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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 《最后的飞行》作者:【美】詹姆斯·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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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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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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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8-10-29 18:17: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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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小脚丫子劈劈啪啪地乱跑,多有趣啊!”妈妈一边感叹道,一边指责我,“这是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我真纳闷你和秀丽怎么回事,居然不喜欢这种乐趣。”
      每逢妈妈困惑地提起这个话题,我就一向羞怯地笑笑。“秀丽和我都巴不得有个孩子,”我说,“等我的职位一提升,我们付得起购买一幢房子的头款,就——”
      “头款!职位提升!”妈妈生气地摇摇头,“有时我认为当今的年轻人只顾等钱来。相信我的话,戴维,你爹和我要是在你这样的年纪只关心付房子头款,你今天就不会坐在这儿吃这罐焖牛肉啦!”
      这是星期五的夜晚。明天是我在警局侦缉队工作的休息日,因此有空来到伦克斯区跟妈妈一块儿吃顿晚饭,每星期五都如此。我妻子秀丽没来,她到芝加哥去跟她家人共度一周。妈妈觉得秀丽不在场,正好跟我私下谈谈——真是叫人十分难堪——我的婚姻生活。
      “再者,妈妈,”我想把这个话题转为笑谈,“您不是常跟我说孩子们与其说是宝贝,倒不如说是天大的麻烦吗?您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他们小时候会毁坏你的家具,长大后却会伤透你的心!’”
      “这又有谁会否认呢?”妈妈反驳道,“没有这种伤心事,生活该会多乏味啊!”
      “您如果是阿格妮丝·费希尔,”我说,“想必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阿格妮丝·费希尔?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三楼倒是住着一个叫萨蒂·费希色姆的女人——”
      “阿格妮丝·费希尔是我昨天开始调查的一起案子的当事人。她是个寡妇,有个叫肯尼斯的五岁男孩儿,惹出了麻烦事。”
      “那个小肯尼斯怎么了?”
      “我们简直没法相信,可是种种迹象都表明五岁的肯尼斯·费希尔是个谋杀犯。”
      妈妈放下刀叉,纳闷地久久盯视着我,叫我不得不内疚地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尽管我闹不清自己究竟有什么可自愧的地方。她最后长叹一口气,说道:“我不是多年来早就料到了吗?你总跟吸毒犯啦,同性恋怪人啦,酒醉驾车人啦等等家伙打交道,早晚自己的脑筋也会出毛病。这只能说明,你本来有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帮助你那亚蒙叔叔做衬衫生意,可你当初干吗不听我的话呢?”
      “别生气,妈妈。我没神经错乱,胡说八道。我把费希尔家那桩案子讲给您听听,由您自己来作出判断。”
      我的话看来没让妈妈信服,她拿起刀叉,姿势优雅地吃一小口菜,然后就停下来听我叙述。
      “阿格妮丝·费希尔30岁左右,”我说,“长得挺漂亮,可是有点心不在焉——一种蛮迷人的样儿,您知道——她丈夫是一名空军飞行员,后来在战场上阵亡了——她跟她的小男孩肯尼斯住在丈夫遗留下的房子里。那是在华盛顿广场的一幢老式的四层楼红砖房,是费希尔家族19世纪盖的。”
      “这位费希尔先生有钱吗?”妈妈问道。
      “费希尔是纽约的一个古老的阔家庭,如今恐怕不如以往那么阔气了,可是还蛮富裕。反正阿格妮丝·费希尔过着相当安定的生活,跟亲友邻居相处得不错,她似乎安心地过着寡居的生活。但是她那个小男孩的生活就不那么平静快活了,他爹的死亡曾使他十分沮丧。他是个爱幻想的腼腆孩子,自他爹死后更加不愿跟别人接触了。他似乎宁愿沉溺于自己的奇思遐想中而不喜欢跟别的孩子玩耍。随后,几个月前,有个人闯进了这个男孩子和他母亲的生活。
      “那人是小肯尼斯的叔叔,他爹的年轻弟弟,纳尔逊·费希尔,年纪约莫30岁。他跟他哥哥一样,也是一名空军飞行员,刚刚退役,倒不是因自愿——飞行是他的整个生命——而是由于他在太平洋地区染上了疟疾。他需要人照顾,而他嫂子是他惟一的亲人;她又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愿意接待他,便把那座老楼房的三楼腾出来供他使用,于是他便搬进去跟嫂子和小侄子住在一起了。”
      “小肯尼斯也许有点嫉妒不满吧?”妈妈问道。
      “起先他确实有那么一点,缩在旮旯里,要么就哭哭啼啼,要么就对他叔叔怒目而视。纳尔逊·费希尔还是个病人,还有疟疾后遗症,另外他的药品啦,他时而头昏眼花、时而浑身发冷啦,每周去看医生啦,使得阿格妮丝过分关怀他,惹得肯尼斯好像为此挺怨恨似的。有一天他甚至大发脾气,又蹦又跳,歇斯底里地喊叫,‘他不是我爹!我不要让他做我爹!’后来他尽管平静下来,可这事却叫他母亲心烦意乱,也叫仆人背后议论纷纷。”
      “这只是最初情况吧,”妈妈说,“后来小肯尼斯改变了对他叔叔的态度吗?”
