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上膛的枪》作者：【美】帕切特.雷顿.基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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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2010年2月12日下午三点，美国亚拉巴马大学生物系教务会在三楼的科研室谢尔比中心举行，室内没有窗户，十三名教职员工参加了会议。坐在主席位置上的是植物生物学家戈皮·波狄拉，他正在分发印好的议程表。生物神经学者艾米·毕夏普坐在他的旁边，靠近大门，她的包里有一把枪。
　　四十五岁的艾米当时脸色苍白，黑色的头发内卷，飘落在两侧，额头上的刘海几乎要盖住那双小巧的蓝眼睛。在系里的会上，她向来喜欢发言，但是这次显得很沉默，一副深思的样子。这种表现有显而易见的原因，一年前，系里拒绝授予她终身职位，事后她多次申诉都没有改变结果，这个学期结束意味着她的工作就要结束。系主任波狄拉手中的议程表涉及下学期的教学计划，这也是另一个让她沉默寡言的原因，好像她来这里开会是多余的。
　　生物化学学者黛布拉·莫里亚蒂坐在艾米的对面，中间隔着会议桌，她知道艾米申请职位受阻。自2003年艾米来校担任助理教授时她们就成了好朋友，经常在一起谈论家庭生活。艾米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女儿莉莉就在亨茨维尔市读书；黛布拉最近做了祖母，对于艾米的续聘，她投了反对票，艾米也知道，但是她们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艾米还向黛布拉诉苦，说职业已经走到尽头，生活已经结束。黛布拉劝她另找工作，肯定有合适的；会议期间，她还写纸条问艾米是否找到了新工作。
　　会议开了近五十分钟，艾米没吭过声。会议结束时，她突然站起身，掏出一把九毫米口径的鲁格半自动手枪，开枪击中波狄拉的头部。之后又再次开枪，击中一位名叫斯蒂芬妮·特瑞维索的助理，接着是细胞生物学者安德烈·约翰逊。大家发出尖叫声，四处寻找遮蔽物，但门口被艾米堵住了。黛布拉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后来她看见艾米下巴绷紧，额头紧皱，移动枪口瞄准第四个目标 —— 玛利亚·拉格兰·戴维斯——击发。
　　黛布拉慌忙钻进会议桌下面，枪声马上在她的头顶响起，非常惊险。她从桌子底下爬到艾米的身前，双手抱住艾米的双脚，往上看着她，大叫：“艾米，不要杀我！想想我的女儿！想想我的孙子！”艾米朝下看，枪口对准黛布拉。
　　咔嗒！黛布拉无限恐惧地盯住枪口。咔嗒！两次击发都没有成功，枪卡壳了。黛布拉赶紧爬过艾米身边，来到走廊上，艾米紧随其后，不停地扣动扳机。就在艾米试图修理手枪的间隙，黛布拉爬回会议室，另一名同事连忙把门关上并堵住。室内的景象惨不忍睹，有六人中弹，其中三人死亡，整个事件持续不过一分钟。
　　艾米下楼进入女卫生间，冲洗手枪，把染满血迹的格子花呢上衣丢进垃圾桶，接着来到实验室，找一名学生借手机。她拨通了丈夫吉姆的电话，说：“我搞定了！”说完离开谢尔比中心，在穿过屋后的装货码头时，一名副警长抓住了她。
