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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纽约,要找一个离家出走的青少年很容易,难的是找到一个你想要找的。
那天,我坐在办公室兼公寓的计算机前,登录了司法部的数据库,为一位律师朋友下载有关获取证据的文件。这时候,呼叫等待中断了计算机的下载运行。我的调制解调器发出了噼啪声,我转拨到电话线,拿起了话筒。
他们是在相距三个街区的一个叫韦塞尔卡的熟食店的公用电话亭里给我打来的。沃尔特·斯特里奇和露易丝·斯特里奇夫妇来到了这座城市,寻找着他们的女儿梅丽莎。斯特里奇夫妇自己寻找了一天之后,他们想要找我帮助寻找。
我叫他们顺便给我带一份咖啡,不加牛奶的,外加三份糖,而且马上过来。虽说我的寓所乱得一团糟,可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清空烟灰缸,将沙发床折叠起来,并将所有的脏玻璃杯收拾在水槽里。随后,我在楼梯口迎接他们。
斯特里奇先生说:“舍伍德先生,谢谢你能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约见我们。”
“谢谢你帮我买来了咖啡。”我将买咖啡的钱递给了他,他摆了摆手,“请进来。”
看来,让他们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还需要一会儿工夫。不过,我给客人准备的椅子坐起来倒是挺舒服的,而且我也有足够的耐心。他们所叙述的情况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梅利莎·斯特里奇,十五岁,五个月前离开了她在新罕布什尔州基恩的家。四月中旬,她曾经告诉一个朋友说她要去曼哈顿与她的男友加里·史坦里奇——一个未来的吉他手在一起。新罕布什尔州警方出动警力寻找过梅利莎和史坦里奇,但结果毫无收获。人们所知道的史坦里奇的最新地址原来是纽约市警察局前一周就已经疏散并准备拆迁的东13号大街的一幢寮屋。
五个月来,斯特里奇夫妇一直没有得到他们女儿的消息。后来,前两天,也就是星期二,梅利莎给家里打来了电话,要求寄去足够的钱让她回家。听到她的声音,斯特里奇夫妇感到非常高兴,也没有逼她说出具体的细节,只是将那一百美元电汇到她所说的下东城A大道的那个叫西联的机构,可第二天却没有听到她的任何回音。斯特里奇夫妇通过西联查询了一下,发现那笔钱并没有人前去申领。他们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去做,经历了数月的担惊受怕,夫妇俩简直快要疯了。于是,第二天拂晓前,他们便驱车离开了家,行驶了六个小时,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纽约。上午十点,他们将车停到了位于A大道的西联门前。他们在这里蹲守了一整天,可根本没有看到有人来申领这笔钱。
我问斯特里奇先生他们开的是什么车。
“舍伍德先生,你可以从你的窗口看得到。就是拐角处的那辆旅行车。”斯特里奇夫人回答道。
我扭过头来,通过那宽大的椭圆形窗户俯瞰着第二大道第12大街,看到一辆浅蓝色的旅行车停在了街对面。车子挂的是新罕布什尔州的车牌,一个落泊的妓女坐在引擎盖上——可能比斯特里奇夫妇的女儿略大一点——在她的脸上涂抹非常需要的肤色。
“你们女儿可能远隔五个街区都会认出你们的车子。”我说道,“你们说不定已经把她吓跑了。”
“我们的女儿并不怕我们。”斯特里奇先生说道,几乎像是一种质疑。
“可我们不知道下一步还能做些什么。”露易丝·斯特里奇说道,“我感到非常绝望,便开始拦住大街上的过往行人,向他们出示梅利莎的照片,询问他们是否见过她。”
她把那张照片递给了我。这是梅利莎前年拍的一张半身照:圆溜溜的淡褐色眼睛,蓬松的头发像玉米雌穗花丝一样披在后面,羽毛状的耳环掠过她那细长而娇嫩的脖子。她怀里抱着一只金毛犬。要是她五个月来一直都在街上消磨时光的话,我想,恐怕连她自己的母亲也认不出她来了。
“有些人甚至连脚步都不肯停下来。”露易丝·斯特里奇说道,“不过……后来,遇到一些孩子坐在……”
“孩子?”她的丈夫哼了一声,“一个把头剃得光光的,一个在额头上文上了蝙蝠图案。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会去找他们。”
斯特里奇夫人辩解道,“他们都很有礼貌。我把梅利莎的照片给他们看了,可他们都说不认识她。”
我耸了耸肩。“就是认识,他们大概也不会告诉你的。这些孩子流落到这个街头往往都有许多各自不同的原因:有些有钱人只是让孩子打扮成无家可归者,让他们体验一下生活,而另一些孩子从家里逃出来则是为了逃避家庭虐待,出来躲避的。”
“可是,舍伍德先生,你听我说,当我们回到了车上后,那个额头上文有蝙蝠图案的孩子走了过来。他说,他确实认识梅利莎,知道她在哪儿。”
“他认识你的女儿?”
“他知道梅利莎是从新罕布什尔州来的。”
“从你们的车牌号他就可以知道。”
听了这话,斯特里奇夫人显得有点不置可否。
“可他说,他可以去把梅利莎给我们叫来,只要……”
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不用问,我都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你给了他多少钱?”
