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伺蓝色的蓝》作者：（香港）陈浩基

淡蓝色烟灰

　　窥伺蓝色的蓝（一）

　　一、

　　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中，蓝宥唯是个孤独的人。他很清楚，身边的行人不过是世间的过客。从离开母亲的子宫，呼吸第一口混浊的空气，在追逐金钱爱情理想等虚幻不实的数十载过去后，残存的只是一副臭皮囊，只是细菌的养料。他站在喧嚣的大街，低头漠然地看着苍白的双手，感到自我的渺小。他对凡人的追求嗤之以鼻，因为这片枯黄的土地上，没有真实的生存意义，只有虚伪的假设。这个世界没有神，没有目标，没有终结，没有意义。他相信自己比他人走得前，走得远，可是，他知道即使多优越他也如同蝼蚁。最叫蓝宥唯不安的是，他了解自己只是芸芸众生的一员，是沙漠中的一颗沙子。这股无力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在浩荡的时代洪流下，他的生死毫不重要。即使他消失了，太阳如常照耀，社会如常运作，人类如常步向灭亡。

　　“哈。”

　　蓝宥唯苦笑一声，继续向前走。

　　蓝宥唯不是个游民，他有正当的职业，有稳定的收入，有自购的居所。他和常人一样，会到超市购买日常用品，会上馆子吃饭，会到百货公司看看日新月异的科技产品。可是，这只是他为了融入这个社会刻意模仿的行为。在办公室里，蓝宥唯是位优秀的软件工程师，同事们更认为他是个认真的好男人，不烟不酒不赌不嫖。他在人前装出平凡的面孔，假装欢笑，假装发怒，假装忧愁。没有人能触摸他内心的黑暗，察觉那些异于常人的念头。

　　钥匙插进匙孔，厚重的大门被打开，铰链金属摩擦的声音在走廊回荡。蓝宥唯放下公文包，解开领带，叹了一口气，坐进每天下班回来坐惯了的座位。他伸手打开显示屏的电源，百万点像素在眼前慢慢发亮，他嘴角微微上扬。蓝宥唯仅有的情感，只投射在冰冷的互联网世界上。

　　深蓝小屋。

　　浏览器的首页设在一个叫做“深蓝小屋”的博客上，然而，这个网页不是蓝宥唯所有。天蓝色的背景，卡通化的小屋图案，心形的图示，这些活泼轻快的元素，跟蓝宥唯格格不入。

　　画面上方显示着昨天更新的内容。

　　“山本寿司的料理真是超好吃哦～～(^o^)/～嘻～～虽然工作有点忙，但今天晚上跟丽子和拉拉去吃了寿司！很大片的鲔鱼啊～～～！拉拉旅行归来，买了可爱的小摆设送我，是只陶瓷小猫……”

　　——2008年8月7日

　　粉紫色的字体，别致的日式颜文字，伴随着七彩缤纷的照片，在虚拟空间上诉说着一段段无聊的经历。字里行间所透露的少女气息，和坐在屏幕前目不转睛的蓝宥唯形成奇妙的落差。蓝宥唯两年前无意间搜寻到这个博客，自此他便着魔似的，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这些文字。那时候，在他瞥见“很高兴！我今天找到工作了！(/^3^)/～”这平凡句子的一刻，冷漠平静的内心忽然泛起了涟漪。对已经三十岁的蓝宥唯来说，这是十分新鲜的经验。他做过好些叫人不寒而栗的疯狂事，但他从没有像看到这个“(/^3^)/～”时那么兴奋。

　　蓝宥唯缓缓地卷动着网页，默念着画面上的一字一句。“深蓝小屋”的主人是个勤奋的女生，她在三年间几乎每天都更新，把生活的点滴记录下来。虽然，她没报上真实姓名，只用“小蓝”这个笔名，博客的相册中也没放上自己或朋友的照片，可是蓝宥唯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蓝宥唯总是不明白，现代人一边替家中的窗户换上毛玻璃，一边却大方地在网上公开隐私——今天在泰丰楼吃了猪排饭，昨天在电影节看过《海角七号》，前天在罗斯唱片行遇上小学同学……统统写到网上。

　　人类喜欢作出矛盾的决定。

　　蓝宥唯如此结论。

　　“爸妈今天回来探望我，我去接机了。他们又重提旧事，说要接我一同过去……我就是喜欢这儿嘛！我舍不得我的朋友和工作啊。我也二十一岁了，不是小孩子哦！>_；；”

　　——2007年9月14日

　　这篇日记除了透露她的年龄外，更指出了她的父母已不在本地。

　　“今天第一天上班，便遇上火警！好吓人呢！>”“还好是小火，消防员们一阵子便把火扑熄了。有很多记者采访呢！起火的那一层刚好是我们办公室正上方，真是心有余悸啊……”

　　——2006年8月3日

　　只要拿当天的新闻比对一下，她在哪儿工作，甚至她上班的部门也一清二楚。

　　“午饭时同事们聊起租房子的话题。他们都说我一个女生独居很大胆！那位亲切的男同事叮嘱我小心门户，他说去年和前年也发生了歹徒入屋杀害独居女生的可怕案件，建议我搬回市区居住。我不是弱弱的女生哟！我懂空手道的！高中时我是校际空手道大赛女子组冠军！嘿！不过很感谢他的关心～～(^3^)我很喜欢这儿看到的日落景色啊！而且住惯独栋的房子，我才不愿意住挤迫的市中心公寓耶。”

　　——2007年7月6日

　　日记下方贴着一幅从室内往外拍摄的照片，是夕阳映照的海滨。从拍照的角度、镜头里的阳台栏杆和街道特征，任何人都能说出拍照者住在南湾海滩附近两层高的独栋房子里。

　　“昨天Ｍ＆Ｑ清货大减价！我买了两件小背心，是欧洲的名牌呢！跟我的黑色牛仔裤很相衬！”

　　——2007年1月22日

　　网页附上衣服的照片，旁边有衣架和手机。凭着手机和衣架的比例，这张照片说明了她的身材。

　　“我报了日语班！和丽子一起！每星期六晚上课，为了到日本自助旅行，我要努力啊！Yeah！”

　　——2008年1月3日

　　“呜……我的小金鱼比比死了……(TT_TT)它陪伴我已两年多……比比，一路走好……”

　　——2006年12月8日

　　“今天隔壁搬来了一位漂亮的大姐姐，她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居住呢！她真的很漂亮，身材又好，有点像那个叫Misa C.的日本模特儿！她告诉我，原来附近有个小石滩，虽然小石子会刺脚板，但水质比我常去的海滩更干净，人也少得多，我找天去看看！只是五分钟路程，很近呢！这样我夏天便可以每天享受海水浴了～～”

　　——2007年11月2日

　　“今天很高兴，吃晚饭时碰到同事，搭了便车回家，省下不少时间～～(^_*)/”