　　卫星新闻转播车立即来到现场进行报道。在2010年的美国，大规模枪击案似乎都失去了令人震惊的新闻效果，尽管还是2月份，可是已经发生了十五起枪杀三名或更多受害者的案件。不过艾米·毕夏普的案例还是引起了公众的关注，毕竟她不符合人们想象中的大规模枪击案案犯的类型，知识女性实施这类杀戮行为还是非常罕见的。艾米在孩提时代就取得很多成就，是一名出色的小提琴演奏者，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接着在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攻读博士后；婚姻稳定，没有犯罪前科，没有滥用药物的历史。
　　涉枪暴力大屠杀经常发生，从1999年的哥伦拜恩高中到2012年12月的桑迪?胡克小学，说明美国的民族精神里面还缺少某种精髓来抑制枪手实施如此暴行。
　　大家都在关注艾米为什么会杀人，媒体最初认为她是对职业不满，《美国高等教育纪事周报》曾经用“终身职位决定生与死吗”为题在头版通报此事。但是罗伊·米勒律师认为有更复杂的原因，“我们的社区中有很多人是移动的定时炸弹，不过很难辨认出来。”
　　艾米被羁押后，马萨诸塞州布伦特里镇警长鲍尔·弗雷泽打电话到亨茨维尔市警察局，说1986年的时候艾米曾经开枪射杀自己的亲弟弟。
　　02
　　艾米在布伦特里镇长大，家住霍利斯街46号，是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三角墙建筑，配有精巧的遮盖式走廊，系十九世纪一名牙医所建，牙科诊所原来就设在该址的小屋中，发家后重建。屋前大草坪上有一棵紫叶山毛榉树，结实的树枝足够承受一个小孩儿爬上去。艾米的弟弟赛斯那时还是一个小男孩儿，贪玩爬上了树顶，后来慌了不敢下来，母亲朱迪拨开树枝，慢慢引导他，终于成功下到地面。朱迪的娘家姓是桑伯恩，来自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古老的新英格兰家族，她的祖父拥有一家鞋厂。她在波士顿新英格兰艺术学校读书时认识了后来成为丈夫的山姆，山姆来自土耳其家族，在马萨诸塞州萨默维尔市的希腊移民区长大，1954年加入空军。朱迪气质高雅，满头卷曲的金发，幽默活跃；山姆则截然相反，沉默寡言，结实稳重，保持着旧大陆的传统。
　　1964年，他们移居爱荷华市，山姆在爱荷华大学读研究生，白天绘画，晚上当门卫。第二年艾米出生，她是一个非常聪明伶俐的女孩儿，总能把玩具摆弄得井井有条，像游行队伍那样整齐。后来山姆到东南大学任教，全家又回到马萨诸塞州，1968年定居布伦特里镇，这一年赛斯出生。
　　布伦特里镇是波士顿郊外的一个中等卫星小城，系爱尔兰和意大利移民逃离大城市的滩头堡。布伦特里的人经常说，他们怀有浓浓的波士顿乡愁，为曾经是波士顿人而自豪，但是也为离开了波士顿而庆幸。
　　布伦特里镇排外思想严重，但是朱迪的亲和力很快赢得周围人的认可，她热心于当地的事务，参加镇里的会议，为当地报纸画漫画。护士德布·科萨里克曾经租用朱迪家的房子，她评论说，朱迪就像是镇里的发言人，如果你有什么事，给她打电话就行了。
　　艾米从小就患有哮喘病，童年时代经常在急诊室度过，这也让她下决心学医，找到治疗的方法。三年级的时候她开始学小提琴，后来赛斯也要玩小提琴，姐弟间存在着竞争，艾米总是占上风。但是据知情人讲，姐弟俩很亲近，姐姐宠爱弟弟，都热爱音乐和科学，相处和谐。 　　1985年的一天晚上，窃贼光顾了他们的家，盗走了朱迪的结婚戒指、姐弟俩出生时特制的纪念银杯及其他贵重物品——都是塞在小枕头套里的东西。一家人都很愤怒，朱迪写信给当地报纸，呼吁返还她家的物品；山姆为此买了一把十二毫米口径的猎枪，放在卧室旁的壁橱里，子弹放在梳妆台抽屉里。
　　就是买枪后大概一年，布伦特里警察局接到朱迪的报警电话，称其女儿枪击了儿子，但她可以作证是意外事故。