      “这种敌对情绪只延续了一个月,随后他就突然完全改变了态度,原先没法忍受见到纳尔逊,现在又没法忍受见不到叔叔。他忽然对叔叔有了一种彻底的英雄崇拜的心情。他尾随在可怜的叔叔身后,不管叔叔到哪儿去都跟着。他向叔叔提出许许多多问题,不管他怎样回答,他都深信不疑。纳尔逊叔叔说的和做的他都挺欣赏。”
      “小孩子这种表现很正常嘛。”妈妈说,“他们改变了想法并没有什么合乎逻辑的原因。我碰巧也知道一些成年人——”
      “哦,说正常也对。”我说,“反正看来是那样的。不过后来发生的事就怪了——我还是按顺序说吧。几个月来,费希尔家一切正常,纳尔逊似乎很乐意有个小侄子做伴。他没结过婚,没有孩子,对待肯尼斯就像自己的一个小弟弟。关系挺理想嘛。但是,一个星期前,夏季刚刚来临,小肯尼斯突然开始干出一些怪事。他一周前还是个非常诚实的孩子,一周后居然偷起东西来了。”
      “偷东西?”妈妈惊讶道,朝前探过头来,“偷啥呀?”
      “总是偷同样的东西,妈妈。都是他那去世的父亲的东西。举例来说,阿格妮丝发现她丈夫的一枚银星奖章丢了。她一直把它跟他的袖口链扣、结婚戒指什么的放在梳妆台一个首饰盒里,可是那枚奖章不见了。她尽可能试探厨娘和侍女,但是她俩都很气愤,坚持说她们不是小偷。于是她又怀疑是那个来修水管的人偷的。第二天清晨,那名侍女挺得意地拿着那枚奖章来到阿格妮丝面前,说是她几分钟前清理肯尼斯的床铺,在他枕头底下找到了它。阿格妮丝挺纳闷,就询问肯尼斯,可那孩子不肯做任何解释,嘟嘟囔囔地跑开了。阿格妮丝也不是那种意志坚强、管得挺严的母亲,非得叫孩子讲清楚不可。
      “随后肯尼斯又偷了一次。阿格妮丝在顶楼一间储藏室里堆着一些纸箱,里面是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其中有几个纸箱收藏着她丈夫的旧衣服和书籍文件什么的。有一天她走过那间收藏室,听见里面有格格的响声。她打开门,只见肯尼斯正在扯开一个纸箱,打算掏出一样东西。
      “信不信由您,妈妈,肯尼斯正在偷出一件人们以前演老式歌剧穿的长斗篷。那是他爹的,当年他在普林斯顿大学念书时参加过剧社演出的时俗讽刺剧。那件长斗篷是他扮演歌剧角色的服装。”
      “那小肯尼?肯定知道他爹当年穿过那个斗篷么?”
