!”而这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多么宝贵呀,就是给我金子我也不会跟你换,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愿失去它。
      “可——”四儿说,“咱们想过好日子,可是老歪还跟以前似的折腾着,今儿偷个鸡明儿摸个狗,动不动就叫警察给弄起来。警察,咱们都打过交道都知道,逮住谁问谁你都干过啥。他这么出来进去的,动不动就叫警察问一问,说不定哪天一个没扛住,就会把咱们那事儿兜出来。这回没出事儿,算是咱们的万幸,下回可就不一定还这么幸运了。而且这个下一回,我敢说绝不是那么难来的,而是随时随地说来就来的。到时候他那么一兜不当紧,咱们——什么好日子不好日子呀——可就全都跟着去球了。”
      可不是咋!四儿这么一说,我们越发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和严峻性。
      “那——”臭蛋万分焦虑地说,“可咋办呀?”
      说着他俩一起拿眼睛看着我。这,以前,我们几个有什么事儿,都是拿眼睛看着老歪的。现在老歪不在了,我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我说:“不行。咱们必须干点儿啥。绝不能听任他这么下去。”
      “可是,”我又一想,“我们他妈的又能干啥?”
      事到如今我觉得:“除非——一个是老歪也像我们一样,走正道、做好人、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但这,恐怕是不可能的。你们谁见过狗能改得了吃屎的。再一个就是他死了。人死了,他的嘴也就跟着闭上了,我们也就不用担心他说什么了。”
      “就是哎。”他俩听我一说,全都无限憧憬地说,“这个老歪——”
      “要是能脑溢血溢死就好了!”
      “要是能肝硬化硬死就好了!”
      “要是能过马路撞汽车上就好了!”
      “要是能站树跟儿叫雷劈了就好了……”
      “可是,”我们又觉得,“哪他妈有这样的好事儿呵。”
      08
      接着就来到了这一天。
      这一天本应该是好日子。一个是国庆节,再一个是四儿和他的四川妞儿,在这一天举行了他们的婚礼。可,又是老歪,一句话把好日子全毁了。不,把我们的一切全毁了。
      当然,一开始还没什么。我们先是到新娘的出租屋,迎接新娘和她的娘家人。然后到饭店,举行婚礼和宴请宾朋。饭店,按着新娘的意思,选的是一家川菜馆。婚礼举行得很热闹,新郎新娘在人们的起哄声中,向双方父母三鞠躬。四儿他爸妈,特意请假回来了,新娘的父母和七大姑八大姨,也从遥远的四川赶了来。向全体来宾三鞠躬。这些来宾除了双方亲戚,还有三教九流、引车卖浆的朋友们。新郎、新娘对拜。对拜时起哄的人们乱推乱搡,俩人的脑袋还碰在了一起。然后大吃大喝开始,整个饭店成了欢乐的海洋,到处都是杯盏交错声和吆五喝六声。新郎新娘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往返穿梭在各个酒桌中,向每一位来宾敬酒。而来宾们也生拉硬拽、不依不饶地反灌新郎和新娘,把小两口儿灌得满脸都是红的。总之,一直到这时,一切都还很正常。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晚上。
      晚上,按说新郎新娘累了一天,应该早点儿休息了,但是我们这些四儿最好的朋友,也帮忙帮了一天,特别是中午的婚宴,都是侍候别人吃,自己几乎没怎么吃,按着我们这里的婚俗,两口子又专门摆了一桌,感谢我们这些人。而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这时候。老歪喝着喝着,和一个人较开了劲儿。这人,我们也不知叫个啥,只知道是四儿卖服装后认识的朋友,俩人的店好像不是隔壁就是对门。老歪和那人,都觉得酒量比对方大,都想在酒字上把对方压下去,一开始还是划拳行令,谁输谁喝,不一会儿就成了一人一杯、一碰一杯一碰一杯地喝,不一会儿就成了小杯倒到大碗里、一碰半碗一碰半碗地喝。几碗下去,俩货就都喝大了,本来还是对酒量,这时候开始对大题。一个说:“一碗算球,我能喝二斤你信不信?”一个说:“你才二斤,我能喝三斤你信不信?”对着对着,大题的内容开始变本加厉,本来还仅限于吹自己能喝酒,这时候开始吹自己无所不能。这个说:“喝酒算球,我敢打你你信不信?”那个说:“你敢打我?我打你俩你信不信?”这个说:“你打我俩?我连警察都打过你信不信?”那个说:“你打警察?我把警察打得叫过爷你信不信?”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激烈,说到最后俩货都一拍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也就是在这时候,老歪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地说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打人算球,你敢杀人么?老子杀过人你信不信?”
      我,还有四儿和臭蛋,由于谁也没想到老歪敢说这话,一刹那全都僵硬在了那儿。
      那人上下打量着老歪,看着看着突然乐了:“你——就你——你杀过人?”
      老歪一直身子:“咋、咋、咋了!”
      那人:“听见没,听见没。”眼睛看着大家,一只手指着老歪:“他杀过人。就他那样儿,他杀过人……”仿佛在说一件很可笑的事儿。说得大家也都笑了。
      这一笑,把老歪笑急了。我们看到他红头涨脸地转了一圈。“你们不信?你们不信?”一转脸看到了我,一把抓住我胳膊说,“傻膀,你给他们证个明,老歪是不是杀过人。”紧接着看到了四儿和臭蛋,“还、还有你,四儿,臭蛋,告、告诉他们,咱们是不是杀过人……”
      一下子,一桌人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我们身上。特别是新娘,脸上的笑容倏地凝固了,用她的四川话叫了一声:“四儿!”以怀疑和戒备的语气问,“这是咋个回事?”