　　布伦特里警察局局长约翰·鄱里奥和朱迪家是熟人，平日里以精明古怪著称，以改革派和道德卫士自居。他严格控制警察腐败，曾经有人举报他手下的两名警察策划盗窃迈代鸡尾酒吧，于是他亲自带队逮捕了这两名警察。由于他对手下过于严格，同事们都不喜欢他。
　　案发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朱迪就起床了，开车到附近的昆西镇，清理那里的马厩，并遛马数小时。平日里她经常这么做。
　　她是下午两点报的警。警察局离她家不到两英里，警察很快赶到了现场，朱迪在门口迎接时，全身沾满鲜血。她把警察领进厨房，赛斯躺在地上，脸朝上，浑身是血，胸前有伤口。艾米当时没有在现场。
　　朱迪告诉警察，赛斯从杂货店回家后一直和她在厨房里，不久艾米手持猎枪走进来，说枪里有一颗子弹不知道怎么才能退下来。她摆弄枪展示给弟弟看，不料枪走火，由于厨房很小，大家站得很近，子弹直射进赛斯的体内。他当场倒地，艾米吓得逃走，于是她马上报警。
　　警方迅速发出通告，没过多久就在镇里的汽车美容店找到了艾米，随即带到警察局讯问。
　　艾米交代说，那天早晨，她一个人在家，母亲去照看马匹，父亲和弟弟也已外出，她担心有坏人闯进来，于是把猎枪上膛。赛斯曾经教过她怎么把子弹上膛，但没有教她怎么退下子弹，就在她摸索时，枪走火，子弹击碎化妆镜并在卧室的墙上炸出一个洞。当她听见赛斯回家后，马上去找他帮忙卸子弹，就在她拨弄枪的时候碰到了扳机，绝不是故意射击弟弟。
　　艾米还说，那天早晨父亲离开之前曾经和她发生了口角。后来山姆接受询问时说，只是和艾米争论了几句。上午十一点半他去南海岸购物广场买圣诞节礼物，回转时发现屋前停满了闪着警灯的警车，了解情况后他火速冲向医院。下午三点，医院宣布赛斯死亡。当装着赛斯的轮床推过时，山姆好像看见赛斯转过头来盯着自己看。
　　“他们不停地说赛斯已经死了，可是对我来说，他并没有死，因为他在看我。”山姆回忆说。
　　03
　　当天晚上艾米被释放，因为她的情绪极不稳定，布伦特里警方认为不适合对她继续盘问，于是决定先放回家交父母看管，以待进一步调查。
　　艾米回到家后立即上楼，躺在父母的床上，山姆则躲进了书房。
　　护士德布·科萨里克租住朱迪家的平房，晚饭时分回到住处，她的祖父以前是警察，所以也懂一点儿法律方面的事，对艾米这么快就被释放感到非常惊讶。
　　邻居们帮忙冲洗厨房的地板，墙壁和器皿上还有血迹，德布把朱迪扶出厨房，以免睹物伤情。
　　赛斯去世后，人们都来朱迪的家里吊唁。在万灵教堂，大量的哀悼者为他惋惜，他躺在敞开的棺材里，父母扶着艾米守在棺材旁边，艾米看上去像行尸走肉。
　　两天后，鄱里奥局长告诉《波士顿环球报》，所有线索都显示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包括法医鉴定结论也是意外事故，不过最终的结论还需地方检察官和州警察局调查后作出。十一天后，州警察局和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派员对毕夏普全家进行了询问。1987年3月30日，州调查小组作出意外事故的调查结论。
　　艾米说弟弟的死把她吓坏了，虽然是意外事故，但是她仍然有犯罪感。事后几个月她都和父母睡在一起，要朋友哄劝她才会外出散心。这种情况如果放在现在，肯定要去找心理医生，但是她从没有接受过心理辅导和精神鉴定，因为父亲一直都不太相信心理学。
　　朱迪夫妇选择不搬家，这就导致艾米一直在那间杀了弟弟的厨房里吃饭，要经常经过弟弟的房间。那间房子一直保持原样，墙壁上贴着美国独立战争的墙画，大门上刻有赛斯的名字。
　　艾米回到东南大学读书，依然住在布伦特里的家里。每天放学后，她都要去山姆的办公室，等他开车带她回家。她似乎把悲痛都转化成学习动力，成绩直线上升；山姆则越发沉默寡言了。
