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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的每日心情 | 开心 2024-11-22 01: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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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勉
白色的铁索
水上勉,日本当代著名小说家,1901年生于福井县农村一个穷木匠的家。八岁时被送到京都相国寺当了几年童僧。逃出寺院后半工半读,念完中学,后又肄业于立命馆大学。他从事过送报、卖药、编辑等三十几种职业,熟悉日本下层社会的生活,在作品中反映了日本农村的凋敝以及劳动人民的贫困生活。他写过一些社会派的推理小说,如《雾和影》(1959)《饥饿的海峡》(1962)等,均反映了在尔虞我诈的社会里被迫走上犯罪道路的人们的内心世界,让读者自己去思索,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这样。
水上勉有不少作品以他的家乡为背景,颇富于地方色彩。在他的笔下,妇女的命运尤其悲惨。短篇小说《西阵之堞>(1962,有中译本)中的阿蝶,《越前竹偶》(1963,有中译本)中的玉枝等,都是被侮辱与被损害后含冤而死的。由于他小时的特殊经历,他还写了一些以僧侣为题材的作品,如长篇小说<雁寺》(1960)《火烧金阁寺》(1978),揭露了僧侣生活的糜烂。作者善于安排故事情节,层次分明,笔触苍劲有力。水上 勉是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常任理事,曾多次访华。他的特写集《虎丘灵岩寺》(1979)洋溢着对我国人民的深厚感情。《白色的铁索>以驻日美军主谋的国际贩卖事件为题材,
表现了无辜的日本人民所受到的迫害。
本篇译自《妇人公论》1963年4月号, 是作者的连载短篇推理小说《花的基标》中的第四篇,
茂山典子接到姐姐美子让她到横滨去玩上两三天的信,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典子从中学毕业以后,一直和父母一起住在北九州的饭冢镇,从没出去工作过。姐姐美子虽说常常回饭冢来,但是一年里也只不过回来两三次。她只说是在横滨一家与外国人有关系的公司里工作,并不详谈,父母都觉得不大放心。可是,美子服务的那家公司好象是营业兴隆,薪金很优厚,她每次回饭冢都给家里留下两三万元。典子的父亲在饭冢从事修理钢琴的工作。
饭冢镇是个煤矿区,战后虽然曾繁荣过一阵子,但现在几乎萧条得死气沉沉的。由于根据道奇路线实行财政紧缩,严重的不景气逼近矿区。以前和煤矿有关的有钱人家都有一架钢琴,因而修理活儿应接不暇。可是现在,不到八幡、福冈去,父亲就找不到活儿干了。
眼看着收入越来越少。典子也看得很清楚。每当她听到父母谈起姐姐在四年前去横滨学习打字,后在公司里工作,收入很多等等,也感到自己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可是,典子仍然留在家里帮着操持家务。她虽然羡慕姐姐那样阔气的生活,但是总觉有些担心。老人们的心里也怀有这样的不安。
尽管说是在外国人的公司里工作,是不是和一些可怕的人在一起呢?“你到美子住的公寓去,可要仔细地看看啊。明白我的意思吗?”母亲富子絮絮叨叨地嘱咐典子。
典子只带了一只旅行用的皮箱,在四月一日早晨离开了饭冢。
典子长期待在家里,总也没有出过门。她从火车窗口望着耸立在寂静的矿区住宅上端的一列秃山,心想这儿简直变成荒凉黑暗的城市了。同时,她又幻想着那还没有见过的横滨的码头。与其说怀着就要会见姐姐的兴奋心情,不如说独自一个人旅行的舒畅和快乐一起涌上了十九岁的典子的心头。
到小仓后,又换乘干线火车。典子在四月二日星期天的午后六点钟到达横滨。
正如约好的那样,姐姐美子在车站等候她呢。
美子穿着浅绿色的对襟毛衣和黑色的贴身裙子,提着买东西的篮子站在月台上。一看见姐姐那种变得几乎认不出来的成年人的样儿,典子含着眼泪,象要扑上前去似的,喊了声“姐姐”,跑了过去。
“累了吧,快家去吧。”美子说。
在站前雇了一辆出租汽车,美子把典子带到靠近外国人公墓的高岗儿上的一所白瓷砖墙公寓里。
“爸爸、妈妈都好吧?”
“还是那样。”
“你来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说吗?”