“五十美元!”斯特里奇先生回答道,脸上露出了一副不屑的神情。
“可他需要钱。”他的妻子固执地说道,“他欠了和梅利莎待在一起的那个人的钱,而且他…… ”
“我们等了两个多小时。”斯特里奇先生说道,“于是,我们便给你打了电话。”
我点了点头。
“你们家里有没有留人?万一你女儿给你们打电话呢。”
“我姐姐在那儿。”沃尔特·斯特里奇说道。
“你们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我们其实也没有什么打算。”他感到有点惭愧,“你觉得……一般情况下……我们需要待多久呢?”
我告诉他们,我会根据明天上午的具体情况想出一个更好的方案,并建议他们找一家宾馆晚上先住下来。最后,我把34号大街林肯大厦的地址给了他们,那里有一个地下车库。
在门口,我们握手道别。他们的手摸起来冰凉而软弱无力。从他们那双长夜难眠的泪眼中,我看到了一种绝望的神情,这让我感到局促不安。根据我的乐观推断,我告诉他们根本不用担心,他们的女儿现在没事。
自从我干上这一行以来,我已经寻找过很多离家出走的人。起初是作为地铁保安公司的一名见习生,而最近三年来则是作为一种自由职业。一般来说,寻找离家出走的人就要去调查青年旅馆、收容所以及过渡教习所,寻找梅利莎或者任何见过她的人,可现在还按照这一路线走已经晚了,眼下都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让我困惑不解的是,梅利莎根本就没去申领那笔钱。一百美元可以让一大群街头流浪者俯首听命。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情让她无法去取钱,我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与其依靠我自己的精神力量,还不如动用我的嘴巴,花上一个小时打电话到这一地区的各家医院,询问过去两天来是否接诊过梅利莎·斯特里奇或者符合其相貌特征的一个无名氏。所问之处都说有个叫露易丝·斯特里奇的人在我之前已经向他们打听过了。我想,给医院打电话是父母的第一反应。
我也有自己的本能反应。于是,我给在下东城第九区的我的“特殊关系”打了电话。
比利·马洛虽然只当了三年的警察,可她那令人讨厌的充满敌意的职业性腔调却已经练得日臻完善了。当然,当她听到我的声音时,这一切完全改变了:那种敌意不再让人感到讨厌了。
“你想要什么?”
“好的,谢谢!比利,就你一个人吗?”
“哎,佩顿,我眼下正忙着呢。”
我们过去经常约会。不过,那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们俩都被录取到约翰·杰伊刑事司法学院,可那种关系只持续了四个月。然而,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产生一种冲动。至于比利嘛,我相信她对第一个和我谈恋爱永远都不会原谅她自己的。
我赶紧给她描述了一下梅丽莎·斯特里奇的相貌特征,并询问过去几天来是否抓到过任何与上述特征匹配的人。至少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梅利莎没有去申领那笔现金汇款。
比利粗声粗气地笑了起来。“你认为我就是干这个的?难道我就站在门口,在他们经过时在他们手上打上图章?再见了,佩顿。”
电话“咔嗒”一声断了。
不过,听到她的声音我还是挺开心的。
一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是比利打来的。
“嘿,佩顿,你说的是星期二,是不是?”
“是啊。”
“嗯。你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孩有名字吗?”
“当然有名字。怎么啦,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也许什么都不是。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语调中充满了一种官方人士的优越感。我听了不由得直起了腰杆,把我的转椅弄得嘎嘎响。
“比尔,这要看是谁在问。”
“要是几个一年级学生整个晚上都在提问那你怎么办呢?他们正在寻找一个和你所描述的完全一样的女孩。星期二中午,她在‘外来人小餐馆’偷了一个手提包。”
“这下事情肯定快不了了。侦探调查起一个偷包的案子来了!”
“这可是凶杀案。那个手提包属于查尔斯·马伯格的侄女。”
这个名字在我的记忆里倒是挺陌生的。我感谢比利提供了这个信息,可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急于要我提供小女孩的名字呢。我从垃圾桶里找出了昨天上午的《邮报》,丢掉了手里的烟头,阅读着下面的文章:
格拉梅西公园凶杀案
星期二下午,一位72岁的笔迹专家在格拉梅西公园他的连排别墅里惨遭杀害,警方接到911报警电话后赶到了现场。查尔斯·马伯格先生在被送达比拉夫医院时被宣布已经死亡,死者胸部和喉部多处受伤。侦探正在进行调查,入室抢劫是杀人动机。
凶手可能早在马伯格先生侄女西莉亚·詹森手提包被抢时便得到了进入房间的钥匙。而那把钥匙是在东村的一家酒店外面被窃的。警察正在寻找与这两宗案件相关的那个年轻的女嫌疑犯。
02
我从《纽约时报》上读到了另一篇报道。该报刊登了一篇冗长的马伯格讣告,盛赞他是一位卓越的笔迹研究专家(他的最大成就就是否定了一本被外界指称是希特勒手稿的日记)。我将报纸扔进了垃圾桶里。
看来,我只得靠自己了。斯特里奇夫妇雇用我真的物有所值,干了一个小时我就取得了重大进展,将他们的女儿与一宗凶杀案联系在一起了。可老是坐在那里沉思默想也于事无补。我找出了用户信息数据库,查找西莉亚·詹森的名字,可上面没有她的名字。不过,我在东20号街确实查到了一个查尔斯·马伯格。我拨了这个号码,闭上眼睛,任凭它响着。
我已经记不清过了多久,一个女人拿起了电话。起初,她的态度非常冷淡,直到我向她保证我不是“又一个记者”,她才缓和下来(倒不是作为一个私人侦探使她和我亲密起来)。
“我想询问一下手提包被偷的事情。”
此时此刻,我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我在想,她究竟长得是什么样子。
“喂,情况怎么样了?”