      我一看不好,赶紧站起来。“没事儿没事儿。”架住老歪一条膀子,“他喝大了,胡诌八扯。你们别当回事儿呵,接着喝接着喝。”一边说一边朝外拽着他,“老歪老歪,你喝大了,赶紧回家吧,走走我送你。”
      那人:“一听就是喝大了。就他那样儿,还杀过人。他要杀过人,我就杀过恐龙。”
      老歪一听更急了,站都已经站不稳了,却猛地一下甩开我:“你说啥?你说啥?你再给我说一遍!”顺手抄起一个空酒瓶,“我现在就能杀了你,你信不信!”举起来就要朝那人夯过去。一桌人看到他要行凶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
      我整个人全部扑上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同时大叫四儿和臭蛋:“还他妈傻愣着干啥!还不快把他送回去!”四儿和臭蛋直到这时才如梦初醒,扑上来一人抱住他一条胳膊。老歪就像一条搁浅的鱼那样,拼命弹腾、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但是我们把他抬了起来,不容分说抬出饭店,塞进了臭蛋的汽车里。老歪一路上都在踢腾叫喊:“放开我!”但是进到车里“哇”的一声吐了,吐得车座和我们身上哪儿都是,然后头一歪睡了过去。
      就在他睡过去、静下来的一瞬间,我哭了,不仅眼泪哭了出来,就连鼻涕都哭了出来。
      我边哭边说:“你们都看见了呵——这可不怪我,是他硬逼我。”
      四儿和臭蛋看着我:“你想怎么样?”
      我猛地抹一把鼻涕,喊:“什么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难道你们没看出来么——这个王八蛋必须死!他要不死我们全得死!”
      四儿、臭蛋,和我一样,本来就已经喝多了酒,这时候情绪又正激动,本来就恨不得弄死他,这时候又被我一挑头儿,一刹那——我敢肯定,他们连想都没想——全都热血沸腾地附和道:“我们不能死!我们说啥也要活下去!”
      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然后我解下我的裤腰带,并把它绕在了老歪的脖子上。这事儿,本来我一个人就能干,但这既然是我们大家的事儿,要下水大家都得下,不能我跳下去了他俩还在岸上头。于是,我攥着裤带的一头,叫四儿和臭蛋攥住另一头。我说:“我喊一二三,一齐用力拉。一——二——三!”我们就像拔河赛一样,朝各自的方向用尽全力拉着裤腰带。老歪在我们拔河中,整个身体先是一下子挺直了,就像一根又直又硬的棍一样,眼球凸出来、嘴巴张老大,接着猛一松、猛一软,就像一摊臭泥“扑喳”巴在了车座上。整个事情就完了……
      我们将车开到城市最西郊。这个主意是四儿出的。我们城市地处平原,但西面背靠着山区,从西郊开始出现梁峁沟壑,越往西山越多、越大。不知何时起,西面的这些沟壑,变成了我们城市的垃圾倾倒场,每当夜晚都有数不清的翻斗卡车,将城市一天的生活垃圾和拆迁工地的下房土,运载并倾倒在这里,也就是几年工夫吧,就已经填平了好几条深沟大壑。四儿说:“咱把老歪扔沟里,等不到天明他就被垃圾压下面了。”
      站在垃圾山的上面,我抓住老歪两只脚,四儿和臭蛋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我们喊着:“一——二——三!”就像悠一袋什么东西一样,向后高高悠起来,向前用力扔出去。我们的“三”字还没喊完,老歪已经一路翻滚着,坠向了黑暗、无底的深渊。然后整整一晚上,就像四儿说的一样,满载、超载的翻斗卡车,都在络绎不绝、扬尘暴土地开过来,将成吨成吨的垃圾翻倒、堆积在老歪身上。将近天亮时,我叫四儿:“下去看看。”四儿叫臭蛋:“下去看看。”臭蛋连滚带爬地下到沟底,一会儿工夫冒上来说:“找不着了。啥都找不着了。就跟孙猴似的,给压在五行山底下了。”这,按说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但是这一结果真的出现了,我们却不由得互相看了看——这就是说,从今以后,我们的生活里再也没有老歪这个人了。这时我们的酒意已经完全清醒了,热血也已经完全冷却下来,再加上天色越来越亮,四周景物越来越清晰,我们就像看清楚身边的东西一样,直到这时才终于看清楚我们干了什么——我们又杀了一个人!
