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心》作者：鸡丁

那些花开的日子

彼岸的心（一）





1.

春夏交替的五月，是一个容易产生厌倦和焦躁情绪的时节。人们总会在这个时候感慨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以致对任何事物都失去热情，这就是俗称的“五月病”。

已经在这边工作满一年的我，也不可幸免地患上了五月病。症状便是每天上班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吗。

位于22层的办公区空气有些浑浊，呼吸的时候总感觉肺里沉积着一股闷气。我端着刚用微波炉热好的咸豆浆走往前台，黄小玲那漆黑浓密的长发背影映入视线，她似乎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我悄悄走近，偷瞄了一眼显示屏，发现她正在浏览一家卖按摩器的网店。

“你要买按摩器啊？”

“啊哟！”黄小玲猛地回过头，双目惊恐地望着我，“你找死啊！像鬼一样站在我后面，吓我一跳。”

“大白天的怕什么鬼啊，喏，咸豆浆。”我小心翼翼地将豆浆放在她桌子上。

“按摩器是给我妈妈买的，她腰不好……”黄小玲说着舀起一勺豆浆送进口中，紧接着，她立刻露出难看的表情对我说，“好烫啊！我叫你稍微热一下，你弄这么烫，怎么喝啊？”

“你怎么要求这么多啊……”我摇摇头，抱怨的同时一边回忆着我刚认识黄小玲时的情景。

我本是一个技术型宅男，毕业之后来到这里的一家网络公司上班，拥有了第一份工作。

这一层办公区位于矗立在商业区中的某幢写字楼内，整个楼层被隔板分成了二十多间大大小小的区间，每一间都是一家独立的公司。而黄小玲正是这里的前台小姐，属于物业出租方的管理人员，负责统一管理整个办公区。认识黄小玲之后，我就彻底找到了上班的意义，即使像这样每天被她呼来唤去，我似乎也乐在其中。

“算了，看在你辛苦帮我买早饭的份上……”黄小玲从皮夹里拿出早饭钱，随即又从桌上的塑料袋中取出一个苹果，一并递给我，“苹果就赏你了。”

“谢谢！”

我兴高采烈地接过苹果，心情就像小时候收到父母买的玩具时一样。

正当我捧着苹果准备离开前台时，黄小玲叫住我：“等下，这个苹果也帮我洗一下。”她又从袋子里拿出第二个苹果。

“哦，你自己吃？”我接过另一个苹果，问。

“不，等会儿给2201室的邹先生。”

“哦……”我马上泛起一阵醋意。

“别吃醋啦！只是因为邹先生最近情绪非常不好，整天愁眉苦脸的，我比较看不下去而已，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他的。”黄小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般解释道。

“2201？”我瞟了眼前台边上的那间办公间，“这是一家咨询公司吧，平时人来人往的，业务应该挺繁忙的。”

“是啊，”黄小玲嘟起嘴吹了吹碗里的豆浆，说：“邹先生是老板，平时忙得不得了，几乎天天都是这里最晚一个下班的。”

“越忙越容易愁眉苦脸啊，应该也是得了五月病吧。”

“不是五月病这么简单，邹先生很可怜的，半年前，他的妻子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从此之后他的情绪就一直很低靡。”

“这样啊……”我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言。

“现在，邹先生的身边只有一个刚上初中的儿子，邹先生又要忙工作，又要一个人照顾儿子，真的是非常吃力。最近，他的状态似乎更加低靡了，是实在熬不下去了吧……”

“确实很可怜……”

我无奈地叹了叹气。然而在如今的现实社会，如果不是牵扯到自己的事情，纵使别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再怎么悲惨，大部分人做出的反应也最多是这样“叹一口气”唏嘘一番而已吧。

“他儿子以前也来过这里玩，很可爱的！真有点想他了呢。”

望着黄小玲天真无邪的样子，总觉得她和现代人有些脱节。

2.

我的上司马可是个整天在外面跑业务的大忙人，一周当中几乎见不到他几回。今天他依然没来公司，仍旧是我独守2222室的空房。

正当我忙完上午的工作，准备偷偷看会儿小说时，玻璃门突然打开，黄小玲闯了进来。

“……你就不会先敲门吗？”

“敲你妹啊，有事找你。”她自说自话从桌下抽出一张椅子，在我旁边一坐，跷起二郎腿。今天黄小玲身穿一套淡蓝色的夏季工作服，肤若凝脂的双腿从裙子下方露出，踩着黑色高跟鞋的脚尖几乎碰到了我的裤管。