我不喜欢在电话上采访证人:看不见他们的手势和面部表情就等于失去了一半的信息。我告诉詹森小姐,我必须亲自见到她本人,并希望第二天在她方便的时候安排一下。
“要是那么重要的话,”她说,“我现在就可以与你见面。”
我看了看手表,正好九点钟。我说,那好吧。
这格拉梅西公园周围街坊看起来颇像是一个被遗忘的曼哈顿贵族时代——那个优雅的伊迪丝·沃顿时代的最后遗存。其中心就是格拉梅西公园,由一个锻制的铁栅栏完全封闭着,紧锁的大门保护着绿草、砂石车道和花卉园林不受外界破坏。其周围的小片树林高于周围建筑物,那两三层的连排别墅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而且其建筑风格各不相同,有意大利风格,希腊复古式风格,还有维多利亚哥特式风格。马伯格被谋杀之前,这座房子想必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地方。
沿着白色大理石台阶蜿蜒而上便到了死者连排别墅的入口处,一盏球形煤气灯把门口照得忽隐忽现。马伯格先生和詹森小姐使用的是各自不同的门铃。我在她的门铃上按了一次。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黑色长发的年轻女子,四肢修长,像个小马似的,体格有点男性化。她穿着一件深色衬衫、一件白色缎裙,裹在身上就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奶油似的。
她欣喜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可她那灿烂的笑容却是显而易见的。
“你是舍伍德先生?”
我向她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在她辨认身份证之际,我沿着她的肩头望去,看到了一条非常赏心悦目的维多利亚风格的走廊。在她的右侧,一条舷梯通往楼上,墙壁上装饰有名人和政治家亲笔签名的照片。在她的另一侧,我顺着对面的通道望去,只见一扇紧闭的橡木大门就像一个多余的礼物一样用黄色带子封了:犯罪现场——请勿进入。
詹森小姐随手抓起了一件齐膝长的黑色外套,背起一个香奈儿品牌肩包走了出来,并随手关上了大门。
“舍伍德先生,我不希望在这里谈。我们可以去公园里走一走。”
通向公园的大门一天二十四小时紧锁着,只有这个广场的居民才有大门的钥匙。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时,我偶尔会在深夜里爬上这个栅栏——多半是在醉酒状态下。我会抓住围栏的矛头,用力向上拉,然后纵身一跃,落到围栏另一边的黑土地上。顷刻间,那种难闻的废气被芳香的泥土、带露的草坪和一片片雪松的叶片所取而代之。此时此刻,我感觉到自己就像是突然闯进了那个神话中的伊甸园。
西莉亚·詹森有一把大门的钥匙。
我们走到了东大门。当我朝我还记得的一尊雕像——一尊超现实主义的太阳/月亮神双面铜像走去时,她拉了拉我的衣袖,把我引向了另一条小径,领我走进了昏暗的地方。
“我只得离开那里。”她说道,“电话老是响个不停。你打了电话之后,我干脆把电话摘了下来。”
“那我倒是很幸运,在最后时刻打通了你的电话。很抱歉!我不得不打扰你。”
“你很抱歉?人们常说,只有当人有求于别人的时候才会说抱歉。舍伍德先生,那你求我做什么呢?”
“我想找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离家出走了。我想,你前天可能见到过她。”
走到一处灯光下,她停下了脚步。她两眼看着我,一边从她的肩包里摸出了一支细长的棕色香烟,点燃后让那烟雾从她那宽阔的乌黑的嘴唇间袅袅飘溢而出。
“你是指那个偷了我手提包的女孩?”
“嗯,这正是我想搞清楚的。”我把梅利莎·斯特里奇的照片递给了她。
她换了一个角度,以便借助更多的路灯光。仔细端详之后,她把照片还给了我,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可能就是她。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变化也真够大的。”
“哪个方面?”
“更脏了。简直脏得多了。现在,她的头发染成了一种绿色,有点偏黄,而且还编成了辫子。照片上很难辨认。此外,她的鼻子上还穿上了一根银鼻插,下嘴唇戴上了几个银环,看起来像是在嘴上穿了带刺的铁丝。”
“她有多高?”
“我当时是坐着的。也许有五英尺三。”
“那她眼睛的颜色呢?”