      “他没法儿不知道,妈妈。家里起居室里有他爹的一张照片,是他演完歌剧后照的。嗯,阿格妮丝当然让肯尼斯把斗篷放回纸箱里。第二天她又去检查那间储藏室,发现那个纸箱又给扯开了,那件斗篷又不见了。她径直去到肯尼斯的卧室,孩子不在,那件斗篷则挂在他的衣柜里。于是阿格妮丝把它取下来放回那个纸箱里。可是第二天——”
      “不用说又偷回去了。”妈妈说。
      “您说得对,那件斗篷又不在纸箱里了。这对阿格妮丝来说未免太过分了,她不想终日为查寻那件斗篷奔忙,心想肯尼斯也许为了什么天真幼稚的游戏需要那种衣裳吧,便不再理会了。
      “可是肯尼斯并没有就此罢手。两天前,他又犯了。厨娘和侍女一块儿十分不安地向阿格妮丝告状,说头天夜里她俩听到顶楼有怪声,还当是老鼠或刮风什么的就没去查看,两人都睡觉了。可是次日早晨,侍女上楼打扫,只见室内乱七八糟,根本不可能是老鼠或风造成的。阿格妮丝把她去世的丈夫的制服啦,军帽啦,徽章啦,日常衣服、大衣和鞋啦,都放了樟脑丸收拾好,存在顶楼那间小储藏室里。侍女发现那屋子里就像让龙卷风席卷过似的,日常衣服和樟脑丸撒得满地都是,而阿格妮丝丈夫的空军制服,连同最后荣获的那枚小奖章,都不见了。厨娘当即宣布辞职,不愿意再呆在有个肯尼斯这样的小偷儿的家里干活儿。阿格妮丝怎样挽留,也无济于事。
      “嗯,阿格妮丝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她这时挺为孩子担心,心想带他去看大夫或儿童心理分析专家,闹清楚孩子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可她不是个果断的人,没及时去找大夫,结果到昨天上午为时已晚。昨天上午发生了那起谋杀案。”
      我看得出妈妈两眼闪现一丝感兴趣的神情。我那种犟脾气使我一时顿住,叹口气,嚼一口吃食,故意拖延这种引起悬念的气氛。最后使我非常得意的是,妈妈终于开口:“好了,好了,别这样卖关子,快说说出了什么事!”
      “昨天上午,”我接着说,“从一开始肯尼斯的举止就显得有点怪。他照常跟他母亲和纳尔逊叔叔一块儿吃早饭,肯尼斯向来早饭吃得很多,可这天却什么也没吃,连杯水都没喝。
      “早餐后他就出去玩了。他有个喜欢玩的地方,那就是在楼房房顶平台上搭起了一个小帆布露营帐篷,他管它叫‘俱乐部’——但是在纳尔逊没来到他们家之前,肯尼斯从没带过任何一位‘俱乐部’会员到那儿去过。可是昨天早餐后,肯尼斯却领着叔叔到房顶去玩。不过那孩子并不像往常那样兴致勃勃,而是拖着脚步慢慢登上楼梯,还回头看了几次,脸上带着一种决心很大的神情。他母亲瞧着他俩上去了,心里尽管有点嘀咕,却因为她正忙着接电话,就没过问。
      “两个钟头后,她突然听见一阵痛苦的喊叫,家里的仆人也都听见了,都闹不清那喊声发自何处。大家便本能地奔向房顶平台,一到那里,只见肯尼斯站在窄围墙上,那围墙约莫齐到他下巴那么高。孩子正朝四层楼下面的后院张望。他在低头瞧他的叔叔呐。显然是纳尔逊从房顶上栽了下去,躺在下面的水泥地上了。他们当然都急忙奔下楼去救助他,发现他还活着。在他那痛苦的弥留之际最后几秒钟里,他嘟哝了好几遍:‘肯尼,为什么?为什么?肯尼,为什么?’接着就死了。
      “还有一件事得告诉您,妈妈。我们局里的侦缉队员去了现场,在房顶做了一番调查。我们在肯尼斯那个露营帐篷里找到了——您猜猜看我们找到了什么,妈妈——全是肯尼斯从家中偷去的东西。他爹的空军制服啦,他爹那件演歌剧的黑斗篷啦,他的徽章啦,甚至还包括他爹那枚银星奖章,这是那孩子第二次设法从他母亲的梳妆台上偷偷摸走的!”
      最后一句话我提高了声调,然后戛然止住。说实话,我对自己这种蛮有戏剧性的叙述挺满意。现在让妈妈好好判断一下吧!
      “那个男孩儿怎么样了呢?”妈妈低声问。
      “他震惊得都休克了,”我答道,“那一整天,他紧紧抓住母亲哭哭啼啼,可就是不肯说明事情真相。一有人问他,他就瞪着大眼望着前方。大夫说他至少得过一周后才会镇定下来,可是也许记不得那起事故啦。”
      “你对这事怎么个看法,戴维?”妈妈问道,“根据你和警方的判断,房顶平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是我们的判断,而是根据事实推断的。有几种可能——我们全都仔细考虑过了——其中似乎只有一种可能符合事实。”
      “那就说说你们认为的可能吧。”
      “一种可能是纳尔逊自杀。可这又讲不大通。他当然由于患病离开空军而心情沮丧,但是阿格妮丝说他正在康复,慢慢适应了平民生活。他要是因病痛而厌世,那干吗要等那么久才自杀呢?更讲不通的一点是他干吗要当着他那五岁侄子的面自杀?一般来说,自杀的人都不要有见证人。”
      “说得完全对,我同意。另一种可能呢?”