　　朱迪一直在努力挽救家庭，当然也思念儿子，有几次看见男孩儿骑自行车，会产生莫名的兴奋，她停下车，走近时才发现不是她的儿子。
　　艾米的生活在继续，从东南大学毕业后，攻读哈佛大学的遗传学博士课程，很少提及她的弟弟。
　　曾经给赛斯送葬的吉姆·安德森也是东南大学的学生，在学生社团组织的《归乡历险记》等戏剧中扮演角色，在此期间和艾米相识并约会，1989年结婚，在万灵教堂举行了简短的婚礼。
　　父亲曾经告诉她，忘掉过去的最好方式是创造自己的生活。1991年，她生了莉莉，接着又陆续生了两个女儿——西娅和菲德拉。朋友们说她是可爱且敏感的母亲，经常鼓励孩子弹奏乐器。
　　艾米发现博士课程很难，在哈佛远比不上在东南大学那么出色。1993年论文几经修改后，终于获得通过，得到博士学位，接着又开始攻读博士后。起先一段时间，他们全家住在霍利斯街父母家的平房里，因为艾米只信任母亲看管孩子。1996年，山姆说这幢房子鬼太多，于是把房子卖掉，移居到布伦特里镇以北三十五英里的伊普斯威奇镇。
　　2001年，艾米生了一个男孩儿，取名赛斯，大家一片讶然，这个孩子出生的日期刚好是她弟弟三十三岁生日。
　　艾米在大学里写过诗，后来转为写小说，不久和著名的女作家盖尔·多克塔成为好朋友。艾米写了三部小说，但从没有出版。在写作圈子里，她显得比较另类，吹嘘说自己和文稿代理人是朋友，可以保证书籍出版；她总说小说家约翰·欧文是她母亲一方的远房亲戚，还不时炫耀自己是哈佛大学的博士。熟悉的人透露，其实她没有获得哈佛大学的学位，那是弥天大谎。
　　除了脆弱与傲慢以外，她还是一个热心和善解人意的好朋友，风趣幽默，作家盖尔习惯称她疯狂的艾米。
　　弟弟死后，艾米开始热心于宗教，大学读书时，她去当地的福音派教堂作礼拜。她父亲是希腊东正教徒，母亲是一位论派教徒。
　　2002年一个星期六的清晨，艾米和丈夫带着孩子到拥挤的饼干屋吃早餐，她为儿子要一把垫高椅，女侍者告诉她，最后一把已经给了其他人。艾米大怒，说她来得比那人要早，不由分说地冲到那个带着孩子的妇女跟前，高声吼道：“我是艾米·毕夏普博士！”并多次重复。经理请她离开饼干屋，她答应着，但是在走过那位妇女身边时，仍举起垫高椅朝那妇女扔过去。事后艾米被逮捕，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被起诉，而且在她的档案里也没有记载这件事。
　　那段时期她依然在攻读博士后学位，压力很大，还要带四个孩子，换尿布、擦鼻涕、喂饭等，担当主妇的角色。她是家庭的实际供养人，吉姆没有获得高学位，一般都是做临时工，多次通过艾米的帮助才得到实验室助手的工作。艾米曾经对同事们说，她丈夫太聪明了，以至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亨茨维尔市的亚拉巴马大学号称是南部的麻省理工学院，艾米在这所大学获得了预备终身教职，于是全家搬迁过来。2003年，他们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夫妻俩开始研制自动细胞孵化器。亚拉巴马大学校长大卫·威廉姆斯在当地报纸上撰文，预测这种设备一旦研制成功，将会改变生物学和医学的研究方式。由于艾米追求的是专利权，而不是为了写论文，导致她发表的论文数远远达不到标准，已严重威胁到她的终身教职的评定工作。她在课堂上的表现并不好，因为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指责学生没有哈佛大学的学生聪明，还粗暴地把几个研究生从她的实验室里开除了，并勒令其他几人转学。