“说叫我仔细看一看呢。仔细看看姐姐的生活,叫我回去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妈哭了,她老是好担心……”
美子噗哧地笑了一声,耸了一耸肩膀,亲昵地听着典子的家乡语调。典子这时走近公寓的门前,抬头望着这座三层楼的漂亮房子,两眼流露出惊叹的神色。
“你住着这么漂亮的房子呀!”
妹妹怯生生地跟在姐姐后面上了楼。
房间在三楼的角儿上。一连两间,一间是厨房兼餐室,这是典子以前在妇女杂志图片上看过的象幻境一样的文明的住宅。式样新奇的萤光灯亮得晃眼。
“嗳呀,真漂亮!这儿太好啦!”
妹妹一进屋子,就天真地乱跳起来。看着那样天真的典子,姐姐心里是那么高兴。坐下之后,美子就说道:
“说实在的,这次叫你来,并不是为别的事。我想叫你把钱给带回家去。还有,我的旧东西虽然拿不出手,但我想把乱七八糟的西装什么的都给你。本来想寄回去的,可是一想还是顺便叫你来一趟的好。所以才去信叫你来的。”
话说完之后美子就来到厨房,把咖啡壶放在炉子上。
套着红布套儿的三面相连的穿衣镜、小圆椅子、洋服柜子,还有电气冰箱。这都是豪华的家具。典子对于姐姐自从说到东京去,离开家还不到四年时间,居然置下了这么多的家具,在感到惊奇的同时,不由地又觉得似乎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地方。
“公司在哪儿?”
“看,就是那儿。”姐姐靠着窗户,面对映入眼帘的横滨全市辽阔的景致,用手指着坡道附近的一个角落——看得见那儿有一所四层白色大楼的地方。“就在那附近。我是走着去上班的。”
“哟!”妹妹又惊得睁圆了眼睛。
典子从前看的那些阴暗的秃山、象被煤末儿弄脏了的饭冢镇已经看腻了,现在从高岗上文明的公寓看到的那些白壁大厦的行列,使她格外高兴。
“呀,船!”
“是的,那是外国船。”
“海水好白呀!”
“是的,太阳一照,横滨的海面总是亮得发白,不象九州那样总漂着煤矿流出来的脏水。”姐姐摆着咖啡碟子说道,“你能住上两三天也好。我虽然去上班,随你便去看电影也行,看戏也行。”
典子高兴极了,心想自己有个这么好的姐姐。美子比她大四岁。是的,回想四年前,那是姐姐十九岁的那一年。姐姐也是只穿一件毛衣,披着夹大衣,离开了饭冢,后来到了横滨,那正是典子现在的年龄。典子还记得给姐姐送行那天的情景。
“姐姐出息得太快了。不象我,你是一个脆快人,所以才有今天。”典子说。
的确,典子的性格是稳重的,可是姐姐比较刚强一些,不能不说是个有志气的入。
“妈该多么高兴呀……”典子是一会儿望望窗外的光景,一会儿瞧瞧房间里的家具这样说的。
“都替你担着心呢。就是说,姐姐一个人过着这样优裕的生活,妈妈他们说连做梦也没想到...“
“一个人?”
姐姐突然耸了耸肩膀,斜眼瞥了妹妹一眼。
“那是自然的。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嘛……”说了这样奇妙的话之后,就露出同妹妹一样的虎牙哈哈地笑起来了。
美子长得比典子漂亮。高鼻梁,小嘴儿。这是象妈妈的地方。眼角有点儿高,似乎向上吊着,但这也正是男人所喜欢的。在饭冢的时候,美子就被一些小伙子追逐着。这些事,典子都知道。
典子认为,谁都喜欢姐姐,总是怀着一种类似嫉妒的感情。
“姐姐,你那么打扮,太美了。”典子说。
“算了,算了。给你的东西早就定规好啦,怎样奉承我,也不能再添了……”
茂山美子说这些东西是送给妹妹典子的,她从壁橱里拿出箱子来,把四年来穿旧了的毛衣、罩衫、裙子和夏天穿的连衣裙等等,大约有十二、三件都摆在席子上。
“我有些瘦了,从前的衣服都肥大得穿不得了。都送给你吧。”
典子很象姐姐的略微向上吊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兴高采烈地注视着那些衣裳。净是一些姐姐拿工资买的,按照季节高高兴兴穿换过的东西。到底是在大城市穿过的东西,但也有带回饭冢去似乎还能当新衣服穿的连衣裙。毛农既有紧领式的也有挖领式的,典子站在穿衣镜前一件一件地摆在胸前仔细欣赏它们的彩色。
“要你这么多的东西,这好吗?会不会把姐姐给弄光了?”
