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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青帮系列之乌夜啼》作者:橘右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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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4-10-21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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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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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3-1-14 20:55: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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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右黑_《青帮系列》
      《十诫》   发表于《推理》2008年第11辑
      《任法兽》  发表于《推理》2008年第12辑
      《万丈魔》  发表于《推理》2009年第2辑
      《娃娃大哥》 发表于《推理》2009年第4辑
      《乌夜啼》  发表于《推理》2009年第6辑


      一更:人时
      “乌夜啼,一更敲。想爹娘,泪暗抛。我亲娘怀胎十月愁多少,闻说是,一生九死,闪些命难逃……”


      大姑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摩诃萨!
      我自内心底处发出一声悲吟。
      龙哥儿的身体已经被肢解,鲜血汩汩,蜿蜒而行。
      他的头切割得并不平整,放在桌子上有一点倾斜,恰好似俏皮地凝视着我,比过去任何最活灵活现的时刻更让我心动。
      头颅的右边是一枚小巧的玉观音佛像,那是来自我的房间。
      我在静默中看过去,一切昭然若揭。
      育婴堂中,我最心疼的、最能帮助我的一个儿子已经没了。
      龙哥儿就是这样在我记忆中定格——我以为我会永远记得,其实这是说谎,有可能我早已在记忆的道路上迷途。
      我是桥哥和雾哥的母亲,但又不仅仅是他们的母亲,育婴堂中,我有很多的儿子和更多的女儿。 我爱他们。不过我已经老了(别指望我会亲口承认),片片阳光能使我感到暖和,叶影下的泥土会突然让我发呆。
      这转变大约发生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记得我给了重返青帮的塔哥儿几个大脖溜,结果自己差点摔了一跤。
      要搁过去,这小子还不比兔子溜得还快啊。 可是如今他含着眼泪,捧着我的手往他脸上凑,道:“大姑,再赏我几个……”
      我讨厌那副表情,好像我真的快不行了,立马叫他滚蛋。
      觉得自己还行的最好方式是有能力照顾别人,我没想到我人生最后的时间要和他联系在一起。
      八我王!我的丈夫,我的仇敌。
      如果没有小月王,我会认为他是条汉子,甚至有可能不讨厌他。 算他天赋异禀,桥哥儿的徒弟竟然没能一拳打死他,真是个奇迹。
      他躺在床上,胸部陷下去一半,无法动弹,看上去像从泥土里抠出来的枯槁树根。 一开始他的眼睛总是死盯着一角,有着某种深沉的悲哀。
      直到有一天他把屎拉在身上,我哈哈大笑,一下子就原谅了他。 是我替他擦了屁股,他极其沮丧。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能找到一个到老能替你擦屁股的人。
      虽然我在年轻时毫不情愿、极其被动地成为他的娘们儿,但是我现在愿意为他做这件事。
      他依然不和我说话,但逐渐开始摇铃,我和他之间的交流方式是便盆里的尿和屎块。 我以为事情和日子就会以这种方式慢慢结束。
      直到那个可怕的、柔和的早晨,一位刚做了母亲的堂女被人勒死在水缸边,脖颈处是奇怪的伤痕。 人们纷纷传说三十年前的魔鬼重现人间。
      据我所知,这应该只是开始。
      龙哥儿孤单的头颅在梦里向我眨着眼睛,提醒我一切还在延续。
      我知道我的好日子真的没了。


      大脚哥

      人们不信任我、不喜欢我,是有理由的。
      我的确是一个可憎厌、不可信赖的坏蛋,打小就是。
      无数个白昼或黑夜,无数次春雨或冬雪,田间地头、村头巷末,你总能看到我和我的同伴幽灵般徘徊的身影。
      那些令人肝肠寸断,可能铭记她们一生的某个时刻(其实我更相信、也亲眼见过她们会再次重复),对我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如吃饭撒尿放屁一样不眨眼。
      几乎所有的人都杀人,错措错,这不是在讲故事,很早就发生了,你们的祖先可能都做过。
      “家饲狗,狗会叫,喂猪还可食,饲牛可拉犁,嫁女被人骂。”难道你没听说过这个民谣?
      我弄不清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句话的,虽说陪嫁之风盛行,但也不是没有人承担不起。
      我的很多生意就是和富户的管家达成的。这些管家守在产房外,若是女孩,就拿出去丢掉。
      有的产妇心痛,号哭不止,但什么也不会改变。三天后她们自己可能便已忘记,因为在富户巨族中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初胎生女不溺必连育三女,得子必迟!”
      民间溺女之风更炽。胞血尚在淋漓,小人儿有口不能言语,在池塘,在水缸,或在面盆之中,被应该称之为父亲或母亲的人按入水中,咿嘤良久乃死。
      我刚刚说过我已司空见惯,如吃饭撒尿放屁一样不眨眼,然而“一命五十善”,有的时候,当我来不及做出反应,我心中也会为她们念上一句观世音菩萨。
      下辈子别投胎当人吧,这条路,苦哇!
      什么?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是经营“二脚羊”的,这个词太专业了,我还是描述得更详细点吧。 河水缓缓的流动着,经过我坐着的地方——这在任何时间都有可能,当然方式上也有可能是站着,更多的时候我是顺着河水走,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岸边树枝光秃 秃的,挂着薄冰,还有一堆接着一堆腐臭的垃圾,整个地方一片萧条。这其实是我遇到的无数场景之一,我觉得挺有代表意义。
      太阳刚升起来不久(大多数婴儿见不到太阳,就在我的描述中为她们增加些佛的光芒吧),一个女人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有一个包裹。
      她看见我,想要离开到别的地方去。没关系,我会远远地跟上她。 她停了下来,哀怨的看着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不是捕快,不过我有责任告诉她有关大清律例的规定:“父母有故杀子孙者,可比照下手杀人处之,宜以长枷游示四门街巷,游毕按律治罪!”我一向声若洪钟。
      女人开始哭泣,拼命亲着女婴脸蛋,摇头道:“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我不用看她,《禁溺女告示》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而来?为母者你自 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如令好善的百姓,畜生还怕杀害,况且活活一条性命,置之死地,你心何安……”
      这几句话屡试不爽,能把她的肠子扯碎,大多数时刻,她们会捂着脸蛋,跪在地上,泣血号哭。 这就是人间地狱,四野震悚,鸦雀聒噪,你受尽万般苦楚,我却乐此不疲。 我轻易摧毁了她的堤防,用无形锁链将其套牢,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我会带走那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的“二脚羊”。
      我只是转手赚些银子而已,她将来会成为娼妓或是奴婢,并不关我事。
      有的时候,我挺想知道,对于我这个给了她们第二次生命的人,她们会如何看待。
      开个玩笑而已。


      龙哥

      黑暗慢慢将我围拢,喧哗且嚣张,光明变得孱弱不堪。我想我快要疯了。
      与历历山川、潺潺流水相比,个人的力量如流萤般微不足道。我该如何做的更好呢?
      我喜欢手中这个孩子——我喜欢所有孩子,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是他们或她们中的一员,她的身上散发着乳香味。
      我今年十六岁,做得多了,对此已有了解,相较之下,她很幸运,很多女婴在喝到第一口母乳前已被抛弃。
      我尽量忘掉她粉红的面颊,忘掉她蓬乱的黑发和小巧的嘴唇。
      当她哭泣的时候,我能够抚慰她,我觉得孩子身上有种奇怪的力量,天生能够分辨谁对她是真的好。 门房墙上开了一个窗口,窗内设置一长木槽,我将女婴缓缓裹好放入木槽,她顺着木槽滑到下边,我扯响门边的铁铃传报。
      我的事情做完了,屋内听到铃声便会有人来取婴。
      这里并不是青帮育婴堂,而是在水阁大街袜子胡同、天津卫建立最早规模最大的长芦育婴堂。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忘记她的模样了吧,我怕自己不忍心而将其带回青帮育婴堂。
      什么?我很虚伪?好吧,你尽可以这么说,反正我已经快疯掉了,不过请你先耐心地听我算上一笔账。
      长芦育婴堂由大盐商联合开办,初始每年经费七千两银子,以收养三百人为度,以后逐年增长;青帮育婴堂背后多是水路脚行兄弟,那些老头子从下巴壳子(徒弟)孝敬的钱中抽出一部分,超过三十人就没法运转。
      长芦育婴堂花钱由乳母哺育或喂奶粉,青帮育婴堂只能管饱。
      长芦育婴堂有蒙养院,有附设工厂,男孩或女孩会学上一门手艺。而在青帮,男孩会像我一样混帮会,女孩子大多只会洗衣做饭。
      如果你是我,你会替她们怎样选择?请你给我个最好的答案。
      当然,我自己会选择留在青帮,并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个被遗弃在青帮的孩子。
      我爱大姑,她也爱我们,虽然她的脾气不太好,但我一直偷偷把她看作妈妈(真想亲口唤一声啊)。 她告诉我一个道理,“但做好事,莫问前程”。我们没有钱,还有两条腿。
      于是,时光一天天流逝,只要帮中有空(我觉得自己拥有的就是大把大把),我会以自己也说不清的目的奔波在各处。
      直到有一天,大姑为难地告诉我,育婴堂再也容纳不下了,那个时候,我的手中仍然抱着一个刚刚救回的女婴。
      看着我绝望的眼神,她忽然叹了口气,让我留下她。
      大姑信佛,脖颈上挂着一个玉观音,听说只要人们遭受苦难或烦恼,心中呼唤菩萨的名字,她就会显现,帮助人们脱离苦海。
      我不信。多少次,当我来不及,夺下的只是一具小小的尸首时,不得不跪在地上喘息。
      我很想问问,这些女婴究竟有什么罪过,难道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婴?或者她们还来不及学会呼唤菩萨的名字?
      大姑苦笑,告诉我菩萨的故事,并告诉我:你不是佛,不可能挽救所有的生命。
      我懂,只是我要疯了,停不下来了。