　　——2008年4月26日

　　林林总总，数年间的日记记录着她身边的琐事。虽然每一篇都微不足道，蓝宥唯却把每一片积木堆栈起来，筑构成“小蓝”的全貌。她家境富裕，父母移民美国，独个儿住在南湾，没有考上大学，进了一间政府机构当见习生。她身高大约一米七，身材偏瘦，长发，有轻微洁癖，对个人卫生用品十分讲究，略懂空手道，喜欢日式料理……凭着十数幅照片的线索，蓝宥唯找到她的住址——他已经不下一次，到她的住所附近查探，锁定了她的房子。

　　蓝宥唯没有爱上这位跟自己名字相近的女生，他爱上的是支配感，是在阴影一隅偷窥的快感。深蓝小屋是世上唯一能勾起他情感的地方。可是，他每天都感觉到，这份感情逐渐消减，有如为末期癌症病人注射吗啡，剂量必须随着时间增加，否则当药物不能遏止痛楚时，终点只有一个——死亡。

　　一只飞蚁停在屏幕上。蓝宥唯伸出手指，轻轻拈起飞蚁，夹着翅膀让它在指尖挣扎。蓝宥唯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用力一压，指头传来“噗”的一声。把残骸抹掉后，蓝宥唯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屏幕。他在浏览器上开启新页面，在常用的书签里选了“天空讨论区”。天空讨论区是个没有人气的网上论坛，只有五六个版块，一个月也不一定有新文章。蓝宥唯没进论坛，相反地，他点了点页顶的广告，一个宣传免费下载屏幕保护程序的广告。

　　咔嗒。

　　咔嗒。

　　蓝宥唯点击了广告的两个角落，画面却没有变化。当他按第三个角落时，浏览器跳转到一个新的网页。这个页面只有两个可以输入文字的框框，背景漆黑一片。熟识计算机技术的蓝宥唯知道这是一个浮动IP的网页，没有固定的网域名称，如果刚才没有在广告的正确位置点击三次，根本没办法找到这儿。他也知道，这个网页并不是以Html写成，而是一整个Flash页面，它所显示的文字和图片不能用简单的方法撷取下来。他在文字框键入自己的称号和密码，按下输入键，这个Flash页面亮出多个栏目。

　　猎奇

　　儿童（男童）

　　儿童（女童）

　　性虐

　　自杀／自残

　　犯罪

　　跟踪

　　杂谈

　　……

　　这是一个地下的讨论区。蓝宥唯记不起从何时开始成为会员，他只知道这个网站曾卷入卖淫及儿童色情的案件，管理员稍作回避后便架设起这个高度设防的讨论区。只有成员知道登入的诀窍，而新成员必须有三名旧成员推荐才可以加入，目的便是隔绝一般人和警方闯进来。这是一个充满邪恶的网站，浏览器的标题上正显示着它的名字：Sin-City。

　　蓝宥唯不是特别喜欢这儿，他不是个看到儿童裸照或断肢便会勃起的心理变态者，他只是尝试在这个充满原始欲望的阴暗角落里找寻自我。他点进“性虐”栏目，在网站内置的书签功能中打开一串旧讨论。第一篇文章附有二十幅照片，分别是两个二十来岁女生的裸照，她们身上有被虐打的伤痕。照片的主角都弯曲着身子，痛苦地回避拍摄者的镜头，极力地反抗着，可是随着照片的编号递增，相中人身上的伤痕愈来愈多，手脚也无力提起。虽然身上一丝不挂，但两位女生的脸孔却打着马赛克，仿佛拍摄者不想让人知道她们的身份。

　　这些裸照下方，只有四篇留言。

　　“我去，都上传到这网站了还打码？又没有特写，你还给我在脸上打码？（06年6月6日）”

　　“太假，模特儿过分造作，零分。（06年7月1日）”

　　“这个不错，楼上没眼光＜拍手1＞（06年8月26日）”

　　“楼主加油，请多发几套＜拍手２＞（06年11月5日）”

　　蓝宥唯苦笑一下。这串讨论在版上已经放了两年多，仍只得四篇回应，阅读次数只有61。蓝宥唯心想，网站的家伙都不知道这二十幅照片是他们一向推崇备至的真实犯罪，亏“二楼”的蠢货还说模特儿造作。相中人是两年半和三年前两起轰动的杀人案件的受害者，当时东区先后有两位二十多岁的独居女性被掳走，之后赤裸的尸体被发现，纵使没有强暴的痕迹，但死者身上伤痕累累，在死前遭到极为残酷的虐打。其实只要留心细看，便会发现照片中的女生跟案件中的被害人有着相同的特征，例如发型、肤色、疤痕、黑痣、乳房的形状、臀部的大小等等。可是，蓝宥唯知道，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这些细节，因为报章从没有报道过。

　　“人命不过如同蝼蚁。”

　　他自言自语道。

　　蓝宥唯离开这个栏目，按进“跟踪”。同样地，他点进书签功能，按下一项讨论串。

　　“我在网上看上一个女生”，题目便是如此直接明快，没有修饰地说明事实。

　　“我偶然找到一个女生的博客，自此不能自拔。快一年了。我还找到她的家，知道她的工作和家庭状况。我想拥有她，支配她的一切……”文字下方附上深蓝小屋里那幅小背心和黑色牛仔裤的照片。

　　“没脸没真相，给我看看她的样子。（07年7月6日）”

　　“妈的，贴衣服的照片干啥？没有偷拍吗？（07年7月14日）”

　　“出浴照希望！（07年7月23日）”

　　……

　　这一串讨论比性虐版那一串热闹得多，虽然大部分人只是瞎起哄，没有实质的提议。

　　“我和她已经很接近了。我想我会出手。她一个人住。（07年11月14日）”

　　文字下方附有一幅失焦的照片，是一位长发女生的背影。这篇留言下，他人的回应热烈起来。

　　“去吧！去吧！记得拍照。（07年11月15日）”

　　“光说不做的不是男人。（07年11月11日）”

　　“为了证明是你的杰作，请你用马克笔在她身上写几个字再拍照。（07年11月16日）”

　　“不要冲动，慢慢部署才可能成功。你掌握她的生活作息时间了吗？有想过被撞破的可能吗？钓大鱼便要放长线，鲁莽行事只会坏事。（07年11月16日）”

　　“楼上说得对，不用急于一时。完美犯罪是要时间部署的。（07年11月17日）”

　　接下来有很多不同的意见，有提议趁着目标回家时用刀恐吓；有提议打破窗户，待目标睡觉时为所欲为；当然，有更多纯粹闹版的发言，想象比色情小说更下流更无稽的情节。讨论断断续续地维持了好几个月，甚至吸引了犯罪版的常客参加。

　　“动手前要好好考虑环境因素，替有可能出错的地方预备应急方案，例如逃走失败、被目标夺去利器、行事中途遇上第三者等情况。你打算干到什么地步？Bang？Rock？BM？还是Pop？前两者会留下不少麻烦，后者虽然简单干脆，但实际上不少人到了那一刻只会手忙脚乱。（08年1月2日）”

