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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的每日心情 | 开心 2010-7-24 0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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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4 11:3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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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迁之死
姜老头死了。
“我放学回来,看见他挂在他家门口那棵枣树上。”
住一个院子的女孩小悦如是说。
那根枝桠离地也有四、五米了,蹬凳子都够不着。除非,是有人背着已经被勒死的他,爬上梯子,站在房沿,系上绳子……那这个人,劲儿该不小吧?
“真讨厌!上吊就上吊吧,还挑在大家看得见的地方,舌头吐出那么长,死了还要吓唬人!我以前就讨厌他!他老是追得我的猫满院子乱跑,不就是爬爬他的枣树吗?”
小悦这丫头我知道,你动她的猫,简直是要她的命。可我听着这些话,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倒也没往深了想,只是挥手把她打发了。
居委会的董阿姨是不请自来的。
她穿得很落伍,烫着属于她那个年纪的卷花头,一脸热诚的样子,看来,她会把她知道的,添油加醋地告诉你,把她不知道的,作一番推测,再添油加醋地告诉你。
“恨他的人?老头那种脾气……多得是呀。要说最近,那就是拆迁办的人!啊,上个礼拜,负责这片儿的老白,来劝他签协议,让他一盆水泼出去了。老白那是什么人?在办事处,那些个拿着手机提着公文包的大老板,都得对他点头哈腰。他怎么受得了这种气?他们家的人,那都狠着呢,他弟弟几年前捅了一个人十几刀,蹲在里头,现在还没放出来。而且,听说呀,这次拆迁的事,要是办好了,他就能升上去,当个真正吃皇粮的,福利待遇,什么什么都有了。可是,眼看要砸老头手里。这老头,怎么看都是钉子户……他死那天上午,我可看见老白在这附近转悠来着。”
前院的吕家很特别。周围的人家,嫌墙秃着难看了,会往上贴大红大绿的挂历和画报,只有这一家,会挂水墨山水。
吕奶奶一头银丝,用卡子整齐地别着;一脸慈祥的皱纹,透着比别人多活了几十年,于是能包容一切的达观。
“姜家老头?他也七十多岁了吧?没想到居然是这么走的。我还记着早年他上班那会儿,拿回一颗枣树苗,栽在院里呢。你不知道呀,他可宝贝他那颗枣树呢,为了它,得罪了不少人。因为老有些淘气的孩子,和嘴馋的大人,算计着那些枣,都让他一嗓子给吆喝跑了,但是,那也拦不住。那房,说上去就上去。院里公用的梯子没地方搁,一直架在那儿,现在还在呢吧?”
“说起他们家,也够不容易的。他大儿子,大姜,年轻时说了个对象,还没怎么着呢,俩人就住一块了。现在是不算什么了,那时可真是个事儿。两边的家里呀,都不愿意。姜家嫌那女的太轻浮;女的那边,又嫌大姜没出息。两个人见面呀,好几回都让女方家里用扫帚给扫出来。就这样也没拆开,只能让他们一块过。这不是,前几年,孩子都老大了,两个人又都在外面有了别人,也就分了。媳妇没了,孩子也判给了那边,大姜又回来住。他们家就这一间房,怎么住呀?弟弟倒没什么,弟媳妇可不乐意,平时也没个好脸。大姜这火也压了几年了,现在就想,借着拆迁和他们分开,自己单出去。小姜两口子也求之不得。可是,老头不愿意。人一老了,还不都想个儿孙满堂?就算这天伦之乐是假的,真要都不在旁边,连假的都没有了不是?”
“大姜前两天还去问管拆迁的人呢,人家和他说:‘怎么突然要分哪?你们家不是一直在一块吗?再说,老头不是还活着呢吗?’现在好像不管办拆户,说什么户口冻结了。是怕麻烦吧?而且,我听说,一家分成两家再搬,好像能多要一套房。我也不明白,好多事让人不明白呀。比如,买新房子,正向的就特别贵。正向,说白了,不就是能见着太阳吗?我还没说你私搭乱建,盖那么多高楼,弄得冷嗖嗖,妨碍我晒太阳呢,你倒把太阳折成钱卖给我了,现在的人哪!”
“其实,真的分户了,就搬得起了?每次拆迁,真正吃香的,还不是一头一尾?比谁都搬得早的,能拿来作榜样,当然政策要好点。再来,就是比谁都搬得晚的。推土机都开到家门口了,还不搬的,也要宽松,怕他们闹事嘛。我们这些在中间的,没钱没势又拼不起命的老百姓,要交十几二十万,挣死工资的人,一辈子攒下的棺材本啊,乔迁之喜?喜从何来呀?”
