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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谁是罪魁》作者:【印度】斯沃德西·迪伯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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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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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8-10-29 16:21: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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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7月10日晚9点,第八山地混成团士兵拉姆金德尔用步枪朝自己所在的步兵连两名上尉各开一枪,沃尔玛上尉当场身亡,葛布尔上尉肩部中弹,身负重伤。根据医生的诊断报告,假若弹着点再低两英寸,葛布尔上尉也必死无疑。依据军法第69条和刑法第302条,我部军事法庭受理了这起由步兵连士兵拉姆金德尔一手造成的枪杀案件……”军方检察官波利少校字斟句酌地陈述着案情。

    听着这冗长的公诉词,军事法庭审判长辛格上校漫不经心地将审判大厅环视了一遍,然后把目光移至在坐的官兵脸上,逐个观察着,捕捉着每一个人哪怕是十分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已成了辛格上校的职业习惯,目光里既无猜疑,也无担忧,只有作为法律和公正化身的那种威严与傲然。

    其实,不用与审判长那胸有成竹的目光对视,在场的几乎每个人都已料到,“死刑”的判决迟早会从他那现在还紧闭着的嘴里蹦出来的。

    连拉姆金德尔自己也对杀人的罪行供认不讳,还能有什么疑问吗?

    辛格上校的目光最后停留在被害人之一的葛布尔上尉脸上,从这位幸存者乌黑的发光的瞳孔里,他读出了种近乎残酷的喜悦。

    发现审判长正注视自己,葛布尔下意识地揉了揉早已痊愈的左肩,朝他点点头,并且恭敬地笑了一笑。

    审判长依然毫无表情,紧绷着的嘴角纹丝未动,又盯了上尉片刻,才侧过身对坐在一旁的法律顾问说了些什么。

    俩人一齐向仍在滔滔不绝的检察官波利少校望去。

    检察官的话音刚落,被告的辩护律师莱易上尉就提出了异议:

    “提请审判长注意,波利少校刚才两次称被告拉姆金德尔为步兵连士兵,可是事实是,拉姆金德尔在装甲连服役,他是装甲兵而非步兵。”

    辛格上校的目光转而盯住了莱易上尉。

    莱易的目光也紧紧地瞅着辛格,双方似乎都没有避让的意思。

    审判大厅里,人们悄声议论起来。大家已预感到眼前的这位辩护律师是个不安分的角色。且不说对“步兵连士兵”一类检察官的小差错也不放过,单看他与审判长对视较劲儿的这个认真样,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辛格上校也意识到碰见了一个难对付的律师。

    在现在的职位上,他已连任两届,多年的法庭审判生涯中,他从未出过任何偏差,以至于感到凭直觉就足以判断罪与非罪。这种自信心,甚至可以说从军以来就不曾遇上值得一提的挑战。

    辛格出生于旁遮普邦,锡克族,1971年印巴之战的一场攻坚仗中,他不顾肩部和大腿两处负伤,在脖子上挂起一串手榴弹,把导火索搅成一股绕在手指,直冲敌阵,硬是吓退了守敌,把锡克人的彪悍骁勇表现得淋漓尽致。为此,他获得了英雄勋章,照片登上了各大报刊。直到今天,凡在他手下工作过的或正在他手下工作的官兵,没有不知道他的秉性的——他不善言辞,喜好凝视人,向来用眼神说话。

    一阵窃窃私语之后,审判大厅里忽又沉寂下来。

    审判长与辩护律师之间的目光对峙,不过才短短的几十秒钟,然而所造成的紧张空气却已弥漫得令在坐的每一个人呼吸急促,无不为莱易上尉捏一把汗:这瘦小的孟加拉人怎么如此固执,难道就不能忍让一下,移开自己的视线么?

    他准是在犯傻,或者是孤陋寡闻,对辛格上校因执法如山而享誉军界的声名漠然无知。有的人已在猜想。再这样僵持下去,审判长或许会大发雷霆的。

    辛格上校终于用嘴说话了:

    “莱易上尉!你,还有在坐的各位认真听着,这是法庭审判,不是演电影,不容许任何人横生枝节来耽搁时间。把装甲兵拉姆金德尔称为步兵,这种称呼上的差误,请问与本案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听到这话,大家以为莱易上尉准该服贴了。可出人意料的是,他不但依然紧盯着辛格上校,而且针锋相对地答道:

    “审判长先生!正因为这里进行的是法庭审判,不是演电影,所以我才认为不能容许任何概念上的差错。您本是陆军上校,假若我称呼您为上校警官,那您会有什么反应呢?因此,我坚持认为,拉姆金德尔是装甲连士兵,在本案审判过程中是不能有半点含糊的。”

    审判席上,法律顾问悄悄地给辛格上校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莱易上尉是正确的,应该认定拉姆金德尔为装甲连士兵,否则,律师完全有权利以概念差误为由要求检察官撤回公诉,重新开始。

    辛格上校沉吟片刻,然后声色俱厉地对检察官说:“波利少校!您错了。从现在起,您必须明白无误地称被告拉姆金德尔为装甲连士兵!”

    稍稍停顿了一下,他高声呼道:“请证人出庭。”

    2

    体魄强健的卡尔迪克班长,是这桩血案的第一个现场目击者。

    “卡尔迪克先生,7月10日晚上9点钟,您在装甲连的岗楼附近,对吗?”波利少校朗声问道。

    “是的,检察官先生!”

    “是在执勤罗?!”

    “不,检察官先生!那天晚上没轮到我上岗。是因为天气太热,兵营里闷得慌,恰巧又停了电,于是我约拉兹班长出来散散步。我们的兵营紧靠岗楼。”

    “那天在岗楼执勤的是谁?”

    “拉姆金德尔。”

    “晚上9点钟时也是他吗?”

    “是的。”

    “当时你看见什么了?”

    “先生!我已经告诉过您啦,那会儿恰巧停电,四周黑糊糊一片,我除了看到一辆摩托朝岗楼驶过来,其余什么也没看清。”

    “卡尔迪克先生,”波利少校忙问,“你的眼睛是不是近视?戴眼镜吗?”

    卡尔迪克猛一挺胸,“啪”地做了个立正的姿式,似乎用这种方式让所有的人看清他并没有戴什么眼镜,然后大声回答:“本人双目视力均为‘1.5!”

    “那么,你为什么讲什么也没看清?”波利少校追问道。

    “我说过了,当时正停电。”

    “停电也不至于黑糊糊一片。据我所知,7月10日晚上天气晴朗,月色很好。你在距离岗楼不过200米的地方散步,如果视力果真象你说的那么好,借着皎洁的月光,你完全可以看清200米之内的景物。好了,我们暂且不讨论这个。”检察官打住他的推论,继续发问:“您说看到摩托向岗楼驶来,上面坐了几个人?”

    “两个,这我可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戴头盔了没有?”

    “没有。”

    “这么说,您有可能认出他们是谁了?”

    “是的,检察官先生。驾驶摩托的是沃尔玛上尉,坐在后座上的是葛布尔上尉。他俩是本连的指挥官,我当然认得出。”

    “很好。既然您能认出沃尔玛上尉和葛布尔上尉,在岗楼上执勤的拉姆金德尔想必也能认出他们。在此之后,您又看见什么了?”

    “我远远地看见拉姆金德尔端起了步枪,”卡尔迪克肯定的说,“他开枪了。第一颗子弹击中了前面的沃尔玛上尉,他歪倒在车把上,失去控制的摩托向路旁冲去,径直撞上一棵大树。就在第二声枪响的同时,摩托翻倒在地,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子弹只击中了葛布尔上尉的肩膀,否则很可能胸膛中弹。这时,拉姆金德尔跑下岗楼,向摩托奔去。第一声枪响,我和拉兹班长情知不妙,就直冲岗楼而来,正好赶到,在摩托旁当场抓住了拉姆金德尔。”

    证人卡尔迪克陈述完毕,莱易上尉从辩护席上缓缓地站起来。

    此刻,审判大厅内的所有人员心里都十分明白,刚才波利检察官同证人之间的问答是无懈可击的,辩护律师似乎不太可能再挑出什么“刺”来了。

    因为,那之后的事情更是不必再费唇舌——听见枪声,各班的士兵都奔出营房,众目睽睽之下,拉姆金德尔对卡尔迪克和拉兹的扭架毫无反抗,只是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嘶声高叫:“是我,是我嘣了这两个坏种!”

    这一切,还有什么可值得辩护呢?

    莱易上尉面向证人,开始了他的提问。

    “卡尔迪克先生,出事的那天晚上,你们第八山地混成团驻地的口令是什么?”

    他见卡尔迪克圆睁双眼,一脸迷惑的神情,便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当天晚上驻地军事人员须用什么口令作答才能通过执勤岗哨?”

    “对不起,律师先生!”卡尔迪克答:“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请旅部机要参谋查一查,他会记录在案的。”

    “不必了。”莱易上尉说:“部队每天都更换新的口令,忘记几个月前用过的一条,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假若我没弄错的话,那天晚上的口令是‘黑月亮,请机要参谋核实。”

    在坐的机要参谋迅速地翻了翻记事簿,起立回答:“正是‘黑月亮,律师先生!”

    卡尔迪克惭愧地低下了头。这位来自新德里的军职辩护律师连驻地口令这样的细节在调查中都没放过,自己倒忘了。待会儿不知他还要提什么我答不上来的问题呢!

    “卡尔迪克先生!”莱易上尉换了个题目,“有一点似乎是清楚的:您既然在较远的地方认出了摩托上的沃尔玛上尉和葛布尔上尉,那么,拉姆金德尔在近处也能认出他们来的。你说对吗?”