　　艾米变得越来越自闭，不太和朋友通电话，不回他们的邮件，情绪不稳定，甚至有些反常。2009年，她在《综合内科国际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但是有人认为这家杂志是收费的。文章署了四个人的名字：艾米、吉姆和他们的孩子西娅和菲德拉。吉姆对有线电视记者解释说：“我们配合她做了很多工作，孩子们也参与了进来，就像居里夫妇那样。”
　　到了春天，艾米的终身教职申请被拒绝，至少有一名审核委员会的成员认为她很懒，他说见到她五分钟就会担心她的心理健康。
　　艾米进行了多次申诉，还聘请了律师，她常以道格拉斯·普拉舍的故事来警示校方。
　　道格拉斯·普拉舍，分子生物学家，1992年因经费耗尽不得不中断研究，伍兹霍尔海洋研究所拒绝了他的终身教职申请，最后普拉舍不得不放弃研究课题并丢掉了职位。2008年，两名科学家在普拉舍的研究基础上继续发展，终于获得诺贝尔化学奖。而那时的普拉舍却在一家本田汽车行做司机，恰好也住在亨茨维尔市。
　　艾米告诉丈夫，担心自己的遭遇和普拉舍相似。
　　艾米小的时候曾经患有严重的过敏症，好像是类似荨麻疹或湿疹之类的皮肤病。在发生枪杀事件之前，她一直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不时地产生幻觉，还莫名地听到“声音”。
　　一天，艾米开车来到学校行政大楼前，在车里打电话给校长办公室，说想和校长威廉姆斯当面谈谈。对方告诉她，校长不想和她谈，而且根本就不允许她走进行政大楼。不久，校长和教务长在警察的护卫下匆忙离开大楼，好像她要进去朝他们开枪似的。
　　凶案发生前一个星期，艾米的丈夫吉姆陪她到射击场练习打靶，他们携带了一把九毫米口径的鲁格半自动手枪，这把枪是吉姆十年前从朋友那里搞到的，当时他还没有申请到持枪许可证，属于非法持枪。现在还不清楚是不是吉姆纵容艾米持枪，因为他多次拒绝面谈，但是艾米偶尔会称她的丈夫是斯文加利式的人物（译者注：英国小说家杜·莫里哀小说《特里比》中的人物，惯用催眠术控制女人的行为）。有知情人说，当艾米被同行羞辱或者轻视时，他不是去劝导，而是煽风点火。艾米是一个自我陶醉主义者，渴望被肯定，吉姆利用这一点掌控她。
　　吉姆告诉岳母朱迪，艾米被警方羁押起来时她问道：“吉姆，难道你还敢在家里存枪？”
　　04
　　大规模枪击案发生后不久，马萨诸塞州当局公开了艾米的弟弟赛斯之死的档案。
　　枪响以后，赛斯倒地，艾米手持猎枪冲出厨房，从后门离开，穿过霍利斯街，再穿过一段树林，来到丁杰福特汽车美容店的后门。那天是星期六，美容店不对外营业，但还有几个技工在看店。她持枪冲进去，高喊需要汽车，技工们全部被吓跑。她在店里待了一段时间，出门时在店门口与寻找她的警察不期而遇。
　　艾米看上去吓坏了，而且迷迷糊糊的，但是双手没有离开过枪。警察慢慢靠近她，劝说她放下枪，但是她一直没有放下。一名警察做说服工作时，另一名警察从后面悄悄贴近，还剩几米远的时候，警察突然举起手枪，大喝一声：“放下枪！”艾米听从命令丢了枪，警察一边迅即铐住她，一边宣读米兰达宣言。
　　不久前的一天下午，我拜访了一位玩枪的行家朋友，他花了一个小时来试用十二毫米口径的莫斯伯格猎枪，艾米射杀弟弟正是用的这种型号的枪。这种枪必须要推拉枪管下的护木才能上膛，里面能装五发子弹，子弹外壳系铜包塑料，里面含有火药和铁砂。扣动扳机后，子弹头爆炸射出，但外壳依然留在枪膛内，如果此时拉动护木，那么旧的弹壳跳出，新的子弹进入。
　　我拉动护木，射击，再次拉护木，由此发现了一个问题：在霍利斯街毕夏普的家里，警察发现一只二十五个弹位的盒子，其中四个位置空缺。艾米曾经在房间里走火射出一颗，警察在她的卧室地板上找到了弹壳；第二颗子弹射杀了赛斯，第三颗在艾米的夹克口袋里，第四颗还在枪里面，已经上膛，随时可以击发。这种猎枪射击后，如果重新上膛，必须要拉动护木，这就是说，艾米射杀弟弟后，还把子弹上了膛。