“什……什么事啊？”我情不自禁地瞄了眼黄小玲离我咫尺的双腿。

“眼睛看哪呢？！”黄小玲怒视着我的脸，“把头抬起来！”

“啊……哦哦，对……对不起。”我立即将头抬起。

黄小玲轻轻哼了一声，继续说：“是这样的，刚才我找邹先生谈了一下，一开始他不太愿意多说，后来在我的软硬兼……啊不对，是在我的热情关心之下，他告诉了我他最近烦恼的原因。”

“是什么原因？”实际上我对这件事的兴趣并不大。

“他说，他是因为小杰而烦恼……哦，小杰就是他儿子。以前邹先生经常带小杰到公司里来玩，是个很乖的小男孩，跟我关系也很好呢。啊啊，言归正传，邹先生说，小杰最近的行为有些古怪，同时家里也发生了一些怪事。”

“比如呢？哪些古怪的行为，什么怪事？”

黄小玲温婉一笑，说：“怎么样？来兴趣了吧？具体我也不知道呢，我跟邹先生说，我们这边2222室有个技术宅，是个专门破解奇闻怪事的高手，也许能帮你解开疑团。”她眨了眨眼睛，歪着头望着我，“所以呢，等会儿午休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听听详细情况吧。”

“等等……‘专门破解奇闻怪事的高手’……我什么时候有这个头衔的？”我感到有些诧异，但同时也窃喜黄小玲对我的夸耀。

“啊呀，你当然是啦！上次愚人节这么离奇的牛奶事件你两三下就解开谜团了，这次也一定没问题的！”黄小玲拼命恭维道。见我还在迟疑，她双手握紧做出恳求的动作，语气轻柔地说，“好啦你就帮帮邹先生嘛。”

“好吧……我尽力而为吧。”

黄小玲的卖萌实在让我无法抵抗，除此之外，听到“怪事”两个字之后，我的确也对这事产生了些许兴趣。

“那么一会儿12点，会客室见哦！”黄小玲高兴地点了下头之后站起身，突然我感到脚背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原来是黄小玲的高跟鞋鞋跟踩在了我的脚背上。

“哎哟好痛！”我迅速从她的鞋跟下拔出自己的脚，“你踩到我了。”

“这是对你刚才偷看我的腿的惩罚哦，怪蜀黍。”黄小玲微微一笑，转身走出2222室。

我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姑娘的……我将脸深埋在自己的双手中，不断叹息。不过话说回来，被萌妹子这么一踩，我的内心似乎并不感到怎么厌恶……啊啊啊，一定是五月病让我脑子坏掉了。

3.

午休时间，我将热好的我和黄小玲的便当端到前台边上的会客室，那是一间八平米左右的小房间，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方形的桌子，两边各有两张塑料椅子。

少顷，一个看上去十分沧桑的中年男人推开会客室的门走了进来。

男人很瘦，脸略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有点像日本演员阿部宽，他的脸上充满了疲态。

“坐，邹先生。”黄小玲示意他坐下。

“哦，好。”邹先生拉开我们对面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见邹先生空手进来，黄小玲很诧异：“啊？邹先生你不吃午饭吗？”

“我吃不下，没关系。”他勉强地一笑。

这样一来，黄小玲也不好意思吃自己的便当了，只有我像饿死鬼投胎般无所顾忌地往嘴里送着饭菜。黄小玲看到我狼狈的吃相，在底下推了推我，轻声说：“你……先别吃啦。”

“我饿死啦！”我不满地舔了舔嘴唇，仅是稍稍放慢了进食的速度。

“哦，邹先生，他就是我说的那位高人，姓沈。”黄小玲尴尬地做着介绍。

“你好沈先生，幸会幸会。”邹先生伸出右手，显现出一副生意人打交道时的样子，而我直接将自己油腻腻的手握了上去。

“能说说你儿子的事情吗？”我开门见山地问。

“是啊，小杰到底怎么啦？”黄小玲也露出疑惑和担忧的神情。

“我可以抽烟吗？”邹先生从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突然间皱紧眉头。

“当然可以。”黄小玲马上起身打开墙上的排风扇开关。

邹先生点燃香烟吸了一口，露出严肃而又深沉的表情说：“半年前，小杰他妈妈因为一次交通意外，走了，留下我和小杰两个人相依为命。但是，命运之神就好像在故意捉弄我似的，小杰居然又患上了心脏病。三个月前，小杰做了一次心脏手术，手术后，本来应该在念初中二年级的他就一直休学在家。