    “对的,律师先生。”

    莱易上尉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这是一种能给予委托人安定与坦然的微笑,可被告拉姆金德尔却象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游戏,甚至象是看也没看,听也没听,木然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相信,事实正是如此,”莱易上尉接着说:“出庭时您曾宣誓,忠于法律,尊重事实,不说假话。我还想问一问,7月10日晚上您是否给您班里的士兵下达过这样的命令:如果有熟识的人通过岗楼,可以不问口令就予以放行?”

    “不!律师先生。”卡尔迪克略带不满地答道:“我从来没有向士兵下达过这种命令,作为一个服役三年多的装甲连班长,我深知军纪的严肃性,执勤的哨兵在防地对任何人都必须询问口令,谁也无权更改。我怎么会干那样的傻事呢?!”

    “我相信您的话。不过,那天晚上您听到拉姆金德尔向迎面驶来的摩托喊话了吗?比如‘站住、‘口令、‘谁之类的?”

    “没听见。我只看见拉姆金德尔端起了他的枪……”

    “卡尔迪先生!”莱易上尉第一次打断了证人的话,“我没有问你看见了什么,我是在问你听见了什么。拉姆金德尔到底向摩托喊过话没有?”

    “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律师先生!”卡尔迪克答:“他没有喊话。”

    “您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并不等于他一定没喊过话。举个例子吧,昨天总理游览红堡(编译者注:印度德里的著名古迹之一)时曾即兴发表演讲,您不在那里,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可是您不能因此就说他没有发表演讲。”

    “先生,当时我的确没有看见……”卡尔迪克极力申辩。

    “我问的是声音,声音是看不见的!”莱易上尉第二次打断证人的讲话,“您在距离岗楼200米的地方散步,加上摩托疾驰而来,轰鸣声中极有可能听不见拉姆金德尔的声音……”

    “本人提请审判长注意:辩护律师是在有意干扰证人的回答。”波利少校将莱易上尉的话打断了,“他自己认为被告认出了摩托上的两个人,并且向他们喊了话,就企图将这种想法强加于证人!”

    审判大厅掀起一片轻微的骚动,人们在交头接耳。

    审判长辛格上校依然一言不发,直眼凝视着辩护律师莱易上尉。

    坐在他身旁的法律顾问沉不住气了,又递过一张纸条来,上面写着:

    应该让辩护律师把话说完。

    辛格上校这才朝莱易上尉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3

    “谢谢您!审判长先生。”莱易上尉也向审判长点头回礼,然后说:“我想要说的是,假若被告拉姆金德尔当时喊了话,而摩托并未应声停下,那么……”

    “我反对!”检察官波利少校再次打断莱易上尉的话,“辩护律师在有意把法庭调查引向歧途。凭什么证实拉姆金德尔当时是否喊过话?这样的问题叫证人如何回答?”

    “这好办,”莱易上尉不紧不慢地说:“我请求法庭允许做一次现场实验。在卡尔迪克班长散步的地方站几个人,另请两位驾驶摩托开向岗楼,一位在岗楼上朝摩托喊话,这样就可以首先弄清楚一个问题——散步的地方究竟能否听到岗楼上的喊话声。”

    “就算这个问题弄清楚了,并且证实你的判断是对的,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审判长辛格上校声音不大,但语调十分严厉地问:“莱易上尉,难道能说明哨兵拉姆金德尔没有向葛布尔上尉和沃尔玛上尉开枪?”

    “审判长先生!”莱易说,“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去证明被告当时没开枪,连他自己对开枪伤人的事也早已供认不讳了呢!但是,我认为有必要提请法庭注意这么一点:依据有关军事驻防条令,如果哨兵向来人喊话而对方不予回答,也不出示任何证件,在这种情形下,哨兵完全有权向来人开枪射击。”

    “律师先生!请您不要再为向军事法庭介绍什么军事准则或规范而多费唇舌!”审判长辛格上校第一次提高嗓门说话了。

    法律顾问见状,忙又写了张纸条推在他面前,上面写着:

    如果证明被告拉姆金德尔在哨位上确实喊过话,而沃尔玛和葛布尔既没停下也未回答口令,拉姆金德尔因此才开枪的话,被告应当庭释放。

    辛格上校神态肃然地看了看纸条,又把它推到另一侧,让四名陪审员依次传阅。

    此刻,审判大厅里鸦雀无声。

    台下的听众目不转睛地瞅着台上的“主角”,试图通过他们的表情来推测纸条的内容,甚至推测被告的命运。

    审判长和陪审员们也是开庭以来头一次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似乎那法律之剑的寒光头一次罩向自己的头顶。

    辛格上校眉结高耸,他感受到的压力比谁都大,这是一种与当初脖子上挂一串手榴弹冲向敌阵时迥然不同的压力。这压力刺激的好象不仅仅是听觉、视觉,还有味觉,一种苦涩的味觉。

    他那鹰一般目光又开始在大厅里扫来扫去,象是在搜寻压力的来源。

    他望见了葛布尔,望见了卡尔迪克,望见了拉姆金德尔……不,压力并非来自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一次,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辩护律师莱易上尉脸上。

    上尉也正看着他。

    两双眼睛对视着,辛格上校惊诧地发现,莱易上尉的眼睛并没有闪现自己想象中的那种因接近胜讼而特有的喜悦之光,流露出的只是深深的沮丧。

    啊,这意味深长而又不可思议的目光!

    他突然意识到,笼罩心间的那种无形的压力,正是来自这双眼睛。

    他被震慑住了,尽管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然而这一瞬间里他已确信,即使在脖子上挂一串拉紧导火索的手榴弹冲向几步开外的这个人,这个人仍会毫不退让,仍会这么从容地用深不可测的目光凝视着迎面冲来的任何东西。

    审判长有些沉不住气了,准确地说,是有些后悔了。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这个站在对面直视着自己的人并非敌人,而是本案的辩护律师。他同自己一样有着法律赋予的权利,同自己一样承担着维护法律尊严的责任。

    他开始为自己大脑深处那个提前形成的判断倾向感到不安,他甚至怀疑起自己那一向牢靠的直觉——这直觉,辛格上校从来不以为是主观臆断,而笃信是上帝的启示。

    由此,他进而为刚才对莱易上尉的强硬态度感到有些隐隐的内疚,心里不禁自我诅咒了一句:糊涂鬼,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以为是的?!

    他边骂边把双手握成空拳支撑着前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辛格上校感到似乎轻松了不少,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口水,投向莱易上尉的目光也渐渐柔和了。

    这细微得不易被觉察的表情变化,一点儿也没逃过莱易上尉的眼睛。然而,他并未随之轻松起来,那道沮丧的目光反而更深沉更黯淡了。

    这时,法律顾问又写了张纸条,递在审判长手里,上面写着:

    如果您不主张前往发案现场进行实地勘察,作为审判长,完全有权宣布继续法庭调查。

    辛格上校匆匆扫了一眼,随手把纸条撕个粉碎,没让陪审员们看到。然后起身宣布:“律师先生,本庭采纳您的意见,同意派员前往发案现场察勘,以证实被害人沃尔玛和葛布尔上尉能否听到被告拉姆金德尔在岗楼上的喊话。现在休庭!”

    4

    就在所有的人纷纷起立准备离去的时候,辛格上校本人反倒重新坐下了。

    他惊奇地发现:葛布尔上尉一分钟前还高高昂起的那颗脑袋,忽然耷拉在胸前,面孔也变得那样的苍白,傲慢的神情一扫而光。

    这是怎么啦?莫非拉姆金德尔果真向他和沃尔玛上尉问过口令,而他俩也的确置之不理?

    辩护律师莱易上尉此时正走到被告拉姆金德尔身旁。他们没有说话,只互相对视了片刻,象是在用眼神交谈。

    辛格上校看见,律师若有所悟地向委托人点了点头,似乎表示明白了什么。

    一时间,上校再次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压力正扑面而来,他觉得连站起身来的力气也不够了。

    恰在这时,审判大厅里忽地响起了莱易上尉沉静的声音:“诸位且慢!”

    他接着面向辛格上校要求道:“审判长先生,我个人并无意坚持现场勘察,因为法庭调查同样能解决我们遇到的疑问。我请求您收回成命,继续法庭调查。”

    审判长同意后,所有的人重新回到座位。

    莱易上尉继续说:“现在,我想向被告拉姆金德尔提一个问题:你向沃尔玛和葛布尔喊过话吗?”

    “不行!”拉姆金德尔正要回答,刚回到座位的检察官波利少校“嚯”地站起,声色俱厉地嚷道:“现在应该由证人卡尔迪克先生继续作证,凭什么让被告插进来讲话?”

    莱易上尉对检察官的诘难未作理睬,朝拉姆金德尔肯定地点了点头。

    大厅里顿时响彻一个宏亮而又冷漠的嗓音,拉姆金德尔说出的是一句大大出乎人们预料的话:

    “我没有喊话,连他们是谁也没问。”

    “啊!”不少人闻声惊呼起来。

    “请将被告拉姆金德尔的证词记录在案,他是在未向来人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开枪的!”莱易上尉沉静地从旁建议道。

    话音刚落,审判大厅一片哗然。包括审判长辛格上校在内的几乎所有在坐的人,都象看到了一副绞索,一副几分钟前眼见就将被解除,而又被拉姆金德尔自己拽过来套在脖子上的绞索。

    更令人不解的是,渐渐用力拉紧这副绞索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告的辩护律师莱易上尉,真不可思议!

    审判长不愿看到这扑朔迷离的局面继续下去,当即再次宣布休庭,并示意辩护律师留一下。大家散去后,大厅里只剩下辛格上校和莱易上尉俩人。

    辛格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急不可耐地在休庭之前证实被告拉姆金德尔未向被害人喊话。作为他的辩护律师,你难道没考虑到此举的后果,并为之感到问心有愧吗?”

