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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孟浮白奇案录之梧桐夜雨》作者:E伯爵(第二届华文推理大奖赛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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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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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4-9-13 22:39: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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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浮白奇案录之梧桐夜雨(一)


      楔子 孟少爷还乡开诊所

      民国十九年(1930年)四川南县辖下

      今天虽然不是赶集日,但是南县县城东边的场坝头仍然热闹非凡。这固然是因为那场坝临近县衙,周围本就有许多铺面和老宅,来往逛的人颇多,更重要的是今日王家的“济世堂”旁边又开了一家医馆。

      不对,用摩登的话来说,那叫“诊所”。

      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头,前清的老秀才站在最近一处,指着那匾额上的字,抑扬顿挫地给周围的人念道:“安、康、诊、所……嗯,这安康的彩头取得倒是不错的……”

      周围便有人嗯嗯啊啊地点头附和。老秀才又道:“看来这孟家大公子回来,果真是不打算继承家业的了。”

      有些远处来的外地人还不知老秀才说什么,便多嘴问了个所以,当下就有好事者一一向他碎嘴了——

      原来这开诊所的人是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长子,姓孟,叫做孟醇。这孟家不但在南县有着大片良田,还有好几个有名的酒坊,传了五六代了,颇为兴旺。上一位当家的孟老爷不但善于酿酒,而且很好酒,他共有两儿一女,全都取了与酒有关的名字。没成想大儿子孟醇偏偏一滴酒都不能沾,只啜饮一口,那身上就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子,十数天消不下去,更伴着高烧不退。孟老爷求医问药,都治不好。长子不能碰酒,这可成了他一块心病。

      正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孟少爷虽没能治好酒疹的病,却对学医产生了兴趣,后来西学东渐之风愈甚,孟老爷就将他送去了那叫什么法兰西的远处留学,也想着看看洋鬼子的医术有没有办法根治他的病。孟少爷留洋五载,二十有六才转回故乡,却仍然是喝不得酒的,还告诉孟老爷这叫做酒精过敏,是天生的,治不了。孟老爷这才死了心,好在孟醇也懂孝道,取了个字“浮白”,宽慰他老子。

      如今孟家管理田地和酿酒生意的乃是二公子孟酌,孟醇倒成了闲人,好在孟家不缺他这点饭食,悬壶济世也是个积德的事情,便出钱让他开医馆——哦,应当是叫做“诊所”的。

      旁人正说着,便看到那诊所大门里走出了一个青年,只见他身材修长,眉清目秀,一双眼睛黑如点漆,透着文质彬彬的气度。他穿了一身灰色洋服,又在外头套了一件长长的白大褂,自来水笔和眼镜都插在左胸的口袋里。

      跟着便有一个中等个子、眼睛大大、皮肤黑黑的小厮跑出来,手中捧了一叠纸,向人散发,那纸上写着“安康诊所,孟醇医师,全天候诊,医术精湛”等等好话,还留下了地址与各种病症的列举。小厮一边发,一边点头哈腰地说:“请多多照顾,多多照顾……”

      那穿白大褂的青年也笑眯眯地站着,看来正是诊所的主人。

      不一会儿,几队人便抬了许多花篮过来恭贺,上面写了祝词,正是孟家的各路交好,看上面的落款,连南县国民政府的头头脑脑也有几个。

      花篮摆放整齐了,那小厮出来挑高了一百响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开,旁人鼓掌嬉笑,热闹得不得了。

      这县城中有个新派诊所的消息,不多时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 头一回出诊

      孟大少爷的诊所在开张之日,倒很是热闹了一阵,然而过了许多时日,却不见得有人来求诊。许多当地的医馆看在眼里,笑在心头,口上还要客套:“本县向来不曾有西医坐诊,百姓一时间不敢上门,也是情理之中的。要说医道,自然还是国术更合华人肺腑,膏丹丸散,各有其效,又不伤身。你看西医那稍有动静就上刀子,凶险得很哩。”也有厚道的叹气说:“这孟大少爷固然是不缺钱的,但没有人去瞧病,这不是脸面上也难看得很?虽无人见识,但西医或许有些妙处也未可知。”

      这种种议论在镇中流传,然而孟大少爷却似未曾耳闻,依然每日里令小厮开门静候,还从家里老夫人处讨了个伶俐的丫头,说是要亲自教导,当做“护士”。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这天忽然有一辆福特牌小轿车来到诊所门前,车上下来一位穿着洋服的体面后生,指名要找孟醇孟医师。那照门的小厮还在春困,惊见有人上门,瞌睡虫立刻散了,忙不迭延请至屋内,猴急猴跳地叫他的大少爷去了。

      孟醇原本在诊室内读医书,听说有开张以来头一位病人,也赶紧出来了。即便这些日并没有乡民来瞧病,孟醇依然是每日穿着他的洋服和白大褂,脖上挂着听诊器,口袋里插着自来水笔和眼镜,一派整齐模样。

      那后生见了他,连忙起身,道:“孟大夫好,在下郑开明,是个生意人。听闻有留洋回来的高明大夫坐诊,特来相请。却不知孟大夫可是全科大夫?”

      孟醇一听他这话便知道是一位了解西医的文化人,点头道:“正是,在下对一般内外疾病都可以诊治,犹擅外科。却不知道郑先生是哪里不适?”

      郑开明笑道:“我倒是好好的,请大夫瞧的乃是贱内。如果先生有空,还请到寒舍去一趟。”

      原来郑开明并没有带女眷出门,看这样子就是得出诊了。孟醇连忙收拾好了手提箱,吩咐小厮道:“小杯,你与秋萍留在诊所,若有病人上门,好好招待,我尽快回来。”

      名叫“孟小杯”的小厮虽口头答应,心中却嘀咕:这许多日都没有人来问诊,偏你不在还挤破门不成?

      孟醇哪里知道他的腹诽,转身就上车走了。

      那郑开明十分健谈,在路上便又介绍了自己。原来他比孟醇还小两岁,也曾游学欧罗巴,只不过学的乃是经济。后回国在上海一家大洋行里做事,跟一位本地女子结了婚。但南县这边郑家也算颇有祖产,郑开明又是长房长孙,不久就转回到成都,靠着跟上海的联系,也开始做洋行生意,如今已经开了好几家。因为南县离成都最近,又是祖籍,于是除了乡下的大宅子,又在县城内修了一座公馆,将家眷都安置在这里。

      汽车在县城里开了一阵,从东头一直开到了西头,又拐进一片梧桐茂盛的道路,果然在尽头看到一座簇新的西式公馆。孟醇大大地吃惊,下车一看,竟然像模像样:青石外墙修得极高,里面三层洋楼冒出来,顶上四角各有尖尖的碉楼,窗户也如同教堂一般狭长,装着彩色玻璃,窗台上下装饰着各种花卉。细看那石雕花卉中隐藏的,却并非光溜溜的长翅膀娃娃,而是抱着元宝的童子。想来这县城之内,也找不到精通西式雕塑的好石匠。

      涂黑漆的正门门楣上刻了“昭明别墅”几个字,严整俊逸,是学的赵孟。

      郑开明停好车,按了门上电铃,不多时就有个身穿长衫的老者来开了门,有些干瘦,好像过了知天命的岁数,他先叫了声少爷,又向孟醇鞠躬道:“先生好。”

      “这位是老家人旺伯,”郑开明对孟醇说,“旺伯最熟悉这公馆大大小小的角落,任何事情都清楚呢,孟大夫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孟醇当然也不会托大到去随意使唤人家的老仆,客气了几句,就跟着郑开明往里走了。

      这公馆里头修得也甚是精致,虽然并不像深宅大院那样宽敞,但还是辟出了草地、花园,客厅前面一大片,主楼后头又是一片。一朵朵月季开得很好,嫩草也绿油油的,中间还有鹅卵石小道,通往一座大理石希腊女神像。她风姿绰约地站在石台上,半裸身体,看起来仿佛是阿芙洛狄忒的模样。

      孟醇在客厅里坐下,便有丫鬟泡了香片端上来。郑开明去请夫人下来,而旺伯一声不响地在暗处垂手而立,随时伺候。

      孟醇一边品茗一边看着客厅,这里头放着旧式的博古架和挂屏,同时又有大座钟,天花板上垂着枝形的吊灯,真是中西合璧的所在。

      孟醇对旺伯道:“府上这内外装饰倒是有些差别,是因为郑少爷喜欢西洋风景的缘故吗?”

      旺伯低眉顺眼地回答道:“这屋子里的宝物是老太爷当年送给大少爷的,另有一些是少奶奶带来的。”

      正坐着,听见正堂后头有人声,一边说笑着,一边就走了进来。旺伯一下子有了些活气儿,向进来两人问安:“春锦少爷好,春深少爷好。”

      那两人都是二十左右年纪,身量模样都差不多,一看就是兄弟。一个穿着墨绿色长衫,一个穿着黑色学生服,说说笑笑很亲密的样子。见到客厅里的外人,两个青年都愣了一下。

      旺伯两边介绍,孟醇才知道这两个青年都姓陈,的确是亲兄弟,与郑开明是姑表亲,都在念书,这两日学校里说是有搜捕乱党的行动,便告假到表兄家里玩一段时日。

      那个穿学生服的是陈春锦,穿长衫的是陈春深,两人虽然是兄弟,但性格却有些差别。陈春锦爱说笑,正考虑要去留洋,听说孟醇在法兰西念过书,极是羡慕;而陈春深已经在省城的国立成都大学念商科,将来是要进郑家洋行里做事的。陈春深显然不如陈春锦那般对西学感兴趣,只是笑着在一旁听弟弟向孟醇问来问去,转着手上的扳指,也不怎么搭话。

      陈春锦听说孟醇学医,便好奇问道:“孟先生,我在省城的时候,也进过教会的医院,听说妇女在洋人的医院里生孩子,可以将肚皮剖开,是真的吗?”

      孟醇推了推圆形的眼镜:“你说的乃是剖宫产手术,的确是有的,如果遇到难产的情况这手术可以大大提高产妇和胎儿的存活几率。”

      陈春锦听得双眼发亮:“果然神奇,孟先生亲眼见过?”

      孟醇脸上微微一红:“在法兰西学习时倒是有相关的课程教授,但是并非主业,也只旁听了几节了解皮毛。”

      陈春锦双肘撑在几案上,又追问道:“那肚子都剖开了,产妇怎么康复呢?将来还能生孩子吗?”

      “那伤口用肠线缝合了,只需要静静调养就好了。如果没有发生伤口感染,一年后便可再次怀孕了。”

      陈春锦听了,连连点头,露出笑容。

      这头陈春深忍不住大笑:“怎么,小弟,你难道也留洋去学医,瞧着倒是对这剖女人肚子的活儿感兴趣,咱们陈家难不成竟然要出个男接生婆?”

      陈春锦一下子涨红了脸,斥道:“大哥真是胡说,我不过见孟先生在这里,多嘴问一问。原本新知就是求问得来的,怎扯到那么远去!”