      雾哥

      我是雾哥,今年八岁。
      我有一点生气,觉得老大没把我当兄弟看待,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可跟明镜似的。
      “扯着耳朵腮颊动”,难道我们“龙虎梦牙鬼雾桥塔”不是一个头磕到地上的兄弟?
      老头子二甲王天性崇俭,不喜张扬。我们拜的是小香堂,仅有引进师、传道师在场。
      我们拜的是翁、钱、潘三位祖师爷和天地君亲的灵位,香堂上的对联是“安清不分远和近,三祖传留到如今”。
      我不知道老大还记不记得横幅上四个字是“义气千秋”,他就是喜欢自己一个人扛事!其实不就比我大八岁吗?
      行走江湖要凭一个“义”字,你嫌我小不让我和你在一起,可我偏偏要跟着。
      我没有见过爸爸,听说爸爸八我王也是非常讲义气的,有时候我觉得妈妈和老头子二甲王并不是很喜欢我(大概是我想多了吧),他们喜欢桥哥多一点。
      虎哥始终对帮会没兴趣,梦哥、鬼哥太严肃,牙哥太调皮,塔哥比我还小,我最喜欢的就是老大和桥哥了。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帮会事务,跟在老头子和师伯身边瞟学,在切口和要义的学习以及三帮九代的背诵中我永远是第一。
      老大又不见了,我忙从人群的大腿缝中挤出去跟上他。
      这个村庄凌乱不堪,外面有一个大水缸,老大曾告诉我,水缸边的蚊子有麻雀那么大,我知道他是在吓唬我。
      后来,我宁愿看到麻雀大的蚊子,因为它或许只会让我害怕,但绝不会让我哭。
      老大从水缸里找到一个才断气不久的女婴,拼命拍打她的后背,希望她活转过来。我在后面惊骇地捂住嘴巴。
      老大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他将女婴放在地上跪下猛锤地面。
      我突然觉得与这个女婴的生命相比,帮会事务的确没那么重要。
      “滚开,这不是你……”老大看见我慢慢走近,凶狠向我叫道。
      我抱起女婴,继续做着老大刚才做的事,一下一下拍在她的后背上。
      感谢观世音菩萨,我终于听见清脆的“哇”的一声,我的眼泪随之流了下来。
      老大没有说话,摸了摸我的脑袋,我喜欢他的这个动作。


      二更:锣时
      “乌夜啼,二更转。想爹娘,肠欲断……教不严,不成人,教过严,泪为我偷堕……”


      白驼子

      有人问我职业的时候,我总是犯迷糊。
      要论过去,会被人唤作捕快(如果有哪位不开眼偷鸡的爷砸到我手上的话,我还是挺神气的),别以为这是个不错的差事,我一直觉得菩萨走了神,失脚将一桶垃圾全踢到我的头上。
      衙役的身份分两种,其中皂、快、捕、仵、禁卒、门子为贱民,限三代子孙不得参加科考。你说我们招谁惹谁了,一年赚不了十两银子,糊自己的嘴都不够,却连子孙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
      我想,那个传说中叫公平的兄弟到底住在哪个县哪个村呢?真想揪出来暴打一顿。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是特别生气,反正我那二小子字还没我识得多。
      我们也不是全靠薪水过活,只要能派到差,就能得到规费,就是收不到,向当事人收点车费驴费饭费鞋袜费茶水费都还是被许可的。
      所以一般的兄弟最不愿意接的就是凶杀案,没油水可捞啊,更何况还是找不到凶手和凶器的案子。 我不是个好逞能的英雄,但还是主动接下了那个案子,我憎恨自己的心肠太软。
      不,不,说起责任感有点大了,所谓责任不过是忍受。我只是在死亡面前有些屈服,毕竟我的身上流的不是畜生的血
      。 死亡的是一名青帮堂女,她被勒死在水缸边,可凶器显然不是绳子,脖颈处是一道奇怪的伤痕。 我没想到,三十年后,又让我碰到一模一样的案子。
      我老了,不再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本以为上头会把这件事摊派给如今风头最劲的杨以德,没想到还是转到我的头上。
      不过当我看见那个人后,所有的疑虑便迎刃而解了后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这事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我强迫自己镇定起来。
      他的眼神和过去相比,显得迷茫而温和,坐在拘留所的密室中,一袭白衣,偶尔抬头安静地看我一下。我不自然地擦擦手,将头发理好,和他相比,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凶手。
      我很早就认识他,那个时候,他只有八岁,还是个正常的孩子……不,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现在……怎么说好呢?看见他现在的样子,我竟然有一些难受……
      有的时候,你或许可以预见一个孩子以后的模样和成就,然而我看见雾爷时,现实立刻变得不可靠,时光开始倒流,那个夏天瞬间在我记忆里复活。在那个死去的堂女身边,他用眼神和语言为我指明道路,使我忘记他还是个孩子。
      如今他与我只隔着一张木桌,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女婴,他向着她微笑,不时轻轻呵护她的肌肤。 村里的乡亲在死去的堂女身边发现了雾爷。显然,他们也不相信雾爷是凶手,只有将他带了过来。他们告诉我,这个人很奇怪,看见他时,他一直在连续拍打女婴的 后背,同时大滴大滴地落泪。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虽然上次青帮鬼爷入狱,老虎荣也不明不白地被人做了,我还没有真正害怕过。然而雾爷入狱,不详的预感向我袭来,恐惧的气氛弥漫在密室之中。
      忘了告诉您了,如今我不叫做捕快,而是侦探队的一名资格最老的侦探。
      侦探?莫名其妙的称呼,什么玩意!


      洪门虫哥

      后来的日子里,我沉默寡言。不过我依然怀念与大脚相处的那段时光,期盼与他重新相见,虽然我们之间可能再无话题。
      我由“龙”变“虫”(那时青洪各有一条被寄予希望的“龙”,我也想不起来洪门的“龙”是不是我了),这种个人的衰落和颓败只用了短短几天。
      很长时间内,我的处境颇为尴尬,洪门之于我,就像对待在饭点不期而至的普通客人,即没有表现出厌烦,也没有更多的热情。
      日子变得悠闲而漫长了,我即轻松又沉重。对于洪门,我犯的错由我自己扛,无话可说。只是对于大脚,内心深处深深的歉意和困惑仍然挥之不去。
      那只被我打断的脚是否恢复如初?我仍记得那个雨夜,他拖着断掉的脚腕爬出我的房间,当我开始后悔,要将他搀扶起来时候,他推开了我。
      我告诉他:“听我的话,跟我去看大夫,不然你会变成瘸子的。”大脚大笑起来:“没关系,我人生的路始终就不会是平坦的。”
      尚武堂龙头三公子消失不久后重现,似乎变了一个人,身上挟带的浮躁、狂妄之气褪去了不少,竟然主动辞去龙头位置。
      我没想到,三十年后,洪门如今当家的大龙头还会记得我,拍拍我的肩膀,说:“去吧,早该临到你了,不用谢我,洪门一向是宁扶青竹竿,不扶干大肠的。”
      我感动得想哭,龙头的位置如今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这么多年,我能坚持下来,等的就是洪门给我的一句话。
      话虽这样说,实际上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自从我的母亲在我面前去世后,我的字典里就没有这个词了。
      我凝视着手中的紫色龙头令牌 晕眩,紫色是我厄运的开始,那些死去的婴儿又仿佛开始朝我眨眼微笑。
      被称作“紫河车”的胞衣随之在我眼前闪现,灰暗的门廊下,大脚手中的袋子“啪嗒啪嗒”渗透着水。
      我说:“这算个什么东西,我要的是头胎男婴紫河车。”
      大脚苦笑:“要不是从小一起长大,我都懒得理你。你知道头胎男婴紫河车要多少银子?”
      我摇摇头:“我不管,我一定要到手!”
      大脚看看我,终于叹了口气:“你妈的痨病还没见好吗?”
      我转过头:“已经开始咳血了。”
      大脚道:“好吧,包在我的身上。说起来,虽然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不过你要记住,我不是用熏香蒙汗药盗胎的下三滥,我没有杀过人。那些孩子是她们母亲自己 抛弃的,可即便贫苦人家,抛弃男婴的也极少,要得到新鲜的头胎男婴紫河车,必须要和稳婆私下交易,这些我来想办法。不过,银子不是少数,你拿什么和我交 换?”
      我问:“你想要什么?” 大脚道:“好,好,算我腻味人,你是大爷,不过……”
      他迟疑了一下,又接着道:“青帮的龙哥你熟不熟?”
      “干吗?”
      大脚道:“听说他和你被称作青洪双龙,想必有些交情,最近我们被他搅了很多生意,他有青帮撑着,而我自个儿得养活自个儿,你能不能给他打个招呼,给兄弟一条活路?”
      我告诉大脚:“你把我妈的事办好,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细碎而急促的堂锣声响起,我们都要粉墨登场了。鲜血冲向我的脑门,只要能治好我妈的病,我遇佛杀佛,何况是只有数面之缘的青帮龙哥?
      我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我会亲眼看到龙哥被肢解的尸体。
      那一夜,我迅速地苍老。