    “不,先生!”莱易坦然作答:“我不想靠背离事实来使我的委托人免受法律制裁。他开枪打死了人,开枪前也未向被害人打招呼,这些都是抹煞不掉的事实。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采用各种方式刻意强调,以加深人们对上述事实的印象,是为了顺利而不容置辩地把法庭调查引入问题的症结——被告拉姆金德尔为什么要开枪?”

    辛格上校闻言浑身一震,他又感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压力。

    尽管他已经意识到对面的这个人并非自己的敌人,甚至够得上与自己交朋友的,然而,这个人毕竟是一个不可等闲视之的人物,他是那样的善于布置迷魂阵——开辟一条通道,一条似乎可让被告逃脱法网的通道,接着就毫不留情地堵上它。而在这一堵之间,又于众目睽睽之下为被告闪出一条更宽阔的逃生之道。也许他还能在不知不觉中把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却令人看不出任何偏袒,或曰不冒丝毫承担法律和道义责任的风险。

    他的确不是敌人,可为什么竟使自己的全身感官都仿佛承受着一股巨大的压力?

    如果说他只是对手,那又是谁的对手呢?他的一言一行皆颇具深意,可并不象冲着自己来的呀?

    辛格上校百思不得其解,怔怔地看着莱易上尉离去的背影。

    5

    午饭以后继续开庭,辩护律师首先要求法庭请证人古柏达出庭。

    古柏达是装甲连军医,也是为本案被害人之一沃尔玛上尉出具死亡证明的人。他盯着自己的足尖走进审判大厅,却能一步不差地走到证人席上站定。

    听到让他陈述情况的指令,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在案发后五分钟就赶到了现场,发现沃尔玛上尉已经中弹身亡,葛布尔上尉仍匍伏在车把上,肩上伤口正汨汨地往外冒鲜血。我为他包扎时,拉姆金德尔还直冲着我嚷嚷:‘别救他,他才是不折不扣的龟孙子!我要他死!我要他的命……”

    莱易上尉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他朝被告瞟了一眼,一层痛苦的阴云正掠过拉姆金德尔的脸。

    莱易上尉立即提出:“请法庭注意证人古柏达军医刚才的话!”并接着询问道:“古柏达先生,案发前两个月的一天,是什么原因使您让拉姆金德尔住进了医院,能告诉我吗?”

    “您是说我们装甲连与航空连进行曲棍球比赛的那天吗?可以的,律师先生!”古柏达望也没望莱易上尉,依旧低着头答道:“比赛刚开始十分钟,拉姆金德尔就晕倒在赛场。当时,他正发着高烧呢!”

    “多少度?是什么病?”

    “至少有40摄氏度吧。我急忙回医疗室给团部医院挂了电话。五分钟后,救护车就赶到了。在此之前,我凭经验看出他患了伤寒,经团部医院诊断,证明我的初诊是正确的。”

    “我相信您的诊断不会有误,听说您曾经荣获军医大学授予的最高医学奖章,享有这等殊荣的人当然不会对付不了普通的伤寒症。”莱易上尉的话让人难断是褒是贬。

    古柏达闻言却兴奋得头一次扬起了脸。这张不逗人喜欢的刀把脸一笑之下显得更长了。他乐滋滋地说:

    “那当然,那当然!”

    古柏达感到,莱易上尉当着众人的面提起自己往日的荣耀,毕竟是件大大露脸的事。他只是有些不解,这位来自新德里的律师怎么对自己的过去了解得这么细,他还知道些什么呢?

    “古柏达先生,”莱易上尉的话不由人不凝神听着,“据我所知,球赛是下午四点钟开始的,十分钟后拉姆金德尔便晕倒在地。您作为最高医学奖章获得者,大概能回答人是否会在十分钟内发烧至40摄氏度以上吧?”

    “不会,绝对不会。伤寒不会这样陡然犯病的。可以肯定,拉姆金德尔在球赛之前就已经开始发烧了。”

    “那么,您能否肯定,他比赛开始后烧得更厉害了呢?”

    “这我怎么能肯定呢?”古柏达埋着脑袋反问道:“难道有谁规定比赛之前必须给运动员测量体温吗?”

    所有的人都哄笑起来。其中葛布尔上尉的笑声格外刺耳。

    古柏达这句底气不足的话,倒是着实地将了莱易上尉一军。

    审判长辛格上校那鹰一般的目光严厉地扫视了一遍大厅,笑声嘎然而止。

    此时,没有人比辛格上校更明白,辩护律师莱易上尉正精心编织着一张网,而猎物正浑浑噩噩地往里钻。这网如蜘蛛丝般柔软,也如蜘蛛丝般能致猎物于死命。

    好个辛格上校,一旦他掂准了莱易上尉的斤两,那几乎失灵的直觉便又奇幻般地回附到他的身上。

    “古柏达先生,请别介意,我可是一点儿医学常识都不具备,如果能得到您的帮助,也许能使我在这方面长些见识,”莱易上尉自我揶揄似地说:“您刚才话的意思是,不用体温表就无法准确地知道病人烧多少度,对吗?”

    “那还用说?”古柏达近乎卖弄的说:“这是常识,诊脉只可判断是否发烧,而无法确定烧多少度,用体温表才能确定。”

    莱易上尉猛地站起身来,象是无意地一步一步踱到葛布尔上尉席前,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对方的瞳孔。

    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审视了葛布尔上尉片刻,直看得刚才还泛开在他脸上的笑意一丝一丝褪去,面色渐渐涨红。

    古柏达这时也不禁抬头看了葛布尔上尉一眼,面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了。

    而这一红一白两张脸孔,只有审判长辛格上校看得最清楚,也最早开始体味这面色变化的因由。他意识到,莱易上尉编织的那张网正越来越密,密得猎物已无可逃遁。

    这时,莱易上尉又不声不响地踱回古柏达身边,继续他的询问:

    “古柏达先生!曲棍球赛之前,拉姆金德尔曾被另两名士兵搀扶到您的医疗室,我了解到的这一事实不会有误吧?”

    “有这事。”古柏达答道,头埋得更低了。

    “当时是几点钟?”

    “嗯……我没注意。”

    “搀扶拉姆金德尔的那两名士兵可都是带着手表的,我完全可以另请他们出庭作证。不过,我更希望您能努力地回忆一下。请想想再谈,当时究竟是几点钟?”

    古柏达好一会儿没吱声,下巴颌扎在衣领里,额头上沁出的汗星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也不知他此时是不是在努力回忆。

    审判长辛格上校实在忍不住了,终于高声提醒道:

    “先生,该回答问题了!”

    从辛格上校的这句话里,古柏达意识到,本法庭的最高仲裁人——审判长,此刻起已站在了辩护律师一边。

    他嗫嚅道:“审判长先生,不,律师先生,我……我当时确实没有看表啊!”

    “好啦,古柏达军医!我们可以先不谈时间问题,因为大夫的确没有必要每来一位病人就看一次钟点。”莱易上尉边说边离开辩护席,又一次踱到被害人葛布尔上尉跟前。

    就在葛布尔警觉地睁大眼睛,古柏达悄悄吁出一口气的时候,莱易上尉猛一转身,紧盯着古柏达问道:

    “那么,拉姆金德尔被搀进医疗室那会儿,还有谁在场呢?”

    “葛布尔上尉!”古柏达脱口而出。

    “好。我再问您,您给拉姆金德尔量体温或者诊脉了吗?您可是深知不量体温和诊脉是无法判断病情的哟!”

    古柏达刚抬起的下巴颌重又扎进了衣领里,半晌作声不得。

    “证人,请回答问题!”审判长辛格上校严厉地命令道。

    “是,审判长先生!”古柏达慌乱地答:“我没给量,因为那些爱泡病号的‘支那人老是往医疗室跑,所以……”

    “您说什么?”莱易上尉打断了古柏达的话,“您所说的‘支那人指谁?”

    “我是说那些当兵的。别误会,长官!”

    “您不必称我为‘长官,古柏达先生!我的军阶与您的一样呢。”莱易上尉不容辩白地质问:“我也没有误会您的意思。在大英帝国统治我们这片国土时,‘支那人曾经是英国军官对印度士兵惯用的蔑称,是恶意的污辱。假若您也习惯于称印度军人为‘支那人,那您又该如何称呼我,以及这审判大厅里的每一位印度军人呢?!”

    莱易上尉的话颇有“煽动”性。还未讲完,大厅里已一片哗然。好几个人忍不住愤愤地向古柏达晃动着拳头。

    莱易上尉见好就收,机智地一转话锋,接茬问古柏达:

    “您一未量体温,二未诊脉,认定拉姆金德尔泡病号的根据何在?”

    “有人说拉姆金德尔没病装病……”

    “谁?”莱易上尉不容古柏达岔开话头。

    “他——葛布尔上尉!”古柏达再也经受不住这连珠炮似的追问,一反常态,扬起脖子,指着几步开处的被害人大喊起来。

    这实际上是一种为尽快解脱自己而不得已发出的恐惧的呼叫。

    莱易上尉的口气反倒和缓下来,“冷静些,大夫!”他轻轻地拍了拍古柏达的肩膀,“您应该说出葛布尔上尉是如何阻止您的。据我所知,他当时说的是英语,您能重复一遍吗?”

    古柏达点点头,学着葛布尔的语气道:“‘这狗娘养的正向你讨病条呢,甭理他!他是这样说的。”

    “谢谢您的合作,古柏达先生!”莱易上尉宽容地说:“我可以不再向您提问了。希望您今后别再让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指使您如何看病。”

    古柏达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回旁听席。他的座位正挨着混成团指挥官拉沃中校。

    古柏达刚坐下,拉沃中校就压低嗓音恨恨地骂道:“你这孬种!有这样当医生的吗?可把咱们团的脸丢尽了!还想晋升呢,做梦去吧!”