　　Bang是强暴，Rock是注射毒品，BM是勒索，Pop是杀害，以上都是论坛成员惯用的黑话。留言者一副专家的口吻，大概没想过楼主是只有杀人经验的老鸟。蓝宥唯每次看到这段用心的留言，都觉得比其他胡扯的讨论更可笑。

　　“她现在每逢星期六会因为一些事情夜归，我认为那是最好的时机。（08年3月25日）”

　　“星期六晚上出手最好，因为星期一至星期五出手的话，那女的翌日没有上班便被揭发。你在星期六晚上行事的话，星期天可以慢慢善后。你有什么计划？（08年3月26日）”

　　星期六的晚上。四个月前，蓝宥唯已认定这个时段是下手的机会。

　　“这星期出手。请等我汇报。（08年4月21日）”

　　“好！（08年4月22日）”

　　“Bang！Bang！Bang！（08年4月22日）”

　　蓝宥唯清楚记得那忙乱的一晚。

　　“失败了。那女的提早回家，还有男伴。我在旁边埋伏，料想不到她有同伴相随，被困在死角。幸好他们没有发现我，等那男的离开后，我匆忙逃跑。趁她找钥匙开门的时候从后施袭的方法似乎行不通，我需要更周详的计划。（08年4月27日）”

　　蓝宥唯当时情绪高涨，焦躁和兴奋交织，比起阅读深蓝小屋的文字，产生了更激烈的情感。他对自己的心情感到惊讶，灰蓝色的世界一下子洒满闪亮的红点。蓝宥唯念小学时试过自杀，在美工刀割下手腕的瞬间，他的心跳没半点变化，而他冷静的表现更让发现他的老师以为这是意外。面对死亡，蓝宥唯的情绪也没有半点波动，可是那一晚他却得到前所未有的体验。

　　“废物没种！（08年4月28日）”

　　“别找借口了，你根本没去吧。（08年4月28日）”

　　“先暂停一下，重新部署再来。不要急于出手，愈急愈容易出错。（08年4月28日）”

　　大自然的捕猎者在猎物逃窜后，不会急于追捕；相反，它们选择回到黑暗中潜伏，静待下一个时机。

　　“与其藏匿在屋外，不如在她回家前先潜入住所，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如果对方的房子够大，这做法比在屋外制伏对方容易，也不用担心目击者。（08年7月15日）”

　　“不行，窗户都镶了窗格子，我检查过，没办法从窗口潜入。如果破坏大门的门锁，她回来便会发觉。（08年7月20日）”

　　“有没有检查过门前的地毯或花盆底？根据你的资料，那女的应该独居于郊区，如果她忘记带钥匙便十分狼狈。一般来说，这种女生会预备后备钥匙，而且放在十分显眼的位置。她们认为愈明显的地方，贼人愈是不会发觉，加上独居的女生大都自以为是，这往往是她们的弱点。（08年8月2日）”

　　上星期读到这条留言时，蓝宥唯少有地放声大笑。对，愈是明显愈是容易忽略。他心想一旦事成，得要好好答谢提供这意见的家伙。

　　“好，我星期六动手。祝我好运。（08年8月3日）”

　　时间配合得近乎完美。蓝宥唯内心深处的黑色血液，再一次沸腾起来。

　　叮咚。

　　门铃响起。

　　蓝宥唯离开座椅，把右眼放在大门的窥视孔上。透过猫眼，门外男人的脸庞变得非常宽阔，他正要再按下门铃。蓝宥唯打开大门。

　　“快递公司送件，请签收。”门外的男人捧着一个像披萨盒大小的瓦楞纸盒，以公式化的语气一成不变地说出每天说上数十次的对白。

　　“麻烦你。”蓝宥唯堆起笑容，在单据上签字，“快九点了，工作真辛苦啊。”

　　快递员微微点头，说：“嗯，星期五的货件总是比较多。”

　　蓝宥唯爽快地把单据交回到快递员手上，对方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关上大门，蓝宥唯的笑容随之消失。他看了看包裹，眼神流露出异样的光芒。

　　时间配合得非常完美。

　　蓝宥唯戴上橡胶手套，打开纸盒，里面是一套粉蓝色的比基尼。他五天前在拍卖网站订购了这件绑带式的比基尼，没想到今天便到手。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比基尼的上半部分，检查有没有破损或瑕疵。他这么小心，是因为他知道警方可以从衣物纤维和汗水中找到指出犯人的线索。

　　拍卖网站对蓝宥唯来说是个大宝库。只要懂得门路和技巧，任何人都可以买到意想不到的货物，而且警方难以从中找到证据。举例说，犯人在凶案现场留下刀子，警方只要追查贩卖刀子的店铺，便能轻易地缩小犯人的搜查范围。然而，今天的犯人可能在世界各地利用邮购购买刀子，警方便没可能调查全世界的刀贩。蓝宥唯不但买了军刀，连军用的夜视镜也以便宜的价钱到手——自从二十年前前苏联解体后，不少军备流入市面，加上发达的互联网，要购买这些稀奇古怪的物品，易如反掌。

　　明天。明天便是决定命运的一天。不过蓝宥唯还有一件事情要处理。

　　“喂喂，我是阿唯。”蓝宥唯拨通电话。

　　“哦？怎么了？”电话的另一端是他的同事。

　　“明天的宿营我不能来啦。”

　　“咦？为什么？”

　　“家里有突发的事情啊，很抱歉呢。”蓝宥唯以亲切的声音说道。

　　“哎……这……这活动是你提议的嘛！还要我当负责人！我在这么短时间内筹备好一切，你却放我们鸽子？”对方在抱怨。

　　“这真是我控制不了的事情，下星期午饭让我请客当赔罪，好吗？Tony‘s或翠华轩悉听尊便。”

　　“这倒不用。我们会努力玩乐，让你后悔错过了这次精彩的活动！嘿嘿！”

　　蓝宥唯在同事间一直表现出爽朗的一面。他们都不知道，他暗中掌握了各人的性格，偷偷地调查着各人的底蕴。蓝宥唯入职一年半已两次获得晋升，上司不断赞赏他的办事能力和头脑。他们都不知道，他利用各个机会，甚至复制同事的钥匙，窃取了不少机密资料，才能提出有效的方案。

　　他并没有意图争取表现。

　　他只是喜欢寻找在阴影中窥伺的快感。

　　类似在深蓝小屋找到的快感。

　　二、

　　星期六晚上九点。

　　蓝宥唯泊好车子，离开驾驶座，关上车门，环顾四周的景色。为了这天，他差不多每个周末都来巡视一遍。南湾区的路，他几乎比当地人更清楚。哪儿有游人出没，哪儿比较僻静，哪儿的住宅有彻夜不眠的小伙子，他都心里有数。蓝宥唯没有往目标的房子走去，相反地，他走进街口转角的便利店。