      白先生

      请您原谅,首先我不会告诉您我的真实名字,其次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可惜的是,由于某些原因,我无法得知我是否真的成功了,但这反而使我有种莫名的轻松。
      我曾经是一名御医,至于什么原因被地方官保举赴京暂时还不宜透露,也与我即将造诉您的事毫无关系。
      在常人眼中,或许一登龙门,便身价倍增。其实我不会把宫内的那段时光称作为生活,当然更不会拿来当炫耀的资本。
      进入这样一个畸形、颠倒的世界中,悬壶济世的荣誉感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考虑如何苟且偷生。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我渴望的从来就不是一睹龙颜的时刻,毕竟我不再是个年轻幼稚、血气方刚的少年了。
      其实,基本上所有的歧黄高手都想远离这个“肥缺”,道理极其简单,出去那一套繁琐的跪拜礼节、太监设卡不说,为帝后治病,治好了是你的本分,不过多赏赐些银子罢了,而稍有闪失,脑袋和脖子就分家了。
      大家都学得无比谨慎,每名御医开的只是初方,呈内大臣及诸御医集体过目后,才装进黄锦木匣中供皇帝御批后下药。
      我们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常年战战兢兢的日子令我惶恐,对宫外爹娘的牵挂更是持续了我在宫中的整个岁月。
      不过我的祖上,也曾做过宫中御医,乾隆爷还赐过意思为“御为普济,生乃永盛”的牌匾。
      英格兰西医博士德贞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快乐,仿佛春风唤醒了体内深埋已久的渴望。
      自从康熙大帝服用神父洪若翰的金鸡纳和六十多年前牛痘术传入以来,西来之术没落很久了。
      仅凭德贞深不可测的蓝色眼睛是不可能让人信服的,他吃尽了苦头,走了不少弯路,才扫清了偏见的障碍。这大概也是每名成功者的必行之道吧,老实说,我一开始也抱有怀疑态度。
      德贞被聘为同文馆第一任生理学教习。幸运的是,我曾坐在同文馆中如痴如醉地聆听他的讲座,一开始并不习惯,到后来,眼前才陡然出现一片辽阔的天空。
      您也知道,这不过是形容罢了,当我真的见到梦寐以求的天空时,我已经是老人了。真的老了,走不了多远也不想走了。
      不过,我毕竟是家族荣誉和希望的象征,只要我坐在乾隆爷御赐的牌匾下,人群便像潮水般涌进,可每当我试图用西医之术解决病痛时,病人却总是骇然而退。
      在他们眼中,西医不过是剜眼炼银、**妇女的邪恶之术,连我的后代也劝我放弃。
      于是,我一直寂寞,我在等待着一个人,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住在哪里、性别是什么。
      直到我在天津分号坐堂时,遇见那个人。


      桥爷

      天津宝坻郊外的一条路上,我看见了父亲要我寻找的那个瘸子。
      我似乎预感到,这也是我自八岁起开始寻找的那个人,某方面来说,这个人曾经令我长大。
      热烘烘的毛巾焐在脸上,全身毛孔都膨胀起来,瘸子的刀子开始在我头上游刃有余地滑动。
      在我的旁边,还躺着一个人----洪门的虫爷,他几乎和我同时到达。
      我一开始便注意到,在虫爷苍白、平静的面容之下,隐藏着狂乱的心跳。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一直活在过去。
      这种气息感染了瘸子,他的唇角之间开始露出微笑,似乎他枯竭的生命也只是为了今天我们之间的相遇。
      雨水应景般狂泻不止,时间在雨幕中模糊不清,瘸子擎开一把硕大的雨伞,开始招手,示意我们进来。
      三百六十行中,诞生最迟的是剃头匠,天津最好的剃头匠在宝坻,因为这个瘸子是剃头匠,所以他不可能是洪门的人。
      剃发畜辫时,这一行显得杀气腾腾,剃头担子后的单斗桅杆上,挂着黄布牙边长方旗,上挂“奉旨剃头”四字,拒不剃发畜辫者即被衙门就地斩首。
      由于这段“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经历,作为官差的剃头匠沦落为一门行当后,仍然是不得加入洪门和袍哥的。
      我想,这个瘸子选择剃头匠作为谋生的手段,如果不是生活所迫,那么一定有玩笑的意味。
      我和虫爷并排躺在椅子上,瘸子同时用左右手为我二人剃发,这种手艺我没有见过,瘸子非但没有陷入窘迫之境,相反有种难以说清的满足。虫爷剃的是在洪门革命党中流行的东洋头,而我更加彻底,我只剃光头。
      雨中短暂的时光里,我们被伞下静谧安详的气氛慢慢笼罩,在放髓的空闲中,我逐渐昏昏睡去。
      虽说花会中光明为相为马,但在许多人眼里,碰见发光的东西、灯、蜡烛、剃头匠(哪个剃头匠没剃过光头呢),都会下注光明,我不喜欢赌博,但是我仍然每天买一注光明。
      龙哥的死亡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谜团,我每年都会在他孤零零的坟前祭拜,虽然我知道那里仅仅只有他被肢解的胳膊和双腿。
      我是在游戏的当间,一条狭长的甬道中与龙哥不期而遇的,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记得我脸蛋上满是烟灰,由于无处躲藏,油然生起的羞耻感让我痛恨自己。
      龙哥抱着一名女婴,渐渐向我靠近,仿佛没有看见我,直到他碰到我的身体。我被看到的情形震慑住了,怯怯地道:“龙哥……”
      他好像没看见我,喃喃道:“你是谁?这里怎么这么黑,我看不到你。”他踉踉跄跄地离开,我的周身掠过冰冷的寒气。
      我再次看见龙哥是三天后,那时他已残缺不全,在送葬的队伍中我哭倒了。我感觉黑暗将龙哥围拢,使他对我视而不见。我需要光明,无论是明媚的还是慵懒的,甚至是----买来的。
      我从怀里掏出个玉观音佛像,玉质圆润而细腻,扣中是一条红色的缨络,这是大姑的贴身饰物,听说最后出现在龙哥被肢解的房间,难道这是龙哥最后的留言?
      这玉观音佛像在龙哥下葬的那天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姑曾疯狂地寻找了许久,她决不会想到是被我偷偷藏匿了起来。
      如今,我离青帮有一段时间了,一直陪同着父亲小月王。他救了我,其实,如果不是想亲眼看看他的模样,我不会离开青帮,我从不逃避任何事。
      忽然之间,我听到一件事情,青帮协助大姑最得力并且一度不愿嫁人的一名堂女被人勒死。父亲通宵未眠,神情憔悴,突然给我一个地址,让我务必把一名瘸子带回。我感觉父亲小月王他比我知道更多的秘密,然而,他不说,我也不会问。
      一切漆黑一团,看不见半点光明,犹如置身于洞穴之中……
      “好啦!”瘸子在我耳边呼唤,我蓦然惊醒,怅然若失,似乎仍未摆脱黑暗的羁绊。我略一回顾,虫爷仍然睡得像一名婴儿。
      岁月在瘸子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沟壑,他微笑着向伞外走去,雨水瞬间淋湿了他的全身。我犹豫了一下,虫爷显然也是为了瘸子而来,我不愿意占他的便宜。
      瘸子似乎看穿是了我的心思,道:“让他睡吧,他太累了,我欠他的今天会全部还给他。”
      我于是走进雨中,冷风扑面而来,树木的轮廓变得影影绰绰。我跟在瘸子的后面,不知道他要将我带到哪里,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龙哥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透不过气来,我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三更:鬼时
      “乌夜啼,三更中。想爹娘,乱寸衷……看看已两眼昏花两耳聋,只忙得头颅雪一蓬……”

      ?