    莱易上尉仍然一动未动地站在葛布尔上尉席前,逼人的目光再次盯住了他。

    这时,包括审判长、法律顾问、陪审团其他成员,甚至检察官在内的所有人,无不惊讶的感觉到,处于被告位置的似乎已不是开枪杀人的拉姆金德尔,而是中弹负伤的葛布尔了。

    葛布尔在那强有力的目光下被盯得内心发虚,手脚发凉。他感到正坐在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尽管强打精神,使劲用故作镇静的眼神来回敬莱易上尉的目光,但相持不一会儿便沉不住气了。

    他呼地一声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请求审判长:“辛格上校!请您制止他——莱易上尉,他这样盯着我是什么意思?”

    审判长辛格上校却不置可否地说道:“请坐下来,葛布尔上尉,没轮到你发言呢。到时候会给你说话的机会的。”

    葛布尔无可奈何地坐下了。

    莱易上尉这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朝自己的辩护席信步走去。

    太阳偏西的时候,审判长宣布暂时休庭,明天继续开庭。

    6

    葛布尔在审判大厅门口拦住了随人流走出来的辩护律师莱易上尉。

    这是他们两人头一次面对面地单独交谈。虽然最近一段时间里莱易上尉一直在葛布尔管辖的连队调查案情,但葛布尔始终不大在意。

    在他看来,把拉姆金德尔送上绞架如同按死一只臭虫那么容易,什么法庭调查、律师辩护、开庭审判,不过例行公事罢了。因此,对于辩护律师感兴趣的问题是什么,士兵们又告诉了律师些什么,他都觉得不屑一顾,甚至根本没把这位煞有介事地忙碌着的辩护律师放在眼里,连单独谈话也不曾有过一次。

    他万万没料到,麻烦偏偏就出在这个他正眼不瞧的辩护律师身上,该死的!

    然而,葛布尔根据多少年的官场经验,直到现在依然对一条不成文的规律坚信不移:官官相护。

    莱易上尉之所以如此这般地与自己过不去,充其量是另有所图。只要满足了他,不信他还会与自己作对到底。

    想到这里,葛布尔阴沉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可是,当他同莱易上尉对面而立,迎上那道灼人的目光时,刚撑起来的信心又开始动摇了。他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危险、一种无可名状的胆怯,感到似乎正同一头不通“人性”的猛兽谈交易。

    葛布尔忙给自己打气:他也是人,不是猛兽,能把老子怎么样?审判对象毕竟是拉姆金德尔而不是我,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他笑意可掬地向对方招呼道:

    “这些天辛苦您了,去我家坐坐怎么样,维伽斯·莱易先生?”

    “先生,我叫比伽什,不叫维伽斯。”莱易冷冷地纠正道。

    “对了,比伽什·莱易先生!敬请您光临寒舍一叙。”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咱俩一起喝点什么。”

    “恕不奉陪,我对杯中之物向来不感兴趣。”

    “不喝也行,我那儿还有更令人开怀的东西,嘻嘻!”

    “令人开怀的东西?噢,假若我没猜错,那是指女人吧,葛布尔先生!”

    “何必说透呢,莱易上尉!”葛布尔做了个“请”的手势,“怎么样?”

    莱易上尉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您的话进一步证实了我调查中的一个问题——您妻子为什么在两个月前同您分居。”

    葛布尔倒抽了一口凉气,极力地用愤懑来掩饰自己的虚弱,尖着嗓门嚷起来:“好哇,律师先生!你休想扳倒我,要知道,开枪杀人的是拉姆金德尔,不是我葛布尔!”见莱易上尉没吭声,他马上又把语气缓和了一些:“您想过没有,一个军官该怎样对待另一个军官,嗯?”

    莱易上尉跨近一步,双眼逼视着葛布尔,一字一顿地说:“听着,葛布尔,少跟我套近乎!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和我一样清楚,别耍花招了!记住,从现在起,你休在法庭以外的任何地方与我纠缠!”说罢扬长而去。

    葛布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佯装的愤怒已从脸上褪去,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来。

    他隐隐地感到面前有一团无形的阴影正笼罩过来。于是下意识地在莱易上尉刚才站过的地方狠命踹了几脚。

    可那团阴影似乎更加浓重了。他不得不承认,阴影并非在外部世界,而是出自内心深处,他颤抖了。

    一队法警从他身边走过。这些以往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大兵”此刻谁也没与他打招呼,甚至连正眼也不瞧他,目光里都充溢着一股子敌意。

    “这是怎么啦?莫非一天之内,人人都成了我的冤家对头?”葛布尔惊恐不已。

    7

    第二天开庭,头一个出庭作证的是团指挥官拉沃中校。他在回答检察官波利少校的提问时明确表示,被告拉姆金德尔平日同所有的官兵都相处得不错,也从来没在自己面前抱怨过葛布尔上尉。

    轮到辩护律师莱易上尉提问了。他和颜悦声地对拉沃说:

    “中校先生,您刚才证实,被告拉姆金德尔没有同任何人结仇的迹象。那么,他开枪杀人就不属报复行凶罗?否则又如何解释……”

    检察官没容莱易上尉说完,也不等拉沃中校作答,就起身抗议:“莱易上尉!法庭调查不允许象您这种毫无意义,或者说是愚蠢的提问。请您不要再横生枝节!”

    “请问我方才的提问‘愚在哪里?‘蠢在何处?依我看,您阻挠法庭调查的行为才是真正愚蠢的,检察官先生!”莱易上尉针锋相对。

    “什么?我愚蠢?你疯啦?!”波利少校怒不可遏地大叫起来。

    “检察官先生,请肃静!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辞,并且请不要打断辩护律师的提问!”审判长辛格上校不得不用英语提醒波利少校。

    波利这才忿忿不平地坐了下来。

    莱易接着问:“还有,拉沃中校!葛布尔上尉在您面前说过拉姆金德尔的不是吗?”

    “没有,从来没有!拉姆金德尔是全团有名的优秀士兵,至少我没见有谁抱怨过他。”

    “5月10日那天,您去装甲连操场的时候,看见士兵们正在干什么了吗?”

    “士兵在操场上能干什么?操练呗!”

    坐在审判大厅里的人听到这一问一答都暗暗发笑。他们不明白,这个辩护律师为什么要向证人提出这么浅显易答的问题。

    只有审判长辛格上校面色严峻,因为他心里清楚,莱易上尉善于欲擒故纵,迂回包抄。一个简单的提问往往恰是为下一个惊人的提问埋下伏笔。

    果然,莱易上尉紧接着就问:

    “您去的时候,是每一个士兵都在操练,还是有例外的呢?”

    “噢,对啦,当时拉姆金德尔站在队列之外——他正受罚呢!”

    “受的什么罚?”

    “葛布尔上尉罚他行一百次军礼。您大概已经知道了,律师先生!”

    “我是知道了这件事。不过,您能告诉我葛布尔上尉处理拉姆金德尔的原因吗?”

    听到这里,旁听席上的人们才恍然大悟:不知不觉中,莱易律师已把案情调查又往深里剖了一层。

    大家都屏息聆听着,生怕漏掉一句。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便问卡尔迪克班长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葛布尔上尉之所以要处罚拉姆金德尔,是因为他行礼的姿式不正确。”

    “您没干涉吗?”

    “我相信本团的每一个军官。如果葛布尔上尉认为哪一个士兵行军礼姿式不对,他完全有权罚这个士兵重复演练。我没有理由怀疑军官的用心,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去干涉。”

    “那您为什么命令葛布尔上尉在拉姆金德尔每敬一个礼时必须相应回一个礼呢?”

    “这不是干涉,律师先生!”

    “您不觉得太过份吗?要知道,整整一百次啊!”

    “不过份!”拉沃中校固执地答,“这是我们团严格遵行的一条军规——一旦军官身着制服,士兵行礼时他必须回礼。”

    审判大厅里的军官和士兵心里都清楚,拉沃中校爱兵如子,那天他的确是有意处罚葛布尔,以儆诫他任意作践下属的行为。

    不过,这个倔犟的小老头凡事都有自己的解释,而且容不得揭穿他的真实用心,即便是在法庭上。

    好一个“针尖”碰上了“麦芒”,且看莱易上尉拿拉沃中校怎么办。旁听席上的人们都如此想着。

    没料到,莱易上尉很快就绕开了这个外人看来颇值得深究的话题。他说:

    “好啦,中校先生,我们谈点别的吧!”

    “别的,有什么好谈的!”

    “听说,您安排人每天让拉姆金德尔喝两斤牛奶,吃半斤巴旦杏,请问这是为什么?”

    “噢!是让我谈这回事呀,您调查得可真够细的。”拉沃中校第一次给了莱易上尉一个一闪即逝的笑容,“那是建团纪念日当天,团部组织了一次军人运动会,拉沃金德尔在5000米赛跑中获得第一名。在他冲线的瞬间,我看了计时器。天哪!他跑出的成绩比全军纪录仅仅差20秒!我相信,只要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多加培养,有朝一日他能破全军纪录。那可是我们全团的光荣。于是,我规定,每天特供他那么多牛奶,那么多巴旦杏,以补养身体,便于大运动量的训练。”

    “中校!难得您慧眼识真金,只可惜象您这样的指挥官混成团里太少了些,”莱易上尉半是赞许半是挑剔地说。

    没等拉沃中校作出反应,他接着问:“那么,拉姆金德尔最终实现了您寄予他的厚望吗?”

    “他没辜负我的希望。在不久之后同友邻部队举行的联欢运动会上,拉姆金德尔又获得5000米赛跑冠军,成绩提高了10多秒。我坚信,他终将打破全军纪录,甚至可能向全国纪录、亚洲纪录挑战……实在可叹,正当全军运动会开幕在即,却发生了这次血案!”拉沃中校痛惜地摇了摇头,沮丧地说:“唉!全团上上下下都替拉姆金德尔惋叹不已,这是对我们团的荣誉的沉重一击呀!”