“我当时并没有仔细看。她转身跑开时我才瞥了一眼。当时,我的眼睛主要注意到她的鼻子和嘴巴。我的手提包不见了我都不知道,她走了半个街区我才发现。”
“她偷了你多少钱?”
“几百美元的钞票和我的几张信用卡。”
“挂失了没有?”
“当然。”她把烟灭了,“你怎么就认为这是同一个女孩呢?”
“从时间上推算的。”
究竟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她没有说。我们走到了公园中央,看到一面褪了色的星条旗缠在了白色旗杆的顶端,仿佛是害怕从上面落下来似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柔软的黑色天鹅绒,没有一点儿星光。一阵微风吹来,摇曳着高大树冠上那茂密的枝头,那声音像是海浪轻轻地拍击着一条堆满卵石的海岸。
她说,“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在做着一场噩梦。”
我问她是否知道是什么引起警方开始调查的。
“他们也在寻找这个女孩。但是,她不可能杀死了查尔斯。我的意思是,他的身体虽然并不强壮,可……她看上去简直饿极了。”
“根据报纸报道,你的叔叔在他所从事的领域里是一位知名的专家。他当时是在研究着什么特别的东西吧?”
她的脸被树影遮住了,但光亮的牙齿却显露了出来。“警方要我什么都别说。是的,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当时在研究一张遗失的济慈诗稿的残片——济慈的亲笔诗稿,一首被丢弃的题为《丘比特》的诗。那篇诗稿被抢走了。”
“这可不是一般小偷要抢的东西。你的叔叔是怎么得到它的?”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警方正在盘问那些经常和他接触的收藏家。”我们绕过了埃德温·伯斯的雕像。她问道,“你们准备如何去寻找这个女孩呢?”
“商业秘密。”我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也许我能帮上忙。我见过她。而且作为一个女人,也许……”
我很乐意花费一点时间去填补那段空白。从多方面来说,这个提议都颇具诱惑力。
“我可不这么想。”我说道,“我会对你负责的。”
“这话倒是中听。”
随后,我们默默地走过了通往欧文广场大门的剩余路段。到了门口,她转向我,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俯下了身体,渐渐地,我们俩紧紧地吻在了一起。她的嘴唇湿润而又清香。我们彼此相隔咫尺,前额碰着前额,呼吸着彼此那灼热的气息。
“谢谢!”她轻声说道。
“谢什么?”
她摇了摇头,从我的怀抱里抽出了身子。
我默默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背后这座价值百万的大房子。她看上去十分孤单。可我该走了。
我给她递过一张卡。“万一警方打电话问起那个女孩的话。”我说道。可眼下我想的不是这事。
时间刚刚过了晚上十点,此时正值交通高峰期:出门看演出,晚餐刚结束,人们赶着回家。我在第三大道上等了五分钟才等到一辆空出租车,而随后又接连来了三辆。我打车直接去了那个东村。
借助于一闪而过的霓虹灯的光亮,我又看了一眼梅利莎的照片。从她的照片上,我看不出她会参与这种凶杀案。我试着去想象她的头发被染成绿色嘴唇穿上银环的模样,可我就是想象不出。不过,这倒使我计上心来。我告诉司机把我送到圣马可坊街。
在第三大道和A大道之间的这三个街区,村中的第8街就变成了圣马可坊街。这是进入这一历史名街的一条主要通道。那一连串卖T恤衫的摊点、CD唱片店和酒吧吸引了一大批纽约大学的学生们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反过来,这又吸引了无家可归者和罪犯来这里兜售他们的煽情故事和毒品。这是九月初的一个闷热的夜晚,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在利用这个地方。
走出出租车,我便走进了檀香燃起的袅袅香雾中——檀香就摆放在角落里的一张牌桌上。一群孩子穿着宽松衣服踩着滑板从我的身边一闪而过,然后又越过路边,差一点撞上一个横穿马路头戴黑色假发、穿着高跟鞋和印花连衣裙的人。他(她)朝孩子们晃动着手中的遮阳伞。这时候,两个剪着黑色头发,表情严肃的妇女手拉着手走了过来,见到此人后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像个学童似的朗朗地大笑起来。
绕过弯道,我看到一个小伙子盘腿坐在人行道上。他身穿肮脏的迷彩服和破旧不堪的T恤衫,上面所印的白色字母“公爵赛车”有些已经破了。我走近时,他大声吆喝起来,“嘿,伙计,用零钱喝啤酒买药品吧?”
我只得笑了笑,然后低头看着他。他的皮肤苍白,几乎呈透明状,一笑起来就晓得缺了一颗门牙。他的鼻子上穿了一个铜环,像一头牛一样。
我把乘坐出租车找回的零钱放进了他那只苍白的手中,还给他递了一支香烟。
“太好了,伙计。”
我又给了他三支。
“这个铜环不错。”我说道,“你这个是在附近那家店铺里打制的吧?”
“不是,这是我自己打制的。不好看,是吧?”
“噢,非常不错。”我对它大加赞赏,“哦,这附近有一个文身的地方,是不是?”
