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之红衣人案》作者：言桄 （发表于《推理世界》2009年1B）

mystery

一、引子
　　
　　鹅毛大雪似乎从天外飞来，一时间弥漫了整个宇宙。园中消融的雪水濡湿了草木，一丛寒梅兀自盛开，花瓣仿佛幼鹅的嘴角那般嫩黄。几个穿着破旧的宽袍大袖衣服的士人坐在暖房里面，微微打开一扇窗子，正凭着暖炉、赏着雪景饮酒闲聊。
　　
　　“令升兄，你与郭景纯素来谙熟，不妨再给我们讲一讲他的趣事如何？”一个面容白净，身材清瘦的十几岁孩子也煞有介事地斟上一杯酒递到干宝面前说。
　　
　　干宝有点惶恐地接过酒来，他周围围坐的人都是江左风华之冠，他左手边是晋王世子妃的兄长庾亮（字元规）、庾冰（字季坚）和刚才给他亲手斟酒的庾家小弟庾翼（字稚恭），右手边则是胡子拉碴，一向放任的谢鲲（字幼舆）和他谨言慎行的弟弟谢裒（字幼儒），对面坐着的则是从司空、并州刺史刘琨那里携贺表南下，羁留江南的温峤（字太真）和刚升中书郎的桓彝。
　　
　　自魏黄初年间实行九品中正制以来，对士人和其家族的评鉴显得尤为重要。尤其是受到正始诸子和竹林七贤的影响，士人们都将玄谈和容止作为品鉴人能力和才华的标准。论门第，干宝与屋里这群人差距甚远，论风评，干宝只是一个踏踏实实做学问的人，既没有庾氏兄弟的清朗飘逸，也没有谢鲲的疏狂放诞，更没有温峤的秀美姿仪和桓彝的堂堂仪表，干宝很明白地知道，自己能够置身于这种文人雅士聚会的唯一原因，就是那个与自己相熟但又才华横溢的朋友郭璞（字景纯）——此刻，不知道他正在优游何处呢？
　　
　　干宝将自己从怀友的思绪之中撤将回来，环视一下都将渴望的眼神投向自己的众人，不禁又有些紧张，他清清嗓子说：“诸位听说过已故庐江太守胡孟康的事情吧？”