      “纳尔逊之死是一起意外事故。他在跑动,瞧错了方向,结果摔倒,跌出围墙。可这也不大像。房顶的围墙高度齐到纳尔逊的腰部。很难想像有什么纯属意外的力量会使他栽出那么高的围墙。”
      “观点正确,我为你鼓掌。”
      “嗯,另一种可能——我们毕竟不得不方方面面都考虑到——那就是纳尔逊原本试图把他的小侄子推出围墙,而肯尼斯死命挣扎,踢啊闹的,结果反倒使纳尔逊栽了下去。可这也不符合事实,因为阿格妮丝奔到房顶平台时,肯尼斯全身十分整洁,既没有一点争斗过的痕迹,也没有消耗过体力的迹象。”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已经提过了,妈妈。我们本来不愿意相信,竭力反驳,可是事实让我们别无选择。那个五岁的小男孩肯定是心理不平衡,要知道,事先这种现象就出现了。局里的精神病学专家说他遇到过十几起儿童精神错乱症、人格分裂症和忧郁症等病例,这起事件想必也属于那类症状。他爹去世啦,他孤独的生活啦,他依赖母亲啦,他叔叔突然到来打乱了他的日常生活惯例啦——这一切想必扰乱了他的安全感,使他内心感到十分痛苦,最后导致精神彻底崩溃了。
      “在那起谋杀案之前,肯尼斯的古怪行为就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他脑子里想干什么。由于一种不寻常的转折——其实也不算太特殊——他叔叔突然像是他去世的爹的竞争对手出现在他面前,试图代替他爹的位置,于是小肯尼斯不得不为了他爹的缘故加以制止。他不得不除掉这个闯进来的叔叔,清除那种使他不愉快的原因,保证他母亲还是属于他和他爹的。
      “他当然不会像成年人那样采取行动,只是按照孩子的本能那样发脾气——偷东西啦,撒谎啦,踢他的保姆啦,等等等等。但是,他确实对他叔叔改变了态度,假装跟他友好,崇拜他是个英雄,随后完全赢得了叔叔的信任,他便为那重大时刻做好了准备。这就给我们带来了一个蛮有趣的心理现象:小肯尼斯要充当他爹。于是他以典型的儿童逻辑,开始偷来他爹的东西,制服啦,斗篷啦,徽章啦,把它们藏起来或者压在枕头底下,好让自己有他爹那样的勇气和力量。昨天上午,这个孩子使自己完全定了型,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完全变成了他爹。
      “这就是他昨天上午看起来挺有决心地登上房顶平台的缘故,他打定主意要干什么。一到了那里,他先天真地跟叔叔玩一会儿——这孩子的阴谋诡计真叫人惊叹不已,妈妈!最后他找个借口叫叔叔把身子探出围墙。纳尔逊尽管是个大人,可是由于患病身体虚弱,体重也轻,肯尼斯只消从他身后使出最大的劲儿猛地一推。纳尔逊便一阵喊叫,倒栽葱摔下去了,肯尼斯则也一时惊呆了。
      “案情就是如此,妈妈。您还可以从另一件事来做出推断,那就是纳尔逊临终前的那句话,‘为什么,肯尼,为什么?’纳尔逊在那痛苦的死亡之前也没闹明白小侄儿干吗要那样干。”
      “这就是你对这桩案子下的结论吗?”
      我严肃地点点头:“恐怕是的,妈妈。”
    妈妈一时陷入沉默,像是在出神地思考。这可有点不寻常。以前每逢星期五晚上我前来看望她,跟她谈起我正在办的案子,她一向显出藐视的态度。我一谈完,她就会接连提出不少含意隐晦的问题和神秘的暗示,还讽刺我脑筋笨,最后便会津津有味地根据她日常跟滑头的卖肉摊贩、爱管闲事的邻居和自私自利的亲戚打交道的经验,替我分析问题,提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破案办法。因此,妈妈这时紧锁双眉,沉默不语,倒叫我挺诧异。
      半晌,妈妈那种焦虑不安的神态消失了,她仰起头来,两眼露出得意的目光,嗓音响亮地说道:“小肯尼斯应该是这样的,该害怕!想想看,有些事真把孩子吓坏了,纽约市的全体警方——一大群领薪水的大人现在随时随刻都可以到他们家去,只是因为掌握了一具尸体,就怪罪于一个五岁的小孩儿!”