    乘着拉沃中校发怔的当儿,莱易上尉突又问道:“拉姆金德尔入伍之前,您团里的5000米赛跑冠军是谁?”

    “葛布尔上尉!”拉沃中校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旁听席上的人们闻言大惊,他们似乎到这时才真正看清了莱易的底牌,并为之叹服。他一次又一次靠卓越的调查技巧,把证人不欲尽吐的证词掏将出来,而且每一次都是在成功之后方令人们与证人一同反应过来。

    然而,就在人们激动地发表各自感想的时候,莱易上尉已开始了新一轮的询问:

    “中校先生!您知道葛布尔上尉的妻子最近在什么地方吗?”

    拉沃中校已变得警觉了些,他字斟句酌地答:“律师先生,对这样的家庭琐事,您最好询问当事者本人,比如葛布尔上尉。”

    “这可不一定是家庭琐事,拉沃中校!”莱易上尉沉稳地说,“您作为团指挥官,实际上已经参与此事了,据我所知,葛布尔上尉的妻子两个月前曾向您面交过一份申请书。”

    “这事你也知道?!”拉沃中校有些动气了,他是个荣誉感极强的人。在他看来,团里每个官兵的隐私就是团的隐私,也就如同他个人的隐私。

    “是这样的,”莱易上尉友好地说:“我接手本案离开德里之前,正在德里一所中学教书的葛布尔夫人找到了我。她交给我一份离婚申请书,说是可以有助于我了解案情,并称申请书的副本早已呈送给您。”

    “再次请求法庭中止莱易律师的提问!”检察官波利少校又腾地站了起来:“本法庭是军事法庭而非民事法庭,审理的是士兵拉姆金德尔持枪杀人案而非葛布尔夫人提出的所谓离婚诉讼,这种与本案毫无关联的家庭琐事还是搁在一旁的好。”

    审判长辛格上校侧过头来看了看法律顾问,似乎想征询他的意见。

    这一次,法律顾问既没有吭气,也没有象通常那样写纸条。他避开辛格上校的目光,低头不语,表示无可奉告。实际上,连他也觉得检察官的异议这回是无懈可击的。

    辛格上校又看了看莱易上尉,他正不声不响地问葛布尔上尉的席位踱过去,也没有作任何反应。

    辛格接着看了看拉沃中校,只见他紧皱双眉,面露难色,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又拿不定主意。那眼神说不准是对事态发展的惊恐,还是对下属处境的怜悯。

    辛格上校终于说:

    “莱易律师!刚才的提问是否与本案无关,请你即刻作出判断。如果你有充分的理由认定与本案相关,就请继续提问。”

    在旁听的人们看来,这分明是对辩护律师的支持。

    审判长说话的当儿,莱易正坦然地双手交叉胸前,眼盯自己的双脚,在葛布尔的席前来回踱步,等候着辛格上校的仲裁。辛格的话音刚落,他立刻站定身体,继续发言,把人们的注意力又迅速地拉了回来。

    “审判长先生,我不准备再向尊敬的拉沃中校提问了,请他坐下。两个月前那件事情,就由我来向法庭陈述吧。”莱易缓缓地诉说着,每句话之间都有一个不短不长的停顿,似乎想给人们留下思考的余地:

    “那天,葛布尔上尉醉酗酗地回到家,他妻子正要上前搀扶,他迎面就是一拳,妻子的耳朵顿时淌出鲜血,倒在地上不醒人事。当时,拉姆金德尔正在他家干杂活,一见此状,二话没讲就把她送到了团部医院。整整一个晚上,葛布尔夫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第二天清晨才苏醒过来。亲自为她治疗的医院院长问明原委,十分愤慨,建议她向民事法庭起诉,使她狠毒的丈夫受到法律制裁。葛布尔夫人挨打已是家常便饭,她决定告状,可诉状还没来得及送出,便被拉沃中校知道了。拉沃中校从维护本团荣誉出发,极力阻拦,希望此事能私下了结。无奈,葛布尔夫人提出了离婚要求。由于葛布尔不同意,她只得提请民事庭裁决。下个月,这起离婚案将在德里开庭审理,如果法庭需要,拉沃中校、团部医院院长和其他知情的军官,很可能被传到庭作证。我说的这些对吗,拉沃中校?”

    还没等拉沃中校张口,葛布尔已歇斯底里地大嚷起来:“莱易!你胡说八道!你哥哥就是个胡说八道的家伙,你血管里同他一样流着不安分的血,也会同他一样不得好死!你……”

    “让葛布尔坐下,闭嘴!”审判长辛格上校气恼地命令法警。

    一名法警走上前来,伸手按了按葛布尔的肩膀。葛布尔猛一甩手,挡开法警的胳膊,跳得更高了。

    法警呼地举起警棍厉声道:“坐下!它可没长眼睛。”

    葛布尔恨恨地盯了他一眼,咬咬牙,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法警这才退了下去。

    审判长示意辩护律师继续发言。

    莱易上尉转向检察官:“波利少校,您是否需要对葛布尔上尉目前的精神状况提出意见?如果您认为他的精神已暂离常态,我可以根据法庭规则中止向他提问,也可以先避开与葛布尔上尉有关的话题,怎么样?”

    这问题可真让波利少校不好回答,他果然没作回答。

    “既然检察官没意见,我就继续讲了。”莱易说,“我请求在坐的法官先生们仔细想一想,象拉姆金德尔这样一个来自山村,淳朴老实,遵守军纪的士兵,为什么会开枪杀害自己的长官?假若一个人的人性被兽性替代,时时刻刻都企图扑向另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会不会为自卫而先下杀手呢?或者说,被告拉姆金德尔与被害人沃尔玛上尉、葛布尔上尉的关系中,会不会出现我刚才假设的情形呢?从案发之前仅仅葛布尔一个人的种种已成为事实的表现看,我认为有理由作这样的考虑和分析。”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又开始来回踱步。

    审判长辛格上校那穿透一切的目光,也随着他走动的身影左右逻逡。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他浑然不觉。

    好一会儿,莱易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继续说:“刚才葛布尔上尉提到,我的哥哥是个‘胡说八道的家伙,我觉得有必要为此说两句题外的话——我哥哥是在早年的一次反种姓制度游行演说中,与警察发生冲突时被打死的,这是事实。但他的演说绝不是‘胡说八道,假若他真会违心地去胡说八道,我的父亲如今将仍然是加尔各答高级法院首席法官,而不至于受牵连遭至免职。”

    莱易顿了顿,接着说:“让我们回到正题。葛布尔上尉既然能那么凶狠残暴地伤害自己的妻子,可想而知,对待一个他怀恨在心的下属兵士,他会实行什么样的报复手段!”

    莱易上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一动不动,俨然一尊雕像。只有双目还在熠熠生辉。

    “莱易上尉!”检察官波利少校此刻站了起来:“凭你这几句话,就能证明被告拉姆金德尔是在葛布尔上尉的虐待下被迫杀人吗?我提醒你,这是法庭,军事法庭!需要的是具体而确凿无误的事实。至于你所谓人性能不能变成兽性这类似是而非的心理玄学,是绝不可以搬到神圣的法庭上来卖弄的!”

    审判大厅里又开始躁动起来。

    “波利少校说得很对!”莱易的大嗓门把嘈杂的人声一下给压住了,“现在最需要的当然是事实真相,因此,我停止‘卖弄。请求法庭允许证人卡尔迪克班长再次出庭,以便进一步澄清事实。”

    他这几句表示退让的话,出乎检察官波利少校的意料。在没有辩清他是真的服输还是以守为攻之前,波利没有再提出异议。

    但审判长辛格上校心中十分明白,莱易上尉这么做,只会把已然套在葛布尔脖子上的绞索拉得更紧,而绝不可能有别的动机。

    辛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脖子上没有绞索,也没有象当年冲向敌阵那样挂一串手榴弹。假若真有手榴弹,这回该扑向谁,炸谁呢?他脑子里一片模糊。

    是的,已经觉醒了的那一半良心早使他克服掉了对莱易上尉的敌意;但是,这敌意毕竟还没有转而投向葛布尔。对葛布尔,他有的只是厌恶而非敌意。他那尚处于沉睡中的另一半良心,眼下还有意无意地站在葛布尔一边,甚至随时准备冲上前去,替葛布尔挡住莱易上尉的致命一击。

    这时,他没理睬辩护律师莱易的请求,站起身来高声宣布:

    “今天的庭审就到这里,证人卡尔迪克明天再出庭作证,休庭!”

    8

    人们陆陆续续走出大厅后,葛布尔挑衅地挡住了莱易的去路,似笑非笑地说:

    “律师先生!假若你有兴趣,嘿嘿!尽可以败坏我的声誉,但你休想从绞刑架上救下拉姆金德尔的贱命!”

    “葛布尔!我昨天就正告过你,休在法庭以外的任何地方与我纠缠。”莱易不卑不亢地怒视着葛布尔的眼睛说。

    “想躲开我?没门!”休庭之前检察官公然的纵容和审判长暖昧的态度,似乎使葛布尔重新来了劲。

    “你听着,葛布尔!问题不在于救不救得下拉姆金德尔,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罪魁祸首,你,还是拉姆金德尔。我已经预感到,罪魁将首先死亡!”

    “我和你没完!”葛布尔气死败坏地叫道。

    “哼!我既然揽上了这个案子,就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完与‘没完,由不得你。走开!”