“就在最近，我发现小杰的一些行为过于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他妈妈去世的打击而引起的……”邹先生吐出一口烟，烟雾在他的面前弥散开来，“今年，公司的业务量扩大，经营也越来越顺利，让我比以往要繁忙许多。最近几个月，我几乎天天早出晚归，周末也基本要加班，陪小杰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好像是从两个月前开始，我发觉小杰突然变得非常爱喝碳酸饮料，每次我去买东西的时候都会问小杰要吃什么，他总是回答可乐或雪碧。而且，他喝饮料的速度十分惊人，每次买回来的两升装的饮料，他两天就喝完了……小杰有心脏病，又刚动过手术，不宜吃太多的甜食，于是我不准他再喝饮料，之后也没给他买过。

“但是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厨房的垃圾篓中有两个可乐瓶盖。我马上知道，一定是小杰偷偷出门用他的零用钱买了饮料。并且，他那天穿的衣服特别脏，还臭臭的。在我的质问之下，小杰还是什么都没说。此后，我只好克扣他的零用钱，防止他再偷买饮料。这是发生在小杰身上的第一件怪事，他以前从来不会那么爱喝碳酸饮料的，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确实很奇怪啊……”听完邹先生的叙述，黄小玲皱起双眉。

“除了爱喝可乐，还有其他古怪行为吗？”我咽下一大口米饭后问。

“嗯，还有，”邹先生弹了弹长长的烟灰，继续说，“有一次，我提前完成了工作，那一天是周日，我下午就回到了家，我想正好趁着有空跟小杰谈谈心。打开小杰的房门，我发现他居然大白天的拉着厚厚的窗帘，房间里非常昏暗，小杰正开着台灯在桌子上看书。

“我问他为什么不拉开窗帘，他说怕阳光刺眼。可是外面的太阳光完全不强啊，怎么会刺眼呢？我正打算帮小杰拉开窗帘的时候，他却态度十分强硬地把我推出了房间。真是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是突然变得堕落又自闭了吗？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带小杰去看心理医生了。”

“碳酸饮料……不肯拉开窗帘……”我一边低头思考，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对了，”邹先生又想起什么似的说，“拉着窗帘的那天，我还发现小杰房间的地板上有几个脏脏的赤脚脚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赤脚跑到外面去过，这孩子的这些行为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在生意场上我是百事通，但在孩子的教育上，我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要是……要是我妻子还在的话，就好了……”

邹先生的眼眶中透着微微泪光，此刻从他的眼中，能够清晰地读到对亡妻的强烈思念，以及对小杰的深切关爱。

“对不起，有点控制不住情绪。”邹先生用手指轻抹了下眼角，转而将目光移向我说：“沈先生，你能想到什么吗？我儿子到底怎么了？”

“目前还没有什么头绪。”我摇摇头，诚实作答，“对了，你之前还跟黄小玲说过，家里发生了怪事，是什么怪事？能具体说一说吗？”

“哦，这是件很诡异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邹先生看了一眼手表，“要不这样吧，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今天下了班之后可以到我家吃顿饭，我再详细跟你们说说。小玲顺便也可以跟小杰聊聊。”

“好啊！”黄小玲露出兴奋的表情，“好久没见小杰了呢，正好去看看他。”说完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怪蜀黍一起去吧！”

“这……会不会太打扰了？”

“没关系的，我今天刚和客户谈完合同的事，下班应该不会太晚，就去吃顿便饭吧。”

邹先生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不过，这样一来下班之后又可以延长和黄小玲在一起的时间，似乎也挺不错的。

“嗯……那好吧，麻烦你了邹先生。”我爽快地答应道。

4.

下午5点半，我、黄小玲和邹先生一同离开办公区，电梯直接下降到地下车库，我们坐进了邹先生的黑色奥迪，一路驶向复兴中路某住宅区。

住宅区虽地处市中心，但恰巧属于闹中取静的位置。奥迪车在一幢二层老洋房门前停下，洋房的外墙显得古朴陈旧，看上去应该有些年代了。

“请进吧。”

邹先生用钥匙卡打开洋房的铁门，邀我们进入他的家。

我和黄小玲在门口换上拖鞋，进入屋子。屋子的内部装修非常现代，和洋房的外观呈鲜明的反差。屋子有两层，一楼为两房一厅的简单布局，靠南面还连接着一个院子。

“好漂亮哦！”黄小玲一边环顾屋子内部一边赞叹道。

“我先去做饭，你们先坐。”邹先生脱下外套走进厨房。

“我来帮忙。”黄小玲也跟着进入厨房，“小杰人呢？他还没吃饭吧？”

“应该在楼上房间看书吧，等会儿我去叫他下来。”