      我蓦地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把事实经过都跟您讲了,妈妈。那您说该怪罪谁呢?”
      “你先回答我三个简单的问题,我就会告诉你。”
      我叹口气。妈妈的“简单问题”我领略过,都是极其平淡无奇的。“那就问吧,妈妈。”我说。
      “头一个问题,”她举起食指说,“那个小肯尼斯常常喜欢玩游戏吗?他是不是一个喜好体育运动的孩子?”
      “哦,我理解您为什么要问这一点,”我答道,“您想知道他是否体格健壮,敏捷得足以把他的叔叔推出围墙。嗯,答案证明不了什么。那孩子不常参加体育活动,因为他没有很多小朋友,左邻右舍的孩子都比他大。他年纪太小,没法跟他们一起玩耍——其实这很可能是他孤独害羞的一个原因。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是个结结实实的五岁孩子,健康良好,精力充足,而他叔叔呢,我指出过,却病病歪歪,虚弱不堪——”
      “对,对,这我知道,”妈妈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现在第二个问题,”她这次举起两个手指头,“小肯尼经常看些什么书籍?”
      “书籍?妈妈?”
      “书籍,书籍。你该记得你上学的时间经常打开来看的玩意儿。可是,天晓得,你选择了这个怪行当,当然就不再多看它了。你说过小肯尼孤独害羞,大部分时间独自一人。所以这样的小孩儿一般都喜欢阅读。”
      “我不大理解您这个问题。不过您说得对。那孩子非常爱看书,卧室里净是书,大都是些连环漫画书,超人啦,蝙蝠侠啦,太空旅行啦什么的。他小小年纪,还看不懂更好更深的书。”
      “好,好,”妈妈点点头说,“第三个问题,这是最主要的问题。”她盯视我片刻,然后提出来,“昨天纳尔逊遇害时,是接近中午时分吧。我一上午都在肉市,因为买块羊肉排骨起了点小纠纷,我就跟卖肉的摊贩佩瑞曼争执了很久,没太留意市场外面的天气。当时出大太阳挺热呢,还是乌云遮天?”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难道这就是最主要的问题吗?妈妈,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甭管什么意思,你只需给我一个回答。”
      “昨天整个上午阳光灿烂,可以说是今年夏季最热的一天。可我不明白——”
      “你是不明白,”妈妈说,“可我却明白。”接着她点点头,又吃起饭来。
      等了会儿,我清清喉咙,问道:“您明白什么,妈妈?”
      “我弄明白了。这正符合我的猜测,正符合我脑子一开始就得出的结论。”
      “您的意思是说那孩子跟这件案子没有一点牵连吗?”
      “谁这样说了?那孩子跟这事处处有牵连。”妈妈乐意叫我一时困惑不解,叹口气,摇摇头,“戴维啊戴维,难道你和你们的侦缉队员一直就没看出你们所犯的错误吗?你们一直在谈论小孩需要妈妈的那种感情啦,嫉妒啦,幻想自己成为爹爹啦,偷东西啦,踢保姆啦——说得倒都很巧妙,却不是一个小孩儿脑袋里所想的。这只是你们这帮大人设想一个小孩儿小脑袋瓜儿里该想的事罢了!”
      “那您知道那小孩儿的小脑袋瓜子里确实在想什么呢,妈妈?”
      “为什么不能呢?难道多年来我在这套公寓房间里没有一个小脑袋瓜儿在我鼻子底下吗?那个小脑袋瓜儿真叫我伤透了脑筋,但是相信我,我猜得出那小脑袋瓜儿在想什么。你跟秀丽将来也会猜出你们宝贝儿子的心情的。你如果暂时别阅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心理学书籍,就——好了,好,我不做什么宣传,咱们再回到那桩案子上来吧。你该记住,一个五岁的孩子,小小年纪,在这人世间只过了五个年头,而一大半时间里是在学习怎样说话,像你当年是个犹太裔孩子一直在学习怎样说好英语。
      “所以怎么能期望这样一个小孩儿在五年时间里认识人世间的生活?理解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你如果把手指头放进烛火里,就会烧伤疼痛,可你把手指头放在阳光下,又会觉得暖和,因此一个小孩儿除非亲自尝试,怎么能发觉这种区别呢?你爸爸回家来,你可以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面颊。但是,电视机里那个好人呢,你怎么不能搂住他的脖子亲亲呢?你睡觉前,妈妈给你讲个神话故事听,你有时又听见爸爸谈起报上说有个小孩被人绑架的吓人事。在这些事当中,哪个是真实的?哪个只是闹着玩儿?哪个你该害怕?哪件事真发生过?有没有什么事在这人世间不会发生?