大姜脸上,有着深刻的纹路和暧昧的笑容,好像随时会凑过来,邀你加入他不怀好意的计划。
“最近我们是吵过,因为房子要是弄好了,后半辈子就不愁了。这么大的事,意见不一样,当然得讨论。再说,爸爸跟我吵,跟我弟他们,就没吵过吗?原因很简单,一家变两家,房子能多要,我弟妹就商量着和我弟弟离婚,当然,是假离。我爸脾气倔,怎么也算个耿直的人,可不能容这个……那个女人,早看自己的公公不顺眼了。要说爸死了这事是她做出来的吧,恐怕她还真没这劲儿。她也就是有个意思,动手的怎么也是个男的。哪个男的会帮她干这个?那我就不知道了。”
小姜脸色惨白,总是低垂着眼皮,遮住大而软弱的眼睛。
“矛盾?不是最近才开始的。我不喜欢我爸,只是平时不和他吵。从小,他就不疼我们,他谁都不疼。以前,他早上五点出去上班,晚上八点才回来,几个星期,话都不跟我们说一句,也不跟妈说。我对他的印象,只是一个拿工资回来的人,什么都是我妈在管。妈跟着他,吃了一辈子苦。人家后院李婶,金婚纪念,有自己老头给买的金耳环,我妈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她嫁给他这么多年,就开口要过一样东西,那是一年前,她快去世时——现在想来是回光返照——忽然觉得好多了,想出去走走,可是走不动,想要根拐棍。爸说‘这东西,还用买?’,然后,不知道打哪儿捡回一根破树枝——就是立在墙脚那根——给了我妈。几天以后,妈就去世了。他一滴眼泪都没掉,还冲我们吼‘人都死了,哭什么哭?’。他就这样,总有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原则,比如‘哭是不应该的’,他就什么时候都不哭,也强迫别人什么时候都不哭……他,他就这样。”
调查,否认……
再调查,再否认……
或许这案子并不难,继续下去,我自己也能解决。但我真的烦了,不想再查下去了。我想要它立刻有个正确的结论,然后放进我再也不会去看的卷宗里。
所以,我去找她——我的同学,并非警察,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却曾经帮助过我很多次的——张轻羽。
我把所有的事情和她说了,然后按着额头,愁眉苦脸地问她:
“如果一个人至少有五个被杀的理由,那他是被谁杀的呢?”
而她,只说了一句话。
“我想看看那根拐棍。”她说。
于是,我带她来到这个快拆迁的大杂院。
院子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加盖了由木条、碎砖、灰土、油毡、铁板搭成的小厨房。枣树挺立在一片破破烂烂间,显得立场尴尬。
她先看看搭在房沿的梯子,然后站在枣树下,瞪了树干半晌,又抬着直直的眉毛和眼睛,注视着树冠,还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很高的枝桠。
我们进了姜家唯一的一间屋,和屋里的三个人打过招呼,提出这匪夷所思的要求。
轻羽从疑惑的小姜手里接过那拐棍,一开始双手捧着,举到和眼睛一样的高度端详,然后皱起眉,手慢慢垂下,头也跟着低下去。颊边没有扎到辫子里的碎头发散下来,遮住她的脸。一颗水珠从头发里掉出来,砸在拐棍上,溅开了花,飞快地被吸收到粗糙的树皮里。
她依然没有抬头,只是转过头顶对着我:
“一个问题:凶手得手后,从房上下来,为什么不把梯子撤了?”
“这……当然了。那梯子一直摆在那里,又不是凶手搬来的,没必要搬走啊。”
“是啊,凶手爬下来后,当然会任梯子摆在那里;但也有可能是,凶手根本没有下来,想收梯子也做不到呀。”
“你是说……”
“你想想看,凶手背着尸体,把他挂到树上,自己再下来,这可能吗?这里可是人来人往的大杂院。就算他可能运气非常好,不被任何人看到,但我想,凶手不会愚蠢到去赌自己这么好运吧?除非是要杀死自己,并不怕人看见。”
“自杀?”
“你听小悦的话时,觉得不对,就是因为她说的是‘上吊’,暗示了自杀。而你,从来没往自杀想过。”
“当然,那么高的房子……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她忽然抬起来,眼睛死盯着我,再次举起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
“拐棍呀。”
“原来呢?”
“树枝呀。”
“什么树的?”没等我说话,她眼睛闪着光,自己回答,“枣树。比比树皮就知道了。”她仰起头,往着门外,“就是外面那颗枣树。”
“这……”
“植物是非常唯美的,自己就会长得形态匀称。即使有房子挡着,会变形吧,但从局部看,还是很漂亮。可是最漂亮的地方空了一块,好像少了根枝子一样,”她低头看着那树枝,“应该在这里吧。”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这说明,他一年前,有上房把这个锯下来送给妻子的体力。而一年后的现在,如果其间他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像爬上房去,系一根绳子,把脖子伸进去,脚滑下房沿这种事,应该可以靠自己吧?”
“不过……你!你!你……都还没到这里,就说要看这拐棍,难道你早就……”
“不,我不知道,只是猜想有这个可能。是你那个问题提示我,‘如果一个人至少有五个被杀的理由’……我直觉的答案就是,‘那么他是自杀的’。如果一个人活着,只是给人添麻烦,死了反而对大家都好,那他还有生存的必要吗?所以,我只需要证明他有能力自杀。而且,我早知道他身体硬朗,小悦不是说,他精神抖擞地追打她的猫吗?”
“锯下最心爱的树上的枝条,给妻子当拐棍,你觉得,这像是他会作的?”
“老伴都死了一年,他都没有把这她只用几天的树枝扔掉或当劈柴烧了,我就知道他不是个无情的人。”
“他不无情?”小姜急切地插进来,“妈死的时候他都没……”
轻羽干脆地打断,斜睨着他:
“在说这个之前,能不能先请你做一件事。”她指着屋里那穿着入时,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女人,“你妻子就在这里。你能不能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小姜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无措地眨了两下,脸上有些红起来。
轻羽嘲讽地笑了:
“绝不表露自己的感情……这算不算莫名其妙的原则?”她低下头,用自语的声音说,“而且,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
“你不是说,他没有存在的价值……可是,这个理由,有点牵强……”
“他自杀那天,拆迁办的人来过,和他说了——他家老大去询问分户而被拒绝的事。人家的意思只是‘你的儿子都同意搬迁还这么热衷,你就不要再固执了’,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只要自己还在世,以他的家境,他的孩子们就不可能达成这个可以让以后的日子都无忧无虑的重大梦想。他不是会和儿子抱头痛哭‘爸爸对不起你们’的人,他只会想办法解决。而解决之道就是——自己死。”
“对了,”她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着说,“你们又有谁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死?”