      是的,我们杀了人。如果说上一次,还是误杀,是过失,这一次则完全是谋杀,是故意。也就是说,现在我们已经真正地杀了人。不过我们谁也没想到,现在真正地杀了人,我们反而——恐惧肯定是更加恐惧,却没有上次那样惊慌失措了。我们看上去,只是心情更加沉重、表情更加严峻了。就好像知道大祸必将临头,而且知道再躲也躲不过去,反而不躲不闪了、准备承受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每当深夜都要来到这里,目送着那些翻斗卡车,朝沟里源源不断地倾倒着垃圾。就好像那些各种各样的垃圾,是缓和我们内心恐惧的什么药。每当看到又有一车垃圾倒进沟里,我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就仿佛又轻了那么一点儿,我们心里的踏实感和安全感就仿佛又多了那么一分。随着沟壑被一点点地填充、填平、填满,老歪与我们越来越恍如隔世。直到这一天,我觉得这条沟壑已经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这才对四儿和臭蛋说:“去球,就让这事儿和老歪一样,永远埋葬在沟底吧。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许再提它。不仅不能说出去,就是咱们自己也不能说。咱们就——只当根本没有这回事儿。听见没?”那还用说么?四儿说:“中。谁要是说一个字谁不是人!”臭蛋说:“不是人会中,不是人太轻了。咱们仨,谁要是说出一个字,就让剩下那两个人,像杀死老歪一样杀死他!”最后我们拉钩儿道:“咱就这么说死了!”我们说这话时语气冷得像冰一样。
      我们这样说,等于是在立一个誓,一定要守住我们共同的秘密。但是我们咋也没想到,秘密这东西,这世上啥都可以靠,唯有它最最不可靠,这世上啥都可以守,唯有它最最不好守,越是想守越是守不住……
      09
      这天,我和臭蛋,就像这些天一样,是想到四儿家坐坐的。这些天,每到晚上,我们都要,要么是到四儿家,要么是在我或臭蛋家,一块儿坐上几小时。我们这样坐在一起时,有话的时候说几句话,没话的时候干脆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默默无语地待着。就仿佛,我们分散、单独时,每个人都感到很孤独、很孤苦,而当我们这样坐在一起时,哪怕什么事也不干、什么话也不说,这种孤独、孤苦的感觉也会得到一些缓释和宽慰。
      可是这晚,当我们来到四儿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我们在门口,明明听见四儿两口儿在说话。四儿老婆说:“你个懒鬼,还不快将碗刷了。”四儿不情愿地说:“咋昨天我刷,今天还我刷?”可我们敲门时,开门的是四儿老婆,竟然瞪着俩眼说:“四儿不搁家。”我们说:“不会吧,刚刚我们还听见他说话。”她说:“那一定是你们听错了。四儿去温州进货了,这一些时候都不在家。”我们,你也不想想,跟四儿啥关系呀。不客气地说,他还没这个老婆时,这个家差不多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一听她这么说,还以为小两口儿新婚没多久,两个人在一起还没在够,便嬉皮笑脸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找四儿也没啥事儿,就是想进去喝口水。不就是四儿不在么,四儿不在你不是在呢么,你在还不是一样的么。一样的一样的,你在也是一样的。”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门里挤。却不料她竟将身体往门口一堵,脸一阴一绷说出这样一句话:“我说你两个,脸皮咋个这样厚噻。跟你说了人不在人不在,屋里只有我一个女人,你咋还要削尖脑壳往里挤。你两个想做啥子?想抢劫噻还是想强奸。我再说一遍,四儿不在家,这一些时都不在家。你两个马上给我走,再不走我打报警电话了哈!”
      这——我们就觉得是她不对了。我一听她把话说成了这,你对我不客气我对你也不客气了,也把脸一阴一绷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是来找四儿的,又不是来找你的。你是四儿的老婆是不假,可我们也是四儿的兄弟不是么?而且正因为你是四儿老婆,你也是我们的弟妹和嫂子。现如今你哥你弟站在你门口,按说就是个要饭的你也不应拒之门外的,你怎么能——不仅连门都不叫进,而且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去球去球,你是女的,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们是来找四儿的,你不叫进我们不进,我们把他叫出来总可以吧——四儿,你出来!”
      臭蛋肯定也很生气,一看我喊也跟着喊:“是呀四儿,你出来。我们知道你在里头。你不出来就是怕老婆。你——也是站着尿的老爷们儿,总不能怕老婆怕成这熊样儿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这种死皮赖脸,把以急脾气著称的四川人激怒了,反正就是在这时候,她猝不及防、腔高声尖地撂出这样一句话,她的话一脱口令我和臭蛋全傻了。她说:“吆喝啥子,吆喝啥子。你两个再吆喝,我也吆喝了噻。既然你们听到了,今天我就把话搁在这儿,四儿在家又咋个着,在家我也不许他出来。不仅不许他出来,我还和他交代了,不许和你两个再来往,从今你们谁也休想再见到他。你要问我为啥子?为啥子你们自己晓得。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门找王八。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师学下神。我怕我们四儿跟上你们这些臭鱼烂虾,也被染得又烂又臭、臭不可闻,最后成了和你们一样的杀人犯,跟你们一样叫枪子儿打了他脑壳……”
      我和臭蛋,难以置信地互相瞠视着。
      半天,我试探地:“你说什么?”
      她把腰一叉:“我说啥子?我说啥子你清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暗室私语,天若闻雷,半夜亏心,神目如电。别以为我是瞎子、聋子,不晓得你几个做的好事。跟你讲,你几个再这个样子混下去,天打雷劈、千刀万剐是早晚的事儿!”
      “闭嘴!”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一声吼。四儿红脸青筋地出来了。
      那个臭女人一看四儿出来,连他也一块儿骂起来:“你个死鬼!哪个叫你出来的?你活足了,活腻了,活得不想再活了,急着出来和他两个一齐去死……”
      但是话没说完,四儿已劈头给了她一嘴巴:“闭住你的臭嘴你听见没!”
      可能是女人再厉害,看到男人动真格的,也会不由得感到畏缩。这个女人一看四儿真扇,我们还以为她那么厉害,还不得跟四儿对着扇,谁知道她先是捂着脸愣了愣,仿佛不敢相信似的:“你打我!”接着顺门框一秃噜,一屁股坐在硬地上,拍腿、放声大哭起来。
      我一看成了这:“臭蛋,咱们走。”
      四儿在后面追赶着——
      “等等!等等!”