　　艾米被带到布伦特里警察局后，被告知在汽车美容店用枪指着他人属于袭击他人的重罪；在警察面前持枪属于藐视法律，应从重处罚，何况还是上膛的枪。那么，为什么警察会那么快释放艾米呢？
　　亚拉巴马大学惨案发生后，我问布伦特里镇的警长鲍尔·弗雷泽，当年艾米射杀弟弟后为什么那么快就被释放了。他的回答含糊其辞，只说是上级通知放人。问到上级是谁时，他回答是局长约翰·鄱里奥，都是他作的决定，朱迪好像和他很熟悉。我问朱迪和约翰局长的关系为什么那么好。他答朱迪是镇民大会的会员，等于是镇里的众议员，她全力支持约翰局长。约翰当时六十岁，兢兢业业地工作以期获得延长法定退休年龄的机会，警官的退休年龄是六十五岁。
　　当时释放艾米引起了其他警员的私下议论，大家普遍认为有徇私枉法之嫌。
　　“如果你能摆平谋杀案，我就能摆平你的选票。”这句话当时很流行，很多地方确实如此。
　　现今这些细节公诸于众时，约翰已经八十七岁了，依然住在布伦特里镇。我见到他时，他戴着一顶白色的棒球帽，上写“爷爷一号”；他双颊凹陷，身体很虚弱。他说绝没有徇私，调查结果就是意外事故，没有必要起诉。
　　诺福克县地方检察官比尔·德拉亨特在国会中担任了七届议员，布伦特里镇属诺福克县管辖。他告诉我，当时如果是他负责这起案子，他就会起诉艾米犯有袭击罪，并进行精神病鉴定，这有可能会改变她的一生；他还说，负责调查的州警察布莱恩·豪出具的调查报告十分草率，没有顾及地方警察局里存在的怨言。
　　当我找到布莱恩时，他已经退休住在佐治亚州。他说他曾经叫布伦特里镇警察局上交原始调查报告，但是后者一直没有交。再说，放人与否不是他决定的，而且他也只是就事论事，不可能预料到以后会发生大规模枪杀案。
　　亚拉巴马大学惨案发生后，媒体把艾米描绘成“疯教授”，由于长期处于学术研究的压力之下，心里埋下了“恶毒的种子”，赛斯的死就是前兆。
　　1993年，艾米的博士后指导老师、哈佛大学教授保尔·罗森博格曾经接到邮件炸弹，他差点儿就触发了附在邮件里的六英寸雷管。那个年代邮件炸弹很流行。因为艾米和指导老师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论，烟酒火器管理局于是对艾米夫妇进行调查，由于缺乏证据，该案一直没有结果，但艾米夫妇始终是头号嫌疑人。
　　那时他们夫妻俩还住在霍利斯街的平房里，调查人员搜查了他们的住房。调查得知，艾米曾经和朋友讨论过怎么制作雷管炸弹。有一次，一个大学同学过生日，她竟然送给她十磅高锰酸钾作为生日礼物，这个东西可以用来制作炸药。后来艾米解释这样做只是为了搞笑。
　　艾米的公公吉米·安德森说，他能看出她眼睛里有魔鬼。艾米的律师罗伊·米勒也承认她有明显的暴力倾向，她的前科能够说明一切。
　　一天，调查人员查看赛斯被射杀的现场照片时，发现艾米卧室的地板上有一张《全国问讯报》，经查，这期的报纸里有著名影星帕特里克·杜菲的父母被谋杀的报道。1986年11月18日，两名年轻的袭击者杀害了杜菲的父母，地点是杜菲父母的酒吧里，两名凶手使用的就是十二毫米口径的猎枪，逃离现场后持枪抢夺汽车逃跑。这份报纸是否潜意识地引导了艾米，或者说根本就是她射杀弟弟的教程？有检察官认为，出现在她卧室里的这份报纸可以证明艾米有杀人意图。
　　05
　　2010年4月，马萨诸塞州昆西市红砖法庭正式开庭审理赛斯非正常死亡案，二十名证人先后出庭作证。福特汽车美容店的技工汤姆作证说，艾米用枪指着他们大声叫道：“举起手来！”
　　还有三名警察证实朱迪曾经找过约翰局长，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如果每个人的母亲都认为自己的子女没有犯罪就可以当场释放，那就没有可以逮捕的人了。当然，上级的命令我们会不折不扣地执行。”某警察说。