“‘那么’?什么意思?”
“要自杀有很多方法,就算一定要上吊,也可以在屋子里。为什么要去外面,院子里,树上,这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他这样做,目的是什么呢?”
看我茫然,她皱着眉头,又笑起来:
“影响,不是吗?既然决定要死,就要死得更加够本一点。你想,如果有人因为拆迁而自杀,一定会闹得沸沸扬扬,附近的人知道了,说不定会联合起来抵制拆迁计划。这怎么了得呢?所以,只要死者家属拿死亡的真相作筹码去谈判……为了封住他们的嘴,政策一定会前所未有的优厚!”
“可是呀,这么完美的打算,到现在还没有实行,为什么呢?因为没有人认为他是自杀!谁都不知道,他其实那么健康,健康到足以去自杀!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老头子,只是个老头子,而一个老头子,是没有那个腿脚爬梯子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就像那颗枣树?一根树枝少得如此明显,随便看一眼都能察觉,却为什么在我之前,会没有人发现?是不是所有人都只看到枣,而看不到结枣的枝桠?同理,只看到枣树,而看不到枣树的主人呢?”
她抬起颤抖的手,遥指着树下的房顶:
“他站在那里时,会想些什么?啊……‘我死了,他们就可以分家了;我不想看他们分家,死了也正好看不见了。几十年长起来的枣树啊,等这片一拆,就会砍了,也不再需要我照料了’……是这样吗?是吗?是吗?!”
她歪着头,出神地自问了几声,然后长出了口气,侧过脸看着死者的三位亲人:
“这个,”她抱住手里那根曾作过拐棍的树枝,“你们谁要?”
“我……”
小姜眼圈泛红,上前一步,却被他妻子扯住。他犹豫了一会儿,抿着嘴,摇摇头。
“那好,就让我拿走吧。”
她抱着它,往外走,越走越快,快出门口时,她的腿是怎样轮换的都快看不清的时候,她忽然定住,没有回头,脸冲着门外问:
“如果他没有死,你们却可以分成家,那么,你们哪家养他呢?”
大姜和他弟妹都立刻大叫“我!”,然后狠狠地互相瞪视一眼。
轻羽震惊地回过头来,眉头轻皱,眼睛睁得老大,里面的神色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温柔。
大姜的脸,狂热地发着光,咧开嘴,有些抽搐地笑着:
“我当然养了。户口里多一个人的话,他就有属于自己的住房面积,这一部分是按福利房的价儿,每平米才1000多;要是没这个人了,还想买同样大小,就得按商品房算,每平米5000块哪!”
飞蛾·火
背景解说:轻小姐大学时代的探案故事!
张轻羽咬了一口馅饼,面无表情地转向旁边的唐苓:
“你知道吗?我现在正在吃的,是一场谋杀案的证据。”
“什么?”惊诧的询问。
轻羽把盘子一推,随意往椅子上一靠:
“一个卖盐的被打死了!”
唐苓噎住,险些把嘴里嚼碎的食物喷一桌子,赶紧捂住嘴,涨红脸尴尬地瞪视自己的好同学。
“别吐在这里,餐厅后边有水房,从那个小门出去。”
她依言而行,弯着腰迅速奔出。回来时已经不再狼狈,从滴滴答答的几根头发可以看出,她还顺便洗了脸,完全回复淑女本色,但怒气还没彻底消失,不客气地从后面勒住轻羽的脖子:
“告诉过你,别在吃饭的时候逗我!你这分明是蓄意破坏我的形象。”
“姐姐,我知错了。”
“说吧,我应该怎么罚你?”
“只要您下手轻点,我就有命等着受罚。”
唐苓放开手:
“好。告诉你啊,今天晚上去参加我们的活动,不许托词不到。”
“哦……原来……”拉长的声音,恍然大悟式的感叹,“参加你们的活动,是惩罚人的方式之一呀。”
“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可是今天晚上,我还要上自习……”
“好!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也就知道强迫我。什么迎新舞会?不过是大二以上的男生找借口结识大一新入学小美眉的伎俩。我去凑什么热闹?”
“你不要这么一针见血嘛。毕竟是我们学生会组织的,去帮忙增加个人气啊。”
“你呀,怎么看都不像个活动家,没事进学生会搅和什么?让我们每次想骂他们还得因为顾忌你而三思!”
“别这么说。相信我,这次真的会很精彩。”
“上次动员大家去听历史回顾报告,你们也是这么宣传的。”
唐苓一叉腰,柳眉倒竖:
“哪儿这么多废话?你去就是了,就当支持我工作!”