      陈春深见亲弟弟恼了,也不再说,只是斜靠在椅子上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为何要问这些。”

      陈春锦面色不忿,还要说话,却听见后头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三人抬头来看,随即一齐起身。

      只见郑开明搀扶着一个年轻女子从楼上下来,两人神情很是亲昵,想必就是郑太太了。她身量不高,烫着时髦的卷发,化了淡妆,袅袅婷婷的模样。虽然穿着宽松的洋装长裙,但依稀看出来已经有了身孕。

      她看见孟醇,先是露齿一笑,接着便招呼道:“这位先生一定是孟大夫了,开明说您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医术不凡,现在看来果然是一表人才呢。”

      她说的是一口官话,带一点沪上口音,却软绵绵的分外好听。

      郑开明在一旁笑道:“这就是拙荆,姓刘名梦竹,上海人,以后还请孟大夫多多照顾。”

      孟醇连连点头,还没说话,刘梦竹已经主动伸出右手:“孟大夫,我颇爱法兰西的艺术,咱们必定有话说的。”

      她的做派很有些摩登小姐的魅力,想必娘家也是有些家底的。在上海那样繁华的地方生活过,她通身的气度和周围的女子都不一样。

      孟醇对刘梦竹很有好感,连忙跟她握手,又请她坐下。

      两方客气完毕,郑开明夫妇就大致说了一下情况:原来刘梦竹随丈夫来到成都以后,也在洋行里帮忙了一段时间,后来怀孕,就回到南县安胎。如今孕期已经快三个月了,这几日感觉不适,吃不下睡不香,总感觉周身无力,精神困顿,所以才请孟醇上门来诊治。

      郑开明对孟醇说:“原本也请中医开了些安胎、养神的方子,但几副下去总不见效,梦竹说还是请西医来瞧。可巧孟大夫又新开业,真是我们的造化。”

      他话里恭维,孟醇脸皮还不够厚,越发地战战兢兢。用听诊器在孕妇背后细听,又用压舌板查了咽喉,测了血压,问清这几日的起居饮食,身体状况。他诊断刘梦竹其实并无大碍,只是略微有些营养失衡,于是开了一些维他命,叮嘱好好休息,并许诺这几日都会来拜访,观察观察。

      陈春深在旁边笑道:“孟大夫,原来西医瞧病也是摸摸看看吗?这跟前几天的王老先生号脉可真没啥差别。”

      孟醇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陈先生,这次来得匆忙,没有做好准备,明天再过来就需要抽一点血带回去。我诊所里有一些试剂与显微镜,必须检验过来才可以的。若是有什么异状,郑太太还是需要去省城大医院里检查。”

      陈春深无趣地撇一撇嘴,也不多话了。

      刘梦竹却没有丝毫不满,还是热情地谢过了孟醇,重新上楼。随后陈春深站了起来,说要出门去逛逛,便拱手告辞,陈春锦却还在座椅上发呆。陈春深用手肘撞一撞他,那青年才仿佛大梦初醒,跟着哥哥告退了。

      郑开明请孟醇再坐一坐,立刻就送他回去,自己还需去楼上看看妻子的情况。于是一时间这客厅里又只剩下了孟醇和旺伯。

      孟少爷一边收拾着听诊器和血压计,一边随口问道:“之前也有大夫来给夫人看过病了,怎么说的呢?”

      旺伯的口气就跟那两扇门板一样,平得半点凹凸都没有:“之前是‘济世堂’的王老先生来瞧的,诊脉了以后说是体虚胃寒,因少奶奶身上有孕,就只能喝一些温和补药。”

      孟醇又问道:“莫非是饮食上吃不惯?或是水土不服?”

      旺伯又回道:“少奶奶口味清淡,少爷为此专门请了一位擅长杭帮菜的师傅;又因太太喜欢西洋物件,遂在这公馆里安了电灯,拉了电话线,还常常拿回些花露水、洋胰子、雪花膏等等;便是那些不穿衣服的洋鬼子假人像,少爷也买回来放在花园中。”

      孟醇点头又要开口,然而郑开明已经从楼上下来。他客客气气地给孟醇递上诊金,开着他的福特小轿车,将孟醇送回了诊所,并且约定好今后几天都去家中检查。

      孟醇提着手提箱回到诊所,孟小杯就一步三跳地出来接他,口中笑道:“大少爷,今日咱们算是开了张,瞧的是什么病啊,你能治不能治?”

      孟小杯不过十五六岁,孟醇看他不免当做孩子,见他高兴,便反问道:“那你猜一猜?”

      孟小杯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听郑少爷的意思是少奶奶病了,莫非是……请大少爷去打胎的?”

      孟醇刚跨过门槛,闻言差点摔一跟头,扶住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转身对孟小杯道:“你这小子也太恶毒,怎的会这样胡猜?”

      孟小杯一吐舌头,夹着孟醇的包回到诊室中,一边放下清理,一边回答:“也不是我恶毒,郑家是县城里的大户,说来跟咱家也差不多了,总有些事不用多费力就会传出来的。”

      “传了些什么?”

      “说是那郑太太是上海来的交际花,又会洋文又喜欢跳舞,不守规矩的。”

      孟小杯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外一声银铃似的笑,一个穿着素色褂子的少女正端着水和帕子进来。她脸颊红润,双眼细长,身量苗条,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是孟醇要来教做“护士”的丫头,叫做秋萍。

      她进来把盆子放在一旁,绞了帕子递给孟醇,说道:“大少爷,你可别听小杯子的,那些嚼舌根子的事情,都没根没据,最可恶了!”

      孟小杯听她这么说,脸一下子涨红了,放下手中活计就凑过来:“这可不是我说的,县城里知道的不少。那位少奶奶是上海一个银行老板的千金,从小就上的教会学校,所以也学了一身洋人的做派,跟男人握手、跳舞等等都不当回事的。她刚过门的时候,郑老太爷很看不惯,然而郑少爷是真喜欢,所以老太爷就生气地回乡下祖宅去住了。少奶奶在成都开舞会,招待洋行的客人,很是出名。人都说她就喜欢抛头露面,有好多男人喜欢呢。后来怀孕了来到南县安胎,也还有人特地从成都来看望。”

      “所以呢?”

      孟小杯战战兢兢地看了秋萍一眼:“所以就有人说少奶奶那孩子指不定是个野种。”

      孟醇哼了一声:“没凭没据的偏就说得跟亲眼目睹一样,这些话真是信不得。”

      孟小杯听他这么说,自然连连点头。

      孟醇擦了把脸,将毛巾递给秋萍,却依旧看着孟小杯:“那你还听说了什么?”

      孟小杯愣了一下,眼睛立刻重新亮了,凑近孟醇低声道:“还有还有,传说和郑少奶奶有私情的还是他家的亲眷呢!”

      秋萍在一旁瞧着这俩人撇撇嘴,端了盆子出去,口里却说道:“原来男人长舌也不过如此,这回可真见识了。”

      孟醇从来不摆少爷架子,家里下人向来不怕他,孟小杯也当是没听见,反而因为胜了秋萍一头沾沾自喜。他索性趁热打铁地撺掇孟醇:“下一回少爷要再去孟家看诊,不如多多留意,指不定能辨个真伪。”

      孟醇咳嗽两声,觉得这委实失格,弹了孟小杯一指头,让他重新去干活儿,但心底却还真有些蠢蠢欲动。

      二 雨夜留宿

      大约是郑家第一个上门求诊,给孟醇的生意开了张,此后几日竟然有些乡民大着胆子来看这西洋回来的大夫。孟醇小试牛刀,治好了一些感染和急性病,倒真攒了些口碑。秋萍边学边做,也渐渐地有些护士的样子了。

      当然郑家那少奶奶的身子是顶重要的,也是孟醇跟得紧的。或一日,或两日,总要去看看,渐渐地跟郑家里里外外熟悉起来了。

      立夏之后,南县的雨水渐渐多了,天气闷热潮湿。然而郑家少奶奶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的症状却渐渐地好了。郑开明对孟醇自然是感激万分,倒教他深感受之有愧。原来孟醇左查右查,并没有发现郑少奶奶有什么病症,只能归结于身在异地,远离双亲,又怀孕不便,除了丈夫,与周围的人都说不上话。她心中郁结,自然发之于外,现在有自己陪她聊天闲谈,算是找到了知己,于是重新开朗起来,精神也渐渐地好了。

      这一日孟醇又提了包去郑家,因为已经相熟了不少,也不想郑开明回回都开车来接,就打算走过去,也多看一看如今南县的市井风俗。刚出了门,孟小杯就追出来,塞给他一把油纸伞:“少爷,这天色看着乌青,怕是有雷雨,你可早些回来。”

      孟醇抬起头,只见天边一道亮线,但顶上却阴沉沉的,像是压了几千层的棉被快要塌下来。近处的蜻蜓来来回回地追着小虫,旁边的梧桐树梢却纹丝不动,坐在下面的人只好拿着大蒲扇自个儿服侍自个儿,可这发闷的天气却依旧憋得人身上出一层白毛汗。

      他接过孟小杯的伞就上了路,走到郑家的时候刚好下午三点,这时候郑家少奶奶午睡刚起。

      这些日旺伯已经跟孟醇熟悉起来了,为他开了门就邀去偏厅里坐下,泡了绿茶,着小丫鬟去请少奶奶下楼。

      孟醇靠在窗边张望,见陈春锦穿了件白衬衫在前院墙根处的梧桐树荫下看书。他叫一声,陈春锦抬头张望,一看是他,走来隔着窗问候道:“孟先生好,又来瞧我表嫂?”

      “正是呢,少奶奶这几日已经好多了,不过郑少爷说孕期不敢大意,还是嘱咐我常来。”孟醇见陈春锦捏着一卷书,笑道,“瞧你看得入迷,却不知是什么大作?”

      陈春锦将封皮在他眼前展开:“魏易先生翻译的自印书,名字叫做《二城故事》①,我正看第三遍呢。孟先生,这说的有法兰西的事,你想必是晓得的。”

      孟醇点头:“这原作者乃是英格兰的名家,我以前也曾读过英文的。”

      陈春锦深感佩服:“孟先生真是有学问,读原文想必更有趣味。”

      孟醇心中得意,却说道:“也不过是当年上学,多学了门语言。在那边也有用到英文与拉丁文的时候,不学不成的。将来春锦去留洋,必定学得比我更好。”

      陈春锦面上泛红,仿佛是欢喜,又感叹道:“真想早日去亲眼看看这书中故事发生之地,还有那里的人情风物。”

      两人正聊着,刘梦竹就下来了,陈春锦叫了声表嫂,就讷讷地不开口了。反倒是刘梦竹笑嘻嘻地问了他好,就招呼孟醇去喝咖啡。

      她叫一个脸蛋尖尖的长辫子丫鬟端来了一套器具,然后用酒精炉煮玻璃咖啡壶,对孟醇说:“以前从上海带了咖啡豆过来,还没吃完就有了身子,不敢再多喝。我昨晚闲着无事就磨了一些,想着孟大夫可以帮我消一些存货,可惜那些方糖受潮了,又没有牛奶,委屈孟大夫喝苦咖啡吧。”

      孟醇原来在法兰西,也是喝惯了这洋人的饮料,回来蜀地之后还真少见能做的人,如今刘梦竹相邀,倒勾起了他喉咙里的馋虫。于是他索性坐下来,跟主人家一边对饮,一边聊着许多留洋的故事。那尖脸的丫鬟在一旁听着都入了迷,站在门前的旺伯数次咳嗽也仿佛没觉察。

      这一壶咖啡喝完,又续了一壶,忽然听见外面的风声大了,似乎天色变得更暗。孟醇想要起身告辞,却听见外头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仔细一瞧,原来竟然是豆大的雨点子不期然地落下了。陈春锦将书揣在怀里,连蹦带跳地跑进了客厅,叫道:“变天了,下雨了。”