“那当然。我的伙计莱尔就在那边。”他猛地扭过头来,可他的眼睛并没有离开过我,“如果你想要我推荐的话,那倒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告诉莱尔,就说‘扑克’叫你来的。”
“扑克。好的。”
这是一套无电梯公寓,位于一家旧CD店上面的二楼,过去曾是一家排放超标重金属,散发臭不可闻的酵母陈啤酒的酒吧。前面的过道上挤满了年轻人,有的在传递纸袋,有的在吸烟,有的在笑,有的在唱歌。有时候,你真是幸运。我将他们仔仔细细过了目,而他们个个板着面孔捺着性子面对着我那疑惑的目光。里面根本就没有梅利莎的影子。
在文身店门上贴着一张解剖图,明确指出人体有三十多个部位(比其他文身店多一些)可以随意穿刺。其中一个叫“阿尔伯特王子”的部位只用看一眼就够吓人的。进入店内,单调的蜂鸣器声响宣布了我的到来。
“我们已经打烊了。”从后面的红色天鹅绒窗帘背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吼声。
沿着文身店的一面墙上摆放着一个玻璃展示橱,里面装满了一排具有异国情调的人体饰品:鼻塞、戒指、耳钉、微型手链和项圈。不过,真正吸引我眼球的还是收银台旁边的那面墙上从底板到镀锡天花板被贴得满满当当的几百张宝丽来快照——可谓是一份满意客户的直观记录。
我赶紧朝那边跑了过去。可是,天鹅绒窗帘相隔着,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了我。
“哎,你想要什么?”
此人敦实得像个消防栓,大腹便便像个弥勒佛。他的脑袋已经歇顶了,可还没有完全光秃,他的下巴留着一圈黑糊糊的肯德基上校式的胡子。他一边拽着胡子,一边用他那铅灰色的眼睛打量着我。
我告诉他,“扑克”叫我来的。
“扑克?什么是扑克?”他两手抱在胸前,那样子就像一位名誉教授似的在那里装腔作势。
我又尝试用另一种策略。“我在《之声》的一位编辑。他说,他已经提前给你们打了电话。”
“《乡村之声》?”
“是的,我正在对这篇文章进行最后的润色。这篇文章原本是由另一个伙计起稿的,他上一周值班,可眼下正在接受心理治疗,十月份才上班。我们准备在两天之内发表。”
“有关什么方面的文章?”
“一篇有关你们手艺创新最新动态方面的季度综述。你知道的,就是有关文身的设计、器材和方法。”
那双铅灰色的眼睛变得温柔了一点。
“这是个好主意。”他说道,“你知道,你找对地方了。我受过一些大师的培训,像……”
一个男子的尖叫声从天鹅绒窗帘后面传了过来,“莱尔,我在这里流血。你究竟在那里干什么呢?”
“哦,闭嘴!”莱尔扭过头大声吼了起来。然后,他对我说道,“看,这个浑蛋做完了我就没事了。你能稍等一会儿吗?”
“当然,没问题。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一些作品。”我指了指墙壁上的那些照片。
他笑了起来,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又走到了幕帘的后面。
端详这些快照就像在放映那些要求一睹康尼岛怪异表演的申请者一样。这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在他们的眉毛上穿了几排紧密环,或者用装饰球直接割开他们的舌心。有些照片简直成了那些经过精心刺穿的乳头和肚脐眼的肢体百态。嗨,我差一点错过了我一直在搜寻的对象——一个女孩的下嘴唇上有一排密实的线环——只是这一张快照排在了墙壁的最下面,快接近地板了。
大概是照相机的闪光灯离人太近了,她的脸面有点泛白,眼睛闪着橘黄色,可她符合西莉亚·詹森对那个偷了她手提包的女孩的描述。我尽量将这张脸与我手中的梅利莎照片进行比对。相比之下,宝丽来的质量差得太远了。不过,我可以看得出来她穿的是什么衣服:白色的T恤衫和一件装饰有熊熊燃烧的绿色头颅的黑色皮夹克。
我悄悄地把上面的订书针撬开了,将那张宝丽来快照卷在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了这家文身店。
一旦踏上了人行道,我就加快了脚步,汇入缓慢行进中的人流。我希望我的迅速离开不会引起莱尔的怀疑。
从进入第二大道的拐弯处,我跑进了一家临时性跳蚤市场。眼下,警方正准备取缔这个市场。两名警官正在吆喝小贩们收拾他们摆在人行道上出售的衣服、首饰、电器和书籍。穿过那个街道,我停了下来,买了一瓶可口可乐和一块油乎乎的比萨饼。我一边咀嚼着,一边考虑着我的选择。
我有了那个女孩——或者至少是我以为就是那个女孩的某个人的照片。西莉亚·詹森本来可以告诉我这是不是同一个人,但现在打电话给她已经太晚了——说不定她又把电话摘了下来。我一个晚上已经干了很多事了,我本来可以歇息一下(也许本应该如此),可我觉得自己做得很顺。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地方我可以去调查:犯罪现场——第一次犯罪——那个“外来人小餐馆”。
它就离这儿并不远。我顺着圣麦克斯大街往东,经过第一大道再朝A大道方向走。在我等待交通灯时,一个皮肤土黑色的男子朝我走来,四目接触之后,他问:“伙计,想找感觉吗?你想要寻找某种美妙的感觉?”