“那么,我就看在自己的生命上……”看母老虎张牙舞爪,“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从大一到大三,张轻羽按时到课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让她及早赶到活动现场,是同样不可能的。舞会都已经开始许久,她才姗姗来迟。
舞场是新落成图书馆前的一块空地。平时这个时间,总有学生来这儿滑旱冰。今天在上面嚣张的是一群男女舞者。男生身穿深色西装,领子上别着颜色鲜艳却凝重的饰物;女生脚踩高跟鞋,穿吊肩露背的正统舞裙,在特别布置的灯光照耀下,随着音乐大跳交谊舞。这样的专业程度,显然是学校的舞蹈社团,目的是给大家作示范。围观的确实不少,但几乎没有人动心到下场一试身手。
“咱们进图书馆吧,学校同意我们用大厅。”作为工作人员的唐苓自然是早到了,过来接应,“里面有免费饮料和自助餐。”
“这么多人是冲这个来的吧?难怪今天的气氛较去年热烈些。”
厅门大开,门口站着另一位学生会内部人士。两人走过时,她冲唐苓点点头,一根荧光棒塞在轻羽手里。
“这是……”
“参加者人人有份,有兴趣可以多拿。”
“本次舞会的特色?”
“干嘛这种腔调?赠送点小玩意罪大恶极吗?”
“不是。”轻羽急忙摆手,”你也知道,我一看见这种明显有化学味的东西就恶心,就连你们平常用的化妆品,我都退避三舍。”
“你投错胎了,应该当男人。”
大厅里人不少,有的坐着,有的三两成群地站着,大多看不清脸。因为只开几盏小灯,低柔的光线,大环境一片昏暗。
轻羽评论道:
“没关系,反正不会吃到鼻子里。”
“照你的意思,应该把所有灯打开,灯火通明,让人从外面一看,以为是自习室?”
轻羽正要反驳时,她的好眼睛突然注意到通道边的一件物体,大惊失色之下,跑过去和它相面。
“我看到的,难道……真的是……那传说中的饮水机?”
识文断字的人,通常都有几根反骨。大学生也算是知识份子了,自然牢骚满腹,最大的爱好就是全方位多层次地给学校挑毛病,以证明管理他们的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白痴。有些在其他地方听来匪夷所思的说法,放在这里却无比的经典,例如“咱们学校厕所的洗手液罐里,居然……居然有洗手液”。而轻羽逮到这样的好机会,怎能轻易放过?
她望着那一冷一热两个出水口,触摸着表示保温的绿色标志灯:
“我没有搞错吧?现在理论上虽然算秋天,但还是热得让人恨不得扒了自己的皮,这种时候,会有人想喝热水的?安排得也太周到了吧,我感激涕零!”
“算啦。这就像咱们买的练习册一样,虽然没人会去做,但准备总要准备的。”
“咱们学校的某些做法,总是非人类所能理解。”
两个人胡乱说着,踱到稍微光亮的地方,先各拿了一听可乐,一边品味一边欣赏几大桌子的自助餐。轻羽根据“炒面太粗”推理出“它一定不入味”,唐苓本着“实践出真知”的原理,建议她尝尝再说。
“阿苓!”
听到背后尖锐的呼唤,轻羽诧异地看着身边的人,只见她眉毛压下来,眼角挑上去,转身冷冰冰地甩出一句:
“你好!”
“哈……”来人的丹凤眼眯着环视四周,微笑着用精打细算的动作抚了下头发,”人不少嘛,我就说这次会火。”
“嗯。”从鼻子里哼出的回答。
“工作人员也都到齐了吧?”他微微晃动着手中的美年达,仿佛那不是易拉罐而是高脚杯。
“你不会自己看呀?”
“我看不见呀,这里这么暗……不过,这样打光,气氛就是不一样,是不是?会长真英明呀!”见唐苓低着头根本不搭理,接着又说,“一提倒想起来,他呢?”
“外面舞场。”
“哦。”他向门口走去,就要走出光亮时,忽然扭回苍白的脸,高声道,“好好干,别偷懒呀,阿苓!”
唐苓瞪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手里的易拉罐攥得格格作响。轻羽偷眼看她:
“你的脸色比他还难看。”
“你要是敢胡乱联想我就跟你怒!”
“我能想什么?他是你男朋友?当然不可能。你要是对喜欢的人还这种态度,就要作好当老姑婆的心理准备了。”
“算你明白。”
“从他说话也能看出来呀。他刚才叫你,居然那么大声,好像不光是为了你听见,最好其他人也都听见。”
“是呀,这才是他的目的,叫我昵称也是为了引人注目。阿苓?我吐!你跟我住一个宿舍,都没这么叫过我吧?”
“确实。”轻羽笑着,“这位讨人厌的仁兄姓是名谁呀?”
“他就是我们学生会变态狂排名列表的榜首——叶希同学!”
“这名字好熟啊。”
“如果你还记得上个学期……”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在台上慷慨激昂上蹿下跳,把学生会长改选弄得像总统大选的人物?”
“就是那个机关算尽也没能当选的小丑。炫耀二字实在已经融入他的骨血,体现在一举一动中。你看见现在这毁人视力的光线没有?就是他出的主意。还有荧光棒,也是他的提议。想把一个普通的校园舞会搞得像偶像明星演唱会一样呀?鬼都知道不可能!可是,这种浮夸的作风,会长居然没反对……最近他对他言听计从,”她撅起嘴,耸耸肩,“也不知道是中什么邪了。”
“算了,你也别和他计较。现在的人,很多都这样:只想吸引别人的注意,却从来不考虑自己是否有值得别人关注的内涵……”
“是呀,虚有其表的混帐越来越多!”
“你呀,”轻羽笑起来,”立场这么敌对,怎么共事呢?”