      “傻膀傻膀,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直到追到楼底下,他才总算追上我们。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几乎是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我真的什么都没说。我要是说了,我、我、我、我不是人……”
      我说:“四儿,你别说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本来,他不这么说还好,可现在他这么一说,我们什么全明白了。
      我说:“四儿,我相信你没说。你——我还能信不过么。回去吧,啊。”
      10
      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本来我们以为,随着老歪的死,这个事儿就算完结了;随着老歪被埋葬,这个事儿就被埋葬了;随着老歪闭上他的嘴,这个事儿就永远不会有人再提了。可是实际情况却正相反。我们不知道,四儿是怎样将事情告诉他那四川老婆的。但看不到也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形肯定是这样——那女人,一定从新婚那天,也就是老歪自称杀过人并让我们做证明的那一刻,就已经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了。不是么?直到现在我们还记得,她在那一刻看着我们的狐疑、警戒的眼神。而四儿每天的心神不宁、心事重重,以及我们在一起时的鬼鬼祟祟和窃窃私语,无疑更坚定了她的怀疑。于是审问开始了。至于审问的方式、方法,我们都是过来人这个我们都知道,不外乎——先是刨根问底的追问,接着是不依不饶的逼问,接着是拐弯抹角的诱问,接着是苦口婆心的劝问,接着是声情并茂的泣问。而四儿,本来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日复一日、夜以继日,这种罪恶感就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上,压得他越来越心慌、越心闷、越气短、越窒息。在这漫漫无尽的日日夜夜里,他是多么多么地,想向一个什么人倾诉倾诉呵。我想这不光是四儿一个人,我们几个谁又不是这样呢。这很简单。这就好比扛石头,一个人扛着特别重,两个人抬着就会轻一些。就这样一个人在问,一个人想说。四儿当然知道打死也不能说,他只要敢说出一个字,那他这一辈子就全完了。他一开始还极力招架、躲闪、支吾、否认,总之竭尽全力地坚守着。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水珠是能滴穿石头的,蚂蚁是能蛀倒大树的,春风是能驱散严寒的,阳光是能融化冰川的。就这样在他老婆持之以恒的感动、感召下,终于在某一瞬间他再也坚守不住了,崩了、溃了、塌了、垮了,就像拉稀跑肚那样“扑哧”一声,鼻涕拉碴、声泪俱下地说:“我说,我说……”我靠!他妈他这么一说不当紧,使得我们的罪恶就像水中的葫芦,紧捺慢捺好不容易刚刚捺下去,一疏忽一松手一下子又浮了上来——不是知道的人更少了,而是知道的人更多了;不仅老歪他姐夫浮了上来,甚至老歪本人也扒扎着浮了上来,他们的尸体看上去就像煮熟的饺子……
      “明白么?”我问臭蛋。我这么说的时候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冷静,激动得不辨方向、团团乱转着,脸发青、唇发紫、浑身都是哆嗦的。
      “那咋弄?那咋弄?”臭蛋也完全慌了神。
      我说:“啥咋弄?你说咋弄?”我这时的话语里充满了悲愤、悲怆和悲壮,“都这时候了,我们除了咬牙、闭眼往前走,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实际上,这种事儿,我们只要走出第一步,自从我们走出第一步,我们就只能往前走,不能左右看、不能朝后退了。往前走,有路没路不一定,很难说能不能走出去。可往后退,只有悬崖和深渊,只能掉下去摔成个肉饼。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说——咱他妈的能咋弄!”
      “我——”这时候就连臭蛋都想明白了,“我靠啊!以前咱是杀过人,可那时候咱不是故意的,就犯了事儿也不一定就是死,至少还有缓期两年的可能。可这回,咱们可是真杀了人哪,咱可是故意杀的人哪,不仅杀人灭口而且毁尸灭迹呀,这、这、这事儿要是真犯了,那咱可就——不仅是死路一条,而且是立即执行啊;别说是执行一次,就算执行十次都是轻的啊。我靠,这可咋弄啊?我靠,这可咋弄啊?”
      我说:“事到如今,咱也只有一条路,只有走到底了。”由于悲到了极度和极致,这时候我的眼睛都红了,“这——可不是咱无情无义,这是咱早就说好了,四儿当时也同意了的。你忘了,上次咱们咋说的——谁要是说出咱们的秘密,就让剩下那两个人咋了呀?”
      臭蛋顺嘴道:“没忘没忘。就让咱们剩下那俩人,像杀死老歪一样杀死他。”但话一脱口立刻瞠视着我,“你是说,咱们把他俩也杀了?那——咱可就杀死四个人了!”
      我说:“四个咋了?反正我们已经杀了俩,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是杀,杀一个也是死杀十个也是死,多杀两个少杀两个又有啥区别。再说,我们一次次地杀人,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守住咱们杀过人这个秘密么。如果现在不接着杀,让秘密从他们这儿泄出去,那咱——以前的人岂不白杀了,老歪岂不是白死了,一切努力岂不白搭了。”
      臭蛋想了想,最后显然是想通了,说:“你说得对。”臭蛋和四儿不一样。四儿是个小白脸,想法多、主意多,但是光敢想不敢干。臭蛋虽说是跟屁虫,自己没想法、没主意,但只要有人做他的主心骨,给他想办法、出主意,你让他干什么他都敢干。这不,现在他一看我做主,当即捋胳膊挽袖儿道:“膀哥,你就说咱咋干吧!”