“邹先生，你如果平时下班晚的话，小杰的晚饭怎么解决呢？”

“无论多晚，我回到家都会烧一点菜的，如果第二天无法准时到家，就让小杰自己把剩菜热一下，自己吃，午饭和晚饭都是这样解决的。”

“你这样太辛苦了。”

“没办法啊，小杰妈妈走了之后，只有靠我承担起家庭主妇的重任了。”邹先生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随后从冰箱里拿出事先买好的食材。

这时我注意到，客厅的茶几上摊着几本菜谱。看来邹先生是最近才开始硬着头皮学做菜的。

二十分钟后，一桌香喷喷的菜肴上桌，这些基本都是黄小玲做的。

“谢谢你啊小玲，今天都靠你，我平时做的菜小杰都不太爱吃……”邹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啊呀不客气啦，明明是我们来打扰你的，况且我最喜欢做菜了，我去叫小杰吃饭吧。”

“好，我跟你一起上去。”

我跟在黄小玲与邹先生后面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小杰，吃饭啦，你看看谁来啦！”邹先生敲着二楼房间的门。

房门从里面打开，门缝中泻出黄色的灯光，一个瘦小的身影露了出来。

“小玲姐姐，你来啦！”小男孩看见黄小玲后显得非常高兴。

“你还认得出呀小杰，真乖！”黄小玲笑着摸了摸小杰的头顶。

眼前的小杰皮肤白皙，脸上充满了稚气，看气色似乎还处在大病初愈的阶段。

“你小玲姐姐给你烧了很多好吃的，快下去吃饭吧。”父亲催促道。

餐桌上，我和小杰争先恐后地抢着盘子里的菜，好不容易有机会尝到黄小玲的手艺，怎能不多享受一点？

黄小玲做的菜味道的确赞得没话说，让我完全舍不得放下筷子，以至于用餐过程中我多次遭到她的白眼警告。而邹先生也一直强调小杰今天的胃口要比以往好很多。

吃饭时小杰不怎么说话，给人的感觉十分内向，每当黄小玲和邹先生试探性地问到他关于古怪行为的问题时，他总是缄默不语。但即使这样，我仍然觉得小杰不至于像他父亲所说的那样“堕落”和“自闭”。

吃完饭后，小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邹先生泡了两杯茶给我们，开始述说家里发生的怪事。

“上周，我在整理方怡衣服的时候，在衣柜里看见一条她生前穿过的紫色连衣裙。这条连衣裙芳怡很喜欢，我就把它拿出来重新洗了一遍，晾在了院子里。然后怪事就出现了，因为那几天一直是阴天，衣服始终没干，有一天早上我去收衣服的时候，居然看见连衣裙的腰际处有一个红色的手印……”

“……好像鬼故事里的情节哦。”黄小玲缩了缩肩膀，露出害怕的表情。

“手印的大小呢？会不会是小杰的恶作剧？”我问道。

“手印是小孩子的手印，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小杰的恶作剧，但我后来问小杰的时候，他说什么都不知道。况且，小杰是不可能做到这件事的……”

“为什么不可能做到？”

“因为在发现红色手印的前一天晚上，我去院子浇花的时候检查过衣服，那时候衣服上面还没有手印。之后我就把院子的铁门用挂锁锁上了。从理论上来讲，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发现手印为止，这期间没有人能进到院子里啊，那这手印是怎么来的呢？你说诡异不诡异……”

“会不会是有人半夜偷偷从外面翻进院子？”

“不可能的，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邹先生起身领着我们走向屋子南边的院子。

南面的卧室与院子仅一门之隔，邹先生打开通往院子的白色铁门，外面已是漆黑一片。邹先生按下边上的一个开关，接在院子墙壁上的日光灯随即亮起，将整个院子照得清晰可见。

院子的面积大概在十平米左右，紧挨着围墙的地方有一个长方形花坛，里面种着一些常见的观赏性植物。

我抬头一看，这才明白刚才邹先生为何能如此言之凿凿地否定掉外人翻进院子的假设。院子的顶部被镶上了防盗铁栏，铁栏的间隙非常狭窄，恐怕就连小杰这样的小孩子也根本钻不进来。

我走到院子中央，再次抬头仔细观察着顶上的防盗铁栏。

在靠屋子的那一侧，有一张宽大的绿色塑料遮雨棚压在铁栏上方，遮盖住了院子顶部近一半的面积。由于遮雨棚挡住了视线，从我站的位置无法看到屋子二楼的窗户。

“这上面是小杰的房间？”我指着遮雨棚问道。

“是的，遮雨棚上面就是他房间的窗户。”

“一楼的窗户那天也是上锁的吗？”我又看了一眼一楼卧室与院子之间的窗，问。

“没上锁，但我晚上是睡在一楼卧室的，我是个特别容易被惊醒的人，要是晚上有人偷偷从那里的窗户爬到院子里，我不可能察觉不到。”邹先生的语气很坚定。

通往院子的途径有三条：一楼卧室的铁门——被上了锁；一楼卧室的窗户——在邹先生的监视范围内；院子顶部——装上了防盗铁栏。这是一个彻底封闭的事件现场。





彼岸的心（二）




5.