      孟醇叫了声“糟糕”,就想撑开油纸伞出去,刘梦竹却拉住了他,劝道:“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止不住,孟大夫不如等等再走。”

      正说着,那云层之上响过一阵闷雷,雨势愈发大了。正巧旺伯撑着伞将郑开明和陈春深引进来,两人一进客厅,就连忙抖落身上和头发上的雨水,向孟醇问了好。

      刘梦竹上前去帮着丈夫脱下外套,笑着说:“这夏日天气真是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这是老天替我留客呢,孟大夫就不要走了,吃过晚饭叫开明送你回去。”

      陈春深也笑道:“孟大夫来出诊这许多次,陪我表嫂聊这么多天,还没享用一顿,实在不该,今日一定要吃了再走。”

      他口气熟络,公子派头也足,引得旁边那尖脸丫鬟傻笑了一声。

      刘梦竹先瞪了丫鬟一眼,又笑道:“春深说得是呢,孟大夫就留下吧。”

      两人左说右说,郑开明和陈春锦也劝得殷勤,孟醇终于拗不过答应了。

      然而晚饭过后,那雨势不见减小,却反而更大了。天上霹雳一道接一道,雷声也时大时小,眼见着夜深了。这样的雨势,又加上路滑,孟醇也不好意思催着郑少爷送自己,还是刘梦竹干脆,索性叫旺伯开了客房请孟醇住下。

      孟醇这才第一次上了公馆的二楼。

      原来这公馆比孟醇之前想的还要大,前院那圆形花园只是个小的,主楼成井字形,围出的后院更大一些,客厅之外都是游廊,一直通向用人房。此外的每层楼都留出两间卧室,其他便是书房等等做了功用的。旺伯将孟醇带去三楼,为他开了客房的门,说是旁边就是郑开明夫妇的房间。

      “春深少爷和春锦少爷的房间都在二楼,跟您对着。”

      孟醇在栏杆边看了看,只能看见对面走廊,弯下腰才能瞧见二楼那两扇卧室的门。他又觉得自己这动作未免太失礼,连忙起身。

      旺伯笑道:“您这屋子下头就是书房,公馆总共就四间卧室,比不上乡下祖宅那么大,不过仅是少爷自家住,也够了。”

      孟醇瞧这房间装了电灯吊扇,十分整洁方便,窗户上有浅色的彩玻璃,可以透光。孟醇推开窗户,便可看见后院的绿色花草。旺伯又为他提来热水毛巾,说是当夜的用人就在后头院子,若半夜有吩咐,只在天井处摇铃即可,每层楼梯扶手尽头上都拴了一个。孟醇常年独自求学,没有一般富家子弟的娇气,旺伯这么伺候,倒让他局促起来。好容易等这老仆将床铺好了告退,他看看手表,已经是九点多了。

      孟醇认床,这一夜睡得半梦半醒。窗外雷声大作,那闪电时不时照亮屋内,惹得孟醇一阵烦闷。他翻来覆去,如煎锅上的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雷雨声中似乎又听到人声。他思忖着反正也睡不着,便起身拉那床头的灯绳。谁知,拽了两下点灯却没亮。

      孟醇料想这雷雨夜使得公馆电力出了问题,借着闪电的一刹那光线,看枕头边怀表仿佛是十一点半的样子。他摸黑下了床,开门向外望去。

      这时外头风雨大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忽然一道闪电,迅速照亮了公馆,又即刻隐去。

      孟醇在三楼栏杆边见对面二楼走廊出现一个投在地上的影子,又听见人笑道:“我便是说了,你又怎样?”孟醇认出那是陈春深的声音,但接下来几句又模模糊糊听不清楚。闪电雷声不停,只看得那人的影子时隐时现,也看不清轮廓。他按捺不住,便忍不住想要弯腰一看。

      一伸手,却碰得那栏杆上的铜铃一阵响。

      这声音即便在雨夜中也脆得很,对面陈春深惊觉,几步跑到走廊边,大声道:“谁?”

      孟醇面上一热,连忙退回房中,也不知究竟被看到没有。他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再探,毕竟是在主人家留宿,若真撞了照面也略显尴尬。于是乖乖回来自己房间,又睡下了。

      那门外再无声响,孟醇在一片漆黑中也摸不准时间,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又是“砰”的一声关门响,将他闹醒过来。

      然而这次孟醇却乖了,没有轻易动身,只是静静躺着,睁着眼睛看那闪电与炸雷在窗外出没。中途又听见三楼的铜铃脆生生地响了好几下,最后不知道过了多久,除了稀稀疏疏的雨敲打着梧桐树叶的声音,再没有别的,于是他绷紧的神经又松了,终于睡过去,一夜无梦。

      大约是这雨下得通透,第二天天虽然亮得早,却再无暑气。

      孟醇早早地醒了,推开窗便躺在床上,任那洗过之后的凉气一阵阵灌进屋子里,吸一口便夹着泥土与花草芳香沁人心脾,还有洗过的梧桐叶的香气。正在这惬意之时,便听见有人用力敲门,声音又急又快。

      孟醇叹了口气,看看手表,是七点半的样子,于是起身开门。然而只见旺伯在门外,脸色铁青,额上冒汗,喘气说道:“惊扰孟先生休息,实在失礼,然而如今出了大事,请孟先生先去楼下见过我家少爷。”

      孟醇见他慌张,忍不住问道:“出了什么事?”

      旺伯略一犹豫,低声道:“昨晚不知道怎的,春深少爷竟……竟没了。”

      孟醇大吃一惊:“没了?你的意思是……”

      旺伯摇头:“您还是先去楼下吧,少爷正等着您呢!”

      孟醇脑子里还有些发蒙,手忙脚乱穿好衣裳,随意扒了两下头发,便冲下楼去。

      只见客厅里或站或坐有七八个人,那坐在椅子上的就是郑开明和陈春锦,而站着的男女老少则是公馆中的下人,个个面无人色,噤若寒蝉。见孟醇来了,郑开明烦躁地挥一挥手,将他们都遣散了,然后招呼孟醇坐到身边。

      孟醇见郑开明双目浮肿,脸色发白,衣服头发也不整齐,想来也是来不及打理自己。他穿了一件白衬衣和一条西裤,也没披外套。孟醇走近他低声问道:“刚才旺伯说春深他……”

      郑开明点点头,抹了把脸:“昨晚好好一个人,今天早上就……他原先都是吩咐阿才七点来叫早,今日阿才端水上去见门开着,以为夜里没关好,就进去瞧了,谁知……哎,这可叫我怎么给姑父姑母交代?”

      孟醇也大感意外,劝了几句,又问道:“难道竟是急症?”

      郑开明脸色一变:“我也难以判定,幸好孟兄在此,还要偏劳你去收……收殓春深。”

      孟醇连忙点头:“责无旁贷,责无旁贷。”

      郑开明指指楼上:“他还在屋内,我们上去吧。”又转头对一旁的春锦说道,“你若害怕,还是留在这里吧,你表嫂受惊,在屋中歇息,你也算半个主子,与旺伯一起看好下人。”

      陈春锦点了点头,孟醇看他只披了件夏日学生的薄外套,里面还穿着白色的睡衣裤,双目通红,神情憔悴,交握着的双手在瑟瑟发抖,似乎被吓得不轻,于是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跟着郑开明去了二楼。

      孟醇看了一下,陈春深的房间在二楼,正对自己的客房;陈春锦的房间在旁边,他们的窗户就朝着前院,而自己那间就靠近后院墙了。

      一个壮实的男仆守在陈春深的门前,满脸惶恐,见郑开明来到,连忙鞠躬。

      郑开明吩咐道:“阿才,等下你跟孟先生说说今早之事。”

      男仆应了,随他们进屋。

      陈春深的卧室是客房,所以屋内陈设与孟醇所住那间极为相像,连摆设也一样,不过他毕竟是亲戚借住,所以书本衣物都带齐了,也有一些小器物等等。

      此刻窗帘拉开,窗户也打开了,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前院的花园和大门那处,晨光洒进这间屋子,将所有东西都照亮了。

      只见中间那铁花大床上,陈春深直挺挺地躺着,脑袋歪向一边,眼睛紧闭,脸色呈现出灰败之感。

      孟醇虽然在法兰西解剖过人体,熟人的尸首却还是第一次见,心底难免有些发毛,但如今四双眼睛看着他,也不得不绷着脸便上去了。

      他伸手扒开陈春深眼皮,又捏了捏他四肢,脱下白色丝绸睡衣看了看,问道:“阿才,你今日来到房中,春深就是这么躺在床上的么?”

      阿才躬身道:“不,不是的,先生,我今日照例踩着时辰来唤春深少爷起床,却见他这么四肢摊开躺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我起先还以为他睡迷了跌下床来的,谁知上前一看……他竟然已经没气了。”

      “那是你将他放上床去的?”

      “我不敢乱动,立刻去报给旺伯知晓,旺伯来看了,与我合力将春深少爷抬上床去的。”

      “那之后呢?”

      “之后我就留在门口守住,旺伯去请了少爷下来,又直到先生过来。”

      “你一直在此处?”

      阿才点头如捣蒜。

      孟醇又看了看陈春深的尸首,这次贴得更近了,还转来转去地瞧。

      郑开明在旁边不敢打搅,等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光太暗了,孟兄看不清?这电灯也不能开,昨晚打雷,仿佛是将那外头电线烧掉了……”

      孟醇已经不在意郑开明的话,他直起身,按着狂跳的心脏,说道:“郑先生,只怕你须得立刻去叫警官来了……春深少爷死得有些蹊跷。”

      三 警探上门

      南县紧邻成都,又是商贾行走的要道,比之其余县乡更加繁华,所以从前清开始就已经设立了警察所,如今归国民政府管辖,也很成体统。民国十七年,这警察所改称了公安局,又增调了局长、巡官等等,配发了火枪弹药,很有气派。就在去年,还来了一位最年轻的警长,大名叫做陶清,据说曾在北平某处高就,很是精干。

      郑开明派了一个伶俐的男仆去报了案,不一会儿那陶警长就带了五个步警上门来。

      陶警长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大,穿一身夏季黄色制服,留了一点须髯,开口说话声音厚实,仿佛很有威仪。郑开明一边引他上楼,一边大略地说清情况。

      陶清一见孟醇站在屋里,皱眉道:“这是何人?无关人等不可进入!”

      郑开明连忙介绍:“这位孟醇孟大夫,昨晚借宿在舍下,春深出事,也正好请他看看。孟兄,这位乃是本县警队的陶警长。”

      陶清脸色稍微舒缓了些:“原来是位大夫,你检查过死者了?可有什么高见?”

      孟醇推了推眼镜,也不多客套:“方才检视尸身,只感觉全身僵硬,至少也死了六七个小时以上了。死者额头上有一处伤口,已经凝结,瞧着应是生前所伤。然而死者脖子上有些青紫,却更像是喉咙被扼过。”

      陶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果然是大夫,还与寻常的有些不同。”他回头对一个四五十岁的步警说,“老甘,你且看一看?”

      原来那个老甘叫做甘老六,在前清时候是衙门里的仵作,后来国民政府成立了,因他在勘验死伤上有些本事,就留用于警队。

      他上前赔笑请孟醇移开,细细地查看陈春深的尸首。

      陶清任他忙碌,转头问郑开明话:“这死者寻常身体如何?可有旧疾?近日来有没有吃什么不净的食物?”