“姐姐还能挣钱做新的呀!”
典子对姐姐这样疼爱自己十分高兴。姐姐特意把自己叫到横滨来,让自己带回许多东西去,她感到在姐姐这样的心情里,蕴藏着跟冷冷清清的家里的父母有一脉相通的疼爱,她站在穿衣镜前,眼睛有些湿润了。
“我,高兴得流泪了。”
“傻瓜!”
姐姐说着,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封套儿。典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里面有五万元。我领了奖金,还有一点富余。你把这笔钱带给爸爸吧。”
“……”
典子一接过装着五万元的封套儿,心里又呼呼地跳起来。
“可是,姐姐,你不困难吗?’’
“没什么困难的。因为这是富余的钱。我送给爸爸还不成吗!"
典子把钱放在皮箱的紧底下。
“好,明天姐姐就上班了。东西和钱都交给你了,你的事情算办完了。但是你可以住上两三天。明早你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吧。”
“谢谢!”
从家里出来时,本来说好要待两三天的,所以典子也打算遵照姐姐的话舒舒服服地待上几天。姐姐当天晚上带着典子出去,在繁华大街角儿上一家时髦的西餐馆里吃了晚饭。
横滨大街上有很多外国人。这里有占领军的士兵,有典子这样乡下人没有见过的、穿西装的蓝眼睛的绅士,年轻的金色头发的妇女迈着潇洒的步伐。说到外国人,在美子住的公寓附近
的高地上,有一些围着白色栅栏的半圆椎形的住宅,还有一看就知道是外国人喜好的由草坪围起来、象盒子一样的四方形住宅。草坪上千篇一律地伸出一座阳台,在阳台上晒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洗过的东西。典子心想,既然姐姐在职的公司里有外国人,那么一定也会有从这些住宅里去上班的外国人。
吃过了饭,在回到高岗上去的路上,典子一面走一面问道:
“姐姐的公司里有许多外国人吧?”
“嗯!”
姐姐点了点头。表情有点儿不大自然。
“资本家是外国人。是美国人在日本开的公司。”
“姐姐在那里干什么?”
“打字呗。搞英文打字……也做类似秘书那样的工作。”美子说。
“噢!”典子赞美似地嘟囔了一声。听说姐姐是学打字来着,原来是学英文打字呢。
姐儿俩在晚九点半前后回到公寓里。白色楼房的窗子上都挂着漂亮的窗帘。每个窗户都透出闪亮的灯光。也有的开着窗户,看得见房间里的家具摆设。窗帘被温暖的春风刮出窗外,象风幡似的在窗外飘荡。
典子回到房间后,眺望了一会儿横滨城的霓虹灯闪耀的天空和远处海上的渔火,逐渐感到坐火车的困倦,躺到美子给她铺好了的被褥上。
美子正坐在镜台前细心地化晚妆。妹妹睡眼惺忪地望着姐姐完全都市化了的化妆方式,不大工夫就睡着了。
那是过了十一点钟的时候。有轻轻叩门的声音,典子刚睡着,没有听见。
美子急忙跳起来,在睡衣外披上了大褂儿,瞧了瞧典子就向房门走去;她吃了一惊似的脸色苍白,叩门声还继续在轻轻地响着。
美子在拧门把儿,这个响声却惊醒了睡在卧房里的典子。她听得到有悄悄讲话的声音。典子朝房门那儿望了望。姐姐挡着门缝儿站着,在同什么人说话。门半开着,一半儿开到甬道里。她背着手攥着门把儿,用身子挡着门,不让人看见屋子里。
“是谁呢?”
典子悄悄起来,侧耳静听。是男人的声音。声音嘶哑,象是四-岁左右的人。
“真糟!”这是男人说的。
这时候,姐姐砰地把门关上,走出去了。讲话的声音逐渐远了,是在继续商量着什么。
“嗯,好的。”这是姐姐的声音。
典予觉得有点儿担心。一看表,快十二点了。这样深更半夜有男人来找。姐姐还是和男人有来往呢。但是,听话音好象不是年轻人……。典子一面侧耳静听,一面想。以后只听见姐姐一个人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再没听见男人吱声。不一会儿,好象男人要走。只听咯噔咯噔的皮鞋声越走越远了。
美子锁上了门,回到卧室,她望着典子,眼睛发直。
“你起来啦?”
“嗯!”典子揉了揉眼睛说:“谁?有人来了吧?”