“忍呗。反正看他不顺眼的又不只我一个。”
“这么没人缘?”
“那是。你刚才没看见吗?他的确有气疯别人的能力。大家和他的关系,都处在濒临撕破脸状态。”
“我开始佩服你们了,有度量!”
“他要是健康点,早有人抽他了。看那一脸病容……自称心脏有问题。别人一说点什么刺激性的话,他就捂着胸口表情痛苦。真有病?我不信,也许这只是他拉住别人眼球的又一种方法。像我这么想的,绝对不在少数,但是没人敢确定。谁都怕出了事自己担责任,也就让着点他,随他去,大不了装看不见就得了。”
“这是恶性循环。你们越想装看不见,他越要努力让你们看见,甚至使用气人的方法……”
“很好,你已经认清他的本质了。”唐苓皱眉扫视一圈,“不行,人越来越多,我得去尽忠职守。经他刚才这么一闹,我再在这儿陪着你的话,真好像偷懒似的。”
“那我自由活动了?”
“对,一个人呆着要乖呦。没事可做的话,提供你一个娱乐。叶希那小子不是出去了吗?我敢和你打赌,他现在肯定呆在外面最亮的地方,不信可以去窗户那儿验证。”
“有什么讲究?”
“他就像飞蛾,喜欢扑火。”
“你在变相夸奖他,为了自己的追求而奋不顾身?”
“我是说他对光有着特殊的敏感,喜欢往亮的地方扎。你没觉得他举手投足都好像在舞台上吗?自然喜欢聚光灯的感觉了。虽然没有实力,但他喜欢当众人目光的焦点。”
唐苓说完转过身,嘟囔着“要是再敢叫我‘阿苓’,我就杀了他”,愤恨地去招呼新来的人了。
轻羽先呆立半晌,感受没人陪伴的寂寞,然后走到大厅的落地窗前,依照朋友的建议去观察“飞蛾”。
图书馆外,空场再过去,便是全学校唯一可称美观的地方。堆砌的平台,陈列的装饰品,婆娑的树影,暗涌的花香。低矮的花园灯照射出暧昧的光线,吸引来无数的蚊子和一对对的恋人。即使今天有活动,仍然浪漫不减往日,依稀可见成双成对影影绰绰的轮廓,以弯弯曲曲横贯花园号称最有情调的人造河为中心,发散开去。
由于舞会的布置,花园与空场的接壤处,河一边的尽头,正是最明亮的地方。刚才被谈论的那个人,真的凭水而立,成为唐苓预言的明证。
轻羽把这些看在眼里,以往要自娱自乐时,便会根据河边堆积情侣的现象,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现在却望着荡漾着光芒的河水,煞费苦心地琢磨:
“这次应该念什么呢?‘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自言自语完,吐吐舌头。
“他只是‘所谓’的‘伊人’吧?”唐苓的声音忽然响起。
“完事了?”
“哪儿呀?事多着呢,抽空过来看你一眼,就发现你在糟蹋《诗经》。”
“我是以严肃的学术态度在研究古代文学和现代生物学的内在联系。”
“又给我胡诹!”
“我只是听你的话……”
“别告诉我你真的在看他!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呀?也不怕毁眼……有时间多看看舞蹈,好不好?这可是穆歌苦心安排的呢。”
“嗯?穆歌?什么人?”
“学生会长,我的顶头上司……”
“不认识。”迷茫。
“学校舞蹈社团的骨干……”
“谁?”还是不懂。
“现在外面领舞的帅哥!”
“嗨!”一击掌,“你早这么说我不就明白了。”
“……”唐苓沉默片刻:”我鄙视你……”
鄙视完又回人丛中穿梭了。
轻羽无聊地再看向外面。
叶希没动地方,还在那里。饮料放在水边的花坛边沿,他不时拿起,浅啜一口后,露出虚荣的笑意。半倚着花坛两腿交叠的姿势,手放在眼睛上四处眺望的动作,各个细节也仿佛精心打造,更让轻羽认同唐苓的评价。
这种人自然没有再看的价值,轻羽便转移目标,开始寻找会长大人,并很快收效。有些人,表面并不十分出众,本身也没有钻营的兴致。但放在人群中,却可以让人一眼看出,他是比较重要的那个。
看过两眼舞蹈,算是了却了唐苓交给的任务。舞场光线太强,让轻羽的眼睛有些不适,转而背靠玻璃,对着厅内的众人。除了在灯光笼罩下的,其他人基本看不清楚,只能通过荧光棒来判断那里有人。
一些女生用两根首尾相接,弯个圈套在手上当手环;有的加了一根,顶在头上冒充天使;再加的话,就可以作项圈戴。男生们显然不欣赏女生在装饰品方面的无边创造力,他们更崇尚实用的娱乐价值:拿了一把插好的荧光环,到有些光的地方,摆上一地喝空的易拉罐,玩起掷圈游戏。无心和大家玩闹的,就瘫在椅子上,双手各拿一根,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
荧光棒的使用方法虽多种多样,但有一个共性,就是都在动,加上偏黑暗的背景,尤其夺目。星星点点闪耀着的红色,黄色,绿色……十分错乱的感觉!轻羽闭上眼睛,觉得看外面才是明智的选择。
然而,非常可惜,这时音乐停止,跳舞时间结束,外面唯一的看头消失了。辛苦的舞者们陆续走进来,直奔餐桌和饮料箱。
唐苓不知从那个角落冒出来,一蹦一跳地出现在轻羽面前,嘴角挂着难以抑制的笑容,整张脸可谓容光焕发。
“怎……怎么?你刚刚买彩票中了500万?”