      妈妈,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你曾帮我起好名字了吗?
      妈妈,外面好黑啊,我好冷,我好害怕,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我不想责怪您,我的身边有好多同样境遇的姊妹啊。
      同样,我并不遗憾没有喝上一口母乳,没有见到阳光树木,我只是遗憾没有见到您的容颜,更没有长大的机会亲口喊声“妈妈”。
      天地飞快地旋转,我的眼前出现一条血黄色的河流,她们告诉我,这就是忘川,饮下奈何桥上孟婆汤后,便会洗净一切记忆。
      我驻足不动,沉浸在冥想中,生命的成长究竟该从何处开始计算?她们都说我没有活过一天,我觉得她们错了,妈妈,我在您的肚子里活了十个月,对吗?我知道您喜欢我。
      我们之间靠一条长长的纽带来沟通,我从大头针大小到逐步有了自己的头部、躯体、四肢,我开始学会踢脚、握拳、眯眼,当我开始长头发的时候,还学会了吮吸拇指呢。
      有一天,妈妈,我感受到您手指的力量,我开始尝试着和您游戏,当您按过来的时候,我便调皮地躲开,那是我快乐的时刻。
      终于,我能听见您的声音了,您好像在哭诉:“妈妈,假如是个女孩,我该怎么做啊,就像您对待我一样?”那个时候,我还不懂您的意思,我用小脚丫轻轻地提醒您,快和我游戏吧。
      最后的时刻到了,妈妈,我听到了您的喊叫,外面有更多的喧哗声,我拼命挣扎,想要从狭窄的出口挤出去,妈妈,再忍忍,我来了!
      当我喜悦地哭泣时,外面聚集的人慢慢消失,我听见一个粗哑喘气的声音:“扔了吧。”我感觉您将我搂紧,一滴滴冰凉的东西落在我的脸上。妈妈,我爱您,别哭。
      我的记忆忽然终止,奈何桥上的孟婆掸了掸灰尘,捧起孟婆汤唤我过去,只要喝了它,便会忘记一切记忆,可以投生转世。
      我犹豫了一下,掉头离开。妈妈,我愿意永远做您的女儿,为您保留这一份记忆,哪怕做一名忘川河边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


      凤儿

      那几天我有一些咳嗽,经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他只是报以宽厚甚至有些谦卑的一笑。 他的年龄比我大了约一倍,做起活来是不惜力的。他想尽力使我过得好一点,只是日子依然一贫如洗。我不在乎,他是个好人。
      我没有勇气问他那个藏在内心深处的问题,我觉得他会走出颓圮的院落,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我感到了莫名的忧伤,因为我知道问题的答案。我做姑娘时压根不相信酸儿辣女,如今,我害怕似的在菜中拼命放醋。
      我是一名青帮堂女,没有选择的权利,包括我的这一段婚姻。按天津卫规定,在育婴堂长大的女孩十六岁就可以被“领妻”,与三十岁以下贫困男子见面双方都没意见后,男子找个保人就可以把堂女娶回家了。如果是长芦育婴堂的堂女,听说还有微薄的嫁妆呢。
      我的记忆时常模糊不清,但永远记得蓝天下龙哥微笑的脸庞,干净得让我心动。我们一起长大,我很早就偷偷喜欢上他啦。那一段日子像水杯里的花朵,注定要迅速地枯萎,我仿佛看见龙哥孤单而忧伤的身影奔波在巷陌之上。
      大姑教会了我很多,也看穿了我的心思,偷偷告诉我:“我知道你喜欢龙哥儿,他是个好孩子,不过依我看,他还没真正长大,别等啦,女儿家的日子耗不起的,寻个本分的还是成个家吧。”
      我的指甲在绸面上划过,那是我的母亲给我留下的唯一纪念。有时,我真的不知道是否要感谢母亲没有将我溺死,而只是将我包在小被中用一个竹篮遗弃在荒野。
      如今,我已经死去,我想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记得我将我十六年的点点滴滴打成一个包裹离开青帮时,曾经向送别的龙哥许诺,要保护好自己将来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永远不舍不弃。
      那时,我还只是个女孩,而不是女人。
      我想说的是,你不是女人,所以你无法了解女人的痛苦。

      一个人不是亲临其境,甚至无法了解自己会做出什么。我看见自己一瞬间便做了选择,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断然走向外面的大水缸!
      后来,那一件东西缠绕住我的脖颈,我不能呼吸,眼睛突了出来,逐渐失去了知觉。
      我没有后悔,只是没想到会死在这件东西之下,我想这一定是天意。
      我的眼睛睁不开了,往事如梦境般疾速闪过。
      ……与龙哥的初见……他的笑脸……厨房中为龙哥的饭里偷偷埋下一个荷包蛋……清冷的油灯下为龙哥缝补衣衫……龙哥……你知道么?我……我喜欢你……


      洪门老龙头

      “任你朝中官居极品,结盟不论富贵贫穷”,我不会在公开场合议论别的帮派,但私底下确实不喜欢青帮辈分森严。在我洪门,无论职位高低、入会先后,均以兄弟相称。
      不过,有本事的走遍天下都不会太难,“千里不带柴和米,万里不带灯油钱”,所以当初小月王在八我王之后暗自找上我时,我不假思索地收留了他,并答应了他的全部要求,至于为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由洪入青,剥皮抽筋;由青入洪,鲤鱼化龙。”以小月王和八我王两个人的本事,做个“双龙头”都没问题,可惜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隐藏身份,逃避自己。只要不伤害青帮,小月王甚至表示可以为我做一切事。
      我不太知道如何和这两个人相处,好在人与人之间未必只有朋友一种关系,他们帮我做了不少事情,这就够了。我从来不寄希望于不可能的事情,老实说,以我的位置,已经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了。
      那件事情发生过不久,在我的授意之下,手下人替我掳来了雾哥儿,我不想难为他,也不稀罕他传说中的本事,我只是好奇一度把我们洪门逼入困境的小孩是个什么样子。
      我不算是个喜欢动感情的人,当追来的桥哥儿用刀划开自己的胸膛时,我承认内心多年筑成的大堤开始溃塌,我难以相信他也只有八岁。我放了话:“谁也别难为他们了,放我的话,以后有人再打那小孩的主意,就是和我过不去。”
      我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刚刚六个月,我希望他们永生永世不要为敌。
      我死去也有一段时间了,冥冥中回头来看,对于这句承诺,我认为是有私心的,它使得洪门龙哥儿母亲的死亡变得毫无意义,哦,他早该名叫虫哥儿了。
      室内光线昏暗,虫哥儿的母亲头发雪白,跪在我的面前,我记得不久前,她还不是这般模样。她告诉我,她的儿子不会杀人,我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我问她,现场有他的令牌和脚印,而他也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放风要给青帮龙哥儿一点教训。如今青帮的龙哥儿已被肢解,捕快已经追到我洪门来了,换做是你,你要不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她微微喘息,道:“我儿子不会杀人。”
      我有些不耐烦了,告诉她:“听说你一直在服用紫河车?你知道这东西从哪儿来的吗?”
      她有些绝望,道:“我不知道什么紫河车,但他的确一直让我服药的,他绝不会杀人。”
      我喊来虫哥儿,道:“光棍不说虚语,你自己说,杀没杀人?”虫哥嗫嚅道:“我……不知道……” 我准备离开,也不想让这样的人损害洪门的名誉,可没想到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她竟然不顾自己的年纪和衣服,像个孩子一样躺在地上,挡住我的去路。
      我完全可以跨过她的身体不理睬她,然而一种模糊地感觉让我停了下来,我告诉她,你这样做是没用的。她平静地问我,我儿子不会杀人,要我怎么做才能放过他。我摇了摇头。
      一种不安的感觉紧紧攥住了我,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她爬起来一头撞在墙壁上,鲜血沿着白发延伸到裤脚,她脸色煞白,问我,我儿子不会杀人,如果他有错的话我来还,这样够不够?
      我承认当时像个木雕一样愣住了,当我按住她的时候,她已经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我只能告诉她,够了。这句充满暗示的话使她露出笑脸,却使我和虫哥儿流出泪来,当然,虫哥儿比我流的多得多。
      我看见虫哥儿的眼中有一种光芒忽闪了一下,旋即熄灭了,我明白,他完了。即使我能保住他的性命,他在我面前也不过是个活死人而已。
      光阴流逝,在**子到头之前,我的记忆没有褪色,反而更能体谅这个母亲在我心中的分量,我叮嘱长子,我给你留了个人,现在是时候用他了。
      虫哥?他猜中了我的心思。
      我可以闭眼了,因为我现在谁也不欠了。