二、故事
　　
　　1.
　　
　　我来庐江已有七日，这七日之中亏有太守胡孟康延为上宾，被安置在胡府后院东面宜春园的小阁楼里，虽然夏季的江淮有些溽热，但我暂时也算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不料这个清净的小楼也有些许麻烦，我刚住进来就听下人们窃窃私语道：“这楼他也敢住？我夜里常见楼上有莫名其妙的灯火闪烁，哪个敢靠近那里？”
　　
　　“哎，你有所不知，郭先生可是一身法术，是降妖除魔的行家！说不定老爷想用他来震一镇妖邪呢！”
　　
　　我听了不禁冷笑——如今中原历经藩王混战和胡兵侵袭，已经如同鼎沸的釜锅一样板荡不已，比妖邪之地更加可怕。正因为卜筮中说唯有江南方是避祸之地，我因此才变卖家业，独身南下来到庐江。但此地终究并非我久留之地，我夜观天象，江水之南的建康王气聚合，或许那里才是晋朝中兴的希望。
　　
　　庐江城北有当年羽扇纶巾大破曹兵的周公瑾墓穴所在，我前往探寻，其墓址有子孙绵远之像。想想当年曾有“曲有误，周郎顾”的说法，不知道我指下之琴声如有偏差，能否也会亲得周郎指点一二呢？
　　
　　正在抚琴冥想之际，忽听“啪”的一声，琴弦忽然崩断，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听见窗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匆匆消逝。
　　
　　“景纯在么？”
　　
　　是郡守胡孟康的声音，我急忙起身整理衣袂，开门拱手道：“看胡公神色犹疑，必定有需要郭某卜解之事吧？”
　　
　　“哎呀景纯，都说你一心就能测出别人的心思，此传果然不假！我方才接到琅琊王丞相的书函，召我去建康做军咨祭酒。你看能否为我占一卦吉凶呢？”
　　
　　我看了看他眼中的神色，点点头，拿出筮草来闭目祝祷一番，看看结果说：“若胡公留居庐江，则是凶败之象。”
　　
　　“哦？”胡太守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他支吾着说，“江淮之地乃清晏之乡，就算胡尘再炽，也不至于殃及此处吧？况且我在这里还算是一方主政，去了人才济济的建康又能何为？”
　　
　　“卦象乃须臾所兆，胡公自有明断。”我已经看透他的心思，自然不会拂他的意——人各有命，何必强求？
　　
　　“景纯的意见，我会多多斟酌的。”胡太守看我没有坚持，也虚与委蛇一下。
　　
　　正在这时，门忽然被“砰”的推开，进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我认出这是胡府的管家索松。他只是略微瞟我一眼，随即便朝胡太守拜拜说：“太守大人，门外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僧人，大喊府上数日之内必有灾异，嚷嚷着非见大人不可，赶都赶不走。”
　　
　　“哦？有这等事？景纯，你善于分辨奸恶，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我点点头，索松立刻退出屋门在前面带路，我和胡太守一前一后走出后园。刚跨进前院，就听见北门外面一阵叫喊声：
　　
　　“眼看就要大祸临头，汝等仍旧木然不觉么？”——听口音像是中原一带来的人。
　　
　　我忽然发现前面带路的索松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暧昧，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我忽然发现有个青丝秀长的美女子正躲在远处的廊柱后，微微伸出半个玉似的脸庞来朝这边浅浅笑着。
　　
　　胡太守似乎已经被那个僧人的聒噪声吵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快步走出大门，厉声斥责道：“哪里来的妖僧，敢在这里喧哗？！”
　　
　　僧人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满面污垢使人都看不清他的眉眼，唯一光亮的是他的秃头。他看见胡太守出来，用力推开拉扯他的杂役，摇头晃脑地冲过来，一把将他推个趔趄，然后抛下一张纸狂叫道：“古月月古，赤兵围府。祸起萧墙，水火木土。”
　　
　　“大胆妖僧，竟敢冲撞本官！来人，快将他拿下！”胡太守好不容易扶着我的手站稳身子呵斥道。
　　
　　谁知道那僧人虽然肮脏，但身手却相当敏捷。他敛起衣裾，冲开杂役的包围，径直朝门前面的竹林里逃去了。
　　
　　“算了！跟一个和尚计较什么！都回来吧！”胡太守扑扑身上的灰土道，“虽然是疯言疯语，但没有天下没有无根之水，汝等这些天还是要小心防范为好——景纯，你对此事怎么看？”
　　
　　我捡起疯僧人丢下的纸，上面写的正是他最后留下的那四句谶语。我端详片刻，然后仰头看看始终阴沉的天说：“胡公，数日内恐怕有血色之灾。”