“是公司的人来托我办事的。没关系,明天必须到一个地方去一趟。姐姐象自言自语似地说:“没关系。明天你去看电影吧。顺便把你带去好了。你先跟我到办事的地方去一下。”
典子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就躺下了。姐姐象在吸烟。也象在考虑什么事情。三分钟后典子就睡着了。
第二天,美子又说了一遍:她今天可以在十一点钟去上班,在上班前,必须去一个地方。要典子也跟她到那儿去一趟。
典子以为姐姐是因为昨天夜里的访问者的缘故,才稍微变动了一下平常的工作时间;姐姐要在去过要去的地方之后,再到公司去上班。
“好的。那是什么地方?”
“离这里远一些,是横须贺的美军司令都。”
“哟!”
典子一听说是司令部,感到有点儿打怵。
那是住满了外国兵的地方。姐姐也许是为了公司的事,到那里去送什么或者取什么吧。
“在我办完事情以前,你老老实实在外面等着吧。”
典子微微点了点头,跟着姐姐从家里出来。
姐姐和昨天的打扮不同,穿一身灰色的漂亮西装,戴着白手套。匀称的两腿套着略闪黑光的长袜。黑高跟鞋也很称脚。
典子跟这样装扮起来的姐姐一块儿走,觉得有点儿害羞。但也感到高兴。
下了山岗,走到大街上,姐姐叫来一辆出租汽车。先上车了,然后用英语对司机说明了去处。大概是说上司令部去吧。
典子从车窗里观望着在车旁掠过的横滨街道。华丽的市街弥漫着尘埃。跟昨天夜晚散步时的感觉完全不同,显得肮脏多了。
不一会儿,汽车开到左边看见海面靠近海岸的路上。海里波浪很大,在冲击岸壁,一再掀起白色的浪花。海面上停着三只大船。靠近岸边的海水脏得变成棕色,象漂着一层污油似的,闪闪发光。典子心想,这海水的颜色,昨天从公寓的窗户里遥望的时候,亮得那样发白的呀。
不大工夫就到了横须贺。汽车从火车站前面一直开过去,转眼间驶到靠右边一所有大门的地方。看得见在山岗上由树林围起来的司令部的房子。从大门走到那里似乎有相当的距离。有五、六个外国兵排着队走着。在路旁下了汽车,美子说就是这里,她站在司令部大门前的石板路上,稍稍思索了片刻。
门前挂着这样一块写着外国字的牌子:
U S F L E E T A C TIVIT IE S
牌子下面排列着四个象警察派出所的小木板房,那是分成车道和人行道的出入口。由卫兵进行严格的检查。戴着白钢盔的士兵拿着上了刺刀的枪,一动不动地站在写着EXIT ONLY的门岗窗口。看着很威严,典子有点儿害怕。
典子一面看着那些一个个受到检查后陆续出来的外国兵,道:“这就是姐姐要去的地方吗?”
“是啊,你稍微等一下吧。”让典子等在那里,她咯噔咯噔地迈开穿高跟鞋的步伐,向有卫兵的房子那边走去。
典子看着姐姐的后影,不一会儿美子就走进有卫兵的房子里去了。从那边白色的道路上有一个外国人走下来。是穿着西服的外国人,因为是假日,看来也象是出去游玩的军人。但是,这个外国人一走进去,就象在和美子谈着什么似的。
典子等了好一会儿。在石板道的侧面,有象典子肩头那样高的一道花岗石的围墙。围墙上有一条白色铁索的栅栏。铁索也许是军舰上用过的吧,有些地方生了锈,满都涂上白油漆。铁索里边是花坛。沿着铁索栽了不少有好几层象尖刺儿似的大叶子的龙舌兰。对典子说来,这是很少见的景象。虽然这是住着外国军队的司令部的大门,倒使人想到这是哪个幽静的公园的一个角落。这个栽着尖刺儿叶子的龙舌兰的栅栏,又似乎在拒绝从旁边走过的日本人。白色铁索好象被绿色的兰叶淹没,渐渐看不见了。
待了一会儿,美子呼哧呼哧气喘吁吁地跑出来。
“你等急了吧!”
“……”
典子没有吱声,也许是忘了关上手提包的卡子吧,只听“喀”地响了一下,美子回头望了望卫兵。那个外国人又走回白色的道路上。他很象司令部里的人。当那个六尺来高的男人低着头、无精打采慢慢走去的影子在树林中消失时,美子象松了一口气似地说道:
“好,走吧!事儿办完啦!”
典子又坐上了美子叫来的汽车.