      休哥

      即使是在青帮最繁忙的时刻,我通常也显得无所事事。当我的老头子桥爷需要一个人照顾雾爷的时候,他选择的是景哥,不是我。景哥儿也因此付出了生命,而杀他的人如今还在青帮苟延残喘,我不会去问值不值得。
      和“龙虎梦牙鬼雾桥塔”一样,我的老头子也有八个徒弟“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我们八个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的身体都不是完美的,譬如伤哥只有一只眼睛,惊哥的指头不能分开,而死去的景哥是个兔唇。
      我习惯作为一个局外人来观察我自己,悲哀的是,表面看来我健康得不太真实,其实我有一颗容易破碎的心。
      我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山峦,停留在村外的水缸边。接着炽热的光线,一切还来不及掩饰,我目睹了一切,证实了我长久以来的想法。
      我跌跌撞撞地朝前疾速奔跑,我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或许还来得及……
      快,快,快……
      大约八年前,我偶然在《时务报》上陆续欣赏到《英包探堪盗密约按》、《记伛者复仇事》等故事后,开始对呵尔唔斯和滑震的破案方式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由于身体的原因,我出不了远门,也不适合做堂主或脚行把头,在青帮只是协助整理卷宗。从那个时候起,我读到了龙爷死亡的模糊记录。
      那些卷宗仿佛具有某种生命,静静地等待我的到来。积落已久的尘埃在空中舞动,我没有见过龙爷,但我依稀在尘埃中辨认出了他的脸颊。
      慢慢地,我在想象中浸入了过去,四周光秃秃的,只有一个硕大的水缸投下令人恐惧的阴影。记录中白驼子所见的虫爷令牌和脚印并不能让我信服,我要寻找的是一具女婴的尸体。
      在那些耸立的“孩儿塔”,或池塘或沟渠的小包裹里,你可以轻易地找到你所想要的。你能分辨出刚出生几个时辰的女婴的相貌吗?当她们全身浮肿、静静地躺在缸底时,你愿意投去心碎的一瞥吗?
      云层开始堆积,遮挡了光明,我看见龙爷抱着他生命中救回的最后一个女婴走在回去的路上。在卷总里,没有告诉我时间,而我也问过这个总是心事重重的堂女,她告诉我,她的生日是六月初七。
      而青帮堂女凤儿便是死于这一天,难道虫爷真的会以一场杀戮来警告龙爷?虽然凤儿的身边有一具女婴的尸首,但我更相信龙爷抱回青帮的女婴,才是凤儿的女儿,在那短短几个时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雾爷突然失踪了。鬼爷事务繁杂,不可能时时停留在雾爷的身边,他将看护的开哥一顿痛骂,开哥心里也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不安和自责。
      人们喧闹地进进出出。无所事事的我心底顷刻之间闪过一道火花,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把我的躯体撕碎,我知道,雾爷他一定又一次看到了(他一向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我的身边没有其他人了,我只有靠自己来解决问题,我走了今生最后也是最漫长的一段路,我知道他在那里。
      快,快,快……我目睹了一切,我看见了那条带不来又偷偷消失的绳子,但我来不及制止,我没法像雾爷当初做得那样好。
      我的时间不够了,只做了应该做的事。忽然,在风影之中,我脆弱的心不堪重负,我透不过气来,慢慢地倒在路边。
      很多事,你只要去做,千万别问值不值得……
      老头子桥爷,还有我的兄弟们,我走了……


      四更:贼时
      “乌夜啼,四更急。想爹娘,悲永夕……悔当初,不早报我爹娘,万分之一……”


      塔爷


      当我快走进拘留所时,我的双眼通红,但我会否认自己曾经哭过。
      我正准备穿门而过,一只手将我拦了下来,我抬起头,虫爷正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仿佛洪门已接管了一切。
      虽然枪伤尚未痊愈,但我的手依然可以灵活地顺势将其令牌夹出,在他面前晃荡,笑道:“嚯,牌子大了不少嘛,困龙如今也上天啦。”
      虫爷一愣,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仔细端详着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站着不动并且扬起了脸。三十年了,岁月在他的脸上已烙下了永久的伤痕。
      终于,他压低了声音:“你是那个……原来是你,我记得你。”时光静止下来,没错,虫爷,我可是你的旧相识,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候,我只有六岁……
      育婴堂中,我正把玩着一块令牌,并试图点火看它会不会被烧掉。
      雾哥心事重重地走进,我连忙将令牌藏在垫下,青帮里,我最尊敬和害怕的就是龙哥和雾哥。
      “别藏啦,我都看见了。快出事了,还有心思玩儿。”雾哥不满地道,“我听到一个消息,洪门……” 我吐了吐舌头,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怪叫了一声,将令牌拿了出来,道:“千万别告诉龙哥啊……你,你怎么啦?”
      雾哥眼睛掠过令牌,瞬间露出惊异的神色,开始向我逼近。我的眼珠不安地转动着,他拿过令牌,盯着我道:“哪儿来的?”
      “捡……捡来的。”
      “说实话!”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我吓得靠在墙上,想为自己申辩,但看着雾哥的样子,突然改变了主意,小声道:“偷来的。” “我知道,那个人在哪里?”他的声音高了起来。
      刚才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的身影又在我眼前出现,他向我打听龙哥,我无故地不喜欢他骄傲的样子,不过他腰间的令牌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诱惑的光芒。
      我告诉他,青帮一位姐姐大约要生娃娃啦,龙哥可能去看她了。当她问清楚地址离开时,令牌已到了我的手上。
      雾哥脸色变了,没有理我便拿起令牌就朝外跑去,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无辜地哭泣起来。
      我开始觉得情形不妙,开始跌跌撞撞地跑在通往凤儿姐姐家那条崎岖不平的道路上。你知道自己,我还是个孩子,我的身体开始像铅一般沉重,眼前一片漆黑。
      终于我赶到了,我看见那个少年的手正从凤儿姐姐的脖颈处滑过。
      我摇晃了几下,倒在地上,绝望地大喊:“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那个少年浑身颤栗,惶恐地转过身来,“没有,不是我,我……”
      那一天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因为我已经晕了过去。龙哥死后不久,我便脱离青帮混迹青插党,过去的事情被我尘封于内心一隅。
      “江山尚有相逢日,为人岂无对头时”,三十年的日子落英般纷纷脱落,我又一次站在他的对面。
      “大脚已经死了,能证明我清白的只有里面的人了,你觉得你有本事可以带他出来?”虫爷慢吞吞地道。



      我又一次笑了,将令箭掷还给他,道:“你用不着担心,我就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


      赵秉均

      我曾有一个外号,叫做“屠夫”,不过现在没什么人会提起了,起码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这么叫我。
      多年前,我追随左宗棠的楚军浩浩荡荡进驻新疆时,也曾奋勇作战,一次被困在雪中三天三夜,几乎生死异乡。
      我之所以告诉您这些,只是想告诉您我曾经也是个有决心、有毅力、有理想的人。深为遗憾的是,那时除了一个破败的躯体,我并没有得到什么。
      在我看来,人的内心是猜不透也无须猜测的,不过无论一个人如何淡泊谦逊,内心总是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及承认的。当我在小站跟着袁总督学习侦探和**二门时,我感觉找到了人生希望。
      我明白,我不过是袁总督手中的筹码,不过我并不在乎,这起码证明我是有价值的。袁总督已经运作好了,不久后,我就要去北京担任内城**厅丞,去和肃亲王掰掰手腕子。
      青帮洪门最近发生的事情非常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妥善处理。耗尽我心血的北洋**学堂天津侦探队便是我手中的筹码,我不能让它毁了。于是我没有选择侦探队长杨以德出面,而是选择了岁数最大的白驼子。
      雾爷是第二次进入我的拘留室密室了。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能和一个死去的女婴。人生于世上,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我的心也早已经坚硬如铁,不过看到雾爷的眼睛,我心底开始潮湿、松动。
      这是一个年近四旬、却拥有一颗八岁童心的人,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才是适合她的归宿,但显然不是这里。
      我问过白驼子,堂女是被勒死的,现场没有找到凶器。赶到的村民包围了现场,雾爷的泪水和瑟瑟发抖的身体使村民们困惑起来,他们同样无法相信这个人便是凶手。
      我完全可以藉此让青帮将雾爷带回去,不过平时冷冷清清的拘留所忽然热闹起来,洪门虫爷的到来使我有了隐隐的担忧。白驼子似乎勾起了内心深处的隐秘,他向我讲述了三十年前的故事,恍惚中她将我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在堂女凤儿身边,白驼子发现了洪门令牌和脚印,随后而来的雾爷告诉白驼子龙哥救助溺婴的事情,而洪门有人放出风来要给龙哥一点教训,凤儿是青帮堂女,没想 到竟然杀了她。看着她清澈、犀利甚至有些痛苦的眼神,我设法不相信他,何况我听说过他们救助溺婴的事情,这是功德啊。白驼子这样告诉我。 我犹豫了一阵,令牌并不能作为直接证据,我们假定虫爷没有杀人,你认为会是谁做的?
      白驼子哆嗦了一下,大人,其实我也想过,不过那个人三天后被人肢解了尸体,凶手偶是一名专做二脚羊生意的人,他逃匿之前曾投书于衙门,告知是洪门所托。
      我开始苦笑,在我心中以已经找到了龙哥可能杀人的理由,但是我搞不清他为什么会被肢解,同时我想他一开始绝不可能携带凶器,脖颈上那条伤痕太奇怪了。
      我不关心那条绳子到哪里去了,因为要藏一条绳子太简单了,我只是疑惑绳子是从哪里来的?杨以德进来向我耳语几句,我微笑起来,我没想到青插的枪伤恢复得那么快。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白驼子后,我道,青帮的塔爷来自首了,说一切都是他做的,你相不相信?
      白驼子忍不住开始微笑。