      既然决定干,咋干——还不简单么。我说:“咱不都有四儿的钥匙么?”我说过,四儿父母在外地,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家一直都是我们的家,他给我们每人都配有钥匙。这以前我们去他家,不管他在家不在家,都是自己开的门。直到他和四川妞儿结婚了,我们觉得不好意思了,才把开门改成了敲门。但这钥匙我们也没还给他,他也没管我们要。我说:“咱们这么干。”我们把车停在四儿楼后面,然后开始一边吸烟一边等。等到我们俩身上的烟都吸完了,夜也到了最黑最深将亮不亮的时候。而这,也正是人们的睡眠最熟最深的时候,你就是喊就是拽都喊不醒拽不起。我们就在人们熟睡的当儿,蹑手蹑脚上到四儿所在的四楼,用钥匙熟门熟路地拧开防盗门和里面的门。果然,四儿两口儿就像我们预想的,睡得如同死狗一样。奇怪的是,四儿是男的,睡觉却像猫一样,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而他老婆一个女的,一个那么瘦小的女的,呼噜反而打得惊心动魄的。这时候已经是冬天,我们本来想的是,进屋以后先关窗户,但是他们家所有窗户都已经关得严严实实的。这样反而帮了我们的忙省了我们的事儿。这样我们一进屋直接就进了厨房,打开了他们家的天然气。天然气,都知道,正确的使用方法是,先开控制燃气的开关,再开燃气灶上的点火装置,火焰就会呼啦啦地燃烧起来。不过我们正相反,我们先开了点火装置,然后才开的燃气开关,这样燃气不是被燃烧,而是滋滋地直接泄了出来。为了看着像那么一回事儿,我还把他们家的水壶坐在了灶上。做完这些,我们重新退出来,锁上里外两扇门。然后我对臭蛋说:“妥了。剩下的事儿,就是回家等着看电视了。”
      四天后,我们城市的电视中是这样报道的:这天,四儿邻居店铺的老板,就是在婚宴上和老歪挺酒的那个人,看到四儿两口儿的店门破例没有开。一开始他没太在意,以为两口儿有什么别的事儿了。这个很正常,谁还能没点儿乱七八糟的事儿呢。但是第二天,他发现他们的店门仍然没有开。这——他感到就有些奇怪了。他和两口儿邻居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他们一连两天锁着门的。这不由得引起了他的注意。因而当第三天,他看到门仍没有开——这个人在电视里对着镜头说:“我就觉得不对了。”他给四儿家里打电话,电话通着但没人接,又给两口子打手机,手机也通着仍然没人接。这就更加引起了他的怀疑:“平时给他们打手机,只要不关机都是立马接。”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在不停地打电话。给他们的老主顾打,给他们的批发商打,给他们的朋友打,给他们的亲戚打,甚至打到了四儿在外地的父母和他老婆的四川老家。但得到的答复都是同样的:“不,他们没回来。”“不,他们不在这儿。”“不,我没见他们。”“我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他们了。”等到第四天,看到他们仍没开门,这个人终于再也忍受不了了,果断拨打了最后一个电话,电话号码是110。
      而电视里,主要说的就是接下来的事儿。先是,两名巡警被领到了四儿家门口。领他们来的,就是打电话报警的人。他们反复捺铃、打门、叫喊,但是里面没有任何反应。接着,他们叫来了所在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民警们又是一通敲打和呼叫,里面仍然没反应。此刻,人们凭直觉,都已经认定人就在里面。恰巧,一楼有一户人家正装修。民警们经过短暂商议后,下楼叫上来一名装修工人,并带上来一把砂轮机,准备以切割的办法打开防盗门的锁。但在这时,不知谁说,好像有一股煤气味。大家你吸吸鼻子,我吸吸鼻子,都觉得好像是有这么种味,可到底是不是又都说不准。如果真的是煤气味,如果这味真的来自他们准备进入的房间,那——想到这个房间的门已经几天没开过,这时候就好像一个加满了气的大煤气罐,砂轮机在切割过程中一旦迸发出火星……几个民警急得大叫:“等等!等等!”最后,为了保险起见,他们打119叫来了消防队。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将一名戴防毒面具的消防队员,用绳索从楼顶放到四儿家所在的四楼,踹碎窗玻璃进入到屋里,才从里面打开了门。我们看到电视画面中,先是警察捏着鼻子冲进屋里,接着肩扛摄像机的记者也跟了进去。而随着记者的进入,电视画面也由屋外进到了屋里……
      不过我们没等画面进到里屋,就关掉了电视。
      我们已经不想看到,四儿两口儿此刻的模样。
      但是我们听到了节目主持人最后那句话。她说,人们在屋内发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初步认定为煤气中毒死亡。同时,人们也发现了开着的燃气灶和灶上坐着的水壶。警方分析很可能是死者睡觉前忘记了灶上还烧着水,水开水沸后溢出水壶,浇灭了燃气灶的火焰,导致毒气直接泄漏,而造成了人们现在看到的悲剧……
      简单吧?多么简单呵……
      11
      但,你要以为就这么简单,那可大错特错了。
      我和臭蛋,是在关掉电视后,才意识到四儿永远离开了我们。而,也正是在这一刹,对四儿的怀念,就像洪水泛滥一样,一下子淹没、吞噬了我们。
      随着我关掉电视的“咔嗒”一响,臭蛋便“呜”地哭出了声:“四儿呀——”
      臭蛋一边哭一边说:“你还记得么?四儿,你和我,还有老歪,上学时一直都是一个班。咱仨大小差不多,只有老歪大两岁,是留级留到咱们这茬儿的。小学时,我和四儿关系最好,我们两家在一个方向,上学放学我俩总是一路走,平时我有个这儿那儿的难事儿,他总是想法儿调点儿地帮着我。有一回老歪欺负我,把我捺在墙根儿起,就像武松打虎那样骑在我身上,用鞋底儿‘梆梆’打我的头。四儿想帮我,可老歪是谁,他想可是他得敢哪。最后他一急,也不管那么多了,跑去叫来咱崔老师,揪着脖领子把老歪揪起来,我才没被王八蛋打残。现在想想,多亏了四儿呵,要不是他叫来崔老师,我的脑袋说不定就开瓢了。可,他把我救了,他自己却倒霉了,后来老歪知道是他叫的崔老师,天天放学在校门口等着要打他,吓得他那段时间天天放学不走校门翻墙头……”