　　从冰箱拿出一瓶果汁，蓝宥唯在柜台上放下硬币。店员瞄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蓝宥唯报以微笑。过去，蓝宥唯打扮成摄影爱好者，特意在这位店员面前露脸，有次更询问对方有没有某种底片，闲聊几句，让对方留下印象。他知道，如果行动失败，他一旦被人目击便无法解释他在这儿的原因，所以他反其道而行，刻意让第三者留下印象，万一事败，也有人作出“这男人经常在周末来拍夜景，他说这儿离市区较远，星空较为清晰”的供词。

　　蓝宥唯回到车里，放下果汁，戴上手套，从行李箱中拖出两个大背包。

　　从泊车的地方到那幢房子，大约要走十分钟。蓝宥唯特意把车子泊到偏僻的区域，就是为了从小路接近——从小路走到房子，只会经过两幢住宅，被看到的可能性也大为降低。飞蛾围绕着昏暗的街灯，偶然跟灯罩碰上，发出轻轻的“啪”的声音。远处传来狗吠声，而一路上，蓝宥唯没遇过半个人。

　　终于来到门前。

　　蓝宥唯小心留意四周，再轻轻地靠近门边。他屏息静气，细心倾听，房子里没有声音。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蓝宥唯蹲下身子，发觉门前没有花盆，不过他跟前正好有一张褐色的地毯。他翻开一角，便看到那个放钥匙的好地方。

　　完美。

　　他压抑着内心的兴奋，用钥匙轻轻打开了锁，再把它放在地上，把地毯重新盖好。没有人能看出地毯被人移动过。

　　他走进房子后，关上大门，打开手电筒。虽然蓝宥唯只到过这房子的门前，从没进过屋内，但他对室内的装潢毫不陌生，因为他在深蓝小屋看过无数的照片。他打开大背包，拿出一卷塑料布，铺在地上。从玄关开始，往客厅铺过去，不一会儿就把一楼都铺好了。计划中，蓝宥唯没打算在这儿动刑，不过以防万一，这些动作是必需的。基本部署已完成，余下的只有等待。

　　时间太早了。蓝宥唯心想。看看手表，现在不过才九点半，他的猎物不会这么早出现。突然间，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蓝宥唯看着楼梯，很想往二楼看看。他用塑料袋包裹着双脚，谨慎地一步一步踏上木造的楼梯。

　　二楼也如同照片所见，浅蓝色的墙纸配上白色的房门，左边是洗手间，右边是睡房。蓝宥唯刹那间明白到内衣裤小偷的感觉，偷窃只是手段，精神上侵犯物主才是重点。他往右踏前一步又停下来，摇了摇头。想不到自己差点沦为跟内裤小偷同级的变态。这一天他感情上的波动，远超他的想象。

　　蓝宥唯拿手电筒照亮洗手间，却看到令他惊讶的东西。这东西怎么在这儿？蓝宥唯像是着了魔，伸手把那东西拿起。那是一柄天蓝色的牙刷。这一刻，他终于忍受不住，冒着留下证据的风险，伸出舌头，舔拭牙刷的刷毛。他的手不停颤抖，快感从颈椎延伸至腰间。

　　我已经沦为比内裤小偷更不堪的变态——

　　蓝宥唯放下牙刷，摇着头苦笑。

　　回到一楼，蓝宥唯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大约要等一个多小时吧，他心道。他把手电筒关掉，坐在窗户旁的地上，透过玻璃看着通往大门的小路。时间一分一秒溜走，他的内心也愈趋平静。就连蓝宥唯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满以为这刻会精神亢奋，看来刚才的情绪波动令他的大脑分泌了大量多巴胺，这时身体适应下来。

　　来了。

　　蓝宥唯看到一个长发及肩的女子，慢慢地走上小路。她一路上左顾右盼，留意着暗处有没有人。蓝宥唯站起来，压低呼吸声，站到离大门不远的角落。他戴上夜视镜，即使室内漆黑一片他也看得清清楚楚。凭着轻微的脚步声，他知道目标人物已来到大门前，正准备打开门——叮——咚——叮叮叮咚——

　　“该死！忘记关手机！”蓝宥唯一手盖着裤袋中的电话，尽力把铃声的音量减低，但对方也可能听到。蓝宥唯想过立即把手机关掉，可是，如果对方已听到最初的响声，特意把手机关掉正好告诉对方有人在房子里。蓝宥唯只有希望对方听不到，或以为这是屋里的闹钟或电话铃声。

　　手机响了十数秒后，终于恢复宁静。对蓝宥唯来说，这十余秒跟数月前在这幢房子外遇上事情时的数分钟差不多，纵使时间上相差十倍，忐忑不安的心情却如出一辙。

　　进来吧！进来吧！他心里默念。

　　“咔”的一声，大门的门锁被扭开。

　　蓝宥唯不敢松懈，盯着门把手，视线没有离开。

　　慢慢地，大门打开，猎物进入了陷阱。她没有亮灯，而是先关上门，锁好。当她回过身子，却发觉脚下有些异样。

　　“怎么……塑料布？”

　　蓝宥唯冲上前，用手上浸了哥罗芳的手帕掩着对方的口鼻，那女生还没来得及呼救便晕倒在地。蓝宥唯脱下夜视镜，打开电灯，掏出手机。

　　之前来电的，是去宿营的同事。真该死。

　　“你醒来啦？”凌晨三点，那女生辗转醒来。这数小时里，蓝宥唯没有闲着。他先是回复了同事的电话，寒暄几句；用相机拍了几幅夜空的照片，以防事败也有合理的在场理由；再回到房子里，把昏倒的女生拖到客厅中央，然后彻底检查了她的手提包。

　　“我……”女生迷迷糊糊地从地上坐起身，拨开垂在眼前的长发，突然惊觉眼前的情况，说，“你、你是谁？为什么……”

　　“不用急，林绮青小姐。”蓝宥唯坐在铺了塑料布的椅子上，丢下一个皮夹，说，“初次见面，你好。”

　　“你看过我的……你是谁？你想对我怎样？”林绮青惊惶地说，蹒跚地从蓝宥唯身旁逃开。

　　窥伺蓝色的蓝（二）

　　“请不要动，我不想伤害你。”蓝宥唯亮出了二十公分长的锋利军刀，说，“你很清楚这儿十分偏僻，即使喊破喉咙也没有人听到，而且我已做好一切准备了。”

　　林绮青看到军刀，又看到地上的塑料布，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放到网上的照片，我全都有看。你写的文字我统统记得。为了今天，我花了很多很多工夫。四月底我试过抓你，可是不成功。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你终于落入我手里。”

　　“你……我……”林绮青结结巴巴，没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你不要考虑反抗，你那些三脚猫功夫或许对女生有效，但我敢说你动手的话吃苦头的只会是自己。而且，我手上还有这玩意。”蓝宥唯从背后拿出一柄短短的电击棒，他按下按钮，顶端的两片金属爆出一道耀眼的电弧，“滋啪滋啪”的声音令人胆怯。