      三公子

      从轿子上下来后,阳光刺痛了我的眼。想到即将面临的麻烦,刚刚闲适下来得到的一点快活的慰藉转眼间荡然无存。
      在任法兽面前经过一番生死考验归来后,我辞去了尚武堂龙头位置,本以为可以如愿以偿做个闲人了。
      可是桥爷找到了我,向我叙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我突然感觉,生命之旅真是一条泥泞不堪的道路,一旦踏上,就注定双脚是泥。
      本来我琢磨做个恶人比做个好人应是轻松得多,现在想想真是各有各的难处。
      拘留所外,已经集中了众多青帮洪门的子弟,阵垒分明,剑拔弩张,我越过他们进入内室。
      赵秉均笑容克掬,道:“稀客,稀客,三公子也有兴趣来玩吗?”我明白诡谲如他只把我视作纨绔子弟,看见虫爷阴郁的模样,我没理会赵秉均,知识对虫爷道: “大哥、二哥知道你的事情,托我全权处理。自古道,善人好欺负,事关洪门名誉,我倒是想看有谁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赵秉均明显楞了一下,不安的气氛慢慢渗了进来。他干笑了一声,道:“假如你想要凶手的话,这里已经有了一个了。”我转过头,看到塔爷玩世不恭的笑容。缓缓 道:“我知道,洪门欠你们个人情,我么随时欢迎你上门。不过风不动,草不摇,眼前这事不能混为一谈,你说是不是?我想你主动扛下此事,无非一个义字,你对 雾爷讲义气,我么也得替虫爷着想,有些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大概糊涂了吧?杀人还有抢着认账的?”塔爷的笑容陡然消退。
      “算了吧,我知道你的手段,天下没有能关得住你的笼子。”我笑笑,“你的枪伤好了吗?别说杀人了,我看你连路都走不稳吧?”
      塔爷向前踏了一步,虫爷挡在我的身前。我丝毫没有紧张,我的心中正被另外的事情所牵挂,桥爷告诉我的话向潮水般漫过我的头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紧不慢地道:“人怕落荡,铁怕落炉,不必多说,只说你用什么东西杀了堂女我便认了。” 塔爷叹息了一声,闭口不言。我的眼光落在赵秉均身后沉默不语的杨以德身上,心口突然痉挛似的痛,敏感地注意到这个人 比屠夫赵秉均更加可怕。我道:“能把雾爷请出来让我拜见拜见吗?”
      赵秉均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赵秉均和白驼子随之走进密室。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雾爷,平静的内心立刻泛起层层涟漪,油然产生一种保护他的冲动,我真的不敢想象这样的人也会给别人带来灾难。桥爷说得不错,越美好的东西越容易过早夭折。 塔爷唤了声“雾哥……”,便声音哽咽。
      雾爷抬起头,似乎对别人都没什么兴趣,他直盯着我,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笑容说了两个字:“谢谢……”我尽量控制着自己不流出眼泪,她虽然停留在八岁,却果然有一双看穿一切的眼。雾爷,我现在真为你担忧,害怕你出去了。
      白驼子道:“虽然雾爷留在死去堂女的身边,但没有人亲眼目睹他杀人,现场也没有找到凶器,何况我们探访得知,此名堂女本就出自青帮,迟迟不嫁,与雾爷也十分熟稔,我看不出雾爷有任何理由将她杀掉。”
      我冷笑道:“三十年前那件案子也是由你负责的吧?那时雾爷也在现场,虽然雾爷犯案确无确凿证据,不过木有本,水有源,也并非丝毫关联没有。一依我看来,如果有一天不将此案弄得水落石出,雾爷便一天不能放!”
      “呵呵,半斤鸭子倒有四两嘴,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儿子怎么样?”拘留所的大门再次被打开,青帮大姑匆匆走了进来。
      当我看到大姑身后牙爷和鬼爷搀扶的那个形销骨立的老人后,不由得极度恐惧,身体差点似颓墙般坍圮下来。


      鬼爷

      在龙哥的墓碑面前,我们兄弟四人跪成一排,老头子二甲王将桥哥带回的骨灰抖落,周围静谧无声。龙哥,今天你终于完整了。
      我的目光跟随二甲王的一举一动,她呆呆地看着散落在空中的骨灰出神,他的话比以前更少,白发更多了。
      塔哥哭了,打破了静寂。他大声道:“不行,龙哥死了,我不能眼睁睁再看着雾哥死,你们不想法子,我来想!我要把他藏起来。”他晃了一晃,站起身来跑远。
      二甲王回过神来,道:“站住!你们的伤还没好……”他看着我们,“你们快将他追回来!”
      我们跪着谁也没动,二甲王跺了跺脚,叹道:“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别人六月霜,你们就是这样听我的话的吗?”桥哥绝望道:“真的没有法子了吗?”二甲王道:“如果有法子的话,龙哥会死吗?去吧,大姑等着咧。”
      “是我的错,我没有看好他,也连累了休哥。”我对桥哥道。桥哥摇摇头说:“不关你的事,这是天意。”牙哥一直没有说话,不过手颤抖得厉害,以前我只有在冬天才能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知道,他快要疯了。
      三公子呆呆地注视着我的身后,我知道他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假如你看到一个死人站在你面前的话,你也会疯的。
      赵秉均等人脸上也露出迷茫的神情,默默地打量着老人,终于,赵秉均轻轻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谁?”
      大姑道:“他有许多名字,不过当初我记得他叫八我王的。”
      赵秉均怔了一下道:“久闻大名,原来是他,不过……”他端详着八我王深陷的胸部,警觉地问,“我听说他挨了景哥儿一拳,根本是个……。”
      拘留室内上空弥漫的乌云似洪水般涌在每个人的头顶,八我王挣开牙爷和我的搀扶,一步步走到赵秉均面前。每一步走,就仿佛一记重鼓敲击在我的心头,我忍不住别过头去。
      他来到赵秉均桌前,伸出手指轻轻敲击,伤口迸裂出的鲜血也一滴一滴落在桌面上,他的声音嘶哑,但却微笑道:“你是觉得我不行吗?”
      赵秉均汗水已将衣服浸湿,连忙道:“误会,误会。”
      大姑径直过来,挽住了八我王的胳膊,道:“你自己做的事要我亲口说吗?”八我王笑笑:“不必,我坏事做尽,也不怕多添一件。我身子虚,弄点紫河车尝尝不算过分吧?那个堂女不晓事,老是挣扎,于是我老不大耐烦,就把她杀咯。”
      “你撒谎……你要是杀人,根本无须将人勒死。”三公子忍不住捂了一下胸口。
      八我王站着没动,从怀里缓缓掏出一根沾满血迹的“绳子”,所有的人都吃惊地看着这条绳子,神情肃穆。“我是个瞎子。”白驼子喃喃地道。“不,想到用这个来杀人一定已经疯了。”杨以德道。
      “现在你们相信我了吧,你们不觉得这个比较适合那个堂女吗?”八我王似笑非笑,道,“现在能放我儿子出去了吗?”
      赵秉均脸色煞白,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惊悸中苏醒过来,她连忙挥手:“放人,快放人。”
      八我王点点头:“这就对了。赵大人,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能开恩宽限我几天入监吗?”
      赵秉均犹豫了一下,道:“这……不过青帮事物繁杂,确实需要交代交代。”
      “大人,有一点您大概弄错了。”八我王沉声道,“此事与青帮无干,我,是洪门的人。”
      拘留室内寂然无声,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三公子倚在墙边,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出了眼泪,不得不有时停下来喘息。
      “没错,没错,光棍要名不要命,只要我洪门一天没赶你走,你生是洪门的人,死是洪门的鬼!”