      “就拿我那个小弟弟,你的马克斯叔叔来说吧。当年我们来到美国,他只有七岁。那时他只记得听人说过美国有匪徒。可什么是匪徒啊?一个匪徒是多大年纪啊?他长得像谁啊?对七岁的马克斯来说,任何一个长得比他高大、冲他喊叫和揍他的人都可能是个匪徒。他的运气也真糟,我们住进戴兰赛街一所房子之后,头一家邻居就有两个不友善的十岁男孩儿。于是有一天马克斯问他俩:‘匪徒是什么样儿,赛米?你是个匪徒吗?查理?’赛米和查理就彼此眨下眼,厉声说,‘我们俩就是一对匪徒。我们是这个城市里最凶的匪徒。我们兜儿里现在就有把挺大的枪,我们会毙了你!’
      “可怜的小马克斯相信他们的话吗?当然相信。一连几个星期他被吓得死去活来。他食欲不振,害怕走出房门。有一天,那两个孩子又对他说他们会在半夜里闯进他的家门宰了他,结果那一晚上他浑身发抖地躺在床上醒着,一听房门咯吱咯吱响,他差点儿从窗户跳出去。相信我,要是那扇窗户当时开得再大点,我那小弟弟马克斯,你现在的马克斯叔叔,早就不会活在人间了。”
      “妈妈,这可太荒谬了!”我插嘴道,“您莫非是说小肯尼叫他叔叔相信他是个匪徒,一个五岁小孩儿居然吓得一个成年人从房顶上跳下去吗?”
      “我当然没这么说!”妈妈威严地挺直身子,“我说的是孩子又小又无知,相信大人说的话。他们就像客厅里桌子上摆的瓷器小摆设那样脆弱。他们那样脆弱,而人世间却那么壮大,那么圆滑,有时还很残酷无情,几乎可以说有百万种方式可以把他们击得粉碎。”
      “我还是不大理解——”
      “我要说的是,戴维,一个五岁孩子如果碍你的事或者你不喜欢他,你想把他摆脱掉,也无须抓住机会控告他犯了谋杀罪而杀死他啊。你完全可以干得更精明点嘛。蛮可以想法撺掇他,让他干些荒唐事,结果他自己就会出事,甚至遇害啊!”
      这席话真叫我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接受,可我又觉得妈妈话中有话,却又听不大懂。
      “我的意思是,戴维,”妈妈说,“指小肯尼斯偷东西那件事。如今大家都大谈特谈精神病学,你遇到的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另一位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有些人干了点我们闹不明白的事,他们就会说,‘哈哈哈,这是精神病!这是恋父情结!这是红外线辐射敏感综合症!’可是有的时候,事情明明非常简单,只要你肯下功夫开动脑筋就能得到解释。
      “纳尔逊死亡之前那个星期里,小肯尼一直在偷他爹的东西,你就理所当然地下结论,说他想代替他爹的位置,摆脱掉他的叔叔。可你忘了一件事,小肯尼只是在偷一些特殊的东西。他扯开储藏室里的纸箱寻找他爹那件斗篷,却没动他爹的书籍文件。他从那里拿走他爹的空军制服,却没拿他爹的便装。他打开首饰盒,只拿了他爹的奖章,没动他爹的链扣。总之,只拿走他爹的某些特殊东西,这不是挺有意思吗?他爹的制服、徽章和奖章,只拿他爹当空军飞行员有关的物品。”
      “对,是这样的,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此外,”我突然说道,“他还拿了斗篷啊!那件黑斗篷跟空军有什么关系?”