　　林绮青瞠目结舌，完全被蓝宥唯的气势压倒。

　　“你跟我合作一下，我不会难为你。”蓝宥唯把电击棒收回身后，装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林绮青跪坐在地上，看了看四周，明白自己的处境。她点点头，眼眶渐渐变红。

　　“好，请你面向我，脱去衣服。”蓝宥唯说。

　　“咦？”林绮青脸色苍白，嘴唇微张，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脱。”

　　林绮青一边发抖，一边站直身子。她先脱下运动鞋和短袜，脚板接触到地上冰冷的塑料布时，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身上穿着一件深红色短袖T恤，下半身是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慢慢地，她脱去T恤，丢在地上，解开牛仔裤的钮扣，把裤子褪到脚边。外衣下是黑色的胸罩和内裤，黑色的蕾丝边突显出她嫩白的肌肤。

　　林绮青垂下双手，羞怯地低着头站在蓝宥唯眼前。

　　“脱。”蓝宥唯面不改色，只说出一个字。

　　一滴眼泪从林绮青的眼角滴下，她用手擦了一下，便伸手解开胸罩的扣子。她用左手覆盖着丰满的胸部，不情不愿地，以右手拉下黑色的内裤。内裤沿着修长的大腿掉落，她用手遮掩着私处。

　　“放开手。”蓝宥唯命令道。

　　林绮青稍有犹豫，但她看到对方手上的军刀，只好照办。她放开双手，乳头和私处暴露在蓝宥唯眼前，她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

　　“把衣服叠好。”

　　“咦？”林绮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把T恤、牛仔裤和内衣裤叠好。”

　　一丝不挂的林绮青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蓝宥唯突然站起来，她吓了一跳，心想对方要来侵犯自己。然而，蓝宥唯只是弯腰拾起林绮青的手提包丢给她。

　　“把衣服、鞋袜和皮夹放进袋子里。”

　　林绮青照做后，蓝宥唯拿出一件比基尼，丢在她跟前。

　　“穿上这个。”

　　林绮青摸不着头脑，但穿上暴露的泳衣总比赤条条好，于是二话不说便把这套粉蓝色的比基尼穿上。因为是绑带式的比基尼，泳衣尚算合身，更让她的美好身段表露无遗。

　　“还有这双。”

　　蓝宥唯放下一双簇新的、塑胶造的拖鞋。拖鞋的底部很厚，像是一般人穿到海滩和游泳池的那种。林绮青这时才留意到，蓝宥唯虽然戴了手套，穿着长袖衫和长裤，脚上竟然穿了一模一样的拖鞋。

　　林绮青穿上拖鞋后，蓝宥唯示意她拾起手提包，转身面向大门。林绮青瞥见放在椅子上的电击棒，可是蓝宥唯用刀子抵住她身后，她无法找到机会发难。

　　蓝宥唯背上背包，用左手搭着林绮青的左肩，站在她身后，和对方相距半个身体的距离，一同离开房子。他谨慎地握着刀子，不让它碰到林绮青的肌肤，另一方面，他把左手拇指架在对方后颈，食指按着锁骨，让对方知道若然逃走，他的刀子一定比她快。蓝宥唯轻轻关上大门，但他没有上锁。

　　在昏暗的街灯映照下，两人往房子后的小石滩走去。由于已是三点多，夜深人静，附近没有半个路人，当他们转进往石滩的小路时，林绮青更了解遇上路人的机会极之渺茫。不用五分钟，他们已来到空无一人的海边。

　　蓝宥唯戴上挂在颈边的夜视镜，左手仍紧紧扣着林绮青的肩膀。他轻轻一推，林绮青走上石滩，小石子发出“滴答”的声音。蓝宥唯低着头留意脚步，虽然石子上难以留下足印，他仍慎重地重复踏着林绮青所走过的每一步。

　　走到离海边还有二十多米时，蓝宥唯停下来，说：“停。把手提包放下。”

　　林绮青动弹不得，只好把手提包放在地上。

　　“继续走。”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向海边走去。愈接近海边地上的石子愈幼细，变成粗糙的砂粒，脚印也开始明显。蓝宥唯仍旧踏着林绮青的脚印前进，他最担心的便是这儿会露出破绽，虽然他知道两小时后涨潮，这些脚印应该会被海浪冲散。

　　“好冷！”黑暗中，林绮青突然发觉自己已走到水边，海水冲上她的脚踝。

　　“脱去拖鞋。”蓝宥唯命令道，林绮青把鞋子脱下。

　　“戴上手套。”蓝宥唯用握着军刀的右手，以食指和拇指从后裤袋拿出一双橡胶手套，放在林绮青的右肩上。在微弱的月光下，林绮青好不容易才戴上手套，但她愈来愈不明白这到底为了什么。

　　“继续走。”

　　“但……前面是……”林绮青紧张地问。

　　“继续走。”蓝宥唯冷漠的声调就像海浪声，没有丝毫感情。

　　两人向大海深处走去。林绮青穿着泳衣走进水里，但蓝宥唯仍是一身长袖T恤和长裤，湿透的布料令他的动作不大灵活。水位淹过林绮青小腿、膝盖、大腿、小腹、胸部，蓝宥唯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当水淹至林绮青的下巴时，她按捺不住，说：“我们到底要走到哪儿？你想干什么？”

　　蓝宥唯比林绮青高一个头，但水也淹过他的胸口。他停下脚步，把水中的刀子收进挂在后腰的刀鞘。他抓着林绮青的肩头，在水中走到她面前，说：“刚才我说过，你合作的话我不会伤害你，是吗？”

　　林绮青犹豫地点了点头，心想只要能逃走，被强暴也得接受。

　　“很抱歉，我撒谎了。”

　　蓝宥唯话没说完，右手突然按住林绮青的头顶，用力地往下按。林绮青猝不及防，加上水位甚深，她一被对方按进水里，下半身便浮起，没法抓住重心。她双手乱抓，但蓝宥唯特意上半身后仰，她只能抓住蓝宥唯的双臂。

　　挣扎。

　　在死亡边缘的挣扎。

　　蓝宥唯没有感到兴奋。杀死这个手无寸铁的女生，他觉得和杀死一只飞蚁没有分别。

　　五分钟后，蓝宥唯一再确定对方没有呼吸后，放开双手。林绮青的身体，背部朝天，在水面飘荡。蓝宥唯替她脱下手套，看清楚指甲上没有抓破手套和自己的衣服，放手让她随水飘流。

　　这儿的海流向东。蓝宥唯事前做过调查，知道这儿涨潮时，海流会向东流动，所以尸体不会立即冲回岸边，大约六小时后，林绮青才会在南湾区东面的中竹湾码头被发现。尸体在水里浸泡愈久，身上的证据便消失得愈多。