      郑开明回答,说是陈春深年轻体壮,平常也就是偶受风寒,往往吃一帖药就好,近几日连咳嗽也没有,再健康不过了。而饮食随公馆众人的,都是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这边说了一会儿,那头验尸也完毕了。甘老六回禀道:“陶队长,刚才那位先生说的都对,这人是昨晚夜里死的,应该是子时左右了,头上被撞过或者击打过,然而脖子上也被扼过,分不清先后,难以确认是被砸死还是被扼死的。”

      陶清冷冷地哼了一声:“不管是被砸还是被扼,总之是遭人杀死的,这就是人命案子。”

      最后四个字说得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顿时震得郑开明浑身一颤,双腿发软。

      孟醇赶紧将他扶住,连声宽慰:“郑先生莫慌,警长必定能够查清楚的。”

      陶清呵呵笑道:“不错,如今还没有我破不了的案子。”

      他也不客气,打量了一下尸首,便在这卧室中寻走观看,桌柜椅凳样样都不放过,甚至还撩开了床单蹲下去瞧床底下。

      孟醇见陶清伸手从床边捡起了一样圆圆的东西,他站得比郑开明近,一眼看到仿佛是纽扣的样子。但陶清并未说什么,很快就放进包里,然后又走到床头,看那几件挂着的衣服。

      他拎起来看看,发现都是宽松的睡衣褂子,有黑绸的,有白绸的,看了一眼尸首,那身上穿的乃是白绸的,于是问道:“这些衣服都是死者的?”

      郑开明点头:“都是的。”

      “为何要将四五件睡衣都挂在这里?”

      “哎,春深睡觉爱出汗,晚上热点便打湿了,偏他又好洁,喜欢穿干衣,所以都挂在这里,他一旦不舒服了就起来换掉。脏衣服第二日用人就抱去洗了。”

      陶清摇头叹道:“还真是个讲究少爷。”他又转了两圈,“今天这公馆内的人都要好好地过来答话。郑先生,就有劳你先带我上下走一遭,所有人都让我认识一遍。”

      郑开明脸色发白,额头上有些冒汗,他掏出手巾擦了擦,说道:“是,是,全听陶警长的安排。”

      陶清也不客气,对甘老六道:“老甘,你再好好地勘验一番,两个伤处要多多细查,并守在这里,不再允许其他闲人入内。”

      说毕,还特意看了孟醇一眼。

      孟醇虽然有些不悦,却还顾忌郑开明此刻疲惫忧虑,也不愿让他为难。

      下楼去到客厅里等候,孟醇眼看着两名步警把守在大门处,便知道陶清已然下令不能随意出入,看来虽未有结果,但陈春深之死已经令这公馆内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了。他从没遇到过这样凶险的事情,虽问心无愧,却还是惴惴不安。

      等到郑开明重新回来客厅,身边却没有了陶清,原来那位警长要了二楼书房做临时的问讯处,然后又钻进了陈春深的房间。

      郑开明在椅子上坐下来,长长一叹气,仿佛老了十岁。旺伯端上热水,还有一碟子糕点,凑近说:“少爷,您一早上忙乱,滴水未沾,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郑开明摆摆手:“我不饿,少奶奶可吃过了?”

      “已经叫梅香送了热粥和鸡蛋上去了。”

      郑开明稍稍放心,又吩咐道:“叫厨房里再多做些,让孟先生和春锦先吃,你们也不要饿着了。另外……陶警长这边同样不可怠慢。”

      “是,小人明白的……”

      旺伯和另外一个老妈子又端出几份早点,然而陈春锦也全无胃口。倒是孟醇觉得自己腹中饥饿,稍稍用了一些。郑开明在他旁边坐着,一直沉默不语,忽然又开口问道:“孟兄,你说春深死得蹊跷,他当真是……是被人杀死的吗?”

      孟醇连忙咽下一口热粥,也顾不得喉咙里烫得难受,对郑开明说:“郑先生,实不相瞒,我方才检验尸首,春深有两处伤,一是额头上的瘀伤,已然破皮渗出血来;另一处就是脖子上有青紫的痕迹,一见便是被掐过。只是难以辨别这两处伤究竟哪处致命,但必定有人对他动手,才导致他死去。”

      郑开明脸色发白:“可是……这公馆之内大门紧闭,究竟是谁害了春深……再说了,他并未跟人结仇,又哪有人会来害他?”

      孟醇略微沉吟,便想要将昨晚所见所听的讲给他知晓,但正要开口,便见陶清从二楼下来,看了一圈,大声说:“郑先生,若现在方便,还要请你过来问话。”

      郑开明连忙起身,点点头就跟着陶清上去了。

      孟醇喝完了剩下的粥,用手巾抹抹嘴,转头看着另一边的陈春锦。那青年人倒是比方才恢复了些,但是依然焦虑不安,坐在椅子上如同个木偶,眼神发直。旺伯为他摆好的早点已经凉了。

      孟醇体谅他少不经事,对兄长之死太过无措,便去与他谈话:“春锦,还是先吃一点东西,等下才好有力气去答话。”

      陈春锦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这个关节上哪里还吃得下去。”

      孟醇叹气:“我也不好劝你节哀,这事委实悲惨,只望早日查明真相,令春深不至枉死。”

      陈春锦擦了把眼睛,双目又红了。

      孟醇低声问道:“春锦,昨晚你就在春深隔壁,可听见什么没有?”

      那青年人摇摇头:“我睡着了便是连响雷都听不见的,何况其他。”

      孟醇见他实在萎靡,也真不好再问,讷讷地住口了。

      公馆之内一片愁云惨雾,压得人难受。孟醇生性好洁,这夏日衣裳都不愿连穿两日的,又加上昨晚不曾睡好,整个人都不舒服。偏偏那个陶清又喜欢一个个地问话,让他一阵好等。待得郑开明、陈春锦都说完了,才又叫他去了。

      孟醇进了书房,见陶清叉开腿坐在书桌上,手里把玩着一个汉白玉雕的镇纸。

      看到孟醇进门,陶清如同主人家一般,朝对面的椅子一挥手:“孟大夫,坐,坐。”

      孟醇总觉他身上有些兵痞习气,然而想到自己乃读书人,不可与之多计较,于是就坐下来,等他发话。

      陶清将那半尺长的镇纸在手掌中打得啪啪响,就好像提着一根棍子似的。他在孟醇跟前闷不做声地踱了半天步子,拉过一张椅子面对面地坐下来。

      “孟大夫,听说你是今年才留洋回来开了诊所?”

      孟醇点头称是。

      陶清又问道:“这么说来你与郑家并无交情?“

      “郑少奶奶有身孕,身子不爽,因在下熟悉西洋医术,郑先生才邀我常常过来看看。这个把月来,倒是熟悉了这边的人。”

      “那陈春深你也熟悉了?”

      “既然常来这边,难免熟识。然而并没有多说过什么,所以也不太了解。”

      陶清点点头:“那么昨晚雨夜,你最后一次见死者是在几点钟?”

      “昨日晚餐过后只随意坐坐,各人就回各人的房间了,也就九点之前。”孟醇顿了一顿,脸上露出迟疑的样子。

      陶清察言观色,立刻追问道:“怎么,孟大夫莫非有什么不能说的?”

      孟醇想了想,答道:“昨晚雷电大作,我又认床,其实并没有睡得很好,听到仿佛是陈春深与人在争吵……”

      他详细将昨晚的事情讲给了陶清听。那陶探长全神贯注地听完,黑漆漆的眼中仿佛有了一丝光彩,脸上也禁不住露出兴奋的神色。

      “果然如此!”他将镇纸丢开,一下站起来,“陈春深绝不会无缘无故身死,必定是有人蓄意谋害。昨晚与他争吵之人,最有嫌疑。孟大夫,你可看清楚了那个人?”

      孟醇摇摇头:“昨晚公馆里没灯,只有一瞬间的闪电能借光,我在门口只能瞧见一个人影,看不清。而雷声又极大,只间或听到了春深在说话。”

      “你为何没听个明白?”

      孟醇面上一红:“在下毕竟是借宿,怎好窥探主人家的私隐,况且……当时已不小心教春深发觉了,躲都躲不及呢。”

      陶清遗憾道:“原来如此……那孟大夫可还能分辨那人影是男是女,是高是矮?”

      “闪电时间极短,那人又未曾出声,所以实在不好辨认。”

      陶清有些不悦,嗤笑道:“如此说来,除了知道陈春深死前与人争吵,也没有别的了。”

      孟醇尴尬地点头。

      陶清又道:“这也罢了。那陈春深死在凌晨,而雷雨初歇是在两点前后,也就是说,从九点你们各自回房,到两点途中,有人去找过陈春深,并且吵架。陈春深在午夜过后被杀。我问过郑少爷,因为郑少奶奶身子易乏,所以公馆内一般睡得早,十点后少人走动。即便算上昨夜的雷雨延了些时间,一两点钟也必定是都睡熟了。犯人这个时候才动手,必然是下了杀心的。”

      孟醇猛抬头:“陶警长,您的意思是这杀人凶犯竟是公馆里的人?”

      陶清冷笑道:“那前后门都锁好了,屋外屋内又没有泥足印,不是公馆内的人下手,莫非还是天外飞来一个强盗么?”

      孟醇哑口无言,隐隐为郑开明担忧起来。

      陶清又问他这几日所见所闻,但还没有说上两句,旺伯便上来回报说有个小厮来寻孟醇。

      原来孟醇一夜未归,秋萍猜到是因大雨留宿,但早上仍不见回来还是有些着急,便差孟小杯前来相询。

      陶清问明了缘由,对孟醇说:“只恐怕要请孟大夫告诉家人还暂时不能离开郑公馆。适才我请郑少爷点过人头,并没有一个人走脱,如今孟大夫也不可破例。”

      孟醇呆了一呆,忽然道:“莫非陶队长也默认我为凶嫌?”

      陶清大笑:“孟大夫忒有意思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今天才算是初次相识,怎么好另眼相看?在事实未弄清之前,我是认为这里所有人都是凶嫌。”

      孟醇虽知他这话不无道理,可免不了有些慌张,他还从未惹过这样的事,着急地辩道:“可是我并无……”

      陶清挥手打断他的话:“即便是真凶也会说从未杀人呢,孟大夫不必现在跟我讲许多,若是要自证清白,不如找出那个真凶。”

      孟醇家教极好,又是读书人,脾气是很温和的,但陶清那不留情面的话仍然让他窝火。他也无心再答话,便借口去见孟小杯,匆匆下楼,偏生陶清还不客气地说等下还要请教他。

      孟醇虎着脸诺了,头也不回。

      一到楼下,就见孟小杯站在客厅前的小花园里,旁边还站了个警察。

      看到孟醇下楼来,孟小杯原本焦急的神情放松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我的好少爷,总算看到您这个囫囵人了。”

      那警察在旁边见他们说上话,就踱开了一些,但依旧挂了个耳朵留意。

      孟醇也不介意,跟孟小杯道歉:“是我不好,原本昨晚应该给你们一个信,可诊所也没装电话,更不好请郑家派人去知会。我猜秋萍和你是最机灵的,一定想得到我大雨不会回家。”

      孟小杯撇嘴:“少爷,您说这话真抬举我们。昨晚那雨来得又急又猛,我和秋萍可担心了。一直等到晚饭过后也不见您回来,秋萍才说兴许是郑家留您了。原本想着来郑家接,可那雨大得跟泼水似的,雷电又凶,黑灯瞎火根本不能出门。这一夜我们可翻来覆去一点儿没睡着,天一亮秋萍就打发我赶着来寻您了,可那警察大爷又不让我进。见您这一面可真比唐僧取经还难啊……”

      孟醇赶紧止住了小厮的唠唠叨叨:“好了,好了,我错了,然而事发突然,权且饶过我吧。”

      孟小杯停下了抱怨,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少爷,我瞧郑家这里不大对劲,到底咋了?出了啥大事儿不成?”