他企图向我兜售大麻烟,可感觉——一般常识——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可是,我已经钱袋空空了。不然的话,我早就回过头去了,只回头一次,我发现有人在盯我的梢。
一排亮闪闪的哈雷摩托车停在了东第六大街拐角处的那个“外来人小餐馆”的门前。门外那些被低矮的白色围栏围着的桌子已经坐满了人。排成了一条长队的人们焦急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我走到了人少的地方。
那个在酒吧后面忙着调制玛格丽塔酒的女人给我指了指酒店经理——一位年轻的黑人男子,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绿色丝绸衬衫,衣领敞开着。当我走向他时,他吩咐一个勤杂工为我收拾了一张四方桌。我问他是否知道星期二发生的手提包被偷一事,说不准还有哪个服务员亲眼目睹过当时的情景呢。
“那天刚好是我在当班。”他悲叹道,“这种事老是让我遇到。你知道,有一次啊,我刚上班,一个家伙就因为脑动脉瘤发作死了。”
“真够倒霉的。”
“这倒不能怪他,可是……算啦,偷了这位小姐,简直是愚蠢。坐在这里,看起来就像那些举止优雅光彩照人的老总似的。从外表上看,你会认为她这人挺精明能干的。可她进来后,竟然把她的手提包放在她坐的椅子下面,就在那个围墙旁边。你想想,这不是自找麻烦吗?我这样告诉她时,她只是耸耸肩,就像是什么,‘大人物’似的。”
“你亲眼所见?”
“是我亲眼看见的,只是一时还不敢相信。她只是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走掉了。在我土生土长的地盘上,如果有人偷了我的东西,我肯定会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的。”
“是这个女孩吗?”
我把宝丽莱快照递给了他。他不慌不忙,显得从容不迫。
“是的,就是她。同样的衣服,什么都相同。你是一位警察?”
我摇摇头,谢过他,然后被脑海中渐具雏形的一个想法弄得有点心不在焉。可是,当我朝我的左边瞥了一眼,突然看见梅利莎·斯特里奇就在A大道对面的角落时,我就尽量在打圆场了。
如果她不是一直还穿着那件饰有熊熊燃烧的绿色头颅的皮夹克,我想,我也无法凭借我口袋里的她的那张照片认出她来。她的辫子已经剪掉了,剩下的头发被染成了深黑色。
她走下马路,从我所在的街边穿了过去,然后从我身边走过。我跟在了她的后面。
经过一家韩国熟食店外面的水果摊时,她随手抓起了两个橘子,继续大步朝前走。我看得目瞪口呆。这时候,熟食店老板跑了出来,紧追上去。随后,我们三个人突然沿着那条大道跑了起来。在第一个拐弯处,店老板不再继续追了,可梅利莎并没有放慢她的脚步,我也一样。她跳过用来封闭通向汤普金斯广场公园那条道路的那个低矮的栅栏门,躲进了黑暗处。
我跟着她走了进去。
那条柏油小道蜿蜒穿过了树丛和藤状植物的攀爬架,干枯的喷泉处散发着阵阵尿液味。从那些拱形树枝投射下来的不规则阴影在我的头顶上来回晃动。起初,我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可一阵微风吹来,飘来了一股橘子的香味。我站在那里像一只金毛犬一样嗅着四周的空气。等到我的眼睛适应后,我认出她来了——她就躺在我眼前几码远的一条公园长椅上。在她嚼着橘子时,我悄悄地走近了她。
“你是梅利莎?”我轻声问道。
她一下子弹跳起来,连橘子都吐了出来,并随口骂了一句难听的话。不过,她还是站在原处。
“不要靠近我。”
“那好。”我说,“我是一个朋友。我是你父母聘请来的。”
她笑了起来。
“是啊,我父母只得聘请朋友了。”
“他们聘请我来找你。”
“我父母?你胡说。”
“他们就在这里。他们想带你回家。”
“是的,那好啊。”
“我说的是真的。”我说道,“但首先,我们有一些事情要弄清楚。跟我说说手提包的事,你要那些钥匙干什么?”
她僵持了一下,神经紧绷着准备搏斗或者逃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道。
“我跟你说,我并不关心那个手提包。我只想知道你把那些钥匙给了谁。”
她开始说了一些什么,可随后又突然止住了。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上有什么表情。
“别傻了。”我说,“既然我能找到你,警察也能找得到你。也许我可以提供帮助。”
她骂起了脏话。“你又不是警察,我就是偷了那个臭婆娘的手提包跟你有屁相干?”
“梅利莎,那些钥匙呢?”
“什么钥匙?根本就没有什么钥匙。甚至连一个钱夹子都没有,只是一沓钞票,一点零钱都没有,连一片口香糖都没有装。先生,根本就没有他妈的什么钥匙!”
我开始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可现在已经有点太晚了。
“没关系。”我说,“走吧。”
她态度生硬地说道,“往哪里走?”
“你得去跟警察说清楚。”
“我才不去那个鬼地方!”