“才没有!”说着顺手把自己的饮料塞到轻羽手里,”对了,这饮料我喝不了了,你帮我解决。”
扭头混迹在人群里,不过用了一秒钟。轻羽双手各拿一罐端详完,抬头已不见人影,着实吓了一跳。
虽然已经习惯她的来无影去无踪,但当她再次闪现时,还是被意外到了。唐苓这回靠上玻璃窗,一副准备长期休息的样子。
“终于忙完了?”
“是呀,刚才在那边遇上了穆歌,他说我招呼这么多人辛苦了,从现在起都不用我管。”唐苓望着黑暗中的人们,轻松地笑起来,把手里的美年达拿到嘴边。
“喂!我记得有谁说自己没肚子喝饮料了……”
“现在又有了嘛。”
“那先把你剩的半罐可乐处理了。”
“不,我想喝这个。”
“那也不用这种手势喝呀,拿不好掉了,会撒在身上。”
“没关系。”
“我记得你一直是从侧面握罐子,也就是最通常的大把抓。现在倒好,五个指头扣着罐的上沿,简直是拎着。怎么?忽然练会了鹰爪功?”
“去!这点事你也大惊小怪!”
“改变总得有个理由吧。”
“这种手型很好看,你不觉得吗?”
“是,好看……好看!”
“听你这不情愿的口气……告诉你一个真理:要想和一个女人——比如我——保持良好的关系,那么,当她有了某些变化时,不管你心里的实际想法是怎样的,都要先虔诚地夸一声‘好’,明白?”
“好!”轻羽学着京戏迷喝彩的调子拍手叫道。
“你!……唉,我不跟你计较,愿意拿我开涮随便你,就当补偿你刚才的空虚。”
“我哪里空虚?被你的突然出现反复惊吓,分明充实得很。你不在时,我也有这么多人可以观赏,体会个中趣味。你发现了吗?现在活动进入一个新阶段:高年级的男生们,终于打起‘带领新人’的旗号,对相貌出色的小美人们伸出了魔掌!”
“说得好像很不法……不过有道理。正因为有了新的主题,所以碍事的东西也就乱扔了。咱们学校的人这素质……等大伙散了收拾现场,又是个大工程。”
“易拉罐这东西,再怎么扔,收集起来也很容易。”
“我是说荧光棒。我过来之前,在人堆中间走动的时候,眼睛旁边,很无意地掠过一抹红颜色。大概是谁把荧光棒扔……不对,扔了应该在地上呀……”
“你是说是悬在半空中?那就是有人拿着呗。不过,要真是有人拿着,你还会注意吗?”
“就是说呀,那里……好像……真的没有人……嗨,管它呢!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倒觉得……”
“嗯……”
“我说什么了你就‘嗯’?”
“嗯……”
“我本来想抗议:你从回来起就一直很忽略我,聊天居然不看着我,说话也一卡一卡的——要是如实写出来,非得用一片省略号表示,分明心不在焉。现在态度更是敷衍。不过,听取你的忠告,我对你这个改变不予置评。”
以”说”为”不说”,也许很巧妙吧。但如果它本身都没有被听见,就不用指望对方会理解其中的涵义了。唐苓索性转身面对玻璃窗,轻羽低叹口气:这下是彻底被抛弃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惊天动地的”啊”刺穿耳膜,唐苓立刻奔向厅门。轻羽急忙回头看,那最亮的地方,水边的两个人,叶希倒在地上,穆歌蹲下托抱着他,好像在说什么。唐苓快步走向他们。
原先空场上的人几乎散尽。大理石地面反射着灯光,一片刺目的雪白。轻羽瞬间产生一种不真实感——一个舞台,和三个人。
唐苓渐行渐近,穆歌抬起头,焦急叫道:
“快帮忙!送校医院!”
轻羽蹲在人造河边,拨弄着水,无意识地瞪着两个美年达罐子在其中漂流。
“轻,你还在这儿呀?”
“哎呀,你回来了?”
“是啊,真够麻烦。”
“怎么样?”
“死了!医生检查两下就摇头。其实我觉得,送校医院前,就已经不是活人了。”
“那你应该马上回来呀,怎么拖这么久?”
“还不是那个破大夫,非要报警。要是心脏病患者每次发作都要叫警察,他们早累死了。”
“心脏病发?来办案的那些人,同意这种观点吗?”
“他们一开始问穆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他说了一遍不够,还问这问那。尤其听说他和死者一样喝美年达,还差点要把这两个杯子拿回去检验呢。”
“不用说,一定怀疑他下毒。先在自己的易拉罐里动手脚,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与死者的交换。”
“荒谬的猜测!就算罐子里有毒,又怎么样?”
“说得对。现在它掉下水,剩下的毒汁溶解在一条河里,恐怕运用科学手段也查不出来。”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毒也毒不到他。他根本没喝。”
“什么?”
“他在喝之前就发病了。”
“你都看见了?”
“当然,我目睹了全过程。所以才当证人当到这么晚,总不能让他们冤枉了好人吧。”
“到底怎么回事?”
“很简单呀。叶希一开始就站在那儿,你也看见了。后来,你我站在窗户前聊天的同时,穆歌过去和他说话,两个人商量学生会的事。”
“然后呢?”