“当时衣服晾在哪个位置？”我望见院子的高处架着一根晾衣杆。

“大概在这个位置吧。”邹先生指了指晾衣杆的中间。

这个时候黄小玲提出一种可能性：“如果院子上面就是小杰房间的窗户的话，会不会是小杰晚上偷偷从自己房间爬到院子顶上？那里正好有遮雨棚可以落脚，然后他只要把手从铁栏杆的缝隙间伸下去，就可以摸到晾衣杆上的衣服了吧？”

“不可能。”邹先生马上反驳，“晾衣杆离院子顶部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小杰应该够不到。更何况要是踩在遮雨棚上一定会发出很吵的声音，我不可能没有听到。”

“那如果用一根杆子之类的直接从二楼窗户伸下去呢？这样就不必踩在遮雨棚上了吧。”

我发现跟我待久了之后，黄小玲的想象力也开始丰富起来了。

“可行性不高，一来家里除了晾衣杆外没有这么长的杆子，二来二楼窗户根本看不见院子，从位置和角度来说，没有可操作性。”邹先生再次否决道。

我踱步到院子的角落，抬起头，从现在的位置也仅能看见二楼窗户的一角，窗内拉上了窗帘。我又环顾了四周，院子西侧摆了一张简易的台子，我走近才发现，台子上堆放了许多试剂瓶、试管和烧杯。

“这些是……”我指着这堆东西问。

邹先生瞅了一眼台子上的瓶瓶罐罐说：“哦，芳怡是高中化学老师，这些应该是她平时上课要用到的化学器材，芳怡以前常在院子里做一些小实验，用来备课。”

“是这样啊。”这时我注意到，台子上除了化学试剂外，还有几包花肥，便顺口问道，“你妻子也喜欢种花吗？”

“是的，芳怡很喜欢种花，这里的花花草草都是她打理的。”邹先生指了指院子里的花坛。

我又一次抬头注视着院子顶上的遮雨棚。这时，我感到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去。

“红手印是怎么来的，沈先生你有眉目了吗？”

“我们先进屋吧。”我示意大家回到屋子里。

“怪蜀黍你解开谜团了啊？快说快说，是怎么回事啊？”身后的黄小玲不停地催促。

进入屋子后，我没有坐回沙发，而是打算就此告别：“邹先生，请你不用为小杰担心，他没有心理问题。今天有点晚了，我们就先走了吧。”

“你还没解释清楚呢，走什么走啊？！我还想跟小杰再聊聊。”黄小玲有些不太情愿。

我看了一眼手机，说：“时间也不早了，让小杰早点睡吧，你跟他聊也没用，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一旁的邹先生有些焦急：“沈先生，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我挠了挠头，说：“邹先生，不是我要故意卖关子，只是时机未到。我目前也只能对奇怪现象做出一个表象的解释，但还不清楚其深层次的动机。不过请你相信小杰，他会用他的方式将他的心声传达给你听的。”

丢下这句话与完全不明所以的邹先生，我和黄小玲离开了邹先生的家。临走的时候，黄小玲还热心地将门口的垃圾袋带了出去，让我帮忙丢掉。我顺便打开垃圾袋朝内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装着一堆啤酒罐子。

“看来邹先生平时还有酗酒的习惯。”

“是的，他妻子去世后，他酗酒就越来越厉害了。有时晚上加班到很晚的时候，也能看到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偷偷喝闷酒呢。”黄小玲接过我的话说。

“看来真正堕落的是邹先生自己啊。”我叹了一口气，旋即斜眼望着黄小玲，问，“我说，你这么积极关心人家邹先生，又跟小杰关系这么好，不会是想做后妈吧？”

“你妹啊！”黄小玲用力拍打了一下我的背，“别乱说！邹先生人是不错，条件也很好，但他不是我的菜，我只是纯粹想帮助朋友而已，况且小杰也真的很可怜……”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我立即打断黄小玲的话，“那……你的菜是什么样的呢？”

黄小玲做出认真思考的表情，说：“要聪明，要帅，要养得起我，还要有趣。”

“还真是笼统的要求啊……”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在猛地盘算自己是不是符合要求。帅肯定是没希望了，养得起她这一点，以现在的工资水平，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呢。小杰为什么变得爱喝可乐啊？红色手印到底是谁的啊？啊呀你快告诉我嘛！快说嘛！……”

夜晚，走在宁静的街道上，只有我和黄小玲两个人，真希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6.