      我——咋会不记得呢。看到臭蛋如此动情,我的眼窝儿也不禁湿润了。我记得,四儿不仅和我们是同学,他的学习也一直是我们中最好的,我们从小到大完全是靠抄他的作业,才好歹、总算混完了小学和中学。我记得有一回考试,他为了给我们扔纸条,被崔老师当场抓了个现行,又是收卷子、又是站墙根、又是叫家长。结果,那次考试我们全都不及格。我们不及格很正常,打从上学我们就没怎么及格过,及格对于我们反而成了很不正常的事儿。可是四儿,那却是他学生时代唯一的一次不及格。我记得后来崔老师念成绩时,四儿当场难过得哭了,哭得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望着他的泪眼和泪脸,我们那一刻全都感到心里很难受。不是么?四儿完全是为了我们,才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望着他无依无助、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们全都在心里感到很对不起他……
      臭蛋看到我流泪,哭得更响了:“那时候,咱们小,啥也不懂就知道玩,特别是刚上中学时,一个礼拜只六天课,光逃学就逃四五天。那时候老师也操蛋,啥也不会就会告家长。我爸爸,大老粗,啥批评、啥教育呀,根本就没有那一说,只要老师把状告到他那儿起,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打,打完了再饿我一天饭。你还记得吧是四儿,看到我饿得眼发绿,后来每次老师告我爸,他都先把我领到他家里,叫他奶奶给我下一碗面条,看着我吃了才放我回家。我爸爸,可笑呵,每当他连打带骂地说:‘妈的!今儿个不许你吃饭!’还以为这一来我就得挨饿了,还以为这一来我就被治住了,还以为这一来我就再也不敢了。他哪里知道,我已经吃了四儿的面条呵,我肚子里有四儿的面条呵。我我我,我现在,直到现在,还能感到我肚子里有四儿的面条呵……”
      而这,也正是我此刻的感受呵。我说过,四儿的家就是我们的家。四儿奶奶活着时,我们就经常到他家玩。奶奶去世后,那里更是成了我们的天下。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有钱,只有四儿在外的爸妈按月寄给他一定数量的生活费。那点儿钱,是四儿一个月的吃与喝,可在那几年里它却一直是我们共同的零花钱。每当月初,也就是那钱到来的日子,都是我们大吃大喝的节日。每当月中,也就是那钱快完的光景,都是我们节衣缩食的时候。而每当月末,我们所有的就只剩等待了,等待下一个月初的来临。记得有一回,我从家里跑出来,在四儿家待了好几天,那几天正好是月末,我俩吃完了他家所有能吃的东西。最后一天,四儿实在拿不出什么了,我们早上饿了一早上,中午又饿了一中午。天黑时,他一开灯发现床脚有个东西闪闪亮,拾起来一看是个五角的黄钢镚儿。我——靠!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在那一刹那欢呼雀跃的情景。五角钱,现如今只能买个烧饼。这个烧饼,本来我俩一人一半,可是由于饿了一整天,四儿那半刚刚咬一口,我就已经囫囵吞枣地把我那一半吃完了。四儿一看我饿成了这样,硬是把他那一半也塞给了我。我说:“你吃,你吃。”他还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吃吧,我不饿。”我,就像臭蛋一样,直到现在,似乎仍能感到肚子里还有四儿的烧饼,肚子里还有四儿的半拉烧饼呵!想到这儿,我终于也忍不住“呜”地哭出了声……
      回忆和怀念,我们不能不承认,有时候是会消磨、瓦解人的意志的。我和臭蛋,就是这样。这天整整一晚上,我们都沉溺在对四儿的回忆和怀念中,越来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越来越自艾自怨、自罪自责,越来越觉得生命寒冷、前途绝望,越来越感到万念俱灰、心灰意懒。及至早上,本来我是要回去帮着我爸卖热豆腐的,而臭蛋也开车把我送到了胡同口,但是我都已经把车门打开了,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车。这时候,我们的热豆腐和炸油条,已经和晨光一起出现在胡同口。我看到朝霞一片、金红金黄,我看到豆腐油条、热气氤氲,我看到吃早饭的人们你来我往、济济一堂,我看到我爸,还有那对母女,正在人堆儿里满面春风、满心欢喜地忙碌着。我爸喊着:“两根,一碗——”嗓音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亮。那对母女则呼应着这喊声,这头那头、源源不断地把油条豆腐送到人们的面前。即使在最为繁忙的时候,三个人仍然不时地抬起头,彼此会心地相视一笑。看着这画面,不知为什么,很突兀、很陡然地,我心里竟然生起一种陌生感、隔阂感和遥远感。具体地讲,就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人家的,这是我爸、还有那母女二人的生活,而我则不在这幅图画中。也就是说,这画面已经不属于我,现在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画中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这,使我不由自主地定在了车里,好半天好半天都不能动一动。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这时候我还没有想到,我历尽艰辛、费尽周折、伤人害命、伤天害理,都是为了让自己回到这画中、留在这画中,可是自从我害死老歪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离开了这画面,随着我害的人越来越多,我离这画面也越来越远。现在,我已经只能远远羡望着这画面,而再也无法回到这幅图画中去了……
      最后,我只能关上车门,颓唐地说:“去球吧……”
      12
      这之后,我就来到了这一天。
      这是一个灰暗、阴冷的日子。在这一天里,下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就像数不清的纸钱,在灰黑灰白的天空中旋转、飞舞着,将楼群、街道、车辆和行人,渲染得说不出的沉重和压抑。也就是在这一天,人们在我们市郊的火葬场,将四儿两口儿火化了。而在此前两天,四儿的父母回来了,他老婆的娘家人也从四川赶了来。
      作为四儿的好朋友,我们当然也来了。看到四儿的父母如此悲伤,特别是在与遗体告别时,若非父亲全力搀扶着,母亲几乎就要倒下去,我们纷纷说着安慰的话。却不料,不知是悲痛过度还是咋,这位手捧骨灰盒的父亲,鼻涕眼泪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儿呀,你死不瞑目呀!”就好像他儿蒙受了多大冤屈,就好像他儿姓窦名娥一样。
      “这——”我们一听话里有话,不由得问,“是咋回事儿?”