“到横滨!”美子急躁地说。
“姐姐现在上公司去吗?”
“嗯,是的。”姐姐说着,拿出纸烟,用打火机点着,象在努力镇定内心的跳动似的,大口大日地吐着烟。
汽车一开进横滨,姐姐让典子在有电影院的街道下了车。
“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给你这个做零用。”
姐姐把两张一千元的票子塞在典子手里。她接着嘱咐说:
“是那个高岗儿上的公寓啊,记住了吗?回去可别走错方向啊。”
妹妹望着姐姐的车子吐着白烟跑得没影儿了,才走进一家挂着“德克萨斯的流浪者”招牌的大电影院里。那时是十一点半钟,影院里观众不多。典子手里攥着钱票子就看起开演的电影来了.
“去过啦。”
茂山美子在不大工夫之后叫车子在自己的公寓前面停下来,赶紧上了楼,一进屋子就急忙带喘地这样说。在卧室的窗边,一个男人正在吸着烟。他也许有三十八、九岁,脸色苍白,身穿法兰绒西装,盘着腿坐着,塌鼻子的面孔。他斜眼瞅了美子一眼就傲慢地问道:
“你妹妹怎的了?”
“叫她看电影去了。”
“哪儿? ”
“横滨呗。”
“你不会把你妹妹也带到横须贺去吗。”
他眯缝着眼,斜眼看人,使人感到下流。浅黑的面孔丑恶地皱起,他掐灭了纸烟,说:
“带她去干什么?”
“带是带去了。你看,你不是说让她到这儿来吗!况且,她是个乡下孩子,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该不会叫约翰逊看见了你妹妹吧。”男人用怀疑的眼神问道。
“说不定他看见了妹妹。但是我叫妹妹在白色铁索那个地
方等着的,也许没有看见。”
“如果让约翰逊看见,那可糟了!”
“为什么?”
茂山美子苍白的脸颤动了一下。
“起初说你是个没有任何亲属的女人。如果他知道你有那么个妹妹,我要挨一顿臭骂的。”
“可是,没有法子啊。因为你说要去大阪一个星期左右,所以才在你出门的当儿把她叫来的呀。想不到,突然又变了,你那么深更半夜地来了。连我都吓了一跳,不知道怎样对妹妹解释才好。我对她说我是在公司里工作的。”
那男人哼着鼻子笑了笑。
“无论如何让她走吧。”
“好吧。”
茂山美子驯顺地回答着,从手提包里取出装在白信封里的东西交给了那个男人。男人接过去,赶紧拆开,露出来两张用打字机打的纸片。又用钢笔添注了些什么。透过纸还看得见字,是洋信纸。男人看着看着脸色就突然苍白起来。
“哼!”
那男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可不能这样待下去了。你,无论怎样也要立刻叫你妹妹回去!”
男人吼叫似地说。
“让她回去,我是打算叫她明天走的呀。”
“今天晚上就走。听懂了吗?”男人命令地说。皱起脸来大声咋了一下舌头。他迈开大步,穿过屋子出了房门,又回头叮嘱了一句:
“晓得了吗?今天晚上一定要她走。”
那男人吩咐完就开门走了。茂山美子在空洞洞的房间里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大声地叹了一口气。美子的眼睛好象害怕什么似的,直盯着天花板望了一会儿;但好象立即拿定了主意,打开了壁橱,把预备给典子的还没有包好的东西急急忙忙捆扎起来。她眼睛有些充血。根据男人的命令,不得不赶快叫妹妹回煤矿镇。她脸上流露着这件事引起的哀伤。
茂山美子并不是象对典子所说的那样,在公司里做着什么工作。是为了让家里放心,才编造了那一套假话的。美子现在是一个叫早乙女诚一的人的外室。早乙女诚一就是方才来到这个房间里,象生了气似地走出去的那个塌鼻子男人。他是干什么的,美子也不清楚。她在国际打字学校学打字的时候,偶然同他认识的。
早乙女自称在横滨和东京开着两家不大的公司。说是制造卖给西洋人的衣料什么的。但是,实际上美子既没有看见过早乙女拿过这样的东西,她也没去过那家公司。对美子来说,他似乎是个来历不明的人。美子现在也后悔,为什么把贞操献给这样一个人。可是,每个月从早乙女那里拿到的钱在五万元以上。这个公寓的房间也好,家具也好,都是早乙女出钱买的。因为金钱的关系,已经成了不能一刀两断的局面。美子所以给饭冢的父母和妹妹寄钱去,也可以说是想用这样的做法来弥补一下过着当姨太太生活的耻辱吧。