她准备从我的身边溜掉。我离她很近,顺手抓住了她的一个手腕。她的喉咙在嘟哝着什么,她用另一只手向我的脸上抓来。还好,她的指甲断了,并不怎么尖利,而且还留有一丝橘子的余香。
我推开了她的手臂。
我刚刚将她的两个细细的手腕捏在手里,就被一个庞然大物从背后突然撞翻了。我记不清当时已经倒了下去,我只记得我的脸在柏油路面上蹭了一下,使我的注意力一下子激发起来。我的眼睛已经与地面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听到梅利莎的跑步声渐渐地远去了。
我直起身想要站起来,可我的两条腿就像一把折叠椅在身子下摇晃起来。
我身后一个声音警告说,“不要起来。”
“别担心。”我说道,但无论如何,我又尝试了一次。
“我刚才给你说过了,不要起来。”
我转过身。一个穿着慢跑短裤全身汗浸透的男子站在我的面前,紧握着拳头,胸部在跌宕起伏。他开始大声地喊着警察。他有一副洪亮的嗓音,可突然那声音却像是一句耳语,而且被另一个更为紧急的情况打断了。
女孩的尖叫声划破了城市夜晚的宁静,时间一下子凝固了。我以为它永远也不会停息。然而,当那尖叫声最终停息后,它所带来的失落感却比刚才糟糕上百倍。
等到我们发现她时,她已经死了。她倒在了那个手球场的附近,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很多很多的血。一处颈部刺伤。那把短刃刀依然还插在她的喉部,她的下巴顶在刀柄上。
看到她的眼睛我简直受不了。
走近一步,我看到她的手里握着一张纸条。一张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纸上写有一段密密麻麻、字体华丽的文字,该页最前面的几个字是“丘比特”。
我的裤子被撕破,脸颊被抓伤——这让那些在场的警官很自然地得出了错误的结论。他们把我铐了起来,将我羁押在巡逻车的后座上,而他们自己则去指挥进入现场的急救车以及聚集在公园东北入口附近的人群。
不一会儿,现场又来了一些警察,有穿制服的,也有穿便衣的。透过巡逻车一侧的车窗,我看见两个警探苦着脸在询问那个刚才袭击我的慢跑锻炼的过路人。那个女孩被杀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我的面前。这显然帮了我一个忙。因为警探问话后便径直朝我走了过来,去掉了我的手铐。
在我回答任何问题之前,我要他们给第九大街(那里离这只有几个街区)的比利·马洛打电话。她不仅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身份证明,而且我知道,她看到我被警察严厉训斥也会感到非常开心的。
接着,我把自己所知道的和我以为知道的,还有我希望能够对此加以验证的一种方法统统告诉了他们。就在我第三次复述时,比利赶到了。他们问她是否知道“如此这般”。
对此,她很不情愿地承认了,并咬牙切齿地为我作了担保。
她的样子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比利已经将她那长长的棕红色头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那一丝丝柔滑的秀发堆积在她的脸颊周围。我想说点什么,但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我所想的事是真的话,那么要想证实就得赶快行动。
要不是为了权宜之计,没有人会赞同我的想法。警方想要指派一个他们自己的人,可我说服了他们,让我去更为合适。如果我发现任何罪证,发现在他们得到搜查令之前有什么证据会被销毁的话,我可以让他们直接进入那个格拉姆西连排别墅。
那天晚上,我第二次登上了那些大理石台阶,按响了对讲机的铃声,那首“致爱丽丝”的乐曲响了好几遍。
一阵刺耳声音传了过来。“谁呀?”
“佩顿·舍伍德。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一下。”
“走开。”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听,可我说道,“你的钥匙根本就没有丢。”
没有回音。只见楼上的一扇狭窄的彩色玻璃窗后面的窗帘晃动了一下。我看见一块红宝石镶板露出一张扭曲的面孔。她在看我是否是独自一个人。
门锁“咔嗒”一声响了,我走了进去。
走廊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赏心悦目了,温暖的霞光此时已经阴沉了下来,使得楼梯间角落处光线更为阴暗。
楼上的楼梯平台门开了,从里面射出一线灯光,西莉亚·詹森身穿白色绒布睡袍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可是看她的样子并不像是刚从浴室里面出来似的,更像是一直在出汗。
她走到楼梯口,向下凝视着我。
“你想要问什么?”
“你进入格拉梅西公园的钥匙。”
“什么?”
“你的钥匙前两天被人偷了,可你仍然有进入公园的钥匙。”我又迈上一级楼梯,“这让我感到困惑不解。我猜想,要放弃特权确实很难。”
“你这样说没有道理。”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说道,“可这让我产生了种种联想。后来,我又想到了你在那个餐馆里的言行举止,好像你是期望别人来偷你的手提包。也许,你真的想这样。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你疯了吧?”
“让你的手提包被人偷去,并声称你的钥匙和钱夹就在你的包里面,使它看起来像是有人利用那些钥匙悄悄地开门进来了,然后杀害了你的叔叔。”我一边往上爬,一边紧握着栏杆,我那干燥的手掌在光滑的栏杆上磨得吱吱响,“糟糕的是,你并没有遇到某个无家可归的人或是吸毒者,你的计划本来已经得逞了。可你不得不为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付出代价。”
“你想要保护她。所以,你就在编造这一切故事?”