      孟醇心烦,也不好跟他多讲,只哄他道:“哎,有些不幸,我暂时不能脱身,你且先去给秋萍也报个平安。这边事情了了,我自然就回家了,诊所晚个一天半日再开门吧。”

      孟小杯应了一声,眼睛却不住地瞟那屋里头,双脚也磨磨蹭蹭地,直到那警察来催,才快步出去。

      孟醇站在前院里,目送孟小杯走出大门,才回头望向公馆那三层楼。他瞧着那彩色玻璃窗一层层地往上看,忽然发现二楼朝向这边的,正是陈春深与陈春锦的卧室。

      孟醇心中一动,暗地里一咬牙:既然陶清已然将自己也视为凶嫌,倒不如放手查一查,真个找出凶手来给他瞧瞧。

      四 逼上梁山

      孟醇在前院中踱步,眼看着那半裸的阿芙洛狄忒被雨浇得湿淋淋的,还有许多吹落的梧桐叶粘在上头。昨晚的一场暴雨使得她周围那些花草也遭了殃,教雨水打得东倒西歪,惨不忍睹。

      孟醇踏着湿漉漉的小道,来到了大门处。那门口站着陶清带来的警察,脸色严峻地盯着他,生怕他要逃走的样子。而孟醇却笑一笑,走向旁边。那门边靠着围墙修了一间小屋,没有门,只有块栏板,正是晚上看门的人所睡的地方。他探头望去,只见里面黑咕隆咚,隐约能看到窄小的木板床上铺着凉席、薄被。

      然而转过头来,正好将陈家兄弟的卧室看得清楚。

      孟醇心中一动,拔脚就回到了客厅里。此时郑开明正好也在找他,一见面就拉住他双手道:“孟大夫,那陶警长说是想找梦竹问话,我深恐梦竹身体不堪,还想劳烦您在一旁陪护。”

      孟醇道:“我自然是愿意的,就不知陶警长是否允许?”

      郑开明又说:“我会好好央求他,总不能不近情面到这步田地。”

      于是两人一起去了三楼,只见陶清双手卡着腰上的皮带,正不耐烦地用皮鞋在地板上磕。郑开明道:“原来陶警长已经上来了,我以为你已自行和拙荆说话了。”

      陶清笑道:“我虽然是出身行伍的粗人,也知道不擅入妇人卧室的道理,况且尊夫人有身孕,我贸然闯进去,吓着了可怎么好?”

      孟醇不免多看了陶清一眼,那人恍若不觉。

      郑开明先推门进去,先悄声安慰了刘梦竹几句,这才请陶清和孟醇进来。孟醇见刘梦竹坐在沙发上,穿着宽松的旗袍,抱着双臂。大约是休息不好,又碰上这样的事,她的脸色略显憔悴,见到陶清也远没有平日里那般大方圆滑。

      郑开明见状立刻从床头拿了一件黑色薄外套给太太披上,然后才介绍了陶清,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刘梦竹勉强一笑,对陶清道:“陶警长,真是失礼了,家中出了人命案子,劳动您大驾,又不能好生招待,实在对不住。”

      陶清的眼睛在刘梦竹身上流连了许久,直到这位太太连声咳嗽,郑开明都黑了脸,才收回了目光,笑了笑:“郑少奶奶说的哪里话,原本不应该打搅您休息,然而公务在身,有些话是一定要当面向您问上一问的。”

      “请说。”

      “昨晚您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

      “八点半过后,跟我先生一道上来的。我身子沉,久坐不便,所以早早就上来躺着了,读了读书。”她纤手一抬,指着床头柜子上的几本洋文书。





      孟浮白奇案录之梧桐夜雨(二)





      “昨夜您睡得可好。”

      “并不算好,雷声大,可恼人了。”

      “那么除雷声之外,可有听到别的异动?”

      刘梦竹摇摇头:“没有。”

      “也没有起夜或者出门?”

      “没有,我现在人懒,能不动就不动了。”

      “那么昨晚您睡着大约是几点呢?”

      “也不知道几点,原本是想着睡不着再起来读书,然而电却没了,只好腻在床上,最后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陶清“嗯”了一声:“这么说来您知道郑少爷也不曾离开?”

      刘梦竹点头:“这个是自然了,我们同床共枕,若先生竟然悄悄溜走,我怎会不知?”

      这话便有些闺房私密的味道了,孟醇在一旁隐隐有些脸烫。然而陶清则气定神闲,全然不动,继续追问道:“这么说来,这一夜两位都没有离开,也没有听见什么响动?”

      郑开明夫妇不约而同地摇摇头。郑开明道:“对了,我担心辗转反侧影响到梦竹,中间叫旺伯来给我送过一次安眠药水。”

      “那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十二点一刻吧,暗中看怀表不真切。”

      陶清笑道:“两位真是恩爱,我这光棍儿看着忒羡慕了。想必郑少爷的衣服缝补这些活儿少奶奶也不会交给旁人吧?”

      刘梦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说,却依然点头:“虽然我不擅女红,但这些琐事也还应当做的。”

      陶清从口袋里将一颗黑色的圆形纽扣掏出来,托在手心里:“等过一段时间,我再将此物还给少奶奶。”

      刘梦竹看了看纽扣,忽然低头看着身上披的外套,瞧到一处空当,便明白了。郑开明立刻皱眉,刘梦竹却反而笑道:“多谢陶警长。”

      陶清将那纽扣收起来,意味深长地“嗯”了两声:“最后还有一件事要向郑少奶奶问一问,这扣子乃是我从陈春深穿着的睡衣上扯下来的,少奶奶怎么会这么笃定就是郑少爷的扣子呢?”

      刘梦竹也不慌不忙:“陶警长,春深那白绸睡衣上缀着的可是盘扣,没有纽扣。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还是知道的。”

      陶清哼哼哈哈,零碎问题问了好些,便起身出门,临走前一把攥住孟醇手臂:“郑先生再陪陪太太吧,我跟孟大夫就先出去了。”

      说罢也不等孟醇开口,就拖了他出门。

      陶清手劲极大,捏着孟醇上臂生疼,孟醇几番想发火,然而看着这人急吼吼的样子,只怕是另有隐情,也忍着没说话。一下楼终于奋力甩开,怒道:“陶警长也忒霸道了,即便是有嫌疑,在下现在也是自由身吧?”

      陶清却反而嬉笑道:“孟大夫真是脾气大,好吧好吧,也算我失礼了。然而我拉你出来却是好意。”

      “倒要请教。”

      陶清哼了一声:“郑家这几个楼里的主子,都给我说昨晚除了雷声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偏生孟大夫你说是又看到了争吵又听到了关门声。这么看来,你和那几个人,必然有一方说了谎。”

      这话让孟醇心底霎时间腾起一股火来,然而他也知道口说无凭,更下定决心要弄清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陶清也不跟他多说,现在问完了主人家的话,他便下楼去审那些仆人。公馆内共有仆人六名,管家旺伯,一个厨娘,一个丫鬟,此外还有两个粗使男佣和一个婆子,陶清即便问得再快,也得好一会儿了。他只说人人不能离开公馆,倒没有拘在一处。孟醇想了想,抬脚就去了陈春深陈尸的房间。

      那甘老六奉命守在陈春深的房间里,他当惯了仵作,全不怕死尸,反而觉得偷得了空闲。虽然陶清吩咐他再勘验尸首,但是郑家送来茶点,他就先吃起来,十分心满意足。看见孟醇进屋,他笑嘻嘻地问候了一声。

      孟醇自然也笑脸以对:“甘长官,真是辛苦了。”

      甘老六虽然吃着公门饭,然而乃是底层贱役起家,所以也并没有多大的架子,见孟醇客气,主动问道:“孟大夫怎会过来?”

      孟醇道:“方才听甘长官验尸,仿佛对人体生理学颇有研究,所以特来请教。”

      甘老六对他这文绉绉的说法有些晕头转向,瞪大了眼睛:“孟大夫,您别介意,我是个粗人,听不懂您这文化说法。我这验尸的手艺,是从师傅那里学来的,小时候吃喝没着落,就学了这个,也不是什么光彩行当,混口饭罢了。”

      孟醇笑道:“甘长官太谦虚了,我看甘长官验尸时候查五官,看口舌,又瞧颈脖和四肢,还看了皮下,没有遗漏,真是非常仔细。”

      甘老六说:“这活儿虽然不体面,但也有自己的门道,我看这位少爷全身都硬了,皮下血色斑深沉,然而眼珠却未浑浊,应该是死了三到四个时辰。只是那额头上的伤口乃是生前留下,脖子上的扼痕也新鲜,委实难以判断先后。”

      孟醇道:“在下学的医术中,对于人体活着时候研究得多,死了反而少,甘长官可否允许在下再看一看春深少爷的遗体,检查检查?”

      甘老六面有难色,孟醇又立刻道:“甘长官若不放心,也可以从旁监督。”

      甘老六终于点点头:“陶队长也是想要再多些发现,不如我二人一起看看。”

      孟醇第二次来到床前注视陈春深的遗体。

      时隔几个小时再来看,遗体的面色更加灰败,实在让人胆寒。那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变成了黑红色,而脖子上的指痕更加明显。

      孟醇细看那伤口,只见浮皮破了,显露出一个圆弧形状的血痕,不过三指宽。他指着那伤口道:“甘长官,依你之见,这是什么东西砸出来的呢?”

      甘老六凑近了看看,摸着下巴上的花白胡子说:“这应该并非寻常木棍所伤,应该是有形状的重物,说不定是圆形。”

      孟醇又指着那伤口周围:“这里和旁边都流出了血,虽然不多,但是似乎没有被擦拭过的痕迹。血滴的方向也是略倾向外侧往太阳穴的方向流,这应该是倒下后流出的。”

      甘老六听他这么说,连忙翻开陈春深的双手:他手掌中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

      孟醇点头:“是了,寻常人若是清醒中教人砸破头,必然用手去捂的,现在春深少爷手掌干净,那么他被砸的时候一定是立刻昏迷了。”

      甘老六猛一击掌:“然后凶手才能扼死他!不过……”他双眼又一转,“这凶手也可以先掐晕了死者,再砸破头加害。”

      孟醇拿起陈春深手掌,细看每个指头:“甘长官请看,即便是指甲缝隙中也没有血迹皮屑。若是清醒时候被人掐住,自然会全力抵抗,想要去掰开凶嫌的双手,竭尽全力之下掐破表皮是必然的,可陈春深指甲缝中干干净净,显然并没有这样做过。”

      甘老六终于点头:“孟大夫果然精明。”

      孟醇忍住笑意谦虚了几句,又在尸首的脖子处比划,然后说:“这指痕虽然明显,却难以比较啊。”

      甘老六道:“只能看出是大人的手,不然如何能掐住一个青壮年的脖子。”

      “不错。现在需要找到的乃是打晕陈春深的凶器。”

      两人有了这样的突破,自然在房间里翻找起来,然而无论是床底下,还是箱子里,或是立柜中,并没有看到形状类似的硬物。

      孟醇沉思片刻,对甘老六说:“甘长官,对不住,我还得下去问问旺伯,劳烦您在这里继续辛苦。”

      甘老六并不介意,因他知道若真找到凶器,也是大功一件,所以客客气气地跟孟醇道别。

      孟醇下了楼,四处张望,便看见陶清跷着腿坐在后院的廊上,身边站着一个步警,在跟旺伯说话。其余的用人都聚在客厅里,又是担忧又是害怕,不时地凑在一起低声说几句。

      不一会儿旺伯说完了,向陶清略一鞠躬,走进客厅,对那个叫梅香的丫鬟说:“该你了。”

      尖脸的丫鬟吓了一跳,磨磨蹭蹭地去了。

      孟醇连忙唤住了旺伯,问道:“方才陶警长开始讯问用人了?”