早乙女吩咐美子每月到向外国兵出售商品而出入司令部的一个叫约翰逊的人那里去几次,取白色的信封。信封里装的什么,美子虽然不清楚,但据早乙女说,是装着出售衣料的合同。早乙女自己并不直接到约翰逊那里去取这种合同,而叫美子去取。
约翰逊经常在龙舌兰叶子繁茂的司令部大门旁的卫兵室同
美子会面。她总按照早乙女指定的时间不早不晚来到那里。美子弄不清他是否经常在司令部里。他常常面带微笑,把白色的信封交给她。
美子最初在这个地方干这样事情,觉得很难为情。所以难为情,是因为凡是去过两三次的人都会知道,在司令部的前面常有一些一看就知道是野妓的皮肤粗糙的女人。她们躲在龙舌兰的叶子后面,等侯着对面卫兵室出来的士兵。那些女人有的紧拉着士兵的胳臂,兴高采烈地走向镇上去;也有的哭肿了眼睛,眼巴巴地望着那走进树林子去的营房里去的士兵。
美子明白那些女人为什么又哭又笑地到这司令部前有白色铁索的地方来。但是,美子心想自己并没有卖身于外国人;她是委身于早乙女这个日本人而听他指挥的。她想到自己是为了做买卖而上这里来的,就觉得自己比那些女人多少有些优越。
约翰逊是个不爱说话的绅士,经常脸色苍白,一对蓝眼睛象猫眼一样,闪闪发光;常常只叫上一声“美子小姐”,一句日本话也没讲过。只把白色的信封交给了美子,就算完事。好象那就是约翰逊的任务。
美子再把从约翰逊那里拿来的信封交给早乙女。地点有时是在公寓,有时是在街角,也有时是在车站的候车室里。美子以为,这是由于早乙女经营着两家公司太忙的缘故。实际的情况是,早乙女一拿到这个信封,就微微含笑,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有时候也在美子的面前拆开看,合同上似乎有的写着数字,有的画着地图。但是美子从来没有看过它的内容。因为早乙女总是不让她看的。
早乙女有时夜里来,也有时早晨来实行他对美子的要求。这样的早晨,美子可以体验出那是早乙女并没有回到东京他妻子家里去的日子。
早乙女常有声称到关西一些地方出差、一星期左右不来横滨的日子。那种时候,美子闷得难过就去路大街,消磨时间。早乙女突然不来的时候,就感到很寂寞。美子为了金钱,这样过了二年半的时间。但是,她已经感到同早乙女之间好象结下了斩不断的关系。
这次早乙女要她叫妹妹赶快回九州去,她心里很生气。她想,他就是让典子在家里住上一半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但他既然说出无论如何叫她在今天夜里走,也就不能不让她走了。
早乙女说上大阪去一星期的,可是他突然取消旅行,又折回来了,这件事使她很不高兴。
典子从电影院回来,已经六点钟了。她说在两个电影院一共看了三个片子。天真的典子在一连看了这么多的电影之后,似乎脑子里给影片内容装得太满了,皱着眉头回来了。美子给典子做了饭吃,编了一套理由,说明让她坐晚车回去,已经是八点钟了。美子是这样说的: “姐姐今天上班去了,决定又要叫我到东京出差去。去东京,必须住在东京的公司宿舍里,因此这儿就没人了。对不起,今天晚上你回去好不好。东西已经给你预备好了。”
典子呆呆地望着姐姐。
但是姐姐的命令又不能不听。典子带着装有五万元的包儿、旅行用皮箱和包着十三、四件衣服和西装的包袱,离开这个高岗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她坐的是九点二十分从横滨开往鹿儿岛的那次列车。姐姐事前已经把车票给买好,这是一九五O年四月初三夜里的事。
十二点的时候,茂山美子被早乙女的叩门声唤醒。早乙女一进屋子就从后面搂住穿着睡衣的美子,贴了贴脸,这并不是稀奇的事情。但是美子有些不大耐烦。她想自己硬把妹妹给打发走了,他多少应该对自己表示一点体贴呀。男人的自私的态度触怒了她。早乙女下流地耸动着他那扁平的鼻子,把美子抱起推到卧室里,疯狂地吻了又吻。美子又生气了。过了十来分钟,早乙女说:
“这回经你帮忙又成交了一笔大生意。谢谢你。约翰逊也表示感谢,你看,这个。”
早乙女从纸包儿里拿出了夹心巧克力的盒儿给她看,这是美子最喜欢的东西,她的脸色有些缓和了。
“是他给的吗?”