“他们说了一会儿,口渴了,穆歌就拿起美年达……”
“等等,‘拿起’?”
“对呀。他是带着一听过去的,之前说话的时候,一直放在花坛边缘。叶希的那筒也并排放着。”
“难怪警方要怀疑了。”
“你听我说完嘛。他拿起……”唐苓配合讲述,下意识做着动作。
“你是在模仿他?他当时就这样?上臂和下臂几乎贴在一起,手向里转,停在脸的旁边?”
“对呀。叶希这时候也渴了,也去拿饮料,可是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就发病了,叫着‘啊’……”
“他当时,和你现在的姿势一样?双手扬起,与宣传画里‘迎接未来’的造型如出一辙?”
“嗯。”点头,“他很难受,手这么一松,饮料罐就落在水里。穆歌意识到他发病了,冲过去扶他,自然顺手把饮料一扔,也掉在河里。我看见这样,出去帮忙,然后……然后你就知道了。”
“警察们听你说完这些,一定立刻排除了穆歌的嫌疑。”
“当然。他本来就不可能作案嘛。他去之前,叶希还好好的;从他们一聊上,死者就再没喝过饮料,下毒?开玩笑。”
“说的是。”
“从态度上看也不像呀。他和他聊天的时候,面带微笑不说,左手还随便玩着别在领子上的那朵仿真花。如果马上就要杀人,还能这么写意?他可不是太镇定的人哪。警察来了之后,他特别急切地抢着解释,真的很慌张,从来没见他这样过。毕竟,谁能经常看见认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呀?”
“好了,不用替他辩解。我又没有怀疑他。”
“你怀疑他得有用呀!”
“哈,你看不起我!”
“别贫了。咱们早点躲开这不吉利的地方吧,走,回宿舍。”
“好。”轻羽起身,转脸又看了浮在水面上的罐子们一眼,突兀地问道,”这次舞会,美年达供应得特别多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每种饮料准备的数量都是一样的呀。”
“只是觉得,今天见到这一种的次数,太多了……”
舞会那天过后,我总是胡思乱想。
也许是怀疑的天性吧,我一向不相信巧合真的是巧合,从不认为细枝末节的东西会和最终结果没有关系。同样道理,我也不觉得叶希是病死的。
心脏病发作吗?据唐苓说,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他时不时就发作一下,标准动作可是捂着心口。而那天,却双手举在空中,怎么想都不合理呢。可是,如果并非病发,他又为什么要会难受得大叫呢?
按唐苓的说法,他由于身体不适,叫得惊天地泣鬼神。刚拿起来的饮料还没有喝到嘴,就松手掉了。如果否定“身体不适”,再来看当时的情况,就变成——他拿起饮料,然后大叫着扔掉它。和叫声真正有逻辑关系的,其实是那饮料?会是这样吗?
再往前想,死者拿起它之前,发生了什么呢?是穆歌,他先拿起了饮料,据说是口渴。但是,他为什么只是拿而没有喝呢?而且还拿得那么高。当然,”拿”这个词是唐苓说的,他那种姿势,严格说该称为”举”。我模仿他这样做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如果要为这个动作配上一句解释,我会说”咱们干杯”!
如果那时,他真的这样说,就等于是他唆使死者去拿饮料的。我便不得不怀疑,我们看到的这一整件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穆歌这位同学很值得研究,但比起他,我对唐苓更有兴趣。
她说她目睹了全过程。我对她看到了什么,倒不太在意,只关心她为什么会看到。我记得我一直是东看西看,目光从来没有定在一件东西上超过十秒钟。而她注视一个地方那么久,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在看什么?或者说,在看谁?叶希?当然不。没有人会死盯着嫌弃的人恶心自己。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穆歌。
这样一想,她的古怪之处,就都可以讲得通了。
她和叶希,似乎冲突激烈。舞会上的昏暗灯光和赠送荧光棒,都是叶希的提议,她也颇有微辞。我要是表示不满,等于和她同仇敌忾,她应该高兴才是。可当我出言讥讽时,她却好像要咬我一口。是不是因为,这些都是会长大人批准的?如果我要骂,等于把他也骂在其中,唐苓自然不会乐意了。
再往远了想。她根本不喜欢操持事务,却进学生会忙前忙后,其目的昭然若揭。
那天态度也瞒不了人哪。和我讲述案情时,虽然把参与的两个男生都叫做”他”,但语调明显不同,提到其中一个时,总是无限柔情。就连嗔怪他听信谗言,也是嘟着嘴的女儿娇态。这些,也许她自己没察觉,但我要是看不出来,就算白长眼睛了。
从事暗恋活动的人,有几个共同的爱好,比如凝视。
我站在窗户边时,她百忙之中过来找我。是来找我吗?还是假装来找我,其实只为了看一眼窗外跳舞的他?我甚至怀疑,她一开始把我支使到窗边,就是为了作这个用。而他进大厅后,她美得蹦蹦跳跳不说,眼睛也始终追随他,和我说话也变成应付。后来完全忘记我的存在,注视着窗外,只因为他出去了。她在看他,顺便看到了这件事。听她的形容,对一颦一笑都观察细致,记忆清晰,也只有暗恋的人才做得到。
除了欣赏,她还热衷于模仿。我想,复制他举动的过程,一定有种特殊的甜蜜与温馨,仿佛在和心上人约会。他一进图书馆,先到饮料箱前。她大概想多一次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就把可乐扔给我,也跑过去,并拿了和他相同的美年达。这种饮料由于被他选中而身价倍增,立刻得到她的青睐,其他种类马上不入她的眼了。那种号称“很好看”的鹰爪手型,是不是也来自他身上?她见他这么做过,觉得十分优美,所以学来了?可是,出事时他拿饮料的样子很正常呀。这是怎么回事?