    葛布尔咬牙切齿地死盯着莱易,眼里冒着仇恨的火苗。

    莱易见他不肯让道,便挺身撞开他的肩膀,径直往前走去。

    这一切,走在后面的审判长辛格上校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而且有意地耐着性子看完、听完。

    此刻在他眼里,葛布尔简直如同一堆不值一提的臭狗屎,觉醒的那一半良心一时又抑住了沉睡的另一半。

    当着葛布尔的面,他大声叫住莱易,不容拒绝地说:“律师先生,请你与我共进晚餐,我在家恭候!”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

    9

    第二天一早,头一个出庭作证的正是卡尔迪克班长。

    辩护律师莱易上尉见他神情有些紧张,正式提问之前安慰他道:“别担心,卡尔迪克!不要以为律师是故意难为你,我们都是为了保护法律的神圣走到这里来的。记住一条,说真话。对吗?”

    莱易的话令卡尔迪克感到一阵轻松,他诚恳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内心深处并不踏实。这位辩护律师的口才和手段,卡尔迪克前天是亲身领教过的,他往往让你松弛到漫不经心的地步,然后给你重重一击,使你进退维谷,不得不把所知道的和盘托出。但他刚才这番话无疑是正确的,是在激起自己那份道义上的良知。

    “卡尔迪克先生!”莱易的声音把证人从沉思中唤回,辩护律师开始询问了,“在拉沃中校给予拉姆金德尔食品供应方面的特殊待遇之前,拉姆金德尔为葛布尔上尉承担家庭杂役吗?”

    “不,先生。是从建团纪念日拉姆金德尔获得5000米赛跑冠军之后,才开始安排他去葛布尔上尉家干杂活的。”

    “拉沃中校之所以特别照顾拉姆金德尔,意思十分明确,那就是希望他保养好身体以适应艰苦的训练,以更优异的成绩为团里争取荣誉。我没说错吧?卡尔迪克先生!”

    “不错,是这样的。”

    “那么,你为什么违背团部指挥官拉沃中校的要求,把你班战士拉姆金德尔派去给连部指挥官葛布尔上尉干杂活呢?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一来会消耗他的精力和妨碍他的训练吗?”

    “不,先生。我是奉葛布尔上尉的亲口命令行事的,他说,把拉姆金德尔派到他家,他可以同拉姆金德尔一起跑步,以便督促训练。我没有理由拒绝服从这项从道理上说得过去的安排,况且这还是命令。”

    “拉姆金德尔去葛布尔上尉家当差以后,你见过他去操场训练吗?”

    “见到过,但极少。一个月内只看见他去过两次操场,并且全是在晚上休息时间。”

    “拉姆金德尔为什么这样消极地对待拉沃中校的厚望,你了解过其中的原因吗?”

    “我问过拉姆金德尔一次,他告诉我,每当他准备训练时,葛布尔上尉总是给他指派一大堆无论如何也干不完的活,直累得他精疲力竭。”

    “卡尔迪克班长!一般说来,即便作为长官的勤务兵,他的份内工作有哪些?”

    “根据条令,勤务兵的主要职责是给长官擦拭武器、整理军装等直接与军务有关的工作。但是,您也知道……”

    “是的,我知道,这项条令对军队的不少长官说来形同虚设。不过,拉姆金德尔毕竟连勤务兵也不是,他是装甲兵士兵!”莱易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后接着问:“那么,你后来为什么又要求把拉姆金德尔调回了班里呢?”

    “是拉姆金德尔自己找到我,提出不能再这样干下去了,否则他将去团部直接向拉沃中校请求调动。于是,我把他的要求和打算向葛布尔上尉作了汇报。”

    “拉姆金德尔为要求调动而陈述的理由有哪些?他说了吗?”

    “说了,先生。他说他实际上成了葛布尔上尉的私人奴仆,得上街买菜、做饭、看孩子、替夫人熨衣服、打扫房间……,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拉姆金德尔出生在一个低等种姓的家庭,为这个,葛布尔上尉经常当面咒骂他是不可接触的贱人。”

    “葛布尔先生头脑中的这种陈腐的等级观念,你认为能够接受么?”

    “嗯……当然,当然不能,先生!”卡尔迪克迟疑了一下说。

    “我想也是。在传统的种姓制度被我们国家废除多年之后,想不到‘不可接触的贱人竟又出自一位军官之口。曾经为‘不可接触者大声疾呼过的圣雄甘地先生倘若九泉有知,也会哭泣的!”莱易感叹一阵,接着问:“卡尔迪克,依你看,这种伤害自尊的称呼,会成为拉姆金德尔枪杀沃尔玛和葛布尔的一个诱因吗?”

    “我只能说,葛布尔上尉经常当众称拉姆金德尔为‘下等人、‘贱骨头、‘脏鬼,沃尔玛上尉也是如此。不过,并未见拉姆金德尔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有一次除外……”

    “能说说吗?”

    “可以,先生。那天,葛布尔上尉命令拉姆金德尔把他女儿用过的床单洗掉,拉姆金德尔认为这样做太过份了,拒不执行。葛布尔上尉就骂他‘蠢猪,还说象他这样低等种姓的人家,祖祖辈辈只配把装满脏衣裳的筐子顶在头上。这次,拉姆金德尔感到忍无可忍,才找我提出了调回班里的要求。”

    “拉姆金德尔调出、调回的整个过程和原因,你向直接关注拉姆金德尔训练情况的拉沃中校报告过吗?”莱易严厉地追问。

    “没有,先生。我本想尽自己的努力把这件事处理好,以免张扬出去。葛布尔上尉一听到我的汇报便立即同意让拉姆金德尔回到班里,大概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当时我还想,这事儿真要让拉沃中校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卡尔迪克红着脸回答。

    “你考虑得挺周到的呀!我倒不明白了,上级为什么没让你接替拉沃中校出任团指挥官,或者接替葛布尔上尉出任连指挥官呢?”莱易上尉不无揶喻地说,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卡尔迪克的责任所在。

    “是我有错,假若我把一切都报告给拉沃中校,那可怕的枪杀案也许就不会发生……”卡尔迪克羞愧地埋下了头,满心痛悔。

    莱易上尉也不忍心再责难这位老实厚道却未能尽职尽责的班长,和蔼地示意他可以回到座位上去了。他自己也同时坐了下来。

    这时,检察官波利少校神情委顿地站了起来,无可奈何地也向葛布尔上尉提了几个不关痛痒的问题。他已经感到,不大可能指望从葛布尔嘴里捞到对被告致命的材料了。

    葛布尔却抓住这一机会拼命为自己辩解,以十分委屈的声调说:

    “案发那个晚上,拉姆金德尔的确没从哨位上发出任何示意我们停车的指令,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求驾驶摩托的沃尔玛上尉主动停下来。大家都知道,我一向是遵守部队任何规章条令的……”这段开庭以来葛布尔讲得最长的话,是用英语说的。

    莱易重又站起,大步走到葛布尔面前说:“请问,您能用印地语回答问题吗?”

    葛布尔故意不睬莱易,转脸向审判长说:“辛格上校,我实在讲不好印地语,请允许我用我所习惯的英语回答,这样能更准确地表达我的看法和意见。”

    “您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在哪儿念的书?请用印地语回答!”没等审判长说话,莱易继续执拗地问葛布尔。

    “本人出生于阿姆利泽,并且在那里一直念到高中毕业。”葛布尔看也不看莱易,也继续执拗地操着英语回答。

    “那么,您是念过10多年的印地文课本罗,却不知为何说不好印地语!而我出生在曾是英国殖民者老窝的加尔各答,一直用英文念到大学毕业,可并没有忘记印地语是我们的母语、国语。你的所谓‘习惯真让人遗憾!请问,您对您的部下也用英语讲话吗?”

    “不。我尽量用不太规范的印地语与那些没知识的士兵们交谈,但在我们军官之间,我向来是用英语的。自从英国人统治印度次大陆以来,这似乎是军队中一条不成文规矩,您不会不知道吧!”葛布尔傲慢地回答莱易。

    审判长辛格上校闻言大怒,抢在莱易之前厉声喝道:

    “葛布尔上尉!我提醒你,英国殖民者统治印度的时代已结束40年了,你必须用印地语在印度军队的法庭上回答问题。收起你那英语吧,懂吗?!”

    葛布尔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莱易上尉紧接着就问:“卡尔迪克班长刚才提到拉姆金德尔对您的抱怨,您承认吗?”

    “不,是拉姆金德尔强词夺理,企图开脱罪责。如今富家子弟谁愿当兵?部队招来的全是那些低等种姓人家的后代,他们缺少修养,目无上司……”

    “放肆!”辛格上校对葛布尔再次提及什么“低等种姓”极为恼怒,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尽管这次他用的是印地语。

    莱易上尉待辛格上校话音一落,接着就问葛布尔:“你所说的‘富家子弟,具体是指什么样的人家?”

    “就是从来不必为吃穿发愁的人家,比如你我的家庭。那些为吃饭穿衣伤脑筋的穷家子弟一旦到了部队,每天得到充足的食品,他们的脑子能不往邪门歪道上打主意吗?”

    “这种人当然会有!”莱易话里有话,“葛布尔上尉,你的家庭如今挺富有的,起码不会为吃穿伤脑筋吧?”

    “是的,我父亲前年才从铁路上退休,在阿姆利泽,他有自己的公寓,在乡下,他还有不少土地……”葛布尔颇为得意地显示着自己并非“穷家子弟”。

    “那我问问你,你父亲从前在铁路上是干什么工作的?老板吗?股东吗?”莱易话锋一转,提出一个葛布尔意想不到的问题。

    葛布尔脸色一白,低头不语。耳畔传来审判长辛格上校低沉的喝声:“回答问题!”

    “他…他是……是货物登记员。”葛布尔嗫嚅着,脑门上沁出了一层汗迹。

    “这么说,他肯定很精明罗!不然,一个货物登记员如何能拥有买下公寓和土地的财力呢?”

    葛布尔心跳如鼓,却做声不得。

    “请回答,他被解雇过多少次?”