2.
　　
　　我半夜醒来，忽然听见园中有人在窃窃私语。
　　
　　“索郎，此计能成否？”
　　
　　“妃采姑娘，计已设好，保证万无一失。”
　　
　　我赶紧爬起床来，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我透过窗缝，好不容易才看清管家索松正往前院走去，只留下一个妙龄女子的身影，似乎是曾经与他眉目传情的那个婢女。
　　
　　叫妃采的婢女看样子依旧没有离开后园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朝我居住的阁楼走来。可能是不小心走滑了脚，只听得外面“哎唷”一声。
　　我急忙退到床上躺下，装出熟睡的样子。妃采静了许久，似乎在窗外侧耳听听屋内是否有动静，确信我没有被吵醒后，这才轻轻地“吱扭”一声推开屋门。
　　
　　我微微将双眼张开一条缝，看见一个螺髻歪斜的影子闪进屋来。她似乎朝床这边张望许久，这才放心地走进屋里，绕过我的床，朝通向二楼的楼梯走去。
　　
　　她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踩着老旧的木梯爬上二楼，然后似乎推开楼上的门走了进去。
　　
　　我自己无聊时，也曾经去二楼看过，上面有两个房间，一个房间藏着许多图书，另一个则是堆放着许多杂物，尽是些奇石、水晶、废旧丝绸和漆器之类，据说是以前太守遗留的东西。
　　
　　楼上传来轻轻的声音，好像她正在上面磨着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揣摩她的奇怪行为。
　　
　　我相信自己那晚之后就没有闭上眼睛，但是让我惊异的是，直到窗外天色略白，巳时的钟柝打响，那研磨声才蓦然消失，可是叫做妃采的婢女却并没有从阁楼上面下来。
　　
　　我实在忍不住想一窥究竟，于是匆匆起床着衣，爬到二楼上面，轻轻拍打几下屋门，里面仍旧无人回应。我推门进去，外面这间屋子除了一柜图书之外别无他物。我细细搜寻了一下书柜，除了几本墨家的书籍有被频繁翻动的痕迹外，其他的都尘封日久。
　　
　　——我顾不上看这些书籍，径直走到内屋，却发现里面仍旧是空无一人！那个叫做妃采的女子，难道就这样在青天朗日下无缘无故从这层阁楼上不见了么？她总不可能从如此高的阁楼上无声无息地跃出窗外吧？
　　
　　3.
　　
　　“不好了！不好了！北门外面有像鬼一样的红衣人把院子包围了！”我在二楼上忽然听到门外的侍卫叫嚷着跑进宅院里。
　　
　　“什么红衣人？晴光朗朗，怎么会有什么魑魅魍魉？”我看见胡太守冲出屋子喊道。
　　
　　“北门外面的竹林里……”侍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抬头望去，只见竹林前面果然有一些影影绰绰的红衣人在木讷地逡巡游走。胡太守慌慌张张冲出大门，见此情形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失魂落魄地大叫：“血光之灾！血光之灾啊！快叫侍卫去翦出此妖孽，快去唤景纯来！”
　　
　　几个武士拿着刀，哆哆嗦嗦地靠近红衣鬼影，但是那些鬼影好像有瞬移法术一般，倏然便从竹林的一端移到另一端去了。
　　
　　“郭先生，郭先生！”我听见索松朝东园喊着跑过来。
　　
　　我环顾了一下，妃采仍旧没有在阁楼上现出身影，看样子先解决北门的事情还是要紧，这种小法术怎么能难倒我呢？
　　
　　我迈步走下阁楼，出门看看眼神有些恍惚的索松说：“北门是不是有血色之厄？”
　　
　　“正是！有赤红的鬼影飘来荡去！”
　　
　　“随我来！”我进屋拿起一道符纸，朝北门快步走去。
　　
　　胡太守还躲在武士后面颤栗不已，他见我过来，急忙指着茂密竹林前面飘忽的红色鬼影说：“景纯，快快帮我除妖。”
　　
　　我看看那些鬼影，冷笑一声说：“胡公放心，这些小小火魅不足挂齿。胡公还记得疯和尚的话么，水火木土，如今只有水可以破此妖孽，此处可有水井？”
　　
　　“有！有！竹林前面就有一口！”
　　
　　“再妙不过！”我看看那些红妖，仗剑走到水井旁，取出方才带来的符纸点燃投入水中，口中念几遍咒语，然后挥剑一指鬼影，大声颂道：
　　
　　“赤火焯焯，遇水则消！”
　　
　　那些鬼影果然禁不起我的符咒，像被羁押住一样跳跃着来到水井前面，我伸出降魔指一指水井，红衣人便纷纷倒载井中，再也寻他们不见。
　　
　　惊魂未定的胡太守被武士簇拥着走到井边，连连行礼道：“景纯真是法术高深！胡某佩服万分！”
　　
　　“胡公不用客气，只是，此妖虽然能够一时消除，但终会再出。因为眼前我用的并非斩草除根之术啊！”
　　
　　“如何才能消除？”
　　
　　“胡公可记得和尚的话？水火木土，胡公命在岁星，可将府上带有木性的人送至东南二十里外贱卖之，方能增公之锐气，祛妖邪之余孽。”
　　
　　“究竟是哪些人，速速驱走！”