星期天上午，我接到黄小玲的电话，她要我到公司楼下新开的甜品店帮她买一份限量版蛋糕。周末本身就闲得发慌的我立刻从家中赶到公司，在甜品店门口排了近一小时的长队后，终于买到了美国甜点大师亲自制作的限量布朗尼蛋糕。

已临近中午，我喜滋滋地拎着蛋糕来到写字楼22层，期待着黄小玲看到蛋糕时欣喜若狂以及对我感激不尽的样子。

今天是周日，但黄小玲依旧要在办公区加半天班，不过马上就到12点，离她下班也不远了。

刚踏进办公区，黄小玲就凑了上来，脸上的表情不是期待，而是担忧。

“怪蜀黍，有新状况！”

“怎么啦？”我还没来得及将蛋糕交给黄小玲，就被她吓了一下。

“今天邹先生也加班，刚才他收到小杰发来的短信，内容是‘爸爸，能回家一趟吗？’。之后邹先生回拨了小杰的号码，想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但马上就打不通了。”

“那邹先生人呢？”

“他下去取车准备回家了，我正好下班，我们和他一起过去看看小杰吧。”

“好！”我将蛋糕往前台桌子上一扔，和黄小玲重新踏进刚上来的电梯。

到了楼下，邹先生的黑色奥迪已停在门口等待我们，我俩飞速地跳上车。

“怎么样，电话打通了吗？”黄小玲对驾驶座上的邹先生问道。

“打不通。”随着一声引擎发动声，汽车飞快地驶离写字楼门口的马路。

“沈先生，你不是说小杰没有问题的吗？现在这个到底是什么情况？”邹先生虽然背对着我，但依然能从他的话中听出责问的语气。

“事到如今，我想时机也差不多了，我就先说下目前为止我的推断吧。”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先说说窗帘和脚印的问题，大白天的将窗帘拉上，地板上又有沾着灰尘的赤脚脚印。如果仔细推敲的话，这两者之间，其实是有某种显而易见的联系的。

“先看脚印，小杰是个智力正常的少年，他不可能赤脚走出家门，况且，他要是离开过屋子的话，脚印不可能只在小杰的房间里出现，而是会同时出现在一楼的地板上。另外，二楼小杰房间之外的地板上也没有类似脚印。那么，弄脏小杰脚底的途径就很容易推断了。只有一个地方，会让小杰赤脚踩在上面，并将他的脚底弄脏。那就是——小杰房间窗户外面的遮雨棚。小杰正是在房间里，赤脚爬到了窗户外面，所以脚底才沾上了院子遮雨棚顶上的灰尘。待小杰回到屋子里时，便自然而然地在地板上留下脏脚印。

“这便是脚印的由来。因此，现在我们知道了，小杰曾为了某个目的爬到过遮雨棚上。这样一想，窗帘的问题也就不难解释了。为什么要拉上窗帘？很简单，是为了遮挡——遮挡窗外遮雨棚上的某个秘密，小杰不想让他的爸爸看到这个秘密，所以才会态度强硬地把爸爸赶出房间。邹先生平时早出晚归，周末也基本要加班，所以大部分的白天时间都是不在家里的，而下班回到家之后，即使邹先生你去了小杰的房间，你也不会觉得房间拉上窗帘有什么不自然，因为已经是晚上了。”

“可是……到底是什么秘密呢？为什么要瞒着我？”邹先生的语调非常急促，相信目前的他仍是一头雾水。

“你听我说下去。”我继续说，“然后，就是为何突然变得爱喝碳酸饮料。邹先生，我想问一下，你说小杰饮料喝得很快，但是，你有没有亲眼看见他喝那些饮料呢？”

“呃……那倒没有。”邹先生犹豫了一下后回答。

“那你有没有看见过他喝剩的空瓶子呢？”我接着问。

“还真没有……小杰平时也会自己外出买东西，有时他会顺便把家里的垃圾倒掉，空瓶子应该被他一起扔掉了吧。”

“他没有扔掉哦。我认为，小杰让你买这么多碳酸饮料，其实并不是自己想喝，而是为了另一个目的——他需要两升装碳酸饮料的饮料瓶。”