　　蓝宥唯狼狈地往石滩另一端游去。全身的衣服湿透，背上又有一个大背囊，他想不到它们如此重。在远离他们下水的地方，蓝宥唯回到岸上，赶紧脱下湿透的衣服和手套，把它们稍稍扭干，和拖鞋、军刀、林绮青戴过的手套一同放进从背包拿出来的一个塑料袋中。他从背囊拉出一个密封的塑料袋，打开，拿出一条毛巾。塑料袋里还有一套和他刚脱下来一模一样的衣服，同样的长袖衫，同样的长裤。蓝宥唯用毛巾抹干身子，穿上衣服，再从背包拿出另一个密封袋，里面有一双运动鞋和袜子，它们都是在把林绮青迷晕后，换上拖鞋前他所穿的。

　　蓝宥唯迅速地回到房子，戴上新的手套，把家具放回原来的位置，收起所有铺地的塑料布，再三检查带走了所有不是室内原有的物件。他检查林绮青的手提包时，取走了好些私人物品，也一一点算过，恐防遗留一点证据。他确定一切还原后，关上灯，关上大门，从地毯下捡起钥匙，锁上大门。蓝宥唯脱下手套，和钥匙一同塞进裤袋，留意附近没有第三者后，拿着照相机大摇大摆地沿着小路回到自己的车子。

　　呼。

　　坐上驾驶座时，蓝宥唯叹了一口气。事情比想象中顺利。时间是凌晨四点半。蓝宥唯打开背包，再一次检查有没有遗漏物品。手电筒、电击棒、麻绳、胶布……他谨慎地做了张清单，这是第二次检查。所有物品核对正确后，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从背包中拿出一部数码相机。他拿起数小时前购买的果汁，扭开瓶盖，喝了一口，再单手按动相机的播放钮。细小的显示屏里，展示着地下论坛性虐版那二十幅裸体女生的照片。和网上的照片不同的是，这些照片中，女生的脸孔没有打上马赛克。

　　“该死，我忘了拍照。”

　　回到市区的家里，已是清晨五点半。蓝宥唯倒在睡床上，可是他知道工作还没结束。他必须把塑料布、手套和拖鞋在早上垃圾车处理废物前丢掉，把衣服放进洗衣机，运动鞋也得彻底清洁。他知道警方找上自己的机会很微小，可是，他得尽量处理所有细节。

　　星期日早上十点，蓝宥唯打开浏览器，按进实时新闻的网站。虽然他很想睡，但他知道这是关键时刻，毕竟六小时前他杀了一个人，警察找到尸体的话，他一定要比他们更快行动。喝着咖啡，蓝宥唯每五分钟便按一下F5，重新载入网站的内容。

　　时间愈久对他愈有利。

　　一个一个钟头过去，还没有新闻。蓝宥唯累得差点想主动报案，他想警察和记者的效率也未免太低了。晚上九点，蓝宥唯终于等到消息。

　　“（20：20）中竹湾码头发现女子尸体，警方初步认定是溺水致死，现正核对失踪者名单。”

　　蓝宥唯仰身靠在椅背。虽然他累得要死，但他知道现在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确认。他按下浏览器的首页按钮，回到“深蓝小屋”。

　　“今天玩得很快乐！我在海边游泳，游了好几个小时呢！呵呵！太累了，明天才补完日记吧～～(^3^)/～chu～”

　　——2008年8月10日

　　蓝宥唯看罢立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三、

　　周一早上八点，蓝宥唯睡了十一个钟头。他打开电视，早晨新闻没有报道林绮青的案件。他打开门拾起报纸，翻了又翻，在一个角落找到新闻。

　　晚间游泳女子　意外溺水死亡

　　【本报特讯】一名女子疑因单独于晚间游泳，期间不适，遇溺身亡。死者林绮青（25岁），独居于南湾区。昨晚八点，中竹湾码头有人发现浮尸，于是报警。死者身穿泳装，身上无身份证明文件，警方沿着海岸一带调查，在南湾附近得悉有人在荒僻石滩上拾得手提袋，内有林女的钱包及衣服。南湾警署昨日中午发现手提包及冲上石滩的拖鞋时，已怀疑有人遇溺，晚上在中竹湾警署协助下终证实林女身份。消息透露，事发的石滩并无救生员及更衣室等设施，位置也只有少数居民知道，因为游人稀少，部分居民喜欢前往戏水。警方相信林女是前日午夜至昨日凌晨期间遇溺，死因无可疑。警方呼吁市民切勿单独游泳，亦不应到僻静的海滩或晚上游泳，以免乐极生悲。

　　蓝宥唯放下报纸，穿上衬衫和领带，准备上班。虽然他的布局没有被警方识破，但他没有感到特别高兴，他只是对事情终于恢复平常感到安慰。

　　来到办公室，接待处的小姐一看到他，便说：“蓝先生，有两位探员找你，他们在一号会客室。”

　　“哦？”蓝宥唯装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他在座位放下皮包，冲了杯咖啡，便向会客室走去。

　　“阁下是蓝宥唯先生吗？”两个胸前挂着警员证的高大探员，站了起来，“我是吴探员，他是欧阳探员，我们……”

　　“找我协助调查吗？”蓝宥唯放下咖啡，笑着说。

　　“咦？”两位探员愣了一愣。

　　“我说笑罢了。”蓝宥唯跟他们握手，说，“你们的组长跟我说过，今天你们是来学习使用新的指纹辨识系统吧。我倒没想过你们这么早来到。”

　　吴探员和欧阳探员微笑着点头。

　　蓝宥唯在警方的信息系统部工作，他是一位软件工程师。虽然他不是警察，只是个合约员工，但他负责替警方开发和维修内部使用的软件，包括联络系统、数据库以及一些能协助调查的程序，像指纹核对系统等等。由于他是负责维修系统的程序员，他在数据库拥有极高的存取权限，能查阅很多市民不知道的内幕，包括凶案中死者的样子和详细的验尸报告，所以他认出地下论坛那二十幅照片属于东区命案的两位受害者，更揭开了恶名昭彰的东区色魔的真正身份——纵使当时他只知道对方的ID，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叫“林绮青”。

　　蓝宥唯不是个拥有正义感的人，事实上，他对东区色魔是谁没有兴趣。他唯一乐趣是阅读深蓝小屋的日记，在暗中窥伺着小蓝的一举一动。在发现深蓝小屋后的四个月里，他感到十分愉快，可是随着日子流逝，他对每天等待小蓝更新日志感到不耐烦。他渴望从另一个角度去偷窥深蓝小屋的主人。蓝宥唯决定辞掉原来的工作，加入小蓝任职见习生的政府部门。花了一个多月，他在2007年2月成功获警方的信息系统部聘用，更不动声色地，在百多人的部门里认出那位蓝色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周美蓝。