　　朱迪否认和约翰局长有什么交情，她没有向他求情，约翰也否认他们两家有什么很近的关系。约翰局长于2012年12月去世，他妻子对有人污蔑其丈夫感到愤怒，并拒绝弗雷泽警长参加葬礼。
　　庭审以后，2010年6月16日，艾米·毕夏普因杀害弟弟一案被马萨诸塞州地方检察官控告一级谋杀罪，此时离发案已经过去二十三年多。
　　两天后，被关押在阿拉巴马州监狱的艾米听到消息，拆开安全剃须刀，用刀片划破了手腕。她教过解剖生理学，对人体结构非常熟悉，竟然直接割破了主动脉，幸好狱警发现及时，再迟四分钟就没救了。
　　在阿拉巴马州，罗伊·米勒被法庭指定为艾米的辩护律师，他是本地人，在亨茨维尔地区执业四十年。他花了十八个月的时间来准备辩护材料，主要是证明艾米患有精神疾病，尽管艾米本人诉请死刑判决，但是一旦她被证实患有精神疾病，那么就有可能判处终身监禁，从而转到朱莉娅·塔特怀勒女子监狱关押。这是亚拉巴马州出了名的暴力监狱，2012年，该监狱发生过多起投诉监管人员性骚扰犯人的事件。
　　山姆和朱迪劝解女儿艾米，就是想要死刑，按法定程序那也得拖十来年，所以还不如配合律师证实患有精神病，谋求无罪判决。艾米马上改变了主意，不再诉请死刑了。他们雇请了很多著名的精神病学家对艾米进行鉴定，但是亚拉巴马州的陪审团在裁决精神病案例上积累了很多经验，非常慎重。
　　亚拉巴马大学的案子比较复杂，受害者里面包括系主任戈皮·波狄拉对艾米的终身教职申请都是投了赞成票的，所以就不能简单地把案件定性为报复杀人了。
　　艾米告诉我，自己已经诊断出患有偏狂型精神分裂症，在吃抗精神病的氟哌啶醇片。但是米勒律师否认她已经得到精神病鉴定证明书，不管怎么说，她一直处在良好的生活环境中，获得博士学位，而且生养了四个孩子没出过问题。
　　艾米被分配和一位来自乡村的胖女人合住一间拘室，在监狱里她已经打了三个人，每次都是出于自卫。有一次，她和狱友发生口角，结果对方竟然用吃饭的托盘击打她。
　　艾米的审判定在2012年9月24日——开庭前的两星期，米勒律师找到公诉人作交易（译者注：美国法律允许辩护律师和公诉人做交易）。艾米认罪并诉请死刑判决，换取公诉人承诺不诉求她的死刑，而是转为终身监禁不能保释。米勒律师认为，如果以精神病为由作无罪辩护，成功的概率太低，即使获得了精神病鉴定书，陪审团也不会采纳，因为没有足够的现实证据证明她患有精神病。
　　地方检察官接受了米勒律师的交易。开庭的那天下午，我去亨茨维尔市中心的麦迪逊县法庭旁听了审判。法庭上座无虚席，这是当地有史以来最恶劣的谋杀案，但是艾米叫她的父母家人不要参加。当她走进法庭时，人们都伸长了脖子。她身穿红色连体裤，白色袜子，人字拖鞋；脚踝上的镣铐发出叮当声，好像圣诞老人的雪橇铃声。她瘦了，双眼凹陷，白色的前臂干巴巴的，但是她把头抬得很高，傲慢依旧。
　　依据亚拉巴马州的法律，即使被告服罪，法庭也必须简要陈述有关证据，九名目击证人依次指证艾米的犯罪行为。“这又不是推理小说。” 艾米的法庭指定律师罗伊·米勒说。
　　在公诉人描述她的罪行时，法庭同时播放犯罪现场照片的幻灯片，此时艾米把头埋进手掌中，像一个犯错的小学生。当法官问她是否认罪并放弃任何上诉的权利时，她轻声回答：“是的。”
　　不久她就被移送朱莉娅女子监狱。
　　接下来她还得面对马萨诸塞州的一级谋杀指控，由于年代过久，已经二十六年了，很多证人都老了，记不清了，还有的证人已经过世了。唯一的目击证人就是朱迪，既是嫌疑犯的母亲，又是受害人的母亲，她成了该案的明星证人。
　　该案最缺乏的就是杀人动机。有人说他们姐弟俩存在着很多怨恨，出事那天早晨姐弟俩还发生了争吵，但是也有人说争吵是发生在艾米和父亲之间。