      五更:鸡鸣
      “乌夜啼,五更过。想爹娘,泪如麻……梦魂儿,寻着我爹娘,相见九泉下……”

      小月王

      当我站在育婴堂外,我意识到一切已成定局了,所有的麻烦皆将如风吹散,不可挽回。当然,能够终结人生所有麻烦的唯有死亡。
      有风拂过,手中的玉观音旋转起来,屋顶数只无名鸟开始啁鸣不已,将我的内心搅乱。
      当我偶然看见儿子桥哥儿手中的玉观音时,眉头掠过难言的忧郁。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无言地将玉牌放在我的手中,的确,见过大脚后,他已经明白其中的含义了。
      此玉牌已与我,却又另外不同的意义,它是我去世的母亲留给我唯一东西。多年前的某个傍晚,我曾亲手将它系在大姑纤弱的颈上,那时的大姑,你美丽的脸满含期待地仰望着我。
      只是,我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我不配想用小月王(情)这个名字,我辜负了她对我的一番情意。在历经我人生宋短暂的盛衰荣辱之后,我同样选择了逃避,挥手于青帮一刀两断。我深切地发现自己是个懦弱的人。
      洪门老龙头在收留八我王后,紧跟随着暗地里也收留了我,并答应了我们隐姓埋名做事的一切条件。不过,但虫哥和桥哥一同寻找大脚时,我开始明白,他始终还是对我留一条心。当然,他是对的,我对他永远心存感激。
      我的眼神浮现出大脚的孤单身影,他埋葬了过去,隐敛了踪迹,以理发师为幌子,甘心做三十年的守墓人,和旁边其他爬满苦藤、长满衰草的坟墓相比,龙哥的坟墓一如当初、干干净净。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虫哥的房里,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中,我被他们的争吵声吸引过去。我隐藏在窗后,看见大脚将一个新鲜的紫河车扔在地上,鲜血蔓延开来,我感到他身上压抑不住的愤怒。
      “我让你去谈,没让你去杀人!”
      虫哥眼光木然,只是反复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终于,大脚摇摇头:“不行,我要去青帮,不管事实如何,皆因我而起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我害怕出事,尾随他来到青帮没想到却和大脚一起目睹了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情景,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至今想来仍不真实——八岁的雾哥一边流泪着喃喃自语,一边切割着龙哥的尸体!
      大脚明白了一切,捂住嘴无声地流泪。光明消失了,暴雨倾盆而下,我睁开眼睛是无边的黑暗。
      不久后,大姑赶到,她优伤地看着雾哥,道:“你不必如此.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雾哥拼命摇头,道:“我们是一个头磕到地上的兄弟,我不能让他这样死,不能!”大姑道:“那你现在怎么办?不是同样让人看青帮的笑话?”
      “假如你们相信我的话,”大脚忽然走了进去,“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处理,我会一生一世为他看守坟墓,直到我走不动为止。”
      那个时候,或许这是唯一的办法,大姑做出了选择。在大脚向衙门暗中投书后,我追上了他,表明了身份,告诉他不必再回洪门,他拒绝了,道:“我现在欠了人一笔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了,就是走,也得打个招呼吧。”
      暴雨中,他返回洪门,告诉虫哥,他已经替洪门肢解了龙哥,虫哥吃惊地看着他,迅速地苍老,随手举起一根棍子雨点般打在大脚的身上,每打一下,就凄厉地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害我!”大脚笑而不答,并不躲避。
      忽然,我听见“咔嚓”一声,大脚的脚腕已被打断,虫哥扔掉了棍子,大脚笑笑,将装有龙哥肢体的包裹背在身上,道了声“后会有期”,慢慢爬出房屋。
      三天后,我将他安置到宝坻隐居起来,只是他的脚腕伤势太重,成了瘸子。当我问他今后如何生活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剃头匠,我知道,那是表明他与洪门再无关系的坚决。
      不久后,我得知雾哥生了一场大病,永远停留在八岁了。
      如今我站在育婴堂外,带着更加冰凉的寒意。


      八我王

      这辈子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呢?感谢老天爷,我很快就不用再躺在这里苟延残喘思考这些无聊的事情了。 所有的一切,孪生子、愤怒、逃匿、谋杀都将离我远去。从童年时代起,我就四方漂泊,到处找事做、找饭吃,然后结识了小月王一党兄弟,加入了青帮。
      我第一次看到大姑,是在青帮育婴堂中,当时,她抱着一个弃婴,阳光细碎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天真的笑容。
      我也是个弃儿,我想没人在小时候如此呵护过我,没来由的,我喜欢上了她,我发誓今生要好好保护她。我在育要堂中盯着她,盯得我心神漂浮,而她脸开始红起来,开始心慌意乱想要躲避。
      我不敢夸口我之前是个好人,但我的老头子送我一个“义”字并非毫无来由。我一把拽住了她,将她抱到里面的床上,她拼命挣扎,但我轻易褪尽了她的衣衫,最后,她手中拿着一个被我扯下的玉观音无声地流泪。
      我承认这是我做的第一件坏事,但我至今也不后悔,我喜欢她,也得到了她。是否得到她的心灵这样的事情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如果我一直对她好下去,我想总有一天她会接受我的。
      不过,她没有接受我,反而背叛了我,我最好的兄弟和最喜欢的人一起背叛了我。
      至今,我仍要为自己辩解,第一,假如事先我知道小月王喜欢上了她,我不会动她一个手指头;第二,假如事后小月王能告诉我,我会任她处罚,切指割腹,没有怨言,我也可以永远离开青帮,今生再不相见。
      不过,始终没人告诉我直至我看到那对可以让天下人笑死的孪生子。
      别再考验我的记忆力了,在洪门藏匿的岁月我不想再提起,景哥儿给了我人生中最后的重重一击,我没死就是个奇迹,我想老天爷还有事情让我来做。
      人生真是无法算计,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把屎拉在身上。她大笑起来,替我收拾干净,她大概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笑,为了见到她的笑容,我等得太久。
      在没有人的时候,雾哥偷偷来看过我,刚开始,我惘然若失,回避着他的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泛出一种孩子般亮晶晶的光芒。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还是那么害怕我,如今,他竟然有一次拉住了我干枯的手。
      他是我的儿子呵,终于,我尝试着向他笑了一笑,我想我一定笑得很难看,不过不要紧,他也笑了。 可惜,似乎总有一双无形的手默默地安排世间的一切。某天,雾哥突然消失了,青帮乱成一团,桥哥的一个徒弟留下奇怪的口讯后独自离开青帮,当他们根据口讯找 到那个地方时,除了带回他的尸体外还有雾哥被抓的消息。
      我觉得她一夜之间更加心神衰竭、疲惫不堪,在长时间的默默对望后,她告诉了我所有的故事,并恳请我将儿子救出来。我不同意,因为久经江湖的人都会深知,有的时候监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个最想让你出来的人就是最想要你死的人。
      桥哥他们好像也明白这个道理,听说那个守墓人带他去看过龙哥的坟墓后,便服毒自杀了,说他欠了朋友的一笔账,今生还不掉了。桥哥兄弟四个捧着龙哥的骨灰跪在育婴堂外一天一夜,也没有打动她,她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关键是怎么个死法。
      一切无可挽回。拘留室中,我看见了三公子,我想桥哥一定也找过他帮忙,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幸亏当初没死在我的手上。
      我承担了所有的罪责,我仍是洪门的人,一切与青帮并无关系。我数过,我走到赵秉均的桌前一共走了七步,这七步耗尽了我最后的生命,我感到我的骨骼纷纷倒塌下来。她走过来,挽住了我,我能感受到她在颤抖,我明白,她最终原谅了我,接受了我。
      我是幸福的,此生了无遗憾,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心中不能放下。
      众人围在我的身边,知道我快不行了,忽然人群散开,有人低声喊:“来了,来了。”二甲王站了起来,道:“你们都出去吧。”我的嘴角露出微笑,等待着小月王朝我走近。
      我们兄弟三个,到头来还是在一起了。