“当然啰。”
早乙女自己走到厨房去,倒了一玻璃杯凉水喝了。
“你不吃一块吗?”他在洗菜槽那儿回头笑着说。
“我就吃!”美子好象责备自己突然产生的念头似地说道:“妹妹已经回去了。我把旧衣服送给她了。她真可怜。”
“旧衣服!是西装吗?”早乙女急忙问。
“是的,不是有许多单衣服什么的都穿不得了吗。那些东西都给她了。看,壁橱里边象空了一大块似的。”
他咕嘟咕嘟地把杯子里的凉水喝下去,瞧了瞧美子,美子赶紧把视线躲开。
美子接着又对早乙女的后背说:
“爸爸修理钢琴的工作,在那一带地方已经不行了。好象
常到小仓、八幡去找活儿,光景没有从前那么好了。典子这孩子只读完女中。太可怜了。所以我才什么都给了她。”
早乙女没有吱声,不高兴的脸冲着窗户,没有叫美子看见。过了一会儿,转过脸来说道:
“那些西服都是自己公司里做的,是往国外出口剩下来的。……你穿过了,你妹妹又带回九州去穿,可以说充分地利用了。你吃块巧克力吧!”
美子拿起玻璃纸包装的盒儿,哧哧地撕开,揭开美丽的盒盖儿。葫芦形的夹心巧克力排列在浅底儿盒子里。美子捏起来一块扔到嘴里。
茂山美子用舌头滚弄着这块甜球儿。用食牙嘎唧嘎唧地嚼着。她忽然觉着有什么怪昧儿冲鼻子。刹那之间,美子就两眼模糊了。她觉得发晕似的,只微微地呜一呜一呜……哼了几声,就倒在被子上。厨房里啪嚓地响了一声,是早乙女一吃惊把玻璃杯砸碎了。碎玻璃象冰碴儿似的,落在不锈钢的洗菜槽里。
望着晕倒了的美子:早乙女诚一的下颏抽搐了一下,脸上立刻露出感到一切很顺利的笑容。他马上打开壁橱,取出美子的衣服,给她脱下睡衣,又给她穿上了西装,累得汗津津的。茂山美子陷入沉睡,象死了似的,身子软瘫瘫的,任凭早乙女摆布。早乙女抱着穿好衣服的美子走到房门,把高跟鞋揣在衣袋里,赶紧下了楼梯。这时候是一点钟。靠近外国人公墓的这个住宅区已经没有行人了。只听哪儿有狗叫声。
外边停着一辆汽车。这是早乙女的黑色卧车。打开车门,早乙女让美子睡在座位上,从容地慢慢给她穿上了鞋。
他关好车门,走上驾驶室,踩动了加速器,以高速度驶下坡道。汽车在黑暗中消失。
在横滨的街道上,早乙女的汽车尽量选择没有行人的地方奔驰。一直向南,开到通往横须贺途中的海岸,早乙女开始放慢速度。
这一带的海就是今天白天茂山典子看着很脏、象浮着油泥似的那片海。没有波浪,在寂静的深夜里,海水脏得浆糊糊的,海面平静得象铺着板子似的。
早乙女估计好趁着没有车子开过来的时间,煞住了车。他从驾驶室下来,轻轻打开客座车门,把美子的身体拖出来。
美子的身体软瘫瘫的。她并没有死。因为吃了麻醉药,完全失去了知觉。
早乙女抱起美子走向岸边。他的眼神集中在浆糊糊的水面上。这时候,美子的身体象被服装店里弄倒的假人似的。嗖地被扔到水面上。只是扑通地发出一声巨响。泥浆似的海水漂着木片、垃圾等等。还没费一分钟的时间,就把这套灰服装给吞下去了。
发现茂山美子的尸体是在第二天午后两点钟,是前来测量护岸工程的市机关的职员发现的。他马上报告了警察,由横滨警署派人检验了尸体,说死者象是服了麻醉药之后投了海的。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一个警官把茂山美子的尸体拖到洋灰地上的时候,谈了这样一件事:
“前些日子也是这样的,一个野妓投了海。她好象服了麻醉药,晃里晃荡地投了海。是横须贺的野妓,病很重……,一解剖,嗨!结核到了四期了。是个很瘦的女人,何苦要混到那般田地呢!”