    “什么?解雇?我……我不知道。”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莱易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材料,“由于受贿,你的父亲曾经三次被解雇。幸好他脑子灵,不愁找不到工作。”

    葛布尔这时似已缓过劲来,反驳道:“辩护律师!你的闲篇扯得太远了些吧!”然后又对着辛格上校说:“审判长先生!请阻止这种与本案无关的提问。”

    莱易的回答又抢在审判长作出反应之前,他说:“我只是想弄清你所说的‘富家子弟与‘穷家子弟的含义,好在现在我已经清楚了,可以不再问与你父亲有关的事了。让我们回到正题吧!”

    审判大厅里的人们都明白,在刚才的这一回合中,胜者显然又是莱易上尉。

    “我要问的下一个问题是,葛布尔先生,近几个月来,您是在家里就餐还是在军官食堂就餐?”

    “在家里。”

    “家里?是你自己家里还是沃尔玛上尉家里?”莱易象是明知故问。

    “难道我连在一个朋友家搭伙的权利也没有了吗?”葛布尔气急败坏地反问。

    “您完全有这样的权利,问题在于您对军粮的处置。众所周知,在自家开伙的军官,可从军官食堂领取免费供应的定量军粮。你既没在自己开伙,又是在沃尔玛上尉家白吃白喝,免费军粮还照领不误。请问:这些粮食你弄到哪里去了?”

    “我全都送给了我的佣人,这你管不着!”

    “果真如此的话,我当然管不着。不过据我调查,”莱易又扬起一叠材料,“你并不是‘送给,而是让佣人把粮食拉到黑市上卖给了一个名叫拉尔的粮贩子。这一切,都没逃出拉姆金德尔的眼睛。假若你仍不承认,我可以请求法庭传你的佣人和粮贩子拉尔出庭作证。”

    “这算什么?别的军官也……”

    “住口!”审判长辛格上校愤怒地吼道:“甭管别人如何,你是不是倒卖过军粮?”

    葛布尔心虚地垂下了脑袋,不吭声了。

    “你还得回答,”莱易说:“为这件事,你把拉姆金德尔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才不断挑衅地骂他是‘蠢猪、‘贱人、‘脏鬼,是不是这样?”

    “骂了又怎么样?难道我犯了罪不成?”葛布尔见莱易追根究底,忽又变得强硬起来。

    “是算不上犯罪,比卡利·达斯·葛布尔先生!”(编译者注:“比卡利”、“达斯”在印地语中意为“乞丐”和“奴隶”)莱易一字一顿地回答。

    葛布尔一听,顿时暴跳如雷,腾身尖叫:“狗娘养的,莱易!你得说清楚我的姓名,我的全名叫B·D·葛布尔,不准你胡言乱语!”

    莱易不为所动,沉静地说:“嘴巴放干净点儿,比卡利·达斯·葛布尔!这个名字不好吗?很失身份吗?你的高中毕业证书上为什么一笔不落地写着它呢?其实,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在阿姆利泽一带的贫民区,人们习惯于给初生儿起个难听的名字,以保平安。我只是想提醒你,所有的人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当你作贱他人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想想自己家庭潦倒的过去呢?”

    “我就是叫B·D·葛布尔!你狗日的再胡叫,我和你没完!”葛布尔被当众揭底,愈加怒不可遏。审判长几次制止他都不得收敛。

    “你可以反复辱骂拉姆金德尔,别人叫一下你的真实姓名却不可以,这是谁家的规矩?”

    “说得好!莱易律师!”审判大厅人声大哗,大伙儿使劲为莱易助威。

    “不许你这样叫我,否则……”

    “否则怎样?扇我的耳光?象扇拉姆金德尔那样?”莱易顺口又挑明了葛布尔的一桩恶行。

    “是要扇,老子是要扇你这龟孙子!”说着,葛布尔瞪着血红的双眼,抬起右手,象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朝莱易猛冲过来。

    在坐的人们都紧张地站起身。

    只见莱易顺势一把攥住葛布尔的手腕,往外一扳,迅速制服了他,然后把他拖回座位上。

    怒发冲冠的审判长辛格立刻命令法警:“过来两个人,站在葛布尔旁边,再动就敲他的脑袋!”

    两名法警手持警棍,大步走到葛布尔的左右,站住了。

    “我请求法庭,”好半天没言声的检察官波利少校此刻讲话了,“不必再让辩护律师提问了,葛布尔上尉的精神似平暂时失却了控制。”

    “波利先生!我不会再向他问什么了。”莱易缓缓地从葛布尔跟前走回自己的座位,“您说的‘失却控制是什么意思?可以理解为精神错乱吗?”

    波利少校不置可否,已然坐下。

    这时,瘫倒在座椅中的葛布尔忽地想起了莱易上尉头一天休庭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重要的是谁是罪魁祸首,你,还是拉姆金德尔。我已经预感到,罪魁将首先死亡”。

    谁先死?难道真是我?我得先死?死死……这想法牢牢地控制了他,葛布尔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检察官波利少校很快又重新站了起来,再次请求法庭允许他向被告拉姆金德尔提问。

    辛格上校允准了。在此之前,这位检察官让被告开口的多次努力均告落空。案发以来,拉姆金德尔始终缄口不言,除了对莱易律师偶有例外,他一直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那双死一般阴沉的眼睛,老是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怎样盘诘也无济于事。

    “拉姆金德尔,我只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你向葛布尔上尉和沃尔玛上尉开枪或许是因为对他们不满,这种不满情绪案发之前你曾试图表露过吗?”波利少校字斟句酌地问。

    拉姆金德尔一声不响。

    “比如,你是否向更高一层的军官提起过你与葛布尔上尉之间的麻烦呢?”波利少校耐着性子又问。

    拉姆金德尔依旧一声不响。

    “或者说,你是不是通过口头或书面报告的形式,向拉沃中校表述出你的意见呢?”

    拉姆金德尔还是一声不响。

    波利少校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时,法律顾问又写了一张纸条,递在审判长辛格上校面前。上面写着:

    这样冷场不妙。被告有权拒绝

    答问。得想想办法。

    辛格上校看罢,也颇感为难。

    他抬起头,用求援的眼神看了看辩护律师莱易,那眼神传递出一种类似鼓动的信号。

    只见莱易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走到拉姆金德尔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不回答任何问题!”拉姆金德尔总算开口了。

    “我并没有让你回答问题,名字不是问题,可以说吗?”

    “我杀了人,心甘情愿受到制裁!甭问了,我的名字您不是不知道。”

    “我并非询问你的名字,你叫拉姆金德尔。大神罗摩(编译者注:印度神话史诗《罗摩衍那》中的英雄之神)也叫拉姆,他是为正义而战的化身。你的父母也许就因这个缘故才给你取了如此神圣的名字。”

    “先生,我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想的。倒是葛布尔和沃尔玛说过,如今叫拉姆金德尔的人多如牛毛,都是些低等种姓的贱货。好了,我不必多讲,我杀了人。”

    “你是杀了人,但你天生就是一个杀人犯吗?”莱易不等拉姆金德尔说话,接着高声讲道:“在法律面前,你拥有同任何人相等的权利,可你却象个胆小鬼似的不敢拥有和行使你的权利。你在法庭上起誓不说假话,可你却不说一句话,你以为这样就能对得住自己的誓言了吗?依我看,葛布尔和沃尔玛对你的称呼或许真有道理——‘蠢猪!”

    “住嘴!先生,否则我也杀了你!”拉姆金德尔被激怒了,高声吼叫。

    “我不会住嘴的,”莱易上尉见激将法奏效,更进一步:“要紧的是你张嘴,否则更难听的话我也会说。”

    忽然,拉姆金德尔象孩子似地失声痛哭起来。莱易的话显然刺到了他的痛处。

    “对不起,拉姆金德尔!”莱易诚恳地抚慰道,“也许我不该这么说……”

    “不!”拉姆金德尔边哭边嘶声叫道:“他们什么难听的话都骂过了,只要轮到我站岗,葛尔布和沃尔玛就驾着摩托车来挑衅、来辱骂、来作贱我。案发那开晚上,他们竟第一次用上了那个如此之脏的字眼……”

    这时,拉姆金德尔已泣不成声。

    审判大厅里却格外安静。这突然的变故非但没激起人们的议论,反倒引得大家屏息聆听下文。

    莱易上尉等拉姆金德尔哭声稍小,才轻声说道:“他们用的是什么肮脏字眼?说吧,这是在法庭,大家不会笑话你的。”

    “他们骂,”拉姆金德尔抽泣着,“骂我是‘杂种,还当着我的面争着说自己和我妈妈睡,睡过觉……”说到这里,他又痛哭失声,双手紧紧地蒙住了脸。

    审判长辛格上校咬了咬牙,狠狠地瞪了僵坐在一旁的葛布尔一眼,招呼法警道:“不必站他跟前了,我看他再敢放肆!”

    两名法警转身朝门口走去。

    拉姆金德尔还在哭着。

    团指挥官拉沃中校心疼地走到他面前,掏出手绢为这位他所钟爱的士兵擦了擦眼泪,又示意卫兵端来一杯茶水。

    拉沃中校接过茶杯,先尝了尝是否太烫,然后递到拉姆金德尔手上,说:“孩子,趁热喝口茶吧!”

    拉姆金德尔泪眼汪汪地看了看拉沃中校,又看了看旁边的莱易少尉,接过茶杯刚要说话,拉沃中校忙止住他,压低嗓门说:“甭讲了,我只遗憾那天你为什么没能把葛布尔这狗杂种也给报销掉!”