“再没有人能够保护她了。今天晚上,你已经把她杀了。”
西莉亚试图装出一副惊愕的样子,但我所看到的是她的恐惧。我一下子跨出了两步。
“当我要求为手提包的事要见你时,你害怕了。你认为我对你构成了一个威胁,说不定还会对你实施敲诈勒索。所以,你就把我带到了公园里让我们俩都处在阴暗处,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你当时还带着一把刀子吧?”
她似乎没有听到或者根本没有理会我的话,而是心不在焉,好像她的大脑里正在忙于计算一些分数的乘除运算似的。
我大声喊道,“你大概心里在想:我是一个威胁;我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如果我找到她那该怎么办,她会告诉我什么呢?我会相信她吗?你本来是找不到这样的机会的。所以,我离开的时候,你就跟在我的后面。是我带你找到了她。我帮助你杀了她。”
“从这里滚开!否则,我就…… ”
我忘了我已经到了楼梯口,一下子站在了平台上,我伸手去抓她。
她一闪身想躲开我,结果撞到了墙壁,把一个悬挂在墙上的照片撞到了地上,玻璃被摔得粉碎。
她想从我的身边逃走,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的双臂拧在了一起。我想伤害她。我能感觉到我手中攥着的那细长的骨骼。唉,这又是什么东西呀?将我的左手弄得湿漉漉的,并从我的手指间渗了出来。
我举起了她的胳膊,看了看我抓着的地方。她的袖子已经被血液浸湿了。她肯定是刚从公园里走回家的,而且还没有来得及更换衣服。在睡袍下,她的上衣仍然还浸染着那个死去的女孩的鲜血。
她试图挣脱我,可我一直拉着她不放,并把她拽到了隔壁一个房间,直到我找到了那个内部通话器给警察局报了警。然后,我去洗了手。
当警方把我送上车并带到市区进行详细询问时,我才在那座连排别墅外与比利见了一面。她朝我微微一笑,眼睛快速闪动了一下。这是我在这新的一天里唯一感到愉快的事。
黎明之后,他们终于释放了我。天空呈现出那种褪了色的蓝色牛仔裤的颜色。我看到人们有的在外面跑步,有的在遛狗,有的一只手拿着杯子咕嘟咕嘟地喝着咖啡,另一只手在撇着咖啡上面的浮沫。我已经有三十三个小时没有合眼了,可我并没有感到困倦。我没有任何感觉。梅利莎·斯特里奇死了。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一结果是我造成的。现在,我不得不面对她的父母,把这一消息告诉给他们。
我抽了一支烟,然后叫来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我要去林肯大厦酒店。
我还没来得及叫前台服务员给斯特里奇夫妇的房间打电话,有人在装有空调并铺满大理石的大堂那边高声喊着我的名字。在玫瑰酒廊,沃尔特和露易丝·斯特里奇用餐巾朝我挥着手。他们坐在那里吃着一份欧式早餐。
斯特里奇夫人急切地看着我脸上的擦伤和被撕破的裤腿。
“哦,天哪,舍伍德先生,你看起来样子很可怕。你出了什么事?”
“折腾了一夜。”
斯特里奇先生用叉子将一块煎蛋放进他的嘴,微微一笑。
“我希望,你这不是因为我们而搞成了这个样子。”他一边咀嚼,一边说道。
“我恐怕,我……我很抱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些消息……”
“不……不,”斯特里奇夫人喃喃地说道,“感到抱歉的是我们。我们本应该昨天晚上就给你打电话的。”
“这是一个坏消息,斯特里奇太太。”
“别傻了。我们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梅利莎打电话了。”
“什么?”我感到吃惊,“给你们打了电话?你们什么时候跟她通的电话?”
“十点钟刚过一会儿。”
十点钟,我想。两个小时之后……
“你绝对猜不到她现在在哪儿。”斯特里奇先生说道。
在一张冰冷的钢桌子上,她的皮肤在冷色灯光下显得灰暗。
“她在家里!在新罕布什尔州。”他举起了咖啡杯以示庆贺。
我简直无法明白,弄不清我是不是听错了。
“是啊。”斯特里奇太太说道,“我们想必是在高速公路上彼此错过了。她找到了一辆便车,一对来自佛蒙特州的父母将他们在纽约大学的儿子送到学校后就返回了。她根本就不需要钱。你相不相信我们在这件事上有点小题大做了?”
“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她和一个朋友的父母搭车回家了。我想是一位新的男朋友。上帝在照顾她。”说完这话,斯特里奇太太已经热泪盈眶了,“我很抱歉,我们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
“没什么麻烦,”我说道,“那就好。”
我站了起来。我想离开这里。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梅丽莎·斯特里奇的照片,把它交给了她的父亲。
“这个我已经不需要了。”
照片递出去后,我才看到我把照片拿错了,是那个扎着绿色长辫子,下唇穿刺的女孩的宝丽来快照。斯特里奇先生瞪大眼睛看着它,神情颇为困惑。
“这是哪个?”
“这是……别人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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