三、推测
　　
　　1.
　　
　　 “最后怎么样了呢？”庾翼呵呵有些窗外冷风吹红了的手问干宝。
　　
　　“后来胡太守把索松和那个叫做妃采的婢女卖掉了，因为他们名字中都带有“木”字，胡府恢复了安宁。郭景纯算出庐江并非久留之地，不久便收拾行装南下宣城。他走之后没过几十天，庐江就被胡兵攻陷，胡孟康也在乱军之中被杀。”
　　
　　“这个故事是郭景纯亲口讲给你听的么？”温峤终于开口问道。
　　
　　“正是。景纯曾经佐证，我所说的绝无半句谎言。”
　　
　　“妃采不是从阁楼上消失了么？怎么后来又被卖到异地？” 桓彝不解地问。
　　
　　“消失只是从阁楼上消失，并未从世上消失。妃采还在胡府之内。”
　　
　　“此女可会妖法？”庾亮抖抖麈尾问。
　　
　　“景纯断然她不会妖魅之术。”
　　
　　“诸君相信景纯的法术么？”谢鲲忽然大笑道。
　　
　　“这个……自然相信，景纯对周易庄老的修为，恐怕在当今绝无与之颉颃之人。”庾冰慨叹道。
　　
　　“那就是了！如果都是法术与妖术之争，我们这些粗俗之人又能猜度出什么？”
　　
　　干宝摇摇头说：“此种说法传言良久，我也曾就此问过景纯。景纯大笑不已，他说这必定是那个被驱出的管家索松所造谣言，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胡府的事件，不但没有妖术，更没有异于常理之事。景纯对我讲完故事后，曾经提示我几点疑虑，说若我想明白这几件事，便可知此事真相。可惜啊，我至今都不能揣摩出来妃采是如何从阁楼消失，那些红衣人又是如何来历。”
　　
　　“哪几件事？快快讲来！”庾翼早就不堪等待。
　　
　　“头件事，便是那疯僧人是故事中某人假扮，他究竟是谁？为何要假扮僧人？次件事，是红衣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北门的竹林前面？第三件事，是二楼阁楼屋内的那些废弃之物究竟有何用处？”
　　
　　干宝说完后环视四周，似乎在期望众人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屋里面却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2.
　　
　　“若他人无意，我试着来推断一下如何？”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从角落里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正是平日沉默少言的谢裒。
　　
　　“幼儒，不要妄自测度！天道精微，我等只需循自然、放心性就好。揣摩诡谲之事，终究是水中捞月之举。”哥哥谢鲲有些教谕道。
　　
　　“兄长，方才令升兄讲述郭景纯的故事时，曾经说到阁楼上面诸子百家的书，除了墨家的几本著作有翻动外，其他的皆尘封未动，而墨家许多都是讲“百工”之术的。再回想景纯所说的，此事中并为涉及妖魅之术。景纯为什么如此断定呢？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发现了妃采和索松的秘密。再想想为什么郭景纯住进阁楼前，上面经常有‘鬼火’闪烁。而他弹琴断弦时候，竟然听到有‘匆匆消失’的脚步声，这种脚步声肯定不是前来请求占卜的主人胡孟康，必然是某个想窥视他动静的人。明瞭此种玄机，便不难理喻半夜三更时分妃采夜探阁楼的情形了。所以偷窥的人不是索松便是妃采。
　　
　　诸位或许有人还记得在洛阳东海王府中一件水晶镜么？据说这件宝物石崇死后从金谷园抄没来的，某天夜里取出来展玩之时，在蜡炬照耀下，居然将一个侍女的珠坠映到了对面的王武子身上。时人以为是绿珠冤魂再现，洛阳城中曾沸扬多日。今天想想阁楼上有水晶等物，妃采又半夜上去打磨。设若将废丝绸做成人形，以光透过水晶照之，是否也可以投影于茂密的竹林前面呢？”
　　
　　温峤听了谢裒解析，不由得拊掌道：“幼儒言之有理！如此说来，我可以料到那疯和尚是谁了。”
　　
　　“是谁？”
　　
　　“正是妃采！试想景纯断言疯和尚是故事中人物假扮，那日他出现时，景纯、胡太守、索松都在场，除了妃采不在。”
　　
　　“等等！令升不是讲了么？当然妃采还同索松眉目传情来着！而且景纯当晚又发现二人在园中幽会呢。”
　　
　　“可那不是妃采啊，景纯在疯僧人纠缠时看到的女子是青丝秀长的，而半夜上阁楼的妃采却梳着小螺髻，发式显然不同。况且别忘记那晚在园中妃采似乎脚滑了一下，然后进屋景纯便瞥见她螺髻歪斜了。一个小小的螺髻，又不是椎髻、峨髻，轻轻颤一下又怎会歪斜呢？由此可见，妃采头上并没有头发，她头上戴的是容易晃动的髢髦（假发）！可她为什么要带髢髦呢？因为她假扮和尚的时候，将头发剃光了！”
　　
　　“善哉啊善哉！想想那个‘疯和尚’的身手，妃采能在景纯上楼察看动静时，无声无息跃出窗外也并无不可啊！”庾亮补上一句说，“幼儒，太真，经你等一说，此事原来如此简单！景纯定是察觉出索松和妃采的伎俩，既破其诡计，又斩草除根，设法让胡孟康驱除两人！妙啊！来来来，诸位尽管举杯，对此良辰美景，开怀畅饮！”

夜菀泠

我看过！相当灵的！爱~

莫里哀樱

这系列很不错，但里面人物的名字常常看得晕掉.....太深奥了啊！

美羊羊2006310

太阳出来哟吼，上推理书库喔，咯咯，咿呀咿滋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