    听他如此说,拉姆金德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平日里对士兵异常严格的团指挥官,此刻竟如同自己的知心朋友,这使他感到莫大的安慰。

    他满脸的痛苦顿时被一扫而光,激动地扬起脖子,把那杯热茶一饮而尽,双手递还给拉沃中校。

    审判大厅里破天荒响起了雷鸣般掌声。

    10

    这当儿,检察官波利少校阴沉着脸又站了起来。他说:

    “我认为,既然辩护律师莱易上尉已经证实被告拉姆金德尔受到过葛布尔上尉的虐待,那么,拉姆金德尔理应把自己的遭遇如实报告给更高一级的指挥官,也就是拉沃中校。他甚至还可以直接向法庭起诉。然而,他没有动用法律的武器,却动用了杀人的武器,击毙一人,击伤一人。因此,根据军法第六十九条和刑法第三百零二条,被告拉姆金德尔理应受到绞刑的制裁。”

    审判大厅里重又鸦雀无声,人们一齐把期待的目光射向辩护律师莱易上尉,似乎认定只有他才能救拉姆金德尔。

    莱易站了起来。

    他一脸严正的神色,凝眉扫视全场,迎着那每一束企盼的目光,最后与审判长辛格上校的目光相接。

    这两双会说话的眼睛互相传递着任何人都读不懂的信息,他们俩却完全明白,对方眼里传出的与自己头脑想到的完全一样——没救了!

    莱易以压抑的嗓音说话了,那声音象是从深不可测的山谷之底传出:

    “我不能不认为,检察官波利少校刚才的话完全正确,拉姆金德尔应该被判处绞刑。”

    如同一声闷雷,莱易的话把所有的人都炸懵了。

    短暂的沉寂以后,审判大厅里一片喧哗。可以听得出,难听的叫骂声正从不同方向朝莱易上尉劈头盖脸地压过来。

    人们实在难以理解,作为被告的辩护律师,莱易为什么在经过数天舌战,竭尽全力,眼看着胜诉在望的时候,却不但听任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而且还要加上最致命的一掌,亲手把被告推向悬崖,置于死地!

    审判长几次高叫“肃静”,大厅的骚动才渐渐平息下来。

    莱易继续说:

    “法律是神圣的,也是无情的。赢得人心并不意味着一定能赢得讼诉。同样,赢得讼诉也不意味着一定能赢得人心。这是一个多么尖锐的矛盾啊!然而它毕竟无可回避地存在于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不论你承认还是不承认。我想,被告人拉姆金德尔和被害人葛布尔都已经在这对矛盾中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拉姆金德尔的悲剧在于,他不但没有依据法律有效地保护自己,反而违法杀人,将自己摆在了法律的对立面,违法者不能不受到法律的惩罚。至于葛布尔,我想用我曾私下里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来表述我的结论——他将先于拉姆金德尔而死,这死,首先意味着人格的消灭,甚至不排除肉体的消灭!”

    说完,他坐了下来。

    这时,大厅里显得格外安静,人们好象还未回过神来,仍然沉浸在一种近乎悲壮的气氛里,品味着莱易律师的这番话。

    人们更不明白的是,已然摆脱法律威胁的葛布尔上尉,不知为什么竟瑟瑟发抖起来。

    检察官波利少校顾不上为莱易上尉对葛布尔的贬斥再去挑字眼,忙不迭地说:

    “对对对!辩护律师的分析有道理,本检察官表示赞同。不过,我得请求法庭,在被告拉姆金德尔被宣判和伏法之前,应把先行缴下的那枝手枪归还葛布尔上尉。因为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他的生命似乎还受着某种威胁,作为一名现役军官,他有佩带武器和自卫的权利。”

    听到这话,蜷缩在座椅里的葛布尔眼中,闪过一道不易为人察觉的胆怯的寒光。他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审判长闻言,把目光转向莱易,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莱易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眼中浮现出一丝也不易为人察觉的狡黠的笑意。

    审判长辛格即刻明白了莱易的心理,在他俩的灵魂深处,现在已经达到了完全默契。

    沉默了片刻,辛格斩钉截铁地下令:“把枪还给葛布尔!”

    一旁的法律顾问正提笔写条以图阻拦,可已经来不及了。

    陪审团合议之前,审判长辛格特意从被告席走过,与拉姆金德尔简短地交谈了几句:

    “兄弟,你怕死吗?”

    语气严肃而不乏亲切。

    “我有准备,将从容赴死!”拉姆金德尔微微挺了挺胸,就象在接受一道出击的命令。

    “也许你正是选择以死抗争的。是勇士就不怕死,多想想自己的名字!”说罢转身而回。

    对着辛格上校的背影,拉姆金德尔“啪”的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此情此景,直令在场的人无不唏嘘长叹。

    审判长辛格一落座,四名法官便迫不及待地发表了各自的意见。其中两人同意处死拉姆金德尔,而另两人则认为应判无罪释放。

    辛格上校侧过脸看了看副审判长。在整个审判过程中几乎一言不发的这位副手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说:“两种意见尖锐对立,就看您这决定性的一票了。”

    辛格上校轻轻地合上双眼,仰靠在椅背上,长长思考了足有五分钟,猛地睁开眼来,抓过笔,一笔一咬牙地写下两个大字——“死刑”。

    不出人们所料,宣判死刑后,拉姆金德尔没有提出上诉。

    死刑执行命令不久就下达了。

    11

    正巧就在拉姆金德尔将被押赴刑场的头一天,印军总司令部下达了对第八山地混成团所在部队军事法庭审判长辛格授予准将军衔的命令。

    消息传开,全国为之高兴。

    为了答谢部属同僚、亲朋好友,辛格上校在混成团团部举行了一个小型酒会,团里的所有军官均应邀前往。

    莱易上尉也前来助兴。

    这些天,葛布尔几乎没见过一个人给他好脸色,所到之处,尽遭白眼。于是,他干脆深居简出,一直呆在家里,闷闷不乐。

    听说辛格审判长晋升军阶并举行酒会,葛布尔忽然来了精神。

    他觉得,这是个机会,应付得好,将可能成为弥合裂痕,重建关系,回返军官大家庭的一个开端。把握这个机会,辛格准将是关键性人物,只要赢得他的好感,凭他在团里的有威望,不愁自己缓不过劲来。

    再说,辛格这老头并非把事件做绝的人,他在决定判处拉姆金德尔死刑时的那股子爽快劲儿,和下令把手枪归还给自己时的那份宽宏大量,都足以证明这一点。

    想到这里,葛布尔不禁有些振奋起来。

    他着意打扮了一番,全副武装,佩带整齐。天一擦黑,就驾着摩托向团部驶去。

    驶近团部大门,执勤的哨兵见是葛布尔,就当路一站,示意停车。葛布尔赶紧刹住,笑容可掬:“辛苦了,老弟!有何见教?”

    “把车开到公共停车场去!”哨兵没好气地命令道。

    “哎呀!人家的车全进去了,为什么单单不准我开进去呢?”葛布尔指了指团部大院里那一排排轿车、摩托,佯装不解地问。

    “就是‘单单不准你进,又怎么样?”

    “哪能怎么样呢,行行好,让我开进去吧,我好象已经来晚了些。”葛布尔忍气吞声地央求道。

    “不行!”

    “那就请你帮我开到停车场,我走着进去。”葛布尔还是强捺着性子。

    “放明白些,我可不会象拉姆金德尔那样给你当佣人!”

    “说话客气点儿,你不过是个臭当兵……”听哨兵提起拉姆金德尔,葛布尔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没等说完,意识到这样不妙,又咽了回去。

    哨兵勃然大怒,喝斥道:“葛布尔,我可是个弹不虚发的神射手,不会象拉姆金德尔那样放过你这真正的狗杂种!”

    吼罢,刷地一声顺过枪口,对准了葛布尔的胸膛。

    葛布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也许是这几天听到骂声太多,已经麻木了;也许忽然想到今天晚上赴会的目的,怕耽误了大事;也许真怕哨兵会开枪射击,他们太恨自己了,总之,葛布尔很快把手垂了下来。

    他满脸堆笑:“那好,那好,车放停车场、车放停车场。”一踩油门,乖乖地拐弯驶去。

    停好车,又整了整衣服,定了定神,葛布尔走回到团部门口。

    哨兵冲他低声甩过一句:“真想杀了你!”却没再拦他。葛布尔无心与哨兵斗嘴,灰溜溜、急匆匆地直奔酒会而去。

    进了会场,葛布尔一边点头哈腰同见到的军官套近乎,一边在人丛中寻找辛格准将。

    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象避瘟神似地转过身去,不加理睬。葛布尔已顾不上这些,只全神贯注地寻找辛格。

    他如同一个垂死的落水者,对四面八方的浪头已浑然不觉,只巴望着一个救生圈。此刻,辛格就是他的救生圈。他象是仅为找到辛格而勉强活着,而咬紧牙关在行将没顶的波涛中挣扎着。

    忽然,葛布尔眼睛一亮。

    前面不远处,那个身着将军制服,正与莱易上尉面对面交谈着的,不是辛格准将又是谁呢?正是他!

    葛布尔的心狂跳着,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口里“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

    这失态的举动,惹得所有对他不屑一顾的人都回过头来。

    一到辛格准将面前,葛布尔不自然地扯了扯衣裾,深深地鞠上一躬,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军礼,然后才拿腔拿调地说:“辛格先生,不,尊敬的辛格先生,祝贺您晋升为准将,请允许我来分享您的喜悦!”

    不料,辛格连正眼也没瞧他,冷冷地说:“用不着,比卡利·达斯·葛布尔!记住,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

    这不啻是当头一棒,一个比“死刑”还令他难受的宣判!葛布尔只觉得两眼发黑,跌跌撞撞地走向旁门。

    “罪魁将首先死亡”、“罪魁将首先死亡”……

    辩护律师莱易说过的这句话,此时象鬼魅一样死死地缠住了他,在耳畔挥之不去。

    葛布尔彻底绝望了,一步高一步低踉跄着朝后院走去,右手慢慢伸向腰间的枪套。

    “啪”!团部花园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不一会儿,一个哨兵跑进酒会会场报告:“葛布尔上尉自杀了!”

    几个小时后,拉姆金德尔被套上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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