而最令我耿耿于怀的,是唐苓说过的红色。我思前想后,那会是什么呢?她是在大厅里看见它的,而那里光线很不好,它很醒目足以被发现吗?从她曾认为是荧光棒这点看,它应该会发光……
忽然想起一件始终无法忘记的东西——饮水机。它在舞会中实在派不上用场。但是,如果它对这件事很有用呢?
用过饮水机的人都知道,它平时处于保温状态。一旦有人接了热水,加热功能立刻启动,红色指示灯就会亮起来。唐苓走过它时,眼角扫到了?可是这种天气,谁会接热水呢?
等等,我懂了,一切都串连起来了!
透过唐苓极端的敌意,可以看出叶希和穆歌一定关系不睦。而那天,叶希似乎对他最近反常的听话得意万分,因为捏住了什么把柄?这会是动机吗?
死者会到案发现场,不是出于自愿。他那时看东西,曾把手放在眼睛上。我还以为他又在作怪,其实是在挡光?那里的光应该是相当强的。再喜欢当眼前花的人,也没必要这么虐待自己吧?
会不会,他跑到那里站着,是去赴约?之前他曾询问穆歌的去向。他约了他吗?“咱们人造河边见”?不能小看这条河,它可是极重要的道具。
叶希带着听饮料去,这简直是一定的,参加舞会者几乎人手一罐。整个阴谋的策划人一边跳舞,一边留意着他易拉罐的样子,看见了,是美年达!
舞蹈结束后,穆歌立刻去拿了相同的种类。唐苓再一效仿,这个品牌我看得都烦了。
他喝掉里面的饮料,用空罐接了热水。我学过初中物理,知道金属的传热速度有多快。他只能抓着罐子的上沿。这个临时性的动作,被人忠实地拷贝下来。
他走到现场,把经特殊处理的易拉罐和叶希的放在一起。两个人交谈,说到激动人心处,他抢先举起叶希的饮料,说“来,碰一下!以后和平相处。”
干杯的动作,往往象征着约定和尊重。叶希这样自以为是的人,一定对它十分迷恋,乐此不疲,便毫无疑心地去拿剩下的罐子……于是,“啊”!大叫一声,只是因为被烫伤。以他招摇的个性,被蚊子叮一口,恐怕都要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何况是这么严重的事?可惜他不明白,在别人眼里,他已经是突发心脏病了。而那惹祸的罐子,也按照穆歌预想的,掉在了河里,骤然降温。另外一听饮料也被扔进去,两个混在一起,这样就没有人怀疑它们入水前曾被调换过。这就是约在河边的意义。很成功,证据在谋杀还没开始前,就差不多消失干净了。
穆歌作出一副扶持病人的样子,冲了上去。除了佐证心脏病的说法,还跨越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然后,他做了什么,会置人于死地?毒?对!可是……我真笨,毒不光可以内服的。是的,一定是毒针!刺破死者的身体……
这并不离奇。以前看到影视中出现这种手法,觉得难以置信,便去查资料。结果发现,外伤入体,二十秒内可造成心脏麻痹的药物,不但存在,种类还繁多。
可是针如何携带?放在衣兜里,跳舞时一定误伤自己;包裹太过严密,使用又不方便。想起来了,案发前他不是在玩弄领子上的仿真花吗?是藏在那里面吧?实在安全又便携!
这个凶手,总能让每样东西,都发挥出最大价值,真是有心机。他清楚自己的计划很不错,如果有个从头看到尾的观众则更好。一位忠实崇拜者,用来帮他作证洗脱嫌疑,巧妙的安排!他知道她会注意,但生怕她不够注意,就去慰问“辛苦了”,等于告诉她“我在这里,你要看现在是好机会”。随后放她去轻松,给她制造观赏的条件。他有布置会场的权力,现场弄得明亮异常,也是为这个,他必须让她看清楚。
案发后,他忙不迭地向警察解释,并不是因为慌乱,而是要抢在她说出什么之前,灌输一些概念给她。她说他们在“商量学生会的事”,可当时她在大厅里我的身边,顶多看出他们嘴在动,什么内容哪里听得见?还不是穆歌告诉她的!唐苓等于看了一场哑剧,他为了表现自己的“主题”,再给加上配音。比如“我们口渴要喝饮料”啦,或者“他突发心脏病”啦,唐苓按着他说的去理解,自然口径统一。
如此利用一个对他情深意重的人,而这人还是我的朋友,也许我该为此揭穿他。但转念一想,唐苓并不知道自己被利用。即使知道,也只会更高兴。她会觉得,在这出对他至关重要的戏中,他能选中她扮演一个角色,实在是看重她,她受宠若惊。暗恋的人,还不就是这么贱!产生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想法,然后永恒地窃喜,从不想要得到回报。
不知怎么的,突然忆起以前家里停电时的情景。我总是点上蜡烛,呆呆地望着蛾子在周围飞舞。我知道它也许会被烧死,也知道熄灭了火就可以保护它。然而,对飞蛾来讲,如果没有了火,它保全下来的生命又有何意义?所以,我从来没有出手干涉过,只是静静地看着。
顺其自然,才是我永远的理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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