　　为了能近距离观察周美蓝，蓝宥唯努力争取表现，让自己可以选择接手的方案，跟周美蓝同组。蓝宥唯从没感到如此满足。他知道这不是爱情，他只是在享受掌握他人的快感。当他仍在享受这一切时，意想不到的麻烦从天而降。

　　2007年7月。

　　“我在网上看上一个女生”

　　蓝宥唯竟然在地下论坛里，看到了深蓝小屋的照片。那是小蓝在Ｍ＆Ｑ购买的小背心的照片，蓝宥唯也曾在部门的联欢活动中见小蓝穿过。对方跟自己一样，是个窥伺者。可是，蓝宥唯从来不相信互联网，他认为把自己的想法、欲望或冲动跟他人分享是极其愚蠢的行为。知道他人看上小蓝，他感到不是味儿。最糟糕的是，他凭着发文者的ID，在性虐版看到那些照片。

　　盯上小蓝的是东区色魔。

　　东区色魔为什么在论坛上谈论下次的犯罪目标？蓝宥唯猜想对方一定很想把自己的“作品”公诸于世，可是他却苦无机会。即使上传了受害人的照片，换来的却是愚民的嘲讽，这个犯人又不能明言。所以他隐瞒身份，作出新的犯罪宣言，希望招来他人的注视——在这个地下论坛他可以找到共鸣。

　　翌日，蓝宥唯在午饭时借题发挥，劝说小蓝搬回市区居住，可是她说自己是空手道高手，又说住惯了不想搬家。蓝宥唯无计可施，只好紧盯着论坛。东区色魔的两起案件相差半年，从犯案手法来看，犯人不是个鲁莽的家伙，他会好好部署才出击。蓝宥唯相信，只要留意周美蓝身边的事情，便能防范于未然。

　　过了四个月，犯人没有动静，蓝宥唯猜想对方可能已放弃，怎料突然看到犯人的留言。

　　“我和她已经很接近了。我想我会出手。她一个人住。（07年11月14日）”

　　蓝宥唯对自己的疏忽感到惊惶，因为他掌握了周美蓝每天的行程、生活节奏、朋友脉络等等。蓝宥唯急忙翻看深蓝小屋的文章，终于找出盲点。

　　“今天隔壁搬来了一位漂亮的大姐姐，她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居住呢！她真的很漂亮，身材又好，有点像那个叫Misa C.的日本模特儿！她告诉我，原来附近有个小石滩，虽然小石子会刺脚板，但水质比我常去的海滩更干净，人也少得多，我找天去看看！只是五分钟路程，很近呢！这样我夏天便可以每天享受海水浴了～～”

　　——2007年11月2日

　　东区色魔是个女性！蓝宥唯顿时明白案情的细节——东区色魔的受害人没被强暴，不是因为犯人性无能或性冷感，而因为她是女人！蓝宥唯看过不少案件的资料，知道部分性罪犯只有在对受害人施加虐待时才能勃起，所以当初他知道东区色魔的案件里，受害者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却没被强暴觉得十分不合理。他曾怀疑犯人是个患有严重性机能障碍的病人，没料到结论简单得多。

　　知道犯人所在，知道她下一个目标，可是，蓝宥唯却陷入两难。如果他揭发事情，犯人落网，周美蓝逃过一劫，犯人看上周美蓝的原因便会曝光。小蓝一旦知道犯人是因为她的博客而盯上她，一定会放弃继续写日记。没有深蓝小屋，蓝宥唯便像失去吗啡的癌病病人，生不如死。如果他不举发犯人，小蓝被杀，深蓝小屋一样不会再有更新。

　　考虑了两天，蓝宥唯决定使用最消极的方法：拖延。

　　“不要冲动，慢慢部署才可能成功。你掌握她的生活作息时间了吗？有想过被撞破的可能吗？钓大鱼便要放长线，鲁莽行事只会坏事。（07年11月16日）”

　　蓝宥唯留下这篇留言，希望争取时间让他作出部署。可是，在08年4月26日的星期六晚上，犯人终于出手。蓝宥唯庆幸对方下手前在论坛留下讯息，于是他特意到小蓝上日文课的学校外监视，等她上完课吃晚饭后假装碰见。蓝宥唯坚持用车送她回家，目的便是打乱犯人阵脚。他把小蓝送到家门前，看着她进入房子后，还借故打电话跟她闲聊确认她的安全，在附近驶了一圈回到房子前的街角进行监视，翌日清晨才离开。当蓝宥唯和小蓝来到门外，他警惕着四周——犯人会不会突然扑出来？她有什么武器？她会杀死我吗？蓝宥唯面对死亡从容不迫，但对不确定生死的瞬间感到十分迷惑。割腕、服毒，也不及被他人杀害刺激。在门外的数分钟，蓝宥唯真正尝到活着的滋味。

　　读过犯人在论坛提出的失败报告后，蓝宥唯才知道当时对方近在咫尺。可是，犯人没有打算放弃，她明言“需要更周详的计划”。蓝宥唯了解到唯一的解决办法——先下手为强，在小蓝知悉事情前杀死犯人。

　　“先暂停一下，重新部署再来。不要急于出手，愈急愈容易出错。（08年4月28日）”

　　蓝宥唯再一次利用留言拖延对方。不同于上次，蓝宥唯积极筹备这个杀人计划——研究地图，计算海流和潮汐，到南湾放哨，制造喜欢拍摄夜空的假象。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在这些项目上。

　　然而，蓝宥唯准备得七七八八，却没想过犯人遇上瓶颈。她想不到入侵的方法。蓝宥唯也开始心急，因为他的计划只适用于夏天。他要伪装犯人遇溺死亡。

　　“有没有检查过门前的地毯或花盆底？根据你的资料，那女的应该独居于郊区，如果她忘记带钥匙便十分狼狈。一般来说，这种女生会预备后备钥匙，而且放在十分显眼的位置。她们认为愈明显的地方，贼人愈是不会发觉，加上独居的女生大都自以为是，这往往是她们的弱点。（08年8月2日）”

　　当蓝宥唯看到这留言时，实在有说不出的高兴。这真是天大的鬼话！什么独居的女生会在门外预备钥匙！看电影看得太多吗？可是，这家伙说得头头是道，犯人也一定会相信。于是，蓝宥唯掌握了犯人出手的日期，只要想方法支开小蓝，让她星期六晚不能回家，他便可以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8月9日晚上，蓝宥唯来到小蓝家门前。他在办公室早已偷偷复制了小蓝的门匙，可是他从没留意这房子外有没有地毯或花盆。他曾担心地毯会不会被贴牢在地上，或者放下钥匙后盖上会不会让地毯隆起来。当他翻开地毯，发觉地毯下有个微微凹陷的小洞，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完美的布局。他打开门锁，把门匙藏到地毯下，等待犯人自投罗网。