      二甲王

      我必须承认,有很多事情是我没法子控制的,譬如面对大姑的时候,我总是感到沮丧。
      我的眼前渐渐呈现出我最喜欢的徒弟龙哥儿的脸,我也曾试图挽救他的生命,可是她没有同意。我忽然明白,在青帮这些孩子心中,她有一种比我更深远而浩瀚的力量。
      如今,这股力量就要消失了,我的心中无限忧伤,八我王已经死在我和小月王的怀抱中,我们守在他的尸体旁,相对无言,静静等待。不远处的厢房中,雾哥儿的兄弟们聚在一起,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接雾哥出来时还是遇到了一点偏差,虫爷没有理会明白大势已去的三公子的劝阻,独自微笑着堵在门边。青帮的确欠他太多。
      在令人难堪的沉默中,牙哥向他走近。鬼哥脸色煞白,一把抓住了他:“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再说还有老头子做主,你别发疯了。”
      牙哥没有回头,淡淡地道:“就是有天王老子做主,该还的还是要还,龙哥梦哥已经死了,虎哥也不见了,现在兄弟中我最大,你就是管着刑堂也不能压着我。”
      牙哥一边走,一边掏出把薄刃来。一开始,听说虫爷还能保持微笑,牙哥将左手伸开,像割韭菜一样,五根手指一根根飞了出去,每割一根,就问一句:“这样够不够?”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打动了虫爷,勾起了他某些纷乱的往事,当牙哥扒开上衣,薄刃即将划透胸膛时,虫爷跨了一步,在牙哥手中托了一下。鬼哥后来告诉我,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晚一点牙哥也就没了命。
      虫爷用食指点了点牙哥,道:“我最讨厌别人这么死在我的眼前。”然后长叹一声,留下众人,走了出去,身影在阳光下消失。
      太阳已经偏西了,在一阵脚步声后,大姑推开了房门,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呆呆地愣了半晌,道:“还是再等等吧。”大姑瞟了我一眼,道:“外面来了不少人,洪门当家大龙头也来了,别让人看青帮笑话。”
      我心事重重地跟随她朝厢房走去,双脚不停地打颤。厢房中,雾哥好像等待了很久,看到我们,他难以遏止地兴奋起来,好像他早就盼着这一天。
      悲痛到了尽头表现出来的方式或许不是泪流不止,我的徒弟们如今都用忧郁肃穆的目光看着我,我故意视而不见,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感到自惭形秽。
      大姑慢慢道:“人生在世,兄弟一场不容易,别把他当作孩子,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就趁早吧。”
      我想,该说的话刚才应该都说完了,再说言语在此刻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一丝悲戚的氛围中,鬼哥、牙哥、桥哥、塔哥依次走上前与雾哥抱了一抱,桥哥还捏了捏他的脸。
      大姑将一粒药丸捻碎,倒落在酒杯中,看着雾哥道:“儿子,为娘的明白,你是为龙哥儿才没能长大的,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你内心最深处对他还是念念不忘,不然你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把这杯酒喝了吧,到那边再做兄弟去。”
      周围静寂下来,我们都不忍再看着雾哥儿,雾哥儿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大姑的身体也开始微微起伏。“娘……”这是雾哥的最后一句话。
      桥哥忽然明白了什么,战栗着身体可怕地看着大姑,大姑嘴角流出血来,我发出一声惨呼:“不要!”她看着我,柔声道:“师哥,我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一个 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得过去陪陪他们。”多少年来,她的脾气总是不好,如今,我又一次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女孩。
      她向桥哥招招手,想了一想,对鬼哥牙哥塔哥道:“都过来吧,我说错啦,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他们跪下向她靠近,大姑给他们每人一个大脖溜,微笑着道,“最 后一个了啊,别记大姑的仇。记住,有些事由不得你们选择,混帮会并不丢脸,也能堂堂正正做个人。”她摸了摸桥哥头顶,道,“别怪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娘!”这最后的变故,让他们几个哭倒在地不能起身。这时,小月王慢慢走了进来,将一枚玉观音轻轻地系在大姑的颈上。
      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打开育婴堂的大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那些大一些的孩子也抱着弃婴跪在地上。
      更远的地方,我看到了洪门大龙头、三公子、虫爷,以及许许多多的青帮和洪门子弟们,一他们的胸口都插着一朵白花。
      我知道,八我王还是属于洪门的人,要接受洪门的葬仪,我更知道他们是为雾哥而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青帮与洪门站得如此靠近。


      杨以德

      其实我的本名叫做杨以俭,当我从老龙头检票员混到探员时,迫切地想更进一步。机缘巧合,我抓获了大盗张三立,当时的袁总督有心抬举我,可惜我没有功名底 子,惶恐中,我记得家兄杨以德曾捐过一个同知衔,自此以后,我便和他交换了名字。我想,人生在世是没什么不可以交换的。
      但有路可上,更高人也行。不过从低处往高走,没人帮衬是不行的,我打穷日子过来,卖过票、打过更、当过混混、人过青帮,人面高低,世态冷暖经得多了,于是上上下下倒也混得开。赵秉均不在的时候,我还在,袁世凯不在的时候,我依然能够不倒。
      青帮有六大支派,江淮四、嘉白、兴武四、兴武六、杭三和嘉海卫,我与桥爷一派其实并非同支。多年来,我没有忘记过那件案子,凭着个人兴趣也收集了不少资料,很多事情我早已了然于胸,但仍未摆脱羁绊,我一直想不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雾哥为什么要将龙哥尸体肢解。
      我觉得自己平生还是有不少得意事情的,没想到让我闻名全国的却是民国七年时任天津**厅长的一个案子,一个叫杨三姐的女人为姐姐伸冤告状。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理由,我竟然同意开棺验尸。①当然,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场景太过惨烈,恕我不愿提起。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近乎被肢解的尸体,当我回到**厅藤椅上落座时,仍然恶心得要吐出来,这个女人啊……不,女人,我忽然若有所思,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珠突然 亮了起来,我吃惊地站起又坐下,头部一阵晕眩……观世音菩萨,带子,肢解尸体,这点点记忆的断章终于紧紧地扭在一起。
      我意识到我开始触及事情的核心了。假如您愿意倾听的话,我可以帮您踏上返回的茫茫旅程,当然,我不得不用想象加以必要的补充,以便使这段旅程更加完整。
      当龙哥见到凤儿时,她正在将刚刚出生的女婴按在水缸中,我想她一定非常坚决地打定了主意。一同在青帮长大的他们之间或许有过什么承诺,我能感受到龙哥钻心的疼痛,黑暗将他吞噬,对人性已经绝望的他顺手抓住那条血淋淋的“绳子”勒在凤儿的颈上。
      这条绳子就是联系母体与婴儿之间输送营养的脐带,当我在拘留所中看见八我王拿出来时,我觉得龙哥那时已经疯了。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母体中刚刚剪下的“绳子”韧度正好,长度也够了,用这样一条纽带来结束母亲的生命莫非是个绝妙的讽刺吗。
      雾哥目睹了一切,在龙哥走后他毫不犹豫地做了种种安排,机缘巧合之下将白驼子引向洪门,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大姑得知后,仍然让龙哥自行了结了生命。我想, 在她的眼中,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杀人就得偿命,包括自己的儿子。我尊敬她,因为我知道很多人做不到这一点,包括我自己。
      日子连着日子,时间很快地流走了。我怀疑那个被救回的女孩多多少少对自己的身世有所了解,被自己的命运所困扰,不然为何迟迟不嫁?不过没有一个堂女能和岁月进行抗争,她最终还是走人大多数女人必经的道路。
      我想雾哥在冥冥中一定看到了,看到这个堂女即将做下她母亲曾经对她做过的事情,在不可思议的力量指引下,他一个人穿过安静而深邃的道路,和死去的龙哥一 样,将那条绳子再次套上堂女的脖颈。只是他来不及救下那个婴儿了,他开始痛哭流涕,那个时候,我想他是为龙哥而哭。
      随后赶来的休哥藏匿了证据,不过我看什么也没有改变,剩下的事情毋庸叙说,让我们重新陷人黑暗之中,那就是龙哥之死。或许您已经猜到了,龙哥是作为女人而死的!
      我想凤儿临死之前可能与他有过争吵,并责怪他并非女人,无法了解女人的痛苦。当龙哥决定了结自己的生命时,他决定作为一个女人而死去。我记得那个时候天津 有个着名的御医坐堂他时常长吁短叹,说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当有人好奇地打听时,他总是微笑不答。雾哥再次见到龙哥时,这一幕一定深深刺伤了他, 无论如何,他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看龙哥的笑话,知晓龙哥的秘密。泪光中我看见八岁的他面对龙哥的尸体高高举起了斧子。
      我听说龙哥的尸体旁边有个玉观音,这一点帮我更加确信龙哥为什么被肢解的原因,因为观音刚刚从印度传入我国就是男相,后来才逐渐转为女相。我想一定是大姑告诉他菩萨的故事,告诉他菩萨也不可能挽救所有的生命。
      无论贫穷贵贱,绝大多数的人都会信佛,当他们念佛的时候,并不是寻求解脱,而是希望佛祖给他们带来永远的平安和财富。
      我想我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人,那就是龙哥,他作为一个女身而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定在呼喊着菩萨的名字,让菩萨睁开眼看看那些受苦受难的女婴。
      我想菩萨没法子解决所有的苦难。不过,她可以让龙哥彻彻底底地解脱。
      我睁不开眼睛了,泪水滚滚而下,只在心中默祷: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摩诃萨!

      ① 注:1918年,滦县土豪高占英流氓成性,与其嫂通奸。其妻杨二姐好言劝夫改那归正,高非但不听,反将二姐害死。杨三姐随母到高家吊孝,发现疑迹,要求辫 明二姐死因,高家百般阻挠。杨三姐愤而赴县衙告状,县官受贿,判高家赔款了结。杨三姐不服,又赴天津高等检查厅上告。新任厅长准诉,经开棺验尸,查明真相,将凶手法办处决。

      作者的话
      国画留白是美的意象空间,我“遗憾”杂志版面却不能如此。这个后记实为补白,我把它视作“滞后的记忆”。
      走回去,就是重返痛苦,重返黑暗,重返那些婴儿、那些人的宿命之中,无可奈何的悲哀再次萦绕心头,因为我不能也不想在文字中改变她们曾经遭受的苦难。
      德贞被聘为同文馆第一任生理学教习是史实,是否令白先生掌握了早期变性手术的技术就天知道了。但何为真?何为假?龙哥都只是做了他想做并愿做的事情。
      雾哥害怕龙哥死后受到羞辱,因此肢解了他,他是个好人,但未必做得对,同样,何为对?何为错?没有答案。
      最后,我想对“休哥”说,我在做,你看到了吗?谢谢你照亮了许多后来者的路…

    简单的生活,

         何尝不是一种华丽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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