      “那件斗篷是最关键的答案,戴维。对,一个小孩有兴趣偷取他爹空军服役中用过的东西,可也偷了他爹演歌剧的斗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偷取那件斗篷,那么热切地想拥有那件斗篷!那件衣裳为何会那么重要呢?我于是便开动脑筋思考,问了你那个问题:小肯尼斯喜欢看什么书?答案正如我所预料的连环漫画书。哪种连环漫画书呢?牛仔故事书?侦探故事书?海盗探宝书?不对,这个小家伙喜欢看超人啦,蝙蝠侠啦,太空旅行啦。超人和蝙蝠侠,他们能飞越天空,他们总穿什么,能在他们身后迎风飘摆呢?”
      “一件又长又大的斗篷!”我惊叹道——真相终于大白。
      “还会有什么?这就不再是个复杂的难题了,对不对?这就跟一碗清炖牛肉汤那样清清爽爽。小肯尼斯小脑袋瓜儿里转的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气的念头,不少孩子都有过这种想法,因此每年都会为此出现不少大大小小的事故。小肯尼斯想的是要在空中飞翔!”
      “当然,当然,”我几乎喘着气儿说,“真该早就想到这一点!我记得我七岁时,一个夏天我们三个孩子爬上丹恩叔叔后院那棵大树,可我们在最后一刻却胆怯了。”
      “这我倒从来没听说过呐!”妈妈瞪我一眼,耸耸肩,又接着说,“这对小肯尼来说,原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嘛。他爹是空军飞行员,家里常谈起的话题当然是飞行。在小肯尼眼里,他爹是位英雄,而他自己是个没有好多小朋友的孩子,一个挺健康的孩子因为年纪太小,没法跟邻居的大孩子一块儿玩耍。他们也许笑话过他,说他是个侏儒,叫他滚开,不够资格参加他们的队伍。这对小肯尼来说,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于是他就想找个机会显摆一下自己的本领,好叫他们觉得自己错了。他尽管人小,却能干得出一件那么奇妙的事,当然就会叫他们从此欢迎他参加他们的队伍,除此之外,小肯尼斯还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呢?
      “昨天上午,正像你们说的,是个重大时刻。他登上房顶时,好像决心很大似的——并非是想杀人,而是因为他最终可以穿上那件长斗篷,也许还穿上他爹的部分空军制服,戴上他的奖章,从房顶上飞起来。这就是他不吃早饭,也不喝杯水的缘故,因为他想让自己尽可能轻盈些——”
      “我明白了,妈妈。随后,肯尼斯爬上围墙,纳尔逊意识到会出事,就连忙去阻止那个孩子。他奔跑过去,肯尼斯一闪避,纳尔逊失去平衡,不幸自己反倒从房顶上栽下去了!”
      “也许吧,”妈妈说,“可并不完全对。你忘了一个最重要的细节。一个小孩儿忽发奇想,说:‘我能飞,我要到房顶上去试试看。’但是小肯尼这种奇想并非是突发的,而是在一个星期前渐渐酝酿起来的。他偷他爹的制服,是因为他以为不穿上它就飞不起来,他想让自己有那股神奇的力量。他偷他爹的奖章,把它放在枕头底下睡觉,就跟小孩儿在枕头底下藏颗牙睡觉一样——这样他就巴望自己能像他爹那样在空中飞翔。他偷他爹演歌剧穿的斗篷,那是他想把它当做翅膀。这孩子真机灵,可他真有点神经不对头——对我来说,精神病学只在这儿还用得上。小肯尼斯这种奇思遐想并不是自发的。
      “嗯,他当然准备实现这一想法,这一点我承认。他孤独,充满幻想,心目中的英雄是他那当空军飞行员的爹。戴维,你刚才说过整个这件案子出于那孩子对他爹的感情,这一点你和你们的侦缉队员倒是想对了,却没想到他这种感情是有人在幕后促成的。偷制服啦,穿上斗篷啦,把奖章压在枕头底下啦,这些花招都会引起一个小孩子的兴趣,可决不会是一个五岁孩子自己想到的。有人在——”
      “可那又会是谁呢?阿格妮丝·费希尔本人吗?我不信。那样一个心不在焉的漂亮女人,而且她的确爱自己的儿子。也许是一名仆人?那个在事故发生前突然离去的厨娘吗?”