“什么？饮料瓶？”一旁的黄小玲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就在这时，汽车已到达几天前我们来过的那幢老洋房。邹先生飞奔下车，连车门都来不及关上，就匆匆地打开房门冲进屋子。我和黄小玲则紧跟在邹先生身后。

“小杰！小杰！”邹先生朝着空旷的屋内大喊，他爬上楼梯，直奔小杰的房间。

猛地推开小杰的房门，这次从房间中流泻出的，不再是昏暗的灯光，而是充满暖意的阳光。窗帘已被彻底拉开的屋子里，小杰正站在窗户旁边，圆睁着双眼望着满头大汗闯进房间的爸爸。

“小杰！你搞什么？干吗不接电话？！”邹先生用斥责的语气说。

“邹先生，你看窗户外面！哇！”随后进入房间的黄小玲指着窗外的遮雨棚，大声惊叹道。

我和邹先生的目光同时转向窗外，我们都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色。

绿色的塑料雨棚上，盛开着一朵朵粉红色的康乃馨，在阳光的沐浴之下，它们正雅洁地朝着天空微笑，朴素却又格外惹眼，一阵微风将花朵淡淡的馨香带进屋子，让屋里的每个人都呼吸到了本不属于这个城市的空气。

“果然猜得没错，”我望着栽种康乃馨的容器说，“小杰的零用钱有限，买不了这么多花盆，院子里的植物大都种植在花坛里，家里面的花盆也很少。所以，小杰动了个脑筋，他把可乐瓶上下裁开，用瓶子的底部代替花盆，在塑料雨棚上种起了康乃馨。”

遮雨棚上，装满泥土的透明塑料瓶底在阳光的照射下透出亮闪闪的光芒。

“从外形上看，六角形的底座也显得非常美观，所以小杰才选用可乐或雪碧的瓶子，买来的饮料大部分是被小杰倒掉了，他只是想在短时间内收集齐足够多的‘花盆’而已。邹先生不继续为小杰买饮料之后，小杰只得自己偷偷去买，甚至去翻外面的垃圾桶找寻空饮料瓶，所以那天他的衣服才又脏又臭的。”我将自己当初的推断说了出来，“总之，小杰之前神神叨叨的行为，以及什么都不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偷偷在塑料棚上种满康乃馨，等到今天给邹先生一个惊喜。”

“可是……为什么是今天呢？为什么要种康乃馨？”邹先生看了看我，又一脸茫然地望着小杰。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深层次动机’，恐怕要问小杰了。”我摇了摇头。

“啊！母亲节！今天是母亲节啊！粉色康乃馨，是母亲节送给妈妈的祝福啊！”黄小玲突然间一语道破天机。

没错，今天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啊！记得几天前的某个早上，黄小玲也在给自己的妈妈选购按摩器，原来那也是母亲节的礼物！我居然一直没想到这一点……真是过日子过昏头了。

邹先生蹲下身子，挤了挤眼角的泪珠，对小杰说：“这些花，是送给妈妈的吗？”

7.

听到爸爸的问题后，小杰却摇摇头，说：“不……是送给爸爸的。”

“啊？……送，送给我？今天是母亲节呀……”邹先生愣了一下。

“没错，就是送给爸爸的。”小男孩抿了抿嘴唇，“妈妈去了天国之后，是爸爸代替妈妈每天煮饭烧菜，是爸爸代替妈妈洗衣服、做家务……”小杰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望着对面的父亲，“爸爸，谢谢你像妈妈一样照顾我。虽然妈妈已经走了……但是，只要爸爸一直陪着我，我仍然会觉得很开心。所以，这些康乃馨，是我送给代替妈妈的你的。”

房间里，谁都没有说话，所有的人都在聆听，聆听这个小男孩内心的声音。

“爸爸，你做的菜一点也不好吃，但是……我还是很想吃，你能不能多花点时间，把菜烧得更好吃一点呢？不要再天天喝酒了，妈妈以前说过，喝酒对身体不好。”

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从邹先生的双眶中涌出，他一把抱住面前的儿子，忍不住不停抽泣。

“爸爸，对不起，突然把你叫回来……只是，你晚上回来的话，就看不到这么漂亮的康乃馨了。”小男孩用稚嫩的声音向爸爸道歉。

“没关系……”邹先生抚摸着小杰的头顶，“爸爸答应小杰，再也不喝酒了，爸爸会努力学做菜，让小杰吃得停不下筷子……爸爸会让小杰更加幸福。”

窗外的康乃馨随风飘曳。被阳光包容的花瓣，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分外美丽，每一束花朵都朝屋内露出粉色的微笑。