      四儿那个卖服装的邻居,现在我们知道了他叫坷垃,说:“是这样——”
      原来,在这几天里,发生了一件谁都没想到的事儿。四儿父母,特别是他老婆的娘家人赶来后,不约而同、七嘴八舌地对警方的死亡结论提出了质疑。这——怎么可能煤气中毒呢?用那帮娘家人的四川话:“放他娘老子的狗臭屁!”以他们对自己孩子的熟悉,不论是四儿还是他老婆,都绝不是那种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的人,不可能这边火上坐着水,那边就忘了睡着了,以至于开水把灶火浇灭,煤气把自己毒死。由于这质疑声齐刷刷、乱哄哄的,又夹杂着刺耳的四川口音,听起来很响亮、很严重,不由得不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在这种声音的敦促下,警方对煤气泄漏现场,也就是四儿家厨房,展开了重新调查,结果他们的视线落在了那把水壶上。那把水壶,自从出事儿后一直坐在灶上没人动,这次他们注意到,其实水壶里面水很少,充其量只能盖住壶底。既然是烧水,壶里怎么会没水呢?难道是被烧开烧干了么?警方觉得他们发现了一个重大疑点。因为,如果火焰是被沸水浇灭的,它就不可能继续把水烧干,壶里至少还应剩大半壶水。反过来,如果水是被火烧干的,就说明它没有蹿出去把火浇灭,火焰就应该仍然燃烧着,直到把水壶烧红烧穿,而不可能自行熄灭。所以,警方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可能性只有一种,那就是水既没有被火烧干,火也不是被水浇灭的。那——是怎么回事儿呢?警方认为——这时他们把调查范围进一步扩大,在卧室里发现了两个暖瓶,而这两个暖瓶都装满了开水。也就是说两口儿已经有了足够的开水,他们根本不需要再烧一壶开水。这一新发现更加坚定了警察们的这个认识——那就是,壶在灶上坐着是不假,但它跟火不火的没关系,因为这里面根本就没有火,没有火的原因是因为,有人先打开点火装置,然后才打开燃气开关。也就是说,此人根本不是为了用火。而那把壶,只是碰巧、本来就在灶上坐着而已。由此,他们对两口儿之死作出了新的结论——自杀。他们觉得,那个先打开点火装置,然后才打开燃气开关的,就是两口子本人。
      这一结论,可想而知,在两口儿的家人中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和混乱。用一些人的四川话,这简直他妈的更是“放他娘老子的狗臭屁”!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都是心理健康、开朗乐观的人,没有任何理由要自杀。他们在两个孩子的遗物中,也没有发现任何遗言和遗书。而在事发的前几天,四儿还曾打电话给父母,高兴地告诉他们由于快要过年了,服装店的生意非常好,他数钱都快数不过来了。他老婆更是打电话给她的娘家人,告诉他们等忙过这俩月,她准备带着四儿回四川,与他们一起过个团团圆圆的春节。总之一切都很正常,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不论是四儿还是他老婆,都没有任何轻生的迹象。这就让警方感到为难了。因为,既然已经认定了煤气是被人故意泄漏的,如果不是自杀的话,那就只能是他杀了。但他杀的话,这里面就有个不好解释的问题了——从他们对现场的调查看,所有的门窗都是关死的,不论门和窗都没有任何撬压的痕迹,那么,杀人者又是从哪里进入室内的呢?难道他们长了翅膀或者会穿墙越壁不成?因此,所有警察都不赞同他杀的推测。但是警察的不赞同,并不能说服两口儿的家人们,他们的疑问不仅没有动摇,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们乱七八糟地嚷嚷着:“谁说进个屋就非得撬门别锁?难道杀人者就没有别的进门办法么?现而今开锁技术那么先进,大街上又有那么多乱配钥匙的。人们完全可以通过各种手段轻而易举地把门打开,而不留下任何撬压痕迹。你们怎么能这么简单地就说不是他杀呢?”
      “所以,”坷垃最后说,“他们决定,孩子不能白死,警察不管就不管吧,他们自己寻找那个杀人犯。”
      坷垃说这话,是我们从骨灰存放室出来,一群人边走边说的。我记得在这个过程中,臭蛋一直跟随在人群里。但是当坷垃的话说到这儿,我忽然发现这货不知啥时不见了。回头一找,只见他一个人远远地落在、站在后面,就像冻坏了似的跟那儿哆嗦着。
      我忙拐回去:“臭蛋你咋了?”
      他说——“坏了坏了!”
      “四儿他爸,知道我有他家的钥匙!”
      我如同被电打了一下:“咋、咋回事儿?”