      妈妈轻蔑地冲我哼一声:“你可太愚蠢了!如今这年头,厨娘来来去去已是稀松平常的事。厨娘要是从来不说走就走,那反倒是个奇迹了。其实这个答案并不复杂,戴维。咱们这样来分析。重大的时刻终于到来,小肯尼要飞行啦。他有点紧张,不吃早饭。他在房顶平台上呆了两个小时光景,可一直没下决心开始飞。那个让孩子有这种想法的人,在没弄准小肯尼是否准备往下跳之前没有离开,因此他就撺掇孩子,说,‘这很简单嘛。瞧,我来给你做个示范。我爬上围墙,会像鸟那样展翅,摆动双臂。我做给你看,不过我飞不起来,因为我身子太重——’”
      “慢着,妈妈!您莫非是说纳尔逊·费希尔在幕后指使他的小侄子干这种蠢事?”
      “还会有谁?有谁会表现得那么奇怪,自己是个大人却不去跟他的同龄人为伴,反倒肯花费时间跟一个五岁小孩为伍?又有谁因为已经结束飞行员生涯而孤独有病处于困境?又有谁会这样想,‘我这个嫂子已经喜欢我,只要把那个碍事的小崽子除掉,她跟她的房产钱财就都会是我的啦’。还会有谁在孩子最初的嫉妒消失后,对他施加重大影响呢?谁会让小肯尼斯崇拜英雄,相信他说的每句话,尤其是飞行这个主题,因为他的纳尔逊叔叔不也是跟他爹一样曾经是空军飞行员吗?最后却并非最不重要的一点就是谁在那天上午跟小肯尼一起登上房顶?纳尔逊,只有纳尔逊,他爬上围墙,摆动双臂,嘴里喊道,‘瞧,肯尼,瞧多么容易啊!你为什么还犹疑不决,肯尼?你为什么还害怕?为什么,肯尼,为什么’,接着,他自己一个闪失,就栽了下去。”
      这一描绘的景象把我吸引住了,使我沉默良久。随后,我开口道:“可这是怎么发生的呢,妈妈?纳尔逊怎么会一下子失去平衡,从围墙上摔了下去呢?”
      妈妈紧皱双眉:“这确实是个问题,我也一时感到困惑,可我突然领悟了,就问你当时天气怎么样。你说当时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是个挺热的上午。于是,我就想像自己是那个心术不正的纳尔逊。我挺兴奋,心想自己马上就能办成一直想干的事。可我是个患过疟疾的病人,有时还会犯一阵头晕眼花的毛病。我爬上那道窄围墙。房子有四层楼高,我朝下看看离地有多远。那当儿阳光强烈地照射着我,我一边摆动双臂,一边冲孩子喊叫,随即眼前的景物都摇晃起来,我又头昏眼花了。老天!我一个跟头栽下去了——我飞了,飞了——”妈妈的话音渐渐庄严地减弱。
      半晌,我没法控制自己,竟大笑起来:“妈妈,您不知道我该多么感谢您!一个五岁的谋杀犯,我们总也想不通。这对一个被误控杀了人的孩子来说,该是多大的宽慰啊!”
      “该说对他妈妈来说,才是最大的宽慰!”妈妈低声说。
      我望着妈妈,心想,不妨跟她开个小玩笑。“可是您并没证明您的主要观点,妈妈,”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儿,“您没证明有孩子是件好事,也没证明孩子不完全都是小恶魔啊!”
      妈妈猛地抬起头来,“没证明吗?谁说的?难道我没指出那个小肯尼是个天真可爱而机灵的孩子吗?”
      “对,妈妈。可是纳尔逊怎么样呢?他也曾经是某人的小孩儿啊。”
      “纳尔逊?”妈妈板起面孔,严厉地说,“纳尔逊不是个东西!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提出纳尔逊跟我争论吗?”
      “我闹不明白,妈妈。”我故作姿态地耸耸肩,“秀丽和我对生孩子这件事还得好好考虑考虑。我们当然愿意有个像肯尼斯那样的孩子。可是万一那孩子长大后变成纳尔逊,该怎么办?这的确是个问题咧!”
      “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妈妈使劲摇摇头,“是我的儿子,就不该说这种话!戴维,我要求你,别对孩子有偏见。小儿小女——小孙儿孙女——他们都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儿。有时我认为这人世间惟独他们是最可爱的人儿。”
      接着发生了一件我根本没料到的事。妈妈两眼湿润了,嘴角在发颤。我惊愕地望着她。妈妈流下一滴泪。
      我真为自己感到羞愧。“妈妈,别哭!”我说,“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妈妈立刻恢复镇静,站起来,止住了泪。“我一时太激动了!”她嘟哝道,接着就气呼呼地去取水果布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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