　　就在艾米关进女子监狱以后不久，诺福克县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发表了一份声明，不再对艾米进行开庭审判，原因是马萨诸塞州没有死刑判决，而艾米已经被判处终身监禁且不能保释，没有必要重复判决。
　　可是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艾米竟然通过马萨诸塞州的代理律师拉里·迪普敦发表声明，诉请法庭对赛斯之死开庭审判。她对检察官撤回起诉表示愤怒，坚持说那是意外事故，可以借开庭的机会证明她的清白。
　　在我的走访过程中，获得了一条惊人的线索。有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告诉我，朱迪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叫莎兰·吉利斯，也是一个非常热心于布伦特里镇政治的女人。赛斯出事的那天，莎兰原本说好要去朱迪家喝茶的，但是朱迪打电话取消了这次约会，理由是家里正在打架。一会儿，莎兰就打电话告诉了这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说山姆气冲冲地离开了。过了不久就听到赛斯被枪杀的消息。
　　事后“知情人”和莎兰就此事进行分析，认为当时的情形应该是赛斯从杂货店回到家，艾米误认为是父亲回来了，开枪射击，结果打死了弟弟；她本意不是为了杀弟弟，而是要射击她父亲。
　　当然这也只是“知情人”的推测，后来莎兰还否认了这件事。不过这种推测更合乎情理，事实就是父女俩争吵了，而不是姐弟俩吵闹。
　　这段插曲后，我开始阅读艾米的小说，结果又有了惊人的发现。在她的第一部小说《火星实验》里，主角艾比盖尔在孩提时代出过事故，一直不能忘怀。童年时，主角艾比盖尔一般和两个人玩耍，一个是同学凯茜，另一个是她的弟弟卢克。有一次，她和凯茜吵架，凯茜向她扔石头，她大怒，从地上搬起一块大石头，举在空中，意图吓跑凯茜，结果没有奏效，于是扔出去，没有击中凯茜，却打中了弟弟卢克。卢克像玩具士兵那样砰然倒地，陷入昏迷，不久死亡。
　　这个情节和赛斯的死惊人相似，是不是艾米挥舞着手枪，打算威吓某个人，结果却误杀了另一个人？
　　小说中，艾比盖尔饱受心灵的折磨，不断地对祖母诉说，她喊祖母叫“呀呀”，这是希腊的称呼方式，现实中艾米就是这样喊祖母的。
　　“呀呀”对艾比盖尔说：“弟弟和上帝在一起，他知道你很内疚。”于是艾比盖尔知道大家会原谅她。果真她父母对外宣称，卢克患有血管瘤，死于意外。
　　06
　　在和艾米通电话时，我试图将小说中的人物艾比盖尔和她作替换性假设，她迅即挂了电话。
　　第二天，她给我来电话，说那天早上她和父亲吵得根本不厉害，当时是她把咖啡全部喝光了，父亲不高兴，埋怨了几句，绝没有打架的事情发生，他们的关系很和睦。
　　在她的第二部小说《亚马逊热》中，女主角的父亲是“选择性失明”，意思是有些时候装糊涂。我在想，是不是艾米的父亲山姆明知道射击的目标可能是他，但是选择装糊涂。
　　对于艾米要求开庭审理赛斯之死，马萨诸塞州地方检察官予以拒绝。
　　吉姆带着孩子依然住在亨茨维尔市，艾米一有机会就和他们通电话，第三个女儿菲德拉正在考大学，艾米鼓励她申请哈佛大学。
　　“艾米是一个好孩子，我们一家人生活得很惬意，出事时我在现场，我就在现场……” 朱迪对我说道，眼含热泪，哀怨地眺望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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