      他说:“有、有、有一回,他爸回来了我不知道,直接用钥匙开门进去了。结果一开门,正好跟他爸碰了个脸对脸。四儿当时不在家,他爸还以为我是贼,上去扭住我胳膊,问我是咋进来的。我、我、我,我说是四儿给我配的钥匙。你、你、你,你说他爸,不会想起这事儿吧。这说起来都是一两年前的事儿了。刚才我跟他爸照面儿时,他爸好像没认出我,也没提起这回事儿。可——架不住他们朝这上想呵。他们现在不是一个劲儿朝这上想呢么。他们要是真的想起来,咱咋办?咱咋办?咱咋办……”
      说到这儿的一刹那,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因为他看到我正表情阴沉、目光锋利地盯视着他,就好像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他怎么敢跟我说这个呢。
      仿佛为了挽回什么,他惊恐万状地叫了声:“不!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但是这时候,一切都晚了……
      13
      是的,这时候一切都晚了。既然臭蛋说到了这儿,我已经不可能不杀掉他。
      我说:“走吧。”这时候我已经坐在臭蛋的车里。
      臭蛋,我敢说彻底吓坏了,浑身可能都吓软。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明白我们要去哪儿。他完全可以不去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去我也没法儿他。但他还是乖乖地跟着我走了。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兔子,乖乖地跟着大灰狼走了。
      我说:“往西。一直往西。”我们此刻在火葬场,再往西就是你们知道的垃圾倾倒场,而再往西、越往西,都是逶迤不尽、越来越深的大山。
      一路上,臭蛋一面胡乱开着车,一面不停地哀求着。
      他说:“我没说,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不不不,我真的都是胡说的。我根本没见过四儿他爸,他爸也不知道我有钥匙。我咋会见过他爸呢。我咋会恁傻,叫他爸知道我有钥匙呢。我、我、我,骗你我是你孙子,我是跟你说着玩呢,你可千万千万别当真……”
      我没理他。
      他说:“那好那好,我说我说。我是叫他爸给碰上了,他爸看见了我有钥匙。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么多年了谁还会记着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呢。今儿个,我在他爸跟前儿晃了一天,他爸要想早想起来了,可他根本就没认出我是谁,这说明他根本就没想起来。相信我,我保证,他爸早忘了,不会想起来的……”
      我还是没理他。
      他说:“就算他认出我了,想起来了,可那又能说明个啥呢。我就算有钥匙,有钥匙的人多了,四儿给那么多人都配了钥匙,你咋就能肯定人是我杀的。我、我、我,只要我自己不吐口、不认账,谁又能把咱们怎么样。而我,你还信不过我么,这事儿除了我知道,我绝对不会说给第二个人,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你要不信,我可以跟你赌个咒,谁要是说出半个字儿,叫他全家都死、死、死完……”说到这儿他完全是哭腔了。
      但是我仍然没理他……
      这时候,雪越下越大了,雪花就像无数蛾子,在车窗前乱飞乱扑着。我们行驶的盘山公路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而近处远处的山谷、山峦和山群,更是被雪渲染得又黑又白、斑斑驳驳。当我们的车驶上一处山腰,我看到道路里侧是披灰挂白的山壁,外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渊壑,我说:“差不多了,就这儿吧。”我们把车停在了路旁。
      我下车捡了一块巨大坚硬的石头,又回到车上关上车门。
      臭蛋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这时他的脸白得就像个死孩子。他一边哭一边喃喃道:“不……不……不……”
      臭蛋真是吓坏了。从一开始到现在,其实他有很多机会可以逃掉。在火葬场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不跟我来;在来到这里的一路上,他完全可以一开车门跳下去;特别是在刚才,我下车捡石头的那一刻,他完全可以一踩油门开着车就跑。如果他抓住这之中的任何一个机会,他的命运就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了。因为我,在心里,我不知道这么说你信不信,其实是一直期待着他跑的。他一跑,我就有理由放弃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词——放弃。我当然,是要守住我的秘密的。但是坚守的路太远了,我走呵走呵走呵走呵,已经走得太累太累了,这时候我真是想,往那儿一秃噜算球了。所以臭蛋要跑,我决不会去追赶他。可,吓坏了的他,一直到最后也没跑,而是选择了逆来顺受和束手待毙。你不跑,我心说,就不能怪我了。
      我说,我说话时尽量委婉、温和着口气:“臭蛋,对不起呵。我真的不想这么干,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道理,我不说你也知道。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咱们哥们儿一场,在这儿我只想说一句话——你,一定要理解我、原谅我,千万别怪我,别恨我呵。你就权当早走一步,到那边去等着我吧。等哪天我也到了那一边,你、四儿、还有老歪,咱们还是好朋友,咱们还在一块儿玩……”
      说罢,我一石头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为了怕他不死,我又接二连三朝他脑袋猛砸了几下。
      然后,我下车,用力推着汽车一侧的后部,把他连人带车推向了深沟。
      我目送着臭蛋和他的车,在山坡上弹跳着、翻滚着,一下子摔掉一个轱辘,一下子又摔掉一扇车门,等到终于摔到沟底时,完全成了一堆坑瘪难看的东西。我想,最多到明天,人们就会发现它。不过,他们将会以为,这辆出租汽车,一定是往什么地方送人后,返回途中雪大路滑,一不小心滑进了山谷。
      现在——我呼着雾气,看看空旷的群山——就只剩了我一个人……我有些茫然地想,我的秘密可以保住了……
      14
      就这样,我又一次来到了刑场上,这一次,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又一场噩梦。
      刑场在郊外河滩上,这时候已被风雪弥漫得只剩了白茫茫的一大片。我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亡命旗,跪在深深的雪窝里。奇怪的是,这次跪在雪地上的,我左看看右看看,就只有我一个人。仿佛这世界光秃秃的,就剩了我这么一个人。
      指挥长喊出了我的名字。两名武警本来是想拉我的,但是我拼命向后挣扎,最后他们不得不架着我腋窝将我硬架起来。直到他们把我架离了地面,我的双脚仍然在空中乱蹬着,就像一只惊恐万状的螃蟹。
      我一面挣扎,一面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我没杀人!”
      “我没杀人!”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关闭

    本版积分规则

    Archiver|手机版|推理书库 ( 鲁ICP备17055969号-4 )

    GMT+8, 2024-12-22 19:33 , Processed in 0.105216 second(s), 22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