　　一如所料，犯人是位女性。她拿了地毯下的钥匙开门，再把门匙放回原位，接着一进门便被蓝宥唯用药迷倒。蓝宥唯检查了她的手提包，发现好些惊人的物品，有麻绳、胶布、数码相机，最可怕的是一把电击棒。如果犯人刚才握着电击棒，蓝宥唯便会反过来被击倒。他猜想，东区色魔的犯案手法是利用电击棒把目标震昏，再把受害者带到秘密的地方虐待。周美蓝家门前比较空旷，犯人较难埋伏，所以一次失败后改变策略。

　　蓝宥唯找到犯人的皮夹，知道了她的名字——林绮青。看着昏倒在地的林绮青，蓝宥唯突然闪过一个怪念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她虐打后再拍照上传地下论坛。可是，蓝宥唯立即否定这想法，一来他的计划中不容许死者身上留有伤痕，二来他深信这样做只会破坏犯罪的过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虽然他曾想过为犯人拍一张照片作为记录——他想三天后他便会忘记林绮青的长相——可是到头来他还是忘记了。

　　接下来一切顺利。伪装游泳、伪装遇溺也没问题。只是，他没想过林绮青被威胁时，表现出惊慌失措，还流下眼泪。蓝宥唯以为东区色魔跟自己一样，是个缺乏情感的异类，想不到她一如普通人。事后想起，蓝宥唯也明白，缺乏感情的人才不会随便下手杀害不相识的对方，就是感情丰富、欲望泛滥的人才会走上这条路。毕竟杀人是件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在没有惊动周美蓝的情况下，蓝宥唯在她的家逮住意图杀害她的林绮青，并且反过来杀死对方。即使警方发现林绮青的死亡有疑点，也没可能怀疑案发地点是毫不相干的周美蓝的家——纵使她们是邻居，林绮青住在周美蓝房子不远处。

　　“阿唯！你这个笨蛋！”完成指纹辨识系统的讲解，送走两位探员后，蓝宥唯的同事李丽丽跑到他的面前大嚷。

　　“怎么了？我有什么得罪你了，丽子大小姐？”蓝宥唯装出轻佻的语气说。

　　“你上星期突然提议办什么小组宿营，还推了小蓝当活动负责人，竟敢放我们鸽子？”李丽丽不快地说。

　　“家中有事嘛。”蓝宥唯耸耸肩。

　　“如果不是你提出，小蓝才不会抽时间筹备呢！为了这宿营，我跟小蓝还错过了一堂日文课！”

　　“那么这两天玩得愉快吗？”

　　“嘿，托阁下的鸿福！这两天天气很好，我们星期六晚吃烧烤，昨天又到海边戏水，不知多高兴！不过你知道小蓝最高兴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是你在星期六晚回复她电话那时啊！因为你没有出席，她星期六到晚上还失魂落魄呢！她十一点打电话给你，你又没接，看到她那副哭丧似的表情，我就有把你当沙包来打的冲动。你这家伙，人家女孩子做得如此着迹，你还要装蒜装到什么时候？好歹给人家一个答复！”

　　“她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吧。”蓝宥唯装出尴尬的神情。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人家年轻貌美，性格纯品，你却对人忽冷忽热。我不许你欺负我的好妹子！”李丽丽扮个鬼脸，狠狠地瞪了蓝宥唯一眼。

　　“对了，”李丽丽正要离开时，蓝宥唯叫住了她，“你们去宿营，小蓝是不是忘了带牙刷？”

　　“咦？”李丽丽瞪大眼睛，说，“你怎么知道的？她发觉忘记带牙刷，十分狼狈呢。你也知道，她对个人护理产品很讲究，一定要用某款牙医学会推荐的牙刷和牙膏……”

　　蓝宥唯露出神秘的笑容。

　　蓝宥唯没有爱上小蓝。

　　他只是爱上那份在阴暗角落窥伺的快感。

　　爱上从深蓝小屋捉摸它主人的快感。

　　陈浩基/文　藐盈/图

　　创作后记

　　我想，每位作家投身写作初期，都会写出一篇“特殊”的作品。我不是说那作品写得特别好（或相反，特别差），也不一定特别满意，但就是完成作品时，会令作者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好像身体里某个开关突然打开了。

　　《窥伺蓝色的蓝》便是这样的一篇短篇小说。

　　2008年年末，我正全力冲刺写短篇推理，参加台湾地区推理作家协会举办的第七届征文奖。那比赛没有限制参赛者投稿数目，于是我便一咬牙，准备多投几篇。我先完成了一篇古典风格的本格作品（不幸超过了三万字的上限，花了不少时间删减章节），再写了一篇加入后设元素的新本格小说（同样地超过字限，也花上不少心力删字），眼看截止日期逼近，想写的第三篇作品似乎无法完成，于是冒起放弃的念头，投两篇便作罢。这样子，我便可以在余下的几天好好休息，看看电视，读读小说，悠闲地享受一下圣诞新年气氛。

　　但我心里似有把声音，叫我不妨再冲一下。

　　之前的两篇作品，每篇我也写了差不多一个月，眼见还有四天便截稿，怎么说也赶不上吧。虽然脑海中已有概念，但四天赶出来的作品，质量恐怕见不得人，搞不好还留下一堆BUG。

　　可是我不由自主地打开文字编辑软件，点了新增档案，一个一个字敲下去。

　　结果这篇作品我花了两天便完成，连同检查和修改，一共只写了三天。这便是本篇《窥伺蓝色的蓝》。

　　在写本作之前，我只懂得写本格作品，就是先放出谜团，然后让角色调查，再解谜。撰写犯罪小说嘛，这是头一遭，但写着写着，却有一股奇妙的感觉。之前花两个多月写的作品，每一句都像是由汗水灌溉得来的成果，可是写这篇时，文字就像从指头流出来的，当我回过神来，已发觉故事说完了，而且将我脑袋中本来的概念，恰到好处地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呈现出来。

　　完成作品后，我仿佛更了解自己创作推理的技巧和节奏，感觉自己好像“能够”写出更多推理作品，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武侠小说里，主角通常会在某个时点突然明白招式的破绽、内功心法的奥妙，内力猛然从丹田涌出之类，大概类似这种体会吧。

　　当然，我不是说这作品很优秀或毫无缺点，本作在那一届比赛中只能入围，没能取得首奖──嗯，首奖作品是我另外投的古典本格短篇。以“推理”结构来说，本作可能还有不少可以改进之处，但我想，假如读者没看穿诡计，当中的惊奇感应该会令人满意的。

　　因为本作是在下多年前的旧作，虽然这次刊载前我再修了一下稿件，但或许仍有不少砂石，希望各位读者见谅。不过能够跟喜欢推理的各位分享这篇对我有特殊意义的作品，就算有读者吐槽故事的情节，我也甘之如饴，别无所求了。（笑）

东方未亮

嗯嗯，叙诡感觉还不错

lengsha

能告诉一下出处吗？

sunkaixp

港台的推理作品感觉还可以

冰是睡着的水

想法可真够奇思妙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