      旺伯答道:“是呢,长官说要讲清楚昨晚的一切动向。”

      “昨晚您是在用人房那边睡?”

      “是的,老爷和少爷将后院最好的那间屋分配给我了,冬暖夏凉的,最是舒适。我人也老了,睡着了便不容易吵醒。昨晚伺候少爷们歇息了,我就照常回去睡,中间只给少爷送了一次安眠药水,然后一直到今早上五点多才醒呢。”

      “那是几点钟呢?”

      “我起身借着电筒看了怀表,应当是十二点二十分左右。”

      孟醇拉着旺伯往前院走去,指着门房问:“这边可是每晚都有守夜的?”

      旺伯回答道:“大门那边是有人轮流守着的,就怕有什么急事需要通报。昨晚轮守的是孙福。”

      “孙福是哪个?”

      旺伯指着一个矮胖的粗使男仆道:“就是他了。”随即将孙福唤过来,说,“孟大夫有事情吩咐你,好生听着。”

      孙福长得圆头圆脑,面相看上去有些蠢笨,答应时一躬身,显得更矮了。

      孟醇谢了旺伯,拉着孙福出去前院,问道:“陶长官可已经问过你的话了?不打搅你吧?”

      孙福见他客气,也恭敬地说:“还没呢,我还候着。”

      “那我也不耽搁你太久,请问昨晚可是你在门房值夜?”

      孙福赔笑:“正是,我同和顺两人每晚轮守,昨日就是我。”

      “这门房狭小得很,昨晚雨大雷响,睡得不好吧?”

      孙福点头:“孟大夫体谅,但我们值夜的原本就不该睡,偶尔打个盹儿倒是无妨,可昨夜那半宿都在翻来覆去的。哎……早知道不如起来多在公馆里走走,说不准还能保着春深少爷平安……”

      孟醇指着二楼说:“你这门房里恰巧能望见两位表少爷的卧室,昨晚你在这里,可看到什么没有?”

      孙福摸了摸头:“昨晚雷雨极大,那闪电也亮,只是在霎时间里看到春深少爷起来站了一会儿。”

      孟醇立刻追问道:“那时他还活着?在做什么?”

      孙福又摸摸头:“是活的,穿着白绸睡衣,就在窗边走了两下,兴许也是教那雷声震得睡不着呢!”

      “你可记得那是什么时候?”

      “也不清楚,不过听着门外有更夫走过,打的是四更天①了。然后再过一阵雷声闪电都没了,雨也渐渐小了。我跟着就睡过去了。”

      孟醇在心底默默地算时间,孙福又想起来:“对了,还有一桩事略有些古怪。”

      “是什么?”

      孙福眨巴眼睛,吞吞吐吐地说:“说句不恭的话,春深少爷出这事,怕是遭鬼迷了吧?”

      孟醇奇道:“为什么这样说?”

      孙福道:“我在这里瞧得见春深少爷昨晚走动那两下着实奇怪,忽快忽慢,又挥了下拳头,像是跟人吵架。”

      “房间里还有旁人?”

      孙福摇摇头:“那闪电亮得很,我不曾看见春深少爷对面站着什么人。”

      孟醇皱起眉头,紧紧盯着那个房间,窗户还是开着的。

      五 每个人的秘密

      孟醇回去大厅里,陶清还在讯问厨娘,剩下的仆人已经不多了。他看见梅香在角落里抹眼泪,知道她必定是给陶清哄吓了一通。

      孟醇想一想,便来到她身边,轻轻唤了一声。

      那丫鬟连忙给他福一福,叫了声“孟大夫”。

      孟醇道:“适才陶警长问你什么了?”

      梅香撇撇嘴:“不就是昨晚做了什么。我是伺候少爷和少奶奶的,不管其他事,我哪里晓得表少爷怎么死的?”

      孟醇又问道:“昨夜你是睡在自己房里?”

      “我跟厨娘叶婶睡一个屋的,少爷说等少奶奶七八个月了再让我去楼上暂住,好晚上侍候。”

      “昨晚雨大雷响的,你睡得实么?可听到过什么声音?”

      梅香摇摇头:“我们这边离主楼远,除了周围有动静可啥都听不见呢。”

      孟醇想了想,问道:“昨天春深说了一句话,你为何发笑?”

      梅香茫然道:“什么……”

      孟醇耐心地将昨日被刘梦竹挽留时陈春深说的玩笑话又大致复述了一遍,梅香的脸上却立刻显出委屈又不屑的神情来:“孟大夫,您还提这个呢,不就是那么一笑吗,还教少奶奶瞪了。春深少爷说话一贯这样呢,不过他嘴里惹出了不少事,也怨不得少奶奶嗔怪。”

      “他惹了什么事了?”

      梅香左右看看,最后动动嘴,压低声音:“这不是春深少爷的错,我看少奶奶自己也不好。哪有出嫁的女子还抛头露面,跟男人说说笑笑的。她这么做,少爷是不介意,可老爷怎么看得下去,何况家里还有两个小叔子……春深少爷也只是开玩笑,并不知道后来闹出来了。”

      “陈春深说了什么呢?”

      “哎,他说的其实是实话,说少奶奶太招人喜欢,就连……”她又向周围看了看,鬼鬼祟祟地说,“就连春锦少爷也着迷。而且说少奶奶在成都交往的男人太多了,怀上孩子的时候,少爷还在上海谈生意呢……”

      “你信这事儿了?”

      梅香脸上也红了一红:“也不信……可春深少爷就在成都念书呢,他知道的总比我们多。”

      孟醇心中恼怒,却也不好对这个丫头片子说重话,只好哼了一声:“既然是你的主母,总还是要敬畏一些的,本来没影子的话,就该烂在肚子里,怎么还到处传呢?”

      梅香的脸更红了,抬头看了孟醇一眼,又气恼又羞愧:“你……不是你要问?”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梅香的脸刷的一下又白了,她一跺脚,扭头就跑开了。

      孟醇心中不快,却也不好多说。他再不管梅香,反而是往四周望了望,并没有看见陈春锦的影子,随即上了二楼去他卧室。敲开门,只见那青年面色灰败,十分萎靡。

      孟醇道:“春锦的脸色十分不好,只恐怕受惊过度,还是让我瞧一瞧。”

      陈春锦想要回绝,然而孟醇却还是进屋来,拉住他的手腕,测了半天脉搏,又看他眼白,这才停下。陈春锦勉强一笑:“多谢孟大夫担心,然而我并没有什么的。”

      孟醇道:“春深之死实在太过突然,你也要保重才是。”

      陈春锦眼眶发红,低头“嗯”了一声。

      孟醇又道:“看起来那陶警长已经快将公馆内的人都审完了,却不知究竟有没有发现端倪。春锦,你就睡在春深隔壁,昨晚什么都没有听到?”

      陈春锦看了他一眼,将脸转向一边:“这里门一关可听不真切,我又睡得死,便是炸雷在身边也醒不过来的。”

      孟醇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没说几句,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旺伯端了一碗抄手站在外面。他先向孟醇问了好,又对陈春锦说:“表少爷,这都快中午了,少爷说您好歹得吃点东西,不能饿坏了。”

      陈春锦点点头:“好,你端进来吧。”

      孟醇见他无意再说话,也只好告辞,为他关上门,拖着脚步又走到了陈春深的房间。

      甘老六还在屋子里,那些摆设已经显得有些凌乱了,想来他刚才又翻找了一遍,然而从脸色上就看得出依然没有收获。

      见孟醇进来,甘老六笑了两声:“哎,孟大夫,我可真没用了,这屋里的东西都翻完了,也没有找到和伤口合得上的玩意儿。”

      孟醇瞧了瞧那些打开的柜子和抽屉,发现在放衣物的第一个柜子里有件黑色的大氅,胡乱折叠着,毛呢的料子很是沉重,压在衬衫和褂子上头,展开一看,一直拖到地上。孟醇问道:“甘长官,这东西都翻出来了。”

      甘老六笑道:“我翻是翻,可不乱搬呢,这东西本就在那里的。”

      孟醇看了看,将大氅搭在沙发背上,又安慰道:“甘长官辛苦,找不到也是有可能的,说不准那凶嫌将凶器带走了呢?”

      甘老六叹道:“大约如此了。孟大夫为何又来?”

      孟醇不耐烦与他细细解释,只说是怕有什么遗漏,再过来瞧一瞧。他在这房间里走了几步,然后来到窗边,窗户还是开着的,能看到前院的门房。孟醇摸着窗户,发现这几扇窗做得宽敞,他将窗户合上,那彩色的玻璃便在阳光下变得色彩斑斓。

      孟醇心中一动,在窗户前蹲下,去摸那地板——刷了红漆的地板湿漉漉的,从窗台下一直到床边,连带着垂下的床单一角都有些湿润。他又去摸了一遍陈春生的尸体,特别是背部、肩部和头上,都是干燥的。

      孟醇猛抬头四处张望,拿起桌子上一个大大的雪花石膏像,猛地摔在地上。

      只听得“哗啦”一声响,吓得甘老六猛地一跳,而隔壁的旺伯和陈春锦赶紧过来,吃惊地看着地上的碎片。

      旺伯问道:“孟大夫,发生什么事了?”

      孟醇干笑:“没事没事,我不小心碰倒了东西,对不住。这石膏像我一定赔,一定赔。”

      旺伯道:“孟大夫说的什么话,这虽是西洋玩意儿,也不值什么钱的,碎了也就碎了。”

      孟醇道:“哎,总是不好的。不过这房间的确隔音不好,这样的响动还是惊人的,而且……昨晚黑灯瞎火的,这加害春深的人进入房间竟然也没有碰倒什么东西,实在有本事呢。”

      陈春锦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碎片。

      孟醇看了他一眼,又向旺伯问道:“昨夜雨大风大,公馆里可有巡夜的人?”

      “往常是我巡夜的,不过昨晚风雨太大,就偷了个懒。”

      孟醇点头,他还要说话,听得楼上楼下噔噔噔地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郑开明和陶清都同时出现在门口。郑开明脸色依旧不好,陶清往里面瞅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他也不多说,只对甘老六道:“老甘,叫你做的事怎样了?”