第三天才弄清尸体的来历。是美子的邻居看了报觉得可疑,偷着瞧了瞧她的房间,才找到了头绪的。警察检查了美子
的房间,可是这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子里,除了砸碎的玻璃杯子以外,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也没有被人骚扰过的任何痕迹。
“还是自杀的吧。”警官说。
邻居也只说是常常有男人来。
“一定是什么人包下来的妓女或者姨太太。”又一个警察说。
检查茶柜,警官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那是装在玻璃纸袋儿里的一块青绿色的石头片儿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真怪呀。”
倒出来拿到亮地方一看,在玻璃纸上印着饭冢名产“煤炭软糖”的字样。
“饭冢这个地方不是在九州吗?”
“对,是个煤矿城镇。”
“这大概是个从饭冢来的女人吧。一定是,在吃着故乡的软糖时就不想活下去了也未可知。真可怜!你知道吧,煤矿地方现在生活都不大好呢。”
“从矿区出来了。当上了什么人的姨太太。结果是厌世而死。对不对?……”
无论打听邻居也好,详细检查房间也好,怎样也找不到死者的男人的线索,简直无从联系。
由横滨警察署向茂山美子原籍发出的照会,是四月六日寄到的。这个消息当天就通知了茂山丰太郎。
茂山典子又陪伴着母亲坐上了火车。这次旅行可没有上次
那样愉快。这回是去领姐姐的尸体的。
实际上,典子很难相信姐姐的死。她在不几天以前刚回到饭冢,把姐姐住着公寓的情况、姐姐富丽堂皇的生活方式,等等,对父母讲了还没有多久呢。突然自杀……一点也没有那样的苗头啊。但是,警察署的通知只是简单写着自杀了,来领尸体吧。
不管怎样,必须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不是姐姐。母女俩在四月七日午前到达横滨,从车站直接去警察署,在有关人员陪同下,到警察医院的太平间看了看放在那里的身穿西装、满身泥土的溺尸。果然是美子。美子微微睁着细长的眼睛,仰卧在那里,好象是在安睡。虽然她白皙的皮肤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但死相还有一种安详的神情,妈妈和妹妹看了都为之黯然变色。
典子扑在美子的身上哭个不休,警察在后面说道:
“我们在茶柜里找到了一块‘煤炭软糖’。真可怜!她是一个人来到这儿的吧。”
“是的。”妈妈抬起哭肿了的眼睛回答。 “是她一个人。已经四年了。在外国人开的公司里工作的。是个性情很好的孩子,每个月给家里寄回不少钱去。”
警官点点头,眼神似乎在想着什么另外的事情。
“寄回不少钱去,大约有多少呢? ”
“每月定规寄的数目并不多,但在领奖金的时候,总要寄回两三万元。最近,这个孩子来的时候,还让她带回五万元呢。那‘煤炭软糖’的确是她妹妹从家乡带来的。”
警官听着在点头。他心里盘算着的是,如果她是个野妓或者姨太太的话,尽这一点点孝心还是办得到的。
“好吧,那末先把尸体运到庙里去焚化吧。”
警官把茂山美子的尸体装在区公所派来的汽车上,送到火
葬场。茂山美子化成了她住了四年的横滨上空的一缕青烟。
茂山典子和妈妈抱着骨灰回到饭冢镇,把美子葬在本家的茔地里。茔地在面对着秃山的小岗儿的上边。典子在姐姐的墓前合掌默祷的时候,忽然联想到同姐姐两个人一起去过的横须贺,那里的美军司令部门前的龙舌兰和有白色铁索的围墙。姐姐那时穿着西装、高跟鞋,很美。
这一年的五月,在茂山美子死后过了一个月,一个以横须贺市为根据地具有全国性组织的贩卖麻醉药的集团暴露了。东京警察厅的麻醉药侦缉队进行了第一次逮捕。作为十三名贩毒掮客的主谋人、经常出入美军基地的一个名叫约翰逊的美国人的名字出现了。经过对约翰逊的秘密侦查,当他的爪牙的日本人,一个一个地被逮捕了。这些人都是以五金商人、衣料商人的面目出现。但是,对于约翰逊背后当然存在的国际贩毒组织的追究,一到了占领军政府这座铜墙铁壁的面前,就无能为力了。
那一天白信封里装的书信,本来是指定领取麻醉药的地点和时间,却成了对于危险逼近的通告。
早乙女为了迅速切断联系的线索,才把美子除掉;而旱乙女诚一的名字没有在逮捕者的名单上出现,乃是势所必然的了.陈涛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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