相信此刻，在天国的彼岸，也会有第三颗心看见这片温暖的康乃馨园地。

我与黄小玲谁都不忍心破坏这温馨的一幕，我们不打算再打扰这两父子，便悄悄地离开。

走到门口，黄小玲抹了抹眼睛，说：“好感人哦……小杰真懂事。”

“你不是一天到晚看韩剧吗？这种场面应该没少见吧。”我踢起一块地上的小石子。

“那不一样啊！这是现实生活啊！啊……对了，那个红手印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对邹先生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告诉我嘛，我想知道啊。”黄小玲向我投来恳求的眼神。

“其实这只是个巧合，你有兴趣我可以简单解释一下。”从邹先生的家走到地铁站还需一段路，我决定边走边向黄小玲解答这最后的谜团。“小杰要种植康乃馨，他在花店买了种子，泥土在院子的花坛里有现成的，但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一样东西——花肥。小杰的妈妈生前喜爱种花，院子里也有不少现成的花肥，它们都摆在那张台子上。于是，小杰便经常偷偷从那里拿走花肥，给自己的康乃馨使用。而台子上除了花肥之外，还有小杰妈妈平时用来做实验的各类化学试剂，其中就有一种专门用来检测物质酸碱性的试剂——石蕊试剂。小杰妈妈平时应该也会拿石蕊检测花肥的酸碱性。

“那一天，小杰像往常一样去院子拿花肥，但这次他不小心打翻了边上的一瓶石蕊试剂，手心沾上了紫色石蕊，他便下意识地往边上一扶，沾有紫色石蕊的手正好抓到了一旁的紫色连衣裙，连衣裙便同时沾上了紫色石蕊。因为同是紫色，所以几乎看不出来。

“为了不让爸爸察觉，小杰偷偷将打翻的试剂瓶收拾掉。那天晚上，邹先生检查了衣服之后，将院子的门上锁。同在那一晚，小杰突然心血来潮，想起要给花浇水，可能是那天白天他忘了浇水，也可能是他突然想念起了妈妈，想再呵护一下花朵。总之，他打开窗户，给塑料棚上的花浇起了水。小杰平时给花施的是磷酸二氢钠，这是一种PH值在4.5左右的酸性肥料。平时施肥时，塑料棚上也会沾染上一点这种肥料。

“那晚，小杰在给花浇水时，部分的水洒在塑料棚上，同时，水流将沾染在塑料棚上的磷酸二氢钠冲刷下来，酸性的液体从院子顶部流下，正好浇在底下的连衣裙上。而连衣裙本身就有点湿，在水润的环境里，酸性肥料与白天小杰抓上去的紫色石蕊发生反应。初中化学都学过，石蕊遇酸性物质会变成红色，于是，那个红手印就形成了。

“事后，小杰之所以不肯承认手印是自己抓上去的，是怕自己偷花肥的事情被爸爸发现，所以干脆什么都没说。”

听完我的解释，黄小玲眨巴着眼睛，说：“虽然听不太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愧是怪蜀黍啊！”

我摇了摇头，望着眼前的地铁站入口，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们午饭都没吃吧……要不先去哪里吃顿饭？”

“啊呀我的蛋糕！快回公司，我要吃蛋糕！”黄小玲抓狂似的奔向地铁口。

8.

星期一，全新一周的开始。忙完手中的事，我点开黄小玲的QQ，跟她聊起了天。

“按摩器怎么样，你妈妈喜欢吗？”

“喜欢得不得了！”

“呵呵，其实老人家在乎的只是一份心意。”

“是啊，就像小杰对爸爸的心意那样……啊，对了，邹先生今天气色要比平时好很多呢，人看上去也精神了。”

“是小杰给了他力量啊。”

“是啊，他刚才提前下班了，说是要多陪陪小杰。然后今天还问了我许多关于做菜的问题呢。”

“看来邹先生的五月病是彻底治愈了啊，真心祝福他和小杰能够幸福。”

“哎呦，这话从一个怪蜀黍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很违和啊。”

“我不是怪蜀黍！”

“啊哈哈哈，好啦不逗你了，其实吧……你这人挺不错的，聪明又好玩，早点找个女朋友吧。”

“……找得到早就找了。”

“怎么会找不到呢？要有自信啊，下次姐姐帮你介绍。”

“不用了……”

关上QQ对话框，心中总感到一股淡淡的忧伤。也许，我的五月病在我正式表明心意之前，永远也不会痊愈吧……不不，也许表明心意之后，病情会更恶化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