      甘老六连忙凑到他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

      陶清脸上不动声色,最后才笑道:“不错,不错。”

      他又歪头看了看郑开明,皮笑肉不笑地说:“郑少爷,我这边问话也差不多了,只怕要带些人回警局了。”

      这话让周围的人心中都咯噔一下,明白这就是要抓人了。

      陶清瞧着大家的脸色都变了,反而咧开嘴:“也不必慌,我在这里来来去去忙了这么许久,也正是顾及着郑家的脸面。若是一股脑都捆了带回警局里,莫说囚车里塞不下,一串绳子拉着招摇过市,只怕街坊邻里嘴里的话就难听了——何况这公馆里本来就已经有些话不好听了。”

      他这么说,不光是孟醇深觉尴尬,郑家的主仆都同时黑了脸。

      陶清只当没看见,径直朝楼下叫了一声,于是等在前院门口的三个警察都跑上来,其中两个腰上别着盒子炮,大声地答应着。

      陶清咳嗽一声,对郑开明说:“郑少爷,我也不给您上铐了,请吧。”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郑开明身子微微发抖,却没再多辩解一句,抬腿就往楼下走。这时三楼上突然传来尖锐的叫声。

      只见郑少奶奶扶着栏杆,凄厉地叫声“开明”,捧着大肚子就往下跑。

      郑开明连忙迎上去,拦住她:“你来做什么?在房间里坐着就好,莫急莫急。”

      刘梦竹脸上惊惶:“这是做什么?要抓你走?”她又转向陶清,“陶警长,莫非你认定是开明加害了春深?”

      陶清慢悠悠地走过去:“郑少奶奶,这案子没判定我是不会说的,但是这整个公馆里,你丈夫怕是最有嫌疑的了。”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你们两个都撒了谎!”陶清突然提高了声音,“郑少奶奶,昨晚你和郑少爷都分别去找过陈春深,却不约而同地否认,这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啊。”

      “我们没有。”

      陶清从口袋里摸出那一粒圆形的黑色纽扣:“这纽扣是在陈春深的房间里发现的,我在第一次跟你谈话时就看到,你披着的黑色外套上少了一颗纽扣,那件外套却是郑少爷的。”

      刘梦竹却不慌:“是又如何?开明是一家之主,春深是他表弟。他去春深房里坐坐,不知觉间掉了纽扣又有什么奇怪的?”

      陶清笑道:“这么说倒真不奇怪。不过这纽扣倒让我觉得郑少奶奶你很奇怪,我问这扣子是否是陈春深穿着的睡衣上的,你说他白色睡衣上是盘扣,没有纽扣。然而陈春深乃是个讲究的少爷,夏夜出汗往往喜欢换干爽睡衣。他床头黑黑白白的衣服好几件,你又怎么知道他穿的是白色?”

      刘梦竹一时间语塞。

      “你说过昨晚八点多就回房间没有出来了,而每个人都在自己房间休息,那按理说是看不到穿着睡衣的陈春深,又怎么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呢?”

      刘梦竹答不出话来,但她毕竟有决断,又驳斥道:“纵然陶警长说得有道理,然而春深乃我丈夫表弟,骨肉兄弟,我夫妻二人为何要去加害他?”

      陶清又道:“这杀人的缘由多了,我在这行十几年,便是弑父的都有,何况表兄弟?郑少奶奶也别怪我直言,你这名声有污,那不好听的话可多了。我问过府上丫鬟仆妇,多是从这陈春深口里传出来。如今你和郑少爷那什么昨夜不曾起身的话我判断为假,那么孟醇孟大夫说的就是真。他昨晚看到有人找过陈春深,借着闪电只看到一个人影,那么就是说来找陈春深说话的人是站在门外的。既然半夜去找他要谈隐秘之事,为何又不进屋?后来我才想明白,这跟他交谈的人是为了避嫌才如此的,这么说来就只有你了,郑少奶奶。”

      刘梦竹面上浮现出一丝狼狈,不由自主地向丈夫靠过去,郑开明立刻抓紧她的手。

      陶清继续说道:“你跟郑少爷互相作证说是没出过房门,这其实没啥意思。你先出门去找陈春深,那郑少爷怎会不知道?无论他心中怎么猜测,后来他再去找表弟理论,总不会和和气气。陈春深一个大男人,杀死他必定不是你这个娇弱孕妇做得到的,但是郑少爷一怒之下,却有可能。你家看门的孙福说看到陈春深临死前似乎有跟人争吵过,莫不就是郑少爷?”

      郑开明绷紧脸盯着陶清,但却没有出声分辨,而刘梦竹表情则有些悲伤。但她的强硬却仍没有瓦解,仍说道:“既然陶警长口口声声说我丈夫杀了春深,那我请问一下,怎样杀死的?凶器何在?”

      陶清有些惊异,大约在他接触的妇人之中,大家闺秀是有的,泼妇倡优是有的,但如刘梦竹一样秀美又有男儿气的却是极少,不由得也有些佩服。他放缓了声音,答道:“陈春深先遭重击,又遭扼颈,所以真论起死亡原因,那应该算是被扼死的。然而之前砸头的东西仍需要找到,凶嫌已经定了,自然要审问,这公馆我要彻底搜查,便是二位的卧房也不可略过。”

      刘梦竹冷笑道:“陶警长这么说,那就是并没有凶器了?我听说前清时候断案,也是得尸、伤、病、物、踪齐备的,怎么现在民国了,反而今不如昔呢?”

      陶清哼了一声:“郑少奶奶也不必激我,在下吃的是公家饭,还是得照章办事,如今郑少爷既然有嫌疑,必须得跟我们走,你再说一百句也没用。请你让开些,这些当差的手粗,伤到你和肚子里的孩子就不好了。”

      他一挥手,两个别盒子炮的步警就上去抓住郑开明的胳膊。刘梦竹急了,大叫起来,郑开明怕他们伤到妻子,又怒喝陶清,一时间楼梯口乱作一团。

      旺伯大急,不管不顾地对陶清说:“长官,长官,我昨晚真给少爷送了安眠药水,他十二点多就睡下了,怎么还有时间去加害春深少爷啊!我们家少爷真的冤枉,冤枉呀……您不是都找小的们问过了吗?还有孙福,咱们都能作证啊!”

      刘梦竹摇摇欲坠,掩面大哭,旺伯连忙上前扶住她,一面对陈春锦叫道:“春锦少爷,快,快来帮一帮手……您别再发呆了呀!”

      然而陈春锦却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一动不动,旺伯又连喊了他好多下,这个青年忽然对陶清大吼:“放开我表哥,抓我吧!人……是我杀的!”

      六 人心难测

      他这一阵吼,还真将所有人骇住了,都僵在原地不能动。

      陶清最先回过神来,他“哧”的一声笑了:“陈春锦,你发什么疯,要想保你这表哥也不必自己来领罪啊。”

      陈春锦涨红了面皮,紧紧攥着拳头,然而却跨上一步:“是我,昨夜我在隔壁其实听到了……听到了春深和表哥吵架。”

      陶清沉下脸:“我倒要瞧你怎么编。”

      陈春锦见旺伯从房里端出一个凳子,扶着刘梦竹坐下了,才稍稍放心,开口道:“我之前是害怕,故而扯谎。其实昨晚我的确是没有睡熟,闪电雪亮,雷声又大,实在烦闷得很。表嫂……表嫂和春深说话时,我就醒着,后来又听到了表哥的声音。”

      “你听清他们说什么了吗?”

      陈春锦看了刘梦竹一眼,又瞧了瞧孟醇,低头道:“表嫂责怪春深不该当着孟大夫的面说那样轻佻的话。春深那时的口气仿佛是在暗示表嫂不守妇道,表嫂气不过,所以来找他理论。他们两人吵的声音时大时小,我断断续续地听了……后来表嫂走了,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又听见表哥和春深在隔壁说话。这次春深说得更加难听,表哥不一会儿也走了,他关门时手劲很大,‘砰’的一声……”

      孟醇这才明白自己听到那关门声为何如此重。

      “然后你去了陈春深的房间?”

      “我气不过,春深虽然是我兄长,然而平素所为我也多有不齿。他在成都时,就多去找表嫂,我劝也不听……后来,他就说了许多闲话。我原以为他只是出气,但他来南县以后,也还是阴阳怪气,我实在忍不住,就去找他……我们说着说着就起火,我便……便……失手杀了他。”

      陶清盯着陈春锦,那眼神着实有些怕人,就仿佛钻头一样要钻进陈春锦的脑门心里。然而过了片刻,陶清却笑了笑:“你说争论起火,莫不是因你心中倾慕郑少奶奶的缘故?”

      他这话不但令陈春深大窘,连刘梦竹也黑了脸。

      陶清挥挥手:“我知道我是讨厌的,这窗户纸非要捅破。然而方才讯问公馆里的仆人,对于两位陈少爷和郑少奶奶的牵扯都略知一二的。陈春深说了不少于郑少奶奶名节不利的话,而春锦少爷你则相反,对郑少奶奶是极倾心的,这样说起来倒也还能有杀人的缘由。然而你是如何‘失手’,也必须讲清楚的。”

      陈春锦低头道:“他取笑我空有觊觎之心,却没胆量,又说自己得不到,也不让人好过,我一怒之下,就打了他的头,然后扼住他脖子……”

      “你用什么打的?”

      “便是他房里的东西,大约是灯座,黑漆漆的也看不清……”

      陶清向甘老六使了个眼色,那老仵作便去陈春深房里寻了一会儿,果然拿出了个台灯座子,取了灯帽,递给陶清。

      陶清看了一看——那是个直管的小台灯,熟铁烤漆,不过一尺长,下头是底座,上头是灯泡。孟醇在房间里也看过,却从未有将它列为凶器,因为那底座乃是个方形。

      陶清仔仔细细地将这台灯打量一遍,叹了口气:“春锦少爷,这上头连一丝血迹也没有,要我信你也太难了。不过你既然一定要认,那么也跟郑少爷同走一趟吧。”

      他那架势,竟然是两个都要带走。

      眼看着又是一轮争执将起,孟醇终于忍不住对陶清说:“等等,我知道谁是真凶!”

      陶清双眼一翻,怒极反笑:“今天真是奇了,我当差十几年,还真没见过演戏这么热闹的。”

      孟醇也不多管他嘲讽,只说道:“只求陶警长宽限几分钟,我必定将真凶送上。”

      陶清道:“敢情孟大夫还要大变活人哪。也罢,我这人最好说话,给你十分钟的时间是有的。”然后叫甘老六端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又一撸袖子,亮出洋表,再不说话。

      孟醇一咬牙,转头就下了楼,不见踪影。

      甘老六悄悄地在陶清耳边说:“队长,这小子会不会溜了?”

      陶清笑道:“前后门都有弟兄把守,能溜到哪儿去?我倒想看看他要做出个什么花儿来。”

      还没有到十分钟,只听见孟醇拿着一个东西噔噔噔地跑上来,不等他们开口,接着冲上三楼,提着自己的医药包又跑下来,然后在众人面前站定了。

      这时候大家才看清他拿着的是一个铁皮手电筒。

      孟醇跑得满头大汗,却不发一言,只搬出几个瓶瓶罐罐,选出一瓶后,拿试管吸了滴落在那电筒上端,复又拿起另外一瓶水,滴了两次。接着他用棉纱在上头揩拭,脸上渐渐露出惊喜的神色。

      在场的人个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孟醇却将棉纱和电筒都交给陶清:“这便是凶器,我用非诺夫他林和医用水①擦过以后,棉纱上有了反应,那么这是血迹没有清洗彻底才留下的。请陶警长对比春深头上的伤口,应该能吻合。”

      陶清看着棉纱上淡淡的粉红色,将电筒交给甘老六,抬了抬下巴。

      甘老六兔子一样窜进房间,不一会儿出来,连连点头:“报告队长,死者伤口的弧度和大小正与电筒上端相符。”

      陶清脸上微微吃惊,他拿着手电筒,发现是一件颇沉重的老式电筒,身上还刻了“振文”的产品徽标和“民国九年”的字样。他转了转眼睛:“行呀,孟大夫,现在倒要请您好好说一说了。”

      孟醇喘了口气:“这须得从昨晚那场大雨说起。我之前对陶警长您说的全是实话,我留宿在郑公馆,九点一过便在房里休息。听到争吵是在十一点三十分,那关门声是争吵之后响起的,这与春锦少爷说的是一样的,听到铜铃声我没看表,说不出时间,但肯定是在十一点三十之后,而且我当时没睡着,估计说是十二点过了也不会差太远,而听到那声响动时我记得雷雨已经停了,您说过雷雨停下的时间是在两点左右。”

      陶清点点头。

      孟醇接着说道:“按照孙福的描述,他在门房值夜的时候看见春深少爷还活着,那是凌晨一点多,因为孙福听到了打更的走过。而我和甘长官验尸也无法将春深少爷的死亡时间精确到分钟,所以笼统认为春深死在晚上十二点到一点多的样子。这个时间郑少爷喝了安眠药水,已经睡着了,而郑少奶奶作为一个孕妇也不可能独自击倒一个男人,并且扼死他。因此他们两个的嫌疑就被排除了。陶警长,孙福虽然作证说的确看到春深临死前吵架,可他一没说看到了郑少爷的脸,二来时间上有些矛盾,难道没有考虑到这个?或者说您也觉得无法解释,所以还是决定先带走郑少爷再来弄清楚?”

      陶清的脸色有些发黑,似乎对自己的疏漏被当众点出有些羞恼,但还是隐忍不发。

      孟醇却当没看见,继续说:“然而,我细想之下,还是奇怪。昨晚风雨大作,这公馆的窗户都装有彩绘玻璃,若不是将窗户打开,怎么能够看到春深呢?而且根据孙福所说,春深当时站在窗口好一阵,身上肯定是被淋湿了一些。我去到房间里,果然见临窗的地板是湿漉漉的,但穿着白绸睡衣的春深不但身上干燥,便是头发也没有湿的。何况春深既然连汗湿了的衣服都不愿意穿,又怎么会做淋雨这么傻气的事情?所以我认为,那人其实不是陈春深,他在窗边招摇,本来就是要让值夜的孙福看到,以作为活着的证人。”

      这话说出来,惹得陶清直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再有一点,春深当时手舞足蹈,仿佛在与人谈话,却又看不到屋里有人,所以孙福说他是被鬼迷了。我在春深房里查看,发现一件秋冬季才会穿的大氅放衣柜里,压在夏日轻薄衣衫之上,而且折得很乱,这着实古怪。只能说有人拿出来临时用过了。如果有人套着大氅遮住脸和身子,站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这闪电一闪而过的时候,其实很难被发现。所以我觉得当窗口那人在演戏的时候,还有一个人穿着大氅在屋里做指导。而那个时候,陈春深就躺在地上,已经死了。”

      甘老六他们几个听得出神,而陶清的眼神却渐渐变了。

      孟醇顿了一顿:“凶手用手电筒打昏了陈春深,继而杀了他,为了免除郑开明夫妇的嫌疑,才演了这段戏,然而却依旧引人怀疑。”

      陶清手中掂了掂电筒,咧嘴笑道:“我已经知道你指的凶手是谁了。”

      其实不光陶清知道,连带着郑开明、刘梦竹和陈春锦,都将眼光聚在了旺伯的身上。那老仆人放开刘梦竹,脸上却并无慌乱。只见他走上前来,道:“孟大夫,您方才是从我房间里找到这个电筒的吧?”

      孟醇点头:“不错,之前和你说话,你跟我强调,你在给郑少爷送药的时候用电筒照亮,看过时间。这是为了肯定郑少爷吃药睡觉是在陈春深死之前,但却让我想到了春深那道伤口。而且你说是你要巡夜的,然而又偏说是昨夜偷懒。昨夜公馆断电,比平时更不安全,以我几个月来与贵府上下接触,你是最尽职的老仆,这个时候偷懒说不过去。昨夜断电是大家都回房以后的事情了,你若巡夜,难保不会偶见郑少奶奶和陈春深的争执。即便不知道,十二点过后你去给郑少爷送安眠药的时候,他们夫妻情绪不好,你一定是看到的。这个时候你去找陈春深,已经有了杀心。陈春锦说自己是一怒之下攻击了兄长,其实是你冲动下打昏了陈春深。因为陈春深乃身强力壮之青年,只有较他体弱的人,先将其打昏再图谋杀之的可能性较大,否则一来是或许不能得手,二来是他挣扎之下难免不会令自己受伤。我思来想去,这一公馆的人之内只有你旺伯有时间有动机,也符合作案的条件。”

      孟醇又对郑开明说:“虽然你是公馆的主人,然而我相信即便是你也不会像旺伯一样熟悉公馆的每个角落。在黑暗中,陈春深的房间里哪里有柜子桌椅,你未必清楚;而且那些黑色的大氅放在什么地方,你也是找不到的。这些事儿,都只有贴身仆人和检查清点的管家才清楚。我之前一直在心理推演、揣测,然而陶队长要抓人,只能逼得我立即找到这凶器,现场检验,才能印证我的想法了。”

      郑开明默不作声,然而却直愣愣地盯着旺伯。

      孟醇又说道:“其实旺伯心中还为郑少爷留了一个后着,那就是一旦郑少爷最终被怀疑,还有人可以自愿顶罪,那就是陈春锦。旺伯,你是借少奶奶的名来说动春锦的吧?”

      旺伯拍了拍长衫,一派沉稳,仿佛之前孟醇说的种种丝毫不能让他狼狈,他有些倨傲地说:“不错,春锦少爷只听到我家少爷跟春深少爷起了争执,然后摔门离开,并不知道我在廊下听了许久,又用钥匙开了门,打昏春深少爷,并杀死他。然后我立即找到春锦少爷,告诉他我家少爷失手杀死了春深少爷,如果他不出手相助,少奶奶一定会因此事大受打击,对身子极不好的,甚至有可能保不住孩子或者成为寡妇。春锦少爷起先也犹豫了一下,我为少爷送安眠药以后,再去求他,他对少奶奶一往情深,自然还是答应了。可惜情急之下,我还未来得及给春锦少爷编一个凶器,终于不能圆满。”

      陈春锦脸色煞白,震惊地看着旺伯——看来他终于还是没有想到自己要为之顶罪的并非郑开明。

      孟醇奇道:“你其实方才就可以趁着送馄饨的机会将电筒送给春锦,却为什么没有?难道你还想找另外相似的东西?这不是难得多吗?”

      这时陶清看了看电筒:“这电筒又沉又旧,看起来应该是振文电筒厂在民国九年生产的东西,那可是咱们民国第一家电筒厂,当时还是挺稀罕的,指不定是郑家老太爷送给旺伯的东西了。”

      旺伯面上有一丝抽动,微微笑道:“不错,这正是十年前老爷送给我的。我十四岁便在郑家当差,从前清到现在,老爷对我恩重如山。”

      陶清叹了口气:“这就是你杀死陈春深的原因了。”

      旺伯冷冷地哼了一声,看看刘梦竹和郑开明,又转过头:“老爷当年送了少爷去留洋,就知道如今的青年必然不守老规矩,但没想到少爷迎娶了少奶奶这样洋派的女子。要我说,少奶奶的确不大懂妇道,言行不检点,不光老爷看不惯,便是我这下人也略觉不端。然而少爷喜欢,又明媒正娶,是郑家堂堂的当家主母。春深少爷不过是旁系亲属,勾引主母不遂,便在背后多有诋毁,昨晚又当着外人故意怄气乱说,意有所指,孟大夫虽不明白,少奶奶和少爷却听了难受。少爷已经隐忍很久,春深少爷却丝毫不改悔,甚至还得寸进尺。昨晚我在廊下巡夜,走到楼梯处便听见少奶奶吵不过春深少爷,哭着回了房间,不多时少爷也来问罪,春深少爷仍是猖狂,如此下去,郑家的声誉就要毁在春深少爷手上,所以……”

      郑开明听他声音慢慢低下去,忍不住喉咙发紧,叫了声“旺伯”。

      那老人回头苦笑:“可惜可惜,百密一疏,还是未能将这事情编圆。小的这里就给春锦少爷赔个不是,还是让我这个真凶伏法吧。”

      他这一番话,让在场的人各个沉默不语,最后还是陶清朝那两个步警抬抬手:“还愣着干什么,带他走。”

      那两个警察如梦初醒一般,放开了郑开明,边去押旺伯。郑开明上前一步,满脸不忍,旺伯却比之方才更显坦然。他看了看刘梦竹,对郑开明说:“少奶奶的身子是最要紧的,老爷只有少爷一个独子,希望将来少爷多子多孙,小的就无所求了。”

      郑开明已然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双眼却红了。而刘梦竹走上来靠在丈夫身边,对旺伯道:“你放心,我必然为你再想想办法。”

      旺伯向她半鞠躬:“多谢少奶奶。”

      说罢,便随着两个步警缓缓地走下楼去了。

      陈春锦看着郑氏夫妇二人相依相偎,脸上神色显得又欢喜,又悲苦,最终转过脸来不忍再看。孟醇看他那模样着实可怜,便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想要做卡登①,自然是高尚的,然而以后且不可这样轻信了……”

      陈春锦苦笑道:“多谢孟大夫,原来我果然还是太书痴了。”一面摇头,一面用手捂住了脸。

      孟醇知道这个时候再安慰劝说都是多余,也只得走开。然而那头陶清跟郑开明夫妇交代告辞之后,却一把抓住他,拖着他就往楼下走。

      孟醇大惊:“陶警长,这既然真凶已经缉拿,为何还要抓我呀?”

      陶清大笑,放开胳膊,反而搭上他的肩。这人身高手长,劲又大,让孟醇既挣脱不了,又觉得难受。陶清却一直挟着他走到门口,才放开来说:“孟大夫,我撤了这房子的门禁,你可以回去,不过么,我觉得你很有趣,这南县还少有如此有趣的人,将来咱们再多多切磋。”

      然后狠狠拍了他两记,才大笑出门。孟醇一面恼怒地揉着被拍得发痛的肩,一面腹诽这人,只觉得他粗鲁无礼,实在不想再有什么牵扯。

      在肚里说了好些坏话,孟醇才回头来想去向郑开明夫妇道别。他抬眼看见前院中那个被风雨淋湿又沾着梧桐叶的阿芙洛狄忒,光裸的胴体似乎被穿上了怪异的遮羞布,一时间心中涌起了一股悲哀之感:

      却不知自己在这与过去所处之西洋完全不同的南县,将来还会有怎样的遭遇。

      E伯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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